《还债指南》 第1章 重逢 满天乱飞的纸钱,,如白雪覆盖整个院落。 今日赵家设祭,在栖真寺内搭了灵棚,请寺内高僧在赵家大少爷灵前念经超度,灵棚前跪满了伏地痛哭的赵家子侄。 赵熠明盘腿撑腮坐在棺材上。 第一百次数起,面前这位老和尚的胡须。 马上就到上午十点,他发丧的时辰。 因他是横死,不能在家中停灵,遗体只能安置在城外寺庙,倒是方便了赵家做法事。 要他说死也便死了,赵熠明还算看得开。 只是眼看有一场好戏将要开场,他本来该在其中演个重要角色,如今匆匆死了,也只能遗憾退场。 把架好的戏台让给别人。 他琢磨自己该去投胎,谁知跟着鬼差去了地府,正想在阎王面前挂个牌,排队投胎,结果刚刚走到阎罗殿,黑脸判官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连连挥手。 “不对不对,这人死错了。” 判官说他时候未到,不该归地府。 赵熠明都傻眼,娘哟,既然时候未到,那他怎么就死了?判官也不停翻着生死簿,小声嘀咕:“是啊,不该错的,怎么就错了呢?除非……” 判官右手捂嘴,吃惊看向堂下的赵熠明。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把他给我扔回去,赶紧把他给我扔回去!” 他把生死簿往桌上一砸,指着赵熠明大骂。 无端被勾了魂,还无端被骂的赵熠明则是满脸摸不着头脑,正想上前问个清楚,却被两侧鬼差用锁链一勾扔回了人间。 就这么……把他给扔了回来! 这也太没责任心了吧,既然勾错了魂,不说开个后门让他提前投胎什么的,好歹让他还阳,不然他也死得太冤枉了。 啊不对,赵熠明想起自己是枉死,本来就死得很冤枉。 这下更冤枉了。 赵熠明欲哭无泪,没眼泪是因为他是假哭,但冤枉是真冤枉,他跑去城隍庙找本地城隍申冤,排了一夜排到城隍爷面前。 庙内庄严肃穆。 城隍爷高踞供桌之后,双目如炬:“你在人间尚有一段孽债未了。因缘际会,孽果难消。若你能还了这债,本王可许你去投胎。” “等等。” 自觉冤枉的赵熠明抬手发言:“既然是你们办错事、勾错魂,就该让我还阳,凭什么一个投胎就把我打发了。” 跑到城隍面前讨价还价的小鬼,他真是头一个。 城隍爷盯着他看,哼了一声。 后面排着的众鬼开始发抖,还以为城隍老爷会大动肝火,谁知城隍却只是从容一笑:“也有道理,到时或还阳,或投胎,自该由你选……本王只怕你舍不得。” “舍不得什——” 不等赵熠明问清楚,他已被一阵轻风送出城隍庙。 欲再问,也无门。 一笔孽债?什么孽债? 赵熠明想起就头痛,这世间倒是有许多人欠着他的债,但他却不记得自己欠过谁。真的有这个债主吗?城隍别是在耍他吧。 他发狠地挠着自己的头发。 他身前,阴阳先生已经手脚麻利地封好他的棺材。二房过继给他的儿子,正在为他摔盆送殡,灵棚内的各路人马哭成一团。 哭得最凄惨的是赵熠明的好友唐景云,小唐连着哭晕了好几回,被人抱出去后,醒过来又跑回来接着哭。 赵熠明看得都有点哭笑不得。 这满寺院中的眼泪,其中有多少是真心为他流的不好说,但唐景云一定是真心在为他哭。周仲清走了以后,燕城的真心人怕只剩下唐景云一个。 赵熠明忽然停下思绪,目光落到唐景云脸上。 债? 唐景云正扑在棺材上痛哭,眼泪鼻涕糊成一团,无论旁人怎么拽都拽他不走。灵棚内假哭的众人哭着哭着都觉得不对劲,小声交头接耳。 一人咋舌:“这哭得就差让大少爷直接带他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赵家大少奶奶’呢。” 他旁边的人挤眉弄眼:“诶你在大少爷灵前说这话,也不怕他半夜来找你,谁不知道他看中的‘大少奶奶’是那位。” “那位……是不是还在警署里?我听说太太没打算放过他。” “太太泄愤而已,少爷自己跌下水淹死的,跟别人有什么相干。总不能是……操练得过分了,腰酸腿软才踩到水里的吧哈哈哈。” “你留点口德吧,灵前也敢说这种话,我看大少爷回魂第一个来找你。” 赵熠明在他们两人旁边探出头来:“就是。” 可惜两人都听不到他说话,不过袭上后背的冷意,却是让他们齐齐打了个寒战,两人咽着口水向四周看了一眼。 “你有没有感觉……” “有——” 两人闭上双眼,紧抱在一起,不停口念心经。 “胆子这么小,就别在背后说死人的坏话了。” 赵熠明在两人旁边大笑,顺手拍了拍他们的脑袋。两人只感到一阵寒意袭头,两眼一翻,直接吓晕过去。 那边唐景云又哭晕一回,扒着棺材倒了下去。 治丧的赵家人都麻木了,淡定招手把晕倒的人抬出去,让阴阳先生趁唐少爷这会儿晕了,赶紧按时起灵。众人忙依言而行。 杠夫抬起灵棺,大喊:“请盆子!” 赵熠明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他那便宜儿子将瓦盆摔在他灵前。砰的一声,瓦片四溅。不知为何,明明还可以还阳,这一刻,赵熠明却觉得自己已经真切死去。 从此以后,燕城再也没有赵熠明。 灵棺自他身边经过,赵熠明侧身,一步步见证自己的死亡。 结果灵棺还没被抬出灵棚就被人拦下。 不是唐景云,他还在外面晕着呢。 来的是警署的警察,他们说查出赵熠明可能是被谋害的,要把赵熠明的尸体带回去查验。黑衣警察来了二三十个,都挎了枪,将院内院外重重围住。 看上去不像来查验尸体,更像是来抓犯人的。 赵熠明挑高眉头,看着领头的两人:“燕城警署正副两个署长都到齐了,我赵某人真是有面子。” 因是庙内设祭,死的又是小辈,还是横死。诸多禁忌在身,赵家长辈不便参与,庙内的送殡便只有赵熠明的几个子侄,根本镇不住场子。 管家偷偷给署长郑安塞钱,请他通融通融。 郑安呸他一脸:“你当我是什么人?我郑安当燕城警署的署长,为的就是保一方平安,绝不放过一个敢在燕城为非作歹之人。” 说的义正词严,却不见把塞进兜里的钱掏出来。 不过收钱不办事,对他也是常态。他是燕城县长杜怀瑾的小舅子,仗着县长姐夫当了个警署署长,素日里在城内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今日要是赵熠明在这里,他可能还会给两分薄面。 但够不上‘爷’字辈的人,连跟他说话都不配。 见杠夫已经抬起灵棺,他直接让人抬着棺材跟他走,管家拦不住,又去求旁边的副署长陈明。陈明摸摸鼻子,站到旁边没说话。 赵熠明扫过陈明一眼,同样不意外。 陈明其人,最是精明。既然确认赵熠明已经死了,他当然会选明哲保身。不过……听刚才那两人的意思,宿玉还在警署里。 宿玉是他明面上的相好,暗地里的伙计。 虽然他们两个只是一场假戏,但因他家里的事连累宿玉至此,赵熠明还是有点亏心,现在正好跟他们去警署一趟,看看宿玉的情况。 赵熠明飘上灵棺,再度盘腿坐下。 棺材刚刚被扛出庙门,又出事故。一辆裹满泥浆的最新款流线型别克车从小路冲出来,笔直地向庙门冲来,眼看刹不住车,众人吓得四处逃窜,棺材也给摔到了地上。 最后开车的人猛打方向盘,汽车才没撞上来。 赵熠明飘着,往地上看了一眼。 棺材倒在台阶上,幸好早已经钉棺,不然赵熠明本人估计都得被摔出来。 庙前广场,那辆汽车疯狂地转着圈,终于有停下的趋势,不知何时突然蹿出一个小孩,愣愣站在车前。赵熠明吓了一跳,急忙飞过去想救人。 手掌却从小孩身上穿过。 汽车在最后关头猛地一转,撞上了庙前的大槐树。 赵熠明看着自己的手掌失神。 汽车开始冒烟,副驾驶冲下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蹲在地面呕吐,边吐边冲车里哭喊:“我以后再也不坐你的车了,呕——” “本来就叫你别跟着。” 驾驶座门被踹开,赵熠明回头,一个身穿时髦白西装、漆皮鞋的青年从驾驶座走出,似白玉雕做的人物,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还因着急泛起些红色。 赵熠明看得失神,一瞬间竟忘记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走到青年面前,扬起一个熟练的微笑,轻声寒暄。 “仲清,好久不见。” 周仲清直接从他身旁跑过。 差点被撞那小孩似吓晕过去,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周仲清忙抱起他,确认他没事以后,才松了口气。看到小孩的脸后,他又怔住。 小孩父亲冲上来,趴在小孩身上痛哭。 周仲清这才回过神来,揪起他的领子怒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把孩子往车前推!你知不知道我要是没转过来,他现在已经死了!” 小孩父亲大哭:“明明是你们撞了人,怎么还诬赖我们,我难道把自己的儿子往你车前推吗,我图什么?那是我的亲生儿子!老天哦!没公理啊!少爷公子哥欺负平头老百姓了!” 周仲清的小跟班阿振吐完五脏六腑的杂物,听到动静,跑过来给自家少爷撑腰。阿振双手叉腰:“明明就是你把人推过来的,我们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看到了。” “你们主仆狼狈为奸,欺负我们父子无权无势。” 周仲清冷不丁问了一句:“那是你儿子吗?” 小孩父亲脖子一缩:“你、你什么意思。” 庙门前看热闹的郑安和陈明两位署长脸色也变了变,赵熠明将一切收在眼底,走到周仲清面前蹲下,看清小孩的面容后,也是一愣。 赵熠明嗤笑一声,拍拍小孩父亲的后脑勺。 “蠢材,还不快谢谢我们家周少爷,这孩子要是真的出了事,你也死定了。” 说完这话,赵熠明转眸看向周仲清,却分明看见周仲清也向他瞥来。一人一鬼视线恰好对上,周仲清怔了怔,又故作轻松地移开视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赵熠明眨眨眼,反应过来。 他、他能看见自己? 说纨绔好像也不是真纨绔,俺们赵老板其实挺有本事的,往后瞧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逢 第2章 周仲清 “你能看见我?” 赵熠明直接问,周仲清低头抚摸小孩的额头,没理他。 这才是常态。 赵熠明死了七天,这七天除了鬼差和路边的游魂野鬼,就没有人理过他。赵熠明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可一旦他发现有人能看见他后,他才明白自己原来很在意。 要么痛痛快快地活着,要么干干脆脆地去投胎。 像这样,没法跟任何人交流,却还要跟这世间藕断丝连的日子,他不想要。 “仲清?仲清?”赵熠明蹲到周仲清身边,“仲清?你理理我呗。” 他轻声唤着,周仲清低头不语。 阿振还在跟小孩父亲吵架,小嘴噼里啪啦的跟鞭炮似的,就没停下来过。小孩父亲也是老江湖,跟他吵得有来有回。赵熠明耳朵都要被他们吵聋了。 原本营造的深情缱绻的氛围也付诸东流。 他揉揉耳朵起身,余光瞥到郑安向陈明使了个眼色,有意无意地提醒了一句:“先送孩子去医院吧,这儿的事估计一时半会儿——” 赵熠明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 “处~理~不~完。” 陈明略有些为难地向郑安摇摇头,被郑安踹了一脚,只得向这边走来。周仲清在此时起身,将怀里的小孩交给阿振,低声道:“先带孩子去医院。” 赵熠明笑笑。 “少爷——”阿振不放心,小孩父亲也不同意,“你们要把我儿子带去哪里?” 说着就要夺回孩子,周仲清一把抓住他的手折到后背,给了阿振一个眼神,回身拎着小孩父亲对走到近前的身穿警服的陈明说。 “走吧。” 陈明愣住:“去、去哪?” “这种情况不需要去警署查清事实吗?” 陈明挠挠脸小声提醒:“其实一般赔钱了事就行。” “不行,我怕他讹上我。小孩送去医院,医生检查过要赔多少医药费我认了,我和他去警署做笔录,他在笔录上签了字这事才算完。” “嘿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郑安跑过来又想踹人,结果被周仲清桃花眼一瞥,半边身子都酥了,趴在陈明肩头边瞅着周仲清边窃笑:“带回去带回去,做笔录,我亲自给他做。” 小孩父亲显然不愿:“郑署长我——” 被郑安踹了一脚,立马安生了。 周仲清的车撞坏了,郑安亲自请周仲清与他同乘,又叫人赶紧抬上灵棺跟着,周仲清这才看清庙前的狼狈,他一边暗中示意阿振带着孩子先走,一边不着痕迹地发问。 “这是怎么回事?还要跟口棺材?也太晦气了。” “那就不让……”郑安正色迷心窍本想接一句‘不让跟’,但还是有点事业心在身上,立马反应过来,“不行,还是得跟上,这查案呢。” 他指指灵棺。 “赵家大少爷被人害死了,我们要把他的尸首带回去给法医检验……我们开车在前面,他们在后面跑,离得远着呢,不晦气的。” 郑安小心安抚,陈明已经没眼看。 赵熠明半靠在周仲清冒烟的车上,听到郑安的话思考起来:“法医检验?那不是要把我给剖了?有趣,我这辈子什么都见过了,还没见过我的心肝脾肺是什么样的,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个机会。” “哎哟!” 小孩父亲摸着小腿跳起来:“你踢我干什么?” 周仲清怒指他:“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人,你不准跟我坐同一辆车。” 真是无妄之灾。 赵熠明躺倒在车头,大声笑了起来。 一辆汽车,五个座位。陈明坐副驾驶,周仲清和郑安坐后座,赵熠明陪坐在周仲清右侧窗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周仲清确实留出了能容他坐下的位置。 代价就是他自己跟郑安这矮树桩挤在了一起。 郑安还以为他刻意与自己亲近,小眼睛一挤一挤的,别提多高兴。周仲清向后看了一眼,抬棺的队伍已经被远远甩在车后。 他问:“这赵家大少爷不是燕城赫赫有名的人物吗?怎么还会被人害死?是谁这么有本事?” 赵熠明插嘴:“原来在你眼里我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我以前还觉得自己不够出名,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舒坦多了。” 周仲清没理他,一双眼盯在郑安脸上,把人魂都给勾没了。但听到他夸赵熠明,郑安心里又颇为不忿。 “什么赫赫有名?背靠着北平的大人物吹出来的名声而已,没了沈昌黎,他赵熠明算个屁,老子一支勃朗宁抵在他脑门上,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郑安又窃笑着说起:“这位小少爷你知道是谁把他害死的吗?” “谁?” “是他打烟月馆赎出来那个姘头宿玉。” 听到宿玉的名字,周仲清沉默了两秒。 “不会吧,难道是感情纠纷?” 赵熠明凉凉道:“明明我就在旁边,你问一句就能知道真相。你却不要,非要对着这头肥猪扮痴卖乖,我简直怀疑你有什么特殊癖好。” 他话音未落,周仲清立马对着郑安笑了起来:“你逗我玩,你肯定不知道,你们才把尸首带回去,连死法都没弄清楚,哪能查出真相。” 郑安摇头:“你错了,我真知道。那天赵熠明落水还是我把他捞起来的,早里里外外地查过了,他就是被淹死的,但那天晚上赵大是出去夜会宿玉才掉进河里的,赵家大太太迁怒宿玉,让我们给他安个罪名把他弄死。” 周仲清吃惊:“那宿玉不是要被冤枉死了。” “谁说不是呢?结果我们把那小东西抓起来一审,还真给审出了什么。” “什么?”周仲清十分配合,露出看戏神色,“真是宿玉害死了赵熠明?” 郑安故作神秘,示意他凑近些。 周仲清毫不犹豫地向他的方向微微俯身。 郑安嗅着周仲清鬓边微香,面露痴迷:“他说那天晚上赵家二房收买了他给赵熠明下毒,但是他良心发现没下,谁知赵熠明最后还是死了,甭管淹死还是毒死,现在赵家肯定是想杀他灭口,这事保不齐赵家大太太、大老爷也有参与。” “怎么会?那不是他们的亲儿子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赵熠明也学郑安,趴在周仲清耳边小声说。 “其实你一直不知道,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 他仗着周仲清不管他,凑得比郑安还近。 不动如山的周仲清,终于被这重磅炸弹惊得顿了顿,赵熠明看他竭力忍着不朝自己这边看,又有些心疼,悠悠然靠回车窗边,对周仲清说。 “其实刚才我是瞎说的。” 周仲清的后槽牙紧了紧,郑安忙问他怎么了。 周仲清僵笑:“听到这种事,心寒。” 郑安接过他的话茬:“你不懂,大户人家都这样。为了点钱,哪还有半点血脉亲情,要我说赵家那些人全都巴不得赵大早点死。” 赵熠明点头认可:“你以为都跟你哥似的,把你当儿子养?赵家那些牛鬼蛇神,不是拿钱供着他们,早一口一口把我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赵熠明抓住机会诉苦,想撬动周仲清心房,让他理一理自己。谁知那周仲清铁石心肠,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赵熠明无聊地倚在窗边。 看周仲清继续色诱猪头,也不知这人这到底什么爱好? 只见周仲清咬了咬嘴唇,似被吓到,似水的眸子向郑安看了一眼:“但……宿玉不是都说了他没下毒吗?你们把尸首带回去也没用啊。” 郑安嘿嘿笑起来,情不自禁地向他靠得更近。 眼看那白皙的颈脖离自己越来越近,郑安心里想着一到警署,就把他弄进审讯室泄泄火,嘴上更没了把门。 “怎么会没用?尸体到了我们手上,还不是……” 眼看他连底裤都被人套了出来,陈明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这位少爷看着眼生,还没问过您尊姓大名。” 周仲清在后视镜中抬眸,两人视线相对。 陈明心里一紧。 “免贵姓周,在家中行二,警官叫我仲清就好。” “周仲清,好名字。” 郑安深深呼吸着他的发香,随口称赞道。忽然他反应过来,全身僵住。郑安猛地睁开双眼,正好与那双笑盈盈的桃花眼对上。 “多谢郑署长夸奖。” 副驾驶的陈明同样被吓到,猛地回身看向后座时髦摩登的周仲清:“你是……燕儿巷周家的二少爷周仲清?” “我家确实在燕儿巷,不过——我想燕城只有一个周仲清。” 周仲清笑笑,偏头看向郑安。 “郑署长不继续说了吗?” “……不说了不说了,我的话太多,扰了少爷清静。”郑安讪讪笑着,猛地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偷偷往远处挪了挪。 周仲清不依,向他的方向靠近。 “郑署长怎么突然客套起来。” 说着还硬往郑安那边挤,郑安都要吓尿了,缩到窗边大喊司机停车,不等汽车停稳就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跑到副驾驶把陈明踹到后座,自己坐到了副驾驶,抓着安全带不肯放手。 陈明既嫌丢脸又觉尴尬,在周仲清旁边坐着,也如坐针毡。 周仲清斜眸瞟他,似笑非笑。 “有那么怕我吗?” 赵熠明也笑了:“他们哪是怕你。” 赵大少斜倚在窗边,看向窗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雪茄夹在指间。长袍马褂穿在他身上不显得老气,反而衬出他的矜贵,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声音也似远在天边。 “他们怕的是你的追求者。” 车窗玻璃模糊映出周仲清阴晴不定的脸。 赵熠明咬着雪茄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周仲清 第3章 朋友 周二少爷生了一副好相貌,拜倒在他西装裤下的爱慕者无数,近来最出名的那位姓沈,是北平的大人物,也是赵熠明背靠的那棵大树。 陆军总长,沈昌黎。 沈总长娶了五房姨太太,听说最近有兴趣把周仲清抬进门来做那没名分的老六。三月前,周仲清在北平游玩,一封邀周二少三日后过门一叙的请帖,被送到了他落脚的燕州会馆。 同行之人见到这帖子封皮,都吓得手软脚软。周仲清却只是嗤笑一声,把帖子随手一扔,第二日照样按照原定计划离京。 就这样把大名鼎鼎的沈总长扔在了一旁。 沈昌黎知道了也没生气,只是笑笑说了句。 “真是孩子气。” 当晚便派人封了燕州会馆,将会馆内的一众老小赶出了北平城,并放言,周少爷什么时候赴宴,他们什么时候回北平。 这种逼迫手段,令周仲清厌恶至极。 想到沈昌黎足够做自己爹的年纪,却对自己有这种心思,更是恶心。提都不想提、听都不想听跟这人有关的一切。 周仲清收起笑脸,扫过郑安和陈明,见两人都不敢看他,周仲清也玩腻了。他嗤笑一声靠到后座,懒洋洋地嘲笑他们。 “胆小鬼。” 郑安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上一个碰过沈昌黎相好的人,被姓沈的叫人砍断了一只手,他让手下人逼着那人在沈府门前日日乞讨,最后那人活活冻死在北平的雪夜里。 郑安虽有一身肥肉,但也不抗冻啊。 就这样提心吊胆,驾驶员在郑安的催促下飞速开回警署,因栖真寺在城郊,回到警署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周仲清还说要请郑安吃午饭。 郑安生怕再跟周仲清扯上联系,干笑两声拉过陈明让他赶紧把人打发走,就自己躲进了办公室。 陈明没奈何,两边都不敢得罪,便把周仲清领到自己办公室,做完笔录,借口要出门去把笔录拿给手下人,等小孩父亲来了好签字,然后……也躲开了。 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周仲清别乱跑。 ——周仲清当然不会听他的。 陈明一出门,他就跟着溜了出去。在警署走廊左看看右看看,迎面遇上一个圆脸警察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他也没躲,反而笑着迎上前。 他是家中幺子,从小受尽万千宠爱,最会讨好卖乖。 只要他想,没有笼络不到的人。 不过片刻,两人便攀上交情。圆脸警察姓张,今年二十二岁,是个巡捕。 厕所前,周仲清听见小张警察说赵老板的相好烟月馆前头牌宿玉就关在后面的拘留所里面,面露吃惊。 周仲清关上哗哗的水龙头,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手绢擦了擦手:“听说宿玉是燕城第一美男子,可惜我少时出门读书,回燕城后他已被赵大金屋藏娇,无缘一见,不知小张哥能不能带我去见识见识。” 他微微一笑,似万千朵桃花一齐绽放。 小张警官的眼睛都被晃花了。 赵熠明抱胸靠在旁边墙上,看他不过眨眨眼的工夫又勾搭成功一个,不禁摇头感叹:“我这风流名声迟早让给你。” 周仲清理都没理他,挺胸抬头看美人去了。 燕城警察署是幢三层的西式红砖小楼,三楼是包括局长办公室在内的机要办公室,二楼是各科办公室,证物、档案都在这层,一楼是办案大厅、拘留所和停尸房所在。 天井隔开前后两个空间。 拘留所就在后面。 赵熠明也是第一次来。 阴森的暗室,十来间被铁栅栏隔开的狭窄监房,每间都塞满了人犯,只有最里面那间只有一个犯人,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长袍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 赵熠明的皮鞋踩在潮湿的地面上,看着地上的人,轻轻叹息一声。 “宿玉。” 这一声呼喊里面,含着多少愧疚,赵熠明也说不清。从前他觉得自己不欠任何人的,如今看来,或许还是有些亏欠的。 若不是他,宿玉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或许,这就是他要还的债。 赵熠明扶着冰冷的铁栏,半蹲到宿玉身前,向栏内人许诺:“我不会食言的,就算我死了,也会帮你哥哥报仇。” 地上的宿玉忽然抽搐了两下,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一般抬起头来,露出血迹斑斑的脸,爬到栏杆前握着栏杆,满含希望喊着。 “大少爷!” 赵熠明一震,原来以为的特殊不再特殊,他握着铁栏靠近宿玉,急急问道:“你也能看见我?” 宿玉没有回答,双眼只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大少爷你终于来救我了!” 门口传来锁链被打开的声音。 赵熠明回头,狭窄的好似墓道的走廊尽头,出现周仲清风流俊秀的脸,这样的人走在这蟑螂老鼠乱窜的地方。 不般配。 赵熠明心里冒出三个字。 周仲清也像没看见赵熠明一样,径直走到最后一间监房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铁栏上的人:“你就是宿玉?” 宿玉眼中的光渐渐散去,闭上双眼无力地靠在栏杆上。 “你不是大少爷。” 见他不配合,小张警官踹了栏杆一脚:“诶!问你话呢,没听见吗?敢装聋子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耳朵。” 赵熠明皱起眉头。 周仲清拉住小张警官:“别急,我与他头回见面自然生分,多聊两句便熟络了……你让我和他单独聊聊?” 他笑着往小张警官手心里塞了两块银元。 小张警官喜笑颜开:“自然可以,他反正马上就要死的人了,你想聊多久都行。” 说完立即走出门口,给他们留出私人空间。 自听到那句‘马上就要死’后,赵熠明便垂下了眼眸。周仲清不着痕迹地扫过他一眼,站到铁栏前。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笼罩在宿玉身上,像一座越不过的大山。 他冷声道:“赵熠明叫我来救你的。” 宿玉懒懒抬眸扫他一眼,又失望闭上。 “你不信我?” 赵熠明盘腿坐到旁边搭话:“是我我也不信,你这也太像来套话的。” 他知道在人前周仲清更不会理他,不过逗他玩玩:“黑灯瞎火的,监牢里,突然出现个大美人,不是来使美人计的貂蝉,就是来勾人魂魄的狐狸精。” 赵熠明倾身:“不知道周少爷是哪种?” “……” 宿玉眼睛都没睁,额头靠在铁栏上:“大少爷的朋友我都认识,没你这人。” “那看来赵大的朋友,你也不是都认识。” 宿玉睁开双眼,视线落在周仲清的脸上,狐疑地盯着瞧了半晌,忽而有些难以确定地试探性叫了一声。 “您是……周、周二少爷?” 周仲清笑起来,半蹲到铁栏前,视线与宿玉齐平:“现在你见到他最后一个朋友了。” 赵熠明凉凉道:“可惜是个没什么义气的朋友,我明明就在你旁边你偏当我是空气,这算什么朋友?” 周仲清又道:“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跟赵大本来也算不上朋友,你不认识我也是正常的。” “……” 宿玉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苦笑着摇摇头:“周少爷说笑了,大少爷常提起您,说您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您更亲近的朋友了。” 周仲清闻言微怔:“他这么说?” 赵熠明没好气:“我就在你旁边,你问问我不就知道真假。” 宿玉点了点头。周仲清轻笑一声,垂眸视线落到脏污的地面上:“其实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 上回在北平也只是匆匆一瞥。 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是永别。 一人一鬼同时垂头,若无这遭阴错阳差,三月前在北平的匆匆一会,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宿玉低声说:“若是真心朋友,不须日日相见,只要心里记挂着彼此,哪怕相隔万里,也如相伴在身侧。” 周仲清抬眸看向他。 宿玉笑笑:“大少爷说的。” 他就说这话听着耳熟,周仲清无奈笑笑,低声嘟囔:“他向来喜欢说这些漂亮话。” 宿玉也跟着他笑,笑着笑着忽然流下两行清泪,攥着栅栏的手指已经发白:“周少爷……大少爷真的死了吗?” 那日大少爷叫他躲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门。之后他躲在床底下听到院中的打斗声,落水声,还有那阴恻恻的诡笑声,出现在他头顶,轻声说找到他了。 他恐惧得心跳似乎都停止了。 然后……一个本应去世多年的人出现在他房中,哭着为他求情。 ‘你答应过不杀他的!’ ……是他害死了大少爷?!宿玉忽然崩溃,他不敢再想,泪珠喷涌而出接连打在手背上,模糊了上面的血迹。 一人一鬼显然都没想到他的情绪会如此激动。 “你别哭啊,其实他——” 周仲清僵在铁栏外,满脸无措地指向旁边,想说些什么。赵熠明连忙将手指抵在唇边,向他摇头。 周仲清卡壳。 他动作生硬地掏出手绢,帮宿玉擦着眼泪,低声劝慰:“生死有命,强求不得。” 似在劝他,又像在劝自己。 宿玉忽而搭上他的手背,用力握住他的手:“周少爷,大少爷已经过世,我不能让他死了都被你误会,其实这些年、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过……他在等你,他一直在等你!我只是个幌子,他宁愿被全世界嘲笑跟个婊子相好,也不想顺从家里的安排结婚生子,因为他还想着有一天……” “宿玉!” 赵熠明想拦,可惜正在说话的人听不见他,听得见的人当他不存在。 于是他只能听着宿玉说出。 “能跟你一起走。” 赵熠明闭上双眼,少年时的幼稚心思被翻出来,总是让人格外羞耻难堪,其实这个念头他已经忘了很多年,只是偶尔会在梦里想起。 梦里有两匹骏马,跑向山川,再不回头。 他仍然记得十七岁的周仲清。白西装漆皮鞋,永远一身时髦打扮。这样的周仲清牵着骏马对他说:‘赵熠明,我们一起走,你要跟我一起去上海读书,你要跟我一起去看世界,你怎么能窝在这个小地方过一世?’ 他却只是笑着摇头,长袍马褂圆帽,赵家账房大钥匙已经拿在手上,得意地向周仲清一摊手。 ‘我不当学生了,以后管我叫赵老板。’ 最后,只有一匹马,离开了燕城。 听到宿玉的话,周仲清只是微微一怔:“跟我一起走?走去哪里?” 他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赵熠明叹息,怪自己死得太早没及时嘱咐宿玉,有些事还是烂在肚子里得好——给他留条底裤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