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川路》 第1章 定风波 汴京。 怀巷。 初春还存有冬末未融的寒意,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勉强与侵袭的寒风相抗。 杨无关斜倚在厅堂的躺椅里,一只未着寸缕的脚探出寝被,是她喜欢的凉意,膝上搁着一本摊开的话本,阳光从那四方天地里透进来,浸染每一段字句。 没意思。她心里嘟囔道。 蓦地,院中木门传来门锁的脆响。 她淡然的眸子轻转,循声看去。 “吱呀——” 门被推开。 是让英。 他抱着三个木箱跨进门,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才将木箱重重地撂在地上,又将铁链和锁头丢在上面,两相碰撞,发出刺耳的闷响—— “公子让我告诉你,你自由了。” 说罢,他转头就走,才把上木门,突然又停下脚步——微微偏头,冷声道,“记得你的身份,以后莫再纠缠公子,否则……” “我不会放过你。” 砰—— 门被重重带上。 无关面无惊澜,未发一言,只是凝视着箱子上那把囚了她十八年的锁,有些晃神。 自由……是什么?她心想。 …… 在厅里躺到了傍晚,炭火逐渐势弱,阵阵刺骨的痛传来,她没有躲,看着光影西落,这方寸之地逐渐被昏暗填满,视线终于不清。 她闭眼,深叹口气,果真,今晚是连饭也没有了。 于是奢侈地将身边的灯烛点起,拿起早晨摊开的书想继续读。 那三个木箱就静静地躺在院外,她决意明日去同杨家人说清楚,既不要她,说一声便是,此般着实犯不着,况且…… 她早就被杨家抛弃,不是杨家人,也不想再要杨家一分一毫。 想到此处,无关暗暗点了头,书中的字一下一下在她眼里晕开来,实在看不进去,于是起身去厅里的库房——也是嬷嬷放书的地方,库房的书不多,有圣贤,但大多是话本,全整齐的摞书案上。 无关精准地找到《东京梦华录》,里面夹着汴梁图,她拾起记忆中的巷子,在图中搜寻,确定了方位。 收起书,将炭盆搬回到阁楼上,她的房间宽敞,前些年自将原有杂物清了去,剩下的置物很少,大小不过四样家具。 将烛台放在方桌上,无关走到木箱前,木箱平面上立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她将铜镜拿开,抬起木箱盖子,轻轻扯出往年回门用的白纱帷帽挂在衣架子上,坐回床上,算是置办好一切,又想了想,脑子忽然就空了…… 外头一阵阵喧闹声传来,激起她心里阵阵鼓声。 没什么可紧张的,她深吸一口气。 再无事可做,无关将烛台端到木箱上,瞧着烛蜡的长度,现在睡,大概是不能一觉到天明,于是吹了烛火,躺在床上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打更人过,子时,她才明灯,睡下。 …… 翌日清晨。 无关站在正门处,拿着帷帽的手不断摩挲着帽檐,透过门缝,隐约看得到门外的尘土,她长睫轻颤,恐惧,紧张等各种情绪一时间涌上心头,唯独少了少时扒在门缝上的那种期待。 别再耽误时间了,她对自己说。 于是一鼓作气,系上帷帽,上前打开门闩,拉开门,快速带上! 她抓着门上的两个铁环,忙用锁扣住! 一气呵成。 四周叫卖声突然静了,无关感到周身一阵刺麻,赶忙垂下头,微微弓着身子,凭着记忆向巷口处走去,那里会路过一个青楼。 鸡鸣犬吠,青楼对歌…… 边上的楼宇里传来阵阵的读书声…… 即使是白日,也有女子在街头揽客,即使是冬日,肩头依旧被露出毛裘,她们体态婀娜,走过去便是浓重的脂粉香,混合着巷尾牲畜的味道,熏的人快喘不过气。 读书声,叫卖声,揽客女,三声齐唱,不绝于耳,终于穿过这条巷子,无关已是满裙泥泞。 —— 半晌,她才寻进城,无心好奇身边的街景,拿着手里的汴梁图看了又看,天气还是有些冷,她露在外头的双手冻得通红,可裘衣里已闷了一层薄汗,途中不知休息了多少次,终于寻到杨府门前…… 奉旨查封,闲杂毋入! 无关瞳孔骤缩,微张着嘴,气还未来及喘匀,忙提裙上前,掀开眼前的帷幔,只见得封条上盖着开封府的红章—— 霎时,她感到心口缺了一块,来不及纠缠,忙跑向路边正在捏包子的商贩,急切地询问,“店家,这是御史杨铭筠的府邸吗?” “这哪还是杨御史呀,都被贬官,家产都被罚抄了。”贩夫打量她是不买东西的样,说完便招手让她走。 贬官…… “您可知他被贬哪去了吗?”无关下意识问道。 “走走走,这我哪知,没看到我忙着呢!别在这妨碍我生意!” 无关踉跄地走开,心绪顿时被打散,一如六神无主。 …… 晌午,烈阳盛,冷风未止。 无关魂不守舍走在大街上。 脑子里不断闪过让英那句,‘你自由了’…… 哥是在为她好,对吗? 可为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他终究不会带她走。 想到这,无关脚步一顿,她忽而明白了自己的情绪—— 自己好像渴望与杨铭筠之间的亲情。 …… 所以还要去找吗?无关问自己…… 还要不要以还钱的名义再去故作清高地闹那么一场。 …… 想着想着,无关突然笑出了声,自己真的幼稚,自己不应该这么幼稚。 —— 怀巷。 刚穿过青楼街。 “什么地儿啊!熏死人了!” 无关循声看去,隔着帷帽垂下的白纱,一群穿着一样的人正围在自己家门前,他们其中还簇拥着一人,那人坐在轿子上,盛气凌人的样子,手里不停的扇扇子,捂住口鼻的手就没放下过。 无关看着他,只觉得这人与话本中纨绔子弟的形象完全重合——这些人,绝对是她惹不起的。 还未等她反映过来,公子哥猛地转过头来,下面的家丁也一同看过来,两人隔着白纱对视—— 无关一惊,瞬间感觉被什么东西禁锢住。 要跑吗? 可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心虚什么呢? 这样会不会惹急了他,话本里人的反抗惹急了权贵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冷静,无关对自己说。 李瑜直直地看着这个身着素衣,但气质脱俗的女人,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巷,眼神毫不掩饰探究之意,他朝无关轻浮地勾了勾手指,“上前来,让本衙内瞧瞧你。” 无关顿了顿,浅浅往前走了几步,心想,自己并未得罪过任何人,此人此番前来,大概是因为哥贬官的原因,或许是政敌,想要落井下石? 或许能从他的口中套出哥的下落来。 还在走神之际,一阵冷风吹来,吹开了她面前的白纱,一张温润柔和的仕女图猛地在李瑜眼里展开来—— 肤如凝脂,洁白清透,眉若远山,连绵且着色墨绿,是清冷,可她双眸又圆润,温和得不带一点攻击性,眼尾微微上扬,也含妩媚,可脱俗的与身后的青楼女子像是不在一个空间,或者说与这条街巷格格不入。 李瑜面容的轻佻顿时被这清丽散化开来。 风止,白纱复盖,那张仕女图在心头却久散不去…… 见她驻足,李瑜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让人将他放下,四拐八扭地朝她走来。 “你就是杨无关?”他边走边问。 无关瞧着来人,大约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嘴角擒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双眼微眯,上下打量着她,眼中轻浮之意尽显。 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厌恶。 还未等她开口,李瑜便扬手扯开她的帷帽,今日没做包髻,无关的发髻本就松散,这一扯,一半的发髻散落肩头…… 她轻捂着乌发,猛地抬头看向他。 李瑜丢掉她的帷帽,凑近看,眼神更是痴了…… 无关垂下头,忍下心中惊雷,面容平静道,“我与公子并不相识,公子前来,意欲为何?” “美人儿,嫁给我可好。”李瑜的眼中是止不住的**。 闻言,无关瞳孔缩了又缩,他此番前来,是想娶我?! 李瑜伸出手,想要勾过她的杨柳细腰,无关忙退后一步躲过。 “公子还是莫要动我。”她冷声道。 “哦?”李瑜也不恼,紧逼一步,又想拉她。 “我想公子只是知道我的身份,还不曾知道我的身世吧?”无关忙道。 闻言,李瑜果然停下手来,可他并不好奇,美人温言软语,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流连在她的胸前和腰间,由她周旋。 见他不答,无关冷静自持,继续道,“公子难道就不好奇,我是杨家二小姐,为何偏独自居于此处,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哥哥赴任何处,我都未可知。” “想来你是犯了什么错。”李瑜满眼怜惜道,伸出手欲轻抚她的脸。 无关微微侧了一步,巧妙躲开,“我出生就被送到这来,因为身负邪祟之气,我靠近的人,靠近我的人都会死得很惨,祸及家族。” 说道家族,李瑜果然顿了一下,无关看得真切,继续道,“瞧着公子的模样,家族大抵是盛时,为了一个女子让家族无辜陨落,不值当。” 李瑜突然大笑出声来,“杨家信这些?” 无关一愣。 他却不再让,强硬地一把抓住无关的手腕,将人拉到身前来,“我可是听说杨铭筠对你很是重视。” 无关身上的气味撞了他个满怀,他贪婪地吮吸着这从未遇过的皂角香,满脸享受的样子…… “你放开我!”见李瑜不吃这套,无关着急了,不断挣扎着抽出手,就是挣脱不开! 听到她气急的声音,李瑜如沐春风,大笑起来,无关顺势甩开他的手,慌张的跑上台阶要开门,刚扶上门锁,她眼眶微睁,意识到,若是进去,她一个人又如何能抵挡住这么多人…… 李瑜讥笑地看着她的背影,美人清瘦,腰身被散下的乌发遮严,即使如此,臀胯也显,加之她肩背挺拔,美人难如也。 无关缓缓转过身看向李瑜,柔弱的身骨微微发颤。 李瑜仰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明明她才是站在高处的那个人,居高临下的依然是他。 她厌极了这种感觉,往日读话本时女主角被压迫的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霎时间都涌了上来,她们原来是那么无助…… 她慌乱地看向四周…… 四周围满了人,可他们的眼中只有敬而远之,没人想帮忙。 “怎么不进去?” 李瑜走上前,强硬地将她拽了下来抵到墙边,一手撑在她身边,将她圈在身前,肆无忌惮地凑上前闻她的味道,看着无关怀抱着颤抖地身体,眼底的玩味之心更甚。 无关的判词: 生如转蓬无地落,心似空山不见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定风波 第2章 定风波 冷静。 无关深吸一口气,躲开了李瑜的眼神。 事发突然,他想娶我,我于他而言应不只是美色之益那样简单,哥已经离了汴京,娶我应该不是为了纠缠我哥,可一个被抛弃的孤女,于他而言,有何别的益处呢? 想到这,无关眼眶瞬间红了,软声回答他的话,“我自小孤苦,我大哥是饱读圣贤之人,自然与杨家人有所不同,可也并无太多不同,你也看见了,他赴任并未带上我。” “他赴任那等偏远之地,将你留在汴京是想你免受流离之苦,美人儿,你可真没良心。” 偏远之地…… 是哪? “照你这么说,我大哥是为了我好……”无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李瑜轻笑一声,抚上她的脸,“不然他如何能能在抄家之前,给你留了一大笔钱财。” 钱财…… 无关想起那三个木箱。 他的目的在此! “你想娶我……”无关顿了一顿,明晰了他的目的,心里的恐惧消散了半分,既然自己背后才是他想要的东西,那么她们两人之间就没有压迫,而是对弈! 既如此,她便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是因为……你喜欢我?”无关将所有算计都藏了起来,换上属于她这个年纪,天真小姑娘的面容。 只有小姑娘才会纠结情爱里有没有喜欢,李瑜信了。 “喜欢,娘子这么美,谁不喜欢。”李瑜捏住无关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说话的口气喷洒在她的脸上。 无关强忍下心中的不适,继续道,“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你不信?” “公子的做派,像是来抢亲的,我很难相信。” 李瑜捏住无关下巴的手一甩,无关吃力撇过头去,一阵疼痛从耳后延长至下巴,无关忙用手捂住,李瑜往后退两步,双手环抱着盯着她。 “你嫁不嫁?”李瑜脸上还挂着笑意,可无关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是冷的,难道他也清楚这是一场博弈? “你生气了?”无关眸中霎时擒满泪水,“我愿意嫁你的。” 无关一边说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我从小就被圈禁在这,不能出门,也没人愿意靠近我,你愿意给我个家,我心里提不上有多感激。” “你哭什么?”李瑜上前欲帮她擦去眼泪,无关却先自己拭去。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哥也在钱庄里为我存了不少嫁妆,本是想让我嫁个好人家,免再受这孤苦,可是你无媒无聘便上门强娶,这不是坏了我的名节吗?” “你终究也是个不会心疼我的,要我如何在嫁你?”说罢,无关哭得更大声了。 人群的议论声也更嘈杂,一浪又一浪的,像是要冲出巷子去,告诉全城的人。 “别哭了!”李瑜突然冲她喊道。 无关一颤,咬着唇,垂下头,姿态更低,泪更是止不住地淌出来,直直砸在泥地里。 周围的人见状,议论声更大,扰得李瑜额上青筋爆出,掐着腰,神色狂躁,大喊道,“都给我闭嘴!” 人群瞬间噤声,无关胡乱擦去眼泪,眼中满是惧怕和无辜。 李瑜看着她,冷声道,“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说什么弯弯绕绕的。” 无关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哽咽道,“我要你……请媒婆,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来怀巷娶我。” 话音才落,街上一片唏嘘。 她并不在意,阶级和力量的压迫早就叫她没有了羞耻,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哼。”只听李瑜冷笑一声,“好,三天之后我来娶你,到时便会有八抬大轿上门,只是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小动作,不然……” 李瑜的脸贴上前来,无关忙撇过脸去,抱住自己,浑身发颤。 再没了后文,无关抬起眼便看到李瑜刚上轿子,他漫不经心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叫李瑜。” 待人走远,无关忙上前捡起那唯一的帷帽,开锁进门,锁上门闩,终于可以卸下防备,双腿软得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背坐下。 衙内,适才的家丁叫他衙内,他应是某高官之子,位高权重之人,无关叹了口气,无比庆幸自己看了许多书,这叫她突然面对这些情况时,不至于蒙眼抓瞎。 他不知与哥的仕途有何关联,李家绝不能嫁,钱也绝对不能给! 想到这,无关突然注意到那三个箱子,于是忙爬起身,走过去。 一个个将它们打开—— 两个稍微小一点的箱子装满了银票……和地契? 李瑜大概就是为此而来。 还有一件红色的衣服……是婚服? 有了这些,就能有自由了吗?无关不禁发问。 汴京不能留了,这些东西也带不走。 那就藏起来! 无关看向这四方院落,若是恶贼破门而入,这些屋子他们决计不会放过,藏不住…… 她突然注意到地下,院里没有铺满青石板,若是能挖开…… 想到这,她忙去屋里找工具。 可她忘了,家里没有铁锹,没有利器…… 突然,她注意到杨家送来的劈好的柴火,可以此借力! 没有时间耽误,她忙回房用旧衣赶制两个没有手指的手套,带着几根柴火去后院将并排的水缸拖开,个个缸都有无关半腰高,幸而已许久没有人来送水,大半水缸皆是空的,无关咬着牙握住水缸边缘全力将一水缸拖开,尽管没水,这缸还是好重好重,憋得无关满脸通红,刚移开一个,她猛地感到脑子里一片眩晕,没扶住,一下栽进泥地里。 …… 入夜。 无关逐渐清醒…… 她挣扎地想爬起,可发现自己双手止不住发颤,浑身无力。 不行,只有三天时间,无关翻了个身,好不易爬回房里,翻出哥年前遣人送来的糖,这是住处唯一的吃食。 之前舍不得吃,天气热,化了样子,冬至,又凝起来了。 她颤着手拿起一块,是好几块糖黏在一起的,含在嘴里,味道有些奇怪,可脑子逐渐清醒。 待能站起身,她又回到后院。 迷迷糊糊熬了一夜,不知何时睡着的,就睡在廊下,夜里温度低,无关感到脑子闷闷的,身体却有力不少,看着半人高的深坑,她决定先去买些吃的垫垫肚子。 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她预料会有人跟着她,哥给的银票数额都很大,她不敢用,只好先去当铺把前些年杨祖母赏的手镯当了,换些银钱,走到炊饼摊。 “要十个炊饼。” 炊饼摊子的老板没见过这个姑娘,便一直盯着她看,尽管隔着帷帽,也想将人看透。 无关是第二次进行金钱交易,本就心慌,眼神左右不知放哪,不像消费的,像做贼的。 她从老板手中接过炊饼,佯装熟练地掏出几个铜板交给老板,而后忙往回走。 天气冷,她在廊下燃了炭盆,要赶时间,也不能坏了身子,又是一日一夜,终于挖出她身形这样高的深洞。 望着这个深洞,她苦笑了笑,想着要不把自己埋进去算了…… 想着想着,她拼命摇了摇头,身体的困倦让她难捱,面色已然惨白,可她没那么好心,不想便宜了那浪荡子。 看着身边的箱子,又看了看底下的湿泥,就这样放下去容易受潮,即使藏住了估计也存放不了多久,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想到了油纸,刚好,从前做灯笼时,库房还存一些! 于是忙去库房找油纸,却打翻了当年学画时用的颜料,味道弥漫开来,没时间管了…… 她用油纸三个箱子包好,又左右错开将它们埋了下去,最后将土都封实,一点挖掘的痕迹都没有,还推倒了一缸水——全倒在她挖掘的地方,将所有缸都复位。 无关马不停蹄,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出门,发现真有人盯着她,她回头看了看自己住的地方,围墙很高,相当于同街青楼的两层楼高,是杨家派人专门来砌高的,所以有人想爬墙探听,几乎不太可能,也就放下心来。 无关去市集买了一把斧子和一束柴。 回到家,回屋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叠银票,这是哥送来的那些银票里数额最大的一叠,她要给哥送去。 无关将这些银票用油纸包好,缝进亵衣里。 她又往包袱里装去两件没有补丁但被浆洗得发白的夏装,还有家里剩下的所有蜡烛。 将包袱拉起,失手撞翻了木盒子,首饰掉了一地…… 她愣了一下。 她并无簪花挂饰的习惯,从前一直没有首饰,嬷嬷教梳头时就只教包鬓,用旧衣料剪下头巾式样裹在头发上做发饰,多出的这些首饰…… 都是前些年杨铭筠回京考学时送来的。 往日画面又依稀在无关脑海中呈现,杨铭筠研究学问常未有时,但总会抽出时间给自己送来时兴首饰,或好吃的糕点…… —— “你若是不愿收杨家的东西,那便当做是我送的。” “可你不就是杨家的人吗?” “在你这,我是杨铭筠,无关的亲哥哥。” —— 想到这,无关目光闪烁,蹲下身捡起一个簪子在手里端详着—— 皆是源于亏欠……可她并不觉得他欠了她什么。 “你说,这是哥哥送我的,那便是我的了。” 无关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温和。 走到窗前,围墙与阁楼齐平,尽管底下暗得像深渊,她房间在二楼,月光能照到—— 她不追求太阳的炽热,有光,就好。 该何去何从? 她不知。 忽而想到了将她带大的嬷嬷,对于她这个被家族趋之若鹜的‘灾星’来说,她很尽责,不知道教什么,便按照她小姐的身份来教,小到社会生活,小姐礼仪,大到读书习字,一应俱全…… 她突然回头望着自己的包袱,禁不住在想,自己现在算个什么呢? 一个深谙小姐规矩的平民百姓? 突然,星星雨点砸在屋檐上,无关习惯着伸手去接,雨势急转而大,世间喧闹起来。 她的心和这雨滴一般雀跃,忙下去把后院一些缸子的木盖打开,又回屋将衣物首饰都打包好,趁着雨声大,她提起斧子,想后院走去。 —— 第3章 定风波 雨停,天刚蒙蒙亮,后院的水缸也满了,她将盖子都盖好,挎上包袱,抱上装着首饰的大木盒,从后院的门逃出去,用前门的锁将后门锁上。 后院所通的街是养各种牲口的人家,恶臭熏天,一般不会有人走这块,她这些天都未走过后门,且后门从外面上锁,无关下注,李瑜的人见如此,应该不会对后门多有防备。 想到这,紧张间她内心忽而有些雀跃。 无关隐入人群,先去了当铺,将所有首饰倒出来都当了去,换成两袋银子,足够上路。 天大亮,今日恰好是第三日,无关算好时间,心里一直惦记着嬷嬷的教导—— ‘平民布衣所遇不公,可找府衙官吏。’ 她现在就站在开封府衙前,衙役清晨陆续上值,她不顾嬷嬷说的,大家闺秀不可于厅前失仪,揉乱包鬓,故作慌张,上前就抓住一老衙役的手臂,红着眼喊道,“大人!救命啊,有恶人欺女,要强占家兄留下的唯一居所啊!” 官差一看是小娘子,眼都失了神。 无关又一次见到这样贪婪的眼神,强压下胃里的翻滚,复问道,“大人?” “快快快,都同我去寻小娘子的住处,我到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哪路贼人胆敢迫害良家女子!”被无关抓着的衙役招呼人,顺便拍了拍无关的手背。 无关抽手,藏在袖里擦了擦,忙在前头领路带着他们去。 将人领到怀巷,李瑜正带着一群家丁欲砸门! 见状,无关指着他们大喊,“大人,就是他!” 官吏听着娘子这软软的嗓音,内心欣喜,大喊一声,“住手!” 接着便领一群衙役跑上前去,刚要询问来人,跑近一看竟是尚书之子李瑜! 吓得衙役集体后缩,作揖道,“小人见过衙内!” 无关见状,目瞪口呆,这如何同嬷嬷教的不同! 穿着喜服李瑜也看见她,眼底怒气尽显,“抓住她!” 管不了那么多了! 无关手上还抱着一个木盒子,随手抓起裙摆,拔腿就跑,左窜右逃,一路连声抱歉,转了几条街,帷帽也不知撞哪去了,那群人还是穷追不舍! 体力将要岌岌可危,突然,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钳住,还未等她看清,一下就被人拉进小巷里—— “给我追!”身后传来李瑜的喊骂声,“抓不到都去死!” —— 在一堆柴火的后面,无关与救她的人面对面站着,她紧闭双眼,不敢喘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去,突然,无关感到手腕处一紧,又被拉了出去。 —— 拓安寺。 后院长阶的平台上,无关撑着双膝,大口呼吸空气。 待平缓些,她认出,这是她所住那巷子尽头的寺庙。 “谢……谢谢。”无关忙道。 “此处当是汴京最安全之地,姑娘可以在寺庙借住一阵,待风头过后,再离开。”救了她的人说道,他站在台阶上,双手合十,撇了她一眼,也没多看。 无关抬眼看去,这人好生奇怪,头上束着发髻,可身上却穿着寺庙和尚的常服。 他神情冷漠,跑了这么久,愣是一口气都没大喘。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敢问大师是何姓名,小女子他日必当报答。”说完便福了一礼,但忽而又记起嬷嬷说过,救命之恩,当以大礼相还,便要作跪拜礼。 和尚一惊,立马弯腰伸手扶住无关的手肘,“不必,法号借修。” 见她站稳,借修也没多话,便回头往庙中走去。 借修…… 怪不得还有头发。 无关提裙跟上去,“借修大师,你可知御史杨铭筠被贬至何处吗?” 她开始病急乱投医。 “不知。” “那你可知哪里的府衙会张贴官员贬谪的告示?” “不知。” 无关表情沮丧下来,没有再跟,借修忽感后头没人,停下转身,温声道,“官员贬谪,一般不会张贴告示。” 无关一愣,顿时又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可也是,官员的事,平民百姓怎么可能知道? 她在汴京没有认识的人。 好像只有李瑜…… 可同他再有牵扯…… 会死的吧…… 借修刚想说话,便有香客从上面走下来,她们交谈道,“江推丞可是好官啊!不畏权贵,他在开封府的时候,还替我那被顾衙内□□的表妹查明真相,主持了公道,如今世道,这样正直的官员可还有多少!” “可不是,他同窗好友杨御史也被贬了,这俩人可同是张太师最得意的门生……唉。” 听到哥哥的名号,无关心一惊,立刻追了上去,欣喜地抓着来人问道,“你们说的可是御史杨铭筠!” 被抓着的两个姑娘先是一惊,见着来的是位面容娇俏的小娘子,顿时又放下戒备,“那可不是,世上这等正直的言官还有多少,况且还是这等容貌的!” 两人脸上泛起红晕。 “那你们……”无关忽感自己没了礼数,忙松开手,站定温声恭敬道,“姑娘们可知他被贬去哪做官了?” “这个未曾张榜,都是民间传的闲话,嘶——不过江沿江大人……”看无关一脸要刨根究底的模样,两个面慈心善的姑娘仔细解释道,“就是杨御史的好友,他呀,被贬到闵塘。” 瞧着眼前这小娘子包袱齐全,像是要去追人,她们笑了笑,好言相劝道,“你可别自讨没趣,这俩人皆以清高自居,就连大相公的女儿也瞧不上,不知拒了多少家的女儿。” “对呀,尤其是江大人!他何止拒过大相公……” “啧。”另一娘子打断她,温声对无关道,“娘子虽瞧着好看,但是放眼汴京,好看的姑娘海了去了,还是好生照看好自己的日子吧,况且他们如今都不受朝堂青睐,姑娘就算嫁了去,难不成要整日守着个漂亮皮囊过日子不成?” 江沿…… 哥的朋友…… 说完两人就拍了拍无关,表示安慰,没等无关回答,就离开了。 无关耳边接着传来,“话说杨铭筠出身商贾……” 无关浓眉紧皱,往回看了看她们。 但很快,郁闷的心情随着话音的远去,消散了。 闵塘。 这不是嬷嬷的老家吗? 既是同窗好友,江大人定会与哥哥通信,还可顺路去看嬷嬷…… 两全其美。 无关面容浮现欣喜。 借修在上面看着她,缓缓移开视线。 回到庙中。 借修给她备了厢房,她大约四日没好睡,斋饭也没吃,便入睡了…… —— 翌日大早。 拓安寺蝉鸣鸟语。 无关与借修道别,开启出城之路—— 她又买了顶帏帽带着,走在街上,她怀里依旧抱着空的木盒子,已经躲过好几处李瑜的家丁,甚至出外城门皆有人把守。 好一个权贵之家,无关心想。 刚愤愤转身,突然!隔着人群与李瑜对眼望上! 无关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恰好身边有一马车经过,她小跑跟上在马车旁,以车做掩,李瑜好似也认出她,朝她这个方向来。 慌乱焦急间,马车中的人忽然掀开帘子,与无关对上眼—— “上来。” 无关进车,李瑜追上没见着人,以为是晃了眼,吩咐道,“继续找!” “衙内,杨小娘子昨日当是被高人救走,大概都出了城,我们还是去她住处找一找有没有钱财吧!” 李瑜给了这多话的家丁一巴掌,“没见她抱着一个木盒吗?!票子定是被她带走了!快给我找!找不到都去死!” —— 马车上。 无关朝车门挪了挪,手脚不知如何放,很是拘谨,两人对视着,见马车的主人道袍拂尘,她心里打颤,但还是先打破互相端详的氛围。 “您是道士?”她轻声问。 新仙姑瞧她眼神明亮,是单纯之人,笑着回,“不像?” “像,只是你为何救我?” “没有为何,刚好遇见,挺有眼缘,顺道救了。” 话毕,两人相顾无言,见她不问自己被追缘由,无关也不愿说,便沉默许久。 出了城。 新仙姑松开帘子,看着无关,问道,“已出城,姑娘要去何处。” “出城了!”无关藏不住地欣喜。 接着往外探头,车轮处尘土飞扬,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但很快,欣喜转瞬即逝,因为她更是不认路了。 她回过头,表情沮丧。 见她这样,仙姑轻轻一笑,端详了她一阵,总觉得她,像极了故人。 “嗯?” 无关回过神,“哦,对,我要去闵塘。” 换成新仙姑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挑了下眉,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我也去,一道如何?” 无关瞬间喜上眉梢,“太好了!路费我承包!” 忽而又想到仙姑也算是救命恩人,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仙姑大惊,立马将要拜她的姑娘拽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快起!” “仙姑是我的救命恩人,跪拜感激,乃是应当。”无关眼神真挚。 “何人教你的这些烂槽子规矩!”仙姑将她扶坐,拍了拍她的膝盖。 “不对吗?”无关满眼疑惑。 “也不是不对……只是我不需要,我救你是尽我所能,不求你回报什么,马车是我上面的人雇的,我也出不上钱,捎上你只是顺路,你不必太过介怀。” 无关仍疑惑,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打散了她的疑惑,“仙姑你法术高吗?” 仙姑闻言,呛着自己的口水,“咳咳咳——什么?” “我是说,仙姑能否看出与我同行,是福是祸?” 仙姑:??? 她话里有话,可究竟藏着什么?仙姑猜不到。 可要怎么明说——她一个道士,不仅吃肉喝酒,还不精通炼丹,成日只靠着这张巧嘴度日…… 算了,就顺着她的意思说,仙姑心想,没事,应该是个好骗的。 “咳咳——那定是福分!” 无关瞬间又沮丧下来,叹了口气,心想,看来这仙姑的法术并不高明。 “怎……怎么了?”仙姑温声问。 无关摇了摇头。 她命中带煞,嬷嬷曾说,她这样的与人交往必会殃及池鱼,给无辜之人带来不必要的灾祸,所以她才从一出生便被杨家人丢在了穷居陋巷中,双门紧闭,从不予以外出…… 少时还会抢着闹着要出去,但就连教养她的嬷嬷也都不理会她的哭喊,再后来知道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她也做不了什么,也就不哭闹争求了,不想让唯一陪伴她的嬷嬷离开,也不想祸害别人。 本应爱她的人都对煞气如此信服,那必然是真的吧…… 望向仙姑疑惑的眼神。 她害怕仙姑指算出她是天生邪祟,但也害怕伤了仙姑。 想到这,垂眸间忽而瞥见仙姑手臂搭着的拂尘,无关双眸又瞬间亮了,话本里写,那是道士的法器!心里虽然害怕,她仍看向仙姑,坚定道,“仙姑手里这柄拂尘可否保仙姑不受邪物搅扰?仙姑要不往我身上掸掸?” 仙姑:…… “但……能不能不要伤我性命。”她肩上还有使命需要完成。 仙姑看着无关,嘴角僵着微笑,若不是她这几年伴君伴虎,早就练就了一身忍耐克制的本事,不然不知被这小娘子的话惊掉多少下巴,但想来可能是被京城那浪荡公子吓着了,总觉得有东西跟着自己吧? 那只能忽悠忽悠她了。 “没错,我这柄拂尘真能降妖除魔!”说着将拂尘往无关身上扫了扫,“放心吧,短期内,是不会有恶煞上身了!” 无关欣喜,拂尘扫过时她还摸了摸,心想,只是短期啊…… 没事。 能压制一时便是一时,她其实没那么相信自己是天生邪祟,总觉得自己只是被邪祟附体,其实于她本身并无关系,如果不与人深入接触,也是不会伤人的? 想着想着,她得出一个结论——与人保持大一点的距离,她也是能在这世间好好生活的吧! 无关瞳孔微透,就像清澈的湖水,往日一片混沌,如今倒折射出些光来。 第4章 破阵子 夜幕刚揭。 夏末的风消止。 小贩哼哧哼哧地推着自己的木车,睡眼惺忪,街上还没有人,可周身的空气格外闷重,沁出人一层层热汗来。 终于停到自己的摊位,他疲惫地双手大开伸腰,一睁眼!猛地看见有一妇人被一根粗绳绑着脖子悬在前方的樟树上,满身血红—— “啊——” …… 闵塘县狱。 刑杖与皮肉相碰,发出闷闷的声音。 “速速招来,可免受皮肉之苦。” 受刑女子紧咬住后槽牙,待官吏停手,她才咽了下,缓缓道,“我没杀人,要我招供什么?” 又是一记闷杖,打得女子喷吐一口鲜血。 主刑人见她身板单薄,一副软骨态,竟也挺了如此久,如今吐了口鲜血,担心她还未招供就死了,便让下头的人停手,说道,“将她架起来,午后还不招,再施鞭刑。” …… 午后。 县衙厅前。 木轮椅与粗糙的石地相碰,吭哧吭哧的响着,闻声,有一衙役凑上来,“江知县您如何又来了,有事可以遣人通知小的,小的给您送去呀。” 见江沿不理会,肖以正径直推着江沿上前。 衙役落了空,也不气馁,继续上前,这回直接抓着肖以正的手臂,拦下他,周围的衙役都放下手中的活围了上来。 剑拔弩张之际,衙役又换了一副讨好样式,蹲下让江沿俯视。 “嘿嘿,江大人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呢?来了县衙也就那些事,过会难县令还是会让人将你推回去,你何不就效仿了先元知县,做个闲散的甩手掌柜,我们下头的人都会把事给您办的妥当,这也是为了您身体考虑啊!” 这番话听着关切,实则提醒,已经好几日,江沿来到这县衙,总是有各种理由将他撵回去,他的权利早就被架空。 越是这样,这县衙也最有鬼…… 只是经此一遭,江沿敛了狂傲,他那双眼睛满是凉薄,以往的杀气早已消散,如今真是一汪死海,深不见底。 两方僵持下,又有一衙役急冲冲的,直冲上江沿跟前,跪在他另一边,肖以正当做看不见,直往前推。 已经耽搁好几日了,就算是开封府,他今日也誓必将他推进去! 木轮直撵两人的膝盖,疼得跪在下面的人吱哇乱叫,“大人,大人——求求你救救杨家小娘子吧!啊——” 来人拦着方向,肖以正也实在推不动,江沿撇过头看着来人,眼中没半分情绪,也没有要继续走的意思。 见状,衙役抓着机会继续往下说。 “斯哈——昨日有一妇人吊死在树下,从汴京来的杨小娘子就晕在旁边,县里就拿定她是凶手了,现在被关在县狱严刑拷打,大人英明神断,救救杨姑娘吧!” “晕倒?”肖以正淡淡的问。 “是啊,无凭无据,他们就想让杨娘子认罪啊!”衙役急切道。 江沿早就没再看着他,看着他冷漠的神情,衙役满头满脸的汗,他其实毫无把握能说动江沿。 等了一会,江沿半睁的的眸子突然缓缓打开,“带我去。” 闻言,肖以正没多问,径直推他去了。 …… 牢狱昏暗阴寒,即使是在白日,也要燃着灯烛。 绕过几个牢房,来到了狱厅,这里摆满了刑具,轮椅停下,正前方,行刑的衙役落下一鞭,面色苍白的女子秀媚一皱,她死死咬住唇瓣,苍白的面色上覆满薄汗,准备迎接下来的一鞭。 江沿见着这衣衫破损,秀发条缕的女子,眼神稍稍松了松,无人察觉。 突然,他掏出一铜钱对正在举鞭的衙役弹去,动作一气呵成,只有肖以正尽收眼底。 “啊!”行刑的衙役吃痛。 “谁!”监刑人转过头,注意到江沿,忙上前作揖,“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到访,有失远迎。” 江沿示意肖以正推他上前。 看着江沿上前又无话,监刑人继续发问,“大人是来监督行刑的吗?这点小事不至于劳烦大人出动,小娘子嘴是硬了点,但小的有的是办法,行刑时会有血水惊叫,怕是脏了大人耳目。” “都出去。”江沿一直凝视着无关。 衙役本就对江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耐烦,本欲回怼,“大人……” 江沿眼皮微抬,眼底透出刺骨的寒,即使是在夏日,嚣张的衙役也打了个寒颤。 肖以正后腰上别了把镰刀,见衙役愣住,他抬手握住镰刀柄。 他常年务农,身材高大壮实,虽身着农服,一身补丁,看不出会不会功夫,但杵在那都令人无威而惧。 瞧着肖以正可怖的双眼,衙役瞬间头皮发麻,招呼人快走,还毕恭毕敬作揖道,“大人有事再唤小的,小人告退。” 瞬间,狱厅皆静。 无关感受到环境的变化,强撑着睁开眼,一个穿着素白色衣衫的男子进入她眼帘,男子眸中无颜色,她却感到异常安心。 周身的疼痛叫她无法再思考,一种强烈预感牵引着她—— 他是江沿? 可对视了许久,眼下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无关冷哼一声,“良官皆被贬于乡里,而乡里却无良官。” 江沿依旧默不作声。 她缓缓垂眸,心想,世上究竟有无良官。 “既是良官,又如何贬逐乡里。”江沿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感情。 无关没有抬眸,话语间尽是苦涩,“世上事,并非己身正便一路坦途,路遇横枝亦是层见迭出,良官之于乡里,大抵如此。” 江沿眼神微动,但很快又复原样。 “来人。” “在,大人。”一衙役跑了进来。 “将她放下。” “可是大人……” “不许多话,照做就是。”肖以正补话,手又放在刀柄上。 衙役不想引火烧身,只得将无关放下,一个没扶稳,无关没站住摔跪了下去,身后的几缕头发全跌落肩膀,露出脖子上干涸的血迹。 “她没杀人。”江沿看着那血迹,笃定道。 无关一顿。 他又抽出背靠的素白薄披风,将无关整个包住,“还能走?” 无关撑着地要站起来,但使不上劲,还扯得伤口生疼,江沿递了小臂过去,她扶着起身,站不稳,他又搀了她一下…… 她轻声道,“谢谢。” “让难亨正到崖巷回话,人我带走。” 他说完便走,留下一堆目瞪口呆的衙役,江沿言语简单,但不容置疑,无人敢上前。 …… 出了县衙。 “住在哪?”江沿语气依旧淡漠。 还没等无关开口,有一身着道服的女子飞奔而来,“无关——” 一声尖叫快划破三个人的耳膜,每个人的眉头都不自觉地皱了皱。 新仙姑抓住无关抱在身前的两只手,江沿给她披的袍子也已渗出血。 “天啊,这群杀千刀的……” 她才从城外回来,便听到了这个消息,紧赶慢赶还是叫无关受了这么多罪,实在叫她心疼不已,气不过,对着县衙里喊,“不分青红皂白就用刑!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见到如此担心的仙姑,无关笑了笑,拍了拍仙姑,但头顶一阵眩晕,她撑不住了…… —— 崖巷。 “清肃你这是做什么!”难亨正面红耳赤,敲着书案质问江沿。 江沿在书案后不紧不慢的看着县衙送来的公文,浅浅回答道,“她不是凶手。” “我深知你年轻气盛,见到如此美人把持不住……” “县令慎言。”江沿终于抬眸望向他,可神色依旧平静。 “实属正常。”难亨正咬着牙道,“我虽官职比你小,但年纪摆在这,作为你的长辈确要点醒你。” 江沿眼底的浓郁逐渐加深。 “你是从汴京来的,那的美人可不少吧,如何能看中这样个清汤寡水的。”难亨正苦口婆心,但又不失好奇的问。 江沿冷声道,“她颈后的血迹,县令看见了吗?她晕在现场就是该伤所致,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闵塘县办案,可谓是空手套白狼。” 难亨正一愣,看来他是认真的,面上迅速转而有些许尴尬,“知县这是何话,大抵是底下人审问时没看清,看来是错怪了。” 虽是这么说,他眼中却没一丝抱歉。 江沿也不怒,眸子恢复平静,道,“闵塘县如今是我当差,你应该知道,我手下不出冤案。若是再有今天这等事,你知道规矩。” “是是是,谁说不是呢,清肃你呀是天子门生,厉害得很呢!” 话毕,难亨正随身跟着的衙役冲进来叫喊道,“知县,县令,那死人婆子的儿子来县衙闹事了!” 闻言,难亨正皱了皱眉,朝江沿作揖,“知县好好休息,下官先行告退。” 回到县衙,还未入厅,一阵哭嚎声便传来—— “娘啊,是儿子对不住你啊,一时竟没看住,让你死的这样惨!” 难亨正眉头紧皱,近期水涝频发,又遇税收,已是令他目不暇给,还有蝼蚁命案还要上赶着凑热闹,着实令他火大。 “堂下何人!” 死人婆子的儿子被吓了一跳,忙跪着转过身,弱弱回答,“草……草民是死者的儿子,名叫林阿牛。” 难亨正也不瞧他,径直走到公堂之上。 林阿牛忙跪回身,放声哭喊道,“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 一个大男人哭的梨花带雨,满堂聒噪。 难亨正上座,用手捏着眉头。 见难亨正不吭声,林阿牛心一横,又往前爬了几步,“大人,我从昨夜便没见到阿娘,今早也没见着,做儿子的心里慌啊!便要来报官,哪知等来的却是母亲被杀的消息。没保护好我阿娘,这叫我以后下了黄泉,如何面见我的父亲!还请大人替草民讨个公道!” “好了,别喊了!”难亨正一拍惊堂木便叫他哑了声。 “你母亲不是他杀。” 林阿牛明显一愣,又抽了抽,“大人,大街小巷都传开了啊,您们发现人时,杨姑娘不就在我阿娘身边嘛,定是她杀的啊!草民求大人速速将杨姑娘绳之以法!替草民做主啊!” 难亨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江知县已经查清,杨无关不是杀人凶手。” 这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他本就欲让杨无关定罪,这不知省了多少事,江沿横叉一脚,这事无法善了。 那人就只能是自杀。 等等……江沿横叉一脚? 闻言,林阿牛倒吸一口凉气,“那我阿娘,是,是自杀吗?” 难亨正抬眼,凝视着林阿牛,若有所思。 林阿牛被他打量的眼神吓到,慌忙解释道,“难大人,可不能让我阿娘死的不明不白啊!若是自杀,我阿牛也认了。” 难亨正一直盯着他,缓缓答道,“林氏死因尚未查明,自缢的可能极大,近来县里事务繁忙,你先下去,本官自会还你公道。” …… 修养了半月有余,无关终于能下床。 仙姑陪着无关闲庭散步,无关拄拐还有些生疏,可面上笑容不止,“仙姑,谢谢你,这拐杖很好用。”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用不上。”仙姑在一旁护着她,心脏随着她的动作起伏。 “如果我死在了县牢里,确实用不上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仙姑真生气了。 无关忙解释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事情已经发生,现在已经是最好了。” “无关,你同我说过,来闵塘就是为了寻从小陪你长大的这个嬷嬷,现在人死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闻言,无关一愣,是啊,人死了…… 见她这样,仙姑叹了口气,“我不是有意勾起你的伤心事,只是人总要往前看,对吗?” 见仙姑小心翼翼地样子,无关笑了笑,温声道,“仙姑别担心,这事压不垮我。” “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嗯,仙姑可否帮我打听一个人。”已经拖得够久了,她不想麻烦仙姑,奈何不利于行,只好硬着头皮请求道。 “你说。” “江沿江大人。” 闻言,仙姑一愣。 “那日救你出来的,不就是他吗?” 是他。 无关没多大表情,这是她意料之中,可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 是夜。 林阿牛床头。 ‘咚——’,一声清脆。 他惊醒,一睁眼就见到一飞矢插着个信纸在正上方,身子一颤一颤地,忽感身下一片湿润。 林阿牛颤抖的将信纸解下: 杨乃灾星,有害命之嫌,若想脱罪,可利之。 …… 翌日。 阿牛抱着母亲的牌位,从家门出,对着围观的街坊邻居,口中不断重复—— “汴京椒巷杨家邪祟,穷追不舍,以致家母中邪自挂于巨木之上,饮恨归西!” 一路上,阿牛身边都聚满了人,熙熙攘攘。 人群后,肖以正问江沿,“你是如何辨别杨姑娘不是凶手?” “辨别不了。” 肖以正没吭声,但在他身后满脸疑惑。 江沿感受到,出声解释,“你有看见她颈后的血迹?” “嗯。” “这可以是他伤,也可自伤。” “那你如此笃定,还命人放了她。” 江沿神情漠然,“我笃定的是闵塘刑狱之法,如同摆设。” 罪犯也应该有陈述罪行的权利。 “可若是她跑了…” “有人盯着她。”江沿道,“而且我偷探过她的脉象,不仅气血有亏,脉象还细软无力,不像是康健之人,更别说习武之人。” “她是生生挨了那刑杖,抱着必死之心也不认。” 江沿的思绪开始飘远。 习武之人气息可藏,脉象确藏不住,即使在受伤时。 “若是习武之人,受刑时不蓄气力,几十杖也会要命,杨姑娘……”肖以正说,可又不知如何形容杨无关,她若是凶手,又想以身入局脱罪的话,又何必抱着必死之心。 “衙役要审口供,下手怕是轻了些,但也险些要了她的命。”江沿说。 “若她死了,杀人罪名也是能扣到她头上的。”肖以正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要做什么。” 一阵沉默。 江沿开口道,“稻子收割完了?” “没有,若是你有事,腿脚不便,我先帮你办完事再去割稻子。” “稻子不会坏吧?”江沿难得的关心。 “你快点就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先回去。” …… 烈日灼心,江沿又忆起多年前…… “老师你就准我午后去寻我妹妹吧,我已经好些天没去看她了。”少年抱着精美的锦盒,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就快要科考了,你不好好复习温书,看什么妹妹!别被美色勾了魂,年至花甲也未上榜!” 老师紧皱眉头,一副看着不成器学生的样子。 “老师修要胡言!那是我亲妹妹!” 那是江沿第一次见杨铭筠撒娇,也是第一次见温润少年面浮怒色,回嘴老师。 “原来她是你妹妹。”江沿心想,眼眸愈发深邃。 她千里迢迢来到闵塘,究竟想做什么…… 第5章 破阵子 …… 仙姑住处。 仙姑医术精湛,加上无关又格外努力,不过两天,现在拄拐只身下地也能走得利索了。 清晨去抓药时,听了些疯言疯语,见她好的差不多,仙姑便想同她说了外头的事,可左右都不值如何组织语言。 无关瞧着仙姑支支吾吾的模样,笑道,“仙姑,你怎么了?” “不是我怎么,是你!”仙姑抓过她的手,满眼心忧,“无关,现在外面都在传关于你的疯言疯语!” 无关表情疑惑。 仙姑忙解释道,“我是不信的!今早我去开药时还同人理论了!” “好好好,仙姑我知道你不信,可外面传的是什么?” “说……说你是杨家……灾星。” 仙姑一直盯着无关,将她的愣神尽收眼底,“你别放在心上,我告诉你,是想叫你这几日莫要出门了,不然有的烦心的。” 无关也一直看着仙姑,“仙姑,如果这是真的,你会不会怪我?” “我怪你什么?”仙姑突然反应过来,“呸呸呸,这是哪门子真的,不管真的假的,我只认你。” 无关张口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是邪祟,这是事实,如何解释,都像是在狡辩。 仙姑见无关眼眸垂下,并没什么反应,“好了,别再烦心了,那些人不值得惹我们的心神。” “这帮乡妇野夫,见啥便传啥,一下下话头全变样,那个什么阿牛,就是栽赃嫁祸,明日我就去官府告他!” “去!得去!”无关接道,“我这伤已经耽搁了好几日,现在流言传起来,正好是个契机,我要给我自己讨个公道。” 我要为林氏讨个公道! “胡说,你伤未好,还是不可太过操劳,明日我替你去报官。”仙姑满脸担心。 “拄拐可走。”无关安慰道。 瞧无关一脸坚定,仙姑也不再多劝,摸了摸她的头,“我也不同你执拗,我同你一起去。” …… 翌日。 仙姑护着无关到县衙,江沿正好被肖以正推出来,四人对视,无关拄着拐福一礼,江沿微微点头。 后让肖以正推走。 难亨正追了出来,看到这一幕,江沿这小子都是一副生人勿近,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还停下还礼,看来他说的不假,立刻就变换了脸色,笑脸盈盈的迎上前去:“杨小姐,你如何又来啦,受了这么重的伤该好好休息才是啊!”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新仙姑和无关都一脸困惑,但后者很快就镇定下来,淡淡道,“我要报案,林氏绝对不是自杀。” 难亨正要把她请进去,无关摆手拒绝,一脸严肃,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 “杨小姐,此案已结,纵然你再是杨御史的亲妹妹,也无法胡诌啊,是不是?” 原来如此。 无关看向江沿,后者已经远去,只剩一个背影。 无关冷哼一声,“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那便知我哥的手段,若这事直达天厅,看你这官位可还保得住!”她语气逐渐加重。 难亨正连忙作揖,“杨小姐,这事儿我实在管不了啊!” 无关不发一言,一直盯着他。 见无关不饶人的样子,难亨正身体好似在发颤,眼珠子一转,忙言道,“我上头还有个知县,哦对,知县江沿,就刚刚过去那个!他曾是大理寺推丞……” “他住哪?”杨无关连忙打断。 “崖巷。”难亨正速接。 …… 咚咚咚—— 仙姑叩门。 肖以正前来开门,他没说话,侧到一边。 映入无关眼帘的,是江沿的侧脸,本应含情的星眸有股雾气,令他无神采,暖阳缱绻在他身上,一副飘然而遗世独立的气质混杂其中…… 影子是他还在世的证明。 无关欲开口,便听见少年低沉的嗓音,“进。” 无关和仙姑进入,肖以正关门。 走上前,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无关直接跪下行礼。 肖以正,新仙姑:!!! 仙姑连忙搀扶都来不及。 江沿见惯不惯,端过身边的茶轻轻喝了一口。 “多谢江大人的救命之恩。”无关叩首抬头,便看到江沿的嘴唇红红的。 浓浓的热气从杯盖缝隙里闯出来,是被烫的? 江沿轻瞟无关一眼,未放下手里的茶。 “你身上有伤,就不叫你坐了,但跪着也大可不必。” “小女子此次前来,不仅是感谢大人大恩,还是前来请求大人为林氏翻案。” “哦?你觉得她不是自杀?” “是,并且十分确定。” “从何道来,本官倒认为鬼邪之说很是对味。”江沿抬眼凝视着无关。 无关瞳孔一缩,她不确定他对身负煞气害人之说信不信服,若她亲口承认,他让滚出去又该如何,那便没了回头的余地。 不能认! “你!”仙姑怒指江沿,这回吓了无关一跳,连忙拦下仙姑。 又对着江沿解释道,“我去拜访过林氏,她虽替人浆洗缝补,日子不算富裕,时时免不得受气,但她一心要将儿子拉回正道,如何能自杀?若是鬼邪之说,她是我乳母,照顾我多年都无事,如今在这闵塘,我只见过她两次,我这身负邪祟,确能隔街打牛不成?” 无关面色冷静。 “你是杨家人,令兄可是杨铭筠。”江沿淡淡道。 无关不想将哥牵扯进来,可从刚才难亨正的话里已知,江沿是知道她来历的,现在又为何这般问? “是。” “你来闵塘,是做什么?” 无关看着他,她的目的是他。 可是林氏出事了,若是说出了本来的目的,林氏之事他便不管了又该如何? “我来看嬷嬷。” “孤身一人?”江沿步步紧逼。 “是。”无关极力镇定。 江沿沉默一阵,又道,“看来你和她的情谊匪浅。” 这话叫无关有些心虚,他话里有话,她品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极力镇定,在江沿眼中,不能漏出马脚。 “是。” 江沿冷哼一声,“她只是你家下人,足以令你下跪求情?你若是担心名声有污,可以换个地方玩乐。” 江沿一直把玩手里的茶水,从不正眼看她。 无关愣住了,反应过来,她秀媚微皱,心中有火在烧,并不是因为他污蔑她谈恋名誉,而是他觉得下人的命不该被珍视。 她终于撑拐站了起来,仙姑扶住她。 “我在汴京曾听闻,江大人就连小商贩之死也要查个一清二楚,如今却成了视人命如草芥的江知县!究竟是汴京风水太好,还是闵塘地方太小,容不得良官!” 无关有些情绪失控,语气沉重,眼眶微红。 江沿终于放下茶杯,抬眼去看她。 无关不看他,平缓了情绪,继续道,“我从小是由林氏相伴长大,她与你,可能是市井蝼蚁,可与我而言,是如母亲般的存在,她的死不能任由人搪塞。” 这话说完后,无关也才后知后觉,她对林氏,还是有眷恋的。 “故人已逝,或许真相她并不在乎。”江沿的神态依旧被掀不起任何波澜。 “活着的人在乎,不是么?”无关坚定道。 微风轻起,拂动四人的衣摆。 江沿盯着她泛红的眼眶,眼波微动,她说的不错。 昭苏,也许是活着的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明日辰时,县衙门前见。” 闻言,无关一愣。 “你应了?!” 她的眼眸多了欣喜,江沿凝视着她,眸子竟也反射出亮光。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唯独看不透眼前这女子内心的情绪,理性告诉他,她是天性单纯,感性又告诉他,她在隐藏? 可适才的喜悦他尽收眼底。 —— 出了崖巷。 “原来你是想为林氏讨个公道,为何?” 仙姑问无关,“她对你并不好。” “仙姑,你说,林氏会想让真相大白吗?” “会的吧。”仙姑停下看着她,“不会有人想让自己死的不明不白。” “那就可以了。”无关握住仙姑的手,“这就是我想帮她的原因。” 仙姑眸光微变,无关眸光却黯淡下来。 瞧着无关面色不对,她关切道,“无关,你怎么了?” 无关双目低垂,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没怎么,我只是觉得,为民伸冤,这明明是官府分内之事,可要让上诉人有了权势,他们才会尽职尽责。” 这世上好多事,其实都在把人搞得面目全非。 不对。 无关站在巷口回头看去,巷子里人来人往。 若不是江沿在县令面前提起她的身份,自己不会这么顺利,可他若是一开始就想帮她,何必又为难于她? 所以,江沿也想在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什么?是什么呢…… 送走了怒气腾腾的仙姑和欢欣雀跃的无关,肖以正才凑上前来,“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要利用杨姑娘么?为何刚才又这般为难于她?” 江沿看了他一眼,也给他续上茶,“容易得来的东西,从来不会被珍惜。” 为了保证自己的计划,他必须保证杨无关这步棋,要一直走下去。 肖以正似懂非懂挠挠头。 “这几日别去割稻子了,与我去查案,如何?”江沿端起茶,淡淡道。 “嗯。不是说过了,你快些就行。” 肖以正也端起茶,学着他的样子轻品,实在喝不出个东西南北,猛地吹了几口,一口闷了去。 江沿看着他。 这厮好像心中就只有那一亩三分田,但又好像多余一个他…… 他刚来闵塘,双腿残废,是肖以正救的他,这是第二次。 习武之人都能辨别气息,雨夜去寻元先生时,能感受到肖以正在跟着他,也就是说,肖以正很早便识破了他装病,可还是配合他演戏。 这么多年,他还记得吗? 江沿不想问为什么,也对他没多少防备,因为命都是他给的。 …… 是夜。 有一黑衣男子翻进难亨正居所。 坐书案后的难亨正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连忙起身作揖。 “你违反命令,想死吗?!”妄本的语气严峻。 “大人!小人并未啊!” 话毕,只瞧见那黑影动作迅速,霎时——难亨正突感一把利剑就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月光越窗,给剑镀了层银光,显得冷冽。 “你为何让江沿插手刑狱公事。” “杨御史家的千金上门求告,我是迫于压力才甩手的!”难亨正颤抖着手护住自己的脖子,满眼恳求。 “对,对了——我最近在帮主家收账,忙的热火朝天,实在无暇管理刑狱,江沿屡次来县衙找事,想是要收权,主家只是让我阻止他莫要查账,可刑狱又与账目有何相干,不如分点不痛不痒的权力给他,这样既能稳住他,让他有些实事干,不是更好的分散他的注意力么!” 妄本凝视着他,打量他不敢多事,利索地收回剑,“记得主家的命令,莫要耍花招,坏了主家的事。” 说完又跳窗逃出,留下难亨正跌坐进圈椅里。 第6章 破阵子 县衙门前。 江沿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即使是安静地坐着,也是肩背挺直,气质清冷。 肖以正站在一旁,倚着县衙的门框,目光怔怔望着地面,双手环于胸前。 “对不起!江大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我来晚了——”无关拄着拐快步走来,身姿别扭。 江沿抬眼,面无波澜地看向她。 无关走近,见江沿还一直看着她,浑身局促,她总能及时察觉别人的情绪,可江沿,她总是看不透他眼下的深渊,所以只能推测—— 现下,他应该是生气了。 想着就要朝他跪下磕头。 江沿预判到,直言,“不必,我不喜别人跪拜。”说完就示意肖以正。 肖以正正好走过来,立马上前将人扶稳了,再退到江沿身后。 这人总是注重这些规矩,和她哥一个德行。 无关无话,江沿心里打鼓,从前从不用动嘴,就能令人胆颤心惊的全盘托出,这女子如何能坐得住,竟一点多余的解释都没有,瞧了甚是新鲜。 难亨正坐内堂见着杨无关,立马迎上来。 “杨姑娘,江知县……”难亨正语未必。 “让验林氏的仵作去停尸房回话。”江沿看都没看他,肖以正会意,推他往里去,无关跟上。 见此,难亨正心头窜起一阵怒火,死咬着后槽牙不让发作,他转身追上去,笑脸盈盈,拦在江沿前方,“江大人,仵作前几日被州里调走了。” “那就找别人。”肖以正说道,“别说都被调走了。” “这……”难亨正满脸为难。 “这偌大的县,找不到一个临时的仵作?”江沿看着他,明明是有情绪的质问,表情和眼里却都无情绪,这最让人害怕。 可难亨正并不买账,“大人英明,小小闵塘也就这一个仵作,如今被调走,真是令下官头疼呀。” 难亨正面容疲惫,是昨日一夜未睡,连夜将仵作送出城。 “去隔壁县调一个来。”肖以正剑眉紧皱,语气略重,他最是厌烦官场这些杂碎的戏,还没闽台班子唱得好。 无关看着肖以正,这是她第一次见老实人发火。 “来不及。”江沿接道。 难亨正肉眼可见松口气。 刚要开口。 “你在欺负江大人?”无关脱口而出,她杏眼溜圆,左右打量着难亨正,肖以正看了看无关,又学着她的样子盯着难亨正,目光也是笃定。 “我虽不懂官场之事,可也大知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闻言,周围的衙役都悄悄摸摸地望过来,这事大家本就心知肚明,江沿新官上任压不住人本就丢人,他自己是不会说的,怎么就叫一个小丫头点破了呢。 江沿难得循声望去,看着无关秀眉微皱,一脸认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嘴角以一种不可察觉的弧度上扬,又迅速复原。 他也不知道,这种话,能摆在明面上说,还挺有意思的。 见江沿不出声,无关来了劲,“你作为一方父母官……的副手,本就应该帮助江知县处理好县里事务,现在出现冤案你办不了,江大人不追究还乐意替你出面,你仍以各种理由耽误于他,意欲何为?” 被点破的难亨正很是尴尬,动作表情都很局促,张嘴就要解释,“大人,这……” “杨姑娘所言不错,但无妨,你只要放手让人查便是,仵作什么的我们都不需要。”江沿冷言答道。 …… “杨姑娘,你今早为何迟了?”肖以正边推着江沿边问。 “我身上疼,睡不着,本来说就不睡了,可天快亮时忽感困意,不留神就睡了下去,结果起迟了。”无关不好意思理了理头发,“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无事,本来想先进去来着,江大人非说要等你,既是他本意,你就不必介怀了。”肖以正安慰道。 无关对肖以正笑笑,又对江沿也笑笑。 江沿看了她一眼,还是冷脸。 无关尴尬地转过头。 三人来到了停尸房。 江沿瞥了眼无关,见她一直盯着白布,转头示意肖以正。 肖以正上前,将白布掀开——一张口眼具大开的脸暴露无遗,空气中的尸臭好似加重,翻滚起无关胃里层层巨浪。 无关扔下双拐,捂着口鼻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见状,江沿看向肖以正,肖以正放下白布,江沿捞起拐子,肖以正推着江沿转过身,就要往外追,此时,无关忽然,扶着门框出现,脸色惨白,一手握着拳头放在口鼻处,不断喘着气…… 见他们好像要来找她,便回道,“大人,我没事,我们继续吧。” 接着,无关略微躬身,缓缓扶腰进来,接过江沿递过的拐子,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只是身体还有微微颤抖。 肖以正继续验尸去。 “第一次见尸体,都这样。”江沿道。 无关看着江沿,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宽慰她。 “大人也这样?” 江沿沉默了一阵,才答道,“嗯。” 无关微微笑道,“我知道,我已经很厉害了。” 江沿看着她,轮椅朝她前进一寸,问道,“你会验尸?” “我?不,不会呀。”无关往后退一步,心中不解,我看着像是会验尸了吗? “那你去外面找个地方休息,一会还得去死者家中。”话毕,江沿便摇着轮椅上前一同查看尸体。 在无关心中,这听着像是命令,潜台词是让她别耽误时间,可怎么有种被理解的感觉?可这是她自己的事,怎么能甩手不理呢,刚想上前辩解,可见到那张狰狞的熟悉的脸,她胃里又一阵翻滚。 江沿察觉到她的动作,稍侧头看着她,无关胆寒,还是听大人的话吧,“那便麻烦两位大人了。” 无关福了礼,忙转身出去。 江沿到死者身前,拿起她脖颈上的绳子端详。 “这就是普通的麻绳。”肖以正说。 “不错。”绳结已到了江沿手心,肖以正也没再注意。 “口眼开,手散。喉下血脉不行,痕迹浅淡。舌不出,亦不抵齿。”肖以正一边查看一边说着, “是缢死。” “额头上有两处棍伤,致昏厥。”肖以正擦拭着死者额头的血迹,“县衙果真没仵作,这是一点都没查验啊!” 江沿冷哼一声,拿起沾血的木棍起来观察,“这倒是块好木。” “闵塘地方用的都是榉木,山头盛长,价格低廉,你是汴京来的高官,大约是没见过。”肖以正回头看向江沿。 “见过,但没用过。”江沿回答道,“去死者家中。” 集市上,三人并行着。 无关拄着拐走路歪七扭八,吸引了身旁两人的注意,皆偏头看她。 无关眉头紧皱,半闭着眼,时不时摇摇头。 “杨姑娘,你这是?”肖以正发话。 无关失衡,一下就要栽倒下去。 江沿眼疾手快,一把握着无关的拐,令她站直,但她手腿都失了力,拐也抓不住,肖以正一把捞起要倒下的拐子,捞起她另一条手臂,她有些回过神来,但身体还是摇晃着。 江沿四处张望,看见了街旁供人歇脚的亭子,“带她去那个亭子。” 肖以正是个急性子,带着杨无关走了几步,见她实在摇摇晃晃,一下给她拦腰抱起,他健壮有力的手实实抵住无关后背,无关完全清醒过来,冷汗一下爆了出来,轻声道,“放……放我下来。” 肖以正没听清,也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几个大步到了亭子,将她放着坐下。 无关刚一沾坐,一下就站了起来,将肖以正看的一愣一愣,她虚捂着后背,咬着牙,一下没忍住跪了下去。 江沿摇着轮椅上前来,见着满脸痛苦的无关,淡淡瞟了肖以正一眼。 肖以正恍然大悟,她背上还有伤!连忙道歉,“对,对不住,杨姑娘”。 无关刚想开口,江沿回答道,“去买个糖人。” 肖以正懵了下,但转念一想,罪犯要坐牢子,把小娘子惹着了是得买个糖人哄着,不免感叹江沿这小子真会。 肖以正刚走,江沿便开口,“没吃早饭?” 无关缓了过来,小小一团跪坐着,轻轻点头,略带哭腔道,“嗯。” 看着好不委屈。 肖以正这粗人心眼不多,动作很快,抓个模样似老虎的糖人就回来,一把塞进无关手中,也没敢看无关,不好意思转过身去,无关已经缓过劲来了,看着他这样,只觉得有趣,对着他道,“谢谢。” “这就是糖人?”过去几月,要不在逃亡,要不在赶路,加上她不喜人多的地方,市集的东西她倒没有很注意。 无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端详着,“为何是个老虎。” 话毕,小咬了口,接着眼眸更圆了,满眼惊奇。 “是甜的!比馒头还甜。”说着又连着吃了几口,一个糖人很快就完了,感觉头也不那么晕了。 江沿一直看着她,肖以正背对着她俩,两人无言,静静等着她。 “再去买几个来。”江沿道。 肖以正也没回头,径直就去。 “别别别!已经够了。”无人理她,无关尴尬地看着江沿。 “能起来?” 无关四处寻着自己的拐子,江沿猛地想起,那二愣子还拿着无关的拐子呢。 叹了口气。 将手臂递给无关,寻不到拐子的无关寻到了他的手,微风吹过两人的衣摆,好像她浑身浴血的那日,也是这双手支撑着她。 无关搭上江沿的手,站起来,任由江沿领着她走下台阶。 …… 馄饨摊子。 肖以正狼吞虎咽的灌着馄饨,江沿小口地进食,一个小馄饨恨不得分成三个吃,这般儒雅,光让人看着都是享受,无关一边啃着糖人,一边看着他俩。 “杨姑娘,你为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江沿用帕子净嘴。 咬着糖人的无关一懵,松开糖人,“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江沿静静的看着她,眼神中没有疑惑,任何表情都没有,无关心慌。 “我真不知!我甚至不知案发地点在哪,一醒来就被人绑起来打了。”回忆起那顿杖刑,无关还有些后怕。 “嗯,那你被打晕前,在做什么。” “我要去找你。” 肖以正放下碗,用袖子擦了嘴,与江沿一同看去,二脸疑惑。 糟了,说漏嘴了。 忙又补道,“我来的第二日清晨,刚走到一个巷子里,就被人从后脑打了一下,就再没印象了。”说着,无关还觉得后脑有些疼,用手抚了抚。 …… 命案现场。 四周除了那颗百年老树,什么人都没有。 “从前还有人搬着石头凳子到这乘凉,现在出了命案,大家巴不得都绕道走。”一过路老翁对着三人道,“你们三个年轻人还是少在这呆了。” “谢……谢谢。”无关对着老翁地背影说道。 肖以正先解开县衙围住现场的绳子,无关和江沿才进去。 “这混乱的脚印应当是衙役收尸当天留下的。”肖以正蹲下细看,得不出别的线索。 无关心里有些压抑,但为了掩盖情绪,也上前查看。 在榕树的侧面,她找到了一张黄纸,她拾起看了看,对江沿道,“这是油纸。” 江沿上前,她递给他。 江沿抬手掸去上头的泥渍,一股浓重的茉莉香扑面而来,纸张皱痕明显,是用过的,并且还比一般的更油。 “这味道真好闻。”无关感叹道,“这儿的油纸都这样好闻吗?” 肖以正上前来,接过油纸,闻了闻,摸了摸。 “茉莉。”江沿回答,疑惑地看着无关。 “小娘子擦头发的东西。”肖以正接道。 无关又看了看,这她还真不知,心想,她用的皂角也没这种味道。 “会有人用油纸做包髻吗?”无关很好奇,脱口而出。 两男人:??? 察觉到疑惑的眼神,无关继续道,“那为什么油纸上会有姑娘头发的气味,而且形状这样皱巴。” 闻言,江沿和肖以正同时注意到无关的发髻,恍然大悟道,“杨姑娘说的不错,江大人你怎么看。” 江沿接过来又看了看,递给肖以正,“收起来。” “可会上树?”江沿看向肖以正。 “会。”肖以正顺着江沿的目光看去,俩人的目光汇聚在同一个树枝上。 肖以正一个飞跃,借着树干一跃而上。 “树干上有条凹痕,但不深,树皮也没剥落。”说完,肖以正一跃而下。 “去林家。”江沿言。 …… 路上。 “你为何要找林氏?”江沿问。他总觉得,这其中事有蹊跷。 他还在怀疑我的动机。无关有些迟疑,现在托底于他,可能还不是时候。 “你孤身来这,辅道应该很着急。”江沿淡淡道。 无关:? “辅道是何人,为何着急?” “杨姑娘,你无需再演,辅道将你看得很重,你不该老远跑来,让他心忧。” 江沿认真看着她。 无关这回搞懂了,“辅道就是我哥哥呀!” 看着他,江沿还不知道哥已经被贬官了。 两心相疑,江沿心想,她既能如此大胆逃出家,想必是家里惯着,苦口婆心怕是她也不会听,反正她现在是好好的,事情处理后再通知辅道罢。 “你可曾见过林氏?” 话一出,江沿明显看见无关在失神。 无关回想起刚来的那日,在江沿和嬷嬷间徘徊许久,她料到嬷嬷不会与她寒暄,也不会留她,世事无常,哥并不是一下就能找到,可与嬷嬷定是最后一面,便选了林氏,没想到心里想的最后一面,变成天人两隔。 …… 那日。 咚咚咚,无关轻声叩门。 门一开,嬷嬷撞见无关的脸,大吃一惊,也不问清来由,便慌慌张张把门撞上。 无关早就料到,可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沉闷。 印象中的嬷嬷总是板着个脸,神情冷漠,自己将教导学好,她不会夸奖,故意使坏,她也不会呵斥…… 嬷嬷是她的奶母,可她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她继续叩门,想问问,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嬷嬷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过了一会,嬷嬷回来将门开了个小缝。 “杨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嬷嬷厉声呵斥,“我已不是杨家下人,你这样的纠缠,我是可以拿大棒子将你赶走的!” 无关愣住,她曾想,若是嬷嬷能骂骂她也好,至少心里是有她,可如今真听见嬷嬷的告诫,心里并未浮现半分欣喜…… “嬷嬷,我来寻你,是想……”无关语气诚恳。 “你先下了我家台阶。”嬷嬷皱眉。 无关愣了一下,还是听话,“嬷嬷,我们隔的这样远,如何好说话。” 那厌恶的眼神,无关至今难忘。 第7章 破阵子 嬷嬷语气松了松,回复道,“杨小姐,我记得曾与你说过,你若离了那居所,会害人,你可知这一路,你害了多少人。” 这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 无关喉咙发紧,但还是快回嬷嬷,“嬷嬷,我没有忘记您的教导,我同一仙姑乘同一辆马车而来,她一路上用道法压制着我,我一路上也未同人过多接触,没害人。” “怕是你害了人,自己却不知。”嬷嬷怒目而视。 无关解释不清,一晃眼,瞟见了嬷嬷腰上的符,欣喜道,“嬷嬷您不是别了符,那便宽心,出来与我好好说话罢。” “我这是在汴京求的,在闵塘不知可还有用,你还是速速离开,别加害于我。”嬷嬷欲合门。 无关一把抵住,眸光闪烁,“嬷嬷!我只是路过闵塘,想来看看您,您养我这么多年,我以为您对我多少是有感情的!” 嬷嬷定住,惊道,“呸呸呸,杨小姐,你可别胡说折煞了我,与你这邪祟交心交情的,是嫌命不够长吗?你快走吧,我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下人,奉令照顾你,老夫人可是出了大赏赐,若论情,大概是老夫人对你情谊更深厚些。” 话毕,突然,嬷嬷踉跄到一边,门被扒开,林阿牛从里头走了出来。 嬷嬷快步跟上前,拽住林阿牛的手,“儿啊!你又哪去!科考在即,温书要紧啊!” 她也不管无关在不在了。 “滚开,你一分钱都不给我,装什么良母。”林阿牛将嬷嬷甩开,嬷嬷向后踉跄几步,无关欲上前去扶。 林阿牛一把拉过无关,凑近她,满眼淫邪,“哟呵,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生的这般美貌。” “放开我!”无关如何用力都无法甩开他的手。 嬷嬷见状,快速爬起拉开儿子,“你可别碰她!小心引火烧身!” 话毕便把身上的符塞到阿牛手中。 林阿牛看清来物,就扬手丢了,“这是个什么家伙什,用个破烂就想打发了我,滚开!” 话毕就甩手离开。 …… “嗯?”江沿打断无关的思绪。 “她说她不想见我。”无关回神。 江沿明显看见她眼底的忧伤,转瞬即逝。 “为何?她不是你养母?”肖以正说。 “感情不能强求,有或无,全凭心生,人自己尚不能决定。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无关转向他们,“扯远了,当时林氏并不想见我,她同我说话的间隙,他儿子跑了出来,她便一起追了出来,从她的语气,她应该是不想让儿子出门,至于去哪,我不知。” 来到林家。 江沿示意先去馒头摊。 小贩见来人,忙上前招呼,“客人要吃些什么!” “两馒头。” “好勒,爷。” “你可知住这的林氏与街坊有无过节?”江沿看着林家的方向问。 小贩装馒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很快,递来馒头,江沿接来,转手又递给无关,担心她疑惑,补道,“吃。” 看来人其实不是来吃东西,但还是买了俩馒头,小贩感觉收到了尊重,气色稍微缓和了些。 无关才接过馒头,小贩沉着声地说起,“这家的母亲?过节?谁敢与她有过节?” 闻言,几人相视一看。 “为何不敢?”肖以正接。 “她在汴京有靠山,达官贵族!” 小贩音调明显拔高。 靠山……这个词在无关脑海中久散不去。 “几位……是官府的人?”小贩双眼突然发亮,“是不是这家人犯了天大的事了!” 肖以正刚想答,江沿抢言道,“不是。” “我们和林氏有个房产交易,她着急出手,我们担心她与人有过节要跑路,不想买了房,还丢了命不是?” “这样啊……”小贩的眸光明显黯淡下来,但又立马道,“我劝爷别买她家的房子。” “为何?”江沿道。 “因为她家可能真的与人结仇!”小贩愤懑道,“她家儿子流连青楼赌坊可是出了名的,又蛮横无理,他爹沉迷于做家具,常年不管他,如今娘回来了,一下就要管死了他,如何能够,这不,日日砸盆摔碗,性子愈发暴躁,与人结仇太正常不过。” 见他们不说话,小贩有些着急,继续道,“他爹是全县最好的木匠,哪家哪户出聘嫁女的都会找他置办东西,给他儿子留下不少家财,可惜去年得病死了。青楼赌坊又烧钱呀,爹刚走,家里银钱都快给他糟践的差不多了,他不仅糟践家财,还糟践人!那边……” 三人顺着小贩指的方向看去,他压低声道,“那户卖米的人家,他俩家本说好了亲,可谁家爹乐意将姑娘嫁给这种人!阿牛一气之下,月黑风高,在大街上就强要……嘶——” 他生生咽下一口气,“果真是混青楼瓦肆的人,没羞没臊,无规无矩,说来都令人气愤!” 闻言,无关倒抽一口凉气,看过的话本子教导历历在目,她是知道小贩说的是什么意思的。 江沿注意无关,肖以正皱眉道,“闵塘的王法果真是摆设!” 无关看向肖以正,好像涉及闵塘司法的事,他都格外愤慨。 小贩本觉得自己说得多了,想敛着些,听到肖以正和嘴,又激动起来,“那可不是嘛!说是阿牛她娘从汴京寄回个什么信件,反正是个大人物给的,还有一箱钱财,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姑娘的清白就一箱银钱买断啦!唉,出了这事之后,大家都传阿牛家有后台,谁也不敢招惹他,他更是横着走了。” “柳家为了女儿的清白,说要将闺女嫁给阿牛,阿牛不乐意了,到处说这家的女儿没滋味,气得玉娘的母亲都要上吊,两家又闹了好一阵。”小贩叹了一声。 “阿牛娘回来后,没给人家一个交代吗?”无关急忙补上。 “人都是她害的,她交代个什么。”小贩怒气冲冲顶回去。 无关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必要,眼神黯淡下来,她不愿相信,即使嬷嬷是冷漠的,可嬷嬷给她讲过的书和道理,她自己理应也是信奉并且遵循的…… 可小贩如此生气,她也真真切切感受到,若是胡乱捏造,如何能这样义愤填膺。 见状,江沿和肖以正都冷冷扫了小贩一眼,小贩立刻闭了嘴。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占理,继续道,“这是事实啊,她不仅没交代,还与隔壁婆娘争吵,大骂人家姑娘不检点,谁都不会要,还想丢给她儿子。唉,她都不是个人了,心里就只有她儿子。” 江沿望着她,见她将咬了一小口的馒头包好,攥在手中,愈发用力。 “来两个馒头。”有人来买东西。 “好勒,客官稍等!”上一秒还满眼愁绪的小贩立马精神饱满地招呼道。 江沿拍了拍无关手中的那两馒头,“我们先去那米店看看。” 三人又来到米店。 见一头发斑白的老翁。 “掌柜何处?”肖以正问。 “我是,几位要什么。”老翁回过神。 “一斗白米。”江沿说。 “稍等。”老先生装米。 “老先生可知大概半月前,您隔壁院有何怪异的事发生。”肖以正接话。 听到隔壁院,老先生的眼眸变得冷冽,“几位说的可是林家?” “是。林家出了命案,我们是来调查的。”肖以正说。 老翁抬起头,看向几人,有些讶异,随即又冷笑,“呵呵,林家果真大面儿,人死了还有人上门讨冤情,我们无权无势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 无关直觉告诉她,林氏大概是找了杨家做了中间人,才能有这种结果,她虽然一直没当自己是杨家人,可这一刻,她的脸生疼。 “林氏之死,恐是身边人害得,老先生仔细想想。”江沿对老翁说。 老翁看着江沿的眼睛,眼底深邃冰凉,语气平淡,看上去年纪小,却能令人紧张,“你这话何意?是说我也是凶手吗?” “有动机。”江沿道。 “你!”老翁气不打一处来。 无关忙拄着拐,吃力地上前,拍着他后背,“老先生别气别气,与林家有过过节的都会被怀疑,这是正常的流程,只要您好好回答大人的话,就能洗去嫌疑,也能免去牢狱之苦啊。” 老者看了看身边的姑娘,也看了看江沿,这才说道,“晚上我都会收摊回家,晚上的情况我不知,但白日,林阿牛扛了一袋米回家。” “你怎知是一袋米?”江沿问。 “他从前都是在我这买,官司之后,每月初二便要去隔壁街买,他爹走后他已经好久没去买米了,他娘回来更是不去了,哪知那日他扛了个麻袋回来,想是又被遣去买米,不过到底还是个小娃娃,米发霉了还往家带,德行有亏,是家不教之,生存之本,家却也不教,甚是可笑。” “你又如何判断米发霉?”无关问。 “大米出红实则发霉。”肖以正接话,眼神定住。 “不错,我是看到他抗的麻袋上泛红,多食发霉的米身体再强硬都会出问题,我是不会提醒他的。”老先生嘴角阴着笑。 …… 无关上前叩门,许久,未见开门,“无人。” “看来只能破门而入了。”肖以正搓着下巴说道。 无关接到上官指令,没等两人反应,提起拐子就往门上砸,反作用力震得她浑身发疼,险些站不住脚,肖以正上前抓住她的拐子,令她站稳。 扶稳后朝她抱了个拳,满脸认真,“姑娘果敢,在下佩服。” 无关不明所以。 江沿扶额,很是无奈的样子,见肖以正又要使出牛劲踹门,赶忙说道,“翻墙可否?” 肖以正停住空中的脚,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身来朝江沿抱拳,“大人机智,在下佩服。” 江沿:…… 肖以正走到墙边,两三步便翻了进去,不一会,门便打开了。 无关率先走进院子,肖以正出来推江沿紧随其后,刚进门,就听见无关叫了声,“呀!” 二人抬眼看去,便看见无关拐子陷了大半在泥地中,她一只脚也陷了进去,肖以正快速推着江沿过去,江沿抓着无关的手臂将她拉了出来,肖以正小心上前将无关的拐子拔了出来。 “这里怎么这样泥泞?”无关皱眉。 “上月底一直在下雨,这月又都是阴湿湿的,院子排水不好,便更泥泞些。”肖以正解释道,“从边上过,会好些”。 肖以正找了个地方坐下,擦拭着鞋子。 江沿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轮子半陷在泥泞中,无关注意到,以为他也是嫌脏,见着肖以正专注着擦鞋,便将拐子拄稳,一弯腰,扶上江沿身侧的轮椅扶手,二使力,将江沿连带着轮椅推出了泥泞,站直后觉得后背伤口有些疼,伸手微微抚了抚,表情淡然,见不到吃痛。 肖以正悬在半空的手欲阻止也来不及。 江沿注视着她的眼眸,后者也看着他,傻傻一笑,像是再说,不用客气。 江沿摇着轮椅往一屋子去,肖以正也不擦鞋了,快步上前帮江沿越过门槛,他若眼里没活,杨小娘子便要使出牛劲,这点他算是摸透了。 进门正前方就有一排位,排位前放着个木盒,无关上前打开木盒,一个熟悉的平安符呈现在眼前,她居然没带在身上?她其实不是怕我,而是不想我纠缠吧。 江沿看着无关在失神,便问,“什么?” 无关递上前去,江沿拿出来看了看,肖以正说,“这看着,像是平安符。” “汴京广仁观的平安符。”江沿说道。 “不错。林氏还在杨家当差时就会带着它。”无关补。 无关进了林氏的房间,这里面的东西摆放整齐,房间有张书案,书案上放着个手帕,她拿起,一个新的符掉了出来,肖以正推着江沿进来,看见这江符,说道,“这个是闵塘吉福观的平安符。” “打开看看。”肖以正道,“这里面有持符之人的名字。” 无关打开——林阿牛? “这是林氏给她儿子求的?”她递给江沿。 “应该是。”肖以正说道。 江沿还给无关。 无关隔着帕子将符包好放回原位,左右看看,“那她自己的呢?” 找不到。 “可能在尸体身上,我们没验仔细,或者她没为自己求。”肖以正道。 不会,无关心里笃定,又奇怪,自己为何这么笃定? 江沿到房间的梳妆台前,从屉中翻出个账本,细细打量着。 无关注意到堆在房间一角的书,她拄拐上前查看,摆在最上面的是《烟雨瑞云传1》,是典藏版,书封面精美,与其他的格格不入,无关拿起那本书,下面放着《烟雨瑞云传2》,她的双手有些颤抖,退了几步,往下看了看,没有3…… 因为第三本在怀巷…… 无关一直以为,嬷嬷这么爱书,总有一天,会把寄放在怀巷的书拿回去,现在看来,真是她自作多情了。 江沿伸手去够书案上的书,手才搭上去,书案就摇晃了一下,江沿扶着桌角使劲晃了一下,发觉不稳,于是低头看了看书案的四个腿,其中有个腿仔细看,和其他三个的都不一样。 肖以正从外头进来,“后厨有做好的饭,已经霉了,没动过。” “林阿牛应有半月余没回来了。”江沿道。 “我发现后厨的米缸,里面未有发霉的红米。”肖以正说。 “什么意思?”无关问。 “先出去。”江沿道。 三人又来到了院子。 “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无关继续追问。 江沿看向肖以正,又看向厨房的水缸,“你去看看。” 肖以正上前,掀开盖,“没水。” 又伸手探下里缸底部,“有泥,这泥倒像是这地上的。” 江沿点头,目光扫过水缸边缘,“缸口有磨痕,不像日常舀水留下的。” “这疑点怎么都在这里?”无关忙问,回想起之前看的探案话本,“你们是说亲儿子杀了自己的母亲?!”。 “猜测。”江沿道。 无关平复了情绪,眼神又恢复了淡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江沿本已做好解释的准备,见她这样快冷静下来,让他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 “回崖巷。” “今日不查了吗?”无关好奇的看向江沿,示意天还早。 “嗯。”江沿看着她有些着急,补充道,“都累了。” “行,那我先回去,让肖……”无关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肖以正立马接,“我比杨姑娘大不少,我身无官职,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唤我肖兄。” “好,那便麻烦肖兄送江大人回去。”无关见肖以正看破了她的心思,有些开心。 “你也去崖巷。”江沿补充道。 无关:? 但江沿已经示意肖以正推着走了,无关只好跟上去。 …… 崖巷。 江沿让肖以正搬了张矮小的书案出来,再拿个棉被铺在上面。 江沿拍了拍棉被,示意无关坐上去。 “这是书案,当成矮凳,不太尊敬。”无关忙摆手拒绝。 “物尽其用才是对木匠的尊敬。”江沿说。 是这样理解的吗? 无关还是疑惑,但也不再推脱,缓缓坐了上去,软软塌塌,微风吹起,鼻尖萦绕起檀香的味道,这好像是江沿身上的味道。 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立马摇了摇头,耳根子红了一片。 江沿注意到无关的不对劲,淡淡道,“上月中阳光正好,洗过还没用。” 这话令无关更羞了,侧过脸去,找着什么。 肖以正赞叹道,“你可真未卜先知,晚一日洗都会晒不干。” 江沿无言,看着无关,见着她小小一团缩在书案上,缩在他旁边,忽然觉得有些心安。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因为他从不心慌。 不一会,卖鞋袜的绣娘上门送鞋袜。 江沿同肖以正偏过头,“换吧。” 无关一脸疑惑,但还是照做。 肖以正搬来院里矮圈椅,也换了木屐,打了盆水,清洗自己的鞋子。 无关有些局促,双手放在膝上,捏了又捏。 “林氏对你不好,你为何还想让她的死,真相大白。” “她没有对我不好。”无关还想辩解,可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目的是为了见她,她却避而不见,杨姑娘,你早就露馅了。” “可能更早吧?”无关看着他。 江沿点点头。 肖以正在后面哼哧哼哧洗鞋。 “说说吧,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人不是我杀的。”无关说道。 “我知道。” “那我现在可以不回答你吗?”无关低下头,“我已经很累了。” “那你和林氏的关系,可以告诉我吧。” “她是从小教导我的嬷嬷,这点我没有骗你。” 她看向江沿,他还看着她,夜色已经暗下来,无关瞧见江沿的眼底泛起波澜。 “我和她的关系确实不好,可人和人不就这样吗?可以因为一点利益好的像亲人,也可以因为这点利益反目成仇,这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她与你应该并没有利益纠葛。” “谁说没有呢,有人的地方,就会产生利益,你不也在利用我吗?” 江沿沉默了。 “几天前我还会觉得人与人只讲究利益也太冷漠了,现在想了想,好像只有你不会伤害我,因为你还要从我这里得到好处,这样的利益关系,叫人安心。” 江沿看着她,还是沉默不语。 无关看向夜空的繁星,这是她最熟悉的景色,继续道,“对于林氏的死,我是有所图的。” “什么?”他问。 “生死人间大事,尽管她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无关顿了顿,看向江沿,“我只是觉得,她的死亡,不该被看得太轻。” “每个人的死亡,都不该被看得太轻,不是吗?”无关坚定道。 “是。可世上每天枉死者众多,有些案件,耗尽人的一生,都无法善终。” 听到江沿的回答,无关心里有说不上的滋味。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事,可出现在我眼前的,我能帮却选择无视的,将来一定会后悔。”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 没什么好看的,她又看向星空。 “江大人,我行我愿,无愧于心。” 江沿看着她嘴角扬起的微笑,好似觉得这夜的月牙,落到了自己身边。 第8章 破阵子 肖以正又端了盆水来两人跟前,拿起无关的鞋袜丢进去,开始上皂角,无关一惊,想抢过盆,一个没坐稳就朝前摔去。 江沿一伸手,将她拉回坐好。 “别别别,肖兄我能自己洗的。” “不方便。”江沿还是拽着她。 无关看着江沿,心想道,这话该是我说吧?! “无妨,就一双鞋袜费不了什么劲。”肖以正说罢就拿起来洗了。 无关从很小就自己洗衣服了,哪麻烦过别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况且还是鞋袜这等私密衣物。 “你坐都不稳,如何自己洗,放久了可就都难洗去,坐好。”江沿说。 无关觉得也是,难不成要让仙姑洗?说到底她还是有些害怕仙姑的,于是收回目光。 “明日我们还见吗?”无关问。 “嗯。”江沿答。 “那明日我请你们吃饭好不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无关从江沿身上学到了人情世故。 江沿看了眼无关,这姑娘是绝对不欠别人的,总要与人保持距离,便遂了她的意。 “好。” “诶,你这袍子怎么破了?” 江沿顺着无关的目光看去,袖口处确实破了一个口子。 “来来来,脱下来,我回去帮你补上。” 江沿推搡道,“不必了,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就补一个口子而已!” 风水轮流转,无关心想。 肖以正动作真的很麻利,洗完就挂起,又拿起江沿的鞋来洗,洗完后又盯上江沿的轮椅,也没让他起来,上去一顿乱擦。 江沿的袍子被无关脱下来,叠好抱在身上,坐在夜风里,江沿感到浑身凉飕飕的。 “我们明日去哪?”无关问。 “肖兄会将你接来崖巷。” 肖以正会意,擦干无关的拐就给她递了过来,去江沿房里拿了新的鞋袜穿上,提上她的鞋袜,送她回去。 …… 入夜,风起。 一身黑衣少年紧了紧绑在手臂的臂缚,轻身一跃,翻过自家围墙。 往前走了几步,少年站住,双手握拳,晚风高起,掀动少年及膝的衣袂,帷帽的黑纱被吹起,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地上一块石头,朝听见的方向掷出,紧接着,后背就出现了落地声。 两人都不动,顷刻,少年后背的人便快步跑上前来,对着少年的头出拳。 将要打到时,少年淡定一侧身,对着来人胸部出拳,来人早就料到,躲了过去,两人换成了面对面。 “去林家?”肖以正问。 “嗯。”江沿帷帽后表情依旧,没有一丝变化。 “我早就知道了。”肖以正跟上江沿。 “嗯。” “你不防我?”肖以正好奇,但还是跟着他走。 “打不过。” “???” “打不过你就不防了吗?你这样很危险。”肖以正上前拦下他。 “你不危险。” 这话让肖以正一愣,江沿又继续往前走。 回过神的肖以正追上去,“什么意思?” “不收稻子?”江沿看着他,浅浅问道。 “嗯,收完这次。” …… 两人轻身一跃,到了林家房顶上。 “这么晚了,林阿牛该睡了吧?” “不确定。” “那怎么确定?” 还没等肖以正反应过来,江沿就起身朝着林阿牛的房间丢了一飞矢,过了一会,屋子仍旧没传出任何动静。 二人便安心跳下。 打开林阿牛的房门,江沿丢一个火折子给肖以正,自己吹燃一个火折子,房间被照得大亮,他寻着飞矢的方向去,肖以正也围了上来,看到床头的印子,“有人像你一样?!” “嗯。” “有人让他拿杨姑娘的身世做文章。”江沿补充。 肖以正皱眉。 江沿转身去了书案,砚台上还留有灰烬。 “今晚来这干什么,早上不都查完了。” “轮椅,不便找证据。”江沿惜字如金,肖以正了然于心,已经习惯。 两人来到院子,“你找带血的麻袋。” 肖以正点头。 江沿去林氏房间拿走账本。 肖以正在一堆木头底下发现麻袋。 “你如何猜测是林阿牛。隔壁的不也对林氏有仇恨。”肖以正将麻袋的血迹递给江沿看,江沿点头。 江沿摇了摇头,“林家,是案发现场。” “啊?” “看那门口的矮凳。”肖以正走过去,看来看去,“他难道是用这凳子杀人?” 还搓了搓,“没血迹呀。” 江沿走上前,指着泥地干掉的的脚印,以为肖以正能很快反应过来,结果肖以正睁着个圆眼看着他。 江沿叹了口气,“你不眼熟?” “这长度宽度,应该是婆娘的脚,林氏的鞋底还怪好看的。” 江沿忍着打人的冲动,语气略重,“你今早帮杨姑娘洗鞋是不是洗太快了,洗干净了吗?!” “那肯定洗干净了啊,我是动作快,但活细!田里的稻子都是……”肖以正急着证明自己,可看见江沿冷冽的眼神,好像反应过来,“你说这是杨姑娘的鞋印?” “汴京大户人家的姑娘都会买这种鞋底刻有花图案的鞋,价格不是一般的高。以防万一,我看了林氏的鞋,没有图案。”江沿说道。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姑娘家的脚本就羞于见人,我就注意污泥了,姑娘的鞋倒没仔细看,倒是你……”肖以正又吃了一记冷眼。 “可这么久了,这印子怎么还留着?” “案发后,我就去万利赌坊为林阿牛平了账,这种好赌之徒,见到空子不会不钻,有个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几乎吃喝拉撒都在那,根本没时间处理这里的痕迹,况且……” “他几乎是没有心理负担的。” “你早就知道林阿牛是凶手了?” 江沿摇摇头,“猜的。” “这么精准?” “见得多了,也就准了。” 肖以正看着满院子的泥泞,脚下的这片地却是干的,不免疑惑,“前些日确实下了大雨,也停了许多天,虽然有点潮湿吧,别处的地都干了,这院怎么还没干?” “因为月末遇到暴雨,雨后又有人往院里倒水,水排不出去,就这样了。”说着,江沿看着厨房里的水缸。 肖以正就着后头的凳子要坐下,江沿一把将他提起,“又怎么了?” “将这个凳子一起带走。” “行了,走吧。”肖以正扛起凳子。 江沿环视一圈,看到了墙边一堆垒起的木头上的三个凳腿,他纵身一跃,跳过了最泥泞的地方,拿起三个凳腿。 “走。” 刚翻过院墙,便听到近处传来声响,江沿和肖以正默契掩藏,一伙夫推着泔水车回来,停在林家隔壁,之后卸货,只留泔水车在外。 “今早没见着有泔水车。”肖以正说。 江沿目光沉了沉,“走。” —— 崖巷。 肖以正脱下鞋袜,他换了身黑衣,鞋袜还是江沿的。 “林家那泥地怕是干不了,下午出了太阳,还是没蒸干。” 江沿看着他熟练的拿出盆洗鞋袜,便说,“送你了。” “那我不客气啦!”肖以正也不嫌弃。 他洗完又晾上,拿下自己的鞋袜换上便走了。 ……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无关微微皱眉。 “查案子。”肖以正回答。 无关眼中还是充满疑惑。 “拐子呢?”江沿问。 “我好了,用不上了。”无关看向他,满眼真诚,她不想拖慢进度,感觉昨日并没什么收获。 有一人着急走过,江沿反应很快,一把将无关拽了来,江沿怕扯疼她,拽的慢了些,那人还是撞到了无关,无关吃痛,还是硬憋了回去,额头冒了层冷汗,那人一句抱歉也没有。 肖以正大喊,“老翁!长不长眼!” 无关刚想说没事,就见那人捂腿跪下,嗷嗷大叫。 “走。”江沿发令,肖以正和无关相互看了一眼,还是遵守。 刚到怡红院前。 一老鸨就凑了上来,十分热情,“二位爷看着面生,可有心仪我家哪位姑娘呀,没有我可就瞧着招呼了哟,保准二位爷满意。” 老鸨的声尖话密,全然不给人插话的机会。 她对轮椅上的江沿格外谄媚,她这样大年纪,经历了数不清的人事,还会因面容英俊,气质出尘的小郎君而面红,嘴上细细叫着——“好一个面若冠玉的小郎君。” 老鸨几次三番想上手,都被肖以正挡了回去,江沿的眸子愈发阴冷,无关注意到了,心想:这不是你要来的吗? 眼看着江沿这座沉默的火山就要喷发,这老鸨还是这样没眼力见,她一步上前,拉过老鸨的手,“您是这怡红院的妈妈是吗?嘿嘿,我们来是想向您打听些事儿。” 话毕就朝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人情世故她真是学的够够的,无关心里感叹道。 妈妈理解错她的意思,肥头大耳的面容越发喜庆起来,抓着无关就要介绍,她早就相中这小娘子了,面容清秀,眼神单纯,只不过她是女儿身,那男人更和她胃口些,“小娘子出手这么大方,看你样子是还没出嫁,就想来尝尝这神仙窝呀,妈妈我呀,保准你满意,来来。” 原是无关钳制着这老鸨,哪知老鸨有巧力,一下就翻转过来,她挣脱不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 这时,无关感觉有一长物抵在她腰前,将她拉了回来,无关低头一看,是剑柄?她在书上看过相似的,只不过这剑短的很,也就比她腰长一些。 江沿的眼神冰到极致,老鸨见状,心里一颤,但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平静下来。 “恕小的眼拙,瞧着小娘子还未有郎君,原是名花有主了,哪晓得还有带娘子来逛窑子的,果真新鲜哈!” 无关脸唰一下红了,满身局促。 江沿将短剑丢到肖以正手里,肖以正这几日都睡在崖巷,务农用的镰刀没带在身上,于是顺手接剑一拔,一气呵成,利剑一下就抵上了老鸨的脖子,这回不仅将老鸨吓到了,还将周围的人都吓到了,拉客的女子都停下动作抱成一团,周围还有行人驻足。 无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朝江沿身边靠了靠,江沿感觉到,原本放在腿上的双手,换成搭在轮椅扶手上,就像是将无关护在身后。 敢在街上拔刀的怎是一般人,老鸨扑通一声跪下,“俩位爷,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们啊,求求留下我一条命吧!” 江沿从腰中掏出代表知县身份的令牌落在她眼前。 “准备一个房间。” …… 肖以正将老鸨丢在备好的房间的地上,老鸨迅速跪起,“知县大人,所为何事呀,草民恪守……” 她的语气缓了些,终能叫人插上话。 “林阿牛可在这?”江沿开口。 “不在,不在!自从上次来了同红儿吵了架后,红儿便赌气不见他了。” “具体日期。” “大概半月前……嘶……”老鸨眼珠转了转,“对了,这月初三。” 嘶——无关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她被抓的那天吗? “你如何记得这样清楚。”肖以正问到。 “哟,林爷可是有钱人,还是个情种,就只倾心红儿一人,这不,红儿不见他,他也不来找别的姑娘了,初三那日不是正好雨停,连下了多少日的雨了,搞得人心情总是不佳,这不,雨一停,心情都起来了,万物都复苏了不是,嘿嘿。” 江沿听这老鸨嘴里总是不干不净,他从前办案时也没少听这些话,可有女子在,听她说这些话总是令人别扭,真想封着她嘴。 看着江沿阴鸷的脸,她忽感自己又说错话了,满身局促。 “你少说点话吧,去,把林阿牛的老相好带来。”肖以正摆手。 终于清净了,三人心里都想着。 “那阿牛真的只倾心红儿姑娘吗?”无关好奇地问。 两男人都偏头看她。 她急忙解释,“我只是好奇,若是倾心,惹得姑娘生气,那为何不来日日哄着?” “他倾心的东西可多了,那馒头小贩不还说了,他常年混迹青楼赌坊。”肖以正接道。 敲门声响起。 “进。”江沿道。 红儿进来便行跪福礼,声音温柔妩媚,“拜见知县大人。” 这女子长得极好,无关差点陷进去。 江沿抬眸,冷着声问道,“你今日用的什么头油。” 闻言,无关一惊,不敢相信江大人如何问出这等暧昧问题,虽然语气冷淡,但这等言语就是略显轻浮,她偏头看向江沿。 江沿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出声解释,“茉莉香。” 红儿在江沿发问时就抬头看了他,一进门她还有些害怕,可这一看,江沿的那张脸真令她心动,文人总是温柔的,谁不喜欢温柔的呢?整个人更加妩媚,脸上红晕异常。 “知县大人说的不错,奴家今日抹的就是茉莉头油。”红儿用娇喘的声音说着,一边说还一边跪近了。 三个人同时皱眉,无关很厌烦女子这样糟践自己,被锁在汴京时虽然没见过,可高墙不隔音,每至夜深,男女声音都能穿透而来,令人作呕。 但她也深知,这些人都是生活所逼,心里厌烦,但也始终理解。 她已经感受到江沿周围三尺的空气都被冰封了,再看向红儿,不禁感叹,现在的人都这么没有眼力见吗? 担心江沿没有耐心,也担心这小娘子突然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便越过江沿,夺过肖以正手中的短剑,短剑意外地有些重,她有些拿不稳,但还是握住咯,戴着剑柄,抵在红儿脖子上。 “姑娘好好说话,别再扭来扭去,这俩爷眼神不好,看不出姑娘的美貌,但能剔姑娘的筋骨。” 这话真叫红儿被镇住了,好好跪回原处。 江沿周围的冷气稍有回升。 “你和林阿牛有何矛盾。”江沿冷道。 “不是吧,这也值得知县大人来做主么,就是些……” 无关握着剑柄退回来,江沿瞬间拔出她手中的剑,掷入红儿身前! 咚——一声清脆。 无关和红儿:!!! 短剑插入了木地面大半,吓得红儿尖叫一声,往后倒去,面目狰狞失措,痛哭起来,无关也惊到,以为江沿那一剑是要把红儿刺死,偏了头,用剑柄挡住眼。 江沿伸手将无关手中剑柄拿下,以这个动作告诉她,没事。 肖以正上前拔出短剑,冷声道,“姑娘你好好说话,江大人脾气不好,可不会怜香惜玉,这一次是地板,下一次可就是身体了。 ” 红儿重新跪好,颤抖着身体说,“回,回大人,就是初三那日,林阿牛来找奴家,他总是喜欢带些新鲜玩意给我,我的要求他也会满足。就同他欢爱时说了一嘴想用茉莉头油,初三那日他便真带了来,可他带了个拆过了的,就剩了半罐!显然是用过了,我就跟他闹了起来,就这样没别的了!” “现值金秋,盛行桂花。”江沿理解了。 “大人英明,茉莉未开,价格贵,院儿里的姑娘都涂的是桂花,我也涂就不好显得特别了,林爷心疼奴家,便一掷千金在清花阁给奴家带来了茉莉头油,奴家不该耍性子同爷闹,求知县大人放过奴家,奴家再不敢给林爷甩脸子了!” 无关回想起来,刚入楼时,空气中弥漫的味道确实与红儿姑娘散发的味道不同。 “头油可还留着?” “留,留着!奴家这就给大人送来。”红儿确是怕了,强忍哭声,见到江沿点头,立马爬起去拿,很是狼狈。 见状,无关不免的也对身旁这个男人产生恐惧,想着之前还顶撞他……更是汗毛挺立,想着想着,便往边上挪了挪。 “站那么远做什么?”江沿瞥见无关的动作。 无关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怕你,离我远点吧,还在斟酌,肖以正就把她挤回来了。 拿到头油后。 “我们现在去哪?”肖以正问。 无关也好奇的看向江沿。 江沿抬眼看了看天,“巳时,该升堂了。” 第9章 破阵子 闵塘县衙。 江沿刚进县衙,上次求他救无关的那衙役就小跑上前来,直愣愣的看着无关,无关感受到他炽热的眼神,便回看,哪知那衙役还脸红躲开了。 无关满眼疑惑,江沿注意到衙役的别扭,冷声道,“说。” 衙役回过神来,正声道,“回大人,下官已按照您的吩咐,去了吴家,已证实。” “多找几个人手,将吴家管家,怡红院红儿,林家隔壁米店柳老板请来。”江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就是交代平常的事。 也是,相似的案件,从前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发生过无数起吧,没什么特别的,无关瞧着他,总觉得,他没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可又在鲜为人知处,把任何事都做好。 话毕,又抬手召一小吏。 “去万利赌坊,将林阿牛带来。”衙役点头,江沿又补充道,“同他说县令已经抓获凶手,就是……” 江沿看向无关,“杨姑娘。” 无关指了指自己,眼神中仿佛在确认,我吗? 是。 无关从江沿的眼神中读出,于是对着面前的衙役微笑,表示,对没错,我就是凶手。 衙役看了眼无关,又看了眼江沿,不敢置喙,便召集人手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林阿牛在万利赌坊?”无关在他身边发问,边跟着,边转头盯着江沿。 “看路。”江沿漫不经心地说,“他书案上几本书压着万利赌坊的借条,有借有核销。” 肖以正点点头。 无关恍然大悟,“所以说他是万利赌坊的常客,这几日不在,或许就在万利赌坊!” 到了县衙正堂。 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难亨正慌慌张张从外边跑了进来,朝他行礼,“江大人,这回来又是做甚?” 江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正司法。” “正司法!”肖以正对着公堂外喊了一嗓子,吸引了满厅的衙役看过来。 …… 林阿牛一上公堂就看到杨无关站在瘸子知县的后面,难亨正坐在下堂,心里顿感不妙,趁两边的衙役不注意,就想要向外溜去。 衙役不是吃素的,眼疾手快就将人抓了回来,“放开我!我家上头可有人!你们如此没有礼数!小心我让人治你们的罪!” 几个衙役将林阿牛死死钳住,只留林阿牛两条腿到处乱蹬,直至堂前,将他粗鲁地丢到堂上。 难亨正见状,面浮怒色,重重拍击圈椅,“荒唐!知县大人,你如何一点规矩都没有!” “县令救命啊!我还有很多钱,都可以给你的!”林阿牛跪爬到难亨正腿边,拽着难亨正的衣角,痛喊道。 “闭嘴,滚开!”难亨正抽开衣角,将阿牛踢到一边。 江沿冷哼一声,“哦?难县令可还定了别的规矩?” 难亨正急得右手背拍左手掌,“你说要翻案,起码要有个状纸递上来吧!此事已有定论,谁又申冤,要求重判是要挨板子的,谁来挨这个板子!” “此事已有定论?”江沿挑个眉,继续看向难亨正。 难亨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是瘆人,“已经对外说了林氏是自杀,这不是定论?” “对啊对啊!”林阿牛在下面附和道。 “哦,这是县令下的定论,我并没有批准。”江沿不急不慢道,此时县衙门口已经站满了人,听见这话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从前元知县身有重疾,劳烦县令你事事相与,如今我来了,还是想替您分担些。”江沿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自己的轮椅,时不时抬头看着难亨正,“我如今身体康健,若是县令真让我闲着,亲自下旨送我来的皇上该做何想。” 难亨正一怔。 “罢了,我也不让你为难。”江沿从衣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状纸,“那便当县令下了定论,状纸你收好。” 肖以正接过状纸,边走向难亨正边喊道,“县令判了冤案,诉主状告无门,江知县理解难县令处理县衙税务辛苦,便主动承担我县司法职责,愿今后还闵塘一方太平,县令,拿着吧。” “你!” 难亨正看着肖以正,觉得他平日就是一个憨包,没成想替江沿发起狠来,也是个地皮流氓,这状纸他要是接了,就承认自己办错了案,可若是不接,现在众口铄金,他下不了台。 只是一个司法权…… 两相对视,难亨正终是败下阵来,接过自己贱嘴埋下的雷,起身作揖。 江沿轻抬手,示意他起身。 转头看向林阿牛。 “现下自己交代,可从轻发落。” 无关看向江沿,这是她第一次上公堂,可不是他第一次,江沿瞧着年纪没比她大多少,却已能在各种权力间游刃有余。 她回顾往昔,深知自己作为一个女子,不能走他的路,成就如此的地位,可也不羡慕不惋惜,一个再冷漠无情的人,首先得是人,不是风,不是雨,没有固定的心思,所以变的这样冷血,是要经历很多挫折的。 但很快,她又转变了想法。 人活一世,谁的痛苦又比谁更少些呢? 如果人都能在自己承受范围内尽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那是最好,可有些人自己早已经死了,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无关的愿望是天下太平,让拥有不同个性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慢慢地过完这一生,江沿是在做这样的事吗? 见难亨正也被堂上这年轻人拿捏的死死地,林阿牛的恐惧油然而生,可还是颤颤为己辩解,“草民不知,知县所问何事。” 江沿示意执杖衙役,“你可以为自己申辩,可若是有半分与所述案情无关的话,便要吃一杖。” 江沿又让人给无关和肖以正在堂边放了两张圈椅,无关靠近他,他用余光看向无关。 无关收回了视线。 “初二那日,你在何处?” “草……草民在家。” “一直都在?”江沿追问。 “是……从未出门。” “你家隔壁米店老板可说见过你出门,并且扛了袋米回居所。” 阿牛装作突然记起的样子,“哦!对了大人,草民那日确是出门买米了,每月初二我娘就是让我去买米。” “你可知米发红霉不可食。” “那是当然,我虽不中科举……”阿牛有些放下警惕,语气略带得意的说。 江沿打断,“那你为何那日扛了一袋发霉的红米回住所。” 闻言,阿牛浑身一颤。 “不曾啊大人!” 江沿看了救了无关的衙役一眼,他便把米店老板带了上来。 林阿牛见状慌了起来,连忙跪上前,“大人明察秋毫!这厮与我有仇,便是要编污言攀篾我!” “柳先生,你是如何辨别那日林阿牛所扛发霉之米。” “回大人,草民卖米多年自是知道米发霉是何样子,那日我便见到林阿牛扛米的麻袋上有红色透出,便料定他所买之米发霉。” “你胡说!我买的米怎么可能发霉!麻袋更不可能见红!”阿牛怒气冲冲道。 “你可还记得见红处在麻袋的什么位置?”江沿冷言追问,很明显他没有这个耐心,他只会给犯人一次辩解机会。 “记得!是在麻袋中间偏些的位置。”谅先生言语恭敬,神情冷静,与林阿牛形成鲜明对比。 “没有!大人,他胡说!” 江沿眼神示意,衙役便将那带血的麻袋带了上来,林阿牛一见,便软坐了下去,衙役上前给了他几下让他跪好。 “这是我从你住所找到的麻袋,见红部分与谅老板说的一致,你作何解释。” “对,对,那便是我忘了,或是我不小心买到发霉的米,没有注意。” 江沿招手让呈上证据的人下去,陈述道,“找人验过,这是血。” “你诈我!”林阿牛破口大骂。 “堂上审讯,如实招来,现下还来得及。” 江沿实在不想过多与他纠缠,他曾担任的官吏是给府衙提供证据,如今便要主任公堂,听着实在聒噪。 “就凭个麻袋就想诈我认罪,怕不是知县看上了杨家小娘子,偏要给她主持出公道罢!”阿牛发出一阵冷笑。 江沿冰冷的眼神投去,与严厉的杖刑一同落下。 “快来看啊,知县老爷杀人了!” 大约十丈后,难亨正下令停手。 “难县令,我打的可对?”江沿故意问。 “疑犯堂上污蔑上官,十杖算是轻的!”说这话时难亨正恶狠狠看着被重新架着跪起来的林阿牛。 “案发现场处,我们寻到了一张油纸。” 接着油纸便送到了难亨正手上,林阿牛心虚的看着油纸,身体颤抖更剧烈,但不是因为疼痛。 “这油纸有何特殊?” “上面抹了层茉莉头油。” 难亨正摸到一层已凝成膏状的东西,放在鼻尖闻了闻,“确是茉莉头油。” “茉莉至夏才盛开,现值金秋,茉莉头油因未到时节,可谓是千金难买,难大人可知道闵塘唯一一处卖茉莉头油的地方是何处?” 难亨正迷惑地摇了摇头。 江沿又望向林阿牛,“你可知?” 林阿牛的头摇的同拨浪鼓似的,急于撇清关系,但又忽然想到什么,忽然瞪大双眼。 “可是正巧,这唯一一个卖茉莉头油的地方,希望留住贵客,对买茉莉头油的人都要登记。而你,恰好就在上面。” 江沿抬手,清花阁的掌柜证词便呈了上来。 见状,阿牛彻底失了控,“那又如何,我是送给我怡红院的相好红儿,她可为我作证!” “那是自然。”江沿示意。 闻言,林阿牛脸色好转。 红儿被传上堂。 “红儿,你别紧张,好好说……” “说说你收到时还剩多少,又为何同他生气。”江沿直接打断。 “回大人,奴家就收到半瓶头油,哪有人送礼只送一半的,我以为他在外头又有别人了,才同他生了气。”红儿说着就啜泣起来,林阿牛想要上前安慰,被刑杖拦了下来。 “没有啊红儿,我心里只有你!”说完挨了一杖。 林阿牛恶狠狠盯着执杖衙役,衙役说到底还是有些怕阿牛的,毕竟从前都传他家有京官照着,便解释一下,“与案情无关的话不可说,少一杖未打我就要下去领十杖。” “还有半瓶头油哪去了?”江沿问。 林阿牛支支吾吾,他从来没想过他能被抓,自是没有辩解的话。 江沿招手将所有证据都呈了上来。 难亨正疑惑,“江大人这又是做甚?” 掠过难亨正的满脸疑惑,他看向堂下林阿牛,“死者实为缢死,而作案工具便是木棍,油纸,和麻绳。” 肖以正起身展示官吏手中的证物。 “凶手将茉莉头油涂抹在油纸和麻绳上,在木枝上先打造一个小凹槽,麻绳将油纸压入凹槽,这样麻绳与木枝便少了阻力,麻绳也便可以自由活动,” 肖以正展示麻绳上的头油,虽然有些干了掉了,可味道确很浓重。 “接着,凶手在树下给麻绳系结,此结名曰**结。” 肖以正将结展示完,江沿话音便响起,“此结是秦楼楚馆中安排的衣带结,意在增添来客情趣。” 没人看清肖以正从何处解开,但好像轻轻一拉便解开了。 “正如大家所见,此结越扯便越紧,可找到某处,便一拉即开。”肖以正补充。 “而你常常混迹于秦楼楚馆,这结你可熟悉。”肖以正指向林阿牛。 无关撑着身子往前,想要看清楚那结长什么样,江沿伸手在案边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敲了敲,无关便又退回位置上。 红儿红了脸,用衣袖遮住,林阿牛浑身颤抖,不知如何辩解。 “而后凶手抱着死者站立于一小椅上,将麻绳一圈圈绕紧她的脖子,死者在晕厥后被勒死。”肖以正将小椅子展出,“还有仵作的验尸记录。” 江沿问,“这是从你家带来的椅,你可认得?” 林阿牛疯狂摇头,肖以正将椅腿给众人展示。 “案发现场的泥很黑,而你家的泥确是深棕色,小椅上承受过两人的重量,所以黑泥染的腿更高些,而你杀人后将小椅带回去便没再使用,棕泥便矮些。” 肖以正展示,便听到周围传来细小的人声,“小椅上的确有两种颜色的泥。” “那杨小姐如何出现在现场?”难亨正发问。 “其初二出门并不是去买米,那带血的麻袋装的就是杨姑娘,而他绑杨姑娘的目的有二,一是威胁林氏,二是栽赃嫁祸。” 无关看着那带血的麻袋,那日的印象隐约浮现于脑海中。 肖以正将带血的木棍拿出。 “此棍一共伤人三次,一次敲击杨姑娘后脑,以致其晕,其后两次均是加害与林氏。” 林阿牛一边摇头一边说,“没有,没有!那不是我家的棍子,我没有杀人!” “那这可是你家的?”江沿招手,肖以正便将三个凳腿其一递了过去。 江沿拿出短剑三两下将外漆剥落, “此木上乘,汴京皆难寻,林氏官人是闵塘首屈一指的木匠,在其住处,我寻得一账本,了解到去年,吴家曾找他修复一书案,而卸下的四个案腿便留给他家。” 江沿将退了漆的案腿给出去,记录的师爷左右打量,“的确,这和伤人的木棍是出自同种木材。” 无关惊叹不已,“这是怎么发现的!” “你闭嘴!”林阿牛吼道。 他的心慌张得快裂成两半,只能挑看着最软的柿子捏。 执杖的衙役也再惊叹于这俩根木头形状不似,可大人却能发现是同一木头。 肖以正背对着江沿,却能感到他冰凉的眼神穿透而来,拿起一案腿便朝阿牛打去,堂上的人都静了下来。 江沿才漠下眼神重新拾起话语,“林氏房中有一书案,想必林氏没回闵塘前是其官人在用,案腿也是圆柱形,我曾派人卸下,察其镶嵌结构。” 江沿招手,让人将书案带了上来,拆卸,“与伤人木棍上的形状互补。” 所有人都看着衙役拆卸,发现书案四脚,其中一脚拆卸特别方便,而另外三个比较困难,江沿让人把伤人的木棍接上去,恰好能榫接,“该案腿松动,想必林先生是要将得来的四个案腿全改装,安上,可没想到只完成了一个,便逝去。” 林阿牛眼睛瞪大,充血,好像回想到某日下午,的确见到父亲在削案腿,那时他还责骂父亲,不要将家里弄的脏兮兮的,想着便突然笑了起来。 “那么请问大人,我如果是在那大槐树下打晕我娘,周围的居民会听不到声响吗?” 难亨正望向江沿,也等着他解释。 “谁说你娘是在大槐树下被打的?”肖以正接道。 林阿牛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归路,所以他什么都不怕了,恶狠狠地盯着肖以正。 “在你家,林氏就已经被你敲晕了!”肖以正愤愤道。 “那我又如何将杨小姐和我娘都带到大槐树下,还带了这么多东西?”阿牛冷静下来,表情极为不屑。 “自是装车。” “我家可没有车马骡子!” “林家隔壁有一泔水伙夫,早晨收送泔水,半夜才回家卸货,泔水车便停在外头。”江沿说,“你收买了伙夫,人证供词已俱在”。 林阿牛脸色铁青。 “你将杨姑娘和你娘装在两个水缸中,利用泔水车入夜便至大槐树将林氏吊死,嫁祸给杨小姐,你谋杀亲娘,可还是人。”肖以正怒目圆睁,指这阿牛。 红儿惊恐地看着林阿牛,“你拭母!”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阿牛面目狰狞,大笑起来,“你懂个屁!” 杨无关走上前,质问道,“你为何这么做?你可知林嬷嬷有多爱你!” 闻言,林阿牛失了控,要冲上前抓无关,被眼疾手快的衙役制止下。 场面混乱,林阿牛还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有人陷害我!” 突然,林阿牛的布衣被撕破,几张大银票和一个带血的平安符落了下来。阿牛连忙扑上去护着银票,无关眼疾手快拾起平安符,递给江沿,他将符扯开,里面附有一张纸,上面写的便是所持符之人的名字——林纂妻 无关:??? 难亨正装得很气愤,拍案而起,“林阿牛!你为何如此做,杀害亲生母亲,可是天理难容!” 林阿牛还死死护着身下的银票。 江沿摆手让衙役抢过。 “银票上有汴京的印子,是汴京来的银票,杀母,是为谋财害命也。”江沿将银票传下去。 林阿牛见银票也被抢走,眼神空洞,倒坐在地。 “哼,她就该死!” “凭什么从小到大都不顾我,我爹一走就要回来圈住我,不给金银钱,连口好茶饭都没有!” 肖以正回想起那日进林家厨房见到的放得发霉的饭菜,回声道,“林氏信道,每日吃斋是戒规。” “放屁!她就是薄待我!她在京城给人当女使婆子,赚的可不少,她可是当着我的面承认,也说绝不给我留一分钱!” 无关上前,“只要你好好念书,不再花天酒地,嗜赌成性,她那些都是留给你的!” “哈哈,杨小姐,你可是大小姐,不愁吃穿,你懂什么!钱不用来干这些,还能干什么,哈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 林阿牛突然笑得阴鸷,“我绑你找她要钱,她竟然毫不犹豫就交代了,你说她是为了你吗?” 无关睫毛轻颤,回避了他视线,眼神黯然,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哈哈,不是!她真的心里只有我,她担心我背负命案坐牢子,便立刻交代了,还想亲自将你丢出门去。” 肖以正悄悄回过头看她,江沿也在身后注视着她。 无关:…… “我本来知道了钱在哪,也便不想杀她,可你们知她藏在哪吗!” 说着又发疯似的大笑起来,他指着那堆钱,“就埋在我父亲旁边,她这个贱女人!我父亲生前她不管不问,如今还要我去羞辱他!我一气之下便往她额头打了一下,呵,我还是不够狠,打的不够重,她还反过来抱住我。” 肖以正冷声道,“我查过她的手,她没有反抗,她心甘情愿将命给你。” “哈哈哈,对啊,她就这样,想唤起我的良知,可这样的眼神真令人作呕,我就不该让她抱,让她把那个破东西塞我身上!到死还折磨我!” 无关失望地看着阿牛,说道,“这东西是保平安用的,你这么对她,她都还想着你平安。” 阿牛趁所有人不注意,猛地冲上来掐住杨无关的脖子,“你嫉妒!那我送你去见她!” 一边掐住一边迫使她后退—— 难亨正和衙役们见到发疯的林阿牛都下意识纷纷后退,肖以正一个箭步冲上前制止。 此时,江沿微微抬起身子站起来用手掌轻轻抵着无关的腰,避免她撞上堂案,又拿起惊堂木往发疯的林阿牛头上砸去。 血顺着阿牛头上滑落,林阿牛也松开手,江沿将无关轻轻往前一推,瞬时坐了下去,全程只有冲过来的肖以正见他站了起来。 林阿牛倒地,嘴里还在笑着。 难亨正发话,“带带带下去!” 无关捂住脖子转身,便对上江沿关切的眼神,回过神来,冲他摇了摇头。 江沿招手让她过来,无关听话上前,他轻轻将她手拿开,见到脖子上的红印,眉头拧紧。 第10章 破阵子 肖以正将惊堂木捡过来,无关看清了。 忽而觉得有些好笑,“惊堂木是这么用的吗?” 闻言,江沿黑着脸松开她手腕,冷言道,“怎么用,我说了算。” 见他脸色不对,无关硬憋住笑,摸了摸脖颈上的红痕。 见他俩这样,肖以正也是忍俊不禁。 …… 肖以正推着江沿,带无关走出县衙。 “你们说林阿牛若是不将我扯进来,或许也不会自投罗网。”无关开始超脱。 “他也知道,杀人要偿命。”江沿道。 门口只剩零星几人,她们讲的闲话,全传了过来—— “夫死从子,这林氏也真是的,这钱早给晚给不都是给吗?还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儿子这样,也是叫她给逼的。” “也不能全怪她吧,谁也不曾想,辛辛苦苦养了半辈子的儿子,成了这样。” “我家儿子也跟我不亲,可日子不都这样,还能怎么办呢,忍忍就过去了。” …… 不是所有的受害者都会被同情,还路过许多人,即使听到了她们的谈论,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大部分人,都是事不关己的过客,他们只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匆匆。 事情结束了,无关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过客,还是事中人了…… 肖以正见无关脸色不对,关切道,“杨姑娘,怎么了?” 无关摇摇头。 “听见她们的话了?”江沿道。 无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江沿无言,无关还想等他开解,可…… 任何人遇到了人性,任何的宽慰都像是在自我欺骗。 算了。 救了无关的那个衙役从县衙内跑出来,又偷偷撇了眼无关,他将林氏的案卷拿出来递给江沿,“江大人,林氏的案卷需要您签字画押。” 肖以正接过,“大人核查无误后才会签字画押,过几日会让人给你们送来。” 无关夺过案卷,不可置信地问道,“林氏的名呢?” “名?”那衙役拿过案卷看了看,“林氏就是死者的称呼啊。” “不对,林只是她的姓氏。”无关坚定道,可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这……”陈扰不知怎么回答。 “杨姑娘,这就没必要追究了吧。”难亨正从内门出来。 “不是我追究,这不应该是你们的责任吗?审案时可以简称,为何案卷留存时还要简称,探究死者姓名,这点时间都要省吗?”无关看着难亨正,眼底满是对公法的失望。 “呵呵。”难亨正不可置信地笑了,“那姑娘说说,林氏的名,是什么?” 被他一反问,无关一愣,她不知道。 江沿和肖以正看着她,也是满脸疑惑。 难亨正继续施压,“杨姑娘,我这么告诉你吧,虽然称她是林氏,她却也不姓林,林是她丈夫的姓氏,嫁了人就要随夫姓,你懂吗?” 无关的眼神逐渐变得震惊,眸光闪烁,她想起适才那个平安符…… 林纂……妻 他们都在看着她,她躲开他们的视线。 她从来没觉得人与人有差,但是此刻,她觉得她比他们,矮了一截…… 江沿示意肖以正。 肖以正会意,就要往户籍处去。 “别白费力气了。”难亨正笑道,“林氏是汴京人,闵塘没有她家的户籍文书。” 肖以正回来安慰无关道,“没事,一会我去林家找一找,她回来这么久了,不会没有她的身份信息。” 难亨正和衙役不知何时告退。 无关还愣在原地,林氏的姓名,她曾经问过,可嬷嬷没有回答,后来是在杨家才听人说嘴才听到的一个姓氏。 她在杨家也是姓林吗? “杨姑娘?”肖以正叫她。 无关的眼神慢慢聚焦,看到江沿在看着她。 “不用了,不会有的。”无关说道。 她无比的害怕,害怕在她面前如此独立自强的女人,将所有身心都交付给了夫家。 “我去问林阿牛!”肖以正不忍无关落寞,江沿不拦,无关也拦不住,他朝县衙跑去。 …… 不过半柱香,肖以正失魂回来。 看他的样子,无关还有留有的一丝希望全被打破。 “他说他不知道,没关心过。” 江沿肉眼可见的一惊。 “江大人,我先回去了,改天见。”无关对着江沿福一礼。 望着无关落寞的背影,肖以正眼眶有些泛红。 “所有的人都对林氏不尊重,唯一尊重她的人,还被她推的老远。” …… 崖巷。 肖以正对江沿说,“我看了一圈,县衙里面的大多数人还是看能力的,如今司法权在你手上了,又有将罪恶绳之以法这一出,又得了民心,你的目的达成了。” “还远远不够。”江沿面色平静,旗开得胜,这并不让他有喜悦感。 …… 月上梢头,独影印窗。 无关提着一篮子白烛和纸钱,还有一盏小灯笼出了门。 夜里微寒,无关畏怯深夜,将灯笼收紧了些,向前继续走了下去。 崖巷。 江沿收紧臂褠,拿起肖以正送来的黑面具端详一二,脸上是掩饰不掉的嫌弃。 ‘那黑纱帷帽遮不住什么,还不便施展拳脚。’话毕,肖以正便丢下一面具,形似鬼神。 江沿心里觉得,如此戴上,或许不用施展拳脚,都能将人吓跑。 但最后还是戴上,出了门。 无关和江沿相对而行,一个畏畏缩缩,一个悄无声息,两人都走在大街正中央,万籁俱寂,就连房屋都在沉睡。 两人在一路口相遇,夜里白雾凝重,两人眼里都只出现对方的身影,没看清对面人的样貌。 无关被这突然闯进视线的人一惊,但快速反映过来,还没等恐惧直达心中,便转头就跑,她不敢太张扬,憋着气跑进一个岔路口躲了起来,无关视力很好,她安慰自己,或许对方还未看见她,又或许,对方只是过路的,并不理睬她。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不信,脑袋中一直规避‘此人是强盗杀手’的想法,今日是林氏头七,她必是要去的,只求此能人千万别注意她。 此时。 江沿正在无关背靠的房子顶上看着她,看着她颤抖着缩成一团,无奈的摇了摇头。 适才一眼就认出了她,看着她吓到却不惊慌失措,大叫出声,明明保护不了自己,却仍能力求淡定,见机行事,心里还是敬佩的。 还不走吗?江沿心想。 无关等了好一会,悄悄探出头,街上确实无人,心理感激他放过自己,也希望他今夜也心善的放过所有人。 江沿望着底下双手合十,不断祈祷的她,感受到无限的蓬勃的力量,本是有钱人家受宠的小姐,为何总有种历经狂风暴雨后的云淡风轻之感? 无关继续向林家的方向走去,江沿改变自己的方向,跟着她。 林家白日被官府查抄,大门只贴了封条,没上锁,无关一推便开,心中窃喜,本来想着若是直接推不开,那便要爬墙,墙虽也不多高,可摔下去也是必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没曾想这样幸运。 走进去,她将带来的东西摆好,将白烛点燃,一瞬间,庭院大亮,渐渐驱散了无关心中的恐惧。 江沿料到无关会来这,可没想到她竟是来送头七的。 江沿心中记挂的人,无论是老师,父母亲,阿兄,都是他心里爱着,并且爱他的人,他其实没法理解林氏对无关这样刻薄,无关却还热脸贴冷屁股的行为。 无关进林氏房中,隔着帕子将两块平安符取了出来,于白烛上点燃,放在地下,自己则跪在自备的小蒲团上,虔诚的等待着两符燃尽。 两符在她的目光下渐成灰烬,无关叹了口气,“嬷嬷,收到了吧。你可以放心收我烧的纸钱了吧。唉。” 无关又隔着手帕,点燃纸钱,这回燃起的火致夜不息。 江沿半蹲在林家厨房顶,是无关视线盲区,他将身子压得低低的,为的不要吓到这只小兔子。 “我没给人送过头七,这纸钱应该是人死后第七天要烧的,您儿子……”无关不想当着死者的面再编排林阿牛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是我来晚了。” “你可曾后悔。”无关没想能得到答案,只不断地往火堆添纸钱,火光的灼热令她害怕,但她并没有把纸钱直接往火堆中扔,因为那是对死者的不敬。 无关的教养是林氏教的,现在又回馈给林氏。 霎时,狂风大作,燃着的白烛和火堆湮灭,无关提来的灯笼被吹得老远。 无关害怕,慌乱地捂着脸后退缩到墙角,月光浅浅,天地一黑,风卷起灰烬混乱庭院,她静静缩着,等风去。 不知道是灰尘还是火星子缠绕在身上,无关感觉双手有些疼。 看来,您并不后悔。 见状,江沿跳下屋顶,拾起脚边的灯笼,逆着混乱的天地,坚定地朝无关走去,在她身前站定。 无关觉得风不那么大了,心安定许多。 “别睁眼。” 闻言,无关一颤,是刚才那人吗?她不打算听话,但眼下只有虚与委蛇。 “行,我听话,你别杀我。” 虽然这样说,无关还是悄咪咪打开手指一缝,想趁他不注意,便跑。 可逆着月光,她只看到一个劲瘦的黑影。 江沿:…… 他满头黑线,真有点跟不上这姑娘的脑回路,怕吓着她,也担心灰烬迷了她眼睛,她想哪去了。 江沿蹲下,隔着无关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一个手掌快抵上她两只手了。 “做好心理准备,我不杀你,你别害怕。” 无关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脑子映出江沿的影子,但她不敢相信。 江沿见她不动了,也没回答,便缓缓扯下她双手。 一张鬼神面具缓缓出现在无关眼前,虽然是做好准备,也差点晕厥过去。 无关睁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见他没有杀意,便慢慢敢直视他的眼睛,脑海中的那人越发清晰,忍不住脱口,“江大人?” 江沿面具后的脸一愣,但立马回神,“你说什么?” 他故意改变了声音。 无关彻底打消了念头,若是能走,谁会抢着坐轮椅。 她看出他对自己真的没有杀意,便肆无忌惮的打量起来。 可眼前这人劲瘦挺拔的身材,和江大人的也蛮像,江大人素日总着宽大的长袍,但…… 江大人平日是坐轮椅,但站起来应当也是这样高…… 江沿见她态度转变的如此快,适才是受惊小白兔,现在成了沉思小野猫,不由叹了口气,真的不懂她。 江沿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若是不做什么,我送你回去。” 无关回过神来,望向天上的月亮,心想,糟了,时辰快过了。 赶紧要上前重新燃起火烛,可黑夜中,她视野不清。 江沿从腰中抽出火折子,点燃灯笼,给她递了过去。 无关接过,道声谢,便手脚麻利的燃起白烛,烧起纸钱,纸钱烧完,她又福礼。 “我不知该准备些什么菜,多烧了些纸钱,您在那处自买去。” 看着不灭的烛火,无关出神,你如今躺在地底,我心中竟无一丝波澜,从前求您爱我,脑中也论过,这么多年,您应当是对我有些情的。 可爱从来不取决于智,如今看来,我对你,也只有感激。 您曾教我,做人要有温度,是我有负您的教导。 纸钱终究化为灰烬,无关也回过神来,她吹灭白烛,快速收拾好自己的痕迹,转头说,“我好了,走吧。” 可回应她的,是夜的静谧。 无关皱眉,到底什么时候走的,也不说一声。 不过,这样,她到底也安心。 无关提起灯笼,朝着四周各鞠躬,“感谢壮士。” 又蹲回房顶的江沿失语,脸上的青筋跳了跳。 无关带上林家的门,深深鞠躬,算是告别,又回到了黑暗的街道,月光昏暗,手里的灯只能照亮脚下的路,但她又没那么怕了,无关心想,与江大人有几分相似,想必是好人。 无关回头,江沿快速躲进岔路。 她继续朝前走,可总觉得有人在护着她,内心无比安定。 第11章 隔浦莲 偷偷将无关送回住处,江沿才转身朝县衙走去。 他摸黑连翻几处围墙,躲过县衙轮班的人。 寻到难亨正办公的地方。 县里最近都在处理税务的问题,书案上摆放的也是一些账本,江沿此行的目的,也是为了这些账本。 随手抓起一本,翻了几页,他眉头皱了皱。 猛地想起,老师出任翰林学士前便是三司使,管理天下财政。 闵塘若是问题出在财政,自是不能让老师过来。 江沿又多翻了几本——东乡报水稻绝收,边上又有一账目写着粮食转运税?他翻到前两月的商税账册,东乡本就没几家粮商,且前两月因水灾封河,根本不可能有粮食转运,但无论如何,相加起来的总数却能对上要上交总路的税收,除去自用的,竟一分也没多出,近年总是如此。 入元丰年以来,朝堂改革,地方也开始施行承包税制,分给保长,里长等去收,县衙账户不清晰也说得过去,可民生相连,闵塘常年上报天灾,农田欠收,其他产业又如何幸免,有一账目写到闵塘去年报水灾毁田 8 成,农业税从往年 500 贯减到 100 贯,却新增房屋租赁税收了 600 贯,江沿想起在林家看到的账本,确实如此,农业税减少,其他税收高了,县衙的总收入怎会减少。 自用的谎报了,上交的也谎报了。 江沿眉头紧皱,这账目太假,太明显,要不就是背后的人认为他不足为惧,掩盖的这样粗糙,又或者…… 县衙有人在帮他。 江沿眼眸冰寒透骨,若是后者,又为何不直接来说,在惧怕些什么。 想到这,他冷哼一声,觉察自己被玩弄在两股势力中。 将翻乱的账本放回原处,翻窗而出。 —— 翌日清晨。 江沿眼眸低垂,满身疲惫。 肖以正正坐他对面,大口吸溜热汤面。 无关坐在两人中间,本有些倦态,可受到肖以正的感染,也大口吃着白馍,时不时看向江沿。 江沿突然看向她,两相对视,惊着无关,一块白馍咽不下去,噎在中间,急着无关狂打胸口,可胸前的鞭伤还未大好,锤着生疼。 看出她的窘迫,江沿抓住她的手,肖以正早替三人都准备了水,见状快速递了上去,无关咕嘟咕嘟灌下一大碗,稍微平复了些,感受到江沿正轻拍着自己的背,面色泛起红晕,忙的躲开视线。 江沿顿了下,也收回手,轻叹一声,“你这般胆小,如何孤身从汴京来到闵塘。” “我哪有胆小!”无关看向他,江沿无言。 肖以正嘴里的东西还没嚼完,口齿不清道,“小娘子敢顶这铁面郎君的话,确实胆子不小。” “这是女儿家的害羞。”无关各看了两人一眼,解释道,“况且我不是一个人,我和仙姑一起来的。” 江沿很早就认识新仙姑,仙姑自从前几年下山,便一直陪在皇后身边,帮着太后,皇上监修各皇家道观,大概不会和一个大户人家还未出阁的姑娘如此熟稔,可瞧着她们之间的相处,认识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太晚。 “你同仙姑在汴京就认识?”江沿问,“多久了。” 他一直盯着无关,作势不放过她言语的任何一处漏洞。 “认……”无关看着江沿的眼神,知道自己瞒不过他,倒不如坦诚些,“不认识。” “所以你还是一个人。” 无关垂眸,躲开他的视线。 她自己来这,杨铭筠不管她?若是心系乳母,偷偷跑出来也说得通,可林氏的态度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应当是知道的。 隐约想起无关脱口而出的那句…… 为他而来? 江沿眼神平静,只有他知道,自己心里已经慌了,在脑海中到处搜索何时与她有过交集。 还在失神间,无关将一个包裹推向他。 她将包裹摊开,一件整齐叠放的素色外袍摆在上面,是前几日从江沿身上薅下来的。 破口处朝上,那里绣着一个短竹。 无关温声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用这个做交换?” 无关摇摇头,“这个是我先前承诺的,竹袖清风,是符合你的。让仙姑使了法术,上面干净得很。” 江沿嘴角小幅度抽动,他认识仙姑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仙姑有这种能力。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找我哥的下落。” 无关垂眸,不敢看他,心里紧张,担心他们的关系并没传闻的那样好。 “什么?”江沿明显不解。 他顿了顿,杨铭筠这么疼爱她,绝不可能让她孤身飘零,所以他可能是出事了,想起杨铭筠那倔强如牛的性格,应该同老师的死脱不了干系,无关在寻找他,应该是知道他没死,只是离开了汴京…… “你真是杨铭筠妹妹?” “如假包换。”无关也冷静下来,看向他。 “辅道对他妹妹很是怜惜……”江沿冷冷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又怎会留她一个人在汴京?” 无关一愣,桌子下的手紧了又紧。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想让我过好日子。” “哦?”江沿盯着她,不像是在骗人,可为何偏偏是他?在汴京打听难道不是更快,她家里就一个人都不知道? 他并不怀疑杨无关的身份,只是这女子身世好像蒙了一层迷云,若隐若现,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想探究。 况且她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她的目的并没有伤害到他,而且,她是帮了他的。 无关被他盯着心里发毛,但是身上并没有任何信物能证明自己的身份,要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吗? 自己显然没做好这个准备。 骗人?无关清楚自己不在行。 那便坦诚吧。 “我知道在我身上有些说不过去的地方。”无关看着江沿,满眼真诚,“但我不能说,这是对我自己的保护,但请你相信我,这些秘密,不会伤害你分毫。” 因为我会远离你。 江沿看着她的眼睛,不想逼她,松了口,“好,我答应你。” “真的?!”无关眼底霎时间折射出光芒来。 江沿点点头。 看着她高兴的样子,他发觉适才的逼问有些不尊重她,便说了一句,“对不起。” 闻言,一旁的肖以正停下咀嚼的动作。 无关:? 在她心中,江大人看着像翩翩君子,可少年的眼神多了许多漠然,令她感到诸多疏离和畏惧,可君子如珩,即使诸多掩饰,品性的光辉仍能照到他人的心里。 回过神来,无关浅浅一笑,“没关系。” 看着她,他感觉左胸口处有什么东西松了,一些感受不断涌了进来,眼前这姑娘只有在放松时,才会少了许多规矩,许多天真浪漫才能流露出来,静静坐着的时候,更多还是让人形容不出的“空”感。 这种既出世又入世的超脱,在一个二九芳年的姑娘身上得以诠释,让看得到的人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其实他早已经去信汴京,通知杨家人,可此时,他心中却想的是,怎样能减少无关心中对他的恐惧,让她轻松快乐些。 “对了,张大人。”无关将手中的白馍吃完,起身。 江沿看出她的意图,生怕阻止不住,提高音量,“不用跪。” 无关没听话,掏出自己的钱袋子,放在桌子上,跪下福礼,温声说,“我知道你不缺钱,也没别的东西报答你,就全了这个礼数吧。” 无关这般,逼着江沿“颓废”的双脚都动了动。 肖以正见状欲上前去扶,可顾及她是女子,江沿这小子又像心中有她,左右啥也不是,便局促的站着。 “你先起来。”江沿冷声道。 闻言,无关起身,在江沿眼神的示意下,坐回自己的圈椅中。 无关弱弱的将自己的钱袋推到江沿身前。 江沿失语:…… 肖以正也坐回去,背靠着圈椅,双手交叉于胸前,打量着她俩。 “你若帮助别人,可是图他人回报些什么?”江沿缓缓道。 “不会。”无关想了想,看向他,眼底清澈,眼神坚定,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江大人,我虽是女子,也知晓知恩图报。乳母教我受人恩要行大礼,我知旁人或许厌烦,也觉礼节虚浮,但话多显单薄,唯有此表心意。” 无关又把钱袋子朝前推了推,“所以还请您收下。”。 “她与你不一样。”肖以正对无关说。 “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无关不解。 肖以正一愣。 是啊,都是人,有什么不同? “我知道,这是你的心意。”江沿缓缓道,“可是你跪我,与我而言,是负担。” 江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别人的跪拜成为自己的负担了,当官这几年好像早就习惯了,或者说,其实早就习惯了,可无关刚刚那句话,好像如磐石深深坠入他心里。 阳光和煦,无关抬眸,看向江沿的目光闪烁。 高位者真的会觉得如此是负担吗?其实说到底,制定这动作的人,不就是想享受权利带来的最基础的快感吗? 碾压人的尊严。 “帮忙给出的是情谊,别用金钱衡量,也别跪。”江沿淡淡道。 “我知情难还,知道哥的下落,我是一定要走的,这一路不知有多少凶险,钱予你,比我予你,还管用。” 她也不想用钱去衡量一段感情,这是对真心付出的人的亵渎,但她也用心思考过的,钱这东西,真的有用。 微风徐徐,世间万物都在浮动,江沿却从杨无关的眼中看到了坚定不移。 得想个其他办法。 “你将钱都给我,寻辅道的路上山高水长,你的路费怎么办?” “我还有一些在居所,我少吃些,还是够用的。”无关内心盘算着,好像也不太够…… 不管了,先给出去再说。 肖以正汗颜,自从认识这个小娘子以来,就没见过她吃别的东西,顿顿就那俩还没她手心大的白馍,还能如何少吃。 江沿点点头,“好,这钱我收下。但在下有个请求,不知杨姑娘可否应下。” “请讲。” 江沿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将里面的钱倒进无关的钱袋子里,又将钱袋子整个推向无关。 “我想聘用姑娘做我的管家。” 无关咽了口口水,这又是要做什么? 她总觉得同江沿很废脑子,装傻充愣根本蒙混不了他。 这话又该如何接…… 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笑意,“江大人,你这话让肖兄如何自处。” 闻言,江沿面色一凝。 肖以正本是看戏人,听着话茬不对,愣了下。 后猛地回过神来,高声道,“你说我是他的管家?!” 无关看去,难道不是吗? 江沿一记眼神过去,肖以正稍微安定下来。 “我有这么老吗?”肖以正嘟囔道,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也想不通。 无关感觉自己好像冒犯了人,弱弱道,“不,不是吗?” “不是。”江沿抢言道。 “那为什么肖兄老给你带餐食,还送你去县衙,还……”无关不死心追问。 “那是他心善。”江沿接道。 肖以正本不知该如何回答,闻言,看向江沿,心里想,他是觉得我心善吗? 江沿又一记眼神过来,这会他读懂了,开口对无关道,“杨姑娘,我这几日就要去收稻子,你若不答应,也没人照顾他了。” “你若是答应,我每月给你结算工钱,这样,你寻兄路费也有了,也帮了我的忙。还有,我定能帮你寻得杨铭筠,不用你再去打听。” 是正常人都喜欢的,利益交换。 这话给无关喂了颗定心丸。 她确实需要钱,因为不能动哥哥给的那些钱,所以得寻得赚钱之法,不仅保障路费,还得保障之后的生活,毕竟自己已经决定要活下去,钱必不可少。 “我家没什么需要管的,就是我,你每日给我带两餐,加之推我去县衙。”江沿继续道。 无关心想,管家的活这样简单吗? 这对她这样啥也不会的人也忒友好了。 无关心里打定主意,刚想开口回答。 肖以正便抢言道,“你还去县衙,杨姑娘能推了吗?” “我可以!” 话毕,无关便起身到江沿后边,江沿没有准备好,无关猛地使力一拉,他整个人突然往前,她又突然一推,他又猛地往后,撞到无关胸前!无关吃痛,但羞涩更难掩,耳后根一下红了起来。 快速将他推回原位,回自己位置上坐好,也不敢揉,微低着头,浑身局促。 肖以正这个二愣子明显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吃惊道,“小娘子看着瘦弱,没曾想这般有劲。” 体弱和手劲大有半个铜板关系。 江沿脸色也有些怪异,本想关切,看着她羞红的耳垂,硬将话收了回来。 “收着吧。”江沿看了看钱袋子,对无关道。 肖以正见状,将钱袋子接了过来,取出自己腰间的钱袋子,将里面的钱一并倒了进去,“还有这点。” 江沿没阻止,无关没接。 江沿温声道,“现在你管他,自然这些钱都得归你,之后我们出行的钱你就从里面出。” 闻言,无关抓起钱袋子,放在手里比划比划,她一个手掌还捧不住,脸上根本掩不住笑意。 她喜欢金银财宝,因为这会让她安心,即使这些钱不是自己的,握在手里也安心。 无关的钱袋子比江沿的小一些,她伸手从里面抓出来一把,放进江沿的钱袋子里,又将自己的钱袋子递回给江沿,“我既应下,那必是会负责到底,但我可能会有马虎的时候,有时起晚了,或者有什么要紧事没法赶来,你留着钱也好傍身。” 见江沿要说什么,无关忙道。 “钱还是都放在你这里,你自己看护好,我每次取时都会记账。” 江沿知道这是她在人和人之间建起高墙。 无妨,先这样。 江沿点点头。 无关也松了口气。 “你先回去,申时再来。”江沿开口道。 无关也没睡好,便很快应下。 第12章 隔浦莲 …… “你喜欢她?” 江沿:! 他本想遣走肖以正,不曾想这厮突然语出惊人。 肖以正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毫不掩饰地打量。 江沿眼神冰冷:…… “那你为什么费心思将人留下?” 肖以正一副看破了少年的表情。 江沿真想一句‘闭嘴’就打发了他,可想起无关羞红的耳垂,这厮憨傻,嘴没个把门的,若是舞到无关面前,又是平添尴尬。 “她是我昔日同窗,杨铭筠的妹妹。”他解释道。 “嗯,门当户对。” 江沿:…… 上次这么无奈还是面对无关时,这俩脑回路怎么这样相同。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回答道,“杨铭筠很是疼爱她,此番将她丢下不知是何原因,但定是要保她安全的,你也见到,她虽然瞧着柔弱,但一腔孤勇,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位娘子都执拗……” 江沿又忆起第一次在牢房见到她的场景,眉头微皱,“我与她兄长……算有交情,且先将她留在身边护着,待寻到杨铭筠的下落再说。” “哦……”肖以正脸上还是一副不信的样子,“算有?” “滚。”江沿起身,自己推着轮椅回房了。 肖以正摇头一笑,收拾好东西便走了。 …… 申时。 咚咚咚。 无关准时敲响江沿的院门。 江沿也很准时,“进。” “一会有什么安排?”没等江沿开口,无关便问。 “有事?”江沿看出了无关有心事。 “若是你没什么安排,我便推你去一趟吉福观。” “去那做什么?” “你去求平安符。”无关手指在肚子前相互搓着,担心他继续追问,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江沿的确愣了,为何总跟不上她的思路。 但转念又想,她心里有事,不愿同人讲,也不想多问。 “我不信这个。”江沿觉得去求也没什么,但是吉福观在山顶,他现在还在伪装,又如何上的去,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主意,懒得折腾。 “我信,但这个得自己去求才管用。” 言外之意就是我不管你信不信,你必须去。 江沿无奈,心想,那去呗,还能如何? 便点了点头。 顿时,无关脸上消散了别扭,天真地笑容浮现。 欢快地上前推他,她还是没长记性,一下就使了大力,无妨,江沿长记性了,使了核心力量对抗着惯性,至少往后锤的幅度不是那样大了。 话说江沿身高约六尺(参考北宋一尺31.68cm),虽然看着清瘦,但是重量却有的,无关是如何能推动他呢? 皇帝虽然气头上,可赏赐的东西总是不输皇家颜面,不仅质量上乘,而且不论是自己驱动还是他推,都非常省力。 而且无关手劲真的很大,应该是多年洗衣洗被子成就出来的。 …… 吉福观山脚下。 “嘶——”无关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幸好有个坡。 江沿拧眉,这坡看着缓,但长度确是很长的,这姑娘到底有什么打算…… 留给江沿猜测的时间不多,无关没有犹豫,手脚麻利地推他上坡,江沿这回没控制住,脑袋一下往后倒了,无关已经将他推了上坡,他后倾的脑袋恰好撞到了无关的下颚。 无关疼得一下松了一只手扶着自己的下颚,轮椅一边失力,眼看就要滑下去,无关忙用身子去顶,还没顶到,轮椅瞬间被转正,而后,江沿便自己摇着轮椅上了第一个坡。 无关忙扶着下颚追上去,吃惊的看着他,没想到文弱书生竟也有这般手劲。 刚想要关心她的下颚……等等,这眼神怎么在哪见过? “疼吗?”江沿漠然开口。 无关一下反应过来,忙上前,双手扶着他的发髻看了又看,“你头没事吧!” 无关心想,千万别有事啊,腿已经有事了,头再有事她罪过可就大了。 无关一松开自己的下颚,那一片红便出现在江沿眼前。 江沿拉下无关在自己头上的两只手,将她扯到自己跟前,盯着那片红,他从没想过姑娘家这样柔软,一撞便泛红,明明自己脑袋不疼。 无关被他盯着心里发毛,搓了搓下颚,挡住他的视线,“不疼了不疼了。你呢?” 江沿松开手,回答道,“不疼。” “抱歉。”无关真诚道。 “这不怪你,我也没控制好,这个轮椅很省力,用小劲就能启动,下次推的时候先轻来。” 江沿的确怪自己,明明已经知道无关的路数,却没能时时保持警惕。 他往山顶望了望,其实是能望到吉福寺的大门,可起码三千阶,瞧着无关的样子,大概是不上去不罢休,“要不我们下去找两个伙夫将我抬上去。” “不行。”无关即刻道,“这要自己上去才显得心诚,仙人脚下不可耍心思。” 话毕,无关又跑到江沿身后,这回她学聪明了,先轻轻使力,江沿又再一次被推上坡,坡面和台阶一样,都是些不平整的石头,再省力的轮椅遇到阻碍都费力,无关不能再像在平地那般推着他飞快的走了,于是江沿手也能摸上轮椅…… 两人齐心,再高的山顶也让这俩“心诚”的人上来了。 无关有坡走坡,无坡便有道士来抬,终于将江沿抬进大殿。 他在侧厅求符,无关没过去,她只知平安符能压制身上的邪祟,深层的也不知,但离远些总不会错,但是离太远又担心江沿怀疑,所以只在正厅旁靠近大门处等着,江沿一偏头就能看见她。 她静静地看着正殿的烛火和来往的香客,逐渐失了神…… 记起林氏曾经的教导——“靠近你的人,佩戴这个便能保不受邪祟干扰,而你终身不得佩戴平安符,不然别人再如何寻求自保都无用了。” 少时的她还会问,“那我如何平安?” “果然是邪童,如此自私。会害人的东西就该死,杨老太心善,留你一命,你好好听训便是,别不识好歹。” 从小将她拉扯大的林氏是这样回答的。 …… 无关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抱怨这些,可她也清楚,向善,听话…… 这些都是对她的囚禁,并不是真希望她好。 关于身世,人心,无数个深夜,她早就想得不能再清楚了,其实内心并不想坐实这个身份,可是算了,比起要不要承认自己是灾星,她更希望不伤害任何人。 所以不负所愿,顺从所有。 细细地看着烛火,烟熏缭绕地,逐渐幻化成一个人的影子…… 见过的人,连虚伪都没有,都不希望她活着……可两年前寒冬,还记得那是个雷电交加的日子,最特别的日子,哥冒着狂风大雨,穿过恶臭腐烂的怀巷,只为见她一次,她不怕雷,不怕雨,甚至不怕死,平静地打开房间的窗,便看到一浑身狼狈的人站在底下。 那年那灯那人,是她此生遇过最温暖的景,至今为止,她也都只认为,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想让她活下去的人。 烛火突然闪了一下,无关猛地回过神,微微捏着心口,其实她是害怕的,害怕自己这个邪祟会在这里遭到反噬。 可为了留在江沿身边,她别无选择。 突然,一个大掌在无关眼前打开,上面有着个平安符。 无关:……! 江沿看着她,想着适才她眼神中的落寞,可嘴角是笑着的…… 为何她身上总是有这么多矛盾的地方。 无关看着印入眼帘的符,瞥见眼前这个男人腰间也挂着同样的平安符,忽而有些心酸,这世上好像又多了个人希望她活下去……可不知他知道她身世时,是否也会这样想—— 这是她见过的第二个温暖的景,她好想伸手握住这块符,好想自私一次,不受曾经的束缚…… 可她清醒的知道,她不能。 无关投给江沿一个大大的微笑,掏出手帕包起他手中的符,回到他身后,藏住心里的泪,将江沿推出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他,将江沿给的符埋在一泥地里。 …… 下了山。 “明日你可晚些来。” “为何?” “我想多睡会。” 无关总觉得他不是赖床的性子,但他开口了,她也不想反驳,便也应下。 —— 翌日午时。 无关睡眼惺忪打开大门,便见江沿已在门前的大树下等着,阳光透过层层叶浪,稀疏洒在他的身上,少年眸子半睁,出神地注视一处,宁静而高远…… 她就这样看着他,第一次看到少年的眼眸藏着一片湖泊,整面湖水都是漆黑的,整个环境都是幽暗的…… 人都会有一定明度,江沿没有。 视线缓缓移到他的膝上,她忽而觉得他的伤不在腿上,而在心里。 少年回过神来,那片湖泊消失不见,她终于对上他的眼。 无关耳朵里突然出现轻而有节奏的声响。 “怦怦,怦怦…” 她甩了甩头,才把这陌生的音律甩走。 将门锁上,走近他。 “这样远的路,你怎么过来的?” “让衙役送我过来的。” 江沿递上刚买的冰雪冷元子,但其实也不太冰了。 无关惊奇,接过便饮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谢谢。”她不忘说道。 江沿不太喜欢无关这样守礼节,但见她这样兴奋,漠然的眼眸也略微浮现笑意。 无关暗自下定决心,下次可不能贪睡,可不能让大人聘个管家像养个闲人。 “走吧。” “去哪?” “城外。” 无关也没多问,推着江沿就朝城门口走。 “你不细问?” 她本已下定决心就听大人的话,指哪去哪,这话倒给无关问懵了。 “大人不都嫌手下的话多么,大人你放心,以后你指哪我去哪,绝不多问!” 江沿两眼一黑,罢了,“嗯。” 推着他走在路上,无关在心里计量,去城外的话,从她住处出发好像比从崖巷出发近一些,不禁看着江沿,这是巧合吗? “大人。” “能不能买顶帷帽,太阳好烈。” 江沿一惊,倒是忘了这事,回过头便看到无关有些带红的脸颊。 “快去。” 无关屁颠屁颠跑进一布店,用自己的钱,选了两顶带短薄纱的帷帽。 到江沿跟前,她先胡乱给自己戴上,欲给他戴上时,被后者钳住手。 “妃色?” “只有这个颜色了,大人凑合戴吧!” 话毕挣脱开江沿的手,轻轻给他戴上。 江沿:…… 罢了。 “大人,你的符呢?”无关担忧道。 糟了,江沿心想,但还是淡定的,“塞腰里。” “行,带着就好。”她又开心了。 江沿昨日换衣服时早就不知丢哪去了,加之根本就不信,算了,以后就用这说法哄她吧。 在江沿的指挥下,两人来到一亩田前,田的侧面靠山,那里修建着成片的房屋。 有一男人正在田里割稻子,手起刀落,速度之快,很是洒脱。 周围都是田地,无关没细见过这番景象,惊奇的四处张望。 “那人好像肖兄!” 江沿冷哼一声,弓身捞起地上一小石头,朝他弹去,石子快飞到肖以正身后,而他还在专心收稻子! 无关:!!! 正准备出声提醒。 哪知,肖以正快速朝斜前一翻,用脚背将石子踢了回来,无关这回看不清楚,但清楚感觉到石子回飞的方向一定是江沿这!无关站在江沿身边,下意识要跑到他身后拉他走。 江沿余光看到她的动作,出声阻止怕她不听,直接钳住她的手臂,没等无关反应,江沿一偏头,石子便从他耳边过去。 无关清晰地看见这一幕,有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她真的不喜欢人拿性命开玩笑,无论是拿她的,还是拿自己的。 无关一下甩开江沿的手,交叉在胸前深呼吸平息,平复不了,扭头便要走。 肖以正见惹小娘子生气了,几步从田里跑了上来,拦住无关的去路,“唉,妹子,妹子,你别生气,我错了,肖兄错了,以后不吓唬你了!” 无关还憋着一口气,不过不是对肖以正,忍气和声说,“不是你。” “哦哦,那就是这臭小子,江沿快来道歉。”肖以正厉声道。 这么长时间,江沿见过执拗,勇敢,温柔的无关,但总觉得仅这些人情味构不成一个完整的她,她应该还有很多别的面,只是她不愿给人发现,让人感觉她在身边,可是又离很远。 如今见识到了,不仅不觉得小娘子的脾气讨人厌,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他摇着轮椅上前,认真的说,“对不起。” 其实在听见他摇轮椅的动静时她就不气了,也觉得自己的身份没资格生气,于是松了手,缓缓转身,略有些局促道,“对不起大人,我不该耍性子。” 刚才的可爱随风消散,眼前人又换上疏离的面具,这态度转变太突兀,连肖以正都能感觉到,她真的没在生气了,她抽身干净。 江沿的眼神冷下来,没有回答。 肖以正赶紧接话,“杨姑娘,你要不要……” 话没说完,他突然觉得让大户人家的小姐体验割稻子好像不太好。 “肖兄,以后唤我无关便好,还有,我能不能下田体验一下。”无关满脸兴奋和请求。 “当……当然可以。” “有没有新的草鞋。”江沿问。 肖以正赶忙进屋去找。 “这双是新的,还望……”姑娘别嫌弃,话没说完,无关便接过来,走到一边坐下,将自己的鞋脱了。 江沿摇着轮椅上前,弓身欲替她系鞋带,无关微微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只脚,自己系另一只。 穿好鞋,无关起身,想要立刻下田去! “扶……”江沿话没出口,肖以正刚起手,无关便滑了下去,两人没一个抓住。 无关滑坐在坡边,虽然是摔了进去,但没什么好痛的,她赶紧起身,拍了拍沾满泥的衣服,故作镇定道,“从哪开始。” 看她慌乱的样子,江沿:…… 有了刚才的教训,肖以正只是觉抿了抿唇。 “咳咳咳。”肖以正咳完,从身后抽出一把小镰刀,跳到她身边,细心教她怎么用。 学会后,无关提着小镰刀走向前方的稻田,肖以正上去推江沿进稻田旁的小路,跟着她,江沿一直注视着无关的方向。 “你的腿什么时候好。” 江沿不理他。 “你不好,怎么护着无关妹子。” “闭嘴。” 肖以正在他身后一记白眼。 …… 忙活半晌,两人渐渐聚集到江沿这边,无关是真的累了,但看着肖以正还是这么专注,嘴里还哼着曲,自己也不想停。 “肖兄,去拿水。”江沿道。 闻言,肖以正将镰刀利落地插回身后,转头便回屋拿水,他一般都不问为什么,凭什么,对信任的人总是全身心交付。 “无关,来歇会。”肖以正冲无关招手,他还带来了把小圈椅。 无关坐进圈椅,在江沿身边,肖以正给两人倒好茶水,自己猛灌一大碗,又继续下地。 “不休息吗?”无关关切道。 “不了,忙完这茬还有别茬。”肖以正已经掏出镰刀。 “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劳作不得闲。”无关看着他的身影,捧着茶碗道。 江沿面有所思。 “你今年的收成如何?” “比去年多了些。” 江沿看着别处还有未收割的稻田,满满当当。 “我听闻闵塘去年遭了灾,如何收得这样多?” 无关在边上听着,总感觉江沿在盘算些什么。 “你从何处听闻?闵塘确有地方常年遭灾,但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闵塘田税不低,说是要救灾,养军,剿匪,那些受灾区不知能否承担得起这些税收。” 肖以正平常都是一副憨傻没心肝的样子,如今,无关倒从他的眼底见到了担忧。 “受灾地方还要面临大额的税收吗?”无关有些好奇。 “县衙每年的税收都是固定的,我们这些没遭灾的地方在灾情严重那些年确实交的多些,可也不能我们全都承担下来,这样大家都没活路了,多多少少还是会分给他们些,可他们是颗粒无收,常年靠土地生活的又去哪挣钱,无论多少的税收,都是负担。” “没有起事?”江沿淡淡问。 “那倒没有,官府救灾速度很快,而且常年遭灾,官府在离河较远的安全之地搭建了避难所,若有灾情便开仓放粮,即保证了这些苦难人的生存,也让城里人不受流民之乱。” “他人遭灾,未遭灾的人负担加重,就没人抵抗?”江沿追问。 “一方之人总是命同休,别说闵塘,放眼整个大昭不也相同吗?据说河水淹田,民不聊生,我们也不是揭不开锅,便能出一份力便是一份,若是有人从中作梗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关从他的眼里看清无奈。 江沿垂下眸。 “民之艰否,皆由官决。”肖以正说。 落日余晖,印满金山,天地散满尘粒,两短一长的三影在黄土地上生长,逐渐交叠在一起。 肖以正直起身,手握镰刀指着将掩入山间的落日,高昂喊道,“今生若是还有机会,我便执刀仗天涯,做个逍遥侠客,不知有多快活!”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无关知道,他从来没有被这偌大稻田困住,即使泥土沾满他卷起的裤脚,即使灰头土脸,他的心也无比自由。 她微微偏头,瞥见江沿也若有所思。 人各有各的伪装,希望我们都能卸下负担,任由灵魂自由自在的活。 江沿也微微偏头,看向无关,看着她沉思中眼眸里显出的湖泊,他见过这片湖泊,一开始只觉得清澈见底,不知为何,湖底的断崖显现,变得晦暗浑浊…… 原来…… 一样深不见底。 …… “回吧。”江沿眸子又变得半张。 无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肖以正上前来,“这土都干了,衣裳肯定难洗。” “无妨,我手劲大,定能搓白净。”无关随意拍了拍,并不在意。 江沿抬眼看去,发现无关的衣料都已泛白,他疑惑,但也不好老盯着姑娘身子看,便又低眸,眼神回归漠然。 —— 回城。 无关的步子有些慢。 “累了?” “没有。” “在想什么?” “肖兄。”无关轻声道,“我……也想同他一样,心不受束缚。” 天渐暗,月上梢头,无关目光闪烁,我不想死,那我便要活,即使是为了生命的长度,我也要活下去! 第13章 望海潮 刘仁额头爆满冷汗,脱力顺着墙壁缓缓落坐到地上,轻轻地喘着气,四向看着自己布置的场景,确认无误,才稍微松了口气。 身边是他刚搬过来的木桶,一只失力的手搭在上面,不知是满眼的朱殷色令他目眩,还是将死之人的走马灯。 刘仁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阴影,再度爬起身…… 到床边,他从腰间掏出把锋利的匕首,年过五半的他已是老态龙钟,多年来,再次拿起兵器,手起刀落,这把年纪,使尽全身力气,刀锋是向着自己。 …… 刘仁满头青筋迸发,嘴里咬死的勒帛已沾染鲜血,终于忍下这疼痛,他将沾血的匕首套回皮鞘中,颤抖着手擦净外面的血迹,放在狼藉的桌上,系上勒帛,带上包袱,吹灭灯烛,步履蹒跚地走出满汉楼。 —— 城外,树影婆娑。 刘仁拖着腿拼命奔逃,突然被一颗石子绊到,生生扑倒在地。 逃不掉了,他缓缓爬坐起,回过头看向停下脚步的人,身子虽在发抖,但神情并无慌张。 “刘艺的儿子在哪?!”黑衣人语气冰冷,眼神溢满杀意。 “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话毕,黑衣人的长刀瞬间架在刘仁的脖颈上。 刘仁极力克制住恐惧,下巴却在不自主地发颤,语气依旧坚定,“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早就与他说好,若我出事,便找一无人处安享一生,对你们构不成威胁,就把我的命拿去罢!” 黑衣人微微移动刀锋,长刀便轻轻划破刘仁脖颈的皮肤。 刺痛传来,刘仁眼神却超乎坚定,“呵,我已服毒,任你如何重刑相加,我也活不了多久,你什么也得不到。” “你口中我得不到,你的尸体呢?” “什么?”刘仁的神色稍微松了松。 “我若剁成一块……一块……”刀尖划过刘仁的身体,“嘶——听闻你们刘家都是忠勇有情之人,刘艺之子听闻你死的如此惨,你说……他会不会出现?”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刘仁眼底终于裂开一丝真正的恐慌。 “斩草除根。”说罢,黑衣人便举起长刀。 “哈哈哈……刘将军!小的不中用,这就来陪您了!” —— 夜色更深,难亨正书房却是烛火通明。 “这么多年来,汴京那边都没放弃追查刘艺之子,闵塘多亏了大人你,发现了刘仁的下落,终于给汴京了一个交代。” 难亨正翻看着刘仁包裹里的信,“这交代究竟合不合主上的心意,相信你也知道。” 闻言,黑衣人一颤,垂下头道,“回大人,您神断,刘仁死都不愿交代刘艺之子的下落,不过……他附言说刘艺之子并不知道事情原委。” “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主上要的是这两人的命,我们就必须赶尽杀绝,我交代的事办了吗?” “回大人,已办好。” —— 无关已经连着好几日给江沿带白馍当做两餐。 江沿:…… 虽然他不挑吃食,但也经不起长期的粗茶淡饭,想着无关还是闺阁女儿,吃食都是家里备好的,又没带丫头在身边,应是不知如何置办三餐,所以他昨儿夜里,便去闵塘最繁华的酒楼订了桌最贵菜肴。 翌日大早。 崖巷。 无关刚进门,看见这一席盛馔,满眼惊奇,“大人如何弄得这一桌子菜。” 她并没有胃口,心里疑惑的是他既能自己摇动轮椅,又能凭空变得出这一桌子菜来,又何必招她做管家? 想了半天,得出的结果是要更努力,千万不能让主家觉得自己是个闲人。 “酒楼定的。” 江沿没识破她内心的小活动,拍拍身侧的圈椅示意她坐到身边,那早已为她备好碗筷。 无关坐下,打开纸袋包着的白馍。 见状,江沿伸手夺过,夹了根排骨放她碗里。 看着碗里的排骨,无关的胃已经开始微微翻滚,伸手想要回江沿手里的白馍。 江沿将白馍放到她正对面,而后抓住她圈椅的一边,将她拉近桌前。 无关被圈椅和面前的桌子锢住,站不起来,也够不到,想退后,奈何江沿死死抓着她圈椅的一边。 “好好吃饭。” “我想吃白馍。” “不行。” 看着江沿淡漠的眼眸透出的否定,无关还是有些害怕他,慌张的夹起那块排骨便吃了起来。 江沿明显瞧见,她不熟练用筷子。 排骨刚入口,肉香便在嘴里爆发开来,接着胃中的翻滚也更甚,她能尝到香味,也为美味而嘴馋,可胃不同意,那儿经年累月接受残羹冷炙,早已承受不起这般油腥厚味。 咀嚼两口,无关胃里的东西已经快到嗓子眼,她着急忙慌地拍着江沿在她椅子上的手。 江沿见她脸色不对,赶忙松开,无关捂着嘴跑出门外,实在憋不住,在门外便吐了,幸而昨日吃的不多,没吐两口便只能吐水。 闻声,看着无关扶着门边小小颤抖的半边身子,他皱了皱眉,也不管腿不腿的,一个箭步冲进房间倒杯水,旋即才想起什么似的,拖过轮椅于门口坐下。 无关吐好后,看着秽物,在石板路边用脚扫了点土盖住,简单清理自己,进门便撞见江沿在门边等她,江沿递上水和帕子,无关也没推拒,接过来,后又把江沿推回桌边,江沿本想说自己能摇,但无关手脚麻利。 这回无关坐的离桌子远远的。 见她真的好些,江沿转眼看向面前的菜,心想,有这么难吃吗? 便尝起同无关一样的排骨。 的确欠缺些火候。 江沿摇着轮椅离开桌前,朝门口去。 无关也站起身,快速搭上江沿轮椅把,“去哪?” “对面。” 无关注意过,对门是个吃饭的地!有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但是江沿要去,作为管家她没法子。 满汉楼。 刚进门,满屋烟熏火燎,只有三两桌人在扒饭,但看样子后厨忙翻了天,除了饭菜香,无关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 无关刚被江沿领着坐下,店里的伙计便大叫,“东家,你心上人来啦!” “混说些什么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紧接着无关便见着双手掐腰,但满眼妩媚的女子出现在二楼的走廊处。 无关瞧着,眼神是长久地失焦,这女子可谓是人间惊鸿,梳着时兴的盘云髻,一半的头发散落在肩头,下楼时风都眷顾着,提着衣袂,纱裙轻飘,她朝着无关两人走来,风姿绰约,明媚的笑容跌入无关心里。 她第一次感受到羡慕,是一种不舍转睛地欣赏。 梁寻用帕子挡着口鼻打了个喷嚏。 无关直愣愣地看着,无妨,还是美。 梁寻也没看无关,下了楼就朝着江沿就扑去,无关微微垂眸,有些尴尬。 “江大人又来了呢~” 江沿眼疾手快摇着轮椅后退,梁寻扑了个空,她又伸手朝江沿去,媚态尽显,江沿眉头都未曾动一下,从身后掏出带着剑鞘的短剑,不留情面的打开梁寻的手。 “嘶——”梁寻捂着手瞪着江沿,周围的人看过来,她眼神略有些尴尬,这回她注意到无关,“我说江大人怎么对我如此冷漠,原来是有了小娘子。” 余光感受到梁寻看过来,无关赶紧回看,也没听见她说什么,心中直感叹,真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别胡说。”江沿厉声道。 “哪句胡说,是你对我冷淡了,还是你有小娘子了?”梁寻冲无关挑眉。 无关险些沉沦,回过神来赶忙解释,“我是江大人的管家。” 梁寻伸手要摸上无关的脸,江沿再次嫌弃地出剑打开梁寻的手。 “看来是我前一句胡说咯,这样可爱的小娘子,我自是谁也不让碰的。你小子还算有眼光,什么美人都看不上,转眼就看上了个最好的。” 无关回不过神,沉浸在美人夸她的喜悦中,脸颊泛红。 瞧着无关脸红的样子,江沿一时间也有些失神,她在想什么? “先上菜。”江沿冷着脸对梁寻说。 “照常?”梁寻问,“那大个呢?” 江沿腿伤时肖以正便帮他在这订菜,梁寻为了勾搭上江沿,每日他家的饭菜都是梁寻亲自送。 闻言,无关慌了,忙要阻止,可没人理她,梁寻还给她推荐自家好吃的菜品。 倏忽,厨房传来喊骂声,“你是如何生火的,这点事都办不好!” 梁寻也没管,还在不断的推荐,停了火,熟悉的味道更浓了。 “大人有没有闻到熟悉的味道。”无关问。 “他就住对面,你没来时他日日吃我家的菜,当然熟悉!”梁寻笑眯眯道,她很是善聊。 江沿眉头微皱,他确实闻到一股味道,也是说不上来,又要时刻注意着梁寻有什么动作,更顾不上,此时那股熟悉的味道更浓,他看向四周,那股味道就在店里…… “是一种矿物味,还有一种金属的腥气。”无关道,“是颜料!” 记忆随着气味渐渐清晰起来,少时嬷嬷教她作画,残存的颜料还在怀巷的库房里,只是时间久了,颜料变质,气味没那么浓了,加上无关并不喜欢作画,所以陌生。 江沿对着无关点头表示赞同,目光变得锐利,开始寻找味道可能的来源。 “掌柜,店里像是打翻了颜料。”无关觉得这么重的味道,不可能是有人在楼里作画了。 “瞧你这样子是比我小的,唤我寻姐姐便好。”梁寻自觉得与无关投缘,便热情回应,“我这呀,就我和另一个掌柜住,每日都忙翻天,谁有闲情雅致作……画?” 梁寻眼神骤变,店里谁可能有这种闲情雅致。 这店里少了个人。江沿眼神停在二楼转角处。 “你没闻见颜料的味道?”无关疑惑地问梁寻。 无关观察四周,这味道不轻,可除了她和江沿没有一人疑惑。 梁寻心头涌出不详的预感,也顺着江沿的目光看去,敛了媚气,表情变得稳重,语气也不再活泼,“我这几日害了风寒,问不到气味。” 但看她的表情,显然也是察觉到二楼的不对劲。 “我可以上去看看吗?”无关问。 此话一出,梁寻和江沿:!!! 看着梁寻一愣,无关担心她不同意,直接越过她顺着楼梯往上跑,速度太快,江沿没抓住她,踹了梁寻一脚,梁寻吃痛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无关一下推开门,满眼的血红一下刺入眼睛,无关捂住嘴猛地后退,后腰抵上阁楼栏杆,退无可退。 “是……血。” 第14章 望海潮 江沿注视着无关的一举一动,心中惊疑不定,理智让他稳坐轮椅,可有种莫名的情绪又让他坐立难安。 梁寻与无关是前后脚,一下没准备,也被血红惊到,往后踉跄几步,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忙上前将将愣住的无关拉下楼。 有一衙役走了进来,对着江沿作揖,“我敲了许久的门,原来大人您在这。” 江沿还盯着无关。 “何事?”他问。 “回大人,有命案。” 衙役话毕,三人都看向他。 …… 正午烈阳高照,每个人身上沁出薄汗来,即使如此,万事万物都还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县衙门前。 “江大人您可到了,此次案件及其恶劣,烦请大人尽快找到凶手,不然闵塘大伙都人心惶惶。”难亨正对着江沿作揖。 “出什么事了?”江沿问道。 闻言,站在一旁的几个小衙役捂着嘴作呕的样子,又碍于在上官面前,故作镇定。 “大人你进去看吧。”难亨正说道。 几人朝里走。 难亨正跟在无关身边,轻声问,“咦,杨姑娘怎么还在?” “我现在是江大人的管家。”无关也轻声答。 难亨正面色一滞,转而猛地一沉。 “江大人未给杨姑娘名分?”难亨正提高了嗓子问。 “住口。”江沿冷脸,微微偏过头。 “这可便是您的不对了,人姑娘跟在您身边,连个妾室的身份都没有,高门大户出来的姑娘当个外室,真有损清誉!”难亨正依旧不依不饶地道。 无关淡淡地看向他,正好对上难亨正的眼神。 感觉这话像是对她说的。 江沿以极快的速度掏出一文钱,朝难亨正的右脸弹去,力道之大,竟叫他嘴角出血,右脸及耳侧迅速肿得似炊饼。 众人站定。 难亨正捂着脸惊恐地退到一旁,他没正经见识过江沿的情绪,光是冷脸已经够让他吃不消,如今更有些活阎王的感觉,初秋的风吹来,但此时他如坠冰窖。 见江沿不再计较,无关推着他往里走,衙役也都跟了上来。 “大人您可真厉害!”无关从身后给江沿竖个拇指。 江沿没回答,无关觉察他周身的气氛凝滞。 衙役将他们领到停尸间。 “江大人,您做好准备。” “到底怎么了?”无关问道。 衙役的表情明显不对,不断地强咽口水,“今儿守城兵在城门口发现…碎尸。” 无关面色一变,胃里又在翻滚。 “你推我进去看。”江沿对着其中一个衙役说。 江沿回头看无关,指着个阴凉处,“你去那坐会,别乱走。” …… 刚进门,浓厚的血腥味溢满整个尸间。 江沿打开尸包,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略——”身后的小吏实在顶不住,踉踉跄跄跑外头吐了。 江沿眉头微皱,修长的手指握拳挡住口鼻,他拾起一旁的工具简单翻看,便摇着轮椅出去。 无关赶忙上前,递上手帕,站在门外也闻到那血腥味,那味道除了让人不适,还让人恐惧,可站在情绪之外,她总觉得和满汉楼那间房里不一样。 江沿接过,攥在手里。 “仵作呢?”他问。 小吏缓过劲,“回…回大人,没…呕…仵作。” “这么大个县还没找到一个仵作?!”无关惊呼。 “无关!”江沿和无关同时看去,肖以正朝她俩走来。 “肖兄!”肖以正腿长,三两步就走到身边,无关笑着问,“你事情都忙完啦!” “嗯,忙完了。”肖以正冲无关宠溺的笑。 江沿看着她俩的互动,微咪起眼,不耐烦地样子,“走吧。” 江沿又一次被推进停尸间。 “你知道我会验尸?”肖以正问。 “不难猜。”江沿答。 肖以正挠挠头,他真不知道哪猜的,也懒得管,掏出随身带的工具开验。 “切口平整。”江沿说。 “嗯,下刀之人冷静,心狠。”肖以正答。 江沿感到无关探头,侧过脸看她,这时,有人叫了她一声:“杨姑娘!” 一衙役在树荫下朝她招手。 “何事?”无关转过身看他,烈日**裸地照在脸上。 “杨姑娘你不记得我啦?” “你…是?”无关满脸疑惑。 “我叫陈扰。是我找江大人救的你呀!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打死在牢里了!”陈扰忙道。 无关隐隐记起,那日江大人身旁的确跟着这个小吏。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无关走过去,真诚道,又掏出荷包中几个大的银子掂了掂,递给衙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你收下。” “我不要你的钱!”陈扰忙摆手,又慌张地朝别处看去,“大……大人。” 江沿不知何时已经在无关身后,那儿烈日炎炎。 “你还是收下的好……”无关顺着陈扰的目光看去。 她一瞬间有些慌乱,突然记起今日没带自己的钱袋子,身上带着的钱是江沿给的!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她忙对江沿道:“我…我可以还上的。” 江沿眼神愈发冷清,陈扰没伸手,无关将银子放在他捧着的豆糕上,然后跑到炎日下将江沿推进树荫。 陈扰很怵江沿,闻言便收下了。 “杨姑娘,你尝尝我带来的豆糕吧!房记豆糕,虽然价格高,但是软糯香甜,我排了一早上才得了一盒,赏脸尝尝吧!”陈扰走到江沿身后,对无关说。 无关总觉得陈扰人挺好,但是又好的有些奇怪。 还没等无关拒绝,他就已经打开豆糕,双手捧到无关面前,无关早上就没吃,还把昨晚吃的吐了出来,本就饥肠辘辘,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江沿:…… 无关收回眼神,看向陈扰,真诚而疏离地道,“不用了,谢谢你。” 陈扰愣了愣,还往她手里塞,“你试试吧!很好吃的!” “不了。”无关坚持不要,推搡间,豆糕从陈扰的手中掉在了地上,他皱起眉头,狠狠地看了无关一眼。 无关一愣。 “陈扰——”管事的唤,“过来!” “来了。”陈扰敛起恼怒的眼神,走到江沿身边朝他作揖便走了。 无关看了一眼陈扰的背影,也再没多想,走到江沿身边,她今日本就感觉他情绪不对,可相处久了,也知江沿对她并没有恶意,如今她没大没小地坐在一边的石头上,真切与他对视,确定他就是不对劲。 “江大人,你今日是怎么了?”无关疑惑地打量江沿。 “你今早那样做很危险。”江沿语气冰冷。 无关回忆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我只是想帮你……” “我知道。”江沿语气稍微缓和:“我想让你平安。” 闻言,无关先是一愣,她看着江沿,他的眸子总是漠然无味,可她总能从中读出情绪。 清风送爽,这会儿才有了初秋的感觉。 “你们在聊什么?”肖以正手里还在整理着工具,朝她们走来。 无关回过神来,江沿一直陪她在外头,那就是肖兄验的尸? 本想发问,肖以正先开口道:“还无法确定是谁,破碎的尸块勉强能拼成人的身子,确定是个男子,已过不惑之年。” 他面色凝重。 这时,有小衙役叫喊着跑过来,“大人!有民报官,在城里几处地方发现了新的尸块!” 后面有几个小吏把尸块抬上来,肖以正上前掀开一角,瞳孔猛地放大,“满汉楼二掌柜!” …… 三人来到前堂,只见难亨正拿着个东西摁脸上敷着,招呼人:“把人关到牢里,审!” 过这些许时间,难亨正的脸愈发肿大,一面生的人正帮他敷脸,他没穿官服,应该是难亨正身边的小厮。 这回可真见到江沿的威力,无关感叹,大人看着如此文弱,手劲竟然这般威猛,嘶…… “凭什么抓我们!”梁寻进门就冲着难亨正喊叫。 “你店里出人命了,你不知道吗?!”难亨正本来就火大。 “我店里出人命那就去查啊,抓我们算怎么回事!” “本官断定凶手就在你们之中,好好配合审查,事后自会放你们走。”难亨正一手捂脸,一手叉腰,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呸!”往日的梁寻看着风情万种,如今却套了一副泼妇模样,几个衙役都险些拉不住她,“无凭无据的你就敢抓人,谁知道我们一群人进去还能不能囫囵个的出来!” 难亨正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直指梁寻:“嘿!我就告诉你了,他们能不能出来我不知道,你保证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闻言,梁寻挣脱着要去打他,禁锢得太死,梁寻直接一脚踹在难亨正另一边好脸上。 难亨正捂着脸摔倒在地,嘴里直喊,“哎哟……” 小厮忙上来拉起难亨正,一齐退开好远,那小厮护主,对着梁寻怒目而视,难亨正喊道,“放肆!来人!就在这先给这泼妇来二十大板!” 无关还没从那一脚爽过劲来,就看见有人急匆匆拿来刑凳和刑杖。 恍惚间,好像看见梁寻和满身是血的自己重合…… 她管不了那么多,赶忙跑了上去,护在梁寻身前! 梁寻本也怒气冲冲,誓死不屈的样子,猛地看见有个人挡在自己身前,秋风袭来,将两人的衣裙卷起交织,垂着眼看她,周身的气焰猛地熄灭—— 这么多年,父亲的鞭策,后母的谩骂,管家的嘱咐接踵而至…… 母亲去世后再没人坚定的护在他身前。 无关其实有些紧张,可她也才知道自己有个能力,越紧张,越淡定,“圣人曾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既罔顾家国律法,民为己辩驳,何错之有!” “滚开!”难亨正招手示意人将她拉走。 无关直视堂上,寸步不让,余光瞟见刑杖,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江大人在,她默许自己可以勇往无前。 双方剑拔弩张时。 “挡着路了。”肖以正推着江沿在难亨正身后说。 “哎哟!”难亨正惊呼一声弹开,忙作揖:“拜见大人。” “打。”江沿下令。 在场的人都蒙了,难亨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表情逐渐得意,无关明显愣住,无措地看向江沿。 肖以正看向拿着刑杖的俩人,指着难亨正:“愣着做什么,没听见知县老爷下令,打呀!” 衙役颤颤巍巍上前架起难亨正,难亨正猛地挣脱,跪倒在江沿跟前:“不知下官犯了何事,惹得大人动怒。” “你挡着大人的路,实在冒犯。”肖以正接茬。 大伙望向四周,明明那么宽的路…… “大人,这实在说不过去呀,您看这……” 江沿缓缓抬眼。 感受到自己那半边脸还在隐隐作痛,难亨正顿时收起了戾气,颤着声答,“大……大人,下官知错,求大人饶命!” “那还打那位姑娘吗?”肖以正接,四周的衙役都表示赞同。 “不……不打了。”难亨正不敢抬头。 肖以正又到江沿身后,适才见江沿掏出铜钱,若不是他及时反应,难亨正身体不知要废哪个部位,动用私刑引得的只能是人的恐惧,而不是人的尊重。 想到这,他松了口气。 “放人。”江沿再次下令。 “大人……”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肖以正补充道。 “成成成,将这些人赶回满汉楼,叫人将楼围起来,没有大人的吩咐,不得进出!”难亨正下令道。 待人走后,难亨正向江沿借步。 无关也跟了上去,只见他小心翼翼地道,“清肃,我知道你年轻气盛,想在闵塘搞出什么政绩,好让自己能回汴京,可这案子不能接啊!” 闻言,无关看着江沿的背影,原来,林氏之案他利用我,是想做出政绩,回汴京。 应该的,汴京的高官沦落至此,任谁心境都会有不平,想回到从前。 “为何这么说?”肖以正问。 江沿没有回答,显然是有了答案。 “凶手杀人手法恶劣,官府的人干涉,恐会祸及己身!”难亨正继续劝道。 怪不得,无关看着难亨正,他对江沿从来都是掣肘,这个案件怎么会主动来找江沿,他这话看似苦口婆心,其实是诱敌深入。 “你放屁!”肖以正骂道,“官府之人,怎能将百姓生死置之度外!” 江沿依旧无言。 无关垂眸,她无法评判江沿的选择,因为不知道江沿深层的当官逻辑是什么。 “每个人的死亡都值得一个真相,就算是被砍头的犯人都需要仵作当场验尸,这个案子县令就别管了。”江沿道。 无关猛地抬头,目光又撞进江沿的背影,可是好像闯进了江沿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