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日记》 第1章 懵懂 大晋十七年,三月初七,晴 今日春色极好,廊下的海棠忽然全开了,像一团团绯色的云。 我让宫人折了几枝插在寝殿的瓷瓶里,哥哥下朝回来瞧见了,只站在门边看了半晌,什么也没说。 午后他批奏折时,我便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玩九连环。 其实早解开了,但懒得动,阳光暖融融地照在眼皮上,快要睡着时,感觉有人走近。 是哥哥的气息。 我懒得睁眼,只觉他俯下身,指尖很轻地捋了捋我鬓边的头发。他的手总是很凉,碰在皮肤上像玉。 “睡这儿要着凉的。”他声音压得低,和平日里在朝堂上截然不同。 我没应,他便将我连人带毯子一起抱了起来。 我惊了一下,抓着他前襟的衣裳料子,那上面的金纹硌着掌心。 “我自己能走。”我说,但他只是笑了笑,步子很稳地往内室去。 “知道你能走。”他将我放在榻上,自己也坐在边沿,却没有立刻离开,“但哥哥想抱着你。” 这样的话他说过许多次。 小时候我生病,他整夜抱着我在殿里踱步。 后来我顽劣,从树上跳下来扭了脚,他也是这样抱我回去。 似乎从他逐渐亲政,在所有人面前都变得威严难以亲近之后,只有在我这里,还会做这些事。 我习惯了,甚至觉得理所应当,他是我的哥哥,这世上唯一会无条件纵容我的人。 可有些事……我翻了个身,脸朝着里侧,闭上眼睛。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几日的事。 那也是个暖洋洋的下午,我在他书房里翻找前朝的画谱。 他原本在看书,后来走到我身后,手臂从我肩侧伸过来,帮我取高架上一册旧书。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背,隔了几层衣料,依然能感觉到温度。 但他没有立刻退开,下巴几乎抵在我发顶,呼吸拂过耳廓。 “找到了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很难形容的滞涩。 我说找到了,想转身,他的手却按在我肩头,没用力,但我没挣动。 寂静里,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响,和他平缓的呼吸。 后来他低低叹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别的什么,终于松开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去玩吧。”他说。 这不是第一次。 从我十四岁那年生辰过后,这样似有若无的贴近、触碰,便渐渐多了起来。 起初只是偶尔揉我头发的时间长了些,或者替我整理衣襟时,指尖不经意擦过颈侧的皮肤。 后来,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他会让我靠在他怀里,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腕,指尖在我掌心很轻地划着圈,另一只手揽着我的腰。 他说,这是兄弟间亲近的方式,说我小时候总这样缠着他。我确实记得自己幼年极依赖他,但具体的情形早已模糊。 可他是哥哥,他说的,总不会错。 只是……心里偶尔会浮起一丝极细微的怪异。 像羽毛搔过,抓不着,也说不清。尤其是当他用那种目光看我时……很深,很静,像幽深的潭水,表面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什么。 我看不懂,但本能地觉得,那和他看朝臣、看宫人、看任何其他人的眼神都不同。 有一次我直接问了:“哥哥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闻言怔了怔,随即笑起来,那笑容很好看,却让我觉得他并没有真的在笑。 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是我最珍视的人。”这话熨帖极了,我便把那点怪异抛在了脑后。 更亲密些的“帮忙”,始于去年冬天。 我畏寒,贪恋他寝殿里的地龙,常赖在他榻上看书。 有一晚看得困了,迷迷糊糊感觉他替我掖好被角,手却停留在我的寝衣带子旁。 他问我,能不能帮帮他。 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哄劝的意味,说他难受。 我从未见过他难受的样子,心里一紧,便点了头。 过程是陌生而奇异的,手心发烫,心跳得很快,有些无措,又隐隐有种被他全然依赖的满足感。 他是无所不能的太子,却在我这里露出脆弱的神情。 结束后,他紧紧抱着我,吻我的额头,说谢谢我,说只有我能让他这样安心。 他眼里的情绪浓得化不开,我虽然不太明白,但被他那样看着,心里竟也生出些欢喜。 后来,这样的“帮忙”便有了几次。 我逐渐熟悉了他呼吸变化的节奏,熟悉了他压抑的低喘,熟悉了他事后长久抱着我时,臂弯微微的颤抖。 我依然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可哥哥喜欢,他看起来很快乐,很放松,甚至比在朝堂上解决一件棘手政事还要愉悦。 我便觉得,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照顾”……他照顾我衣食住行,而我,似乎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安抚他。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至亲,本就该如此紧密。 可偶尔,在极短暂的间隙,当我瞥见他凝视我侧脸或颈项的眼神时,那里面翻滚的、近乎贪婪的炙热,会让我心头莫名一悸。 那不是哥哥看弟弟的眼神,至少,不像。可我立刻又会反驳自己,我懂什么呢?我自幼长于他羽翼之下,所见所爱所憎,无一不是他给予或默许的。 他教我识字念书,教我骑马射箭,也教我何为喜怒,何为亲疏。他塑造了我的整个世界。 那么,他告诉我“这是兄弟间正常的亲近”,我又凭什么去怀疑? 只是今日被他抱起时,我忽然想起,儿时他抱我,手臂是规整的、呵护的。而现在,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膝弯和后背,将我整个人收拢在他怀中,占有般的姿态。 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清淡的冷香,似乎总缠着一缕我辨不分明的、沉郁的味道,像潮湿的土壤,将我密密包裹。 我是否……在纵容一件错误的事?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被我自己掐灭了。怎么能是错误? 他是哥哥。 他永远不会伤害我。这宫里宫外,人人都怕他,畏他,说他手段狠厉,独断专行。 只有我知道,他替我剥莲子时会细心剔去莲心,我生病时他眼底的焦急做不得假,我任性胡闹时他永远只是无奈地纵容。 他给了我一切,包括这身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脾气。 那么,他向我索取的这一点点“亲近”,我又有什么理由吝啬? 或许,我只是不太习惯。习惯就好了吧,就像习惯他总在我身边一样。 窗外暮色渐合,宫灯次第亮起。 哥哥晚膳时给我夹了春笋,是我爱吃的。 他问我海棠好看吗,我说好看。 他笑了笑,说:“不及你颜色鲜妍。” 这话有些古怪,但我只当他又在逗我。就像他有时会说我长得太好看,需得藏起来,免得被人瞧了去。 可我俩一母同胞,分明生得相似,他夸我,便如夸他自己,更何况……我瞥了一眼,明明哥哥比我生得还要漂亮。 夜深了,哥哥还在外间看书。我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被褥间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方才他进来看了我一次,替我按好被角,手指拂过我脸颊时,顿了顿,最终只是很轻地碰了碰我的睫毛。 “睡吧。”他说。 我闭上眼。 那些隐约的疑惑、细微的异样,在黑暗和温暖中渐渐沉淀下去,变得无关紧要。 唯有他始终在这里的认知,无比清晰而牢固。 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弟弟。 这就够了。 至于别的……明天再说吧。明日海棠应该还在开,可以让他再陪我去折几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懵懂 第2章 伴读 大晋十七年,三月十五,阴。 今日宫里来了新人。 晨起时便有宫人来禀,说青州顾氏的长公子顾玄已至宫门,奉皇命前来做我的伴读。 我正懒洋洋地由侍女梳头,闻言从铜镜里瞥了一眼身边正在为我挑选腰佩的哥哥。 他神色未变,只将一枚碧青玉珏系在我腰间,指尖拂过流苏,动作如常。 “顾氏百年清贵,顾玄是这一辈里最出色的。”哥哥的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安排他来,自有深意,你与他相处,需知分寸。” 我哼了一声,没接话。 什么青州顾氏,再煊赫也不过是臣子。 哥哥才是这宫里,不,这天下我最该在意的人,一个伴读罢了。 见到顾玄时,是在东宫偏殿的书房。 他穿着一身素青的锦袍,身姿挺拔如竹,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与周遭金玉富贵格格不入的清冽气息。 见我进来,他依礼下拜,姿态端正,一丝不苟:“臣顾玄,参见殿下。” 声音也如其人,清冷疏淡,像山涧的泉水。 我靠在铺着软垫的宽大椅子里,没立刻叫他起来,反而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眉眼俊逸,只是那双眼太静了,静得看不出丝毫情绪。比起哥哥眼底温柔晦暗的幽潭,这人……倒像块冰。 “起来吧。”我随意摆了摆手,“既是伴读,日后便在这书房一同读书,王太傅讲学严厉,你可别拖后腿。” “臣谨记。”他起身,垂眸立在一旁,并无多余言辞。 无趣。 我心想。 哥哥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书。 他目光先落在我身上,唇角微弯,随即才转向顾玄,那笑意便淡了下去,只剩下属于东宫太子的威仪。 “顾公子,”哥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压迫感,“陛下既将你指给阿昭伴读,望你谨守本分,尽心辅佐,四殿下年少,性情活泼,你需多引导他向学,宫中规矩……也要时时提点。” “臣,领命。”顾玄再次躬身,姿态无可挑剔。 哥哥走到我身边,将书卷放在我面前的案上,是本王羲之的帖。 “你总说字练不好,今日起,每日摹一页。” 他语气温和,手很自然地搭在我椅背上,形成一个半环抱的姿势,看向顾玄,“顾公子书法造诣颇深,正可指点你。” 我有些不满,练字最是枯燥,“有哥哥教我就够了。” “我近日政务繁忙。”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带着惯常的纵容,但目光却掠向顾玄,“顾公子,阿昭就交给你了。” 顾玄微微颔首:“臣定当竭力。” 他的目光与我短暂相接,依旧平静无波。我却莫名觉得,那平静之下,似乎洞悉了什么,这感觉让我不太舒服。 整整一个上午,王太傅讲《尚书》,我听得昏昏欲睡。 顾玄却始终坐姿端正,听得极为认真,偶尔太傅提问,他答得条理清晰,引经据典,连太傅都频频抚须点头,忽地又转而看向懒散无状的我,神色带上不满。 啊,果然很讨厌。 太傅本来就对我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看不过眼,如今来了个不管哪方面都挑不出错处的谢玄,可不是越发看我不上。 我支着下巴,心里憋着郁气,直到感觉一道视线落在我侧脸。 不是哥哥那种带着温度、缠绕不去的注视。 而是冷静的,观察般的。 我侧头,对上顾玄的眼睛,他很快移开视线,仿佛刚才只是无意一瞥。 午膳时,哥哥特意过来。 宫人布菜,他将我喜欢的清炖竹笋挪到我面前,又亲手盛了汤。 “上午功课如何?”他问。 “就那样。”我撇撇嘴,“顾玄倒是很得太傅赏识。” 哥哥笑了笑,夹了片笋给我:“顾氏子弟,学问自然是好的,你与他多讨教,有益处。” 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地问,“他为人如何?可还相处得来?” “冷冰冰的,像个木头。”我评价道,没注意到哥哥若有所思的目光。 “是么。”哥哥的声音很轻,“既是木头,便无甚趣味,你不必过于亲近,维持君臣之礼即可。” 我点点头,本来也没想和一个木头多亲近。 然而下午练字时,这“木头”却让我有些意外。 我照着帖子胡乱写着,心浮气躁,字迹便歪斜无力。 顾玄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开口:“殿下,执笔需稳,腕力宜沉。” 我斜睨他:“你写来我看看。” 他也不推辞,另铺一纸,执笔,蘸墨,落笔。 动作流畅自然,顷刻间,一行端正劲秀的行楷便跃然纸上,风骨初显,竟有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 我瞧着,心里那点不服气冒了出来,夺过笔,也学着他的样子写,却总不得其法,正烦躁,他忽然上前一步,站在我身侧稍后的位置。 “殿下,此处笔锋当转。”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依旧冷清,却因距离的拉近而清晰无比。 他没有碰触我,只是虚指着纸面,“肩放松,力由臂生,而非指端。” 我试着调整,果然顺手了些。 写了两字,忍不住抬眼看他。 他专注地看着纸面,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长睫垂下,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他身上有极淡的墨香和一种冷冷的,像是雪梅的味道,与哥哥殿中晦涩的冷香截然不同。 “你常练字?”我问。 “每日晨课,必临帖一个时辰。”他答。 “不闷?” “心静则不闷。” 果然是个无趣的人,我失了兴致,搁下笔,“不写了。” 他并无异议,只静静将笔墨收好,动作一丝不乱。 傍晚哥哥回来得早,问起下午做了什么。 我说练了字,顾玄教的。 哥哥走过来,拿起我写的那几张纸看了看,又瞥见旁边顾玄那张范字,目光凝了一瞬。 “确实不错,”他将我写的字放下,手指在顾玄那张纸上轻轻点了点,“顾公子家风严谨,名不虚传。” 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夜里,哥哥照例来我寝殿。 他今日似乎有些疲惫,靠坐在我榻边,闭目养神。 我凑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趴在他身边。 他睁开眼,眼底有细细的血丝,伸手将我揽近。 “今日与顾玄相处整日,觉得如何?”他低声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我的长发。 “还是那样,冷冷的,话也少。”我如实说,“不过字写得真好。” 哥哥的手微微一顿。“哦?比哥哥写得还好?” 这问题有些孩子气,不像他会问的。 我笑起来:“那怎么能比?哥哥的字有帝王气,他的……只是好看。” 哥哥似乎被取悦了,低笑一声,将我搂得更紧些。 “嘴甜。”他吻了吻我的发顶,“记住,他再好,也只是臣子,是外人。你心里,只需有哥哥就够了。” 他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蹭了蹭他的肩膀,含糊应道:“知道了。” 窗外月色朦胧,隔着窗棂透进来,一片清辉。 我忽然想起顾玄那双眼睛,在下午书房的光线里,平静,冷淡,像破碎的水面,盛着一弯冷月。 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 哥哥的呼吸渐渐均匀,我闭上眼,不再去想。 本来准备两千字的小短篇就完结,结果发现没到三万字专栏只有草草,决定慢慢写到三万字再完结[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伴读 第3章 受罚 大晋十七年,七月初七,晴。 今日是七夕。 宫里也挂了彩灯,宫女们三五成群在廊下穿针乞巧,小声说笑着。 我看着,觉得有些烦闷。 整日困在四方宫墙里,听着太傅讲那些治世之道,看着哥哥忙碌的背影,连想找人撒气,除了顾玄,竟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来。 顾玄依旧是一身青衣,坐在书案另一侧整理今日的笔记,他神情沉静,仿佛窗外那些喧闹与他毫无关系。 也是,他这样的人,大概觉得乞巧穿针是无聊之事。 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听宫人窃窃私语,说金陵城的七夕灯会极热闹,整条秦淮河畔灯火如昼,有各色精巧的灯,还有杂耍、百戏,比宫里这拘谨的摆设要有趣得多。 心思一起,便再难按下。 我“啪”地合上书,看向顾玄,“喂。” 他抬眼看我,目光清正:“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功课到此为止。” 我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你回值房去吧。” 顾玄没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殿下,今日的《策论》还未讲解。” “我说,到此为止。”我加重了语气,属于皇子的骄纵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怎么,顾伴读,本宫的命令你不听?” 他沉默了片刻,起身,行礼:“臣不敢。既如此,臣告退。” 他收拾东西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然后退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立刻唤来贴身内侍,让他找来两套不起眼的常服。 我要出宫。 换上靛青的圆领袍,将玉冠取下,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束发。 镜子里的人,褪去了几分宫廷的华贵,倒像个寻常富户家的小公子,我对着镜子挑了挑眉,心里涌起一阵新鲜的兴奋。 避开熟悉的宫道,专挑僻静处走。 眼看西侧小门就在眼前,却见门边槐树下,静静立着一个青色身影。 是顾玄。 他也换了衣裳,是一身半旧的深蓝布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更显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峻。 他站在那里,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我心头火起,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顾玄!你竟敢违逆本殿下的命令?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他拱手,声音平稳,“殿下命臣离开书房,臣已遵命。然陛下与太子有旨,令臣随侍殿下左右,保障安全,殿下微服出宫,安危系于一身,臣不敢玩忽职守。” “你!”我气结,他那套严谨的说辞让我无可反驳,我瞪着他,“好,好得很。你要跟,便跟着,但闭上你的嘴,离我远点,别扫了我的兴!” 他神色不变:“臣谨遵殿下口谕,必不远不近,护殿下周全。” 就这样,我带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混在出宫采办杂物的宫人队伍里,从侧门溜了出去。 一出宫门,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长街上果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鱼龙灯、莲花灯、走马灯……光影流转,映得人脸上都是暖融融的颜色。 小贩吆喝声,孩童嬉笑声,年轻男女并肩低语声,夹杂着糖人、炸糕、烤肉混合的香气,汇成一片我从未体验过的、鲜活无比的嘈杂。 我一时看呆了,忘了身后的顾玄,只顾跟着人流往前走。 看到吹糖人的,站住看了半天,见到套圈的,也试了几次,可惜一个都没中,闻见烤羊肉的香味,便买了两串,自己咬一口,油香满口,顺手把另一串往后一递,递到一半才想起身后是谁。 转头,顾玄果然就在三步之外,安静站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将拥挤的人潮无形隔开些许。 我把那串羊肉往他面前又送了送,故意道:“赏你的。” 他看了看那油光滋滋的肉串,又抬眼看了看我,终于伸手接过,低声道:“谢殿下。” 然后,就拿着那串肉,既不咬,也不丢,只是拿着。 我觉得没趣,转身继续逛。 秦淮河边更是灯火辉煌,画舫凌波,丝竹声声。许多女子在河边放莲花灯,烛光星星点点顺水漂流。 我也买了一盏,蹲在河边,学着别人的样子点燃蜡烛,轻轻放进水里。看着那一点暖光晃晃悠悠漂远,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这万家灯火,人间喜乐,似乎都离我很远。 正出神,旁边几个醉醺醺的浪荡子踉跄走过,其中一个脚下一滑,直直朝我撞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忽然被一股力道带向一侧,踉跄一步站稳,那醉汉被人拦了一下,嘟囔着骂骂咧咧走开了。 我回头,顾玄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半步之处,方才拉我手臂的正是他。 他很快松开手,仿佛只是扶了一下快要摔倒的陌生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扫过那几个走远的醉汉,眼神微冷。 “殿下,此处人多杂乱,不宜久留。”他低声说。 方才那一下,让我骤然从迷离的灯火中惊醒。 手臂被他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同于哥哥的力道。 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克制的保护意味。 我看着河面上远去的莲花灯,又看看身边沉默的顾玄,忽然觉得这热闹也没什么意思了。 “回宫。”我有些意兴阑珊地说。 回程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快到宫门时,我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他手里还拿着那串早已凉透的羊肉,姿势有些可笑,却又莫名透着一股认真。 偷溜出宫的事,果然没能瞒住。 哥哥就在我的寝殿里等着,殿内只点了几盏灯,他坐在灯影里,面沉如水。我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往顾玄身后躲,但脚像钉在了地上。 “玩得可还尽兴?”哥哥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先落在我身上,细细看过,确定我无碍,然后才移向顾玄,那目光便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我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辞,身边的顾玄却已上前一步,撩袍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容禀。”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今日是臣失职,未能及时劝阻殿下出宫之念,出宫后,亦是臣护卫不周,令殿下置身市井杂乱之中。所有过错,皆在臣一身,请太子殿下责罚。” 他一字一句,将责任揽得干干净净,仿佛我只是一个被他暂时疏忽而未能看管住的不懂事孩子。 哥哥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 半晌,才缓缓道:“顾公子倒是勇于担责,陛下将阿昭安危托付于你,你便是如此尽责的?” “臣知罪,甘受任何惩处。”顾玄背脊挺直,头微微低着,姿态是领罪的模样,却无半分摇尾乞怜之态。 我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那身半旧的蓝布袍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心里那点因为被他“跟踪”而起的恼怒,忽然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酸胀的情绪。 他明明可以辩解,可以说是我强令他不准跟随,可以说是我任性妄为,但他没有。 “哥哥……”我忍不住开口。 哥哥抬手止住了我的话,目光仍锁在顾玄身上,“既然顾公子自请责罚,便去殿外阶下跪着,好好思过。何时想明白了‘伴读’二字的真正分量,何时再起来。” “臣,领罚。”顾玄叩首,起身,转身向外走去,步履平稳,连衣角都未曾乱一下。 我想跟出去,哥哥却叫住了我,“过来。”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疲惫。 我挪过去,被他拉着手腕带到身边坐下。 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叹了口气:“吓着了?那种地方,鱼龙混杂,若真出了事……” “有顾玄在。”我脱口而出。 哥哥的手微微一顿,看着我,“哦?你觉得他护得住你?” 我想起河边那及时的一拉,想起他沉默隔开的人潮,想起他手中那串凉透的羊肉。 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但他……挡在我前面了。” 哥哥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生气了。 最终,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有些复杂:“看来,这顾玄,倒也不全然是块木头。” 我靠在哥哥身边,心思却飘到了殿外。 顾玄……他为什么不把我供出来呢。明明是我非要出去…… 仅仅因为,那是他的“职责”吗? 我第一次,对除开哥哥以外的,对这个沉默寡言、清冷如冰的伴读,产生了些许说不出来的情绪。 第4章 自愿 大晋十七年,九月初九,晴。 七夕之后,日子仿佛没什么不同,又仿佛有些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变了。 哥哥来我寝殿的次数更勤了。 有时是午后,有时是深夜,政务似乎永远处理不完,但他总能抽出时间过来坐坐,或者说,过来看看我。 他依旧会过问我每日的功课,听太傅讲了什么,看了什么书,顾玄在一旁垂首而立,言简意赅地补充或应答。 哥哥听着,目光却大多时候落在我脸上,偶尔掠过顾玄,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然后,他会寻些由头让顾玄退下。 “顾公子今日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或者,“孤有些家事要与阿昭叙谈。” 顾玄从不多言,行礼,退走,背影挺直,步履沉稳。 殿门合上,内侍也被屏退,哥哥身上那股属于太子的威压感便如潮水般退去,换上一种更为私密的、慵懒的气息,他会靠过来,揽住我的肩,问我今日有没有想他。 起初仍是那些边缘的亲近,搂抱,耳语,偶尔亲吻额头或脸颊,但渐渐地,那帮忙的请求,变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不容回避。 “这里难受。”他会握着我的手,按在他心口往下些的位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眼神像深潭,要将我吸进去,“帮帮哥哥,好么?” 我熟悉这流程,也熟悉他随之而来的反应。 我依旧说不出拒绝的话。不仅因为他是哥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也因为我确实……并不讨厌。 当他因我而呼吸急促,眼底泛起我从未在旁人处见过的、近乎破碎的迷蒙时,当我被他事后紧紧搂在怀里,听他低沉餍足地喟叹时,我心中甚至会升起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安稳,仿佛只有在这种时刻,我们才是完全属于彼此的,隔绝了外面的朝堂、陛下、以及一切。 只是,偶尔在极致亲密的余光里,我会瞥见窗棂上摇曳的树影,或是灯花爆开的细响,心里会闪过一丝极快的、捉不住的茫然,像走在一条只有我们两人的路上,四周雾气弥漫,看不清来处,也望不见尽头。 顾玄的存在,让这雾气似乎被风吹动了一丝。 九月初九,惯例是木兰围猎。 围场的秋风带着草叶和尘土的味道,有些呛人。 我听见帐外喧哗,几个侍卫激动地议论,说太子殿下猎到了一头罕见的白虎,箭从眼入,一击毙命,只是那畜生临死反扑,太子殿下的手臂被利爪扫到了。 我心里猛地一紧,推开正在给我系护腕的宫人,径直朝哥哥的主帐跑去。 帐前守着的人见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帘子。 帐内光线稍暗,弥漫着金疮药苦涩的气味。 哥哥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左臂的衣袖挽到手肘以上,小臂处缠着厚厚的白布,隐隐透出一点暗红。 他正倚在榻上,闭着眼,额角有些汗湿,很漂亮,也很苍白。 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到是我,眉头那丝疲惫的皱痕便舒展开,唇角带起笑意。 “怎么跑得这样急?”他声音有些低哑,朝我伸出手,“过来。” 我几步走过去,没碰他的手,眼睛盯着那伤处,“伤得重吗?太医怎么说?” “皮外伤,不碍事。”他轻描淡写,反而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榻边坐下,“吓着你了?那头白虎的皮毛极好,回头硝制好了,给你铺在榻上。” 他的手指在我腕间轻轻摩挲,带着熟悉的、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所有关于伤势的追问,都被他这细微的动作堵了回去。他仔细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笑意深了些,带着一种餍足后的慵懒。 “一头畜生罢了……”他提起那头白虎语气冰冷,可转而看向我的眼神又温柔的不像话,“不过现在看到阿昭为我担心,这伤倒值得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说不清是因为他话里的意味,还是因为他靠得太近,他的气息拂在我耳畔,带着药味和他本身清冽又炙热的气息。 “阿昭,”他唤我的小名,乌黑的睫羽微垂,像只可怜的小鸟,十足漂亮而示弱地道,“哥哥有些疼。”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伤臂。 “不是这里。”他引着我的手,隔着衣料,按在他心口的位置,又慢慢下滑。“是这里……难受。” 我的指尖僵住。 又是这样。 莫名的,我觉得我像是被蛛网温柔缠住的飞虫,明知道那黏着感有些异常,却又贪恋那网中心传来的、独属于我的炽热温度。 “哥哥受伤了,需要休息。”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你就是哥哥最好的药。”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呼吸有些重,“乖,帮帮哥哥……就像以前一样。” 他的语气温柔得近乎脆弱,那只没受伤的手却坚定地环住了我的腰。 我看着他臂上刺眼的白布,心里那点拒绝像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了,我点了头。 过程有些不同以往,或许是伤口的疼痛刺激了他,他的动作比平日急切,力道也失了分寸,将我牢牢禁锢在怀抱与榻席之间。 帐外偶尔传来远处围猎的号角声、马蹄声,衬得帐内黏稠的呼吸和压抑的低喘格外清晰。 我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身下铺着的兽皮毯子。 结束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松开我,而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久久不动,汗水将我们贴在一起的皮肤浸得微凉。 “我的阿昭……”他极轻地叹了一声,吻了吻我的发顶,“永远都是哥哥的。” 我累极了,脑子一片空白,任由他抱着,直到他唤宫人送热水进来,才将我放开,用毯子仔细裹好。 他自己随意披了件外袍,去屏风后简单擦洗。 我默默穿好衣裳,指尖有些抖。 帐内药味、汗味、还有那种熟悉的、事后的微妙气息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些透不过气。 “我出去透透气。”我说,声音有点哑。 哥哥从屏风后探头,发梢还滴着水,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一圈,笑了笑:“去吧,别走远。脸色有些白,让顾玄送你回去歇着。” 我点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掀开帐帘走出去。 午后阳光刺眼,我抬手挡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才觉得胸口那阵滞闷散去些许。 围场营地里人来人往,收拾猎物的,清点箭矢的,喧闹中透着血腥气。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直到一处相对安静的马具帐篷旁,才停下脚步。 “殿下。”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回头,看见顾玄站在几步外。 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骑射的青色劲装,身姿笔挺,手里拿着我的弓箭和一壶箭……大概是我刚才匆忙跑开时落下的。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平静无波,却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了。 他走近,将弓箭递还给我。我接过,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手背,立刻缩了回来。 “顾公子。”我勉强打了个招呼,想离开。 他却没动,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殿下是从太子殿下帐中出来?” 我心头一跳,强自镇定:“是。皇兄受伤,我去探望。” 顾玄点了点头,视线似乎极快地扫过我有些凌乱的领口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平静如水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压抑着的惊怒,又像是某种确认。 他向前又迈了半步,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君臣或伴读该有的分寸。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 “殿下,臣只问一次。” 他停顿,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不容我有丝毫闪躲。 “方才帐中之事,您是自愿的吗?” 自愿的? 我愣住。 帐内哥哥低哑的诱哄、不容拒绝的拥抱、那些汗水与喘息、还有事后那句“永远都是哥哥的”……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哥哥的要求,哥哥的亲昵,哥哥需要我“帮忙”……这一切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照顾我的另一种方式。 我依赖他,信任他,甚至……享受那种被他全然需要、被他炽热目光笼罩的感觉。 那让我觉得安全,特别,独一无二。 可“自愿”? 顾玄的目光像镜子,照出了我从未审视过的角落。 如果那是兄弟间正常的亲近,为何哥哥从不在人前如此?为何他的眼神总让我有时会莫名心悸?为何顾玄会这样严肃、甚至带着某种隐痛地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是自愿的吗?可我并没有推开他。 我甚至……贪恋那种亲密。 但我又是自愿的吗?我好像从未真正选择过。 就像小时候他喂我吃药,问我苦不苦,我说苦,他还是会温柔而坚决地让我喝下去,区别只在于,现在的“药”,换成了另一种形式。 混乱的思绪在脑中冲撞,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上血色褪尽,又猛地涌上,烧得厉害。 我看着顾玄,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逼迫,只有等待答案的专注,和眼底深处那抹沉重的了然。 他不是在问我刚才那一次。 他是在问我,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一切。 “我……”喉咙干涩得发疼。我想说“是”,却哽住。 想说“不是”,又觉得背叛了什么。 最终,我只是仓皇地移开视线,攥紧了手里的弓箭,指节泛白。 我什么也没回答,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里。 顾玄没有追上来。 我一路跑回自己的帐篷,挥退所有宫人,瘫坐在毡毯上,心脏还在狂跳。 顾玄的问题,和他问话时的眼神,反复在脑海里回响。 我和哥哥之间……到底算什么? 这个问题一旦浮现,便再也压不下去。 那些被哥哥用温柔纵容掩盖起来的细微怪异感,那些偶尔掠过心头的不安,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是了,没有哪对兄弟会那样。 没有。 可如果不对……为什么哥哥做得那么理所当然?为什么我……并不真的想拒绝?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茫然。 我习惯了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他给予的一切,如果连这个都是错的,那我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又是什么? 我和哥哥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只是兄弟吗? 这个问题,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也是无比茫然地,问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