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候来时》 第1章 星象 庆和六年流火七月,这夜云涛退散,天宇泄辉,仰首望去,好一派烛火绕蛾眉罕景。 当此之时,一道圣旨降至将军府。 司礼监太监传庆和帝旨,意由大将军范凭初领兵,其徒将军府参谋解慎川随军任副将,次日率禁军两万,平北疆安定府祸乱。 “姚京快顶不住了。” 说这话的,是六年前跟随庆和帝发动宫变,弑君夺位的武将之一。而他口中的姚京,也是那年庆和帝的麾下旧部。 庆和元年以来,大羲天灾兵祸不绝。北方大旱赤地千里,南方洪涝颗粒无收,而北疆接壤苍连岭的定安府,其百姓更是饱受铁蹄蹂躏之苦。 世人皆道是——天命不授。 “姚知府乃是文人,当年自请独往此等蛮荒之地抚慰民心,已是大义。”另一位武将说着,拍了拍解慎川的肩膀,“我们不能辜负他。” 有人出言激励,也有人沉默不语。 若不是当年这位被豢养京城的嗣王谋逆篡位,大羲怎会天降这么多灾祸? 这年号“庆和”,本该是太祖传给前太子的! 这六年太难熬了,不只是跟随先皇的老臣如是想,庆和帝的心腹功臣亦不免心叹。 将军府众将频调,平叛之任接连不断。这番出于何种缘由他们还未知,但也是到解慎川初次赴战了。 府衙诸人本以为这位方逾弱冠的少年善纸上谈兵,临战多半会怯场,却见他未发一语,目光就已如灼灼炬火,给出了不容置疑的答复。 “年纪轻轻别装老成,”他师父范凭初在整肃好府务后,对解慎川一人道:“等会儿散衙,先去一趟江济堂。” “我知道。”他得先同江孟澋道声别。 *** 江孟澋是解慎川相识十多年的故交,而他们的相遇,还要从上一辈说起。 江孟澋父亲江芾原先承袭家业,经营几代传下来的医馆江济堂,后科举登第,几年后官任谏议大夫,却在劝谏皇帝废偃武修文、改精卒锐骑之策后,仕途屡遭不顺。身为朝官武将的范凭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常予以宽慰,此后遂成莫逆。 多年后,范凭初从北疆带回一个孩子,对江芾笑道:“你说你家阿澋是那江神医转世,那我带回来的这个,可以说是阮嵩转世!” “那不过是道士恭维我们说的好话,而况现在,我倒是不想他往后如此挫折。”江芾垂眸看着他身旁容貌约莫十岁的孩子,“不过话说回来,难不成你也要给他取名‘阮嵩’?” “那倒没有,这孩子有名字。是吧?”说完,范凭初示意,那孩子回道: “嗯,我叫解慎川。” 解慎川。 江孟澋闻言从药材堆里探出头,与他四目相触,此后也成了挚交。 *** 时辰既至,解慎川大步迈出将军府,穿过天街,出了皇城,直奔江济堂而去。 江济堂前店后宅,江孟澋白天隔日坐堂,而每至星夜,他更喜欢独自在后院书房翻阅钻研从各地搜罗来的医书药方,整理修撰成册。 可今夜却不同往常,解慎川翻上庭院高墙,就见中庭已然支好桌椅,江孟澋身旁没有医书,只是独坐着,垂眸静静盯着桌上的清茶。 今夜的月还是蛾眉,许是环了一抹星芒,月光较往常却是更为清亮。 清风拂过,倾泻在青瓷茶盏中的蟾光盈盈闪烁,流转晃悠于江孟澋平静的面容。 解慎川跃下墙垣,落在青砖上未惊起半点尘埃。江孟澋却已抬眼望来,唇角微动:“你来了。” 来者点头,在他对面坐下。银花茶汤尚温,江孟澋执壶,斟了一杯递过去。 他接过茶盏,轻抿一口,而后饮尽。无需寒暄,他知道江孟澋今夜一直在等他,于是直言道:“看来我们这位皇帝也是急性子,你都知道了。” “京城连续几日阴云又不落雨,今夜云散后,星象之说就迅速扩散开,想来也是皇帝预料后提前布设好的。”江孟澋仰头,似是叹了声息,“世人乐道天命,他们艳羡惋惜阮嵩之才,但没一个想同他一样英年早逝。” 大将军一生未娶妻妾也无子嗣,当年领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孩童,搁谁知道都会对其身世揣摩一二。而范凭初破除谣言的法子,便是言说这孩子乃百年前陨落的武曲星阮嵩转世,他们当时那一战得以重创北国蛮军,也是因这孩子指挥的功劳,于是收他为徒再正常不过。 至于阮嵩,书香门第出身,参军时还是小卒,却能凭一身军事谋略,在将领战死后,接过帅印,力挽狂澜,领同袍杀出一条血路,不仅稳住了战局,还顺势夺回了定安府。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在二次北上苍连岭时不知是因何故折戟,北伐大军无一人生还,连同随军的神医江孟澋也一同身葬漫天飞雪。 一时间,大羲同时失去了收复故土的将军和救民瘟疫的神医,叹息之余将二人从相识相知建功立业再到皇帝赐婚双双陨落的故事传为遗憾佳话,话本至今畅销不绝。 “任由旁人怎么说,我自是不信命的。说到底我是我,阮嵩是阮嵩。”解慎川道,“何况我自幼长于北疆,他阮嵩战死的地方。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吗?朝廷好脸面,封了消息,又把他们亲手酿就的惨案说成是天妒英才,那天理究竟是什么?” “朝廷过了百年也还是这个朝廷。慎川,不是我说丧气话,你要如何保证自己不会像他一样……” “就当为国捐躯了。” “……” “当然不是。”解慎川话锋一转,“我知你还在想六年前令尊的事。可我想明白了,既不是能力的问题,那何不全身心按自己的步伐走。” 六年前北疆军况危及,江芾请缨押解粮草药材,兼任医师。这是先皇和政敌对他最拍手叫好的一次,可那一去竟成永诀。范凭初说他不是在战场丧命的,而是在给重伤百姓诊治时遭暴民背刺——那些他们誓死守护的百姓,将刀锋对准了朝廷派来的拯救自己的官员。 凭什么一开始假惺惺地把他们收复回来,后来又置他们于水深火热中不管? 百姓不管朝廷出于好心没能办好事,还是成心不想他们好过,总之结果摆在他们眼前,这个朝廷就是不行。 百姓这么想,是常情使然。无可厚非,却也成了江孟澋心里的一根刺。 江孟澋没有回应前半部分,而是抓住最后一句,问解慎川:“如何全身心?” 太祖兵变开国,为防历史重演,早定下偃武修文的祖宗之法。将领在外行军作战,一举一动皆须事先禀报朝廷,得许后方可施行,已然杜绝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可能。 可这一来一回,战机早已延误,如何全身心? 除非…… 江孟澋知道这种话不能说出口,垂眼见解慎川还在漫不经心似的倒茶,有些被气到了:“解慎川你疯了?你哪来的底气?” “就凭我知道皇帝他想要什么。”解慎川有条不紊,起身道,“一路上城中之人议论纷纷,都在说这星象之事。什么良臣辅明君,你我不信,皇帝他自己也不见得有多认同,却成天让司天监观星象卜吉凶,还不是为了给天下证明——”说着,他突然停顿,又坐下。 江孟澋起初不明所以,须臾也随之蹙眉,接过话道:“得位顺命,可堪‘庆和’大任。” “那是自然。” “他们走了。” “正说在兴头上。”解慎川侧头看向院墙,“来时便觉路上有几人声音耳熟,原来是皇宫里来的。你瞧,我猜中了。” 那墙外耳目听到想要的话便回宫复命去了。 江孟澋无奈,只得道:“即便如此,你也得把控分寸。祖宗之法难违,皇帝不一定保得住你。” “那他也能养六年马。”这是当年江孟澋父亲被先皇和众臣驳得最严厉的一本奏——精卒锐骑。 苍连岭和映江河乃大羲两大护国屏障。 早在太祖打天下前,苍连岭就已被北国割据,此后大羲不仅丢了一道屏障,还失了盛产千里马的宝地,培育的铁骑敌不过北国。而夺回苍连岭,不靠铁骑难如登天。 这便像是成了一个死局。 当年江芾上奏劝谏先皇不能放弃精训骑兵,就被一套无用之功劳民伤财的说辞驳讽回来。 鼠目寸光者安知行远自迩? 六年时间足够培育一批新马,而现七月,正是鲜草丰美繁茂时。 马壮草肥,又派了熟络北疆形势的大将军之徒协战,因旱灾食不果腹侵扰边境的蛮民散军拿什么敌战? 这是庆和帝给自己和解慎川准备的一场战。 此战过后,良臣辅明君得以映证,民心亦可得到安抚。 一箭双雕。 解慎川见江孟澋不说话,就知道他被自己说服了,又笑着道:“当然,我觉得皇帝选我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连九族都没有,万一到时出了变数,也好用最小的代价给天下交代。” 解慎川自幼便成了孤儿,独自在北疆摸爬滚打,对亲情没什么感觉,也能毫不忌讳地说出这种话。 江孟澋见他笑着,表情不由苦涩起来,但还是决绝道:“我也不会给你殉情。” 解慎川听罢笑得更欢:“那是!” 他们只是朋友,又不是那对苦命鸳鸯。 ……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你府中准备去了。”江孟澋说着还顺带打了个哈欠。 “好好,江大夫要撵我走,我自然要赶紧溜了。”解慎川起身要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你今晚也别看医书了,早些歇息,我在那院墙上都能瞧见你眼底的乌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星象 第2章 忆梦 待解慎川身影彻底隐没墙垣外,江孟澋垂眸收拾着茶具,想着他离开前说的那句话。 这么明显吗?今日倒也没人提醒。 罢了,江孟澋承认昨夜确实没歇息好,但不是看医书看的,而是入睡后一次次被梦惊醒所致。让自己睡不好觉的罪魁祸首,是梦里那张脸,那张和解慎川几近无差的脸。 梦境把他拉拽到嘉昱年间,那段百年前神医神将横空出世又倏然陨落的岁月。 *** 嘉昱元年春,山色空濛。 江孟澋负篓,徒步在与京城一水之隔的映江山中采药。 行到半山腰,耳畔擦过一声响。这山间并无猛兽,但那声音动静不小,像是活物所致,且体积不小。 江孟澋伐草取道,循着声源步步走去,镰刀劈开最后一丛灌木,终见一个穿着讲究的少年。 那少年瘫坐树下,见有人朝他走来,抬手欲张嘴呼喊什么,却又昏了过去。 江孟澋见状连忙跑向那少年。 只见他面色苍白,一手捂着小腿,粘稠的血液溢出指缝。江孟澋扒开手一看,这人显然是中了蛇毒。 医者本能令他无暇他顾,确保四周无恙后,只将额前碍眼的发丝后挽,俯下了身。 不过片刻,毒液已清。他从药篓择出草药揉碎,敷于伤口,又不假思索用力扯下自己外衫的衣带,为少年包扎好了伤口。 任他一人独自睡在山中并不安全,保不齐霉运撞头又遇见毒蛇。 思虑的功夫,他搁下药篓。搀起少年,连带他的行囊,俯身往肩上一背,一步步踏下山径。 待少年再睁眼,只听卧榻旁的江孟澋道:“我姓江,名孟澋。此处是我家,亦是我的医馆。你被山上毒蛇所咬,中了毒。好在那山中的蛇并无剧毒,现你只需再服药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少年还未开口询问,江孟澋便将他的疑惑都解答了。 “来,喝药。”江孟澋将汤药递给他。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少年大抵因为太久未进水,嘴唇发白,嗓音也略显沙哑。 “医者不问出处。” “好吧。想来你每日要见的人也不少,应当也记不住那么多人名。”江孟澋不置可否,少年接着道,“不过你这大夫,年纪应当和我差不多大,说话却冷冰冰的,那么不近人情。”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坐起身打量着江孟澋。 “药凉了功效会变差。还有……”江孟澋看着那一口没喝的汤药,想到什么,又道:“记得结药钱。” “其实我怕你在这药里下毒,你知道的,我这种富家公子……” 未等那人说完,江孟澋似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起身欲离开内室。 “诶!别别别!我开玩笑的!我喝!”少年取出汤匙,不再故作犹豫,仰头便将汤药喝得见底。 也不要一方帕子,少年直接就用衣袖抹了嘴,说道:“我姓阮,单名一个嵩。家住京中,府里管得让我透不过气,前阵子我跟他们闹掰了脸被锁在房中,费了好些力气才翻出府。江大夫若不嫌弃,可否收留我一阵?” “阮公子不担心我下毒了?”江孟澋接过汤碗,依旧平静道。 “我怎可能真觉得江大夫会下毒?你把我背下山,救了我一命,还……”阮嵩看着腿上的布带,又盯着江孟澋只有一边系带的外衫。 “是个大夫都会这么做的。你好些休息,我下午还有客人。” 阮嵩听出江孟澋并不想与他过多交谈,但好在对方默许了他的请求。 阮嵩病愈后,无意回京,还要在每日鸡鸣时起来练武耍剑。 一日山间晨雾朦胧,江孟澋刚背上药篓,阮嵩便握剑说要为他开路,美其名曰“保护你”。 江孟澋没有拒绝,路上时不时还要回应他的话。 “江大夫,你一人住着山村里不无聊吗?”阮嵩放慢步伐。 “村里又不止我一人,而况外边的人也会过来。” “……”阮嵩哑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罢了。”阮嵩加快脚步,不与他并排走。 江孟澋见他好似在生闷气,也就告诉他:“家里人都走了。” 闻言,阮嵩砍草的速度变缓了。 “我出生后不久父母便离世,是村里的大夫收养了我。他们有孩子,却也把我当亲生的看待,兄长对我也都是极佳的。” “那现在他们人呢?” “养父母走后,兄长邀我一起去京城开医馆,我没去。” “为什么?” “大概和你是一样的。” 江孟澋这话答得微妙,阮嵩却一下就明白了。 “我不喜欢他们给我安排的路。”阮嵩道,“江大夫这么聪明,第一天就猜出来了吧。京城只有一户人家姓阮,世代为礼官。大家理所应当地觉得,我也该去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最后再进礼部,一辈子和礼教绑在一起。” 江孟澋轻声笑了,不负期望,他站在阮嵩这边:“很难想象你和这两个字过一辈子。” “是啊!而且——”阮嵩字音咬得很重,接着道,“现在没多少人知道,我家和太祖同辈的祖先,其实是在马背上建功的。” 江孟澋有些不可置信,因为他住京城对岸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过。恰行到一株稀缺草药前,他俯身蹲下,手持工具边刨边道:“这么说你不是不可饶恕。” “可不是嘛。”解慎川应声附和,“血脉里流着这么些东西,我不想做文人,不过是‘血脉觉醒’。” 江孟澋听到这里揶揄笑道:“阮公子平日也不少读书。” “别打趣我了,我在你心里是这般形象吗?”阮嵩觉得江孟澋真把自己当不学无术的纨绔了,为自己正名道,“我平日什么书都读。四书五经三韬六略,史书兵法我都读,但我也不觉得这些市井话本就比不上它们高尚。” “是我唐突了。” 江孟澋不否认刚才说的话有失分寸,阮嵩也十分大度地翻篇,又道:“方才说到哪了?” “血脉觉醒。” “哦对。当年太祖平定天下,释了兵权,多数将帅选择衣锦还乡颐养天年,而我先祖那颗赤子报国之心未尽,便干脆请旨入朝从文从礼了。” “但若同你所说,就连立下从龙之功的令祖,也不得不从文才得以继续报国。不是我质疑阮公子的才能,你如何能够让当朝皇帝对你另眼相待?” 否则按大羲军权三分的祖令,从武立功后,一时握手的兵权不是照样得被收走? 况偃武之气充斥朝堂,武将的待遇和文官从始至终无法相提并论。 战场厮杀朝堂排挤,远不及当个文臣来得踏实平稳。 江孟澋方才才道过歉,这会儿又好似接着落井下石:“府中人不许你忤逆,多半情有可原。” 江孟澋还在刨草根,解慎川听罢直接收了剑,也蹲身下去,盯着江孟澋的脸道:“江大夫,你到底站哪边?” 江孟澋抬眼看向他:“我哪也不站,正蹲着呢。阮公子待会儿起身留心些,你身后还有一株等我挖。” 阮嵩听出来了,他俩相识不过数日,而他是寄生山野之人,自然不想轻易跟这种京城世家沾染关系。 心中生起一阵烦躁,阮嵩唉叫一声,撸起袖子转过身道:“我给你挖!” 于是江孟澋就看见,这位素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正弓着腰,认真地帮他刨草…… 不该是这样的。 “阮公子若是为了我把这一身行头弄脏了,江某一个穷大夫可赔不起啊。” “孟澋,你我都是聪明人。”阮嵩第一次唤他名,他知道江孟澋这一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他走,可依旧执拗道,“我相信你不会把我的行踪传出去。你也信任我,我能护好你。好吗?” 他看着江孟澋的双眼,起身把草药放进江孟澋药篓里,满手的泥直接就糊到了自己衣袍上。 *** 梦就停在这里。 仿佛真的以神医江孟澋的视角经历过一般,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却又诡异。 江济堂的制药厂变成了神医的家…… 映江山里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的山径是他背阮嵩回家的路…… 阮嵩顶着一张解慎川十八岁的脸…… 神医也是,完全是十七岁的自己…… 而他们的言谈举止习惯,也同现在的自己和解慎川如出一辙…… 不对,阮嵩好似的有些不一样的。 神医比阮嵩长一岁,而他和解慎川恰好是反过来。 …… 梦中事物仿佛真是存在过一般,细节和摆放位置江孟澋醒后还能记得。而身为医者,江孟澋对年龄感知较常人更为敏锐,梦中二人的年纪是对的上的。 这梦也太严谨了些…… 且江孟澋自认记性不差,见过的面容都能记住。 市井言说梦境无法凭空捏造未见之人的面容,也就是说,你能在梦里清晰描摹的脸,都对应了现实里真实存在且见过的人。 但为何阮嵩偏偏是解慎川? 是他话本听多了? 定是这样。 原本是看书乏了才睡,这一觉醒来反倒更加迷糊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明天还要坐堂,还有约好的客人…… 辗转反侧,江孟澋终于入睡了,只是那声反问一直萦绕在他识海—— 信任我…… 我能护好你…… 好吗…… *** 江孟澋倒洗完茶壶,倚靠在窗台旁。 解慎川这一走,何时回京还未可知。 当初京城传言范大将军在边疆带来了个年仅十岁孩童,还收他为徒,众人皆觉不可信。 待到马队经过江济堂前的大道,江孟澋远远看了一眼。他不会看面相,但他一时间也觉得范叔没看错人。 京城一时对这个孩子众说纷纭,没人知道他一人怎么在边疆活过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一身本事从何处学得,甚至有人怀疑过他是敌国细作。 直到范凭初亲口讲述了他的战功、他的能力,以信誉作保,甚至赞其有阮嵩之才,众人才开始信服一二。 先皇为其授职将军府参谋,这个位子说重要是重要,但说是虚名,也未尝不可。 将军府一堆参谋。 他们大都由文官任职,其余则是老迈转任的武将。 解慎川就在这位置一待就是十四年。 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今晚来找江孟澋,不像是道别,期盼早日凯旋,倒像是在说: 任我纵马沙场,纵使马革裹尸也无憾! 当年江孟澋父亲去北疆也是嘴上说着轻松,只叫他们娘仨在家中安心等他回来。 前线捷报频传,家书字字安好。 可最终呢? 去时满腔热血,归来却成了冰冷隔世的尸骨。 母亲悲痛过度,不久亦撒手人寰,独留下两个孩子而去。 父亲入仕以来,江济堂一直是由母亲坐镇,父亲和其他几位老大夫相互帮衬着。 这场变故后,江济堂的主人就成了江孟澋和他弟弟江云。 刚束发的少年,必须撑起这个家,撑起这个百年基业。 他谢辞了朝廷微薄的抚恤和入翰林医院的许诺,一步步从悲痛中振作。 而今,江孟澋已经有了回看过去的底气,他能问心无愧地和父母的在天之灵道声“一切安好”。 *** 若按以前,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和江神医是完全不同的两人。江神医却愿为医官,愿为朝廷赴死;他厌恶官场,只想操持好家业。 他梦里的情节和市井的话本传闻出入很大,不是什么志同道合一见钟情。 但若他所梦更贴近他们真实的故事,江神医一开始是寄情山野之人,那是什么让他一反常态? 是阮嵩吗? 不是。 是那场瘟疫。 那场席卷京城,关乎大羲命脉的瘟疫。 第3章 别离 月色清明,江孟澋借光倚靠北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瓷杯。 幼时,他总是不明白,家中衣食无忧,父亲为何偏要踏入那沉浮不定的官场;也不明白,为何要因一个道士的谒语,便将“孟澋”二字刻入他的一生。 三岁识药性,五岁察气机,八岁洞玄脉,十岁自成方……旁人都赞他是“小神医”,是江家的骄傲。 可无人知晓,这声赞誉背后,他偶尔望向镜中那个仿佛为他人期望而活的自己,心头会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他走的每一步,似乎都只是为了不负父亲的期许,为了追上那个百年前缥缈的影子。 这种无人可诉的郁结,曾经沉沉压在他年少的心上,直到解慎川的出现。 记得那也是一个星夜,解慎川翻墙而来,见他对着满架医书出神,便问:“不乐意看?” 他当时未曾直言,只道:“身负其名,总需尽责。” 解慎川闻言,却随意地在他身旁坐下,拿起一本医书翻了翻,又放下。“江孟澋,”他唤他,目光清亮如星,“你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喜欢便做,不喜便不做,这世间无人有资格为你画地为牢。”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我拜范大将军为师,并非要证明我是什么阮嵩转世,不过恰巧,我所愿亦是他所愿罢了。”解慎川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乱麻的力量,“若觉得眼下所做之事,令你心里不痛快,不妨试着堵上耳朵,或者……去做些别的事。” 自那之后,江孟澋才仿佛真正学会了为自己而活。他将那些闲言碎语、沉重期望皆当作穿堂之风,心境豁然开朗,行医问药反倒更添几分从容自在。 而昨夜一梦,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梦中那个十七岁的“自己”,那份起初只想寄情山野、守护一隅安宁的心境,与他如今何其相似。然而,一场席卷京畿、动摇国本的瘟疫,终究将那位神医推向了翰林医院,迫使他以身入局。 一旦入局,便再难抽身。翰林医院虽隶属皇家,侍奉君王,但君王的一举一动,又何尝不暴露在医者的眼底之下?以梦中那位江神医的品性,又如何能对龙座上的昏聩庸碌视若无睹? 江孟澋放下茶杯,指尖沾了些许凉意。 他一直清楚,大羲的国势正如一间年久失修的屋宇,梁柱渐朽。他并非没有动过挽澜之心,只是父亲血淋淋的结局,以及这十几二十年间听闻的种种忠良憾事,都在无声地劝诫他——此路不通,徒劳无功。 于是,他将所有心念都专注于医者本职,救死扶伤修撰医书,固守在江济堂这一方天地之中。 可是……真的只能如此吗? 梦里,阮嵩执着地望着“他”道:“信任我……我能护好你……” 梦外,解慎川临行前说:“就凭我知道皇帝他想要什么。”笃定而又张扬。 恍惚间,似有时空交错,如见隔世之影。百年前那未竟的遗志,那份被尘世无情压制的、欲改天换地的赤诚,竟因这浮生荒诞一梦再度叩鸣心谷。 窗外,夜色更深,星子渐稀。江孟澋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在想:或许,他未尝不能,去续写那位神医未曾走完的路? *** 翌日卯时,京城北门外,两万禁军整装待发。 晨光熹微中,范凭初与解慎川并辔而立,二人皆披玄甲,肃穆非常。军中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衬得气氛愈加凝重。 一阵马蹄声自城门内传来。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在数名随从簇拥下缓辔而至。 他是此次的监军——蔺远。 作为皇帝在千里外军中耳耳目,扼制武将专权跋扈的关键,大羲监军向来由皇帝身旁亲信的宦官担任。然而此次庆和帝破例任命的蔺远,却非内侍之身,而是名副其实的朝廷重臣。庆和帝钦点的元年进士科状元,大公主亲指的驸马。如今他官任枢密院枢密使,这个职位在权力上,比他做虚位丞相的老父亲还要高了。 居高位有实权的驸马,月羲史上再找不出第二个。 这位相貌年轻的枢密使眉目清朗,举止从容,俨然一身书生气质。他利落下马,朝两位将军拱手:“范将军,解将军。”二人回以军礼。 辰时正,号角长鸣,大军开拔。 江孟澋站在映江山顶,俯视目送着解慎川一行人,铁流般的军伍向北而行,渐渐隐入尘烟。 他身旁的学徒阿喜不解:“先生,我来江济堂这么久,制药的事我一人去药厂嘱咐便行了,您既想见解将军,也是可以放心去的,为何要站这隔老远的山头?” 禁军在京城北门处集结,而映江山在出南门后还隔了一条河,这距离眺望属实太远,阵仗看着像是乌泱泱一群蚁,更别说看清人脸。 平日解慎川三天两头有门不走偏翻院墙地找江孟澋谈天说地,江孟澋早些去他宅里送行也未尝不可。但他没有,现在又似后悔了。 江孟澋也不知道,只是在山下吩咐完事项,取了批药出来后,就莫名地想反其道而行不回江济堂了。阿喜听先生要独自爬映江山,让他一人先带着药回去,先是困惑,再是不放心,什么也不问就让江孟澋把他也带上:“小云大夫要是见只我一个人回去,也会担心的!” 他口中的“小云大夫”,是江孟澋的弟弟江云,他和江孟澋交替坐堂,今早他还问江孟澋不去送送解慎川吗。江孟澋实话说昨夜已经道过别了,却见他只是笑笑,接着听他说了句“那早去早回”,就和那人一南一北背道而驰了。 山风卷起二人衣角,带来一丝凉意。阿喜不见先生回话,只当他是出了神,毕竟今一早出门他就发觉先生似有心事,神情比往常也更冷了些。 好在昨夜乌云退散,今早红日缓缓升起打在江孟澋脸上,现在看倒也没有那么淡漠,又回到了那个心系医患的温和状态。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江孟澋转过身,轻声道,“我们走吧。” 阿喜也收回目光,笑道:“也就先生对解参……解将军这么上心。” 江孟澋听他这徒弟愈发没大没小,轻敲了一下他额头:“你若也在那里头,我就算要坐堂也会去北门送你。” “当真?!”阿喜眼前一亮,自己居然有本事让先生破例!好吧……转念一想,并没有。 他没再说什么,只老实跟在先生身后下山。 只是在山路口,阿喜见先生瞥了一眼另一边的石板小径,那处原是连往山下映江村,也就是现在江济堂药厂的位置的,但早在几十年前就因山体滑坡被泥土碎石掩盖了大半,石苔杂草丛生,成了险径,他们都没走过。 但终只是瞥了一眼,二人还是沿着原路往回走。 日影渐高,山间雾气愈加稀薄,步履平地,又走了一炷香渡过环城河,终于回了京城。 正是早市喧嚣的时辰,中原异域商贩云集,胡商驼铃与茶肆炊烟交织,乍一瞧好不繁盛气派。 但这景致禁不起细看。 “先生,你看这些人越来越多了。”阿喜压着声音,眸光看向街角一身褴褛粗衣的流民。 一个妇人眼窝深陷,指节枯如柴枝,怀中还躺着饥瘦的襁褓,见有人望来,拾起地上摆的草编,双手捧上前,大声道:“这位相公买一个吧!”声音很响亮,像是耗费了浑身气力,双手还在颤抖。 江孟澋步伐微顿,阿喜忙劝阻,让先生不要停留。意思很明显,他怕这妇人讹上先生,到时甩都甩不掉,这种事情他在市井见多了。 那妇人见状又沙哑道:“只要一文钱!” 阿喜听后一滞,还没反应过来时江孟澋已俯身接过那草编的促织,从囊中取了一文钱放在她掌中。 妇人怔住,收回手,浑浊泪珠滚落掌心,随即道:“谢谢恩人!” 阿喜见状也掏了几个铜板,买下几只草编。 应该够他们娘俩一天吃食了。 待离开那妇人几十步,巡检呵斥逐人的威声就传了过来。 江孟澋脚步未停,只低声吩咐:“莫回头。” 阿喜抿唇,依言垂首跟上。 二人穿过喧嚷街市,将那些乞怜声、斥骂声、驼铃叫卖声甚至对今日禁军北上的议论声都甩在身后,直到江济堂熟悉的匾额映入眼帘,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才略消散几分。 堂内已有病患等候,江云正低头写着方子。 阿喜将新药置于台上,江云见二人归来,抬眼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江孟澋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无碍,便径直转入后堂,将那只草编的促织轻轻置于案几之上。 粗糙的草叶带着泥土的气息,与满室药香格格不入。 他看了满架亲笔的医书,又踱至窗边,望向北方天际。 解慎川此刻行至何处了?那人带着皇帝的期许与满腹谋算,一头扎进了北疆的风沙里。 而自己呢? 守着这江济堂,救得了一人、十人,可面对这天灾**兵患,这积重难返的世道,几本医书几剂汤药又能济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别离 第4章 制举 江孟澋指尖抚过草编促织的断口,这小物件,少时解慎川在他院里闲聊时也曾给他编过,当时还抱怨他院里种的草太软了,不好编。江孟澋无奈,于是往旁边药架里抓了把灯芯草给他,让他编只好看点的。 而现在,他手中这只促织和当年解慎川给他编的像极了,恍惚间,仿佛又见那人眉眼,也倏地记起——解慎川原是北疆人。 江孟澋错愕,前夜那场梦再次翻涌上来,两个面容交融总是让他莫名分不清谁是谁,竟让他以为解慎川也是那个京城世家公子。 然十几载春秋倏忽而过,草编的样式依旧,南北灾乱依旧,朝堂上下的困局也依旧,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他在京城住久了,听惯了朝堂风云、边关急报的传闻,但什么传闻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直接刺心。那个妇人瘦骨嶙峋,已是能挣扎着走到京畿的幸运者,而那些倒在途中、骸骨掩于荒草黄沙之下的人呢?他们连成为传闻的资格都没有。 他能诊脉象浮沉,辨药性温凉,却难以衡量那一文钱背后,是多少里路的颠沛流离,是多少次生死边缘的挣扎。 解慎川自幼在那片土地上摸爬滚打,又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亲眼所见的惨状,他未曾详尽提起过,也定比他这安居京城多年的医者,多上千倍百倍。 昨夜他不该说他“疯”的,那是北疆的风沙和血泪刻入他骨血里的本能,他的选择是必然的。若易地而处,若他是解慎川,亲眼瞧见、经历过他们的苦痛,他也无法干坐在将军府参谋这个看似清贵的位置,日复一日只重复着纸上谈兵。 但谁都心知肚明,平完这一次叛,北疆百姓也不能就此安居乐业。一己之力,即便解慎川当真是天纵奇才,也不能轻易扭转百年积弊形成的大势。正如当年那位骨掩苍连岭的阮嵩,纵有惊世之才,不也落得全军覆没、壮志未酬的结局? 只要苍连岭这天险屏障、养马宝地一日还在北国掌中,大羲的边患便会如附骨之疽,年年侵扰岁岁征伐,北疆的百姓,便永无真正的宁日。 江孟澋垂眸盯着草编良久,终是寻了个木盒将其收好,转而翻找着起另一样东西。 他想赌一把。 就赌当今龙椅上这位离经叛道,以致天灾屡降羲朝的皇帝,是位“明君”。 *** 前几日,江孟澋多年未见的故友,现任礼部尚书的阮鹤浮遣人送来书信,信中已然提及司天监观测天将现异象,有“良臣辅明君”之兆,皇帝故而有意重启制举,招贤纳士,而身为旧友的他意欲邀江孟澋赴考。 江孟澋本想回信拒绝,他那故友却早已料到一般,在结尾补了一句:若非有意,不必回绝,亦不必挂怀。 幼时阮鹤浮高烧不退,被其父阮易岚连夜送至江济堂。 二人父亲是同僚亦是挚交。在那后,两位大人常在书房品茗对弈,谈论朝局,而两个孩子也像学着他们高谈阔论。 江孟澋比阮鹤浮要大些,但阮鹤浮亦聪颖早慧,对科举仕途充满向往,当时十分惊讶于江孟澋对经史子集的见解,还问他当真没有赴考的打算吗。江孟澋就说他志不在此,还将他带到书房,指了满墙的书道: “这些是父亲任地方官时,差人去各地郎中大夫处求寻的医书,我想让这些将被埋没的东西重现世间,但其中有误,我得修正。”眼神坚定且清澈,于他而言,这些远比科举重要得多。 那时,他便已明确了心之所向,更遑论失怙失恃后,他对官场已然心灰意冷,阮鹤浮当然清楚。 江孟澋收到信后,并未多想。这件事也只有和他同在一室的江云知道。 但现在,他要重新审视这封信了。 六年前还是嗣王的庆和帝发动宫变夺权,时任礼部尚书的阮易岚是第一个高呼万岁的朝臣,也是主持操办登基大典的礼官。江孟澋从父亲与阮易岚的交谈知晓,阮易岚的身体一直不佳,是多年殚精竭虑、积劳成疾所致。父亲江芾曾多次为他诊治,也只能用汤药勉力维持其表象无异于常人,但油灯熬芯,从内里掏空的躯体终究非药力可及。 可就是这样一位病弱之躯,却在六年前对着那位篡位者俯首称臣。他与旧党为敌,押上身家性命,乃至身后的清名,将一切赌在了新君身上。 可结果呢?拥立之功,从龙之首,按理说庆和帝当尽全力护住这位功臣。然而,就在新朝建立的第二年,阮家便对外宣称,阮易岚病逝了。死得如此突然,如此悄无声息,留给世人的只有一团疑云。坊间也立刻有了恶毒的传闻,说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上天降下诅咒,所有拥立他的人都将不得好死。这传闻,旁人,哪怕当事者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的,又与那“天命不授”的流言交织在一起,成了庆和帝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 时至今日,阮鹤浮还愿意站在这位皇帝身旁,听他与司天监谈论星象之事,协助谋布取士之法。其中缘由,引人深思。而更让江孟澋在意的是,为何皇帝要选制科,不是进士科? 心急?江孟澋忽地想起解慎川说起的这个词。 是,也不是。 “是”在于大羲的进士科,纵使文曲星下凡,从童生试、乡试、会试一路平步青云考到殿试,也要耗时三年。而制举则不同,它是皇帝为求非常之才而特设的考试,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下诏,命达到一定品级的官员举荐人才,择定时日便可开科取士,效率极高,正合庆和帝眼下急需用人之势。 “不是”则在于下一届的进士科,恰好也在明年举行。进士科在前,制科在后。二者虽在时间上不冲突,然进士科侧诗赋经义,制科重策论实务,备考之法大相径庭,学子们精力有限,基本只能顾及一头。加之制举自太祖后期便几乎中断,原因就在于其难度极大,要求极高,所录考生往往寥寥无几。而那些最终能中榜的天纵奇才,无不是为之准备了数载寒暑。足以见得,即便官员有意举荐,被举荐者也未必会全数赴考,更遑论轻易上榜。 庆和帝偏偏选在此时重启此项近乎苛刻的科考,其用意恐怕不止于“心急”。先前追随他宫变的功臣,这六年间大多已被派往地方担任要职。六年新政推行,成效几何或许难说百姓是否拥戴新党也未可知,但这些人,想必已将自己所在地方的人才、能吏摸清了不少。他要借这“良臣辅明君”的星象,打破“篡位报应”的流言,将那些散落民间、或被旧党压制的人才,名正言顺心甘情愿地收归己用。 解慎川北上平叛,是为皇帝点燃的第一把火。而这把火,够旺吗?能驱散多少阴霾? 如若加上他江孟澋呢? 他取来纸笔,正想研磨,却又忽地一顿,转身朝书架走去,抽出一册还未编好的书目,封面是他亲笔提的《万民医方辑要》,又撕掉最后几页。 据说百年前那位江神医生前亦编写了无数方药,本欲传于世,却天不遂人愿,书未成而身先死,手稿也散佚殆尽。 江孟澋手中的这一册仅是书目,详尽的内容都在架上。 此架汇集的不仅是江济堂的心血,更有他父亲江芾乃至他自己,十几二十年间,奔走四方,或重金求购,或虚心请教,从大羲民间无数医者郎中,甚至乡野村医那里收集来的经验智慧。一字一句,一方一药,都经过反复甄别修撰。 可以说,这满架的书,承载着无数人救死扶伤的信念,也是他江孟澋不坐堂问诊时,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 他也想倒反天罡一次,他要向庆和帝提条件。 庆和帝欲借星象证明自己,欲借制举网罗天下英才,以证“庆和”。那么,他便送上这册足以惠泽万民的医书。若庆和帝真有心振兴这积弱的大羲,有魄力打破陈规,必不会让其蒙尘,必会允他借由朝廷之力,刊印发行,广传天下。 这便是他赴考的条件。 他草草收拾了纸笔,不写回信了,他想直接去见阮鹤浮。 日方卓午,庭光正烈,倾注在院中曝晒的药材上,泛开片片金辉。阿喜正站在药架前,摇着药簸,忽然见到先生步履迅疾地穿庭而过,忙直起身来,扬声朝他喊道:“先生!你要去哪儿?午膳还吃吗?” “不了,我去趟阮府。“江孟澋脚步未停,声音随风传来,“你同阿云说,我把书目拿走了。” 话音未落,那袭素色衣衫的身影已消失在月洞门外,独留阿喜一人还未反应过来。 阮府?书目? 阿喜虽不明就里,但先生嘱咐告诉小云大夫,照做便是了。 后门外,江孟澋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汇入京城午后依旧熙攘的人流车马之中,朝着阮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与几十里外的铁骑同声相应。 第5章 难色 蹄声起落石板际,心脉跳动形骸间,怀中那摞沉甸甸的纸也随之起伏。 阮府所在的街巷渐近,江孟澋控缰缓行。 高门大户的府邸鳞次栉比,青砖灰墙沉默地分割着繁华与权势。 将至府门,江孟澋便瞧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形制虽简朴,用料却讲究。 门役方见他在门前石狮旁勒马,便上前接过缰绳。 江孟澋转身提摆欲迈上石阶,还未抬头就见一身深绯色官袍,玉带束腰。 “江大夫。”那人面容端肃沉凝,正是大理寺卿晏启玉。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寒暄还是仅仅确认身份。 “晏大人。”江孟澋躬身回礼。 他与这位晏寺卿并无深交,仅因父亲的缘故,曾在一些场合见过数面。晏启玉素来以冷面寡言、铁面无私著称,朝野皆知。 此时的晏启玉似乎也并无攀谈之意,略一沉吟,只道:“阮尚书在府中。” 这口吻竟让江孟澋萌生了被审视的错觉。 还未及江孟澋言谢,他便再一拱手,转身走向等候的马车。车夫早已打起帘子,垂手侍立。 晏启玉俯身上车,两名差役也利落地收起脚凳,跃上车辕。 马车很快驶动,车轮碾过青石,发出辘辘的闷响,不疾不徐地向着皇城方向行去,深绯色的窗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据传晏家长公子晏启玉与阮家大小姐阮霞临有过婚约,但不知为何,阮小姐早已在江南成家,而这位晏大人仍未婚娶。 今日他官袍还未换下就来了阮府,想来是为朝中事。 江孟澋看着那马车拐过街角离开,不再多想,转身欲入府,门房也上前恭迎。 那门房是旧人,识得江孟澋,许是自家大人有吩咐,他并未通传,便侧身恭敬地引他入内:“江大夫,您请。” 府中景致依稀如昨,亭台水榭,花木扶疏,皆是旧时模样。然而穿行其间,江孟澋心头仍不禁掠过一丝物是人非的淡淡涩意。 幼时两家人因着长辈交际的缘故,时常互访门院。而后阮鹤浮不知何故,走动江济堂的次数渐渐少了。 现今一人从医一人为官,两人都不再是那无拘的孩童。 *** 阮鹤浮正在东厢书房。引路的仆役在门外轻声示意后,便躬身退开。 江孟澋轻叩房门,得允后自行推门而入。 书房内窗明几净,阮鹤浮提着笔,立于临窗书案,闻声抬头。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清瘦的侧影上投下道道光栅,也让他脸上那份猝不及防的讶异显得格外清晰。 “孟澋?”他放下手中紫毫,绕过书案迎上前,语气里带着未曾掩饰的意外,“你竟亲自过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江孟澋这张多年未见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又自然转向他手中的书,随即展颜笑道:“快坐。正好,启玉赠了我些茶点。”他稍顿了一下,“方才你们应当碰过面了。我记得你虽不嗜甜,但这桂花松仁糕味道清雅,试试吗?” 说着,亲自执起小炉上煨着的银壶,往桌上天青瓷杯里注入热水,又将一旁剔红漆盒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糕点,甜香混合着茶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这熟稔的招待让江孟澋微微一怔,仿佛瞬间回到幼时。那时阮鹤浮便是个喜欢甜食的,时常揣着各色精巧点心跑到江济堂,一边看他整理药材或读书,一边自己吃得开心,偶尔也非要他尝一口。 时移世易,这点嗜好与待友的周到,倒是一如往昔。 侍者悄无声息地退下并轻轻掩上房门,书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以及氤氲的茶香、甜点香与更漏细微的滴水声。 阮鹤浮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取了一块糕,却不急着吃,看着他温声开口,言辞恳切:“前日信中所提之事,原是我冒昧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我相识多年,我深知你志趣所在,更明白江伯父之事……本不该以仕途科考之事相扰,平添你的烦忧。” 江孟澋静静听着,指节无意识地抚过微温的瓷盏边缘。 阮鹤浮继续道,语气渐渐透出些复杂心绪:“只是此番星象示现,陛下重启制举,求贤若渴之心,朝野皆知。 “我身处其位,目睹时艰,北疆战事未平,南地水患又起,朝中虽不乏能臣,但旧弊沉积,新局维艰,总觉需有真正通晓民生疾苦、怀有实学济世之心者入局,或能撬动一二。” 他目光落在江孟澋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盼,“孟澋,你精研医道,修撰典籍,于市井民间声望素著,更难得的是这份洞悉世情、不慕虚华的沉静。你若能踏入此门,即便无意久困于官场倾轧,或许……也能为这浑浊时局,带来一丝不一样的清流与务实之风。” 他稍作停顿,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这话说来或许有些冠冕,甚至自私。但我确是如此作想。更何况……”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深意,“如今的京城,星象传闻沸沸扬扬。解将军北上,是为坐实阮嵩转世的名头,陛下乐见其成,民心亦有所向。 “而孟澋你,自幼有着江神医投胎之说,虽不如慎川那边显赫,可在有心人眼中,尤其是那些知晓江伯父当年志向、亦读过百年前那场遗憾话本的人心里,未尝不是另一重期待。 “星象所示‘良臣’,未必只有一位。若能有昔年神医神将之后,一同应运而出,辅佐新朝,于陛下、于朝局、于百姓而言,或许也能多几分真正的指望。 “我邀你,私心里,确有这份基于时势的考量。然我亦深知,这终究是将你卷入是非之中,让你背负起本不属于你的责任。其中风险,我无法替你承担分毫。” 江孟澋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阮鹤浮说完,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窗棂日光中的微尘闪烁浮动。 他抬起眼,目光清定,似古井无波:“鹤浮,你的心意以及其中关节,我都明白。” 他没有对那“转世”之说做出任何回应,从小到大他听过太多了,就连自己都开始做这些奇怪的梦。 指尖从茶盏移开,轻轻点在那书目上,动作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今日前来,确是为制举之事。”他的声音平稳,不高不低,“但我有一事相商。” 阮鹤浮的目光随之而落,江孟澋来时他便觉察到这本书了,书封用正楷提了《万民医方辑要》的字样,朴拙有力,除此之外,浓墨沉寂,再无多余纹饰。 他将手中只咬了一小口的桂花糕放回碟中,又拿巾帕拭了拭手,神情专注起来。 “此为我与父亲,数十载心血所聚。”江孟澋的声音依旧平静,“非闭门造车之作。其中所录,十之七八源自南北东西,各州府县,乃至深山僻壤的郎中、走方医、甚至乡野知晓一技之长的老人。广采民间历经验证之方,勘正历代典籍传抄之谬误,更增补了这些年来,天灾兵祸之后,应对疫疠、外伤、饥馑所致诸症的新得。” 他略作停顿,复又抬眼,目光笔直地望向阮鹤浮,不再有丝毫迂回:“若朝廷愿主持刊印此书,颁行天下——不止各州府官衙、医学,乃至县学、乡塾,皆可得藏阅览,使良方不致湮没,庸医知所改进,寻常百姓遇疾,或也能循此觅得一缕生机。那么,我应你之邀,参加此次制举。” 话音落下,书房内倏然又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连那甜香的糕点气味,似乎也凝固了。 阮鹤浮彻底怔住了。 他设想过江孟澋或许会断然拒绝,或许会犹豫推诿,或许会提出某些关于家业、关于弟弟江云前程之类的条件,却独独未曾料到,会是如此宏阔、如此……无私到近乎决绝的交换。 这算什么“一事相商”? 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江济堂妙手回春的机密所在,他就这样准备公之于众了? 即便出力出钱的是朝廷,那既得利益者的也绝不是他面前这个人。 他忽的忆起江孟澋幼时说的“重现世间”,原来是这个意思。 但转念一想,他也明白江孟澋所言背后的意思。 试问谁得到这些东西,会如此大公地分享给世人? 江孟澋能做到,但他担忧的是朝廷不愿。 若其不愿,那也没必要再趟这趟浑水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册深蓝色封面的书目上,仿佛要透过纸背,看清里面所承载的究竟是何等分量。 半晌,他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与动作,缓缓伸出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 他取过书目,动作小心得如同捧起易碎的琉璃。 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就着窗外日辉,仔细端详着封面与书脊,然后,才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掀开扉页。 然而,甫一翻开,阮鹤浮脸上的惊讶便即刻遁形,随之而来的是眉眼深深的一蹙,以及藏不住的困惑。 江孟澋见阮鹤浮面露难色,却又一言不发,也是疑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