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之雨》 第1章 1 宋予安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海水泡发的浮木,在罗颂的搀扶下软绵绵地挪动。凌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却吹不散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我还是不懂……”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成了他这段时间的咒语。 “你不懂什么?”罗颂扛着醉成一滩泥的宋予安走向路边停着的车,喘着粗气,没好气地问他。 “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 宋予安的车在路边停了一天,白天被太阳晒得满车塑料味还闷在里面,一开车门,罗颂被冲得差点吐出来。 宋予安自顾自唱上了,罗颂还在费力把他往车后座塞。 “法海你……” “别他妈唱了!就会这一句!”罗颂忍无可忍,几乎是将他掼了进去。车身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猛地摇晃了一下。 宋予安的后脑勺磕在另一侧的门框上,短暂的疼痛让他有了一丝清明。他眯着眼,借着路边昏暗的光线,辨认出罗颂轮廓分明的侧脸,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和不耐烦。“罗老板……”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罗颂咬牙切齿地说:“给你收尸!” 宋予安发出一声极轻的笑,他不再说话,侧过身,将脸埋进冰凉的真皮座椅里。 夜生活已经结束,清晨即将到来。天边泛着鱼肚白,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街道冷冷清清的,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都显得格外吵闹。 罗颂今天工作爆满,好不容易收工回家休息,睡得好好的凌晨四点被一通电话吵醒,铃声催命似的响。半梦半醒的拿过手机一看,是宋予安的手机打来的,接起来正要破口大骂,那头声音却是个女人,把罗颂吓得差点儿以为他什么时候又把自己掰直了。 结果听完才知道,是宋予安在酒吧里喝了一天,中间醉死过去几次,醒了又发酒疯。罗颂下午给他打过电话,没通,罗颂也没当回事。会所要打烊了,服务生看见锁屏上的未接提示,这才给罗颂打过来,叫他去赎人。 后座两扇车门都开着,散味儿。宋予安在后座笔直的横躺着,头和脚从两边伸出去垂在车外。罗颂扯开能闷死人的口罩,累得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是从会馆里顺的。 “喝不死你,操!” 脖子卡在座椅边儿上终究是不舒服的,宋予安艰难的咳了两声。罗颂暗骂一句,把烟掐了,走上前去把他扶起来。 宋予安没像来的时候那么抗拒别人动他,嘴唇翕张了几下,伴着急促的喘息吐出来几个字。靠近去听,浓重的酒气喷洒在罗颂耳边,还有一个人的名字。 “周絮。” 罗颂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松开扶在他肩上的手,眼睁睁的看他又摔回去,然后滚下车座,额角撞上车沿,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罗颂迎风站着,又抽出一支烟,火苗在风里跳舞,用手拢着才点上。 周围忽然死一般的寂静,好像连路边槐树上的鸟儿都发不出一丝声响。宋予安虚着眼,目光停在空无一人的驾驶座。 罗颂吐出一口烟雾,很快散在风里,了无痕迹。 其实宋予安酒量不差,平时一起出去喝酒,他都是给别人挡的那个。 但自从周絮出现,罗颂记忆里全是他喝瘫了之后抱着马桶吐,一边哭一边问周你到底爱不爱我。谁都不是周絮,但是谁都安慰着说爱。 他把宋予安扶起来坐好,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冷空气,也像是在隔绝宋予安身上的颓丧气息。他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暖风呼呼地吹出来,却暖不了车内的冰冷气氛。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瘫在后座的人。 罗颂以为他那脑袋磕一下或许能稍微清醒点儿,别在他开着车的时候发疯,两个人都玩儿完。还行,效果不错,不闹腾了,开始抑郁了,丧得跟他妈失恋了似的,虽然也差不多,但还是有差别。他们这也算恋过吗?不算吧。 宋予安车里常备着塑料袋,专门用来吐的。他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了,习惯性探身来找,翻半天没翻到,趴在驾驶座副驾驶座之间的空隙不动了。 罗颂余光看见了,空出手来推他一下,没反应。四周都没车,罗颂低下头看他什么情况,他手里捻着什么东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罗颂抬头再次确认一遍路况,然后把那玩意儿从他手里抢出来。 他奋力抬手想揍罗颂一拳表达抗议。幸亏他喝大发了,身上没力气。 光线很暗,看不清是什么。触感很光滑,罗颂拿到方向盘上对着路灯看,发现是张照片。这张照片罗颂见过,一模一样的他有十多张,原本的那张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氧化褪色了,他拥有的再多也不过是赝品。 “这人给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下什么降头了?要死要活的。不就失恋了吗,又不缺人,何必呢。” “你懂什么。”宋予安极快的回答。 吐字这么清晰,看样子酒劲儿是真的过了。 正打算趁他清醒劝他两句,还没开口,他又说话了。 “是我不肯放过他。”他撑着身子坐起来,靠上椅背,仰头看着窗外。 罗颂又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他也是脑子有坑才会觉得他醒了,他醒个狗屁,他醉大发了。 罗颂说宋予安,你能不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像条被主人遗弃还傻逼似的等在原地等到死的傻狗。 宋予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直笑,然后喝醉了的宋予安终于把这么多天的压抑哭了出来,说不出话了。 八岁那年爸妈离婚,周絮判给了他爸。 家里的亲戚都觉得他可怜,揉着他的头叹气,但其实周絮挺开心的,家里没了争吵,妈妈在这个家里不幸福,走了很好。妈妈去了外地,她说等她有能力了就接他走,周絮说没关系,你照顾好自己。 十岁那年爸爸的生意出了岔子,瘦了好多,人也憔悴了,黑眼圈很重。奶奶生病,爸爸更忙了。每天下班回来给周絮做饭,晚上医院照顾奶奶。 没多久奶奶去世了,爸爸工作也闲了下来,每天喝酒,倒在沙发上、泛黄的地砖上呼呼大睡。家里越来越冷,像没有执照的简陋旅店。 妈妈回来看他,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住,周絮很想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十四岁那年暑假,周絮跟着妈妈去了上海。妈妈再婚了,生了一个女儿,过得很幸福。叔叔对他很礼貌,妹妹生日,他带他们去游乐园玩,叔叔抱着妹妹,牵着妈妈,周絮在后面。 妹妹不喜欢他,说他是没人要的乞丐,周絮愣住了死死看着她,她害怕得躲进妈妈的怀里哭。妈妈让他道歉,叔叔劝着说算了。 周絮渐渐意识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主动揽下班级值日的全部工作,总是要拖到学校的保安大叔清楼才肯踩着夕阳昏暗的余光离开。 坐在楼道的阶梯上发呆时周絮不觉得孤独,音乐教室里有琴声,周絮听不出来弹得好不好,只是这个恨安静得如同没有一个活物的末日世界。 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皱着眉头醒来时一身白衣的男孩逆着光对他淘气地笑,皮肤粉白近乎透明,手里捻着一根音乐教室阳台上养的草正挠他下巴。 “你还不走啊?会被锁起来的。” 宋予安与周絮的班级不在一个楼层,除了放学后的那一小段琴房外的陪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宋予安和他不一样,他是活在爱里的孩子。周絮一开始就知道。和他在一起似乎永远不会害怕安静,他话是真的多。或许周絮并不想听,宋予安说起喜欢的书籍和电影,妈妈煮的面,爸爸的迁就,朋友的爱,那些让他嫉妒到发狂的东西。但宋予安像一个任意门,从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之中传递出了一丝幸福的温度,周絮为了这一点点不属于自己的爱变得可怜。 周絮的十六岁,是穿梭在傍晚的夕阳和夜晚的高楼下,手指罅隙间的天空着了大火。周絮没有归处,栖身的房间里,被吹开的旧窗帘透出光,宋予安在楼下叫他的名字,说我们去打篮球。 周絮不喜欢运动,坐在球场边玩手机,偶尔听到激烈的欢呼声会抬起头,有时对上宋予安意气风发又特别自信,然后带点小得瑟的眼神。 那一刻周絮忽然就平静了,旁观着一切,觉得太美好又太孤独,所以想要早点结束,捂着耳朵奔跑到只有一个人的尽头。 分别似乎是注定的,那场毫无征兆的大雨真正降临时,宋予安仰头半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睫毛挂上细碎的水滴。周絮一言不发的把帽子扣在他脑袋上,自己拉起了外套兜帽。 宋予安眼前一暗,抬手把帽子戴正,偏头去看他,漂亮的眼里盛着盈盈的笑意。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原本从容的行人大叫着奔跑起来,挂着翠绿的树枝拼了命的摇摆,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四处飞溅。 周絮正要卸了背包拿伞,手扣在背带上,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覆住,被宋予安牵引混进匆匆的人群。 似乎没人想到雨下的这样大,这样快。有人撑着伞从容而行,有人将背包顶在头上,一路狂奔,或是四处寻找着能够避雨的檐。 雨声噼啪乱响,吵得周絮想捂上耳朵。他这样做了,宋予安转头说了什么,他“啊?”了一声,宋予安抿嘴笑着顿了顿,摇了摇头。 第2章 2 出国之前,宋予安从上海去看了周絮。 去吉林那天下着雪。宋予安记忆中从未有过那么大的雪,也没遇到过那么冷的天。 一件单衣外头套着件从衣柜里随手拽出来的棉服,从火车上下来,一下车就被凛冽的寒风呛得咳嗽,跟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到车站广场,远远看到了踩在石墩上朝出站口张望的周絮。周絮穿着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旧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帽檐上落满了雪。 周絮一看到他就笑了,走到他身边,脱下外套,从后面用衣服把他裹住。双臂在他身上箍了箍,像一个拥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你怎么穿这么少?”周絮的声音隔着围巾,有些闷。 “你怎么把自己过得这么糟糕?”宋予安反问,目光扫过周絮冻得通红的耳朵和略显憔悴的脸。 周絮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积雪,轻声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疲惫:“没办法呀,已经这样了。”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周絮领着他走到路边,只看到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开着缝,便走上前去敲了敲。车窗缓缓降下来,扑面而来的烟味有些冲,周絮咳得差点背过气,随后他听??“咔哒”一声响,司机把吸了一半的烟随手扔出窗外。 车熄了火,空调关着,犹如冰窖,浓郁的烟草味熏得宋予安眼睛痛。 司机发动汽车,空调口朝他们输送着暖气,好一会儿才暖和起来。 “从外省上学回来了?” 宋予安瞥了一眼周絮,没说话,周絮摇了摇头,没多说,给司机报了一串地址。 东北冬日里积雪难化,政府用铲车清出一条路,延伸到小区大门前便断了。 他们从车上迈步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宋予安穿的是运动鞋,碎雪钻进他的鞋子里、裤脚里,不一会儿就冻得他腿脚没了知觉。 小区两旁的雪松挂着雪,晶莹洁白,一栋栋低矮的筒子楼被雾凇缭绕,在朦胧的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死去般的沉寂。 宋予安偏头去看周絮,见清凌凌的行走在一色的寒天雪地里,似乎是和冬天万物凋敝时披满白霜的雪松融为了一体,干净又疏离。鼻梁高挺,嘴唇微抿,不笑的时候像是冷漠,但又因为好看,给他的容颜添了几分薄情。 在周絮面前,似乎连凝霜挂雪的雾凇都失了色。 居民楼已经很老旧了,楼梯间只能容下一人通过,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外面还下着雪。楼道的墙面很脏,零散画着涂鸦,几个乌黑的鞋印手印作为装饰。 宋予安跟着周絮走到三楼一扇老旧的防盗门前,从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房子是两居室,客厅还没宋予安家的厕所大,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空酒瓶,主卧里传来震耳的呼噜声。 周絮径直走进里屋,一个旧衣柜,一张书桌,一张铁架的单人床。宋予安进房间的时候没忘了随手关门,周絮揽着他倒在床上,突??的寂静让他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周絮整个人完全压在了他的身上。宋予安能感觉到周絮硌人的骨头,和他细微的颤抖。他很瘦,几乎没有重量,宋予安却有些喘不上气。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周絮的背。周絮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很久都没有动。 所有强忍的疲惫忽然全都涌上了他的身体,他耳边打着属于周絮的温热潮湿的呼吸,眼皮沉重地合上。 房间的窗帘只拉上了一半,渐渐升起的太阳透过方方正正的窗户打在地板上,今天很冷,阳光也好像被冻住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宋予安醒呆呆的坐在餐桌边,低头,左手在拔右手手指的死皮。周絮瘦弱的身体一看起来些许营养不良,在煤气炉前守着加了鸡蛋的挂面。宋予安在背后开口,声音有些轻:“周絮,你跟我走吧。” 周絮搅动面条的手顿住了。厨房里只剩下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声说:“宋予安,我不喜欢上海。在上海的时候,我思念家乡的大雪。可等我回来了,我依旧在思念。”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悲伤,“宋予安,我真的很孤单。” 那一刻,宋予安多想说“别怕,有我陪着你”,但他看着周絮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虚无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少年人的承诺,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许沉的生日会在一家KTV。 从学校到目的地撑死了十公里的路,却堵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宋予安在车上几乎听完了泰勒斯威夫特出道以来的所有专辑。 到包厢门口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正想着等下进去被许沉他们罚酒三杯该怎么推托时,包厢的门开了。想着大约是有人出来拿吃的或是上厕所,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宋予安脸上那准备好的热情洋溢的笑容僵住了,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走,逃离这个猝不及防的场面。 周絮像是看穿了一切。他双手抱胸,慵懒地倚在门框上,挡住了大半去路,语气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让宋予安心悸的熟稔:“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宋予安的脚步顿住了。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扯出一个极其虚伪且勉强的笑容,声音干巴巴的:“怎么可能。” 周絮也回给他一个同样没什么温度的笑容,仿佛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他不再看宋予安,而是侧身将门完全推开,朝着喧闹的包厢里面提高声音说:“你们看谁来了?”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门口。 坐在门边沙发上的罗颂第一个看到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心,低声叫了一句:“宋予安……” 而来自俄罗斯的伊万则什么都不知道,依旧热情洋溢,冲上来和他撞了下肩,用带着口音的中文和他打招呼:“安,是你!” 作为今晚的寿星,许沉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兴奋地大喊着“迟到必须罚酒三杯”,一边起哄一边把明显神游天外的宋予安拽进包厢,不由分说地塞了一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啤酒到他手里。 宋予安和许沉认识并不久,原本只在罗颂组织的聚会上见过几次,直到在某次聚会时见到了伊万,还有他身边那个传说中高调追了他一年多,最后终于成为掰弯他的中国留学生。 宋予安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周絮。 后来宋予安才知道,许沉和周絮是室友。而伊万是许沉的直系学长,许沉算周絮和伊万两人的红娘。 谁也不知道就因为这个原因,宋予安对许沉产生了一种又熟悉又陌生,又想靠近又想逃离的感觉。 宋予安把这种异样的感觉告诉罗颂的时候,被他嘲笑了一通,他说:“宋予安,人家现在有男朋友了你都有胆子惦记,当初为什么不敢和他在一起。” 宋予安不错眼珠地盯着周絮,看着他自然地走到伊万身边坐下,看着伊万顺手揽住他的肩膀。宋予安觉得胸口闷得发痛,他无意识地抬手,把酒闷头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闷痛,像极了前尘往事覆满灰前的样子。 宋予安随便找了个措辞,躲进洗手间,靠在镜子上,偏头看自己的镜像。 心里发闷,撑着洗手池喘气的时候周絮也跟着进来。 宋予安通过镜子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眼神沉静如水,让人望着望着,好像会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宋予安躲开了他的视线,目光落在他耳垂的粉色耳钉上。 “总是这样,”周絮的声音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一见到我就躲。这么久没见了,你对我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宋予安猛地回过头,直视着他,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里探究出一点真实的用意。但他失败了。周絮的嘴角似乎有极细微的上扬,又似乎没有,整个人平静得可疑。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宋予安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说什么呢? 没有你的日子,我每天都在一点点崩坏。周围到处是活物和热闹的声音氛围,我却总是怀念。到底是想念过去,还是想念你,我自己也不清楚。 第3章 3 这场不欢而散的聚会过后宋予安再没见过周絮,连带着躲了许沉数次的乐队演出嘉宾邀请——如今宋予安能够得知周絮近况的唯一途径。 期末deadline最忙的时候宋予安的好友申请列表里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伊万。 宋予安不知道伊万是怎么知道他的社交账号的,因为一些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原因,宋予安并不想和这个传闻中优秀的学生代表产生任何干系,但他的申请理由那栏很礼貌的躺着“你好,我是伊万”。 宋予安终究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我和周分手了。” 在客套的自我介绍之后,伊万没头没尾的发来了这句话。 宋予安花了点时间反应了一下,心中某处空白有了滋长的趋势。 下一条消息弹出。 “我或许真的做错了什么,但我不想失去周,你可以帮帮我吗?” 宋予安紧紧抿着唇,回复:“抱歉,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立场和资格干涉他的感情……” 拒绝的话再聊天框里还未输入完毕,新的消息传来。 “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周常常和我提起你们过去的事情。如今他的身边,似乎没有人能比过曾与你的亲近。” 宋予安看了那条消息很久,没有回复。 周絮走的时候宋予安没有挽留。他走的时候,周絮也没有。他们每一步疏远的距离,都在意料之中。 周絮独自回到吉林的那几年,从不和宋予安说自己的烦恼,于是宋予安也不与他分享快乐。 是快乐吗? 亲友在身边关爱着,生活好像没有什么需要烦恼的,但看着身边吵闹的人群,冬天上学出门前被妈妈拦住围上亲手织的围巾,宋予安总是会想起周絮。 周絮,你现在你冷不冷呢? 他们一起淋过的最后一场雨,结局是一辆车停到他们身边,车窗缓缓降下,哥哥招呼着让他们上车。 “傻不傻啊,不知道找个地方等会儿?知道你没带伞,还能让你淋雨不成?” 宋予安那一刻其实是有些失望的,他回头看到周絮表情有些僵硬,以为他冷,拉着他让他上车,却被周絮轻轻地、坚定地挣脱了。 “不用了。”周絮笑了笑,那笑容薄得像一层雾,随即转身冲进了迷蒙的雨幕中。 宋予安愣在原地,在宋予安愣神不明所以的空隙,那个小小的,纸片一样的背影,被雨水和夜色迅速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风吹走了,像从未存在过。 回到家宋予安不负所望的感冒了,头昏脑涨被妈妈捏着鼻子灌了姜汤。 周絮抱着湿透的书包坐在楼道的阶梯上,穿堂风灌进他的衣服里,像刀子一样割他的皮肤。头很晕,很痛,意识昏沉。 妈妈的短信在手机屏幕上像扭曲的软体虫一样乱爬,但周絮知道内容是什么。 “我和你叔叔带昭昭去看她奶奶,今晚回来。” “雨太大了,开车有些危险,我们今晚可能回不来了。” 新的消息弹窗出来。 “感冒了TT姜汤好辣。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还好。” 难受,头好痛,痛得快要死了。 “洗个热水澡吧,多穿点衣服。虽然姜汤很难喝但是不得不承认是有用的,舒服了很多!有感冒药也要吃……” “嗯。” 为什么你什么也不懂。 我好恨你啊宋予安,我明明是有伞的,我可以自己打伞走的。 恨意来得汹涌,却又迅速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周絮的消息没能发出去,他久久地盯着屏幕,不舍得离开,因为全身冷得僵硬甚至没有力气把输入框中的消息删除。他忍着眼泪,怕水珠落在屏幕上,会把他的狼狈撕开。 他颤抖着打出一行字:“宋予安,我有一点累。” “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的时候,天就会晴了,我保证。” 周絮没有再回,他在那个平凡的下午流干了眼泪。天不会晴了,周絮接受了这个事实。有些孤独,从出生那一刻就已注定。 周絮准备离开的那段时间,宋予安写了大段大段的话,有些癫狂又无理的求他留下,但都没有发出去。他们或许该相识在早几年的冬天,大雪皑皑的冬天,可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冬天都没有雪。少年人总装作明白离别,装作能够承受,用故作洒脱来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直到把周絮送上那辆注定将这段关系开往尽头的火车,宋予安在嘈杂的候车室,方便面味和烟味混杂的浑浊空气中问他:“周絮,你知道那个雨天,我对你说的话是什么吗?” 周絮回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深切的疲惫,好像是宠溺的,又像是怜悯的,作为了他的回答。 所以宋予安在心里说了无数次留下,也仅仅是在心里。 他们曾经固执地与距离对抗,保持联系,宋予安说我好想你。但不能说吃到美味的饭菜的时候好想你,和爸爸妈妈出去玩看到大海好想你,哥哥带回来一只猫很可爱很想你。失去周絮以后,平凡的幸福似乎也不被允许,否则思念会变成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调味剂。 于是他只能笨拙地问:“在哪儿?在做什么?” 周絮从不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你过得好吗?” 宋予安说:“没有你,一点也不好。你带走了我获得幸福的权利。” 周絮接受了这无端的指责,电话那头传来近乎叹息的声音:“那就恨我吧,宋予安。恨比爱容易。” 轮到他离开吉林时,周絮来送他。在进站前,周絮突然让他等等,然后跑向远处一个小摊,回来时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烤冷面,烫呼呼的让他端在手里。 “趁热吃,”周絮的眼睛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明亮,“这家味道很正,你运气好,碰上了。” 宋予安接过那份滚烫的食物,指尖传来的温度一直暖到心里。他想说,周絮,有你真好。可话未出口,周絮已经挥挥手,转身汇入了人流。 周絮再一次离开了他,他再一次看着那个背影变小,变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里,仿佛命运的又一次重演。 回上海要在长春换乘。南方下了暴雨,通往上海的航班都晚点未定,当天的火车车次都售罄了。从机场楼梯走下来的时候,宋予安手里的烤冷面已经凉得像冰,油脂凝结成白色斑块。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眼前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城市,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寂将他吞噬。 周絮,这是你一直以来所忍受的吗?诺大的城市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在上海的时候你会不会也在痛?眼前万家灯火,没有属于你的一盏。 宋予安在路边坐到太阳下山,后来盯着手机抢到了一张火车硬座,宋予安困得睁不开眼,火车动一下颠一下就醒一下。 周絮发来消息:“到家了吗?” 他回复:“到了。” 很快,周絮拆穿了他的谎言:“别骗我,我看到列车停运的消息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宋予安看着窗外掠过的、陌生城镇的零星灯火,缓缓打下: “没关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也都不在。” 第4章 4 出国是宋予安主动提的,家里起初很不理解,家里待着不好么?但宋予安很倔。商议过后,折中选择了有亲戚经商长居的俄国。 圣彼得堡的冬天漫长而黑暗。语言不通,文化隔阂,宋予安像一座孤岛,游离在热闹的人群之外。他开始理解周絮当年的感受——那种置身于万家灯火之中,却无一是归处的茫然。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遍遍听着和周絮的聊天录音,或是开着无人问津的电台,对着麦克风自言自语,仿佛周絮就在线的另一端。 聊天的时候周絮问他周末有什么安排,宋予安说和你视频啊。 其实他不喜欢视频电话,更懒得打字,只是想见他,想拥抱,闻着他的味道和他接吻,然后告诉他我好想你。 国内渐渐入秋的时候,周絮接到了一个电话,听电话那头说了近三分钟才明白过来这通电话的来意,工厂机器故障,爸半个人都被绞了进去。他向辅导员请了几天假,辅导员问理由,周絮说我爸死了,导员让他上交证明材料。 办完手续回到家的时候,姑姑手臂上带着黑色臂章,张罗着葬礼的事。其实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周絮只需要披麻戴孝,守在灵堂前,麻木地听着四面八方的哭声,不知道含了几分真心。 头七刚过,学校批的丧假也结束了,周絮回了学校,走时没向任何人告别。 火车在夜色中疾驰,窗外的灯火连成一条模糊的光带。 回程路上,周絮不由自主地又想了他的予安,好像过去二十年只在不停地面对分离。他不由自主地想他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他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开始查询飞往宋予安所在城市的机票。 当看到屏幕上跳出的高昂价格时,周絮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给邻居家的小孩儿补课,还有一年多来四处打工的钱加在一起都不够单程的机票。他就是一个这样无能的人,连奔赴的勇气都显得如此廉价。 他的目光落在了钱包最深处的那张银行卡上。那是他成年时,母亲塞给他的,里面有一笔钱,说是给他应急,或者将来结婚用。母亲当时的神情带着补偿式的愧疚,他从未想过动用这笔钱,仿佛用了,就彻底割断了与母亲之间那点可怜的联系,承认了自己是被“买断”的。 但现在,他盯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占据了他全部思绪:他要去见宋予安。立刻,马上。 周絮去找了宋予安。 订票、办签证的过程仓促而混乱。周絮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旧背包,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那本速写本。国际航班候机厅里灯火通明,充斥着各种语言和陌生的面孔,他像个异类,紧紧攥着护照和机票,孤立无援。飞机起飞时,强烈的超重感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望着舷窗外逐渐变小、最终被云层覆盖的城市,心想: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退路了。 一路上,他不敢合眼。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脑海里一遍遍预演着见面时的场景:宋予安会惊讶吗?还会对他笑吗?还是已经彻底淡漠了?恐惧和期待交织,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当飞机终于颠簸着降落在异国的机场,听着周围完全不懂的俄语广播,周絮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来到了一个离过去几千公里外的、完全陌生的地方。 根据之前零星知道的地址,周絮靠着翻译器一路辗转,磕磕绊绊地找到了宋予安租住的公寓楼下。那是一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区,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冷冽。他站在楼下,勇气在寒冷的空气里一点点消散。他该以什么理由出现?难道要说“我父亲死了,我在世界上彻底孤身一人了,所以我来找你”?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又可怜,像道德绑架。 就在他几乎要转身逃走时,公寓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是宋予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围着灰色的围巾,看起来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脸上带着一种周絮从未见过的、被异国生活磨砺出的疲惫和疏离。 宋予安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周絮,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从诧异,到难以置信,最后定格为一种复杂的、掺杂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的神情。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着,中间是几年的光阴。 “……周絮?”宋予安的声音干涩,带着不确定。 “我……”周絮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刚好……来这边有点事,顺路……来看看你。” 这个借口拙劣到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堪。宋予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要穿透他的伪装,看清他真实的狼狈和孤独。最终,宋予安什么也没问,只是走上前,沉默地从他肩上接过那个轻飘飘的背包。 想说的话平时在电话里都说完了,想做些什么却只有想触碰又缩回的手。 那天晚上,周絮在宋予安狭小却整洁的公寓里和他喝酒。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很大,播放着吵闹的本地节目,仿佛是为了填补两人之间的空白。酒意朦胧时,宋予安转过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周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周絮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想问他过得好不好,想告诉他自己的痛苦和思念,想问他是否还…… 但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了一句近乎呓语的抱怨:“……好吵。” 是啊,这个世界太吵了,吵得他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宋予安带他去了涅瓦河畔。冬日的河岸寒风凛冽,冰封的河面一片苍茫。站在这样开阔而冷寂的景色前,宋予安仿佛也卸下了一些包袱,他对着冰封的河面,像是宣誓般,一遍又一遍地说:“周絮,我喜欢你。”风声将他的话语吹得有些破碎,却格外真挚。 周絮听着,眼眶发热,低声回应:“我比你早。” 宋予安立刻反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固执:“我比你更早。” 他们走累了,便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周絮实在倦极了,不仅仅是旅途的劳顿,更是心累。他躺在长椅上,轻轻地将头靠在宋予安的腿上,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宋予安低下头,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地说沈从文在情书里对张兆和说的话,给他念聂鲁达写的诗。 “我在这里爱你。 黑暗的松林里,风解放了自己。 我的厌倦与缓慢的暮色博斗。 然而黑夜到来,开始对我唱歌。 月亮转动它做梦的发条。 最大的那颗星用你的眼睛注视我。 由于我爱你,松树在风中 想用它们针形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宋予安说还在国内上课的时候莫名其妙这些都记下来了,那时候就想对你说。 周絮大声笑着,说你好肉麻,像在背课文。 宋予安也不辩解,只是伸出手,一遍又一遍,极其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指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轻声说:“你怎么像小猫一样。” 宋予安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但周絮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的束缚。那个带着酒气和寒意的吻,不知是谁先开始的,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唇齿交缠间,气息灼热,混着未散的酒精味,窜满了脖颈和脸颊,仿佛要将彼此燃烧。 衣服脱到一半,周絮的目光骤然凝固在宋予安的手臂上——那里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边缘还渗着点点殷红的血迹。他的动作瞬间僵住。宋予安察觉到他的视线,故作轻松地拉下袖子遮掩,含糊地解释:“没什么,今天在学校……不小心被泼了点热水。”他甚至撩起衣角,展示腰侧大片的青紫色淤青,“你看,我皮实着呢。” 那一瞬间,周絮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如此刻骨地恨过自己的家庭,恨那些带给他无尽自卑的过往。仅仅在那一瞬间恨了一下,也只有一下。但更深的,是恨他自己。 恨自己从小缺爱又极度自卑,委屈的时候没有父亲出头,悲伤的时候没有母亲细心开导,恨自己没有人撑腰,这些年像野草一样做自己的避风港,没有了放手一搏的勇气。 可是谁又能告诉我,什么都有的你,会喜欢这样的周絮多久? “我的生活已经烂透了……”周絮猛地推开宋予安,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蜷缩起身子,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我爬不出来了……宋予安,你不要被我拉下来。我们不是一路人。” 宋予安看着他,眼神里有痛楚,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周絮紧绷的脊背,轻声说:“没关系。如果你觉得路太难走,那我就到你的路上去。” “我陪你走。” 后来宋予安常常会梦到四年前和周絮最后一次见面。他去机场送他,周絮告诉他,我永远不会再来了。 宋予安的梦境一般会在这时结束,他从梦中惊醒,然后失眠一整晚。那个决绝的背影,成为了他漫长梦境里循环往复的终点。 第5章 5 宋予安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开车,开始可笑地期待又害怕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周絮一走就是四年。 他没有了任何消息,电话变成空号,朋友圈停止了更新。宋予安不管不顾溜回国,找到周絮告诉过他的那所大学,在正门口坐了一整天。 他不知道他的班级,宿舍号,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找对了校区。 宋予安也去过吉林,他出国这年周絮就搬了家,房东大方让他进去看,实际没什么变化,大型家具电器都没要,只是干净了,少了很多小物件,墙上有相框挂了很多年的痕迹。 一个月之后,宋予安换了新的手机,也办了新的手机号,把旧手机锁在了家里,连同里面所有无人回应的消息和拨不通的号码一起。 一个月,只需要一个月,周絮从宋予安的生活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他们靠着移动通信这一根线连着,断了,就什么都断了。 只有罗颂知道,周絮给宋予安留下了怎样一副满目疮痍的躯壳,寂静无声撕心裂肺。 “周常常和我提起你们过去的事情……” 宋予安忍不住地想,他会说些什么呢? 音乐教室和钢琴,那场刺骨寒的雨,吉林火车站口的烤冷面,悄无声息消失的四年,还是你说你爱我,曾情不自禁吻过我的唇、我的脸…… 宋予安减速下车,望着天上茭白无暇的月亮缓缓呼吸。 街对面的酒吧霓虹灯绚烂,今晚那里有许沉的乐队演出。 周絮推开酒吧的推拉门出来,一抬眼便看到他。 “你怎么在这儿?”周絮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眼睛心情很好地弯了弯,宋予安却已经知道他是怎样一副笑盈盈的表情。 周絮在宋予安的身旁坐下,削瘦的脊背在地上投出薄薄的影子,与宋予安影子的紧紧靠在一起。 时节正当深秋,地上有些凉,风里也夹杂着一丝寒气。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宋予安盯着氤氲烟尘中周絮模糊的侧脸,觉得他周身都环绕着一股衰败的气息,如同在萧瑟秋风中缓缓凋零的树叶。 宋予安没有接话,周絮从兜里掏出根烟点上,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他:“要不要来一根?” 宋予安愣愣的点了头,周絮于是又拿出一根递给他。他接过,正准备抬手叼在嘴里,周絮向他一点点靠近,直到他香烟上的火星引来另一种暧昧气息,他的呼吸环绕着宋予安的指尖,能看清他上翘的睫毛在宋予安的手背上投下细碎阴影。 等宋予安听清自己胸膛锣鼓喧天,周絮已经回到了安全的距离。 “今天演出,许沉请你,你怎么不来?” “有点忙,没时间彩排。”宋予安的声音有些干涩。 气氛冷却下来,宋予安终于想起伊万几天前的短信。 “你和伊万分手了?” 周絮余光瞥了他一眼,耸了耸肩。 “为什么?” “需要原因吗?不想继续,就结束。”周絮云淡风轻地抖了抖过长的烟灰,缓缓吐出一口烟。 你对我也是这样吗? 不想继续了,所以结束,所以消失。 宋予安想问,不敢问。 他从没有想过,他和周絮会那么快的潦草收场,分不清他是在与他赌气,还是真的想要分开。可如果这就是结局呢? 高考结束后,宋予安试图找回原来的生活节奏。他交了很多新朋友,和罗颂一起办电台,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可越是热闹的时候,他越是感到一种刻骨的孤独。他不敢停下来,不敢回头看,怕一回头就会溃不成军。 “伊万来联系过我。” “什么时候?”周絮挑了挑眉。 宋予安拿出手机翻聊天记录。 “……半个月前。” 周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2g了丘比安,我们没可能了。” “他很喜欢你,你离开了,他很难过。” “谁都是谁生命中的过客,没有谁离了谁没法活。”周絮云淡风轻地说,“会过去的。” 晚风掠过街头,仿佛带着从上海到吉林,再吹到圣彼得堡的旅途风霜。 “真的都过去了吗?”宋予安看着缓缓升起的烟雾,轻声问。 宋予安没有等来答案,许沉终于背着吉他从酒吧出来,手里拎着一件羽绒外套,朝他们招手。周絮小跑回到他身边,许沉帮他把外套披上,手把他的围巾往下压了压,笑意温柔地轻轻捏了一把他的脸。 宋予安低头把烟暗灭在地上,想起周絮失踪那年他从俄国去吉林找他,返程时坐绿皮火车去长春转机。到站是半夜,连程奔波,在火车上睡蒙了。乘务员喊他下车。宋予安问:“周絮呢?周絮哪儿去了?我们一起的。”乘务员问他周絮在哪个车厢,宋予安答不出来,好一阵反应过来,他没找到小絮。他的小絮早就不要他了。 宋予安大脑一片空白,回程路上什么也没想,在机场见到来接他的罗颂,罗颂皱着眉盯着他一副失魂落魄的窝囊样,拉着他去喝酒。喝到吐,抱着马桶发呆,罗颂说哭也是可以的。 宋予安没有哭,看了罗颂很久,他说,“哥,我觉得我并不缺爱,但我仍然是一个被爱毁了的人。” 和宋予安失去联系后的日子,在周絮记忆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灰。其实所有没有宋予安的日子都一样,阳光刺眼得让人晕眩,拉上窗帘后,房间里只剩下从缝隙漏进来的一线光,灰尘在那道光里跳舞。 周絮开始吃一些药,分药器有时候会把药片碾成粉末,和着水咽下去依旧觉得苦。 他嗜睡,每天醒来后脑子都不怎么清醒,偶尔会在午后拉开窗帘,就着光再睡一遭,睡到晚上。再偶尔,他会拿着钥匙去江边,江水在走,他也在走,他却怎么也追不上它。走到一半突发奇想下河岸去玩儿,看江上扬起的层层清波,鱼从他眼底漂过去。 岸边散步的老婆婆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我在江边看月亮,老婆婆让他早点回家,天要黑了。他笑着说,阿婆,我没有家了。 周絮开始怀疑世界上到底是不是存在宋予安这么一个人,或许他只是他精神分裂出来的人格?周絮太想念他了,所以总是睡觉,想要再见一见他。 时间如同从指缝流淌而过的砂砾,时间很快划过去,又粗糙地折磨着他的心。周絮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他离去的背影,总是那么着急地想要走近一点,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去往他的身边。梦醒后像死了一回,心脏溺在深海里,像呛了水窒息。 他在Twitter上搜索宋予安的名字,茫然又可笑的在信息爆炸的社交网站上寻找他的消息。无意中点进了一个大学社团活动的宣传推文,他们在YouTube上开了一个中文电台频道,每周六晚上八点播出。 周絮被嘉宾那栏的“SY”两个字母吸引住了眼神,鬼使神差点开链接,听到宋予安的声音,用中文和别人吵吵闹闹。 电台没有主题,只是无厘头的抛出话题,没有谈出个结局又放到一旁,常常一播就是四五个小时,一直持续到了半夜。 有时周絮戴着耳机睡着了,梦里也全是宋予安的声音,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 周絮感觉像一个被涨到极限的气球骤然炸裂,流着泪不断捡起破碎的自己。 这样的电台模式大概引起了不满,后来他们开始接收观众投稿。投稿方式很草率,因为没什么人听,投稿大多是请熟人来做托整活,所以直接发私信,并贴心挂上了自己的Ins账号。宋予安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的Ins账号就是他的微信号。一开始周絮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居然真的是。 周絮用上大学后新开的微信号加上了他的好友,好友申请栏的“我是……”写了又删,最后提交了一片空白。 好友申请很快通过了,像是自动回复一样的消息发送过来。 “恭喜你发现彩蛋!这里是XYZ专属电台频道,你的专属树洞哦(*≧▽≦)” 微信应该是不常用的,朋友圈空空如也,默认的设置也没有费心调整关闭,周絮常常能收到微信步数的推送,然后盯着那个数字失神。 他今天走了两万多步,是去哪玩了吗?开心吗?身边有人陪吗?他今天只走了两百多步,是不舒服吗?还是睡了一天都没吃饭呢? 周絮希望离开宋予安能让彼此都做回无畏和自由的自己,但没有宋予安的周絮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完整了。 大二那年周絮找了份家教的兼职,学生的父母工作很忙,说是家教,更像是找了个能辅导作业的保姆,好在工资很客观,学生是个初一的男孩儿,活泼好动,却也很懂事。总得来说,赚钱变得轻松了许多。 有天小孩儿做完作业,周絮按照他父母的嘱咐,把控着他课余可以看电视玩游戏的时间。陈越兴致缺缺,突然问周絮有没有喜欢的人。 周絮问他为什么问这个。 “我好像喜欢上了我们班的一个女生,但是她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我向她告白了,她没答应我。”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她说我们现在不可以谈恋爱,这样不对。” 周絮笑了笑,告诉他,“你还小,才十几岁,谈什么情说什么爱,那会让你不快乐的。”陈越问:“长大了再谈情说爱就会快乐吗?” 陈越的父母投资了一个度假山庄,建在山腰上,很有古朴的风韵。建成之后想带孩子也去看看,顺便玩儿一圈,捎上了周絮。 但一到目的地夫妻便又将陈越抛下,??自和生意场上的伙伴虚与委蛇。陈越懂事地安安静静在院子里坐着,周絮看着他的背影,转过视线,侧耳听见山顶传来的钟声,荡起吹动山林的风。 陈越望着山顶寺庙的红墙,“这儿的菩萨许愿很灵,好多人来拜过。所以爸妈才买了这片地。” 周絮问他:“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他笑着说,“当然有啦。”他又反问,“你呢?你有什么愿望吗?” 陈越想去爬山,周絮不放心他一个人,只好陪他一起。爬上山巅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周絮望着山下苍绿的林海,山风凛冽,吹得眼睛一阵酸涩,仿佛快要流下泪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周絮半张脸埋在宋予安怀里,眼睛望着镜头,表情有些无奈,含着浓浓的笑意。 这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少年时代校园里四处种的梨花开了满地,宋予安摘了一朵就要往他耳朵上别,他不情愿地躲开,被宋予安搂着脖子压到怀里。 周絮静静地望着照片中的自己,像是两人长久的对视。 古老的寺庙在朦胧薄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显得分外沉寂肃穆。来时无欲无求,然而待周絮站在佛堂前,对着那在烟雾缭绕中微闭着眼的观世音,却还是贪婪了一次,"我想回到十六岁,哪怕一天也好。" 如果不能回去,那就再做一场梦吧。梦见他们还是高中生,坐在靠窗的位置,夏天夕阳很美的时候,他可以戳戳宋予安的后背,用他的水杯喝水。梦见在操场散步,听宋予安炫耀新学的钢琴曲,给他讲题时被发现草稿纸上画着他的侧脸。宋予安说要去一个有雪的城市,他说我陪你去。 好可笑。 宋予安,违心推开你的是我,放你走的是我,夜里哭的是我,后悔的也是我。但我知道,你被这段感情裹挟着被迫长大了,我只是放过你而已。 几次周絮喝到断片了,第二天打开手机,害怕自己做了什么,又期待自己做了什么,可惜每一次,即使醉了,周絮还是忍住了。 如果爱能被金钱买到就好了。 周絮或许真的是一个胆小的人。 可那时他用最后的生活费,哪怕动用那笔他发誓一辈子也不会碰的钱,挤上国际航班,路上不敢闭眼,跨越几千公里去找他的时候,心里没想过归途。 第6章 6 周絮与伊万分手的消息,像一滴冷水落进滚油,在校园里炸开了锅。更添油加醋的是,几乎同时传出了他“另结新欢”的传闻。这条混合着分手、劈腿与神秘新欢的新闻,迅速占据了校园论坛的头版头条,连续几天热度不减,成为学生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 幸亏论坛管理组的组长是波莉娜——宋予安在一次学术活动上结识的朋友。宋予安给她打了个电话,语气平静地请她帮忙照看一下论坛风向。于是,所有关于周絮的讨论帖,几乎一出现就会被立刻删除。虽然这种近乎“捂嘴”的做法让一部分热衷吃瓜的学生颇有微词,但确实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周絮,没让流言蜚语过多地干扰他的现实生活。 据波莉娜后来调侃说,她这维护的姿态做得太明显,以至于很多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和周絮关系匪浅,甚至有人跑来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内幕。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故弄玄虚地发帖声称“手握实锤,私信可取”,引得好奇者纷纷点开那个神秘的PDF文件——结果等待他们的不是惊天大瓜,而是一张巨大的竖中指表情包,附带一个无伤大雅却足够恼人的恶作剧病毒,瞬间将受害者电脑里的所有图片都替换成了那张嘲讽力满满的图片。 当这场风波渐渐平息时,忙于创业、四处调研的罗颂终于得了空。他闲下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径直冲到了宋予安的公寓。 凌晨四点,宋予安刚刚睡着了,被他毫不留情地晃醒。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定定地看着宋予安,黝黑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情绪。 宋予安睡蒙了脑子一片混沌,“什么怎么样?” “你跟周絮,到底想怎么样。” 宋予安静了一会儿,不愿清醒似地倒回床上,鸵鸟一样拿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隔着被子,罗颂的声音有些闷,却还是能很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你他妈在他身上耗了这么多年全,就为了在他跟别人劈腿的时候,躲在电脑后面给那些吃瓜群众发恶搞病毒?” 宋予安和周絮第一次重逢那天,是许沉拉起来的草台班子乐队第一次出演——在宋予安玩儿票投资开的那间酒吧。 酒吧开业不久,地段也不算最好,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但扑面而来的淡淡熏香和隐隐的热气让整间酒吧笼罩在惬意轻松的气氛之中。 进门时,他看到一个少年坐在背对门的位置,靠在身边的男人怀里。他不知什么时候打了耳洞,带着耳钉,头发长了很多,随意地披散着。 或许用少年来称呼不合适了,他的背影和宋予安梦中的也仅是相像而已。 许沉看到宋予安来了,开始起哄大喊着宋老板。喧闹中那人回过头,宋予安看清了他的脸,眉眼成熟了许多,尖瘦的下巴贴了点奶膘,面色红润健康了不少。 许沉兴奋地拉着宋予安给他挨个介绍自己强行拉来捧场的朋友们,介绍到周絮的时候,不待许沉说话,他便率先开口。像从宇宙吹来的风,明亮清澈地笑,“好久不见。” 罗颂在一旁皱了皱眉,看向宋予安。 伊万惊讶地问:“你们认识?” “我们是高中同学,很久没见了。”周絮解释道。云淡风轻地语气让宋予安耳膜一阵钝痛。 “上帝,命运真是神奇的东西。” 宋予安设想过很多次,重逢应当是尴尬的,还未完全消失的爱意应当会把气氛一点点吞掉,空气都要凝结了。他会踌躇着说声好久不见,问他过得好吗?还喜欢我吗?有再想念过我吗?有再想见我吗?有像我一样,喜欢你喜欢到放不下?有吗? 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他看着周絮坦然甚至略带疏离的笑容,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他们之间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去,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如今,连最后一点互相喜欢的痕迹,都荡然无存。 十四岁,十六岁,二十二岁。 在周絮出现之前,宋予安对夏天的记忆是黏腻的汗水、贴在额头的碎发、聒噪的蝉鸣、化得满手都是的冰棍,是掰着手指盼望结束的烦躁。他曾经那么讨厌夏天。 可那个夏末,在被遗落的走廊里,周絮仰头对他抿嘴轻笑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夏天也许没那么糟。 酒吧里光影摇曳,人声鼎沸。宋予安和周絮隔着人群相对而坐,却像隔着一整个无声的宇宙。二十二岁的宋予安,不得不苦涩地承认一个事实: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个模糊而混乱的少年时代,早已成了周絮轻描淡写的过去时。只有他自己,还固执地困在原地,困在周絮带着笑意闯入他生命的那个夏天。 “你就那么爱他吗?” 宋予安的思绪好像被扯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意识有些恍惚。他把头蒙在被子里,喃喃自语问:“什么是爱呢。” “什么是爱呢? ——来自X的投稿” 夏天来了,又走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周絮痛痛快快淋了一场,迷迷糊糊发起了烧,又梦到了去找宋予安那天。 他们都太年轻,在爱情里盲目又天真。不知道对方要什么,于是凭着一腔热血无度给予,又在现实和理想的夹击下狼狈逃窜。 宋予安身上那种让人妒忌到心痛的朝气消失了,变得暗淡又疲惫,连面对他时嘴角噙着的一丝笑,也变得那么虚假。 我们会走到赤诚耗尽,在互相埋怨中屈服的那一天吗? 他太累了,什么也不敢想。 周絮梦着梦着就落下泪来,醒来后空无一人的家里一片漆黑,仿佛凝滞的空气让人窒息。电台还没有开始,他头晕得想吐,手机放着宋予安在电台推荐过的歌,调大声音死撑。 “欢迎收听XYZ专属电台频道,我是SY。” 宋予安,你知道吗?又下雨了,我好难过。 可我知道我难过的不是下雨,我难过的是下雨时有人想要递给我一把伞,而我却和他一起淋了雨。难过的是那天天那么晴,他的白鞋却被我踩了一脚。我想起为了一个人而熬过的夜,我看着线一样的雨,好像被困在一方天地,可我又想,天色好的时候我依旧无处可去。 周絮眼前一片模糊,点开那个置顶的空白聊天框,字打错了一遍又一遍。 “什么是爱呢? ——是来自X的投稿” “哇,是个很深奥的问题呢。SY,你怎么看?” “爱是……” 我们的十七岁,那天学校开运动会,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去了操场,我和他一起坐在教室里刷拼钱买的题库。其实我不缺钱,但我总喜欢和他一起凑钱买一些东西。比如七十多一本的辅导书和超市减价促销的大白兔奶糖。奶糖吃到只剩最后一颗,他悄悄塞进了我的校服口袋里。我洗衣服的时候发现口袋里黏糊糊的,才发现是糖化了黏在衣服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那时我不知道什么狗屁爱情,只是与他破天荒地他谈起未来,他说要我开一家酒吧,酒吧里要挂满他的画。 “SY?SY?宋……” 音频被切断了。 “宋予安!电台直播呢,你发什么呆?” 电台不得已提前结束了,罗颂下楼的时候宋予安在楼下抽烟,脚边还扔着五、六个烟头。 几只麻雀落在路旁一棵孤零零的树上,枯树向灰沉沉的苍穹伸着碳条似的枝杈。宋予安扔了手中烧到尽头的烟,抬脚踩灭,又摸了一支出来。但他没有点,捻在两指之间,仰头看着夜幕缓缓降临,眼神却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 比他曾与周絮一同想过的未来还要远。 电台结束前,宋予安说了最后一句话。 “真抱歉,这位来稿听众,我也没能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只是真真实实地思念了一个人很久。 很久很久。 第7章 7 刚来俄国的时候周絮对一切都不了解,留学生入学后有很多手续要办,许沉介绍伊万给他认识,说他是过来人有经验。 伊万待人很热情,有求必应,在周絮在陌生的国度站稳脚跟提供了很大助力。留学生活正式步入正轨之后,周絮想给他送个礼物聊表谢意,问他想要什么,他让周絮给他画幅画。 看到周絮呆愣的表情,伊万笑着说,那天帮你改助学金申请的时候,看到了你的电脑壁纸。是你自己画的吧? 高二那年,美术老师带他们去操场写生。说是写生,其实是借着写生的名头让他们出教室放放风。周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晃到了校园角落里的旧仓库。 仓库里有一架十分老旧的钢琴,走音严重。宋予安奏的那首说不出的名字的琴曲几乎是刺耳的。但他的指尖依旧在落满尘埃的琴键上行云流水的跃动,像一位沉浸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的小王子。 这道身影,那一段不知名的旋律,不知在什么时候哼唱着溜进了周絮的流年。 “逃课被我抓住了吧?我一会儿就去找你们老师告状。”周絮挥了挥手里的速写本,笑着坐到他的旁边,随手在黑白键上滑了一下,弄出几声嘈杂的声响,难听得让人牙酸。 宋予安一挑眉,趁我乱按的音符余音未尽,葱白的双手在琴键上跃动,就这么接了下去,周絮听不出好坏,只觉得琴声温柔。 待空荡的旧仓库重归静默,宋予安突然指着周絮手里的本子上画着的他的背影笑骂,“你还偷画我呢,我们扯平了。” 后来周絮时常会盯着那幅画发呆,审视着它,审视着自己落笔时那惴惴不安的心。 周絮已经很多年没碰过画笔了,像是有一种自内心而出的抗拒。但他想不出理由拒绝他,于是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让伊万坐在校园人工湖边的草地上,给他画了一幅速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给别人看,就算别人看到了也别说是他画的。 结果第二天周絮没课,去他的工作室蹭WiFi,发现那副画被裱了起来,就挂在他的办公室里。当时许沉站在画前,沉痛且诚恳地说了一句:“这也太丑了吧!”周絮差点儿冲上去跟他打起来,三天没和他说一句话。 最后是许沉先服了软,作为补偿,他带着周絮在海边飙车。机车沿着海岸线起飞,周絮闭着眼睛张开手臂,所有的风都向他而来,轰鸣声充斥着他的耳膜,反而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许沉问他还生气吗,周絮很大声地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只是有一点难过,只有一点点,风一吹就散了。 周絮在大学的同学家庭条件大都很优渥,高奢的衣服手表装扮得每个人都光鲜亮丽,让他在他们之间格格不入。伊万早他一年面对这份局促和孤独,于是常把他带在身边,创业初期应酬多,他在酒桌上推杯换盏虚与委蛇,周絮只管埋头公费吃吃喝喝。 后来周絮和伊万在一起了,有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人说他们天作之合,周絮抽着烟也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沉问,周絮,你真的喜欢他吗。 周絮说,当一个人熬过了所有的苦难,也就不期待一定要和谁在一起了。只会因为害怕孤独地死去而选择随便找个人,相互饲养。许沉,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周絮和伊万牵着手逛街,和他在人潮汹涌的路口接吻,和他一起吃火锅,铺天盖地地秀恩爱。遇到一家三口出来玩,伊万凑到他耳边说我们可以去法国结婚。 告别单身后周絮很久没再梦到过宋予安,直到许沉生日那天深夜,他看见宋予安破天荒发了第一条朋友圈。 “我什么都不要,一心想和他在一起,可是为什么我变得这么窝囊?” 周絮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那一夜翻了个身就再也没有睡着过。 他突然发现自己配不上伊万的好,他给不了同等的东西。他为数不多的热情和勇敢已经全部耗尽在另一个人身上了,他那么好,应该找一个至少是真的爱着他的人。 最终周絮提出了分手,然后就关掉手机和许沉去了他乡下的奶奶家。周一回学校的时候伊万已经在宿舍楼底等了他不知多久,远远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周絮心中并没有泛起多么大的涟漪,他带着耳机,耳机里播放着宋予安的电台录音。 他需要扮演一个把感情看得很淡薄的人,好像得到和失去,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伊万苦笑着说,“周,为什么他们都说是你追的我呢?一直以来,我明明才是被选择、又被抛下的那个。” 周絮忘记自己还说了什么,只知道最后说了很多句对不起,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庸人,为了一份无疾而终的爱情心碎一万次。 伊万最后一次给了他一个拥抱,把他搂在怀里揉了揉他的紧绷的脊背,说没关系,你不是不会爱,只是我没有那样的运气。 十一月,俄国的冬天已然凛冽。宋予安的二十二岁生日,在积雪未化的黄昏里悄然而至。 许张罗着要好好庆祝,美其名曰“二十二岁是道坎,得有点仪式感”,言下之意无非是找个由头宰宋予安一顿。宋予安倒是无所谓。罗颂冷眼旁观,哼了一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扯上我。” 宋予安笑了笑没说话。等许沉有课先走了,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宋予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轻声问:“哥,你能帮我把周絮请来吗?” 罗颂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抬起眼。灯光下,宋予安眼中那种混合着卑微期望和深重不安的神色,像根细刺扎进罗颂心里。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如此可怜——爱了这么久,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没抓住,除了回忆什么也没剩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犯贱?”宋予安忽然笑了,转着手中的玻璃杯,笑容用力得有些扭曲,只有眼底无法控制漫上来的水汽,泄露了他此刻真实的悲恸。 罗颂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是”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被咽了回去。他看着宋予安强撑的笑脸,硬生生转了个弯,声音低沉: “……不是。” 宋予安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难过了一些。他望向窗外斑驳的霓虹,语气飘忽地说:“其实我觉得周絮跟许沉挺配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许沉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骨子里温暖又细心。他那乐队,和我们当初的电台差不多时候搞的,我们三分钟热度早散了,只有他坚持到了现在……他喜欢周絮,我看得出来。周絮一直过得那么苦,老天爷也该公平一次了。他值得拥有安稳的幸福。” 罗颂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忽明忽暗的流光上,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也算是一种无言的默认。 不知罗颂用了什么方法,生日那天,周絮竟然真的来了。许沉还叫上了波莉娜和伊万。临近毕业,大家各奔前程,能聚得这么齐,实属难得。 周絮走到宋予安面前,淡笑着问,最近过得好吗? 许沉看着他们,宋予安垂眸回了句,还好。 周絮没再多说,坐在了他旁边。 刚开始大家还吃饭吃得安静,但许沉向来善于搞气氛,看大家都不说话,开始一轮一轮敬酒。 先是敬寿星宋予安生日快乐。接着拉着大家一起敬罗颂,祝罗颂和伊万的工作室生意蒸蒸日上,祝波莉娜顺利上岸。 一轮下来,气氛总算开始热烈起来,许沉开始暴露本性,一路给宋予安灌酒。 宋予安被灌得有些无奈,脑子里仍然一直绷着一根弦,怕真的喝醉了,周絮就在面前,他会忍不住说些不该说的话。 宋予安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细细品味后朝许沉晃了晃杯子,让他再给他来一杯。 周絮不赞同地皱眉看了许沉一眼,叫来服务生,让他拿杯柠檬汁给宋予安。 “我们玩儿游戏吧。”周絮说。 波莉娜在旁边提议:“真心话大冒险。” 其他人也没放心上,表示同意。 宋予安毫不在意地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柠檬汁,仰头灌下,嘴里的酸涩霎时吞噬了沉闷的情绪。他畅快地吐出一口气,眼睛有些发涩。 说实话,真心话大冒险开始其实还挺好玩,许沉让波莉娜亲了伊万一口,宋予安让罗颂用那张身为女娲惊世之作的脸搞怪,大家笑得东倒西歪。直到转盘转到了周絮,而这一把的国王,是罗颂。 周絮有些紧张地对上罗颂的目光,他从很久以前就可以隐隐感觉到他的敌意,他知道这份敌意的来源与宋予安有关。他很怕罗颂会提出什么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罗颂看着周絮说,大冒险好了。 周絮心里舒了口气。 然而罗颂的下一句是,给你的初恋打电话,问他还爱不爱你。 包间内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宋予安只能感受到自己心房下剧烈搏动的心跳。 许沉皱眉看了罗颂一眼,被他干脆地无视。 “喝得有点儿多,我去上个厕所。”宋予安攥紧裤兜里的手机,躲过罗颂嘲弄的眼神,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他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贴着皮肤不停震动,像他摇摇欲坠的心。 宋予安躲在门后,透过门上狭小的玻璃窗口看周絮朦胧的侧脸。 他想起学生时代,周絮被留堂,宋予安也赖着不走,在走廊里等他一起回家。周絮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外飘,宋予安就扮鬼脸逗他笑,周絮噗嗤笑得低下头去,被蓝白色校服裹着的脊背显出来,很有些蓬勃向上的少年气。 最终周絮被叫去教室外面罚站,不改完错题不准回家,他趴在窗台上写,宋予安把头靠在他的臂弯上蹭他,哼唧着说对不起,不是故意害你被罚站的。 周絮手里虚握着的笔被他搅得掉到地上。他和宋予安同时弯腰,指尖在半空交汇在一起。 宋予安抬眸对上他亮盈盈含着笑意的眼睛,僵硬着,捡起了那只黑色的碳素笔,交到周絮的手里,肌肤擦过他的掌心。 宋予安记性不好,俄语三十三个字母背了半个月,一个单词要在草稿纸上一边念一边抄他个几十遍才能勉强记住,可关于周絮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到那时周絮脸上所有的光影与细节。 要不直接说我爱你吧。 周絮没有开免提,手机很近地凑在耳边。他问,“你还爱我吗?” 宋予安说,我爱你啊。 “因为知道是游戏才这么说吗?” 宋予安说是啊。 周絮没再抬头,指尖划过啤酒杯的杯口。宋予安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宋予安问,小絮,我爱你让你觉得丢脸吗? 周絮说,不,没有,从来没有。 真的吗。 隔着一堵墙,宋予安靠在冰冷的瓷砖上,醉意和情绪一同上涌,白皙的面颊泛着红潮,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湿润明亮,分不清是醉意还是泪光。 “小絮。” 周絮没有应答,在一墙之隔的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喧哗中充斥耳膜的只有宋予安痛苦的喘息。 “我刚才骗你的,不是因为游戏。我一直爱你。” 不是我还爱你,是我一直爱你。 周絮的大脑仿佛是被重锤猛击了一下,许沉拍了拍他的肩,周絮意识回笼的时候混着哽咽又说了声对不起,口中一阵腥甜。 电话已经挂断。周絮长时间的沉默让所有人沉静了下来,伊万沉默着望着身旁大门的方向,思考着什么,始作俑者罗颂无动于衷地挑着桌上的菜吃。 “他说了什么?”罗颂说。 “你有完没完?”伊万冷冷地抬眼看向他。 “别吵架,今天是予安生日。”许沉也有一天成了打圆场的那个。 周絮撑起虚弱的笑容对一包厢的人说:“我身体不舒服,先走了。” 许沉也背了包跟着出门,临走的时候对罗颂说:“帮我们和予安道个歉,过两天请他吃饭。予安去厕所到现在都没回来,别是喝多了倒哪儿了,你去找找他吧。” 出门的时候没看到宋予安,周絮坐在出租车后座,透过紧闭的车窗又才看到了他的身影,月光从他身后照射下来,投下昏暗的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和伊万分手那天,许沉得知消息赶回宿舍,看到周絮在窗边静静站着,满脸的泪水。许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问,只是把他扶起来,擦干他的眼泪,带他离开学校。 许沉问他,你说你来这里是找人的,你找到了吗? 周絮笑着点了点头。 许沉又问,你还爱他吗。 周絮坐在黑夜的海边,抬手一昂头,红酒兑白酒被他两口喝完。 他那时没有回答。但现在,那个答案在心底清晰无比——那份曾经耗尽他所有勇气去奔赴、又因为极度的自卑和恐惧而亲手推开的爱,从未真正消失过。它只是被深埋起来,在每一个见到宋予安的瞬间,疯狂地破土而出。 “许沉,我不相信自己会幸福,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别人幸福。” 周絮烟抽了一半,弹掉烟灰,苍白松散的余烬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许沉在缭绕的烟雾中微微眯了眼。 许沉说:“喜欢就去喜欢吧,喜欢到没法控制的程度就去爱吧,大不了就是为爱死一次又一次,直到遇到另一个不怕死的人。” 周絮又回到了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日子。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他机械地重复着上课、打工,用平庸无聊的琐事填满每一寸空隙,试图麻痹所有感知。偶尔闲下来,思绪放空的时候,许沉会递给他一支笔和一张纸,让他随便画点什么。 他没什么精神,反应也总是慢半拍。接过笔,对着空白的素描纸愣了许久,笔尖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脑子里混沌一片,搜刮了半天,浮现出的却全是宋予安的影子——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他生气时紧抿的嘴角,他温柔的侧脸,还有最后分别时,路灯下那个模糊而孤寂的背影。 他最终只是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然后又下意识地绕着圆圈画了几条长短不一的线。 “画的是什么?”许沉凑过来看,试图理解这抽象的涂鸦。 周絮盯着那简单的图案,恍惚了一下,轻声说:“是太阳。” 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随即像是被这个答案逗笑,又像是觉得无比荒谬,整个人脱力般笑倒在沙发上,肩膀微微颤抖,笑声干涩,听不出是喜是悲。那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很快便沉寂下去,留下更深的寂静。 待周絮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不知怎么地,拖着浑浑噩噩的身躯,跨越了千山万水,坐在了宋予安在圣彼得堡的公寓门口。仿佛某种潜意识的本能,驱使他来到了这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微弱暖意的地方。他就那样靠着冰冷的门板,坐了一整天,看着走廊窗外的天色由暗变明,再由明转暗,思绪是一片空白,又像是塞满了乱麻。 俄国的冬天特别冷,寒气无孔不入。当宋予安结束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门口时,看到的便是周絮蜷缩在那里,脸颊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身影。他伸手一探,额头滚烫,人已经因为高烧而意识模糊。 宋予安什么也来不及想,立刻蹲下身将周絮背起,冲向最近的医院。夜风刺骨,周絮伏在他背上,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呓语着,像是在哭。他问他,你是真的爱我吗。 不等宋予安回答,他又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脆弱得像要碎掉: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它对我不好……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一无所有了……连最后的一点点爱……也全都给你了……” “如果你也爱我……我们……我们或许可以私奔到黄泉路上……下辈子……下辈子我不做周絮了……太累了……我要投胎做个漂亮健康的小姑娘……你来娶我……好不好?我们……生个胖乎乎的娃娃……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宋予安背着他,在积雪未化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听着耳边这些掺杂着绝望和微弱希冀的胡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侧过头,用脸颊贴了贴周絮滚烫的额头,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地说: “好……我喜欢周絮。那下辈子,我来做周絮,你来做宋予安……你也要……像我喜欢你一样,去喜欢那个叫周絮的人啊。” 整座城市仿佛被压缩进了无休止的寒冷洪流,所有的言语在巨大的命运面前都显得苍白。情绪像黑夜中的大海,潮水汹涌,一次次拍打着堤岸,想要将这两个渺小的人彻底淹没。 伏在宋予安背上的周絮,在颠簸和炽热的昏沉中,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他想,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如果宋予安的背脊可以永远这样温暖,那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 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