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脉络》 第1章 国风酒吧老板 今年,村落的夏季照常不似沿海那般咄咄逼人,山野间的微风拂过,带来适中的温度,茂密的牵牛花缠绕于村子黄土垒的墙面和铺满黑瓦片的屋顶。 看似平平无奇的小村子,却能接纳夏季的蛙鸣、落雪、花开、死亡以及重生—— 这里是地图南部的最尾端,一座叫旒鸥娑的村落。 村里规模中等,有百来户,放眼望去每户建筑出奇地对标,经历时光积淀厚土墙堆砌的蜿蜒青石路上,阳光透过村落周围茂密的林层,分布不均地撒向狭隘道路行走的一行人。 “野哥,还得是你有办法,”彭三边抽烟,边吊起眉梢调侃,“老头还以为跑到山里装失足躲债没人能找着,他那娘们也真把他当回事,火急火燎就找到你这来了。” 郭达健步朝前,狠狠吸了口烟,啐道:“那帕湾似的两口子,把咱们的精力浪费在他俩夫妻俩的情趣上,要不是三哥拦着,我刚才差点冲过去当场把他干死。” 『帕湾』是当地话,缇语里『秃驴』的意思。 “已经通知村里的村官把债主喊来了,这事就这样结了吧。” 被喊做野哥的男人橘红色的救援服沾了不少泥土,手上亦不可幸免,光斑恰好照到他刚硬的下颌骨与薄厚适中的嘴唇,挽救了身上这幅狼狈邋遢的表象。 况野嗓音似厚厚的磨砂纸:“都是邻里,做太绝不好办。” “野哥你登山又爬坡,那孙子可好,找到他的时候还在洞里吃烤鸡!”彭三把最后一口抽完,丢到路边一户家门口充当垃圾桶的废铁桶中。 况野没说话,三两下掸去救援服上的泥土,将上衣脱下来用力甩了几下。 灰色背心裸|露的胳膊肌肉显现出无与伦比的线条和爆发力,胸前好似两块坚不可摧的岩石,每牵动一下,都铺满了男人与生俱来的力量感。 上衣的泥土甩去大半,况野将其捆在腰间,拒绝彭三递来的烟:“晚上什么活动?找家店吃点宵夜。” “诶,正好。”刚才还喊打喊杀的郭达钻进他俩中间,挤眉弄眼,“村子里新开了家酒吧,咱们晚上去看看?” “达子,你说的不会是挪柏路那家老板会出来跳舞的酒吧吧?”身后那些兄弟有所耳闻,纷纷出言调侃。 “老板跳舞?”况野粗密的眉毛向内收,带上质疑,“正经吗?” 彭三乌溜溜的贼目投向郭达,重复:“野哥问你啦,正经吗?” “当然正经,”郭达揣着神秘的笑,低首伏在他们之间神秘兮兮道,“我邻居阿菲天天晚上都出门,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 其中一位小伙子捧腹:“哈哈哈那老板可不是狐狸精转世?” “阿菲?”况野不以为意,笑了笑,“小姑娘家家,也爱凑热闹看跳舞?” “诶~有意思的点就在这,”竖起食指,郭达绕了一大圈,“酒吧老板不是女的,是男的。” “啊?男的也能跳?” “男的跳舞么子样呐?” “男的?”一众哄闹声里,况野也跟着微哂,“男的跳舞倒是稀奇。” “听说是大城市来的,好像还拿过奖。”竖起胳膊水蛇一样扭动,郭达感叹,“小腰细的,就跟村头王婶家的豆橛子一样,长得也像咱们这古释维思温葛山的小白花。” “你小子偷看过啊?”见他形容得如此准确,彭三憋着坏笑冲他头顶盖过去,“小白花,那不是形容小姑娘的吗?男老板像小姑娘啊?” “阿菲就是这么和我说的,三哥。”青年瘪嘴,委屈捂住自己的头,“阿菲说他的眼睛就和月亮一样,只要一直盯着他看,就会被夺走魂魄。” “听着挺邪门,”刚毅的线条透出野性与不羁,况野笑着说,“晚上就定这吧。” “好嘞!”兄弟几人欢呼。 众人在回村的岔口分道扬镳,况野爽快利落地回旮瘩窝里洗澡收拾,从茅屋出来,发现放在门口的脏兮兮的救援服不翼而飞。 况野迭起袖口往外水泥搭建的洗手池去,看见女人削瘦的背影正为他用板刷刷衣服而起伏,挤走女人夺过板刷。 并操着标准的缇语,和她对话:“姆徕(妈妈)说了很脏,我一个人洗。” “看见就洗了。”女人讲话腔调含糊圆润,像在丝绸勾勒出蛰伏绵延的群山,每个音节跌宕明显,带着浓重的本土化气息。 “找到秦叔了吗?”知道他早晨风风火火出门,女人担忧地问。 皲裂发皱那只手搭上况野广阔的背,在他刚洗完澡的衣服印上一小节水渍。 “找到了。”对夫妇俩的骚操作缄口不语,况野拧干衣服晾在大树支撑的晾衣绳上,交代,“晚上要和彭子出去。” “应该的,”麦秸编织的草帽随女人颔首的动作摇晃,和蔼的两条眼睛眯成线,“累一天了,要请吃饭。” 甩干手里的水滴,况野回屋补觉。 彭三说的酒吧在八点开门,兄弟几个准点到达,远远瞧见外面站了一群小姑娘,有本村的,也有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外地旅客的。 本地村民睡得早,这座小地方本不该有酒吧这类夜间场所。 但近几年,包围旒鸥娑的两座大山经由政府宣传开发,一座常年积雪的那曼娜弄噶山成了诸多探险及登山人士的爱好。 另一座青翠葱茏,纯天然的古释维思温葛山也成为经济旅游景区,供徒步爱好者和旅客观赏。 旒鸥娑的村民纷纷将自己的房子划出一部分,作为游客和登山人士的落脚地,也带动了村里各项发展。 “野哥?”编麻花辫的小姑娘瞅见他们一行人,双颊红扑扑地朝他们奔去,“你们怎么来哩?也是知道今天老板要跳舞吗?” “阿菲,你姆徕天天说你,你怎么个还出来喂。”郭达看见她,两只黑洞般凹陷的眼睛急得凸起。 握住两边的麻花辫,阿菲羞答答用本地话回答:“新来的老板美得好像沸亚多不山神,我不能不看他。” “沸亚多不……”重复一遍阿菲的话,况野撇开视线,鼓胀胸腔溢出的笑音夹有几分不屑。 『沸亚多不』在缇语里是掌管昼夜护佑生命的山神,也是每一次登山救援队参与救援活动时,况野都要去叩拜的山神。 至高无上的神明在他这里无法和一个酒吧老板挂钩。 眼见门前的队伍差不多,男人径直往里去。 本以为这儿跟寻常酒吧一样,动感音乐会震得耳膜充血心脏极速跳动。 但超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除灯光用的是暗紫色调外,这里修饰雅致,墙面挂的不是油纸伞和国风喷漆涂鸦,音乐也大多属于舒缓的古风乐曲。 墙体安装的洒水机偶尔喷出降湿度的水汽,还裹挟着书墨香。 况野不语,挑了个最前排的角落竹凳落座。 神秘的酒吧老板还未现身,况野抬眼扫见这里的服务员是村里的当地人,还是村长三嫂的女儿。 “野哥。”小姑娘穿着飘逸的粉色裙子为他端来柠檬水。 “阿萱?怎么跑这来了?哆德哈(爸爸)没意见?”打量她这身衣服,仅一秒,男人就将目光收回。 两手抓住盘子底部护于腹前,叫阿萱的女孩摇头:“他们高兴我赚钱。” “这里的老板什么时候出来?”抿了口水又问。 掏出围裙兜里的手机,阿萱沿着他身后的阶梯往上望:“来了。” 话音落地,室内的黄灯交替紫调,所有人的目光都靠况野后方聚集,一双双眼睛里浮现的惊艳难以抑制,众人嘴角不自觉上扬,神态出奇一致。 他是最后一个转过头的,音响恰巧从鸟鸣过度至沉顿的鼓点。 况野只看见有个人穿着青白交染的大袖衫,半挽起的头发是他在如出一辙的寸头里难以得见的长度,店老板的后尾长至掩盖脖颈,侧边已没过耳朵。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况野逐渐看清来人的全貌。 来人皮肤白得颇具病态,单薄的身躯即便有宽大的汉服遮掩,腰腹勒紧的腰带尺寸仍旧能让人发觉他的瘦小。 标准的双眼皮褶皱略微下垂,淡泊眼珠扫过众人落在他这时,况野借由灯光看清了店老板浅棕色的瞳孔。 他缓慢走下来,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发出微妙的电波,引起男人心口的共振。 那一刻,况野产生了和阿菲同样的共鸣—— 他像古释维思温葛山常年青葱的草地里、从坚硬黄土中生长出来的小白花。 第一章小提示: ★本文为了练笔,风格和专栏之前几本轻松小甜饼不太一样,所以攒了一万字先发给大家试读; ★中短篇,是HE双向奔赴请放心; ★在保证隔壁文正常更新的状况下才会更新这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国风酒吧老板 第2章 手腕刀痕 店老板步履缓慢,越过他身边时,宽大飘渺的大袖摆动,况野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香味。 和酒吧加湿器里喷出的水墨香截然不同,那是一股清冽淡雅的气味,若隐若现的,如山涧淌过甘甜泉水的竹子。 被这股香气勾得入神之际,老板接过店员准备好的长绸扇随音乐舞动,绸扇展开的刹那,粉紫色的花瓣随酒吧内的风扇漫天飘洒。 店老板扇动绸扇转圈跳跃,身姿似青烟柔软,不规则的裙摆成了自由游动的水母,那些花瓣也着了魔地围绕他。 舒缓的音乐在耳畔怦怦作响,小姑娘赞美的感叹和鼓掌声络绎不绝,况野目不转睛地跟着他。 直到对方叼着玫瑰花梗轻盈地舞到他面前,原本翘着二郎腿的男人仰头,直视那双蕴含温情的瞳眸后,不自然放平双腿。 不曾料想,店老板牵唇笑得婉约,动作却格外大胆,他就势坐上况野的大腿,用长袖捂住男人的眼睛。 隔着朦胧薄纱,他瞧见老板白皙的面颊越凑越近,无意识地紧了紧喉咙。 柔和的肌肤与五官近在咫尺,紫色灯光将氛围衬得格外缠绵神秘,周遭乱哄哄的尖叫况野无暇顾及,更加不记得此时和自己一道前来的弟兄。 面前只有这个叼着玫瑰献花的店老板。 镇定一笑,况野扶住他的腰,主动挺身从他嘴里把花接过来。 为感谢他的配合,老板掀开遮挡他视线的薄纱拍了拍手,店员递来一杯特调鸡尾酒。 音乐节奏亦落入尾声,店长踮脚欲跨离,况野的左手轻轻一握,把他的腰牢固箍在虎口之间。 眼看对方柔情似水的眉眼凝滞,腰腹却隐隐用力尝试挣脱,况野微笑不语,空出来的左手精准攫取对方的左手手腕,粗拙略微带茧的指腹安于他腕口那处落在动脉表层蜿蜒狰狞的刀痕,细细摩挲。 气质清雅的男子嘴角弧度僵住,触电似的收回。 从况野腿上下来后,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在节奏最尾声,行云流水地行了个礼,提起自己的裙摆往原路阶梯返回。 “野哥,这个小老板顶个漂亮?”在这做服务员的阿萱迫不及待跑来问他。 况野往自己左手手腕看,麦色的手臂看不清血管颜色,肌肉线条格外硬朗,那儿只有今天爬山被树枝蹭破的刮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嗯,”轻抿刚才端上来的特调,男人又默默放下,模棱两可道,“很香。” 舞毕之后,酒吧就成了年轻男女攀谈玩乐的小酌场所,还有投影仪播放**的爱情电影。 他一道前来的弟兄几人已经和阿菲、还有登山游客相处得其乐融融。 况野起身检查了店内消防安全通道、还有各种安全隐患,确认要求合格。 往刚才店老板下楼的方向看了两眼,竹木板搭建的阶梯失去灯光的宠幸,从那下来的人也不再出现,况野牵了牵唇要走。 转头就和前台那双清澈安静的瞳孔对上,老板藏着薄薄的笑意,不知站在那看了多久。 况野朝他走去,看清他换了一身寻常的扎染衬衫,到前台坐下。 对方没有说话,将提前调好的橘红色特调饮递给他。 况野问:“叫什么名字?” 店老板垂眸整理杯子的功夫,答:“微醺落日。” 听到这个答案,况野唇角向上,拇指和中指轻弹高脚杯,干脆而冷冽的响声在他们中间飘荡。 喝了一口,他说:“不好喝。” “这是第二杯。”店老板如是说道。 提眉表示不解。 只见吧台调酒的男人稍稍歪头,况野循着他的视线,探到刚才自己的空座位,桌子上还留着近乎满杯的蓝色特调。 “喜欢什么口味?”他又问。 “随便整点啤酒。” 清瘦的肩膀略有起伏,微笑的表情没变,却听他的语气染了些许无奈:“没有。” 况野咧嘴,浓墨重彩的眉眼似几分恶劣。 “叫什么名字?”他再次重复。 对上男人漆黑却炯然无光的眼睛,店老板莞尔:“第一杯叫蓝调时刻。” 面对他不着边际的回答,况野嘱起散漫的弧度,上挑的外眼角显得格外锐利。 “你呢?”店老板反问,“叫什么?” 撑着脑袋认真描摹对方的五官,他刚要张口,吧台急匆匆跑过来一个年纪中上打扮质朴的男人。 村里不大,街坊邻里都是顺眼的,和况野打过招呼,男人操着本地腔调,拐着弯地说:“另司,巴林倒在刮石子嘞。” 店老板侧耳,听的云里雾里:“倒……在,什么?” 来人是这里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平常基本都是会说普通话的服务员和清洁工沟通,店老板想喊阿萱过来翻译。 从踮脚的姿势猜中他的想法,况野不咸不淡张口:“他说——老板,有客人倒在厕所门口了。” “咕力咕力,另司可其了吧?”清洁工指向厕所。 店老板看向况野,他二话不说撑着吧台起来,回了句本地话:“嗯其。” 又朝老板翻译了一遍:“他问你要不要去看看,我让他带路。” “好,我去看看。”正色收好杯具,老板一路跟随他们过去。 远远就瞧见厕所门口躺着一个四仰八叉的醉汉,那位不知名的旅客一只腿挂在阶梯上,另一只笔直栽在地面,整个人呈诡异的姿势匍匐。 “您好?”小心翼翼半蹲,老板把手放在醉汉的鼻子底下。 相比之下,况野就没那么有耐心,打开手机手电筒照射,地上那个喝到毫无知觉的男人穿着横格纹T恤,双颊还带有婴儿肥。 待他看清楚那张脸,不客气地用脚尖踹了两下他喝到鼓起的肚皮。 “诶……” 半截音还没发完,况野收好手机蹲下来:“我认识。” “你认识?” “我家巷子口黄婶的儿子。”朝清洁工说了几句缇语,待对方帮忙把人背到背上,况野转头对老板说,“这事不用管了,我帮你把他背回去。” 背着黄婶的儿子走了几步,店老板也一路跟到门口,以为他不放心,况野低笑:“挪柏路33号,从你这后门出去拐两个弯就是我家,要是怕他被拐就来找我。” “不是。”挪动步伐要走之际,他听见身后的店老板慢声细语,“如果下一次你有来,我给你准备啤酒。” 默了几秒,况野隆起的眉峰不羁,带着山涧最原始的气息,转头爽快道:“来。” 店老板站在用篱笆糊的拱形门廊下牵唇:“好。” 把黄婶的儿子背回家后,况野收到彭三的讯息。 『野哥,怎么这么早就走了,不多玩会?』 他打字回了句:有事 没过一会,彭三又发来一条。 『一会还来吗』 况野低眸看了这条消息良久,直到头顶的路灯电路烧得忽闪,才回复。 『不去了,今天没啤酒』 — 旒鸥娑夏天白昼来得快,时钟才走到五点半,圈子里的鸡鸣就将况野吵醒,他起床喂好家里的鸡鹅,在背心外套个马甲就出门去村委会。 “跶矻,”远远瞧见况野,村管员喊住他的名字朝他招手,夹生的普通话囫囵含了几句标准的本地话,“正哕尕去找你,来委里干嘛子?” “街上灯泡坏了,我来拿两个。”说着,他给村管员递了根烟,“有事找我?” “诶,”叼住他递来的烟,男人指了指办公室里头,“拎个小女娃娃想找向导沽山里,你么斯带带?” “哪个山?” “古释维思温葛山。” “可以。”况野迈步走进办公室,他说的两个小女娃娃就坐在里头等,泛黄了的中央空调风力不够,两个人一边拿小风扇一边擦汗。 “听村管员说你们要去古释维思温葛山?” 看见来人,鬓角的汗未擦干,两个小姑娘站起来点头:“嗯。” “几点去?”轻车熟路从角落抽屉拿了个新的灯泡,问道。 “十点可以吗?” “可以,”粗略扫过她们精致的妆容和短裙,况野收回视线提醒,“前两天刚下过雨,草丛里头有水蛭,最好换裤子。” 小姑娘们相互对视一眼,愣愣点头:“好。” “十点这里集合。”交代几句,况野拿着灯泡出门。 “说好了个?”男人站在门口抽烟等他出来。 “说好了。” 点头看见他手里的灯泡,村管员露出常年抽烟略有黄垢的牙齿,粲然道:“依个灯泡新哩,阿萱带来嘞,她老板弄嘞新屋子装剩下的。” “阿萱老板?”脑海霎时闪过那张削瘦苍白的面孔,况野脸上浮现笑意,“她老板叫什么名?” “然、染?”两指夹着烟卡卡顿顿思索老半天,村管员跑到隔壁档案室拿了本本子出来给他确认,“是然吧?” 文件夹摊开,上头是村委会入住的商家都必须填写的表格,店老板标准的白底证件照旁赫然写着他的名字——适然。 况野出神地盯着那张唇色淡粉,笑容清浅的证件照。 不像是这两年拍的,头发要比现在短,看着也比现在有精神。 “适然……”低低念出他的名字,既是回应男人,也像解答昨夜他没正视自己的那个问题。 第3章 小白花 和村管员道别返回灯泡损坏的那条道上,路途恰巧经过酒吧前门。 非营业期间,酒吧闸门紧闭,街道亦安定得无人驻足,全然瞧不出昨夜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况野停下来,细细打量门口那个木头雕刻做工精致的门牌。 【岚】 【午餐营业时间:12点——14点】 【酒吧营业时间:20点——5点】 视线缓缓向上抬,酒吧二楼大概率就是店老板的住处,阳台围栏外的爬藤悄悄攀到角落谋划一场突袭,况野冲空荡密封的窗户边上凝眸半晌,默不作声离开。 两个来爬山的小姑娘十分听劝,第二次见面,身上换成了靴子和灰棕色长裤,背个登山包打扮轻便。 他开自己的越野车把人领到古释维思温葛山脚下的大道,带她们攀登。 来这探险的旅客多半好奇心茂密,途中时不时冒出一些问题,况野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聊。 刚下过雨,山上部分地方泥泞未干,粘腻散发腥气的泥土抱死登山靴底板。 况野找了颗熟悉的树,鞋底蹭树干甩掉碍事的泥土:“休息会,往上坡更抖。” 染红色短发的小姑娘爬得双颊涨红,问话前还不忘顺水推舟给他递盒烟:“我听今天上午那个大叔说,你是本地最好的向导。” “差不多。”收好烟放进口袋,况野随手折了几根狗尾巴草编环。 “隔壁的那曼娜弄噶雪山,你也能带吗?”音量调高,小姑娘寻到宝物般兴奋。 “能,”继续编织手头的草环,况野叼着其中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但我一般带的都是死人。” 左边捶腿扎双马尾的姑娘脸上诧异乍现:“啊?” “活人听不懂人话,我只捞死人。” 那曼娜弄噶雪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观景台安全区,那里游客只要买了票都能进;另一部分是野山,山腰和山顶只能走密林小路,并且未经开发。 前两年有爱好户外野营的探险者成功登顶,并且拍视频炫耀山腰和山顶的景象。 自此吸引了不少危险运动爱好者,也有部分人肯花大价钱请当地有经验证件的人做向导,况野头年带过几个探险者,但来这的人主意多,而且听不得人劝,有回登山差点把他一起弄死。 打那以后,况野再不接那曼娜弄噶山向导的活,只负责帮家属捞雪山山腰和山顶的尸体。 “啊……”听闻他不接活,红色短发的姑娘遗憾长叹。 斜眉对上她跃跃欲试的表情,况野好心提点:“你们装备不行,体力不行,撑死只能到观景台,再高也得死。” “没没,我们纯好奇,不去。” 编好草环塞进胸口的口袋,况野看了眼天色,大步从树干跃下:“继续吧,山路不到一半,等下山天都黑了。” “诶,”爬到半道,红发姑娘又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没有。” “我来村里这么多天,你是我见过长相最板正的,这样都没人喜欢啊?”高马尾随着步伐来回晃荡,女孩拄着登山拐杖气喘吁吁发出疑惑。 “没遇上对眼的。” “怎么样的才能对眼?” 女孩的追问成功让他停下步伐,单腿迈在高地,况野随意往边上野生的小白花看,似笑非笑:“这朵花这样的,就很对眼。” “花?”听得云里雾里,女孩挠头继续跟过去。 古释维思温葛山下过雨,气温不高,除了路滑难走对旅客没有难度,对况野来说更是如履平地。 山上恒温的天气孕育出不少野生花种,打登上山顶,女孩们扎了一顶帐篷换衣服开始拍照打卡,山顶旅客诸多,也有像他一样做向导的村里人。 看见况野递瓶水聊会天,就等旅客游玩结束带他们下山。 抵达山脚天空早已布满星星,况野把两个小姑娘送回村里民宿后才往家里走。 他看了眼走向20:30的手机屏幕,脑海鬼使神差地萦绕起昨夜适然坐在他腿上递花的模样。 古释维思温葛山的小白花,并不适合咬红玫瑰…… 可是今天,那株红玫瑰又会被递去哪儿? 他觉得自己开始魔怔,心里相信了郭达所说,“只要看过那位老板的眼睛,就会被夺去魂魄”的话,自嘲扯起嘴角点了根烟下山。 进家巷子的那段路静谧无比,除了夜莺和蝉鸣,只有他干了的鞋底板与水泥路段的摩擦声。 远方过桥路段潺潺水流击响石块。 只要过了这座桥,就可以到达挪柏路的巷子口,况野快步走去,却在见到桥上那道飘着白衣身形颀长的人,心头狠狠震了一下。 因为石桥够宽敞,村里没有花钱修缮,眼前那人一动不动站在石桥边缘。 “谁?”掐灭手里的烟,试着小声询问了一句。 眼前那人没有回应。 况野又往前走了两步,月光照在那张瞳孔涣散,轮廓柔和的侧脸,男人头脚倒悬般四肢充了血。 “老板?”惊诧的视线落到他光着的脚上,况野蹙眉问,“你怎么跑这来了?” 他的疑惑仍旧得不到回应。 况野仔细观察,对方的视线直愣愣盯着桥下漆黑的水流,并在悄无声息间往前挪了一步。 “适然!”迅疾握住他的手臂,况野把人往里扯。 剧烈的拉扯轰动意识,朦胧的视野山崩地摧似的显出原貌,适然失焦的瞳孔慢慢往回缩。 瞧见眼前人着急的神色,他嘴唇艰难翕张,嗡声道:“是你……” 况野没有说话,那双冷静而透出不容忽视亮光的眸子照着他的脸端详许久,背过身把人背到背上。 没有直接进入回家的巷子口,反而拐了个弯去村里唯一的小药店拿消毒水。 药店里的人也是熟识,他打声招呼要了杯温水和拖鞋,递给坐在门口石凳上的人。 “谢谢。”适然双手接过抿了一小口。 拧开消毒水单膝下跪,抬起对方那只被磨伤的左脚,只一瞬就被抽回。 适然小声:“我自己来吧。” “你喝你的。”他重新握住适然的脚腕放到大腿,帮忙涂抹消毒水。 有几处渗血的伤口碰到,况野说:“我挑的是刺激性最小的,应该不疼吧?” “不疼。” 不疼,但冰凉的触感和棉签一同落下,连着脚底板的那根筋都跟被山药汁浸过,痒得难受。 适然脚趾不动声色地扭了两下,况野一边帮他缠纱布,一边问:“今晚没去跳舞?” 适然摇头:“我不是天天都跳。” 若有似无颔首,况野剪掉多余的纱布小心翼翼把他的脚放进拖鞋后,仰头恰好和他对望。 天边那轮钩月偷偷摸摸尾随他们至适然身后,簌簌月光填充他的血管,沿血液的河流淌出温柔的光。 借光看清形同薄纱蒙过细腻的脸蛋,眼前人不知不觉就与白天村管员手头的证件照重合。 男人不可自抑地从眼底流出笑意。 适然疑惑:“笑什么?” 他说:“像。” “像什么?” “洁啼森耳蕊。” “生儿……什么?”适然侧耳想要听清些,却见况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来。 “走吧,送你回酒吧后门。” 跟着起立,他望向况野通透犀利的眼睛,掀唇笑而不语。 回去不远,三分钟就到后门,适然说了句“等一下”就往里走。 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杯白色的起泡酒,他说:“今天没买到啤酒,将就一下吧。” “行。”况野在后门靠墙的水泥圆桌坐下。 适然:“你是村官吗?” 他噙着嘴角,摊手问:“你觉得我这样像吗?” “昨天你来我店里查消防了。” “那个是顺带的。” “嗯。”从药店拿的一次性水杯见底,适然起身把它丢进垃圾桶。 返回来的时候,圆桌上那杯酒也空了。 拾取马甲甩了两下,蜜色肌肤的经脉也跟着跳动,况野挥手恣意道:“先走了。” “等一下。”适然喊住他,“你刚刚喊了我名字。” 是肯定句。 摸摸口袋里的烟,况野大方承认:“啊,叫了。” 本以为适然会追问他缘由,没成想眼前人弯了弯眉眼:“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深杳目光停留的时间很长,况野轻笑:“等你什么时候有啤酒了,我什么时候告诉你。” 脚尖转向那一刹,站在他身后的适然张口喊他:“况野。” 轻飘飘的,和山谷弥留的回音一样,荡得人心神摇晃。 况野直勾勾盯着他:“诶。” “谢谢你,再见。” 适然垂眸站在篱笆圆拱下,和昨晚送别时一样的位置,宽大的衬衫几乎让人辨不清他真正的骨架大小,干净清姿的气质一看就不属于这座小村落。 况野敛神收回目光,抬手道了句:“不客气。” 脚步越离越远,后门庭院悠然穿来正门大厅舒缓的轻音乐曲,适然走到圆桌边收拾喝完的水杯。 水杯旁边赫然躺着一尾绿色的草环,他往空荡的后门出口望了望,拾起桌子上的草环放到月光下端详。 细草编织得错落有致,看着虽光光秃秃的很简陋,但编它的人却十分耐心,每一根都交错得井然有序。 挪动草环的位置,不大不小正好能框住天边的月亮,钩月在圆润的草环里散发恬静的光芒。 适然笑着,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 第4章 赠花 隔天,况野去村里要钱买栅栏装修桥梁。 被喊起来的彭三边打哈欠边鼓捣电钻:“野哥,这座桥都多久没修了,干嘛突然想起来要围啊?” 黑色背心让汗沾湿,况野用胳膊随意抹了把侧脸的汗:“怕有人掉下去。” 展开双臂比出桥的宽度,彭三目瞪口呆:“这座桥这么宽,除非有人故意想不开,不然怎么可能不走中间专门往边上走啊?” “……”旋螺丝的速度放慢,况野将目光放到他身上,静静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男人足足跨了两大步,走到桥边用脚点了点水泥边缘,“只有专门找死的才会往这走。” “不过啊,谁找死也不可能找到这,现在那些寻死觅活的人都去那曼娜弄噶雪山了,”没留意他的沉默,彭三继续说,“不仅尸身不腐,灵魂还能永驻在山里,就是可怜了家里人和咱哥几个,嘚力去捞。” 拧牢左边的螺丝,况野试着摇了两下,话腔都跟着用力:“游客越来越多,万一在这出事,村里不好交代。” “也是。”彭三觉得有道理,点头认同。 “野哥,修路哩。”远远瞧见桥头两个大汗淋漓的人,盘麻花辫的女孩发出同样的疑惑,“干么子修桥?” “野哥说怕死人村头不好交代。” “是哦。” 瞥向女孩手头的篮筐,况野抬下巴问:“去隔壁摘果子了?” “诶。”眼里冒出高兴的光彩,女孩用碎花样式的袖套擦了两下递给他们,“果园里果子个好,哆德哈(爸爸)喊我给小老板。” “唔!果子真不错。”彭三两口啃完,还想伸手讨。 阿萱勾着篮子努嘴往反方向撇,斜眼嗔怒:“三哥要吃自己去野哥园子找,这个是小老板哩。” 果核丢向河底,况野说:“放这吧,一会忙完帮你送过去。” 红彤彤的双颊鼓起,阿萱摇头:“上班,我自己去。” “他醒了?”抬头看躲在云层的太阳,况野眯眼问道。 “嗯,”她说,“有八林(游客)订餐,小老板要布置。” 回想昨夜他脚上那些细微的创口,况野装作不经意提起:“订餐他也要跳舞吗?” “啊?”大眼睛眨巴看向他,阿萱说,“小老板不经常出来跳舞。” 说辞倒是和适然昨夜的一致。 况野又问:“花也是你从果园摘给他的?他跳舞都送花?” “没有。”说到这,未经世面的小姑娘耳垂挤出丁点粉色,掀唇害羞,“玫瑰花好看,小老板好人,我让哆德哈帮忙摘给小老板,小老板晚上就送给你了,之前没有。” 况野舒心扬眉,侧身让她过去:“行了,去上班吧。” “诶~野哥下次来玩。”挥手道别后,女孩蹦蹦跳跳往挪柏路里头去。 “阿萱不是对眼了吧?”彭三从小姑娘轻快的步伐咂摸出滋味,摇头叹息,“外地人哪个住得惯哦。” “你又知道了?”余光在他脸上扫过,况野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干活,干完去吃面。” “好嘞~” 修好桥两边的栅栏也已经过了正午,他请彭三到家吃了碗米线出工去做山里的向导。 眼下正值暑假,很多学生都来这旅游,也是他们出工最频繁的时候。 临到晚上,况野在家里吃过饭喂过鸡洗手出门,目的地明确。 酒吧刚开始营业,里边坐满了人。 一放眼望去都是年轻的陌生面孔,有几桌靠墙边的桌面布置得较为精致,墙上贴着英文的生日快乐,想来应该就是阿萱白天说过订餐的客人。 “你好像对我这的布置特别好奇。”耳边荡过适然清晰柔和的调笑。 况野头也不回,后肘撑着吧台口吻戏谑:“看看小老板这怎么把别人不要的废弃仓库修得这么好。” “随意修的,顺眼就行。” “挺顺眼的。”吧台椅子回转到他面前,况野食指和中指朝空旷的桌面点了点,“又没啤酒啊?” “来不及买。”适然从桌子下变出一杯红绿相间的饮品,“这是新的,你要尝尝吗?” “提前准备好的?”况野看向接近融化的冰块问。 适然笑着没说话。 将目光落到杯子沉底那一叠捣碎了的果粒,又问:“这是阿萱白天送你的果子?” “嗯。”适然抿唇回答,“太酸了,想放进饮料里试试。” “怕酸?”况野试着喝了一口,吧唧咂舌,“下次给你带点甜的。” “好。” “难喝。”说完,不知从那变出来一束粉白色的花,随手丢进吧台的花瓶里说,“山上随便摘的,没地方放。” 略有诧异的神色变换,适然捧过花瓶浇水,暖光灯下,瞳孔仿若沉溺于黄昏的太阳雨,湿润而炯炯有神。 比那张证件照上精神饱满的模样好看万分。 打那过后,况野去了好几趟,每趟都没有啤酒,却仍然会带一朵号称从山上摘下无处安放的野花,插在适然吧台的花瓶里。 似乎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适然不仅没多问,回回都笑着接受。 等下次他来看跳舞的时候,花瓶里的花没有枯萎,就会如法炮制地咬着送还给况野。 旒鸥娑的夏至迎来酷暑的最高*潮,天上云朵像晒蓬松的羊毛,况野带人上山每天都能听见池蛙和虫鸣,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有时热得汗流浃背,况野去溪流边洗脸,也要被烈日亲吻溪流折射的光彩晃得短暂失明。 带着弥漫的青草香气晨出晚归,男人忙碌起来便没空再去适然的酒吧。 窗外鸡鸣叫好一阵,数连几天在外奔波的人只想睡到自然醒。 然而,玻璃窗有力且含有节奏地一下下被拍打,男人翻身不想理会,对方誓不罢休。 烦燥挠了挠头,况野下床推开窗,语气不善:“吹诟(干嘛)?” 彭三呲个大牙站在底下,身边跟了个戴眼镜背双肩包的小伙子:“野哥,他说想找向导去雪山。” 狭长的眼睛在他身上简单扫了一下:“我不带活人。” “野哥,我会听你话的,你就带一趟吧。”打扮斯文的男孩专捡好听话说,“我听三哥说了,你是这最好的向导,我一定遵守规矩。” “等会。” 关上窗户,况野抓紧洗漱下楼。 楼下戴斗笠的女人刚干完后院农活,用本地话问他:“今天不休息了?” 下颌往门口点,他回道:“彭三找我,就在门口。” 见她闲不下来要搬饲料去后院仓库,况野丢下一句:“等我回来搬,你休息。” 迈出大门,彭三捅捅男孩的胳膊肘,男孩立马递烟帮他点着。 打量眼前人,况野嘴里叼着烟,说话含糊:“刚毕业?” “明年上大学。” “家伙事都备好了吗?” “有的有的,今天就能出发。”拉开自己的背包,男孩一一给他展示,“急救、雨衣、压缩饼干——” 抬手打断他的话,况野:“回去吧,这段时间去不了。” “啊?为什么?” “台风要来了。” “可是台风不是不来我们这吗?”男孩耷拉眼帘,觉得惋惜。 “雪山天气多变,这段时间能见度低,上去就是找死。” 彭三摊手:“你看,我和你说了今天不行吧,就是野哥也带不了。” “只要有台风都不行吗?”男孩迫切追问。 “从地界边擦过都不行,”烟气过肺,况野眯眼掸去多余的灰烬,“过段时间再来吧。” “现在天气不是挺好的吗?我还以为……” “旒鸥娑的雨说下就下,雪山的风暴和雾也是,你有几条命?我只有一条。” 冷呵间,余光瞥见道路不远处的身影,男人犀利的神色乍然覆盖笑意。 “回去吧,”盯着越走越近的身影,劝说语气不自觉放软,“过段时间再来。” “好吧,谢谢野哥。”礼貌鞠躬,男孩抓着双肩背包悻悻而返。 彭三还站在原地,循着他的视线眺望:“那不是酒吧小老板吗?怎么跑这条街来了。” 况野把烟掐掉,转头抛进自家门口的垃圾铁桶,说:“你送送他。” “谁?”彭三伸头询问,“小老板?” 照他那颗大脑袋斜睨,况野张口:“送小孩,下次再砸我窗子,小心我姆徕抄棍子打你。” “嘿嘿,砸坏我修嘛。”笑出憨态,挠了挠自己的平头,彭三指向男孩消失的拐角,“走咯~” 男人小步倒退还不忘给走到况野身边的适然挥手,虽没说过话,但适然知道他经常来店里跟旅客聊天,是熟面孔,微笑招手回应。 “怎么到这来了?”清空所有人,他点入正题。 适然仰头看他:“我想去镇上,阿萱说你有车。” “有,准备出多少钱?”况野提起眉梢,嘴角弧度显得顽劣。 “我没有钱。” 况野不依不饶:“那你考虑考虑,用别的东西来换?” 抿唇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适然:“如果你不愿意,我再去问问别人。” 说完转头要走。 况野握住他纤长的手臂,把人拉回来,似笑非笑:“车在里面。” “现在不要钱了?”眼睛勾勒的弧度额外好看,适然反问。 直视他那双似清澈河底黑石子般的眼珠,况野咧嘴说:“不要了。” 第5章 病发 他将适然领进门,指向旁边用木头刨的桌子:“你坐这等会,我办点事就带你去,要是嫌热就到车上,给你开空调。” “我就坐这吧。”适然坐在木头椅上安静等待。 只见况野走向正前方喊了一声,黑咕隆咚的楼道里走出位面黄干瘦步伐蹒跚的女人。 女人看了适然一眼,适然即刻起立,微笑鞠躬。 举起皱得起褶的手挥舞两下示好,女人问况野:“八林(客人)?” 况野扛起女人刚才要搬的饲料,边往后走边沉声回答:“努尔拜哝瓦另司(挪柏路新来的老板),扯集兜米肆(想去镇上)。” “喔。”女人了然颔首,帮他从后边扶着饲料。 没过多久,况野便从后院迈出来,三两下掸去肩膀的灰尘到洗手池洗手的间隙歪头喊他:“上车吧。” 车刚开出村子,适然就问他:“刚才那个是你妈妈吗?我听你喊他姆徕。” “会听缇语了?” “只会一些简单的。” 况野目视前方:“老人家不会说普通话,所以不太敢跟村外人打招呼,别介意。” 适然莞尔:“你妈妈很好客,她和我打招呼了。” 况野挂起嘴角弧度,没忍住走神看了他一眼:“准备去镇上买什么?” 适然:“买啤酒。” 车子在山路拐了个大弯,途中遇见其他村里放牛羊的农户正在驱赶,况野把车停下,眼神涵盖若有似无的戏谑。 “怎么了?”副驾驶坐的人问。 把着方向盘的手点了两下,况野挑眉:“终于想起我的啤酒了?” 不动声色把头转向窗户边,适然望向窗外摇尾巴慢步踏过的牛羊:“你不是一直嫌店里的酒太难喝?” “我嫌好几天也不见你要买,嫌了快半个月你反倒想起来了?”况野刚说完,车内霎时寂静,他蓦地将错愕目光投向窗边映出的那张脸。 对方也借由窗户的倒影目不转睛地看他。 冷铁般锐利的眼睛晃过温情,卧蚕因集中的笑意而彰显,况野自顾自和他解释:“村里暑假游客多,那些外地人多半不熟悉古释维思温葛山的地貌,这几天带游客太忙了。” 外头牛羊跑完了,适然还是没把脸转回来,轻轻应了一句:“嗯。” 重新发动车子前,他的视线瞄到适然手腕露出的丁点伤痕,想起头回见面摸到这个疤的长度,不经意问道:“这么好看的手,留这么大个疤啊?” 眼皮频繁眨动,副驾驶座的人悄悄把手腕压回去,说:“不小心割到的。” 况野一笑置之,那句“割的位置还挺准”没能脱口而出。 陪着搬了两箱罐装啤酒,适然又说要去市场买点食材储存,况野没说话跟过去干苦力。 镇上偶尔有隔壁村或者本村的村民在摆摊,看见况野便塞了点果子或蔬菜,他一并收下,塞进适然菜篮子里当物资。 满载物资,适然曲起眉眼揶揄:“你人缘真好。” 男人啃了口新鲜的水蜜桃,反向调戏:“我要是人缘不好,小老板能大老远跑到镇上给我买啤酒?” “我是来采买的。” “啤酒也算采买。” 许是懒得费口舌和他辩,适然没有再说话,但嘴边始终挂着浅薄的笑意。 继续往前,况野瞧见阿萱的姆徕在卖果子,女人远远朝他们招手。 她看了眼适然,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缇语疯狂往他篮子里塞果子:“另司棚泽倒维许,萱口瓦维们。” “诶阿姨,这是……”望向身边人,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无助。 刚吃完一颗水蜜桃,男人不觉饱腹,拾起他篮子里的果子又开始啃,边为他翻译:“她是阿萱姆徕,刚才在和你说:老板辛苦,阿萱给你添麻烦了。” “啊……”拖着长音恍然大悟,适然推回那些果子婉拒,“不用这么多,阿萱很能干,没添麻烦。” 听得懂普通话却不会说,女人有些起皮的肌肤堆满热情,举起手里的果子:“抱因捏吹不丹呢。” 况野站旁边为他翻译:“收下吧,这是心意。” 注视篮子里满满一箩筐的果子,适然扭头问:“缇语『谢谢』怎么说?” “简沽也。” 他有样学样,扭头对阿萱母亲点头致谢:“简沽也。” 毫无雕饰的细纹曲成弧线,女人挥手和他们道别。 不动声色把从适然篮子里抓的两个果子都啃完,他挑了个卖相不错又略带青涩的,拿干净的纸巾抹两下递过去:“来一个。” 适然摇头:“不了。” “甜的,不骗你。” 听见是甜的,适然取来咬了一口,唇线刹那间下撇,工整好看的眉毛打成结,酸得难以开口。 难以言喻的表情面向他时,况野从中探寻到对方点点滴滴的嗔怒,随即忍俊不禁。 见不得他飞扬得意的面孔,适然憋气转头就走。 “诶小老板,别生气啊。”及时拉住他细瘦的胳膊,况野邀请,“你看这马上九点了,我请你吃早餐?薄荷鸡蛋面吃过没?” “没。” “就在前面,我请你。” “东西怎么办?”市场都走到一半,再折回去放车上太麻烦,适然问道。 “先放阿萱姆徕这,走。”将手头东西暂存,他轻轻把人往前推搡。 热闹非凡的集市凝聚了吆喝声、滚油烹炸声以及浓厚的炊烟。 况野说的早餐店就在阿萱姆徕摊位的不远处,不起眼的店面随便摆放了几个折叠桌和折叠板凳。 “坐。”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男人岔开长腿用缇语和店老板要了两碗面。 等待过程中,况野撑着下巴打量眼前正用纸巾帮他擦拭桌子上油渍的人:“有个事问你。” 适然似乎觉得他先礼后兵的态度很奇怪,闲暇之余抬眼:“你不是一向都很直接?” “行,”低头浅笑,男人开门见山,“为什么来这开店?” 擦好桌子把纸丢向垃圾桶,适然不露声色:“想来就来了。” “来旒鸥娑这种小地方开店赚不了大钱。” “我有说我来是为了赚大钱的吗?” “那你来干嘛?” 面对他的连番追问,适然秉持温和的态度:“你似乎对我很有兴趣?” 况野眉毛高挑,吊儿郎当的神情注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瞬不瞬盯着他。 薄荷鸡蛋面冒着热气被端上来,老板给他们递了两双一次性筷子和勺子。 适然活学活用,对老板说了句:“简沽也。” “帕沽也。”眼尾褶皱聚集,老板弯腰退场。 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这话的意思是『不用谢』,适然拿起汤匙吹了口汤往嘴里喂。 薄荷鸡蛋面上撒了薄薄一层干辣椒,干辣椒的香气和辣味裹着薄荷叶淡淡的凉爽滑入咽喉,适然头一次尝试这种多方交杂打架的味道,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味道怎么样?” “有点辣。” 况野把自己的碗推到他面前:“吃不了辣就把面上的干辣椒瓢掉丢我碗里。” “我能这么做吗?”像是取笑他刚才的先礼后兵,适然也明知故问。 况野气定神闲接招:“就当报答刚才我请你吃果子。” 话音刚落,适然就用勺子撇掉碗里的干辣椒,一股脑往他碗里倒。 过汤水的面条烫嘴,适然总要慢条斯理地把几根面先放到勺子吹凉再喂进嘴里,几分钟下来碗里的面看着一点没少。 反观吃得发汗的况野,已经大快朵颐只剩稀稀拉拉的几根碎面漂浮在红油汤内。 适然有兴致调侃:“刚才几个果子没吃饱?” “哪能啊?那点果子拿来开胃的。”喝完汤抽纸擦汗,男人探向他沉甸甸的碗,“吃不惯就算了,一会我带你买包子。” “太烫了,”适然低头嘬了口汤,轻声说,“吃得惯。” 听见他说吃得惯,男人深邃的眼珠比皮肤还要亮堂:“那你慢点吃,不着急。” 适然埋头吹面,隔壁花店猛地传来怒吼和哭声,街上摆地摊的小贩和赶集的路人纷纷为这突发状况吸引驻足。 “孜尼(滚),阿弟还要吃饭读书哩,哪个有钱带她画画?” 闻声被推出来位牵小孩的妇人,那小孩手头还握着画笔,两行泪渍挂在颧骨中间,像条隔开两岸的沟壑。 “阿妹也要读书画画,怎么能只管阿弟!”女人下蹲拥住涕泗横流的女娃娃,眼含泪花,“姆徕,家里不缺画画钱,阿妹喜欢画画,要让阿妹高兴,好多人想做喜欢的事都做不成,我们阿妹不能那样。” 况野听得正投入,对面突然有什么东西掉落,“啪叽”一下顿时让他回神。 只见适然如魔怔一般,保持拿筷子的姿势悬在半空,桌面汤碗清洒空无一物。 “适然?”况野赶紧挪动桌子,让热腾腾的汤汁不要流到对方身上烫伤他。 直觉眼前那人状态不对,况野小心翼翼试探。 适然手臂抖动的频率宛若不可控制,颤得厉害。 呼唤始终得不到回应,况野无暇再顾及其他,单膝下跪扶住他的手臂拧眉呼唤:“适然!适然!” 后者瞳孔涣散,手臂仍旧在抖,张开的嘴巴做了几个形状,如同咿呀学语时尝试发声的婴儿。 手抖成这种频率,况野只在村里犯癫痫的老人身上见过,可显然又和眼前人的现状不太一样。 只能捧起对方的脸,一遍遍地喊:“适然?你没事吧?适然……” “你、你是……”唇色白得跟裹了厚厚的霜糖一样,适然闪过片刻陌生,怔神问。 况野顿了一下,如实答复:“况野。” “况……”扩散的瞳孔渐渐回缩,适然垂眸盯着他,弱弱呢喃,“是你啊。” 第6章 雨声 和水泥桥边的模样及对话啮合,况野忍下疑惑,抽纸帮他擦汗。 “不舒服?带你去医院?” 握紧的拳头松不开,适然倔强摇头。 况野甚至能透过对方滑落至脖颈的汗滴,看穿对方白皙皮肤隐藏的血管颜色。 “不好意思。”适然牙齿打颤突然道歉。 况野不明所以,停下来看他。 面前的人把目光移向地板被打翻了的面,抿唇歉疚:“好不容易请我吃碗面,被我糟蹋了。” “不糟蹋。”粗粝的指腹擦过对方平滑的侧颈,况野不以为然,“下次还带你来吃。” “谢谢。”虚弱得连个谢字都说得有气无力。 况野问:“在这休息会?” 岂料适然揪住他的手,沙沙不语却让况野看到他眼里的请求。 “行。”他二话不说结账,搀着腰把人往前带,“前面有家安静的茶水馆子,这会市集闹哄哄的,上那坐坐。” 没说话,适然半边身体安然靠在他胸前,徐徐眨眼以表认同。 茶馆里的老板也是况野熟人,他进去打了声招呼,老板看了眼发虚汗的适然,立马给他们安排包间并备好温水。 默不作声注视靠在沙发椅休憩的人,况野把凉掉的水温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在第几遍的时候,适然醒了。 “喝点水?”触碰杯壁确认他能接受,况野把被子推到他跟前。 适然眨眼,可举起的手仍旧抖得厉害。 况野见状起立:“你别动,等我一下。” 男人回来的时候带了跟干净的吸管:“喝吧。” 僵硬而缓慢地把头往前伸,适然抿了几口又靠回去。 光阴一点点流逝,况野怕阿萱姆徕提前收摊,趁他休息途中把东西都搬到茶馆内。 一个多小时后,适然吃了他带来的馒头唇色渐渐变粉,人也有转好的迹象。 “走吧。”他主动要求。 “再等等吧。”况野指着外头乌云笼罩的天色,“台风要过境,旒鸥娑天气多变,不出几分钟就要下大雨,等雨停了再走。” 坐在他正对面,适然温顺颔首。 不出男人所料,密集的小雨说来就来,适然嫌坐太久腰疼,慢步扶着墙壁坐到沿廊底下。 端着热腾腾的银耳汤出来,况野看见他形单影只,放下东西找熟人老板借了个披肩走过去,披在他身上。 “这里常年多雨,看久了不厌烦吗?”适然问。 况野轻声反问:“雨意朦胧,看久了不觉得浪漫吗?” 没有回答他的话,适然靠在木门边沉默。 “对了,上回你落东西在我这里了。” 温声软语吸引况野的注意力,只见对方从兜里掏出一个草环戒指放到他面前。 因为时间过长,草环戒指早已氧化,从鲜艳的绿色变为干枯的褐色。 没有接的意思,况野线条紧致的胳膊相互环抱,背靠木门抬起下颌,语气随意:“带人上山无聊编的,不值钱的玩意,你要是喜欢就留着,不喜欢丢了也可以。” 略带血丝的眼球在他脸上驻足,半晌后,适然道了句“谢谢”把东西收进自己短袖衬衣胸口处的口袋里。 况野情不自禁提唇,往窗外淅淅沥沥的场景看。 巷子口的地势崎岖不平,那些无法承载高位水流的洼地渐渐漫出来,往低处流淌。 雨把地面打成了黑色的碎糖片,而自己成了锅里翻滚的砂糖。 轻溅、弹跳…… 雨声残响,雨意朦胧,他们之间,心跳大于雨声。 骤雨停歇,况野让他喝完老板熬的银耳汤,便提着采买的物资赶路回家。 路上适然提出要帮忙,他揶揄:“你现在能走稳路,对我而言就是最有利的帮忙。” “现在能走稳。”紧跟他身旁,适然翘起眼尾,“就是你银耳汤盛太多了,喝得我胃胀走不动。” 见他都有心思和自己开玩笑,况野心尖揪起的最后一方小角落彻底松开:“都是水,上几趟厕所就没了。” 回程路上乌云飘散,阳光找到缝隙从云层里钻出一束束光线,像个偷喝水的小孩照准地面的每一滩水洼。 记忆缺失的适然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开口打破车内的平静:“刚才忘记说了。” “什么?” “洁啼森耳蕊。”说话的人看向况野,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继续,“阿萱和我说,这是‘月亮’的意思。” “所以呢?”目视前方,况野的食指一下下点动方向盘,语气闲散。 “没有所以,”适然平静地说,“就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 “嗯。”单音回得稀松平常,可倘若彭三或郭达在这,就能听出他稍有起伏的尾音,知晓他的真实情绪。 路途中,况野的手机响了,他扫了眼备注,用食指滑动车子的显示屏。 “什么事?” “野哥,出活了。” 出活是他们几个人的行话,况野浓密锋利的眉毛收紧:“情况。” 彭三语气焦急,一五一十地说:“一对夫妇带孩子去古释维思温葛山,刚才下大雨起雾了,再加上山体路滑,媳妇滑倒落在后头,丈夫就牵着孩子去找,最后只有媳妇回来报警了。” “我现在还在外面。” “你多久到?我们已经在半山腰用红外感应和无人机开展搜索了,阿萱哆德哈跟村长他们发动村子里的人在山底找。” 把视野往远放,况野踩动油门加快码数:“十分钟,马上到。” “好。” 挂掉电话,男人对副驾驶的人说:“安全带系紧抓好,我一会开的有点猛。” 适然不声不响扯了一下安全带,举起双手抓住车顶把手:“准备好了。” 越野车引擎轰动,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如履平地,留下两道深刻的轮痕,旁边的水流填满凹地,成为新的水坑。 况野说到做到,车子在十分钟内提前抵达山脚,车门用力被甩上,他边从后备箱的犄角旮旯里拿出工具和衣服套上,边对适然嘱咐。 “我上去喊个人把你载回酒吧,东西太多太重,让他搬你别搬。”扣好腰带没听见他的回复,男人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适然就站在他跟前,乌亮的眼珠落到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吸引力。 “不行。”不由分说拒绝,况野神色没有日常调笑时的肆意,口吻严峻,“山上太危险,虽然雾散了但土又松又滑,你这种身板走不了几步。” “我就在山底和大家一起找,不和你去山上。”适然不疾不徐分析,“村子里大多数村民都在山脚帮忙,反正我都来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再说,你找人把我送回去还得耗费搜救资源。” 撑在后备箱车盖上,紧急情况不容多思,他弯腰和眼前这个人对视,强调:“只许在山脚。” “嗯。”适然颔首同意。 带适然抵达山脚的时候,穿着棉麻宽衣的村长正带领一波人四处搜索,膝盖上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个大洞。 看见况野激动地挥手,用带有口音的普通话说:“阿野!三子跟阿达正带着炊勒(人马)往上走哩。” “小老板?”赶来帮忙的阿菲拄着刚捡来的树枝,看见适然失声惊奇。 对常来的熟客他铭记于心,适然微笑示意。 “阿菲,”况野冲她招手,待人走近,侧头往右边那人歪,“这一带你常来,比较熟,小老板交到你这队。” “没问题!”眼神擦出精光,女孩信誓旦旦,“小老板给我来带。” “阿菲小时候经常跟着他爸上山,你跟紧她,别迷路。”仍旧放不下心,他又和适然叮嘱。 “好。”适然听从他的安排。 上山寻人前,况野故意避开其他人,单独把阿菲引去山石旁:“看好小老板,别让他落单。” “哦哦好。”小姑娘握着单边麻花辫不明所以。 “记住了,”他再三叮嘱,“不论去哪都不要让小老板离开你的眼睛,不要让他单独走太远,也别让他跟别人走一起。” “野哥今天好啰嗦,阿菲知晓哩!”听不出这番话的深意,阿菲推搡他,“三哥和达哥还在等你,抓紧。” 腰间对讲机传来信号,况野离开前往适然的方位探去,仿佛和他心灵相通,后者正好也望向他。 视线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相互牵扯,他忽然觉得对方是在和自己道别,嘱咐自己小心。 鬼使神差间,况野举起自己的手和他挥了两下。 得到适然同样的回应,他彻底放下心往绿意葱茏的深山里去。 第7章 听话点 淋过大雨的山林不仅泥泞难走,茂密绿荫中间蒙着的稠渥雾气更是让人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未知领域。 雾林头灯穿梭,况野等人沿着一家三口攀爬的路线扩散式搜索,都没能找到人。 山里雾气越来越重,未免人员损失分散,他们只好缩小范围,在可见度较为清晰的地域寻找。 山风奔腾喧嚣,吞没人们的叫喊和信号,雾气也随着风向缓慢移动,恶劣的天气让搜索工作开展得极其艰难,况野和搜救队的其他人只能趁风转向的时候撤离。 如此辗转,直到下午都没找到人,旒鸥娑管辖的警方和消防人员到这里跟他们交接换班。 得以短暂休息,况野抵达山脚取了两份盒饭,从帐篷出来环顾四周都没找到阿菲那一队人马。 他随手拉住一个村民问:“阿菲带队到哪去了?” “阿菲哇?”转动眼珠,男人想了想,指向一条杂草歪斜明显有人探过的岔路,“阿菲哆德哈说山上找不到多半滑进溪里,带人往高一点的野路子切去溪边了。” 身体靠后倒,况野猛吸一口气,放下东西就往那跑。 阿菲父亲常在这带采野果草药,他并不担心对方把一整队人带迷路,他真正担心的另有其人…… 越过偏僻长满野草生蘑菇的丛林,况野远眺间,看见三两人群正在铺满山石滑溜的溪边叫喊。 细细找寻那抹身影,况野没看到人,快步上前拉住阿菲的父亲,喘着气用缇语问:“酒吧小老板在哪?” 卷起裤腿的男人茫然扫视,竖起食指指着那边空空如也的石头,嘶哑的嗓音说着一口流利的地方话:“刚才小老板在那说,我们在这找,他从高处往下看,或许能看清上游有没有人。” 闻言,况野狭长的眼眸骤然掀起,瞳孔暴露的慌乱显而易见:“小老板往哪条上游去了?” “这条。”阿菲父亲指向石子的手平行挪向左方微陡的路。 男人二话不说跨过石头,沿那条路攀上去。 这条路有村里人开过,除了有些陡外并无丛生的野草,偶有沾满苔藓的湿石拦路,但对于常年攀登救援的况野来说并无大碍。 终于,他在长满蒲公英的地方,看见了独自站立在溪水中上游高石台的适然。 他拄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树枝做拐杖,干净的小白鞋边缘黏着绿棕色的青苔,裹着湿蒙雾气的山风灌进他宽大的衣袖,填满对方单薄的背肌。 站在他身后,况野胸膛略沉:“如果你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我会因为带你来这里而被山上那群正在搜救旅客的警察问询,搜救工作会因为你而分散,听话点适然,别给我添麻烦。” 带着不近人情的刻薄,他说话的语气严厉而迅猛。 前边那人缓缓转身,日头照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和空洞乏味的眼神。 适然浅笑,飘渺的声音随风递向他:“我只是想在这里找找失踪的游客,看他有没有不小心失足在溪水上游,你不用这么紧张。” 经年风吹日晒的黢黑面颊此刻显得有些凶狠,况野反问:“需要看这么久?” 适然拿手指着脚下:“这里有几簇很漂亮的花,我第一次见。” 大步朝他迈去,况野抵着他的肩顺势扶住对方,生怕他掉下去。 前倾往下一看,果然有几簇粉色的花,这种花没有成型的花瓣,只有一根根粉色向外延伸的触角。 况野神色稍霁:“是玉蕊,我们的人这叫它粉烟花。” 说话间,男人忽然顿了一下,眼神透出似有似无的温柔:“它在我们这还有个别名。” 适然问:“什么?” “仲夏夜里的月下美人。” 静默地看着这几朵小花,适然轻声:“哪怕不在夜里,它也很美。” “嗯。”看着对方骨相优越的侧脸,况野不可否认,“很美。” “呲呲哔哔——”系在况野腰间的对讲机响起,彭三断断续续的呼唤传来,“野哥,野哥。” 况野摁住发射键:“位置在小溪中上游,请讲。” 彭三:“民警在失踪范围扩散十公里处的山坡底伐到成年男尸,带下山给他媳妇见过了,确认是报案人她老公。” 对讲机里的人默了一阵,继续:“身体凉了。” 适然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人,况野此刻粗重的眉毛拧成一条,紧抿的下唇似乎在抗拒什么。 “孩子呢?” “……没找到。” 大人已经失足,一个五岁的小孩会如何? 结果可想而知。 粗犷的风刮歪地面的蒲公英,白色细小的绒毛似满天挥洒的冥币,洋洋洒洒地宣告一个生命的终结。 “我马上归队。”收好对讲机,况野抓住适然的手腕往大本营去。 他过往经常帮村里那些子女在外务工的村民背柴,适然的手腕除了比柴木光滑之外,粗细没有太大差别。 即便心里冒着一股火用劲大些,也时刻保持警醒,怕自己把人折折了。 和阿菲父亲打过招呼,他直接把人带去休息的大本营,整个过程适然默不作声。 “坐着。”况野塞了一盒饭到他怀里,语气不大友善,“从现在开始哪也不许去。” “好。”适然颔首,捧着他给的盒饭刚要打开,手再次被人抓过去。 拇指摁在他泛红的肌肤,况野问:“痛了为什么不说?” 轻而易举把手抽出去,适然仰头:“你去忙你的吧,我坐在这,不出去了。” 有对讲机里时不时滋啦的声音催促,况野深深看了他一眼:“行,过会下山再来找你。” “嗯,我在这等你。”怕对方不信任自己,适然浅色的唇瓣弯了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果断撩开帐篷帘子,况野大步向外走。 下午,山上又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适然在帐篷内听见几个会普通话的村民说山头那乌云埋伏,是不祥之兆,于是不放心去看了一眼。 成片的乌云堆叠在远方,仿佛用乌鸦毛做成的被褥,厚厚一层铺得不留空隙,不安的预感引得适然眼皮直跳,他难受得喘不上气。 赶巧遇到小溪边带队回来的阿菲,见他身旁空无一人,时刻牢记况野的叮嘱,过去喊住他。 “小老板,野哥交代不让你乱跑,快进帐篷休息哩。” “嗯。” 见他不放心地往乌云密布的地方探,阿菲摆手露出洁白的兔牙:“野哥莫事,他的功夫强。” “……他常在这样的雨天上山吗?” 女孩淳朴地点头,揪住自己的小辫子重新把它们捋好:“山里丢了人,大家都找野哥,不止这哩,那曼娜弄噶山丢人也找他。” “这里是不是经常死人?”他不动声色地问。 “是。”性格实诚的女孩给他细数,“夏天八林(游客)多,冬天少,近村找不着工活的三五天就来山上采草药菇子,很多不小心掉死,前几天村里欠债还不起的秦叔也在山上失踪,还是野哥救回来哩。” “原来如此。”凝眸看向脚下被晒干蓬勃的深绿色草坪,适然胸中的郁结有所好转。 正准备回帐篷,肩膀乍然被阿菲搭住,小姑娘双颊堆着激动的笑意,跟光照充足的石榴一样红润。 “小老板,野哥和三哥回来啦!” 适然扭头眺望,林林总总的橘红色救援服中,他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人。 带着防水衣上未干的水珠越走越近,而适然也看清了他们手上抬着盖上白布的担架。 “不要啊——铭铭!”旁边突然冲出一个尖叫的女人,往前跑了几步便像被无形的千斤顶压倒那样,毫无征兆地跪倒在草地里。 阿菲和其他村民看见赶紧去扶她,女人双膝瘫软,衣服上全是泥土和草屑。 她哭嚎的声音撕心裂肺,似乎存着要将山头乌云驱走的决心。 “你们要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呐!老公、我的儿子!”扑在担架那方小小的身躯上,女人痛苦颤抖的叫声在众人间飘荡。 一时之间,大家围在她周身,安抚她的情绪。 唯有适然,孤零零地站在一边最不起眼的位置,像隔绝外物的看客,眼底不见悲悯。 从山上走下来就模模糊糊认出他的身形,况野掸去身上凝聚的水珠,脱掉手套走向他。 “走吧,先送你回家。” “你不用在这善后吗?” “我们只管帮忙捞人的事,其他的警察会管。” 看他点头,况野陪同对方越过悲痛欲绝的哭闹和七嘴八舌的温柔安抚,回到落车点打开后备箱。 况野三两下脱掉身上泥腥味甚重的衣服,放进束绳袋,又拿了两根烟出来,说:“你等我一会,我去前面办点事。” 知道他要办的事是什么,适然静静地坐在车上等。 回到车上的时候,况野身上烟味若隐若现,嘴里含着一片薄荷叶,含糊不清道:“走吧,送你回家。” 把窗户摇下来,适然点头扣上安全带。 窗外沾染湿气的风将适然的头发打潮,早上出发时还蓬松的颅顶,此刻松松垮垮缠绕于两鬓。 车内寂静得像是无人驾驶室,连彼此微弱的呼吸都被窗外的风夺走。 车辆沿着弯路驶进村口,适然平视前方那尊用木头刻着‘旒鸥娑’村名的牌匾,突然问道:“请你们登山帮忙救援要多少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听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