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重建史》 第1章 第 1 章 方昭回首都的那天,半个亚洲联邦的高层都来迎接了。 至于剩下那一半,多半也派了副手或级别最高的下属到场。不管心里再怎么瞧不起BETA,都没人愿意得罪这位手握军权的联邦军队最高将领。 方昭本人看上去并不像个BETA。他高大,强壮,肤色被太平洋上的烈日晒得很深,如果没有信息素的差异,没人能分辨他和他身边那群ALPHA卫士有什么不同。 季秘书长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如果没有方司令,我们已经做了亡国奴了!方司令是联邦的救命恩人啊!” “老季越来越会演戏了。”站得远些的国防部长悄悄对副委员长的秘书说,“最反对授予方昭元帅军衔的不就是他么?” 秘书也轻声回答:“幸好没通过。万一真弄个BETA元帅出来,那才是天下笑柄。” 宴会厅里没人注意到这番十分政治不正确的谈话。在场的除了高官显宦就是他们的伴侣和子女,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联邦决策层的BETA身上。国防部长也是上过战场的,和方昭已经打了好几年交道,暗地里觉得这些养尊处优的ALPHA和OMEGA真是少见多怪。他掩住一个哈欠,颇为无聊地在宴会厅里扫视一圈,忽然看见一个十分眼生的人。 他用胳膊肘撞一下副委员长的秘书,小声问:“小李,那边那个穿黑衣服的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李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大厅角落,皱眉问:“这屋里男的不都穿黑么,你说哪个?” 国防部长说:“就窗边那个特别白的,一个人站着的OMEGA。” 李臻看见了他说的人,脸色忽然变了变。。 “你不认识他?”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季秘书长婚前那个私生子——怪事,他今天怎么来了?” 国防部长吃了一惊,说:“早听说有这么个人,就是没见过。长得也不像老季啊。” 李臻说:“他从来不到正式场合来。真是奇了怪了,他来干什么?给他爸添堵啊?” 他们说的人安静地站在宴会厅的角落里。在衣香鬓影的人群中他毫不显眼,一身跟所有人一样的黑色正装,五官细看是清秀端正,但有点太端正了,没什么特别让人注意的地方。唯有肤色特别白,头发颜色也浅,像是天生就比常人少了点黑色素。长相秀气的人多半都不显年纪,只有从微笑时眼角的细纹才能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了。 他现在就微笑着,静静望着他父亲和方昭握手,拥抱,热情洋溢地互相打着官腔。季秘书长固然精于此道,方昭却也毫不逊色,把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在一群记者的镜头下,凯旋归来的战地英雄和感激涕零的后方领导握手欢庆的新闻就这么新鲜出炉了。 季文瑜看见有个记者的镜头转向这边,立刻退到一旁,小心地不让自己入镜。在场大部分人不认识他,认识的也都装没看见,正合了他的心意。他只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注视着全场的焦点方昭,脸上的神情很奇怪,像父母看着事业有成的子女,混合着欣慰、期待和一点淡淡的怅惘。 季秘书长紧紧握着方昭的手,笑容满面地转向镜头,满脸皱纹聚成了一朵枯萎的菊花,和身边方昭年轻英俊的脸对比强烈。在不断亮起的闪光灯里,他看见了远远站在人群后的季文瑜,那一脸看上去十分真诚的笑容忽然就松动了一下,像一张没戴好的面具。 季文瑜注意到了父亲的表情,嘴唇的线条紧了紧,又望了方昭一眼,转身向宴会厅外走去。 方昭在他转身的瞬间看到了他。 这个史上最年轻的联邦军队总司令的表情毫无变化,依旧是一副可以上报纸头版的得体笑容,但他的目光在看见季文瑜的那一瞬间就牢牢钉死了。无视记者们“方司令看这里”的喧哗,他目送那个清瘦背影走出宴会厅,走下台阶,一直消失在人群深处,方才收回目光。 这是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一周,公元2635年三月七日。 第2章 第 2 章 周一下午季文瑜上完最后一节课,走出校门时看见了那辆军车。 燕市大学门口整条路都是禁止停车的,但那辆车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停在路边,车窗上连张罚款单都没有。几个路过的行人看了一眼车牌号,当即心惊胆战地避开了。 季文瑜略微皱了下眉头,有点奇怪哪位军方高层把车停在这里。但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早已学会对外界尽量无视了。 他径直绕过那辆车,听见身后的车门开了,也没有回头。他一生不曾和军队扯上关系,这俩车不管为什么停在这里,都不关他的事。 所以身后有人叫“季教授”的时候,他着实大吃一惊。 他转回身,见车里钻出个军装笔挺的年轻ALPHA,向他干脆利落地敬了个军礼,毕恭毕敬地说:“季教授,司令有请。” 季文瑜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看了一眼车里,后座窗上镶着防弹单面可视玻璃,看不见里面的人。 那年轻军人已十分殷勤地拉开了车门,半侧着身子等他上车。 季文瑜俯身钻进车里,一只手伸过来扶着他坐好。满含笑意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老师真是一点没变。” 季文瑜转头看看身边的人,叹息道:“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方昭没穿军装,一身便服也掩不住他的军人气质。细看他并没有报纸头版照片上那么富于攻击性,眉眼清朗,英气勃勃,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长相。 然而季文瑜仍然有种强烈的陌生感。声音轮廓都是熟悉的,但他很难把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都充满权力感的男人跟记忆里那个聪明而野心勃勃的学生联系在一起。他还是老样子,而方昭已经在战争中脱胎换骨了。 “我回来那天看见老师了。”方昭说,“为什么走得那么早?我派人去想留住你,没赶上。” 季文瑜笑了笑说:“本来也没事,只是去看看你。” 他顿了顿,又说:“只在那里呆了几分钟,就被父亲看见了。回来被训了一顿。” 方昭沉默了一下,说:“我早想来看看老师,前两天一直抽不出时间。又是交接工作又是安顿部队,直忙到今天才有空。因为不知道老师现在的联系方式,也就没事先打招呼。没耽搁老师什么事吧?” “没有。”季文瑜微笑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前面驾驶座上的军人机灵地插进话来:“司令准备陪季教授去哪吃饭?” 方昭立即说:“老师带我在附近找个吃饭的地方吧。三十年没回来,现在上街都得看地图了。” 三十年前方昭在燕大上学的时候,大学城还位于荒凉的郊区,但现在早已被疯狂扩张的城市吞没了。几条街外就是商业区,工作时间已过,霓虹灯便开始展露色彩。在街上逐渐增多的车流里,军车显得格外扎眼。 季文瑜特地挑了个安静的酒楼,免得现任总司令遭到食客围观。那负责开车的军人把他们送进包厢,又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季文瑜路上听见方昭叫他小张,问:“小张怎么不一起吃?” 方昭笑道:“他吃过了。军队里晚饭吃得早,我在委员会里和那帮老顽固磨到现在,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季文瑜看着电子菜单说:“还顺利吧?” 方昭说:“还是老一套,警方只肯接收转业的ALPHA军人。我问他们,我不是ALPHA,是否打算把我踢出委员会?他们这才不吭声了。” 季文瑜从菜单上抬头看了他一会,说:“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方昭轻描淡写地说:“军队是个实力至上的地方,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别人就会尊重你。” 季文瑜把目光移回菜单上,静静地说:“对付偏见恐怕不像对付敌人那么简单。” “我已经习惯了和偏见作斗争。”方昭说,“老师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季文瑜笑了笑,把菜单递给他说:“这么久了,不知你口味变了没有。” 方昭接过菜单。他连在点菜时也带着杀伐决断的气度。季文瑜坐在对面注视着他,不自觉地又流露出那种父母看孩子的眼神来。 那种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充满了期待与欣慰,还因为对方已达到自己无法达到的高度而怅惘的眼神。 方昭点完菜一抬头,目光正和季文瑜浅褐色的瞳仁撞个正着。 他放下菜单,双臂搁在饭桌上,身子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回视。 季文瑜立刻移开了目光。很多年前方昭的注视就让他不自在,那漆黑的瞳孔过于深邃,过于专注,似乎含着能把人吞噬的热量。 人变了,眼睛却没变。 他听见方昭深深叹了口气。 “老师,”方昭说,“我真想你。” 第3章 第 3 章 半个月后季文瑜坐在同一家酒楼的包厢里,对面坐着他的父亲。 ?? 季锋已经一百四十多岁,在人均寿命大大延长的26世纪也算高寿了。他早已过了退休年龄,每隔几年就要提交一次退休申请,情真意切地请求委员会让自己卸下工作的重担回家颐养天年。当然,每次都被委员会更加情真意切地挽留住了。 ?? 季文瑜看着他点了菜,平静地问:“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 季锋笑了笑,说:“没事还不能跟儿子吃顿饭了?” ?? 他皱纹纵横的脸上永远带着和蔼的笑意,说话声音也慢条斯理,乍一看的确像个慈爱的父亲。 ?? 季文瑜面无表情。 ?? 季锋啜了一口菊花茶,颇为感慨地说:“好久没见你了。工作还顺利吧?” ?? 季文瑜简单地回答:“还好。” ?? 季锋非常关心地说:“你副教授也好多年了吧?没说什么时候转正?要不要我跟你们校长打个招呼?” ?? “……”季文瑜说,“我五年前就评上正教授了。” ?? 季锋不愧是联邦委员会里著名的不倒翁,神色如常,连一丝尴尬都没流露出来。他双手捧着茶杯长叹一声:“这些年工作太忙了,忽略了你,是我的错。战争一结束,咱们父子俩以后就能多聚聚了。” ?? 季文瑜罕见地露出一丝不耐烦。 ?? 季锋仿佛没注意到儿子的表情,自顾自东拉西扯,直到上了菜才若无其事地进入正题:“听说方昭跟你关系很好?” ?? 季文瑜拿筷子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随即伸向一盘茶树菇,从盘子最边上夹了一块,慢慢放进自己菜碟里。他没有抬头,只盯着碟子问:“从哪听说的?” ?? 季锋笑道:“司令座驾隔三差五接你下班,半个燕市都知道。” ?? 季文瑜抬起眼睛看着他说:“方昭是我以前的学生,偶尔来看看我,这很正常。” ?? 季锋依旧带着他那关心的神情问:“他上学的时候你们关系不错?” ?? “还好。”季文瑜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把茶树菇塞进嘴里。 ?? 季锋看着他吃完了,脸上仍然是他那标志性的和蔼表情。他说:“一回燕市就赶着来看你,可见他对你非常尊敬。你这学生也算出息了,三十年前谁能想到一个BETA能爬到总司令的位置上啊。” ?? 季文瑜又夹了一块鱼,说:“他上学的时候就很出色。” ?? “是很出色。”季锋缓缓说,“过于出色了。” ?? 季文瑜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 季锋看着他吃菜,过了片刻,忽然单刀直入地说:“方昭想当委员长。” ?? 季文瑜咽下一口食物,淡淡说:“何委员长的任期快满了,方昭各方面都符合条件,有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 季锋笑了一声说:“一个BETA想统治联邦是理所当然的?” ?? 季文瑜说:“我记得当年是你力排众议,方昭才能顺利就任总司令。” ?? 季锋苦笑道:“那是迫不得已。他前任阵亡以后,他已经实际掌控了军队,有没有总司令的虚名都无关紧要。何况都指望他打胜仗呢,当然要把该给的职权都给了。” ?? 季文瑜无声地笑了一下,说:“现在战争结束了,不需要他了,该给的职权就不用给了?” ?? “看你说的。”季锋无奈地说,“他已经是联邦有史以来职位最高权力最大的BETA,还不知足,这野心也太大了。” ?? 季文瑜薄薄的眼皮一撩,说:“他的能力配得上他的野心。” ?? 季锋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搁在纹丝未动的碗筷旁。在只有他和儿子的狭小包厢里,他看上去也像是坐在会议桌前。 ?? “这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文瑜,人类进化成现在这样是有理由的。ALPHA有强大的能力,OMEGA有强大的生殖力,BETA人数最多也最平庸——这是自然规律,违抗它没有好下场的。” ?? 季文瑜放下筷子,抬头看着父亲说:“你今天叫我来是为了跟我讨论性别分工的吗?” ?? 季锋叹了口气说:“方昭还年轻,心气太高,战争已经结束了,凡事太争强好胜也不好。你和他来往密切,看见他有什么鲁莽的行动,提前告诉我一声,免得他把委员会当战场了。” ?? 季文瑜颜色浅淡的瞳仁里渐渐溢出好笑的神情。他把餐盘往前一推,依旧平静地说:“我和方昭的来往并不涉及他的工作,只是偶尔一起吃吃饭叙叙旧。我不会参与你们之间的权力斗争,更不会替你做间谍。” ?? 季锋沉默了片刻,慢慢拿起筷子,夹了只虾,却没有吃,只一点点把虾壳剥了,缓缓说:“文瑜,你母亲去世后,你从来没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知道我亏欠你们母子的无法弥补,但无论如何我毕竟是你父亲,你不用对我这么抗拒。” ?? 季文瑜益发好笑,说:“母亲在的时候一给你打电话你就发火,我不给你打电话不是正合了你的意吗?” ?? 季锋顿了顿,叹道:“你母亲……她太不识大体了,在我结婚以后还不停骚扰我,我也是没办法。” ?? “她一个BETA,确实不该妄想高攀你这个ALPHA。”季文瑜起身说,“不过我总觉得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娶她,似乎就不该弄大她的肚子。我晚上还要备课,失陪了,你慢慢吃。” ?? 季锋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意识到季文瑜今天还是没有叫他爸爸。 第4章 第 4 章 周末一起吃饭的时候,季文瑜把他和他父亲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方昭。 “你要小心。”最后他说,“他能找我就能找你身边的其他人。” 方昭叹了口气。 “这比打仗还麻烦。”他说,“在战场上我至少知道敌人在哪。” 季文瑜看着他,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关心。 “不要树敌太多,”他提醒,“偏见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推翻。你刚刚回来,高层对你还有些忌惮。慢慢来吧。” 方昭一手撑着下颌,对他笑了笑。 “老师以前经常跟我说,最重要的是别被‘作为BETA你已经够出色了’这种话洗脑。我现在明白这句话有多正确了。那帮老顽固成天在我耳边叨叨,说我已经是性别平等的最佳证明,历史上最杰出的BETA,如此等等。我都快被捧得飘飘然了。幸亏老师今天把这事告诉我。” 季文瑜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不会止步于此的。” 方昭把撑着下颌的手放下来,看着他问:“老师赞成我竞选委员长吗?” 季文瑜犹豫了一下。 “你飞得越高我越高兴。”他说,“但这事……难度很大。” 方昭眼里微有笑意,听他接着说:“最近的舆论风向你肯定也注意到了,都在呼吁民众尽快从战争状态回到正常生活。外敌带来的压力一解除,保守思想就开始占领阵地了。” “所以我不该趁热打铁吗?”方昭轻声说,“以后也许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季文瑜说:“你有十足的把握吗?竞选本身就会损害你和委员会之间的关系。一旦竞选失败,保守势力会趁机反扑的。” 方昭笑起来。 “老师,战场上什么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说,“如果我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做决定,早就葬身太平洋了。” 季文瑜看了他一会,叹道:“你骨子里还是没变。我当初那样劝你别去参军,你就是不听。就那么喜欢挑战吗?” “老师那时说我是野心家。”方昭笑道,“真是目光如炬,委员会里的人现在总算也发现这一点了。” 季文瑜无奈地说:“你现在不是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了,凡事还是稳妥些好。” 方昭忽然说:“差点忘了,老师,我前几天买了套房子,设计师问我打算怎么装修。我在军营里住了三十年,哪看得出装修的好坏。老师如果有空,给我出出主意?” 季文瑜笑道:“终于安定下来了。房子买在哪里?” 方昭低头从衣袋里掏手机,随口回答:“景明路上。” 季文瑜怔了一下,说:“跟我们学校就隔了两条街——那儿离市中心挺远的。” “便宜嘛。”方昭笑着说,“军舰上地方有限,司令的住所也就巴掌大。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就想住得宽敞点。同样面积的房子,靠近市中心价格就要翻倍了。我一个当兵的,手里又没什么钱——看这个。” 季文瑜接过他递来的手机,翻着里面设计师发来的装修效果图。方昭买的是栋独立小别墅,上下两层,设计师大概为了迎合这位著名的铁血将领,效果图都走硬派路线。季文瑜一帧帧翻过去,忽然说:“这个最好看。” 方昭拿回手机,扫了一眼屏幕。色调温暖的实木地板和木纹墙纸衬着深浅不一的灰色家具,直线型的吊灯增加了硬朗感。 “好。”他干脆地说,“就这个了。” 季文瑜倒惊了一下,说:“你再和设计师商量商量。” “不用。”方昭笑着说,“老师的眼光绝对没问题。回头装好了,请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季文瑜哭笑不得,说:“合不合我的心意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住。” 顿了顿他又问:“我看效果图里有婴儿房,你准备成家了?” 方昭夹菜的手停了一下,答道:“刚回来,说这个还早呢。跟设计师说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毕竟以后可能会用到。” 他十分豪爽地把一块牛肉整个塞进嘴里,咽下去以后又说:“我现在也算功成名就,就差找个喜欢的人一起度过余生了。” 季文瑜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们学校里有好几个年轻未婚的BETA女教师,要不要帮你介绍?” 方昭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不必非是BETA不可。” 季文瑜静默了片刻。联邦所有的法律都写着性别平等和婚姻自由,但现实中的伴侣绝大多数都是一对AO和两个BETA。即使偶有例外,也往往没有好下场。 像他的父母那样。 方昭自顾自笑道:“老师自己呢?这么多年一直单身么?” 季文瑜说:“我血统不纯,母亲是个BETA,从遗传学的角度讲,我的孩子有可能也是BETA。哪个ALPHA会愿意标记我呢?” 方昭侧了侧头,笑道:“老师这样思想开明的人,也觉得OMEGA就必须找个ALPHA做伴侣吗?” 季文瑜再次沉默,几秒钟之后才回答:“背离社会传统的结合,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我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 方昭盯着他,说:“以前走不通的路,现在未必也走不通。” 季文瑜忽然一笑,说:“我根本不想结婚。把自己的一生幸福完全依托给另一个人,这是天下最危险的赌博。我见过赌输的人什么样,也没有必定赌赢的自信。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只想保持现状。” 方昭又笑了笑,把话题引开了。 第5章 第 5 章 吃完饭方昭送季文瑜回家。他总算熟悉了燕市的道路,今天便自己开车,没带那个姓张的秘书。 路上他说:“老师这么多年也没换个房子?” 季文瑜说:“那里离学校近,上班方便,我也住惯了。” 方昭笑道:“上学的时候去老师家蹭了那么多饭,我觉得自己现在该把饭钱补了。” 季文瑜笑起来说:“那就多请我吃几顿饭吧,这样就扯平了。” 方昭把车开进季文瑜家的小区。这里住的大半是附近几所高校的教职工,房子保养得很好,但看得出有年头了。小区里的花木多年来越发繁茂,丁香正在花季,浓郁的香气几乎使人眩晕。 方昭停好车,叹口气说:“真令人怀念。” 季文瑜下了车,俯身透过车窗看他,问:“不上来坐坐?” 他只是顺口一问。前几次方昭送他的时候经常是急匆匆的,现任总司令日理万机,恐怕没那么多时间叙旧。 谁知方昭说:“好啊,那就打扰老师了。” 季文瑜家在二十楼,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处处显示出知识分子惯有的整洁和书香气。米色和海蓝色的家具仿佛引进了窗外的春意,冲淡了房间里长期独居的寂寞感。 方昭坐在沙发上环顾客厅,忽然说:“我在军队里的时候有时会梦见这里。” 正在饮水机上接水泡茶的季文瑜回过头来。 方昭没看他,只望着茶几上一个插着干花的白瓷瓶。 “也不是经常梦见。”他说,“一次冲锋动辄两三天,下了战场睡得跟死人一样,连手榴弹都砸不起来,别说做梦了。 “但是有几次特别危险的时候,部队死伤过半还和指挥部失去联系,以为自己就要交代了的时候——一睡着就会梦见这里。” 季文瑜把茶杯放在他面前,静静坐在他身侧。 方昭转头对他一笑,说:“还能回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季文瑜看了他一会,说:“我有时很后悔鼓励你的抱负。” 方昭没说话,捧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 季文瑜说:“三十年我只接到你两封信,给你的回信都被退回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活着的话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有时想,如果我告诉你,作为一个BETA,你应该安于现状,别去追求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也许你的生活会轻松很多。” 方昭把茶杯握在手里,侧眼看他,说:“老师还记得吗?我上大学的时候是全系唯一一个BETA。连考试刚及格都会被其他老师夸一顿,因为一个BETA竟然能及格,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季文瑜笑了笑。 “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样子。”他说,“像个刚出巢的小鹰一样。” 方昭说:“你是唯一一个总是挑我刺的老师。我怎么都搞不明白原因。” 季文瑜微笑道:“让你很困扰吧?” 方昭说:“我特别清楚地记得大一期末,你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你的论文很出色。但对一个BETA来说,还远远不够。你只只有做得比同班的ALPHA好得多,才有和他们一起竞争的资格,而想要竞争胜利,就得比他们努力千百倍。你是想当BETA中的佼佼者呢,还是想当所有人中的佼佼者?’” 季文瑜失笑道:“真难为你记得住。我都忘了。” “后来你就把我领回家了。”方昭说,“我绝对不会忘的。” 季文瑜看着他,坐在他三十年前喜欢坐的老地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带着从未改变的自信和坚决。 他脑海中那个锋芒毕露的年轻学生的形象和眼前位高权重的军队领袖慢慢重合了。 他伸手拍拍方昭的手臂,微笑道:“真高兴你能回来。” 第6章 第 6 章 方昭一走进委员会的会议室,里面所有人都下意识绷直了腰背。 方昭环视一圈,微笑道:“抱歉来晚了。第四舰队有个紧急报告,耽误了几分钟。” 何委员长坐在上首说:“方司令快请坐。正有件事要听听你的意见。” 方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隔着一张桌子,方昭抬头看着侧对面的季锋,忽然对他笑了笑。 季锋移开了目光。 委员会一共七个人,何委员长两侧分别是副委员长徐纪平和秘书长季锋,方昭坐在徐纪平下首,身旁是国防部长高益。还有两位女性委员,分别是主管外交的王泽和主管经济的赵寒清。 整个会场里除了方昭,全都是ALPHA。 委员长何向晖说:“南海群岛上的几座军工厂,按计划要搬迁回内地,转成民用。工人都有部队编制,现在离开部队呢,工人不愿意;保留编制呢,当地政府又没法管理。方司令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方昭转向徐纪平问:“徐副看呢?” 联邦内政向来是由副委员长主持的。徐纪平在这个劳神费力的位置上坐得久了,看上去永远心事重重,眉间的皱纹划出深深的川字。 他说:“这些工厂的工人当初都是从各部队抽调来的,现在既然不愿离开部队,不妨就让他们回原部队去。工厂另外招人。” 高益说:“部队都在动员干部转业呢,恐怕接收不了这么多人。” 赵寒清说:“沿海省份受战争影响最大,都等着这几家工厂来复苏经济。重新培养工人就意味着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开工,损失太大了。” 徐纪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转头看了季锋一眼。 季锋依然是不慌不忙和蔼可亲的样子,微笑道:“可以循序渐进嘛。部队分批接收,同时工厂加紧培训新员工。也不用停产了,边生产边学习。” 方昭说:“季秘书长说得对。不过军工厂掌握不少军事数据,如果全部换人,万一数据泄露,后果就严重了。” 季锋笑容不改,谦和地问:“那方司令的意思是?” 方昭叹口气说:“军人对自己的身份有自豪感,这是好事,为此不顾大局就不对了。这样吧,我叫所属部队再做做思想工作。愿意转业的,给予优厚待遇,提升在工厂的职位,顺便管理机密部门。实在不想离开部队的,就让原部队接收。各位看呢?” 一时没人说话,半晌徐纪平生硬地说:“以前这几家工厂都是军事化管理,管理者怕也不知道什么叫市场意识。现在都转民用了,有了市场竞争,还让转业军人管理,靠谱吗?” 方昭笑道:“不会可以学嘛。战争已经结束了,军人既然转业,自然就该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实在干不好,换人也来得及。厂里改制后肯定要引入新鲜血液的,只要能带领工厂适应新市场的就是合格的管理者,不管是不是转业军人。” 一直没开口的王泽这时说:“既然这样,就请方司令先让原部队准备接收工人吧。先把岗位空出来,才好引入新鲜血液嘛。” 这位外交部长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精致到头发梢的正装打扮,微笑的弧度像是用游标卡尺量出来的,仪态比新闻频道的主持人还要端庄,完美得十分不真实。 方昭看了她一眼,说:“我回去立刻处理。另外王部长,部队转业为驻外使馆武官的人员名单我们报过去很久了,您什么时候给答复?” 王泽那经常出现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微笑连一点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温和有礼地回答:“方司令,真是不好意思,战争一结束,整个外交局势都变了。我们部门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您的名单还没来得及看呢。我回去就催催他们,保证在下月月底之前给您答复。” 方昭一扬眉,没答话,又转向徐纪平说:“徐副,转业到公安系统的干部人数很多,政策能不能快些拟定?” 徐纪平嘴唇绷紧了些,说:“你要求正营以上都安排领导职务,公安系统实在没那么多编制。” 方昭向后靠在椅背上,微笑看着他说:“徐副,我们的战士都是从战场上出生入死下来的,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准备再为国家做点贡献,您打发他们上办公室喝茶看报去,这不是寒了他们的心吗?” 徐纪平尚未答话,季锋插进来说:“方司令说得很对,只是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这样吧,再给徐副一点时间,看看能不能多挤些编制出来。” 何向晖打圆场说:“都不要操之过急,工作中总会遇到问题的,慢慢解决嘛。军工厂的事就按方司令说的办吧。散会。” 一片推开椅子的声音。联邦委员会的每周例会,又在各怀心事中结束了。 第7章 第 7 章 徐纪平一出会场就对季锋说:“姓方的到底想干什么?安插人到公安系统也就算了,军人转业当警察这谁也说不出毛病。往司法系统和交通系统拼命塞人,我也认了,谁叫法院确实缺人,军人又都熟悉交通运输。现在连转民用的军工厂都要捏在手里!他真当联邦姓方了不成?” 季锋连打手势示意他小点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身后走廊上没人,这才说:“那几座军工厂赚钱的很。战争时期后勤跟不上,全靠工厂做副业维持军队开支,方昭当然不想放手。没了那些工厂,他手里的军队就得靠财政拨款过活了。谁愿意饭碗捧在别人手里呢?” 徐纪平冷笑道:“方大司令这是想建立军政府啊。真让他称心如意,连委员长也不必选举了,直接政变得了!” 季锋叹道:“真让他当了委员长,跟军政府又有什么区别?” 徐纪平脸色更难看,说:“老何过几个月就要卸任了,只想着平安退休,什么事都不肯出头,随他折腾!” 季锋说:“何委员长一退休,按惯例就是你接任,谁能想到一个BETA野心这么大!” 徐纪平哼了一声说:“他可没当自己是个BETA,一心要把咱们这些ALPHA都踩在脚下呢。你知道王泽为什么不肯接那些转业干部?名单上一大半都是BETA,理由是不受发情期干扰,方便驻外工作!” 季锋笑道:“王泽倒聪明,不跟他硬抗。” 徐纪平说:“太聪明了,躲在后面不出头。赵寒清脑子里只有财政数字。咱们孤立无援啊。” 季锋说:“他比咱们更孤立无援。选举是要委员会半数通过的,你看谁会投票给他?忍到你成功上任,凡事都好说了。” 徐纪平忽然问:“高益到底是不是他的人?” 季锋摇头说:“真是他的人,能打仗打到一半被打发回来搞后勤?我试探过他几次,他私下对方昭意见不小,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徐纪平说:“姓方的在委员会里一个同盟都没有,哪来的底气这么张狂?” 季锋笑道:“一个BETA混到他这份上,也算前无古人,难怪他目空一切。战争刚结束,他声望正高,等过几年太平日子,谁还会记得他。” 徐纪平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对季锋说:“他手里有军权,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季锋拍拍他的肩膀,说:“一个BETA,能有多大本事。你也别老和他杠。等选举结束,咱们慢慢教他做人。” 徐纪平笑了笑,朝他点点头,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季锋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脸上那永恒不变的和蔼微笑像退潮一样逐渐消失。他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转身向王泽的办公室走去。 第8章 第 8 章 方昭并不常待在委员会办公大楼里。他在那里的办公室被他当作会客室用,专门用来接待正式的访客。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联邦军队的司令部办公。 司令部在战时随战场情况移动,战争结束后自然也搬回了首都。市里一家大型酒店正好搬迁,司令部就买下酒店大楼,简单改造后搬了进去。方昭新买的房子还没装修好,索性就留下了顶层一间豪华套房,平时办公起居都在里面。 他从浴室里出来,看见张致远等在办公桌前。 这个机要秘书跟他的时间不长,人倒是机灵能干。能不打招呼就进他房间的人不多,小张算是其中最亲近的。 方昭坐下问:“有什么发现?” 张致远说:“季文琰在美洲联邦、欧洲联邦都有私人账户,其中美洲的账户还是在战时开的。” 方昭笑了一声说:“前线打着仗,后方忙着找退路。难怪一打三十年。” 张致远说:“现在公开就够让季锋身败名裂了。” 方昭摇摇头说:“还不是时候。——徐纪平呢?” 张致远说:“很干净,伴侣孩子都做普通工作,没发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昭点了一下头,看不出什么情绪。 张致远又说:“王泽和赵寒清都是战时升上来的。王泽一直单身,常年驻外,战时对外斡旋立了不少功劳。赵寒清结过两次婚,有个女儿上大学,本人长期干经济工作,不大参与政治。这两人都没什么污点。” 方昭说:“知道了。转业到教育系统的人都进去了吧。” “都进去了。”张致远说,“就是各大高校……不太好安排。” 方昭皱眉说:“找个借口。” 张致远为难道:“军事院校还好说,普通高校跟军队八竿子打不着,没理由往里塞人啊。” 方昭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忽然说:“战争后期各大高校的学生都应征入伍,因为军事素质太差,战损比过高,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建议加强各大高校的军事化培训,在校内设立单独的培训基地——这点理由都不会找?要你们干什么用?” 张致远低头不敢吭声,半晌小心翼翼地问:“您为什么这么关心各大高校?这跟我们目前的目标没什么关系吧?” 方昭说:“我有我的理由。” 他很明显不愿多说,张致远察言观色,准备告辞,却又听他说:“明天下午我要和季教授吃饭,你安排一下。” 张致远连忙说:“明白。” 方昭再次坐下,抬头看着他说:“你上次的报告我看了,不够详细。要具体到这三十年跟季教授关系密切的每一个人,密切到什么程度,从什么时候开始,还有他们所有的背景资料。给你一周时间。” 张致远应了一声,看看他的神色,又说:“司令,季教授跟父亲关系生疏,跟决策层更没什么关系。我不明白……” 方昭没看他,望着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说:“我有我的理由,你只管去办吧。” 张致远不敢再说,默默退出房间。 方昭直待他出去,这才放松了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板,靠在真皮沙发里,掏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 “老师,明天一起吃饭?” 手机很快发出叮的一声。 “好啊,又来补当年蹭饭的饭钱了。” 方昭看着手机屏幕笑了。房间里只开了落地灯,光线昏暗,手机屏幕的光从下面照在他脸上,那个笑容看起来说不出的温柔,也说不出的诡异。 第9章 第 9 章 季文瑜开始觉得,方昭来找他的次数有点太频繁了。 他倒不是不想见到方昭,正好相反,每隔几天和方昭一起吃饭聊天是他平淡到近乎乏味的人生里少有的可以称得上开心的事。问题在于,方昭每次都是在下班时间开着那辆十分显眼的军车来学校接他,好像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的同事和学生这两天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课间休息时坐在办公室里,总有其他的教师凑过来问:“方昭真打算竞选啊?你跟他走得这么近,是不是知道点内情?” 季文瑜不习惯这样。他是一个alpha和一个beta的私生子,半生都在异样的目光中度过,这让他对成为别人注目的焦点很不舒服。他一直是个内向而沉默的人,喜欢悄无声息地站在人群的边缘,在谁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而现在,他成为被旁观者们指指点点的对象了。 又一次和方昭吃饭的时候他说:“以后你不用来学校接我。你身份特殊,总这样会被人议论的。” 方昭笑道:“我最不怕的就是被人议论。” 季文瑜沉默一下,说:“人言可畏,还是小心点好。” 方昭略微眯了一下眼睛,问:“老师指的是?” 季文瑜再次沉默,几秒钟后才说:“各大高校设立长期的军事培训基地这事,很多人都不理解。” 方昭似乎觉得很好笑,放下筷子说:“外面是怎么议论的?老师说给我听听。” 季文瑜字斟句酌地说:“大部分人觉得你在——嗯,为自己培养势力。” 方昭扬了扬眉说:“从某种角度也可以这么说。” 季文瑜没想到他会承认,倒不知如何反应。 方昭笑道:“我打算重点培养高校中的beta和Omega学生,训练成绩优秀的毕业后可以进入军队。老师觉得怎么样?” 季文瑜有些惊讶,说:“军队一向是alpha沙文主义最重的地方,阻力不会很大吗?” 方昭微笑道:“老师,我管着军队这么多年,这点事还是办得到的。” 季文瑜低头片刻,说:“我没料到你会这么做。” 方昭说:“老师以前跟我说过,我们的社会性别角色固化太严重。很多领域Beta和omega根本无法进入,更不要提展示自己了。我现在能坐到这个位置,很大程度要感谢战争。大量alpha的阵亡让军队里的其他性别有了接触到重要岗位的机会,这些岗位在和平时期是只能由alpha占据的。现在军队里的性别比例比战前要好得多。我们趁热打铁,可以给更多的Beta和omega机会,也可以多少改变一点传统的性别歧视。” 季文瑜看了他一会,缓缓说:“我真以你为荣。” 方昭笑道:“老师对我寄予这么大的期望,我当然要努力一点。” 季文瑜笑了笑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我把自己对生活对社会的不满都投射到你身上,希望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我那时一定给了你很大压力。” 方昭笑着问:“我达到老师的目标了吗?” 季文瑜忽然叹了口气,说:“你远远超过了我为你设定的目标。你太杰出了,不会按着别人制定好的路线行走。我曾经想把你塑造成一个我理想中的角色,而你竟然超越了我最疯狂的梦想。这点有时让我很担心,我这一生的经验都告诉我,看起来太美好的东西常常不现实。” 方昭侧了侧头,问:“老师担心我做出什么不现实的事呢?” 季文瑜犹豫一下,说:“我不知道,但我了解你。你的思维和行动都不受任何规范的限制,别人看起来惊世骇俗的做法,对你都是理所当然的。” 方昭忽然说:“如果我真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我希望至少你能理解我。” 他忽然严肃起来,让季文瑜怔了一下。餐桌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过了会季文瑜说:“我理解,我答应你——就算我不赞同,我也会努力去理解。” 方昭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轻轻按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手。 “老师,”他说,“谁的看法我都不在乎,只有你除外。” 季文瑜觉得,那只手有着出乎意料的热度。 第10章 第 10 章 高校培训基地在联邦的政治家眼里是方昭野心的证明,在联邦的大学生们眼里,却成了通往荣耀的捷径。 经过三十年铺天盖地的宣传,战争英雄早已成为联邦社会最崇敬的偶像。而现在通往偶像舞台的入口就在眼前,万众瞩目的联邦军队总司令在晚间新闻里亲口承诺,符合条件的高校毕业生将优先进入军队。 学生们欢呼雀跃。 季文瑜对方昭说:“都是因为你,我们最优秀的学生现在都没心思上课了,都在拼命练体能和看兵器图谱。” 方昭大笑道:“这不能怪我,基地守则里明确说了只要成绩出色的学生。” 他们坐在季文瑜家里,没有开灯,夕阳透过窗户勾勒出窗台上几盆花的剪影。饭菜的香气在微光里弥漫,让慵懒的暮春天气平添一份柴米油盐的安详。 方昭现在总算不开着军车去校门口等人了。去外面吃了几次饭以后,他开始提起当年季文瑜带他回家吃饭的往事。季文瑜求之不得,让他以后直接到自己家里来,好避开学校里其他师生异样的目光。 季文瑜在母亲去世后就独自生活,练出一手好厨艺,当年十**岁的方昭对此就深有体会。不过现在的方司令自然不好再像大学时代那样空着手来蹭饭,于是每次来都会带点高级食材以及水果点心之类。季文瑜担心如果拒绝会让他不好意思再来,也就并不推辞。 不过今天方昭带来的礼物有点特别——一大束鲜花。 “楼下新开了一家花店,老板是个残疾军人。”方昭带花进门的时候说。 季文瑜家没有花瓶,只好拿了个空茶壶把花插进去,摆在餐桌上。茶壶青瓷素面,衬着开得洋洋洒洒的雏菊和风信子,有种奇异的灿烂。 他们面对面坐着,方昭低下头去吃饭的时候,半边脸隐没在花束中。花香与饭菜的香气交错攻占嗅觉,在闲聊偶尔沉默的间隙,能听见碗筷轻轻碰撞的响声。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季文瑜想。 方昭把空了的饭碗往桌上一放,呼出一口气说:“还是在老师家里吃饭舒服。” “随时欢迎你来。”季文瑜微笑道,“结了婚也可以带着伴侣和孩子一起来,我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方昭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笑说:“万一我来得次数太多,不想走了呢?” 季文瑜失笑道:“那就住下吧。” 方昭笑着没应声,收拾了碗盘进厨房,片刻后端着一壶茶出来。 他在这里从不见外,吃完了饭就帮着做点家务,还和当年来蹭饭的时候一样。 季文瑜看着他给自己倒茶,说:“怎么敢劳司令大驾。” 方昭抬头一笑,去开了灯,坐到他身边来。 柔暖的黄光里,季文瑜听见他曾经的学生问:“老师想不想去太平洋基地看看?” 季文瑜猛地转过头,方才平静愉悦的气氛被瞬间打破了。 “那是真的?”他说,“你建了个秘密基地?” 方昭笑起来,说:“老师,连你都知道,可见并不是什么秘密啊。” 季文瑜顿了一下,说:“有人说你在那里藏了一支只效忠你个人的军队,随时可以对首都发起精确打击。” 方昭被一口茶水呛住了,边咳边笑,半天才缓过气来。 他一手按在季文瑜肩上说:“老师,我们打了胜仗,总要巩固一下战果吧。是有个基地,算作海上前线的岗哨;也确实有常驻军队,被攻击时可以抵挡到援兵来临。因为停战协议,建造基地的时候没有对外公开,不过倒也没有刻意隐瞒,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慑。” 季文瑜问:“停战协议已经签订,美洲军队都退出太平洋了,威慑谁?” 方昭说:“有几股前美洲联邦的残兵,不愿接受失败的事实,也拒绝被新上台的美洲政府接管。现在依托太平洋南部的一些岛屿抢劫往来商船,基本已经沦为海盗了。我不认为他们有胆子来骚扰海上驻军,但是总要有个准备。” 季文瑜沉默片刻,忽然说:“真抱歉,我刚才差点误会你了。” 方昭又靠近他一点,说:“我总算知道我在其他人心里有多可怕了,连老师都这么想。” 他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季文瑜越发觉得歉疚,也就没有避开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方昭自从回来就多了个毛病,走路时常常伸手轻轻扶着他的腰背,要不就在聊天时拍拍他的手或是膝盖。季文瑜很不习惯跟他人有身体接触,想到这多半是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也不好阻止。 方昭继续说:“基地的风景挺美的,军队高层去海上巡查最喜欢去那儿。我周末有点事要过去一趟,老师不跟我去看看么?” 季文瑜说:“这合适吗?你把一个平民带去军事基地参观?” 方昭笑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老师以前不也说想去看看海岛的风光吗?虽然停战了,海上旅游也要好几年才能发展起来,不如先去基地看看。” 季文瑜还想推辞,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他的学生,功勋卓著的联盟将军,一直在被人误解,连自己都险些落入谣言的陷阱。方昭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这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联盟最伟大的英雄。 他听见自己说:“好吧。” 第11章 第 11 章 季文瑜周五没课,于是周四下午就收拾好了东西,等着方昭来接。 结果来接他的不是他已经很熟悉的那辆军车,而是一架小型飞行器。 现在家用飞行器成本不高,但因为大城市高层建筑过于密集,为了安全问题,首都里管控十分严格,至今私人飞行器仍不是每家都能拥有的。季文瑜站在小区门口,眯眼看着从飞行器上跳下来的方昭,飞行器落地时的气流把他的衣角高高扬起。方昭在路人诧异及羡慕的目光中神情自若地走来,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无比辉煌的剪影。 方昭走到面前时季文瑜笑道:“真是引人注目的出场。” 方昭也笑了,替他提起行李,两人上了飞行器。 季文瑜看到飞行器的内部时怔了一下。这和成天出现在电视里的飞行器广告不同,内部完全没有富丽的装潢,墙壁是暗银色的金属质地,靠后墙一张固定的单人床,旁边有个小型卫生间,剩下的地方安着两把坐椅,以及一张巨大的控制台。 方昭把季文瑜的行李放到床下,一边系上固定带一边说:“军用飞行器不像家用那么舒服,老师将就一下,七个小时就到了。” 季文瑜在副驾坐下问:“你不带人去吗?就咱们两个?” 方昭起身过来,替他把安全带系好了,自己坐到驾驶座上说:“我的秘书昨天已经带着资料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事,不用兴师动众的。” 他拉动操纵杆,飞行器缓缓升起。整个城市在他们周围慢慢沉落下去,变成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立体模型。 沉默中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下午好,司令。与您同行的客人怎么称呼?” 季文瑜吓了一跳,方昭立刻说:“这是飞行器上的人工智能。——32号,这是季教授。” 32号沉默了数秒钟,回答:“您好,季教授。您在《社会学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十分出色。” 季文瑜越发惊讶,方昭笑道:“它从信息库里调出了你的信息。” 季文瑜试探着问:“32号,那篇文章你看得懂吗?” 32号平静地回答:“我目前的思维能力尚未达到可以理解复杂逻辑的程度。我是通过整合网络上对您文章的评论得出评价结果的。” 季文瑜半晌叹道:“军用设备的科技水平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吗?” 方昭说:“战争时期,一切资源都向军队倾斜。我们第一批军转民的工厂已经在试点中了,过几年有了带人工智能的民用飞行器,我送您一辆。” 季文瑜笑道:“不用了,怎么好收这么珍贵的礼物。再说我平时不太出城。” 32号适时插嘴:“季教授,您的飞行器驾驶证快要过期了。请您及时到管理部门更换。” 方昭说:“老师还有飞行器驾驶证?” 季文瑜笑笑说:“好几年前的事了。家用飞行器大规模普及的时候,同事们都去考驾驶证,我也跟着去考。拿到证才发现要买一个飞行器手续太复杂了,后续保养成本也高,我又不爱出门,于是没有去买。——32号,谢谢你的提醒,我差点把换驾驶证的事忘了。” 方昭忽然说:“老师既然有驾驶证,来试着开会儿?” 季文瑜连忙摇手说:“别开玩笑,我考完证就没再碰过飞行器了,而且我们考试用的飞行器也没这么高级。” 方昭笑道:“驾驶带人工智能的飞行器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它会自动服从你的指示。——32号,给季教授驾驶权限。” 32号的声音变得一板一眼:“请设定权限时间。” 方昭很随意地说:“永久权限。” 他回头对季文瑜笑道:“老师,这台飞行器平时就放在司令部后面的库房里,你想出门的时候说一声。” 季文瑜颇为不安,只好说:“谢谢你。” 方昭解开安全带,说:“已经进入固定航道了。老师要是坐累了,就到床上休息一下。” 32号机灵地用机械手递过一杯水。 季文瑜道了谢,解开安全带,端着水杯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云海,在飞行器下方延伸开来,像一张无比柔软的棉花毯子,把他们和喧嚣的地面世界悄悄隔开了。 方昭走到他身边,说:“老师有没有告诉季秘书长要跟我出来玩?” 季文瑜摇摇头说:“告诉他干什么?我们很少联系。” 方昭说:“季秘书长好像一直想和你恢复关系。” 季文瑜笑了一下,说:“你没见过我母亲在世时他对待我们的样子。” 方昭沉默了一下说:“老师长得一点都不像季秘书长。” “我像我母亲。”季文瑜简单地回答。 方昭说:“她一定是个美人。” 季文瑜顿了顿说:“她年轻时长得很美。但我现在想到她,只能记起她歇斯底里的样子。” 方昭说:“她一定非常怨恨季秘书长。” 季文瑜沉默了片刻,说:“她是受害者,大家都这么看。被所爱的人抛弃摧毁了她的理智。但是作为她的儿子,我要说,她要对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负主要责任。” 方昭没有说话,只看着飞行器窗玻璃上反射出的季文瑜的影子。 季文瑜接着说:“被引诱当然不是她的错,她太年轻了,容易掉进甜言蜜语的陷阱。何况被一个政界的ALPHA青睐,几乎就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上流社会的门槛。那时对于一个BETA来说,这是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到的。” 他没有看方昭,沉思着说:“你那时还没出生,不知道那时的性别隔离有多么严重。同样的大学专业,ALPHA的录取分数比BETA低十几分。ALPHA专用的俱乐部不许其他性别进入,理由是因为ALPHA体力上过于强势,担心他们无意间伤害其他性别。在所有的领域里,领导人物一律是ALPHA,因为在有领导岗位空缺的时候,有决定权的人根本不会考虑其他性别——当然,这些做决定的人无一例外也是ALPHA。” 他喝了口水,目光没有离开窗外的云层。 “那个时代很少有人觉得这样不对。ALPHA天生就比别的性别强,天生就要凌驾于其他性别之上,天生就该比他人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没人提出异议。 “而我的母亲,从出生开始就被这样的观念所影响。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嫁给一个跟她一样普通的BETA,生几个跟她一样普通的孩子,一生充当着默默无闻的背景,陪衬出那些天之骄子的光芒。 “这时忽然那些天之骄子中的一个向她走来,还说爱她,会娶她,她怎么能不受宠若惊呢?” 他忽然转过头对方昭笑笑。 “你也许觉得她虚荣心太强。但是想向上走,想过好日子,是所有人天生就有的**。如果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没有通过努力合理上升的渠道,那么被压抑的**迟早会以扭曲的方式表现出来。 “我的母亲,她想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想过更加优越的生活。但是她不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社会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做不到——她天生就不如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这已经根植在她的观念深处了。她眼前只剩下一条路,抓紧这个ALPHA,和他结婚,这样她就能得到自己梦想中的一切了。当她怀着孕被抛弃,唯一的希望破灭,她整个人都被痛苦和愤怒吞噬了。” 方昭轻声说:“那么她是时代的受害者,她的不幸是引诱她的人和扭曲的时代背景共同造就的。老师为什么说她要对自己的悲剧负责呢?” “因为她本来可以避免这个悲剧进一步发展。”季文瑜说。 他站得有点累,转身走到窄窄的床边坐下。方昭也坐在他身边,注视他线条柔和的侧影。 “我倒是相信父亲曾经爱过母亲。”季文瑜说,“不过对一个政治家来说,爱情的分量太微不足道了。 “他当然不会和母亲结婚,即使他在热恋时真的考虑过。娶一个BETA对他的政治生涯会是毁灭性的打击。母亲怀孕让他彻底明白了这一点,他一向都是个实用主义者。但是母亲不是。” 他叹了一口气。刚才他一直像是在讲述一个跟他全然无关的故事,直到此刻才流露出一点情绪。 “她不明白为什么近在眼前的幸福忽然消失了,不明白伤害她的其实不是变质的爱情,不明白恋人为什么不把她和她的孩子放在第一位。她确实——嗯,不太有头脑,满心相信爱情的力量是超越一切的。 “如果她能清醒一点,拿了父亲给她的钱打胎,依然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 方昭半晌说:“那样的话,你不就不存在了吗?” 季文瑜依然平静地说:“那是她当时最好的选择。” “她不顾一切地想用孩子把父亲拴住,一意孤行地生下了我。对于父亲来说,这等于是多了一个终身不能摆脱的累赘。”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即使那时也还有机会。把我送进孤儿院——这件事父亲完全可以安排——然后去过自己的日子。即使不忍心丢下我,父亲给她的抚养费也足够我们母子生活了。单身母亲并不少,她远不是其中最悲惨的。她应该向前看,放弃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她没有,她沉浸在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里,这毁灭了她的理智。我的整个童年都在母亲的眼泪和咆哮中度过。她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地联系父亲,质问他为什么不对我们付起责任。父亲越来越厌恶她,她就利用我引起他的注意。她逼着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我病了,说我有多么想念父亲,希望父亲能来看看我,顺便和她见面。发现父亲对我不理不睬以后,她索性领着我到父亲上班的地方,或是到他新婚的家门口,幻想着父亲看到我以后能激发起一点父爱和责任心。” 他摇摇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痛苦。 “像乞丐一样一次次被父亲命令门卫远远赶开是我最糟糕的回忆。” 方昭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季文瑜接着说:“懂事以后我就不肯跟她去找父亲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说我不够乖巧,不够讨人喜欢,所以父亲才会抛弃我们。我是她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把责任都推给我似乎能够让她得到一点安慰。后来她的迁怒变本加厉,说我根本就不该出生。如果她生的是个ALPHA,父亲肯定不会这么对待她;就因为她生了个没用的OMEGA,才让自己的一生被毁掉了。她对这个逻辑越来越深信不疑,到她去世之前,她对我的态度几乎可以用仇恨来形容了。” 方昭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季文瑜没有立刻回答,伸手把床单折起的一角抚平了。床单上印着单调的浅蓝色条纹,他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忽然移开了视线。 “父亲竞选市长成功的那天,母亲又要带我去市政府找他。我正在准备高考,当然不肯去。母亲大骂我一顿,摔门跑出去了。我对这样的场面已经很习惯,做完了作业就上床睡了,也没管她去哪。半夜被警察敲门叫醒,说母亲在去市政府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就去世了。” 他又顿住了,这次很久都没开口。方昭并不开口催促,只是默然望着他。 “你能相信吗?我当时毫不悲伤。”季文瑜终于缓缓地说,“我努力想从心里找出一点类似难过的情绪来,死的是我的亲生母亲啊。可是没有,我只觉得轻松。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吃饭的时候忽然劈头盖脸地拿筷子打我,再也不会有人边哭边骂一个通宵让我不能睡觉了。我自由了。 “我在太平间里看着母亲破碎的尸体,第一次意识到我确实是我父亲的儿子,和他一样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老师——”方昭开口说。 季文瑜摇摇头,阻止了他。 “我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早晨了,街道上到处挂着父亲的照片,庆祝他的当选。我提着母亲的遗物站在街上,像是某部荒诞电影里的场景。” “我没有联系父亲告诉他母亲的死讯,我在他那里吃的闭门羹已经够多了。毕业工作好几年以后,他忽然找到我,问我母亲在哪里。 “我当时很惊讶,后来才知道,那时他的伴侣已经去世,他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想起母亲和我,心有不安,打算看看我们过得怎样。 “我没有直接把他拒之门外大概也就是因为他当时的一脸悔恨,虽然我也很清楚,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的所作所为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看上去他似乎是真心想要道歉。 “我告诉他母亲去世很久了,他愣了半天,然后慢慢坐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哭了。 “我其实真的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但是他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每次试图让我把他当作父亲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当时的眼泪。他会为了母亲流泪,而我不会。我又凭什么恨他呢?” 方昭看着季文瑜再次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转过头笑了笑。 “我很久没想过这些事了。”他说,“都是些陈年往事……你听烦了吧。” “听老师说话我从来没烦过,”方昭说,“倒是老师肯定说累了。要不要先睡一会?到基地就是半夜了,我记得你生活很规律,恐怕熬不到那时候。” 季文瑜看看他,说:“就一张床,你怎么办?” 方昭笑起来说:“老师,我打仗的时候一连熬四五个通宵都是常事。不用管我。” 季文瑜的确有点疲倦,被揭开的记忆太过沉重,在小小的机舱里压迫着他。他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向方昭提起这些事,毕竟这么些年,他从没对谁说过。 他没再推辞,和衣上床躺下,32号开始自动播放助眠的轻音乐。在这远离地面、远离过去的高空,他很快睡着了。 方昭坐在驾驶座上,盯着窗外的重重夜色,表情变幻莫测。过了很久,他伸手在仪表盘的触摸屏上写下一行字:他睡着了吗? 触摸屏上立刻浮现另一行字:季教授已进入睡眠状态。 方昭站起来,厚厚的地毯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走到床前,低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季文瑜。季文瑜面朝里侧躺着,一只手放在外面,被深灰色的薄毛毯衬得像一件精美的玉雕。 方昭盯着那只美丽的手,目光渐渐凝固。他站在床边,站在狭窄的机舱里,很久都没有动,像一座古老的、有血有肉的石像。 第12章 第 12 章 季文瑜被方昭叫醒的时候,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方昭坐在床边,看着他一脸迷茫地坐起来,笑道:“要降落了,基地已经准备好了房间。老师很快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季文瑜接过他递来的水,望向窗外。飞行器正在下落,窗外一片雪亮的灯光,勾勒出了一个小岛的轮廓。 他拿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方昭忽然说:“我先前忘了说,军事基地是没有手机信号的。这几天可能会有点不方便。” 季文瑜抬头笑道:“没关系,我带了几本书来。” 32号忽然说:“基地要求确认来客身份。” 方昭走到控制台前,叫季文瑜过来,拿起他一只手,放进控制台边的一个小方格里。季文瑜感到中指指尖似乎被轻轻刺了一下,本能地缩手,触摸屏上已显示一行红字:已记录来访者基因信息并确认身份。 季文瑜看着那行红字,总算意识到,他踏进了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严酷世界。 32号说:“基地已解除防空警报,飞行器即将降落。” 季文瑜问:“如果没有确认我的身份,这架飞行器会被击落吗?” “理论上是这样。”方昭说,“对军事基地来说,一切身份不明的访客都是入侵者。” “但你也在飞行器上,基地会攻击你吗?” “如果我带一个身份未经确认的人进入基地,只有两种可能:我叛变了,或者被劫持了。”方昭轻松地说,“无论是哪种情况,飞行器都必须被击落。” 季文瑜还没想好如何回应这句话,舱门已经打开了。 方昭的机要秘书张致远站在舱门口,恭恭敬敬地说:“司令,季教授,两位路上辛苦了。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方昭把行李递给他,自己扶季文瑜下了飞行器。季文瑜发现自己站在一幢六层小楼前面,楼里灯火通明,周围花木葱茏,如果忽视不断扫过的探照灯,看起来就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住宅楼。 方昭领他走到门口,两个哨兵刷地举手敬礼。方昭向他们点点头,伸手在镶在门把手旁的一块小型屏幕上按了一下,示意季文瑜也照做,接下来是张致远。三个人都验证了身份,大门徐徐打开。 季文瑜走进去的时候说:“我的行李不用安检吗?” 方昭笑笑没说话,张致远解释道:“刚才您在飞行器上的时候,基地的安保系统已经和飞行器上的人工智能联网查过了。如果有危险物品,基地是不会允许降落的。” 季文瑜看了方昭一眼,说:“但愿我没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方昭笑道,同时接过张致远手里的行李,吩咐:“通知明天早晨七点开会。” 张致远敬了个礼,目送他们走进电梯。 季文瑜的房间在四楼,看上去像一个简朴些的酒店客房。各种设施一应俱全,除了网络。 方昭把他送进房间,说:“老师先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早上我要开会,早餐会送到房间里来。九点左右散会,到时我陪老师在岛上逛逛。” 季文瑜应着说:“你也快去休息吧。” 方昭笑道:“我的房间就在斜对面,老师有事就过来叫我。” 季文瑜看着他关门出去,转身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一片黑暗的窗外,探照灯的强光有规律地扫过。 他拉好窗帘,坐在床边,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似乎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第13章 第 13 章 季文瑜在飞行器上没休息好,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下床拉开窗帘,看着陌生的热带风光和随处可见的巡逻人员,觉得有点不真实。 来送早餐的是个年轻的女性ALPHA,穿着白色工作服,看不出是不是军人。 季文瑜谢了她,忍不住问:“这里的访客多吗?” 年轻女子微笑道:“您是基地建立以来的第一个。” 季文瑜顿了一下,又问:“我来这里违反了你们的规定吧?” 对方的笑意更明显了,回答:“教授,规定都是司令定的。他既然带您过来,就说明不违反规定。” 没等季文瑜问下去她就礼貌地告辞离开了。临走时说:“司令快开完会了,请您稍等。” 方昭昨天并没让季文瑜在他来之前呆在房间里别出去,但季文瑜本能地觉得这个小岛不是个可以随意出门散步的地方。他吃了早餐,坐在窗边打量着这个房间,意识到在这里无法接收任何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没有电视,没有通讯设备,只有床头柜上放着几本过期的军事杂志,这完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他就像一切习惯于信息社会的人那样,忽然脱离了密不透风的信息网络,就仿佛被剥夺了一部分感官,有点无所适从。 他找出带来的书翻了几页,有些心神不定,又放下书望着窗外。战争打了三十年,沿海地区都是前线,除了军人没几个人见过海岛风光。这里像是没有被战火摧残过,上了年纪的棕榈树和椰子树遮天蔽日,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热带花卉在路边开得如火如荼,颜色艳丽的鸟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唱着婉转的歌。 方昭敲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的老师坐在窗边回过头来,以窗外浓墨重彩的风景为底色,深色的窗棂为画框,晨光从一尘不染的窗玻璃外泼洒进来,给这幅惟妙惟肖的油画增添了曼妙的光影。 他向画中人走去,说:“老师喜欢这里吗?” 季文瑜微笑道:“景色很美。” 方昭在他身旁坐下,打量着他说:“老师昨晚睡得还好吗?有不习惯的地方就告诉我。” 季文瑜笑道:“我睡得好极了。这里很安静,适合休息。你会开得怎么样?” 他一开口就觉得不该问。这本来就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也不是他该涉足的领域。他再次感到不太自在。 方昭却毫不介意,说:“没什么大事,部队的日常工作。我陪老师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确实很好,阳光明媚,微风吹拂,湿润的空气带着花香。方昭一边走一边回答季文瑜关于路边各种奇怪植物的问题。 “我不知道这种豆子的学名叫什么。”他从季文瑜手中接过一枚奇怪的四棱豆角,“军队里管它叫‘胜利豆''。” 季文瑜失笑道:“真是吉利的名字。” 方昭说:“这名字是有来由的。战争中期,有艘军舰被敌方击中了,战士们冒着炮火把快要下沉的军舰开到一个小岛上,据岛坚守。岛上只有淡水,没有粮食,敌军包围了小岛,想让这支部队弹尽粮绝。结果战士们发现岛上长满了这种豆子,可以充饥,靠着它等到了援军。” 季文瑜问:“当时你在岛上吗?” “我在另一个包围圈里。”方昭简单地说,“那几年不太好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季文瑜忽然意识到,从他们重逢开始,方昭从没提过他在战场上的细节。 三十年来他看过无数战地记者的报道,看的时候总忍不住代入方昭的身影。每当一批新的烈士名单被公布,他就会怀着难以言表的恐惧一遍遍寻找方昭的名字。他不知道方昭在哪,处境如何,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在忍饥挨饿。他曾经的学生很多都入伍了,但没有一个向方昭这么让他牵肠挂肚。 他转过头去看着方昭,上午的阳光从繁茂的枝叶间洒下,勾勒出了这个军人凌厉的侧面线条。 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季文瑜想,他受过血与火的洗礼,已经被淬炼得像钢铁一样坚硬了。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方昭忽然问:“老师在看什么?” 季文瑜微笑道:“在想你受过多少罪。” 方昭转过头看着他,说:“老师心疼我吗?” 这话听起来像玩笑,他却说得十分认真。 不等季文瑜回答他就回过头去,指着前面说:“能看到海边了。” 第14章 第 14 章 小岛东侧的沙滩改造成了个规模很大的训练场,一队军人正在场上做抢滩登陆训练。旁边有个休息区,离训练场有段距离,没什么人。方昭带着季文瑜过去,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训练场里的命令声、应答声、枪声被密不透风的热带植物弱化了,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实,像是战时从电视直播里听到的声音。 两人在长椅上肩并肩坐着,离得很近,一时都没有说话。海风从他们面前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上吹来,带着淡淡的咸腥。阳光明媚,在一**涌上沙滩的浪花上洒下无数光点。 方昭说:“训练只在上午进行。老师如果想游泳,吃完午饭就可以过来。” 季文瑜微笑道:“我把你们的基地当成旅游景点了,你的部下们不会不高兴吧?” 方昭说:“我恨不得所有的军事基地一夜间都变成旅游景点。” “和平是你一手缔造的。”季文瑜说,“它肯定也会在你手里发展起来。” “有人并不想看到这一点。”方昭说。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杀气。 季文瑜没有看他,依然望着海面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方昭说:“不管我怎么做老师都会帮我吗?” 季文瑜犹豫一下,回答:“只要你别太激进了。” 方昭笑了一下,说:“老师,治重病要下猛药。” 季文瑜沉默下去。这个学生是他费尽心血一手调教出来的,他督促他成长,为他指明方向,看着他一飞冲天。而现在他飞得太高,曾经的老师已经没有足够长的线拽住他了。 他隐隐有种失控的危机感,说不出来自何处,又毫无道理地觉得和自己有关。 方昭还在说:“财政部长的女儿在燕大上学,老师认识她吗?” 季文瑜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来,说:“赵新雨?很活跃,社团积极分子。不过不在我们系,我和她不太熟。” 方昭说:“赵部长说她是第一批报名参加军事培训的Omega学生。” 季文瑜说:“你想通过她对她的母亲施加影响吗?” 方昭笑道:“即使我想这么做,也只会适得其反。赵部长找我谈的时候不断暗示我,她认为Omega不适合在军队发展。” 季文瑜问:“你希望我去劝她退出培训吗?” “正好相反。”方昭说,“老师,我知道你是燕大军事训练基地的指导老师之一,请你有空帮我注意一下这个学生,像当年鼓励我一样去鼓励她,坚定她进入军队的意志。” 季文瑜大为意外,说:“这样不会得罪赵部长吗?我知道你需要她的选票。” 方昭说:“我需要的不是讨好她,而是改变她的观念。我想让她看到她的女儿成为合格的军人,和ALPHA一样顽强而出色。” 季文瑜说:“但这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不要让她影响你的选举。” 方昭轻轻拍一下他的手臂,说:“老师,别担心。对一个人最大的影响就是让她了解真理,就像你当时对我做的那样。” 季文瑜静默片刻,回答:“知道了。” 他已经习惯于信任方昭的判断,就像方昭曾经信任他那样。 方昭又说:“老师,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季文琰,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季文瑜说:“我成年后就没见过他,我想他也不会愿意看见我。” 方昭说:“你们没有关系是最好的。有人说他不太干净。” 季文瑜停顿很久,终于还是说:“有多严重?会影响到我父亲吗?” 方昭笑道:“老师竟然会关心他们?” “我们毕竟有血缘关系。”季文瑜说,“我不在乎,但还是想知道。” “真不在乎?”方昭朝他侧过身,轻声笑道:“老师可是个心软的人。” 季文瑜莫名脸颊发烫,没等他回答,方昭已经坐直了,若无其事道:“其实也没有多严重,只是战时季文琰利用他名下的跨国企业在敌对国开了私人账户,还买了些不动产。季秘书长也许并不知情。” 季文瑜大惊道:“会被曝光吗?” “即使被曝光也没什么关系。”方昭说,“秘书长完全可以解释说,这是在他授意下做的,为了便于对敌国情报工作的开展。毕竟现在两国还是敌对关系,谁也查不到美洲联邦账户资金的流向。为了情报工作用商业往来做幌子是常见的事,民众肯定会有不满,但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季文瑜低头看着自己在膝上交握的手,半晌说:“父亲一定知道。” “不奇怪。”方昭说,“有几年大家都觉得快要亡国了,多条后路总不是坏事。” 季文瑜的嘴唇痛苦地颤动一下,说:“但他是这个国家最高领导集体的一员,掌握着国家的命运……我真替他感到羞耻。” 方昭按住他的肩膀说:“我真不该说这件事。老师,咱们去吃饭吧。” 他把季文瑜拉起来,走进午间的林荫大道。下了班的文职人员三三两两走回休息区,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和平宁静的海边小镇。每个人都恭敬地给他们让路,向方昭投来敬畏的眼神。 季文瑜还因为刚才那个消息而情绪低沉,甚至没注意到,方昭的手臂一路都揽在他腰间,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光明正大地朝餐厅走去。 第15章 第 15 章 来到太平洋基地的第一个下午,季文瑜是在海中度过的。 吃完午饭方昭就被下属叫走了,不知要听什么报告。临走时跟季文瑜说可以在岛上随便逛逛,季文瑜说:“这里毕竟是个军事基地,肯定有我不方便去的地方吧?” 方昭笑道:“老师,如果你走到不该去的地方,自然会有人提醒你的。” 季文瑜沿着岛上可以行驶军用卡车的水泥道路走了走,觉得那些铁丝网和警示标志实在令人生畏,决定避免随便乱闯被人拦下的尴尬。想到方昭说过可以游泳,于是回房间换了衣服,重新走回训练场。 训练场此时空无一人,只有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季文瑜脱了衣服走进水里,被太阳晒得微温的海水温柔地冲刷着他的脚踝。 他平时并不是很喜欢游泳,但在海里,在这个仿佛有生命、会呼吸、会活动的巨大存在之中,他仿佛成了其中一部分,比在人头攒动的游泳池里自在得多。 他尽情往海中游去,听着高空中海鸥悠远的啼鸣。军队的频繁训练早已把海洋生物赶出了附近的海域,这片碧水里只有他一人,独占这无边无际的天地。 刚才从方昭那里听到的消息一直像块石头压在他心里,这时也在海水的冲刷下松动了。 他父亲就是那样的人,现实得近乎冷酷,他早就知道。他们一向疏远,季锋甚至从未公开承认他这个儿子的存在,他又何必为了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人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耻呢? 但是如果被曝光…… 季文瑜在海浪中翻身仰泳,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闭上眼睛。 能干出那样的事,自然也早就想好了退路。政治家们心有七窍,局外人不必替他们担忧。即使真出现最坏的结果,也只能说一句自作自受。 季文瑜收回思绪,抬头看看周围,小岛在他的视野中已收缩成一道弯曲的海岸线,上面的建筑看着像给孩子玩的精巧模型。其他三面都是广袤的海面,穷极人类的视线也无法看到边际。 季文瑜忽然有些恐慌。 他倒不担心游得太远遇到危险,这是个戒备森严的军事基地,身边的海水里不知漂浮着多少监视器,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正显示在基地里的某个屏幕上面,一旦离开安全区域,肯定会有人来带他回去。 那是种潜意识里的恐惧,被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控制着,只能任其摆布。它可以温柔,可以平静,但他知道在它面前,自己并不比海中的一粒沙子更有力量。 他慢慢往回游去,靠近海岸时,看见有个人站在他刚刚下水的地方望着他的方向。 再游近些,他认出来了。那是方昭,双手抱在胸前,向他微笑。 季文瑜向他招招手,喊道:“不下来吗?” 方昭顿了一下,随即开始脱衣服。 岛上天气炎热,他只穿着军队的夏常服,三两下脱了扔到旁边长椅上,神态自若地走进水里。 他不是ALPHA,没有入伍海报上那些军装模特夸张的肌肉,但依然结实强悍,动作矫捷,像一头年轻的豹子。 季文瑜却被吓了一跳。 他看见一道伤疤自方昭前胸横过,斜向下延伸至侧腹,颜色泛白,显然已是多年前的旧伤。伤口不甚整齐,看得出草草缝合的痕迹。 等方昭游到他身边,他问:“什么时候受的伤?” 方昭仰面浮在水上,悠然自得地说:“十几年前了吧。去敌后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发现了。” 季文瑜说:“看上去很严重。” 方昭说:“我在医疗舱里躺了三个月,回到前线用了半年。” 季文瑜默然,两人并排无目的的在水里缓缓游着。方昭对游泳显然比他擅长得多,被阳光晒成深色的手臂在水面划动时,看上去就像某种俊美的海生野兽,灵敏而充满攻击性。 他真是出色,季文瑜想,一个如此完美的造物。 他说:“命运会对你有所补偿的。” 方昭侧过头来。他没戴泳镜,在溅起的水沫中眯着眼睛,看上去仿佛在微笑。 他问:“老师如果能掌控命运,会给我什么样的补偿呢?” 季文瑜刚想说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他无法不想起几个月后的选举,还有他那笑里藏刀的父亲。方昭竞选成功的难度实在太大,他不愿增加对方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说:“让你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怎么样?” 方昭笑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不过我有点担心,如果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呢?” “那是她的损失。”季文瑜说,“你一定会找到一个能用同样感情回报你的人。” 方昭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说:“老师,我想要什么东西是不会放手的。我要是爱上什么人,不管他爱不爱我,我都会用尽手段得到他。我会给他想要的一切,时间久了,他总会愿意留在我身边的。” 季文瑜作为老师,本能地想批驳这种不正确的感情观,但此时方昭在水中直起身来,那道伤疤浸了水,像一道闪电刺着他的眼睛。 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你这么出色,你喜欢的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