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第1章 01 傍晚时分,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嘈杂中隐隐有争执声传出。 宽绰精美的马车里,原本还打瞌睡的李楹倏地坐起身,透过金丝竹帘向外望,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可把万嬷嬷唬了一跳。 “小娘子,起身时慢些,防着头晕。” 李楹凤目熠熠,正在兴头上,随口嗯了声敷衍过去。自幽州回京走的是官道,她常来常往,早就看腻了路上风光,眼前鸡飞狗跳的场景倒是勾出她的兴致。 “天呐,嬷嬷你瞧,那只鸡飞到城门吏的官帽上!还拉了一坨好大的粪!”李楹眼睛都瞪成圆的,嘴里嘟囔道:“这种禽类的粪最是发黏难除,像我上回骑猎,也被鸟拉在头发上,可恶心了!嬷嬷,要不然以后我出门也都戴巾帽吧,巾帽总比头发好洗——” 话音戛然而止,李楹身子往前探了探,指着路边兜售的商贩,问嬷嬷:“那个竹篮里装的可是菱角?” “哎呀,想来也是好久没吃菱角了,买上一些回家给爹爹当下酒菜。” 万嬷嬷笑着说:“俗话说七菱八落,也就是说至少八月菱角才会自然落柄,如今才过五月,还没成熟呢。” 李楹噢了声,她五谷不分也不是一时的,每每得知一两句俗语农谚也是转头就忘了。“我瞧着乌黑颜色,长得有棱有角,还以为是菱角。” 万嬷嬷仔细看了,呀的惊呼一声,“想来是乌李子,这果子可少见,每年也就这个时节,前后半个多月最是香甜。” 说话间,万嬷嬷赶紧吩咐跟车小厮去买乌李子,还不忘夸夸身旁这位小祖宗,“别瞧这乌李子长得不好看,口感味道可是绝佳,若非小娘子眼神好,我们险些错过了。” “嘿嘿,那是当然。” 李楹等小厮买来乌李子,再拿清水冲洗,她迫不及待咬上一口,清甜滋味瞬间驱散了乘车的疲惫。再有这乌李子的果皮夹杂淡淡涩味,倒是能解腻,一连吃上三五个也不怕。 万嬷嬷是李楹的乳媪,又受主家所托日日看顾小娘子,对于小娘子的一举一动自然是怎么看怎么欢喜。乍见小娘子把果子放下,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万嬷嬷忙问:“可是噎着了?” 李楹摇摇头。 端午一过,暑气也跟着上来。她们一行车马只在路边停了这么一小会儿,李楹就觉得有些闷热,要是入了伏还得了? “嬷嬷,你说伏波国也这么热吗?阿娘什么时候能回来?” 听了这话,万嬷嬷才知道小娘子在思念夫人。 夫人此行,是为求药。 去岁秋日,夫人上龙华寺进香,偶然得知困扰爱女多年的病症有法子可解。只是那位擅理疑难杂症的神医奔赴海外寻找珍稀药材,行踪不定。 多番打听之后,终获神医踪迹,原是药材已寻得,而神医心怀慈悲,正在伏波小国行医施诊。 小娘子这病症,说严重倒也不严重,目前看来并不危及生命,只是情绪激动时容易当场昏厥,并陷入沉睡。 少时她睡个一刻钟就能醒来,跟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接着玩乐,可是随着年龄增长,昏睡时间越来越长,这可不是好兆头。 郎主夫妇火急火燎,掷下重金,为爱女遍寻名医,仍不得解。如今有了一线生机,他们自然不会错过,便是神医远在海外,也要闯一闯,试一试。 金丝珠帘将日光细细筛过,在李楹脸颊上铺排出一阵菱形光棱。万嬷嬷见她脸颊晒得微红,旋即翻出团扇,为李楹驱散热气,宽慰了几句,一面又和声说:“往府里走吧,这时候正能赶上郎主下值。小娘子在幽州住了月余,郎主定然思念小娘子。” “嗯。”李楹总算有了笑意,歪在嬷嬷怀里,笑嘻嘻道:“先前不叫人告知爹爹我们今日回京,就是为了给爹爹一个惊喜。” “唔,我想想……既然下酒的菱角没了着落,那等会儿路过樊楼,买上一份爹爹爱吃的煎燠肉吧。” 万嬷嬷应了一声,心道小娘子虽爱玩爱闹,时而想一出是一出,惊得大家人仰马翻,但心底还是念着爹娘的,是孝顺的好孩子。 过了樊楼沿马行街一直走,见到打瓦尼寺即折向西面,远远的就能瞧见李府。 宰相门庭,戟户森严。 年轻的小娘子却浑身透着朝气,三步并作两步,边喊爹爹边横冲直撞,压根没有留意到管事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隐隐听见厅堂里传来说话声,李楹知道这是有客来访,不由放缓脚步。 只是,她没看错的话,客人身上的官服是草绿色吧?家里鲜少来往官品如此低的人呢。 那厢,宰相李从渊正引着绿衣官员往外走。 “既如此,还请贤婿把心放在肚子里,李某言出必行,断不会让贤婿失望。” 李楹目瞪口呆,险些魂不附体。 贤婿?? 哪门子贤婿?爹爹和阿娘不是只生养了她一个吗?她还未曾有过婚约啊! 也正是这个时刻,绿衣官员的视线与李楹的撞在一起。 李楹见他微微愣怔,心下当即不喜——没见过漂亮小娘子么,盯着看真是失礼!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长得真俊呐!乌纱绿袍,长身玉立,修竹似的。 再瞧他拱手见礼。李楹啧啧称奇,十指指节如银似雪,真是戳到她心坎里去了。 “小招回来了。”李从渊把女儿的反应看在眼中,自己心中也有数,笑呵呵地介绍:“这位是今科探花祝君白,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三甲游街那日,小招可曾见过澄之啊?” 李楹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收敛性子朝祝君白见了礼,还把他的表字默念了一遍。 祝澄之。 等等。 被祝君白的容貌蛊惑了,险些忘了询问爹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知女莫若父,李从渊见他俩互通名姓,便和气地对祝君白说:“时候不早了,你家中还有长辈,我就不留你用饭。澄之啊,路上慢行。” 李楹目送祝君白走远,方转过身对准自家爹爹发难。 “我才去幽州一个半月,倒是不知家中多了位夫君!” 李从渊讪笑着拉过女儿的手,引她坐下。 谁知李楹气性大,偏不落座,只叉腰瞪着他。 “你这小霸王,没有你首肯,爹爹怎会胡乱招婿?”李从渊从容坐下,抿了口小龙团,笑着说:“进士游街那日,不正是你说探花郎生得俊朗?从小到大,只要我们小招看上的,爹爹不都巴巴地捧到你面前?” 李楹一噎,好生盘算一番,揪出爹爹的漏洞,“什么状元探花,我早就忘了,今日只当是初见呢。再说了,我也夸藏春坞的南曲小倌好看,爹爹怎么不给我招几个小倌回来?”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李楹就很有先见之明原地弹跳起来,绕着厅堂逃跑。 李从渊手里抄起来的茶盏也就失了目标。 “李小招!你给我出去打听打听,谁家小娘子招婿会找秦楼楚馆的小倌?!你以为你是公主吗?” 一说起来李从渊就压不住愠怒,是去年冬至的事了,这小霸王趁着他外出赴宴,竟偷溜出府,跑去藏春坞看什么南曲小倌! 逃家看戏也就罢了,不巧那日怪病发作起来,李楹当场昏倒。所幸府中侍卫、婆子总是远远跟着她,没出什么大事。 这孩子自小患有奇疾,李从渊做主给她起了这个小字,取自《山海经》中的神灵英招之名,希望孩子能体魄康健快快乐乐地长大。谁知她还真想上天入地,翻江倒海! 这厢,李楹绕回圈椅老实坐下,身子却探出半丈远,腼腆中带着一丝跃跃欲试。 “爹爹,祝君白真是你给我招的郎婿?他自愿入赘我们家?爹爹是怎么说服他的,不会威逼利诱了吧?爹爹是朝廷命官,可不敢知法犯法。” 过了年李楹就十八了,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在这个年纪不是已经成婚就是早早定下亲事,偏偏李楹的亲事拖到了现在。 盖因奇疾难以治愈,李楹一生都需要有人看顾,李从渊夫妇又是向来疼爱孩子的,对李楹的要求几乎无所不应,将来的夫家必须殷实可靠,还能包容李楹的小性子。 寻来找去,夫妻俩一拍即合,干脆招婿吧,这样成婚之后宝贝女儿依旧在相府起居,侍女仆妇都是用惯的,再方便不过了。 “威逼利诱?小招真是小瞧爹爹了。”李从渊老神在在,“算是一码换一码吧,他祝君白也没吃亏。前几年爹爹得来一味稀有草药,名为金银蔓,恰好可以医治祝家老夫人的顽疾。作为交换,祝君白入赘李家,与你结为夫妇。” 李楹听罢,长长地哦了声,这种事情在话本里倒是常见。 “我还以为他久闻我的美名,登门求娶呢。” 李从渊忍俊不禁,侧脸观察女儿的神色,见她随手把玩披帛,对这桩婚事无可不无可的样子,他心下起了好奇,问:“小招这是应允了?” 李楹望过来,“爹爹都叫人贤婿了,我应不应允还重要嘛。不过祝君白此人……长得真不赖,以后带出去很有面子。” 李从渊冷不丁问:“那五皇子呢?京中常传,你俩青梅竹马,合该是天生一对。” “五皇子?”李楹有点讶异。 说起来她跟五皇子有表亲关系,虽远了些,但他们二人也会互称一声“表兄”“表妹”。 “我这样的情况,没法成为五表哥的正妃吧。”论及婚嫁,李楹倒是坦然,没有过分羞赧,反而强调道:“爹爹,我可不做小。” 天家也是家,别看皇子侧妃听着尊贵无匹,那也不是正经的内当家,老被人压着一头,李楹可不干。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从渊若有所思地执起茶盏,后知后觉茶水早就凉了。 李从渊又问:“抛开病情呢,小招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五皇子龙章凤姿暂且不谈,难能可贵的是为人谦逊,这几年差事也办得漂亮,朝中同僚对其赞赏有加。” 李楹:“……” 抛开病情?这怎么抛得开嘛。 “他在我心里,跟懿贞是一样的。”李楹索性摊开了讲,直言不讳:“我、懿贞、五表哥,我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非要论青梅竹马的话,那也是青梅青梅竹马嘛!” 说话间,她把手边的点心盘推到父亲面前。 李从渊低头一看,潘楼的招牌点心软花糍一个挨着一个,乍看过去,长得都一样。 “爹爹明白了。” 李从渊拍板决定:“刚从幽州回来你定是累了,小招,你只管好好休息,纳采的事情交给爹爹安排!” “什么?怎么就要纳采了?”李楹再次目瞪口呆,她只是打了个哈欠,莫非错过了什么。“阿娘还在伏波国呢,成亲那么大的事,阿娘不能不在!” 李从渊胸有成竹,“你阿娘已经往回走了,放心吧,定能赶上亲迎之日。” 李楹懒散的脑袋被迫跟着运转,她回头看了看万嬷嬷,后者一副“我也不知情”的样子。 眼看着爹爹找管事商量“这个时节上哪儿去找活蹦乱跳的大雁”,李楹深知,大势所趋,她不日真的要成亲了。 开新文啦[星星眼]小招×橙汁,少年夫妻恩恩爱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 第2章 02 用过朝食,李楹命人套车往大理寺卿府上。 寺卿幼女懿贞正是李楹的手帕交,两家时常往来,不用特别通报。李楹脚下生风,一路分花拂柳,直入懿贞的院子。 风风火火的架势吓了懿贞主仆一大跳。懿贞连忙拿帕子盖在石臼上,免得刚捣好的香末被风带跑。 料理妥当了,懿贞才嗔怪地看向李楹,“你这是怎的了,上我这儿打家劫舍来了?” 李楹摇了摇手中折扇,故作高深地说:“非也,非也。” 懿贞这才注意到好友今日作男装打扮,身穿织金圆领袍,腰悬玉佩,足蹬鹿皮靴,一派富贵风流。 懿贞了然,问:“又去藏春坞?这回我可不陪你。不过我很好奇,藏春坞里都是男小倌,你如常打扮就行了,作何男装?” “我去藏春坞并非欣赏男色,他们可入不了我的眼。”李楹撩袍坐下,唤了声贞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常怀一颗好奇的心,南曲小倌鲜少入京唱戏,我只是凑热闹去听听曲罢了。咿咿呀呀的,听一次就好。这不,又有新鲜乐子了。” 这是故意卖个关子。 懿贞偏不如她的愿,兀自品茗。 不消几弹指,李楹就按捺不住了,她把折扇一撂,沉声道:“我,有未婚夫婿了。” 懿贞整个人呆住,眨了眨眼,迟疑着问:“是这回去幽州定下的?不是说你表嫂生娃娃,你去探亲么,竟拐回一个郎君来……是谁家的公子?我认得么?” “不是幽州的。”李楹顿了顿,“既然说起幽州,我倒是忘了同你讲一声,带了些土仪回京,交给你们家门房了,你到时候记得吃。” 她俩十来年的交情,闲谈时并不避讳,也不格外讲究,想到哪儿就说哪儿。 紧接着,李楹把话茬接回来:“是我爹给相看的,今科探花,那模样可标致了!” 懿贞一听,深感好奇,她深知能从小招口中听见“标致”二字那可不得了。 李楹趁热打铁,把来龙去脉说与懿贞,而后怂恿她:“怎么样,要不要同我走一遭,去瞅瞅我的未婚夫婿?” 懿贞觉得稀奇:“今日纳采?哎呀,如今的年月,天下承平,物阜民康,愿意入赘为婿的着实少了许多,我还真没见过。既是你们家招赘,那么三书六礼是男女双方反着来么?” “应该是吧。”李楹也不清楚,总归都有爹爹安排。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宫里应该下朝了,爹爹也要预备往祝家去,李楹催促道:“走吧走吧,陪我去祝家看看。” 又说:“用你家的马车,好吗?我担心被我家那些眼尖的仆役瞧见。” 懿贞很上道,帮着参谋,“我家的马车他们也认得出啊,依我看,干脆去车马行雇一辆,任谁也不知道里头坐着我和你。” 干坏事的时候总是不嫌累的。当然,她们二人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路上懿贞还在不住感叹,“你竟要比我先成婚了。” 懿贞比李楹大几个月,早前说过两次亲事,都以失败告终。第一回,请期之前发现男方房里不仅有个侍妾,还怀有身孕。程寺卿是个体面人,说不出难听的话,倒是把自己气得嘴上燎起两个大泡,亲事退了之后还放言出去——程家女儿便是在闺中养一辈子,也断不会上赶着给人当后娘。 第二回,说合亲事的冰人是懿贞的姨母,自家亲眷定然不会坑她,事前打听清楚男方房里干干净净,连侍女婆子都没有,全是小厮伺候。可谁知道,还没等纳采,那位郎君削发出家了。 如此一来,懿贞的亲事彻底搁下了,就连姨母都惭愧了不敢往府里来。 懿贞本人倒是还好,已经看开了,甚至反过来劝慰她爹娘,再一再二不再三,亲事屡屡不成,说不定是上苍给的指示,让她在家好好孝敬长辈。 “成亲也没什么,”李楹拉着懿贞的手,情真意切地说:“我是招婿,又不是嫁人,不用在祝家侍奉婆母,也不用急着理家,可轻松啦,我想着应该和闺中岁月差不了多少,到时候照样找你玩。” 懿贞忍不住笑,“只怕你的郎婿会嫌我。” 李楹一挥手,大言不惭:“他敢?” 说话间,雇来的马车已经出了内城,热闹的光景渐渐淡去。 眼看着都过了宝相寺,懿贞不解地问:“还没到啊,你那郎君住在外城?” “是呀。” 雇来的马车肯定不如自家的坐着舒坦,李楹猴子屁股坐不住,挪来挪去不是滋味,回复道:“祝君白住在外城,说是家中还有一位祖母。” 懿贞呀了一声,人员如此凋零,她没好意思说。 李楹不见外,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告诉好友。 “他们家原是平洲人,祝君白进京参加春试,他祖母病了需要京城的大夫诊脉,既如此,他们提前半年来了上京。屋子不知道是赁的,还是买的,外城总归比内城便宜嘛。只是我寻思着,他每次上朝岂不是天没亮就要起身?不然根本赶不及啊。” “哎哟,这还没纳采没过门呢,你就心疼夫婿啦?”懿贞笑着搡搡李楹,打趣道:“等祝公子嫁到你家去,那不就离宫城近了许多么,届时还可以和世伯一起出门。” 呀,这倒是没想过。 李楹大喇喇地靠着车厢壁,忽然记起阿娘在时,总会早早起身,陪爹爹用早点,送爹爹上朝,然后才回房小眯一下。 她可不会起早送祝君白! 当然了,倘若祝君白说些好话哄哄她,那么送送他也不是不行。 “贞贞,这可太有意思了。”李楹越来越是滋味,无不感叹,“我房里就要多一个大活人了。” 每每北上幽州探亲,总能看见表兄表嫂你侬我侬。这回表嫂临盆,表兄都顾不及看看孩儿生得什么样,径直拨开众人,去瞧表嫂。听舅母讲,表兄还掉眼泪了呢! 再有更近些的眷侣,譬如李楹的爹娘。自她有印象以来,从未见爹娘红过脸,大事小情都是有商有量的。爹爹宦海浮沉,两度拜相,也未尝有过别的女人,这般恩爱白首,总是让人艳羡。 靠近祝家所在清水坊的时候,李楹把车喊停,跟懿贞两人手挽着手,徒步进巷。 令两人感到诧异的是,这边的巷路尘土飞扬,各家的院墙也不是很讲究,甚至可以说十分潦草,坑坑洼洼的。内城常见的花树在这儿也不见踪影,反倒透过半掩的柴门瞧见有人在院子里种菜。 “贞贞……”李楹蹙着眉,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早就知道外城相较于内城会冷清一些,但一路行来如此大的差距让她心里打了个突。 “还好是我把人纳到家里……”李楹小声嘀咕,“倘若让我嫁到清水坊,日子可过不下去了。” 懿贞握了握李楹的手,安慰道:“成亲后你们可以把祝家老夫人接到内城,不一定和你们住在一起,就近安顿,来往方便,也算周全了祝公子的孝心。” 李楹嗯了声,还未及说些什么,面色陡然一变,手忙脚乱地拖着懿贞,掩藏在墙后。 懿贞意会,用气声问:“世伯带人来了吗?” “对。我们租赁马车耗费了不少时辰,让阿爹跑我们前头去了,不过这样也好,直接观礼吧。” 纳采礼最为重要的环节是赠雁。 虽说如今不强求提亲时献上活雁,只要各项礼物刻有雁纹,心意到了即可,但李从渊此人做事讲究尽善尽美,女儿的终身大事他定然亲力亲为,竭尽所能。 这不,还真让他在一日之内周转出一对神采奕奕的活雁来。 除此之外,长长的纳采礼单不是拿来看的,而是每样礼物蕴含不同的寓意。譬如粳米养食,稷米粢盛;长命缕缝衣延寿,五色丝屈伸不穷……无一不是对新妇新婿的美好祝愿。 再看作为大媒的冰人,是金紫光禄大夫家的黄娘子。黄娘子是有名的全福之人,据说她保的媒至今都是和和美美的。 懿贞不由叹道:“世伯真是用心了,小招,往后的这桩姻缘你可要好好经营。” 此言听起来颇为沧桑,李楹回头瞅了懿贞一眼,迟疑着说:“但我阿娘还在伏波国,不知何时回京,阿爹却迫不及待地为我筹谋婚事……贞贞,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 懿贞唔了一声,直起腰来,认真揣摩,好半天才道:“祝公子今年二十有二,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多么难得的青年才俊啊,想必京中许多人家都看准了祝公子,想把他叼回去为自家门楣增光添彩。世伯是个心有决断的人,而你当时身在幽州,伯母更是远在伏波,待世伯一一问过你们,几轮书信下来,定然来不及叼到祝公子。” 叼,这个字很传神。 李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懿贞宽慰道:“放心吧,世伯向来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爱,自然事事以你为先,为你着想,断不会坑你。” 说话间,街坊邻里纷纷往祝家拥挤。 原来是过礼之后祝家分发果子,大家沾沾喜气。 “贞贞快看,门口站着的那人,就是祝君白!”李楹压低声音,不仅招呼懿贞看,自己也扒在墙边。 说实话她们站得远了些,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挺拔的外形,具体长什么样子看不真切。但再往前走的话,太容易被人发现。 “唉,弄得做贼一样。”李楹手指抠着墙垣,被她蹭下来许多黄土。 这时懿贞认可了李楹先前的说法,“你这夫婿确实英俊。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李楹噗嗤一声笑了,“什么呀,他只是入赘我李家,又不是成了女子,怎么就荆钗布裙了。” 说归说,当她认真看向祝君白时,发现懿贞说得没错。 有的人天生不一般,拥挤的人潮中,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散场了,走吧,我们回马车。” 清水坊常来常往的都是寻常百姓,道路不甚宽阔,今日一口气来了许多车马,倒是把巷口给堵了。 反正不急着回家,李楹和懿贞靠在一起闲聊天。小姐妹有说不完的话,这次李楹去了趟幽州,更是有许多见闻要和懿贞分享。 不知过去多久,车轮终于开始滚动。 懿贞抿唇笑着,“说了一箩筐话,现下有些渴了。可惜这不是自家马车,没有备茶。” 李楹道:“回程我们从州桥走,买上两盏香饮子。那边热闹,还能顺道逛逛。” 这时,马车又停了。 李楹有些不耐烦,一把打起靛蓝的帘子,见到拦在马前的人时,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会儿她才磕磕绊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第3章 03 祝君白高高瘦瘦,皮肤很白,一袭青衫把他包裹得愈发像修竹。 修竹伸出手,弯了腰,有礼有节地称她为李娘子。 李楹晃了晃神,踩着脚凳下马车。 “我离得不近,你远远的看见,就认出我了吗?”问这话时,李楹有打趣的意图。 盖因祝君白整个人的气质太过清冷,不笑不言时有点不近人情的感觉。 祝君白道:“李相公临走前告知在下,李娘子在此处,并让在下陪李娘子说说话。” 李楹:“……” 爹爹真是神通广大,料事如神啊。 被下了面子,李楹有点不高兴,再者懿贞还在车内等着,她语调平平地说:“我回了。” “李娘子请留步。” 此时李楹已经背过身走出几步远,听了这句话,唇角压不住笑。 她转过来,摆出稀松平常的姿态,淡然问:“何事?我挺忙的,你有事的话一并说了吧。” 祝君白摊开手心,李楹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握着什么东西,凑近一看,越来越眼熟,竟是她以往用过的荷包! 汗毛都快竖起来。 何时丢了?抑或是他在她家捡的? “去年冬至,在下有幸与李娘子有过一面之缘。承蒙李娘子高义,赠金如霖,解我涸辙之困。” 李楹脑袋懵懵的,但听祝君白提到冬至,她隐约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都说冬至大如年,人人添新衣,就连李府的仆役都是从头发丝崭新到脚后跟,可是那一晚她不小心撞到的男子却穿了一身旧衣。当时他手里的纸包散落在地,李楹帮忙捡起,发现轻得很,不似点心,倒像装药材的。她顿生怜悯,随手把荷包给了对方,权当赔礼。 原来,那人竟是祝君白? 这时,祝君白掏出一本册子,看那上面的痕迹定然日日翻阅。他说:“荷包里有银子十二两三钱,金瓜子七枚。在下把金银用途记录在册,李娘子可随时查看。” 祝君白话音一顿,赧然道:“在下原想保存完好,待有朝一日重遇恩人再行奉还,然而……祖母病症日益加重,势不得已,荷包内的钱财用尽了,实在惭愧。” 李楹完全震住了。 第一回见到这样记账的,详细到每日烧了多少炭火、每日吃了多少米粮、给祖母更换多大的新手炉……只要是十二两三钱银子和七枚金瓜子覆盖到的开支,都记录在册。 “加在一起,约合六十八两三钱白银。”祝君白继续说:“待在下攒够这些数额,便如数奉还李娘子。” 李楹听懂了,但还是啊了一声,“不用还我,你我不是已经定亲了吗,成亲之后你的资财就是我的,我的资财也是你的,不分彼此。” 祝君白的耳朵根仍然泛红,李楹暗自琢磨,想来书生面皮就是薄,金银之物对他们来说可能还是太俗了?当街谈论这些,还是太为难他了。 “好了好了,我说不用还就是不用还。”李楹拍板定论,并指了指祝君白手中的荷包,问:“你收着,还是我拿回去?” 祝君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李楹又想逗逗他了。 她笑眯眯地说:“这样吧,你好好收着荷包,当作我们的定情之物,怎么样?” “李娘子……” “打住,都是定亲的人了,不该比常人更亲昵些吗?”李楹谆谆教导:“我像爹爹那样,唤你澄之可好?你也可以叫我阿楹或者小招。” 祝君白微微别开脸,似是吐出一口浊气,又重新吸气。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做出某项艰难而重要的决定。 李楹心中亦有小小期待。 他到底会选什么呢?阿楹,还是小招? “阿楹娘子。”祝君白眼睫低垂,避开了李楹的直视,缓声说:“多谢你。” 多谢?谢什么? 李楹微挑着眉,心中一动,移步上前,大喇喇地把自己投放到祝君白的视线范围内,让他避无可避。 祝君白踉跄着后撤一步,有些仓皇发窘。 “哈哈哈,你怕什么。” 李楹笑罢,却也并不继续逗他,点到为止。 “你回吧,我上州桥还有事呢。”她说着,很是老练地挥挥手,也不等祝君白反应,自顾自回了马车。 靛蓝的帘子一放下来,李楹便瞧见懿贞一脸揶揄的表情。 李楹啊了一声,“忘了介绍你们认识。” 懿贞笑,“我瞧着你好似情场高手,把祝公子钓得团团转。” 钓,又是一个传神的字。李楹心说懿贞不愧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出口很是惊人。她自己呢,于诗书这一块儿没有什么建树,但在男女之情方面还是有几分经验之谈的。 李楹道:“我本想着,以我这般花容月貌,祝君白会对我一见倾心。但他又是记账又是执意还我钱,分得太清,完全把我当作陌生人。” 方才他们的对话懿贞听了一耳朵,对此略有了解,她指出李楹话中的矛盾,“如若祝公子当真倾心于你,那就更加不会欠你人情。这世间男子,谁会乐意拿着心上人的银钱安心挥霍呢?” 李楹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他喜欢我?” 懿贞:“倒也未必。” 李楹怪叫一声,“很少有人不喜欢我!” 这下子懿贞被逗笑了,挽着李楹的臂弯说:“是是是,我们小招人见人爱,祝公子肯定也会喜欢你,只是你们才初相识,来日方长嘛。” 李楹故作深沉地点头。 反正祝君白半只脚已经迈进了李家门,不急,不急。 下半晌李楹才回府,万嬷嬷迎到门上,一叠声问她吃过饭没有。 李楹打小不爱正经吃饭,往往拿零嘴填肚子,今日也如此,和懿贞两个人在州桥吃吃喝喝,不多时就饱了。这会儿被问了多有心虚,她顾左右而言他:“嬷嬷和我真是心有灵犀,我一回来你就到门上了。” “小娘子,我候在门房已经有一阵子,可把你盼回来了。”万嬷嬷轻叹一声,扶住李楹的手,说:“五殿下来访,我请殿下在花厅稍待。” 李楹愕然:“他来多久了?” 万嬷嬷:“约莫一个时辰。” 李楹默了默,深觉眼前的门槛变得万丈高。 花厅前的天井里栽着几株芭蕉,这几日天气晴好,芭蕉也因此绿得盎然。安静立在旁侧的五皇子,分明是天家贵胄,却让人看出几分寂寥。 李楹唤:“殿下。” 五皇子抬起头时,眼眶竟是微微泛红的。 李楹心下大惊,刚打算往他那边挪几步看个究竟,五皇子便对万嬷嬷说:“劳烦嬷嬷取些渴水来,七妹妹大太阳底下走了一程,定是口干舌燥。” 万嬷嬷是李楹的乳媪,五皇子对其向来客气,只是今日这句吩咐多半是为了把人支开。 以往并非没有与五皇子独处的经历,但李楹当下有些不自在,因此未进花厅,只是与他立在太湖石旁说话。 五皇子眼圈更加深红,似乎带着鼻音,“你要成亲了,我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这说的是哪门子话?听起来她像负心人,李楹讪笑,“我阿娘、姨母为了我的老毛病,跑了一趟伏波国,至今还未归京,她们才是最后知晓的。” 少时一同玩乐,没有人会多想,一经长大,李楹更愿意和女孩子玩,可五皇子屡屡跟在身后,甩也甩不开。 或许,是时候和他说清楚了。 “春日宴上,皇后殿下看好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卫娘子。”皇后统共就生了大皇子与五皇子两个,大皇子早已娶亲,卫娘子就是皇后看准的小儿媳,这一点当时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谁料,五皇子还没等李楹说完,就匆匆打断:“我和卫娘子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李楹纳罕:“我也没说你们发生了什么啊,殿下低声些,免得旁人听见了产生误会。” 五皇子情绪激动,“七妹妹,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提起卫娘子。是,卫娘子来了宫中几回,但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七妹妹,我的心日月可鉴。” “啊?”李楹挠挠头,“此话从何说起?殿下,你没必要与我说这些,我也不在乎你和谁单独说话。” 天井里一时间静默不已。 “瞧,你在说气话。”五皇子语气笃定,“你都不叫我表哥了。” 李楹头皮发麻。 论起表亲关系可就有些深远了。李楹的外祖母是燕王之女,而燕王是高祖皇帝的同胞兄弟,换言之,当今圣上膝下所有的皇子都是李楹的表兄,但认真讲起来都快出五服了。况且,整个上京各家族之间谁没有个亲戚关系啊,怎就抓着表哥表妹的称谓不放了。 “殿下,小招愚钝,不知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李楹说:“我的亲事板上钉钉,将来办婚仪时还请殿下赏脸来喝杯喜酒。” “翻过年殿下就该弱冠了,想必圣上和皇后也期盼着为殿下筹办婚仪,见到殿下成婚生子,与未来的皇子妃和和美美。” “你!”五皇子气息一窒,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楹。 “为何?”五皇子单手扶着半人高的太湖石,石块发皱的纹理摩擦着他的掌心,“为何距我千里之外?” “七妹妹,此处没有外人,你告诉我,这门婚事是不是李相公的打算?” 李楹沉默,还真被他说准了。 五皇子脸色一变,松开太湖石,转而去握李楹的手,言辞恳切:“李相公是为了避嫌,对不对?大哥被废除太子之位,朝中都在猜测父皇会不会另立二哥为储。李相公素来中立,他不肯把你嫁给我,是不想遭到父皇猜忌,对不对?” 李楹:“……你看我这呆瓜脑子,像是懂政事的样子吗?” 五皇子:“我虽与大哥一母同胞,也并不能说明我会卷入这场纷争。出身皇家,难道是我的错?七妹妹,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李相公相信我?” 李楹:“殿下,事已至此我就明说了,你我之间是有情分,但那都是少时相伴为乐,并非男女之情。如今我已经定亲,你也会迎来相伴一生的人,我们各自珍重吧。” 说着,李楹挣开了五皇子的手。 “好。”五皇子别过脸,像是揉了眼角,再转回来时眸中异常坚定,“我去找李相公。” 李楹不知道该接什么。 在她看来,五皇子好像耳朵塞住了,听不进她说的话。 所幸万嬷嬷端着渴水来了。 “殿下,小娘子,厨下煮了林檎渴水、五味渴水,请上花厅用一些吧。” 李楹念着谢天谢地,赶紧抓起一盏渴水,也不管什么口味,逃也似的进了花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3 第4章 04 上京码头繁忙,离得稍近些的酒楼都被订满,李家只得派小厮仆妇去码头边上候着,一有夫人的消息即刻来报。 繁花阁的雅间内,李楹一点儿都坐不住。这四周到处是咕嘟嘟茶水翻滚的声音,比之更高的是人们或欣喜或嗟叹的外放情绪。 嘈杂,但众人都是同样心态,没人会多说什么。 见李楹翘首以盼,趴在窗沿脖子都伸长了,李从渊无奈地笑,“水陆往来,说不准具体的天数,你阿娘有可能今日抵京,也有可能是明日。小招,你便是将脖子伸到天边去,该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郎主说的正是,小娘子仔细日晒,快进来吧。”万嬷嬷细心,拿绢帕为李楹挡着直射的阳光。 李楹一个猛回头,顿时头晕眼花,她只好坐下缓缓。 “爹爹嘴上这么说,还不是告假没去上朝,同我一样守在码头。” 李从渊但笑不语。 李楹忽然愣怔,福至心灵地想,或许这就是夫妻,你等我,我等你。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店小二一间间雅阁敲响,原是该用午食了。 李楹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喝茶喝饱了,我没有胃口,爹爹看着点几个菜吧。” 李从渊看了眼女儿纤瘦的肩胛骨,夏日衣薄,便是个半瞎之人都看得出李楹瘦削。可偏偏这孩子打小不爱正经用饭,吃得少,可不就长得弱! 复又想起那未过门的女婿,也是个清瘦的。瘦字偏旁为何为病字头?足以说明瘦也会出毛病! 李从渊暗叹,早知如此,合该给小招寻摸一个强壮如牛的夫君,最好是一顿吃八碗米饭的那种,那样才能把小招的胃口带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 “大船来了——” 繁花阁外一阵欢呼雀跃,各家小厮边跑边喊。 李楹蹭的站起来,脚下生风,一溜烟跑出丈远。 “小娘子,慢些跑,慢些跑!” “随她去吧,万嬷嬷,你带人跟着。”李从渊不动如山,码头人多船也多,船到了夫人不一定到,他才不会如小招那般孩子心性…… 这时,李从渊听见自家小厮的声音。 “郎主,是夫人呐,夫人回京了!!” 于是李从渊也蹭的站起,雪白的袍角风一般卷过木质楼梯,旋即翻身上马,竟比李楹先抵达河边。 “阿——娘——” 李楹眼窝浅,喊着阿娘眼看就要掉眼泪。 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但不用特意去找,阿娘就是最显眼的那个。幂篱之下,清逸出尘。 “我好想你,阿娘!每个晚上我都在想你!” 李楹抱着裴景兰不撒手。一旁裴沁月没戴幂篱,整个人被伏波国的烈日晒得黢黑,她也毫不在意,只管呲着大牙笑得爽朗,对李楹道:“怎么样,小招,姨母没骗你,把你阿娘好好护送回京了!” 裴沁月是裴景兰的胞妹,比李楹大上十岁,与其说是李楹的姨母,实际上更像阿姐。而这位姨母阿姐秉承家风,擅武好动。听闻裴景兰要南下出海求医问药,裴沁月毛遂自荐,充当护卫官。如今,也算功德圆满。 另一边,李从渊没有打扰她们相聚,而是静静立着。 待裴景兰抬头,李从渊投去询问的目光。 然而,裴景兰轻轻摇头。 李从渊的心当即沉了下去。片刻后,他才调整心绪,强笑着上前,温声道:“小招,你母亲、姨母刚刚回京,怕是累极了,快快登车回府,吃一顿接风宴才好。” “那我要和阿娘坐一辆车。” 李从渊有千万句话要同裴景兰说,但看了看女儿带泪的双眸,他微笑道:“好,听你的。” 檐灯煌煌,李楹挽着裴景兰拾级而上。 她的小院叫做梅仙馆,建有二层小筑,玲珑有致,并且拥有府里最好的观景位,因此李楹甚是纠结,成婚后要和祝君白一同住在梅仙馆呢,还是另辟一处? 李楹口中无不抱怨:“爹爹趁着阿娘不在京中,擅作主张,竟把我的终身大事定下了。” 裴景兰温温一笑,“我倒是听说你格外看重祝公子。” “有吗?”李楹哼了一声,拉着阿娘上她卧房里去。 她自幼患疾,裴景兰夫妇担心夜间入睡有策应不到的情况,安排女使陪李楹同睡,这也养成了李楹一个人睡不着的习惯。如今裴景兰回来了,李楹自然不要女使陪同。 母女俩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李楹还在喋喋不休:“阿娘,你说怎么办啊,我不是很想梅仙馆住进一个生人,也不想我自己为了一个生人搬出梅仙馆……” 裴景兰道这个简单,“我们府里六进六路,格局开阔,最不缺的就是屋子。明日我择一处院子,让人收拾出来,你俩大婚之后居住。梅仙馆仍是你的闺房,你要是与祝公子生了嫌隙吵了嘴,那就跑回梅仙馆住。” “咦,可以吗?”李楹嘿嘿笑着。 “有何不可。”裴景兰给女儿掖了掖鬓发,对她说:“你爹爹不算自作主张,这门亲事他早就同我商量过。只是我离京之前还未开始春试,因此我并不知道你爹爹最后择了哪位进士。” 李楹愣了下,这个意思是说,爹娘早就有打算为她挑个今科进士作婿? 榜下捉婿并不罕见,但依爹娘的性子,应该早些知会她才是啊。 见女儿愣着,裴景兰莞尔道:“进士不好么?” 当然好啦,李楹想,科举取士,能进入殿试的都是个中翘楚,而三甲游街,长得好看与否一目了然,因此她在游街时看中的祝君白自然是才貌双全的。 还……还挺有道理。 李楹歪了歪脑袋,挤到阿娘怀里。 裴景兰继续道:“祝君白的家境,你爹爹在信中同我讲过了。” 听了这话,李楹还以为阿娘说的是祝家祖母患病之事。谁知并不是。 裴景兰说:“同祝公子成亲,不怕妯娌姑嫂争口角,调酸汤,你也不用在婆母面前站规矩。我听说祝家祖母是个和蔼友善的老人,这很好。” 李楹听明白了,阿娘字字句句都是为她考虑。 不经意间,又想起祖母,李楹的神情不由一黯,想必阿娘吃尽了婆媳、妯娌之间的苦头,不想她走上老路,才会给她安排招婿的吧。 “阿娘坐船辛苦,我给你按按胳膊按按腿。” 李楹从帐中坐起身,捋起袖子,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孩子如此乖巧,裴景兰自是十分受用,但他们夫妇宠小招宠惯了,便是按摩也怕她累着,不一会儿裴景兰便道:“好了好了,阿娘疲惫全消,我们小招真是妙手回春呐。” 李楹笑嘻嘻地重新钻到阿娘怀里。 阿娘是世上最小的山,也拥有着世上最温暖的怀抱。如此听阿娘讲南洋奇事,李楹心下放松,困意袭来。 这厢,上房灯火犹明。 李从渊亲自打起珠帘,迎夫人入内。 落座后,两人相看无言。 少顷,李从渊先开口:“小招睡下了?” “嗯。”裴景兰眸中带忧。 宰相夫妇人前显贵,风头无两,即便他们为爱女的病困扰多年,在众人看来却是杞人忧天,毕竟李楹活蹦乱跳,上房揭瓦,不发作时,比谁都康健。 唯有夫妇两个执手相看时,才知道对方的脉搏跳得有多快。 曾有道士断言,小招活不过二十。 翻过年她就十八了。 裴景兰夫妇俩比谁都着急,火烧眉毛不外如是。 然而,更让人心惊的是,去年秋日的某一天,裴景兰从午睡中惊醒,说不好是重活了一世,还是入了梦。 姑且称之为梦。 梦中,五皇子登门求娶李楹,但因李楹先天有疾,最多为侧妃。五皇子为此长跪清宁宫前一天一夜,这才引得皇后同意李楹为正妻。 婚后两人琴瑟和谐。然好景不长,五皇子卷入夺嫡争斗,李楹也遭受牵连,连坐处死,别说二十岁了,甚至没活过十九。 自那天起,裴景兰与李从渊说定,小招不入皇室,李从渊不站任何一位皇子。 “你说五皇子登门找过小招?”裴景兰问。 李从渊应是,“小招把人打发走了,但五皇子私下寻我,瞧那个意思他可没有罢休。我就说找人算过八字,小招和祝君白是天生一对,天作之合,万里挑一的良配。” 李从渊一顿,看了眼妻子的表情,讪笑道:“他信则信,不信则罢。如今我们小招已经定亲,就算他是皇子也不能抢亲,否则谏院的劄子能把他埋了。” 又急问:“五皇子这边且不论,我见你带回一医士,就是那位神医么?难道他也治不了小招?” 裴景兰轻叹一声,“是那位神医。在伏波时,神医听我详细诉说小招的病症,显然他也从未遇过此等奇疾,束手无策。” 李从渊总是抱有乐观心态,劝道:“还没把过脉,就如此断言?明日请神医去梅仙馆,给小招看看,说不定就有应对的法子了。” “也好。” 李从渊踱过去,轻拥住妻子的肩。 两人是青梅竹马,感情一向很好,没有什么话不能说开。他道:“也许是我们过于紧张了,当年那个臭道士说的话不一定准确。就说我爹吧,安阳侯这个爵位是怎么得来的?如今说起来,都道我爹天生辩才,舌化利刃,可是我们都知道,昔年他出使北燕的时候朝中有人算过,大凶之兆。最后我爹还不是安然回朝,封侯赐爵?由此可见,谶言也有失准的时候。” “这些年我们请过多少医者,都没见过此症。既未见过,那关于小招的寿数又从何论起呢?夫人,小招这病症就好似婴孩捧着磨喝乐走街串巷,一不小心磕着碰着就把瓷具打碎了。可现如今,我们耗人耗财,总归能够前后左右护住小招,那磨合乐怎么也不会自己碎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裴景兰听得眉头直皱,“我说不过你。” “那就不说。”李从渊从善如流,牵过妻子的手,“来看看,给未来女婿挑个院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4 第5章 05 婚仪当日,李楹预备拿出十八般武艺打扮自己。上回见面祝君白没有露出为之倾倒的神情,李楹多有不满,今日必定让他刮目相看! 女使们鱼贯而入,捧头面首饰的站成一列,环佩罗绮的又是一列,光华流转,满室生香。 李楹坐在镜台前,听闻外间几道女眷说话声,便问万嬷嬷:“安阳侯府来人了么?” 万嬷嬷道是,“老太君领着大夫人并几位小娘子,早早地过府了。” 老太君指的便是李楹的祖母。李从渊兄弟俩早早分家,大伯李观复承袭侯爵之位,为李家开枝散叶,有一妻三妾,膝下子女共八个。他们一来,定是吵嚷。 “嬷嬷去阿娘身边吧。” 万嬷嬷哪能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和声说:“今日是小娘子的大喜之日,更是李家的大喜之日,宾客云集,一双双眼睛都看着呢,料想老太君不会当众发难,还请小娘子安心。” 说是这么说,万嬷嬷到底还是去了。 不一会儿,侯府的双生女跑进来,她们比李楹小四岁,两府不常往来,但她们总是记得这边有位小招姐姐。如今听闻小招姐姐要成亲了,她俩比谁都高兴。 “哇!!”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地赞叹,“七姐姐当真是神妃仙子下凡尘,美得不可方物!” 李楹噗嗤一笑,“谁教你们的,油嘴滑舌。” 她被按在镜台前梳妆,走动不了,遂很有姐姐风范地挥挥手:“那边有果子饴糖,自去吃吧。” 一个去了,另一个倒是搬了绣墩安安静静坐在李楹身边,探着脑袋,一会儿看看镜中的李楹,一会儿又看看身边的李楹。 李楹还惦记着阿娘呢,对两位妹妹旁敲侧击,“你们进屋之前,瞧见我阿娘没有?” 吃饴糖的那个点点头,“叔母招待宾客呢,好多娘子围着叔母,我们挤都挤不进去。” “都有谁家的娘子?” 坐在身边的这位妹妹掰着手指数:“咸宁郡主、郑国公家的常娘子、大理寺卿家的孙娘子……” 李楹一一听过,知道阿娘没被祖母纠缠,放下心来。又想,寺卿夫人来了,怎的懿贞没过来和她说话? 发髻还未梳好,李楹走不开,于是支使两个小的,“懿贞姐姐你们还记得吧?帮我找找她。” “得令!” 两团小旋风顷刻间卷出门去,把几个女使逗得乐不可支。 李楹笑哼哼地说:“我这叫知人善任、唯才是举。” 半刻钟不到,懿贞被两位妹妹“架”到梅仙馆。 “很好。”李楹打开妆奁,让她俩各自挑了一件首饰,不吝夸赞:“差事办得不错。” “多谢七姐姐!” 两位妹妹到一边去,脑袋凑在一起研究首饰。这一幕把懿贞看得直愣神,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有办法。” 发髻梳好了,女使正在挑选与之搭配的发饰,今日是正日子,合该隆重些。 见懿贞欲言又止,李楹心领神会,让女使们带妹妹去吃酥山,散散暑气。 她自己呢,倒是坐得身子发僵,一步一挪地躺到贵妃榻上。 “唉,贞贞啊,你以后成婚千万别选在大热天。”李楹倚着软枕,为了不压到发髻,单手支颐,颇有些慵懒。 往常提起成婚,懿贞不愿多说。今日却不同,懿贞竟接了话茬,“你紧张吗?” “紧张什么?” 懿贞哦了声,“也是,旁人都是出嫁,而你是招赘,今日也不必亲迎,只消在家等着祝公子过来。” 李楹摸了颗果子吃,随口道:“你也同你爹娘说说,招赘很不错。都说女婿是半子,那我想招赘得来的女婿算是大半子了!” 懿贞垂眸,容色黯然,轻声说:“我大姐姐嫁得不好,与公婆多有口角,因此爹娘盼着我嫁与高官之主,为家里出口恶气,哪可能给我招赘呢。” “这不对吧,”李楹道:“大姐姐嫁的也是高官,还是有爵之家呢,过得不够美满皆因公婆是非多,那么你爹娘应该期盼你与善解人意的人家结亲才对。” 说完,李楹察觉到什么,问:“是不是你家里又给你说合亲事了?” “不是……” 懿贞很是纠结,十指都快把绢帕揉碎了,李楹见了直着急。她可不是重色轻友之人,就算今日成亲,也要先帮懿贞解决烦忧,只见她腾的坐起来,豪迈道:“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打回去——哎哟我的脖子——” “怎么了?”懿贞顿扫烦闷,急忙上前查看。 “别动别动,我脖子好像扯着了,好疼,碰不上,巨疼啊啊啊……” 如此严重?懿贞吓得花容失色,颤声说:“那你在这等我,我,我去请大夫。” 于是,李楹如同瓷窑里等待烧炼的泥坯,岿然不动,硬生生捱到府医赶来。 得知她没有大碍,只是闪着脖子,众人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裴沁月是头一个笑出声的,她帮李楹举着冰块敷在侧颈,话音里满是揶揄:“你算是我见过头一个成亲闪到脖子的新娘子!” 李楹气不过,本想回敬几句,但亲朋好友挤满了屋子,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如此一来,裴沁月更加志得意满,脸上明晃晃写着“你也有今天”。 裴景兰见状,给她俩一人一个爆栗。 “还笑呢,小招扭伤脖子,如何完婚?这个时辰新婿怕是已经往府上来了,便是推迟婚仪都不能够!” “不用推迟啊,我很快就好了。”李楹本就不喜欢她一有病痛众人就如临大敌的模样。 再者,婚仪之日都是提前算过的,她不想错过吉时。 爆竹响过三轮,噼里啪啦将热闹传递。伴随着喧腾的鼓乐之声,宾客们齐聚一堂,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抵着脑袋,把李楹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 负责迎亲事宜的是府上管事,此人办事最为牢靠,但因招婿,李楹不出面,转而由几位堂兄代替,李楹心里直嘀咕,不知堂兄能不能好好地把人接到相府来。 如此想着,李楹忍不住踮起脚尖。 长绸披挂,纱灯摇曳,触目皆是红堂堂的光景。就在这一时刻,隔着一片红,李楹瞧见那抹挺拔的身姿。 是她的新郎官。 “姑爷来了,姑爷来了!” “新姑爷进门喽——” 满堂欢呼如沸,有击掌有笑闹,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 李楹耳边嗡嗡的,脖子僵僵的。肩膀不知被谁轻推一把,手里也被塞入红绸,万嬷嬷温柔的指引声传来:“小娘子,去吧。” “这位新姑爷就是今科探花吧?哎唷可真是一表人才!” “神清骨秀,轩然霞举,与相爷家的千金正相配!” 宾客们的议论声灌入李楹耳朵里,她知道这些人惯会互相抬举,两眼一闭就能把人夸出花来。不过,今日她倒是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祝君白,这么俊的郎君,是她的人了! 一旦嘚瑟起来,脚步就略快了些,走到祝君白面前堪堪刹住。 “澄之。”李楹还记得他的表字。 在婚仪之前互通名姓确实有好处,不然这一刻就抓瞎了。 李楹脑袋里莫名其妙蹦出个想法,众目睽睽之下她轻声唤他,隐秘而亲近,像极了她被夫子叫到课室训责,恰好祝君白也在,有一种他俩是一帮,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意思。 李楹抿出一个浅笑,毫不见外地问:“你吃过饭了吗?” 她因为脖子扭了,又是看诊又是冰敷,耽误吃饭,只在刚才临时吞了几块糕点填肚子。不知祝家那边仪程是否复杂,倘若他也饿着,待会儿叫人多送些吃食。 祝君白目不斜视,接过红绸另一端之后轻拽了拽,意在提醒。 “看路。” ……看路?她关心他呢,他就回这两个字? 李楹一时语塞,哼了一声,决绝地转过脸去。 祝君白不解,却不得不与她保持相同步速,并肩同行。 堂中坐着的正是李从渊夫妇,两侧陪立的有裴沁月,也有万嬷嬷等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自家人,李楹没什么好紧张,只是她抬眼时发现,阿娘眼眶红红的。 听闻别家嫁女,母亲总会哭上一场,新嫁娘也有止不住泪,一路哭到新郎官家的。李楹还对阿娘说:“我就在家里,只是从梅仙馆搬到晴雪居,仍然挨着阿娘,阿娘应该不会掉眼泪吧?” 殊不知,此情此景,喜乐祝福之中,心里仍会涩涩闷闷的。 “一拜高堂——” 听着这声高唱,李楹忙敛起心绪,俯身前趋,与祝君白一道拜了下去。 然而,脖子牵扯的痛感传来,李楹才意识到把这茬给忘了。 痛哇,谁说牙疼是最不能忍的疼痛?扭到脖子分明更难受!不仅脖子被迫僵直,就连脊背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但这么多宾客看着呢,她不好像平时那样,一有不如意就撂挑子走人。 话说回来,古往今来不知有没有婚仪上落跑的新娘子?要是她跑了,岂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思绪正发散呢,肩膀冷不丁被搂住。 李楹看向身边之人。 祝君白的手依旧修长白皙,此刻正稳稳扶在她肩上。朱红的广袖上,是与她同款的暗金细纹。 莫名的,心上泛起一阵涟漪,酥酥麻麻。 “娘子,当心。” 嗯?娘子?拜堂都没拜完,他倒是先叫上娘子了。不妥!登徒子! 涟漪荡然无存。 李楹铁面无私地拂开他的手,站起身,行第二拜。 [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05 第6章 06 拜堂之后,祝君白招待宾客,李楹留在晴雪居。 卧房基本上按照李楹的喜好陈设布置,只不过今日新婚,帘子、帐幔暂时换成合欢叶、葡萄缠枝、四合如意这类纹样,图个好彩头。就连案上供着的梅瓶也是豇豆红的颜色,喜庆而不艳俗。 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李楹蹬落那双新做的绮罗云头履,换上内寝穿的软鞋,趿拉着走到桌边坐下,叹道:“真是累——” 喊到一半,被万嬷嬷捂住了嘴。 “小娘子,大喜之日,可不敢说那个字,不吉利。” 李楹讪讪一笑,复而机灵地眨着眼:“那我说累发财了,可以吗?” 万嬷嬷忍俊不禁,随手把那双云头履捡起,放至一边,又示意女使们把饭食端来。 “小娘子怕是饿了,吃些清淡温补的可好?” 夏夜她素来没什么好胃口,但也着实忙了一整天,李楹打起精神看了眼菜色。 燕窝莲子扒鸭、胭脂鹅脯、拌茄泥、鸡丝粥,另有银碟小菜四品。离得最远的那道菜用食盒装着,小巧玲珑,神秘兮兮,李楹探身取来,不由呀了一声。 “石榴粉!” 这是道费时费力的菜。所谓石榴籽,并非真的石榴籽,而是把藕块在竹篾上滚搓成大小相似的圆球状,用蔬果汁将其染成浅浅的云粉色,装点进事先掏空的石榴壳里,最后浇上熬煮到位的浓郁高汤,口感清而不淡。 前几年府里膳房大师傅研究出这道石榴粉,李楹甚是喜爱,因此几位厨娘私下费功夫研究,用何种蔬果的汁液才能把小藕球染成颜色相宜的“石榴籽”。 最终万嬷嬷呈现的成品最像石榴籽,有白里透粉的,也有紫中透粉的,简直体现出石榴籽的不同成熟度,足以以假乱真,令人称奇。 虽然色香味俱全,李楹却心疼万嬷嬷辛劳,便说以后都不吃这菜了。 如今打开食盒,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此菜出自万嬷嬷之手。 “嬷嬷,你最好了~” 李楹抱住万嬷嬷的臂弯直撒娇,复又拉她坐下,“今日这么忙,你还做了石榴粉,我真是惊喜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嬷嬷陪我一起吃吧。” “好。”万嬷嬷凡事都依着她,自然无有不依。 李楹欢快地让人再取一副碗筷,还很给面子地比平时多吃了些。 只是,脖子的扭伤还未缓解,她只能正襟危坐——明明是吃饭,却板正得像在回答夫子的考问! 万嬷嬷见她冷不丁笑了几声,好奇相问。 李楹便转为哈哈大笑,“我觉得我这样吃饭,好装啊哈哈哈哈。” 万嬷嬷无奈地摇摇头。 “小娘子用完膳,好好泡个澡,让那热气把脖颈蒸一蒸,对扭伤的地方有好处。”万嬷嬷把府医的嘱咐记得很清楚,先冰敷,再热敷。 其实静养是最好的了,可惜不凑巧,明日后日都要出门。 这般想着,万嬷嬷坐不住了,起身为李楹按揉颈部。 李楹怕痒,缩着脖子逃窜,可是一缩脖子又会觉得疼,她嗷嗷叫了几声,闹够了才被女使们簇拥着去往浴房。 半个时辰后,李楹换上舒适的寝衣。正待往被窝里钻,忽的怔住。 女使见状,停下手中活计,轻声告诉她:“这是姑爷陪嫁的被衾,想来是平洲的婚俗。小娘子若不习惯,婢子这就换了去。” “不用。” 李楹探手按在被褥上,触感柔软,绣花不俗,心中很是欢喜。 夏日里她不喜苏合香那类浓香,内寝和帐中点的都是雅致淡香。如今这床被褥也带着她熟悉的香气,想来今晚能够好眠。 这时,女使们纷纷肃立行礼。 “姑爷。” 李楹回身。 长及腰间的乌发在半空旋出芬芳的弧度。 她把妆面洗净了。如今素着一张脸,鬓发犹存水雾,眼神干净如同不设防的鹿儿。带笑向他走来时,又有着独属于她自己的鲜妍明媚。 祝君白眉梢微动,不自在地别开脸。 “咦,你……也沐浴了。”走近后,李楹嗅到他身上澡豆的香气,还有一股潮湿清新的水汽。 晴雪居的西面设有浴房,沿着风雨连廊走过去就是。但她刚才是回梅仙馆洗的,怪不得没碰见他。 然而,李楹很快注意到当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整间内寝的气氛变得怪怪的,包括女使们仿佛把呼吸都屏住了。 祝君白也没说话,而是兀自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很渴的样子,一口喝尽。 这般诡异的沉寂由过来人万嬷嬷打破。她挥挥手,女使们齐齐叉手行礼,退下了。 “哎?”李楹后知后觉叫住她们,尤其是看见万嬷嬷也准备离开,她陡然慌了神,“你们都走吗?” 女使和万嬷嬷都走的话,房里岂不是只剩下她和祝君白两个人?! 万嬷嬷垂首道一声“是”,而后又道:“仍有女使守夜,小娘子和姑爷若有什么吩咐,摇一摇铃铛,她们便来了。” 确实有手摇铃,就在拔步床的床头。但往常来说这都是摆设,盖因李楹睡觉都有人在旁守着,唤一声便是了,今夜却是守到门外去了…… 祝君白道:“有劳嬷嬷了。” 至此,万嬷嬷彻底退出门槛,阖上门扉。 “你……”李楹一时间有点语窒。 嬷嬷是她的人,他怎么一上来就有种当家做主的感觉啊?? “娘子。”祝君白对李楹说:“莫怕,今夜我们并不行房。” 李楹脑袋炸了一下。 偏祝君白不管她死活,继续说:“这是岳父大人的叮嘱,娘子体弱,不宜敦伦。倘若娘子介意与我同床,那么娘子睡床,我睡罗汉榻。” 李楹脑袋又炸了一下。 “停停停。” “谁体弱了,我身体好得很!”李楹终于知道为何刚才的气氛那么怪了,她险些忘了敦伦之礼是拜堂成亲的最后一个步骤。 不过,阿爹竟然早就帮她规避了。 “罗汉榻我睡还成,你这么长一条人怎么睡。” 李楹朝拔步床努努嘴,“这床大,睡得下好多人呢。” 夏日被子不需要多厚,柔软的一条松松铺展开,像是躺进了云里。只不过,不是她一个人躺进云里,祝君白也在。 李楹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强调一下,“我没有外面说的那般体弱,金明池你知道吧?我绕着它跑一圈连喘都不带喘的。” 祝君白望着帐顶,迟疑着提醒:“金明池方圆九里三十步。” 李楹一噎,“喔,这么大。” 祝君白眸中浮起淡淡笑意。 “你笑了!”李楹新奇地惊呼。祝君白仰面躺着,她则是侧卧,瞳孔乌溜溜的,直白地瞅着自己的新婿。 “很少见你笑,往后你多笑笑呀,多好看!” 进士游街的时候,状元郎意气风发,榜眼谦逊腼腆,唯有祝君白无悲无喜,不卑不亢。那日的惊鸿一瞥,李楹到现在都记得。 并非记得他有多么英俊,而是记得特别的气质。鼓乐大作,伞盖旌旗,人海喧腾,簇拥载道,而祝君白沉静平和,即便同状元、榜眼一样簪花披锦,却给人一种空山烟雨的清净之感。 而此时此刻,沉静平和的祝君白被她说得耳根泛红。 宛如浇了玫瑰花蜜的牛乳。 李楹一向喜爱这种口味的牛乳,她往祝君白那边拱了拱,打算细细观摩。 祝君白却道:“时辰不早,歇息吧。” 李楹不依,“你困了吗?可是我睡不着。夫妻一体,你忍心独自酣睡,放任我孤枕难眠?好狠的心。” 帐内静悄悄。 李楹撇撇嘴,莫非她太夸张,把人吓退了? 她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自顾自放慢呼吸,伸手摸了一个竹夫人抱在怀里,可怜见的。 祝君白开口了:“那我同你说说话。” “好呀。”竹夫人仍然横在两人中间,夏夜抱着它睡觉很是凉快。李楹望着祝君白侧脸的轮廓,问:“你是平洲人,我没去过平洲,那边成亲是什么样的?” 窸窸窣窣的动静在静夜中不断放大,祝君白右边的胳膊被竹夫人硌着,他在想,她是有意为之吗? 敛了思绪,祝君白道:“平洲水多,船也多,时人盛行水上婚礼。一般用彩扎大船,花轿停放船头,旁侧小船则是迎亲鼓乐。” 李楹一下起了兴趣,“好热闹啊,两岸店家、住户怕是都出来看热闹了吧?” 祝君白:“对,彩旗招展,爆竹连天,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李楹抚掌:“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这句话放在平洲可太应景了!” 旋即又问:“那水上婚礼的席面呢?肯定有所不同吧。上京很多人家举宴,交给四司六局操办,酒水场地、灯烛摆设,甚至碗碟清洗都可以让他们包圆,府上倒是省力了……平洲也有吗?” 祝君白说没有。 四司六局全面而周到,所耗银钱更是不可计数。除了宫廷宴会,能够请得动四司六局的人家非富即贵,往外走,出了京畿地带就没有这样的司局,遑论平洲的百姓呢。 “不过平洲船宴小有名气,举办水上婚礼的人家通常会备一席船菜,款待宾客。” 祝君白的嗓音清冽如山泉,语速又是不急不躁、慢条斯理的,这么躺在一起,听他说话,很有一种被哄的感觉。 李楹扔开竹夫人,单手垫在脑后,听得专注,不时问上一句“有哪些特色”。 “平洲船菜主要以焖、炖、煨为主,因船设灶,一船一席,激发食物本鲜。有一道名叫‘醉里乾坤’,实际上便是取太湖白虾糟之,壳薄肉嫩,回味香醇,便是小孩子吃了也不会醉。” 还有胭脂鸭脯、熏青鱼等,上京吃得到,但各地烹饪偏好不一,各有各的滋味。 平洲是祝君白生长之地,倘若认真讲起来,怕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全。 赴京一年有余,那些根植水乡的烟火气在记忆中不断翻涌显现。祝君白想,倘若还在平洲,那么他多半也会选择办一场水上婚礼,烛影摇红,花香伴酒。 估计那个时候阿楹娘子不会再说睡不着,而是在波纹细腻的河流上晕头转向。 思及此处,祝君白弯了弯唇。 他不由侧目看她。两只鸳鸯枕紧紧挨着,阿楹娘子的脸也因此离他很近。 她闭着双眸,呼吸清浅,不知何时睡着了。 祝君白轻笑了下,扯过薄被替她掖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06 第7章 07 “小娘子,小娘子,是时候起身了。” 万嬷嬷的声音伴随着鸟叫蝉鸣,以及竹叶潇潇,让李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拽起被子蒙着头,嘟囔着:“再眯一会儿,早膳我想吃玉兰片和蓑衣饼……” 万嬷嬷那头像是停顿片刻,语气中添了几分无奈:“小娘子,姑爷早早起身,正候着你呐。今晨要给郎主和夫人敬茶请安,可别忘了。” 姑爷……? 李楹猛然反应过来,两手划水似的往身边一探。 空的。 继而,不信邪地探出脑袋,果然见到祝君白已经收拾停当,坐在支摘窗下,手捧书卷。 当真勤勉! 李楹打了个哈欠,脖子已经好了许多,她试探着轻轻转动。 这时,祝君白说:“娘子既已起身,我到厅内等你。” 李楹眨巴眼睛,没明白这两句话之间的关系,转而看女使捧着衣裳过来,她哦了一声,低声念叨:“真见外,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哪儿换的衣裳。” 瞅了眼各色裙子,李楹挑了一条霓粉的百迭裙,想了想又放下,拿起榴花颜色。 如此挑挑拣拣,加上洗漱梳头,李楹深知自己耗时长了些。她提着裙角绕过花罩,快步走入小厅。 “我好了,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木廊上,万嬷嬷和女使们在五步之外随侍。 李楹随口说起,“以前我住在梅仙馆,喏,就是那个方向。院子里外伺候的人二十来个,平时外出跟着我的有三人,秀秀、万嬷嬷、葛温。啊,葛温就是长随,你见过了吗?” 祝君白思索片刻,道:“应该见过。” 女孩子的院落来来往往的都是女使、仆妇,唯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在大门口听宣,想必其中一个就是葛温。 李楹又把近身服侍的女使介绍了一下,“夏竹、夏汀、颂夏、秉夏,四个夏办事得力,要不要分你两个?还有我看你进出没有长随小厮,也要配上两个吧。” 李楹想的简单,她自打落地起就有许多仆从围绕着她,专为她一人做事,而祝君白形单影只,孤零零的就到她们府上来了,她身为妻子,合该给他安排一下。 祝君白婉拒了。 复行几步,瞥见李楹皱起眉,祝君白很快接着说:“不过我现在是京官了,与以往有所不同,进出行走确实需要一位长随,劳烦娘子为我留意。” 李楹满意地点点头,“包在我身上。” “对了,你每天要起很早吗?爹爹上朝还挺早的,冬天更是天没亮就出门。” 如今圣上五日一视朝,爹爹身为宰相,除了要出席文德殿的常朝,还要不定期参加御前议事,忙得团团转。 只是不知祝君白如何。 说起来,他好像是正七品?如果品官都上朝,文德殿还站得下吗?最后一排的九品小官,怕是上朝十年都看不清圣上的龙颜。 祝君白道:“卯时之前抵达翰林院,点卯应名,未时散值。” 卯时?! 李楹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光。 府里长辈只有爹娘,他们不用她起早问安,总是放任她睡到自然醒,因此李楹醒来的时候往往已经过辰时,有的时候甚至拖到巳时。 而祝君白卯时上值的话,起床就要更早…… 李楹这厢深受震撼,甚至有点想提出跟他分开睡,免得他早起扰她清梦。但……会不会有点不近人情?毕竟是新婚啊。 祝君白说:“如今我的官职是翰林编修,月俸十五两,另有米麦五石,绢帛薪炭盐若干。职责是史籍纂修。” 李楹脚步一顿,仰头看他。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没有概念,也不是很好奇。 这般清澈的眼眸,让祝君白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他微微别开视线,声音略低:“抱歉,我的俸禄对你来说少了些。” 其实是杯水车薪吧。阿楹娘子出身显贵,吃穿用度皆是上乘,若非岳父大人赏脸,他如何能与阿楹娘子结为夫妇呢。 祝君白身体有些紧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道了声抱歉。 “唔,我知道了!”李楹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你平日忙些什么、赚了多少,悉数报予我听,对不对?哎唷大家都是头回成亲但你还挺像样的嘛。” 她忙不迭问:“那我呢?我需要做什么?之前说过你的资财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可是我没有俸禄哎,只有月例,纹银五两,是阿娘从公中拨给我的。这么说起来,澄之,你赚得好多呀!” “我悄悄告诉你嗷,一个月五两我其实不够花,所以在樊楼潘楼吃饭什么的都是记账,首饰铺绸缎庄也一样,可以让伙计送到家里来,他们顺便问管事拿钱。” “你如果和同僚好友打牙祭下馆子,也可以和我一样记府里的账。对了对了,有的酒楼生意特别好,要提前订位,我平时都让葛温跑一趟,你也要记得至少提前一日预订……” 李楹越说越起劲,小时候对银钱没有太大概念,买什么吃什么基本上交给万嬷嬷张罗。 后来渐渐发现,月例加上压岁钱是不小的数目,值得好好规划和支配。 现在成家了,她不仅可以规划支配自己的银钱,还可以管祝君白的!太有意思了! 好似在办家家酒。 但实质不就是这样嘛,小孩子生下来是一张白纸,模仿大人,学会说话,学会走路,眼下对于“如何当好一位妻子”李楹不甚了解,没关系,慢慢学就是了。 祝君白有片刻的失神。 面对如此明朗、如此热诚的妻子,他方才的自馁实在是相形见绌了。 “澄之。”李楹忽然唤他。 “多谢你昨夜陪我讲话,我睡得特别好。” 说完,她带着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上房。 裴景兰也带着笑,伸手接住横冲直撞的女儿,把她搂在怀里问:“远远的就听见你们两个咕咕哝哝,聊什么呢?昨夜歇得可好?” “阿娘,阿爹。”李楹甜甜唤上一声,眉飞色舞地说:“澄之同我讲平洲的船菜,听得我心痒痒,改天我们也去试一试吧?不要画舫,要乌篷船,好不好?” 裴景兰与丈夫交换了眼神,心道这孩子适应得倒是快,听起来姑爷俨然已经成了小招心中的自己人了。 裴景兰捏捏女儿脸颊的软肉,“画舫还好说,平稳不怕晕,乌篷船你儿时乘过一回,吐得七荤八素,忘了?” 李楹直呼不可能,她完全没印象。 说话间,祝君白进了上房,恭敬地问长辈安,礼数周全。 “澄之来了。”裴景兰笑眯眯的,随后搡搡女儿让她站直,语气嗔怪:“你跑这么急,把澄之落下了,也就是澄之好脾气能容你!” 李楹撇撇嘴,让到一边。 她心里正好奇,寻常人家新婚第二日新妇是要给长辈行叩拜大礼的,但据她观察,爹娘对祝君白挺客气的,而且都是随和之人,会不会就此免了叩礼? “姑爷,请。”仆妇端了茶,来到祝君白面前。 好吧,看来免不了。 敬茶之后,裴景兰夫妇说了几句体己话,无非就是让他不要拘谨,与小招好好过日子,若有什么事也千万别客气,尽管同爹娘张口。 这倒是提醒李楹了。 她拉着裴景兰的袖子撒娇道:“我成亲了,月例是不是可以往上涨一涨?” 又努努嘴,朝祝君白看了眼,“澄之的月例和我一样么?” 李从渊朗笑不止,对李楹说:“爹爹有个好主意,你把自己吃胖些,每重一斤给你涨一两,如何?这买卖划算吧。” “爹爹!”李楹怪叫一声,若非祝君白在此,她定然要拿头去撞爹爹出气了,“你说的我好像牛羊羽族,称斤去卖得了!” 李从渊、裴景兰俱被逗笑,就连万嬷嬷和女使们也是忍不住马上就要笑出声的模样。李楹不忿,倏地看向祝君白,他该是和自己一条心的。 “相公你说话呀,我是牛羊的话你可就是牛羊的相公了。” 祝君白一怔。 ——她叫他相公呢。 李楹哼道:“你不吭声,罢,我们一起咩咩咩好了。” 闹了一通一家子才坐下用朝食。 果然有她点过的玉兰片和蓑衣饼,热气腾腾,加之月例涨到了六两,李楹称心如意,大快朵颐。 按照婚俗今日原本没什么安排,但李家虽分了家,老太君却是健在的,晚些时候他们还得去一趟安阳侯府。 想到侯府那对可爱的双生女,李楹花了不少心思给她们挑礼物,因此又不得已让祝君白等她了。 往外走时,李楹戳戳祝君白的衣袖。 “日后等我的时候多着呢,你早些习惯嗷。” “不过呢……我肯定也会等你的!” 说完,像是不好意思,抑或根本没放心上,蹦蹦跳跳攀上马车。 祝君白不由在原地驻足。方才的两句话,在他心上盘旋。 突然,李楹从帘内探出头,问他:“你骑马去吗?你和爹爹骑马的话,我和阿娘坐马车。” 祝君白一怔,“我不会骑马。” “啊?” 李楹怀疑自己没听清,把脖子伸得更长一点,结果显然而知,痛苦地嗷了一嗓子。 万嬷嬷率先反应过来,忙登上马车察看,叠声劝:“小祖宗呐,安生坐着吧。” 说话间,又让女使多取几个软枕,势要把车厢内布置得宛如移动床铺。 祝君白往前走了几步,心说阿楹娘子骄矜了些,却也不至于让人这样兴师动众。 这时,万嬷嬷露出恍然的神情,“姑爷还不知道吧,昨日小娘子扭伤脖子,到现在还没好利索。还请姑爷陪着小娘子,多加看顾。” 原来是脖子扭伤。 祝君白想起拜堂时,她的那遭踉跄。 他曾有过几次落枕,很是难受,想来扭伤的疼痛更甚。阿楹娘子却没有表露,还坚持完成了三拜之礼,真是坚强。 车厢布置妥当,李楹左看右看,对祝君白说:“我就说我们是牛羊夫妻吧,看,像不像一个软乎乎的大窝?” 她就是和人说笑话自己先嘎嘎乐呵的那类人,这会儿又一个人乐不可支了。 祝君白也微微抿出笑意。 李楹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手肘捅捅他,“相公,你帮我揉揉脖子,隐隐作痛呢。” 祝君白:“……” 刚还夸她坚强来着。 李楹:“下回你受伤我也会照顾你的,快嘛快嘛。” 祝君白:“……” 这是在咒他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07 第8章 08 祝君白的手一挨上来,李楹身子就颤了一下,没想到他真的帮她揉按,其实快好了。 “是这里吗?” 祝君白动作略微加重了些,问道。 “对对对。”李楹不吃痛,眉头已经皱起,手上也不由抓住膝头的裙子。 祝君白见状,放轻许多。他声音低低的:“抱歉,我经常给祖母按摩,习惯用这个力道……这样可以吗?” 李楹回过头看他,“不要经常道歉。” 又随口问起,“怪不得我看你手法老练,原来是经常给祖母揉按,祖母腿脚酸软吗?我家家就是这样,坐车坐久了小腿还会浮肿呢。明日去你家里,要不要给祖母带些活血化瘀的良药?现在天热不好泡脚,不然泡泡脚也能舒服很多。” 一句话,她发散出这么多。 而祝君白仍停在李楹方才那句“不要经常道歉”。 很莫名,听见这句话时,心上似有暖流淌过。 分明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 祝君白答道:“祖母长期干农活,腰腿都不是很好。岳父大人赠了许多良药,已经足够。” 李楹哦了声。 没人说话时车厢内静得很,简直能够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李楹觉得后脖颈痒痒的。但这又与嬷嬷给她按摩带来的痒意不太一样,很难形容。 她暗自琢磨,可能源自于她老是纸上谈兵,看似对男女之情有很多见解,实则这是头一回被男子触碰。 嗐,什么男子不男子,这可不是别人,是她相公! 这么一想,李楹心安理得地往后仰去,靠在祝君白怀里。 他的动作一滞,像是不知道该把她怎么办是好,迟疑道:“这样按不了脖子。” 李楹打了个哈欠,“不按了,我想眯一会,到侯府再叫我。” 说着,当真把眼睛闭起。 心中默数三个数,她悄悄掀起一点点眼帘,把祝君白窘然无措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马车停稳后,两人一前一后下车,身子发僵的人变成了祝君白。 李楹抿了抿唇,差点泻出笑意。 余光瞥见小厮把马匹牵去吃草,李楹转过头问祝君白:“你说不会骑马是不是诓我,为了和我同乘马车?” 祝君白一怔,“我当真不会。” 李楹:“那日打马游街的不是你?” 进士游街,身跨骏马,多风光呐。 祝君白被问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无辜,“御街夸官是有人为我牵着马的。” 而且围观百姓太多,路途难行,别说纵马飞驰了,便是向前快走几步都做不到。 “哦~我知道了。”李楹像是抓住了祝君白的小辫子,一肚子坏水般笑着说:“我记得你那日很是沉稳,原来不是老成持重,而是坐在马背上害怕得身子发紧。” 看着祝君白耳廓泛红,李楹见好就收,安慰道:“放心,我嘴巴很严的,不会有别人知道此事!” 那厢,裴景兰回头唤了声小招,“走快些,叽叽咕咕的,有什么悄悄话坐定了再讲。” 李楹应了声,脚步轻盈地跟上。 ——逗祝君白,其乐无穷也! 安阳侯府,上房。 南面窗牖半开,风里夹着微燥的余温。 “娘,待会儿老二过来,您可得帮我说说好话。现在我空有爵位,没有实际差遣,放在勋贵遍地的上京城那就啥都不是!逢年过节一到人多的地方,我都快没有底气了……” 说这话的人便是现任安阳侯李观复。 前些年与三皇子一道南下办差,李观复一时失察害得三皇子被泥石流掩埋,险些没救出来。从那以后,李观复失了圣心,安阳侯府也成了空壳。 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儿郎入仕,女孩儿出嫁,都是难题! 一想到这些事,李观复头痛欲裂,又见母亲坐在上首没有反应,他急道:“老二现在是不得了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这做哥哥的都人微言轻了,也就是您,在他面前还能说上话。娘,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咚的一声,茶盏被老太太重重放在案上。 岁月并未在老太太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毕竟年纪上涨,保养再得当,看着再富态,终究老了。尤其那双微陷的眼睛,总含着浓重而化不开的情绪,隐在光亮照不到的暗处时,让人不禁汗毛直立。 老太太开口了,语气笃定:“那是自然。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何况你们兄弟俩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老二不能不管你。” “只是你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再怎么说也是堂堂侯爵之身,姿态不许摆得太低,像上回那样上赶着给老二斟酒的事,再不许发生了,听见没有?” 李观复喏喏称是。 心里却直嘀咕,官场上哪种人最吃得开?毋庸置疑,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姿态放低些又怎么,谁能挑出不是来? 思绪正活泛,忽听下人来报:“二爷到——” 除了妾室,老太太及李观复夫妇、八个孙辈都到齐了,再加上李从渊一家,竟是要分四张大桌才能坐开。 老太太望着儿孙们,甚是感慨,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语声柔和不少。 “趁着今日人全,也好叫新姑爷认认门头。老侯爷不在了,大郎膝下子息繁盛,二郎只得了小招一个,我就一直盼着小招什么时候长大成亲,如今也算是遂了我这个老婆子的心愿了。” “来,小招,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鹌鹑羹,可还记得?快尝尝,在祖母这儿莫拘着。” 说着,又忙着张罗几个小的吃喝。 席上其乐融融,半点看不出这是分过家的。 祝君白敏锐地觉察到,眼前的欢声笑语犹如仙人点化的梦境,不太真实。 再瞧身边的李楹,她吃的不多,就连那盏“小时候最喜欢的”鹌鹑羹也只是用了两口就推至一边。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祝君白还是希望李楹能像平时一样,爱说爱笑。 餐后,他主动握住李楹的手,温声说:“我吃多了,娘子可以陪我走走,消消食么?” 侯府有侯府的规制,门柱丹雘,梁栋贴金,花园亦是秀美,别有洞天。 一路牵着手,祝君白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 女孩子的手是这般柔软,他担心握太久,会捏坏了它。 正思量,是不是该寻个时机松开时,李楹率先把他挣开,手心在衣摆上蹭了蹭,说:“你的手出汗了,很热吗?” 祝君白赧然失语。 不过,看见李楹走在垂柳绿荫里,那般松快的模样,他就知道把她带出来走走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浓荫匝地,清香浮动。 李楹无所事事地踢走一块小石子儿,又走了片刻,冷不丁抬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祝澄之,你看起来喜欢吃蟹黄鱼丸,对不对?” 祝君白一头雾水,“还好。为何这样问?” 她笑得明朗,“这附近有一家食肆,鱼丸做得特别好,一会儿我们去吃吃看。” 祝君白笑了。 他说:“走了这一程,我似乎已经消化了,恰好吃得下蟹黄鱼丸。” 谢谢灌溉营养液的宝[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08 第9章 09 小两口需要独处,裴景兰自然是乐见其成。 她原想再叮嘱一声,但见到女儿身边站着的人,便笑着放下帘子,转过头对丈夫说:“有澄之在,倒是不怕小招太过贪玩,乐而忘返。” 李从渊笑,“朝廷的肱骨之臣,你只将他当作小招的贴身侍卫不成?” 裴景兰斜乜过去,“宰辅大人这是要为臣工打抱不平?” “不敢,不敢。”李从渊赔笑道:“夫人交给我的差事,我向来办得妥当,敢问现在这位女婿如何?夫人可满意?” “且再看吧。”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戴来。 这一首宴散诗倒是符合今日心境。 裴景兰问:“大哥的事,你作何打算?” 方才吃完席,孩子们自去玩闹,老太太方吐露心意。李从渊在官场沉浮多年,打的一手好太极,直到告辞也没给个准话。 李从渊道:“当年的事全凭三皇子宽和,不与大哥多计较,不然流放都算轻的!不过,三皇子不计较,不代表贵妃不记着这笔账。我看大哥现在挺好,闲散些,养养孩子钓钓鱼,没什么不好。倘若再次入朝,只怕成了皇子争斗的靶子。到那时,任凭安阳侯的名头有多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裴景兰细细辨着这番话,“满朝皆知三皇子人品贵重,光风霁月,宗室官民对其交口称赞。按你的意思,三皇子亦非等闲之辈?” 李从渊颔首。 原本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一旦废黜,其余皇子的心思便活泛起来。 三皇子的生母是荣宠二十年的贵妃,如何不能算作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呢。 裴景兰兴叹:“只要我们小招不入皇家,他们凤子龙孙爱斗便斗吧,左右不关我们的事。” 李从渊深知自己身为宰辅,树大招风。要想保全家人,无非让圣上认为他无害且有用罢了。 思及此处,李从渊眉宇舒展,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揭走:“我看今天日光淡淡,熏风送香,正适合金明池畔闲步,夫人以为呢?” 裴景兰看了他一眼,“也好,走吧。” 这厢,李楹拿衣袖捂着脸,笑得花枝乱颤。 从前还不觉得成亲有什么,现在多了位相公,很给她挣面子。 便说五堂兄李高旻吧,他比她大一些,却很没有身为兄长的大度胸襟,回回见了都要与她争高低。早年间在家学里,李高旻不止瞧不上她,甚至还与那对尚且年幼的双生女过不去,说话可难听。偏偏今日可巧,领了祝君白到府上,让李楹逮着机会狠狠嘲弄李高旻。 “五哥哥,我们澄之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对科举取仕想来是有几分见解的。五哥哥做学问的时候,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澄之,我想我们澄之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甲进士可都是天子门生,而五堂兄李高旻连举人都算不上,可想而知把他鼻子都气歪了,而李楹一脸无辜,直到出了门才嗤嗤笑着。 “怎么了?”祝君白当时并未在场,浑然不知自己成了狐假虎威的虎。 “没什么没什么。”李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殊不知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花,她清清嗓,正色道:“我们往食肆走吧。” 她心中快意,动作也大,两手一甩一甩的,不经意间擦到祝君白垂着的衣袖。 祝君白一怔,五指微蜷。 要再牵她吗? 会不会显得很刻意? “相公!” 李楹一声惊呼,叫破了祝君白心中的那份悸动。 “你如常行走,不要看我。”李楹鬼点子来了,双手齐齐用力,推着祝君白的后背。 随后自己走到边上,不再大摇大摆,而是翩翩淑女,莲步轻移。 没多会儿,李楹的手如愿触到了祝君白的手。 李楹故作娇俏地哎呀一声,把自己的手往他那边探了探,像是狸奴为自己找了个舒适暖和的窝,团在祝君白手心里。 祝君白愈发茫然不解。 但还是老实地握住她的手指。 李楹笑嘻嘻的,讲给他听:“我就说嘛,行人并肩走在路上很容易撞到一处去,这不,我的手也很容易撞进你的手心里。相公,你说那些才子佳人,会不会也有如此巧合的时刻?” 原来,只是拿他当作试验的对象。 祝君白微微一笑,算是附和。 李楹仍在兴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把自己看过的话本桥段悉数讲来。 “相公相公,我们再试试相向而行,好不好?” 祝君白额角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眼看着李楹快跑几步,来到他对面,跃跃欲试的模样很难让人拒绝。 祝君白:“好,你先走。” 如此这般,祝君白配合李楹试了各种角度、不同方向的“不期而遇”。 每一次,她的手都会撞进他手心里。 很快又弹开。 因为她演绎的是与他未曾谋面的窈窕淑女,有自己的矜持。 不多时,李楹玩累了,自顾自嘟囔着:“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坐车也不是,走路也不是,要是有一顶凉轿载我过去就好了。” 祝君白暗自轻叹,阿楹娘子终究是孩子心性。 在食肆坐下后,李楹以手支颐,另一只手无聊地把玩着筷枕。 “我教你骑马,怎么样?” 李楹左右张望着,见秀秀、万嬷嬷她们在另一桌,应该听不见她讲话。 她压低声音继续说:“前几年骑猎的时候我忽然失去意识,不幸坠马,没受什么伤,但是爹娘不许我再骑马。澄之,如果你主动提的话,阿娘爹爹肯定会同意的!” 这是她第一次说起她的病症。 祝君白不想扫兴,但又顾忌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于是含糊道:“我会找机会与岳父大人说。” 李楹抿着唇没说话,显然已经识破他的心思。 照她说,一次坠马就永不骑马,与因噎废食何异? 再说了无论出门多远,都有侍卫远远跟着,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不也能够第一时间把她送医? “澄之哥哥,好哥哥,你就发发善心帮帮我吧。”李楹一把握住祝君白的手,轻轻摇一摇,晃一晃,无师自通学会了对男子撒娇。 李楹:“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哥哥。” 祝君白:“……你出世之后,自然就没有哥哥一说,姊姊也没有。” 李楹汗颜,“我不管,你做我的哥哥吧!好哥哥,求求你了!你想呀,学会御马多方便,呲溜一下就从家里到了皇城,这样你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刻钟呢。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每日来回省下两刻钟时间,一年下来相当于捡了一大把金子呢!” 这一套歪理邪说,实打实把祝君白镇住了。 “娘子有这毅力,怕是无论做什么都能成功。”祝君白轻叹一声,“我答应你就是了。” “好耶!”李楹欢呼,“澄之哥哥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祝君白扶额,“我去问问店家,鱼丸怎么还没好。” 说话间,蟹黄鱼丸恰好端上桌。 另外还点了几道小菜,伙计还贴心地为他们两个舀了汤,盛进小碗里。 “多谢。” 祝君白等伙计走了,正待说什么,忽然失语,盯着李楹手中的花口杯愣神。 他声音低低的:“那是我的茶杯……” 并且,他已经喝过了。 李楹:“……?” 她低头看,怨不得她拿错杯子,祝君白是左撇子,茶杯自然而然放在他的左手边,而他的左手边即为她的右边。 李楹很是不好意思,轻轻推回花口杯。 又想了想,她猛的站起身,问食肆伙计另拿一只杯盏,亲自用热水烫过,再斟好茶递给他。 “对不住,我下次会注意的。” 她眉眼微皱,暗忖祝君白貌似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就连他睡过的枕头都要捋得服服帖帖,跟簇新的一样,这回被她喝了他的茶,怕不是心里膈应死了? 再一抬头,他脸红红的,而且一言不发。 这是生气上脸了?! 阿楹,胡思乱想锦标赛冠军[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