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喜欢你好久》 第1章 初遇 九月的阳光,透过高二(三)班有些陈旧却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本和少年人旺盛荷尔蒙混合的独特气息,闷热中带着一丝开学不久的躁动。 林朝因坐在靠窗的第四排,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用了很久、漆皮都有些脱落的自动铅笔。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三角函数,枯燥的公式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在她耳边盘旋,却始终钻不进脑子。 她有些烦躁,一半是因为这恼人的数学,另一半是因为旁边空了大半个学期的座位。 那个位置,像一道突兀的缺口,打破了她习惯的安稳区域。 下课铃像是救赎般响起,教室里瞬间炸开锅。 后座的女生周婷兴奋地戳着她的脊背,力道大得让她往前倾了倾。 「朝因!看到没看到没?刚才老班领进来的那个转校生!我的天,也太帅了吧!」周婷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花痴。 林朝因回过头,扯出一个惯常的、灿烂的笑容:「看到啦,是挺好看的。」 她语气轻快,像阳光下跳跃的尘埃,完美掩盖了内心那一丝不以为意。 好看的人就像橱窗里的精品,看看就好,与她这样的普通女孩隔着无形的距离。 她低下头,继续和练习册上那道刁钻的几何题较劲,铅笔在辅助线上戳了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印子。 然而,心底那点微妙的波澜却未能完全平息。 当那个叫江绪清的男生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整个教室瞬间的寂静,她其实也感受到了。 那是一种极具存在感的安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吸走了。 她记得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牛仔裤,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可偏偏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束,衬得他肤色冷白,眉眼漆黑,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 最让她心头莫名一紧的,是他那双眼睛—— 淡漠,疏离,像两潭深秋的寒水,映不出教室里任何一点好奇或热烈的光。 他与这所封闭式重点高中里,那些穿着宽大校服、整天为分数和球赛嗷嗷叫的男生们,格格不入。 「同学们安静,这是我们从省城一中转来的新同学,江绪清。」 班主任老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的是窃窃私语。 江绪清站在讲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没有任何自我介绍的意思,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份超乎年龄的冷静,近乎于孤傲。 老陈似乎也习惯了他的沉默,环视教室,最后目光落在了林朝因身边。 「江绪清,你先坐那里吧,林朝因旁边。林朝因,举下手。」 林朝因下意识地举起手,动作有些僵硬。 第2章 原来是学霸? 那一刻,全班的目光,连同讲台上那道清冷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感到脸颊有些发烫,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本就整齐的课本,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 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某种……被卷入焦点的不安。 江绪清提着看起来半旧但很整洁的黑色书包,迈步走过来。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肩背挺得笔直。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很淡的、类似秋日银杏叶被阳光晒过后清冽微苦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驱散了周遭闷热的空气。 他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桌椅之间的距离因为他的落座而变得逼仄,林朝因甚至能感觉到他胳膊移动时带起的细微气流。 她绷紧了身体,往窗边又挪了挪,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眼睛死死盯着数学书上的公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拿出课本和文具,一一摆好,每一本书的边角都对得整整齐齐,透着一股严谨到刻板的秩序感。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她一眼,仿佛旁边的她,和这张桌椅、这间教室里的其他物件并无区别。 这种彻底的无视,让林朝因刚刚升起的那点紧张,迅速冷却成了一种微妙的不忿和自嘲。 看吧,果然如此。 这种自带光环的人,怎么会注意到她这种平凡的同桌? 也好,互不干扰,落得清静。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拉回课堂,重新握紧了那支旧铅笔。 第一节课是数学。 老师大概是想摸摸新生的底,也或许是想给这个看起来有些「傲」的转校生一个下马威,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难度颇高的奥数题。 「有没有同学愿意试试?」老师目光期待地扫视全班。 教室里鸦雀无声,几个数学尖子生也皱着眉头,埋头苦算。 林朝因盯着那密密麻麻的符号,感觉像在看天书,心里一阵无力。 这种无力感,是她进入这所重点高中后时常品尝的滋味,无论她多么努力,似乎总有一些高度是她难以企及的。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江绪清,忽然轻轻蹙了下眉。 那动作极其细微,但林朝因因为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他,恰好捕捉到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清冽平稳的声音开口:「老师,辅助线可以连接 BD 和 AC,在 P 点相交。」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数学老师愣了一下,快步走到黑板前,按照他的提示画线,几笔之后,豁然开朗!「对!对对!就是这样!江绪清同学思路非常清晰!」 老师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思路打开的重要性!」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有人佩服,有人惊讶,也有人,比如林朝因,感到了一种深切的、名为「差距」的凉意。 「哇,学霸啊!」周婷又在后面小声惊叹。 「他刚才说的啥?我怎么没听懂?」 「省城一中来的,果然不一样……」 议论声低低地传来。 林朝因悄悄侧过头,看向江绪清。 第3章 画与数 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没有因为解出难题而得意,也没有因为成为焦点而不安。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这一刻,林朝因忽然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怎样一条巨大的鸿沟。 她是靠着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靠着题海战术和死记硬背,才勉强挤进这所重点高中的普通学生。 而他,江绪清,是那种天生就站在更高起点的人,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一种混合着羡慕、自卑和些许不甘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开朗的表情,仿佛毫不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原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江绪清。 初中时就拿过国际数学竞赛金奖,被几所名校争抢的天才。 这个消息不知从哪个渠道迅速在班里传开。 天才与普通人。 阳光与寒冰。 林朝因在心里默默地给他们的同桌关系下了定义。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练习册上那道依然没有头绪的几何题,抿了抿唇,然后,更加用力地在纸上划下一道深深的辅助线。 好吧,既然是天之骄子,那就各自安好,互不打扰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 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银杏气息的清冷少年,就像一颗意外坠入她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但终究会沉底。 他们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因为一次偶然的排座才有了这短暂的交集。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宣告着这个漫长夏季还未结束。 而教室里的这个角落,空气仿佛凝结成了透明的琥珀,将两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暂时封存在了同一时空里,看似靠近,实则隔着看不见的万水千山。 时间如同教室后面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被无声地一页页撕去。转眼间,江绪清成为林朝因的同桌已有一周。 这一周,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除了必要的「借过」、「交作业」等单音节词汇,再无更多交流。 江绪清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孤岛,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而林朝因,她那看似阳光活泼的外表下,藏着过分敏感的自尊心。既然对方无意结交,她也绝不会热脸贴冷屁股。 然而,同在一个狭小空间内呼吸,有些观察不可避免地发生。 林朝因发现,江绪清的书桌永远整洁得像样板间。 所有课本按高矮顺序排列,笔袋里的文具朝向一致,就连草稿纸上的演算,都工整得如同印刷体。 这种极致的秩序感,与他给人的疏离感如出一辙,却也隐隐透露出他内心某种不为人知的掌控欲,或者……是某种不安的强迫症? 她还注意到,他听课极其专注,眼神几乎黏在老师或黑板上,修长的手指间那支黑色的钢笔会无意识地转动,形成一个稳定的节奏。 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的目光会投向窗外,看向操场边那排叶子正逐渐变黄的银杏树。 那时,他冰山般的侧脸会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迷茫的神色,转瞬即逝。 这种偶尔流露的脆弱感,与他平日坚不可摧的形象形成了微妙的反差,像一根极细的羽毛,偶尔会轻轻搔刮一下林朝因的好奇心。 但她很快会掐灭这点好奇——与自己无关,她提醒自己。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下午。 那是一节令人昏昏欲睡的美术课。 九月的阳光斜射进画室,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粉尘和淡淡的松节油气味。 画室不像教室那般规整,随处立着画架,堆着石膏像,有一种随意散漫的艺术氛围。 这与江绪清身上那种严谨格格不入,他站在分配给他们的画架前,显得有些拘谨。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素描的基本技法,静物写生。」 美术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她指着讲台上摆放的一组石膏几何体和陶罐。 带着笑意的声音落在教室里:「注意观察光影和结构。」 画纸分发下来,林朝因接过前面传过来的厚厚一叠,习惯性地分给旁边的江绪清一张。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接过。 当铅笔握在手中,触摸到粗糙纸面的那一刻,林朝因周身的气场都变了。 课堂上那个因为数学题而蹙眉、有些不起眼的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专注、姿态沉静的创作者。 她微微眯起眼观察静物,测量比例,然后手腕稳定地在纸上落下流畅的线条。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旁边那个难以接近的同桌,忘记了数学带来的挫败感,也忘记了刻意维持的开朗笑容。 在这里,在画纸上,她是自由的,是能够创造和掌控的。 时间悄然流逝。 第4章 悸动 当她终于放下铅笔,满意地端详着自己完成的素描—— 陶罐的圆润、石膏几何体的硬朗、光影的柔和过渡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林朝因轻轻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就在这时,她愕然发现,江绪清正看着她的画。 他的目光很专注,不再是平时那种漠然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研究的意味,从他微蹙的眉峰来看,他似乎看得非常认真。 林朝因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画纸,仿佛自己的秘密领域被人侵入了。 她画的……有那么难看吗?让他看得这么「凝重」? 「你画得很好。」 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像冰块轻轻碰撞。 这是江绪清第一次对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是单音节的应付,而是一个明确的评价。 林朝因愣住了,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睛依然很黑,很沉,但此刻里面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不再是完全的深潭。 「……谢谢。」她有些迟钝地回应。 随即,那种被人认可的喜悦,尤其是被这样一个「学霸」认可的意外,让她习惯性地扬起了灿烂的笑容,试图用开朗掩盖刚才一瞬的慌乱和此刻的不好意思,「你也喜欢画画吗?」 江绪清摇了摇头,视线又重新落回她的画上,轻声补充道:「但我能看出好坏。」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但这句简单的话,却像一颗投入林朝因心湖的石子,激起了远比表面看来更大的涟漪。他能「看出好坏」,并且愿意承认她的「好」。 这比她听到一百句周婷那种夸张的「哇画得好棒!」都要来得珍贵。 一种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喜,悄悄蔓延开来。 她第一次觉得,旁边这座冰山,或许并非完全坚不可摧。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那种僵硬的氛围,开始出现了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裂痕。 江绪清依旧话少,但他会在林朝因翻遍笔袋也找不到一块橡皮时,默默将自己的推到她手边。 也会在她起身时,无需言语便稍稍后移椅子,给她让出更宽敞的空间。 而林朝因,也借着许多机会投桃报李。 她发现江绪清虽然成绩优异,但似乎极其讨厌被无关紧要的人打扰。 每当课间,有其他班慕名而来的女生,或者围着问问题的同学过多时,她会适时地插话,或者找个借口把他从包围圈中「解救」出来。 她做得很自然,带着她特有的、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仿佛只是无心之举。 他们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像两个在孤岛上和平共处的陌生人,谨慎地维护着彼此舒适的边界。 然而,真正的考验和核心的矛盾,在一次物理小测中爆发了。 那是一场关于电磁感应的测验,林朝因最薄弱的环节。 一道综合大题像拦路虎般横在面前,她读了三遍题目,脑子却像一团乱麻,完全找不到解题的思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角急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着笔的手心也有些潮湿。那种熟悉的、面对难题时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再次攫住了她。 如果这次又考砸了……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条,贴着桌面,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的眼前。 她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不敢抬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 江绪清依旧姿态端正地做着他的试卷,侧脸线条冷峻,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林朝因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在课桌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 上面是几行清晰而简练的步骤,用的是他那标志性的、工整有力的字迹。 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直指核心的解题关键。 那一瞬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绝处逢生的感激,是被帮助的温暖。 但一股更强烈的、名为「自尊」的刺痛感,也尖锐地存在着。 她需要靠这种方式才能及格吗? 在他面前,她果然还是个需要施舍的「学渣」吗? 挣扎只在几秒之间。 现实的紧迫感压倒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深吸一口气,按照纸条上的提示,重新审题,思路豁然开朗。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终于解出了那道题。 交卷铃声响起时,林朝因有种虚脱般的感觉。 教室里重新嘈杂起来。她整理着文具,心跳依然很快,不敢看旁边的人。 「谢谢你的纸条。」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江绪清正在将钢笔盖上笔帽,动作流畅而优雅。 他没有看她,只是用那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气说道: 「不想看你抓耳挠腮的样子,影响我思考。」 这句话听起来冰冷又刻薄,几乎立刻点燃了林朝因心中那点因自卑而格外敏感的火星。 她猛地抬起头,想反驳什么,却恰好撞见他转过头来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难察觉的、几乎是揶揄的笑意。 那笑意很浅,很淡,像冬日湖面被阳光照到瞬间融化的冰晶,瞬间便消失了,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就是这转瞬即逝的一点波动,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林朝因的心底,将她所有准备好的、带着刺的回应都堵了回去。 他……是在开玩笑? 这个认知,比收到解题纸条本身更让她感到震撼。 原来这座冰山,并非完全没有温度。 矛盾在此刻交织——他看似冷漠的举动下藏着善意,她获得帮助的感激中掺杂着自尊的刺痛。 他如同高悬夜空的冷月,清辉遍洒,却遥不可及。 第5章 相似的缺口 而她,是被那月光偶然照亮的尘世一员,既贪恋这份光亮,又畏惧其间的清寒。 吸引力在这矛盾的张力中悄然滋生。 她看不透他,而他,似乎开始「看见」她了。 林朝因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复杂难言的心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窗外,银杏树的叶子,似乎又黄了几分。 十一月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将校园里那排银杏树染成了纯粹的金色。 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当它穿透已显稀疏的枝桠,洒在铺满椭圆形叶片的小路上时,整条路便像一条流淌着的、静谧的金色河流。 这条通往图书馆的银杏路,是喧闹校园里难得的幽静角落,也成了林朝因的秘密基地。 每逢周六下午,当同学们大多沉浸在题海或奔赴各个补习班时,她会带上她的旧画夹,在这里消磨一两个小时的时光。 她喜欢这里。 不仅仅是因为景色美,更因为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卸下那副「开朗阳光林朝因」的面具,不必刻意微笑,不必掩饰偶尔涌上的、因父母常年缺席而产生的孤独和迷茫。 画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能给她一种真实的平静。 在这里,她只是她自己。 这个周六,她照例坐在那张熟悉的、有些掉漆的绿色长椅上,画夹摊在膝头,正专注地勾勒着不远处一株形态特别优美的银杏树。 她试图捕捉阳光穿过半透明叶片时,那种剔透的光感。 像落在叶子上的流动着的碎金。 就在这时,一个修长而孤寂的身影,闯入了她视野的边缘。 江绪清。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棵她正画着的银杏树下,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满树金黄。 午后的阳光为他清瘦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却丝毫没有消减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冷清感。 相反,此刻的他,看起来比在教室里更加孤独。 那不是他平时刻意营造的、用于隔绝世界的疏离,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沉的寂寥,仿佛他与这个热闹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玻璃。 林朝因握着铅笔的手顿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永远在刷题、看书的学霸,也会有这样……无所事事,只是站着看树叶的时候? 心底的好奇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她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和紧抿的唇角,那里面似乎藏着很重的心事。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解题如探囊取物的学神,更像一个……迷了路的少年。 一种莫名的冲动,混合着些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切,促使她合上了画夹。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然后站起身,朝着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鞋底踩在干燥的银杏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小路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她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才若有所觉地转过头。 看到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并没有像在教室里对待其他打扰者那样,立刻竖起冰冷的屏障。 「你也喜欢这里?」林朝因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点不自然的紧绷。 江绪清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重新投向头顶的树冠,微微颔首:「很安静。」 他的回应算不上热情,但至少没有拒绝。 林朝因鼓起勇气,将怀里的画夹往前递了递,邀请道:「我在画银杏,要不要看看?」 这是一个试探。 试探他是否愿意让她靠近一点点,踏入她这片私密的领地。 江绪清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几秒里,林朝因几乎要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然而,他最终点了点头,跟着她走回了那张长椅。 她重新打开画夹,一页页翻动着。 里面不仅有今天的银杏。 还有教室窗台上一盆无人照料却顽强生长的绿萝。 有黄昏时分操场跑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有雨滴挂在蛛网上的瞬间。 还有同学们课间打闹。 都是些平凡琐碎的片段,却充满了生活细微的质感。 江绪清看得很仔细,比看课本还要专注。 他的目光流连在那些线条和明暗之间,冷峻的侧脸线条在斑驳的光影下,似乎柔和了些许。 「你画中的世界,」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认真的审慎,「很温暖。」 林朝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画这些,本是为了排遣孤独,却被他一眼看出了内里渴望的暖意。 这种被「看懂」的感觉,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起初是沉默,只有风声和翻动画纸的哗啦声。 后来,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他们开始断断续续地交谈。 聊最近看的书,江绪清看的多是深奥的科普和哲学,而林朝因偏爱小说和散文。 聊起模糊的未来,他说他没想好,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学霸身份不符的迷茫。 她说她想学设计,又担心自己不够有天赋;聊那些不愿与旁人言说的心事。 气氛在一种奇异的宁静与坦诚中缓缓流淌。 「我父母在我初中时就离婚了。」 江绪清毫无征兆地开口,目光依然看着前方空茫的某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他们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我现在一个人住。」 林朝因彻底愣住了。 她转过头,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原来如此。 原来他那拒人千里的冷漠,他那超越年龄的独立和秩序感,都源于此。 他是一座孤岛,是因为承载着过早降临的分离与孤独。 一种强烈的共鸣,冲垮了她心中那堵因自卑而筑起的墙。 「我爸妈常年在外工作,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和奶奶一起生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必须笑得特别开心,才能掩盖……」 她顿了顿,那个词在喉咙里滚了滚,终于艰涩地吐了出来,「……那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这是她深埋心底,连对最亲近的奶奶都未曾明言的自卑与恐惧。 此刻,却在这个清冷的少年面前,轻易地袒露了。 江绪清倏地转过头来看她。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静无波的深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了然,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触动。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清晰可辨的温度。 「我懂。」他轻声说。 只有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彼此心门上某把沉重的锁。 在这一刻,成绩的差距、外表的差异、性格的迥异,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们是两个在情感荒原上偶然相遇的旅人,看见了彼此灵魂上相似的缺口。 第6章 那条银杏路 从那以后,银杏路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每个周末下午,他们都会在那里「偶遇」。 有时一起学习,江绪清会指点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数学题。 而她则会帮他分析语文阅读里那些微妙的情感脉络。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各自做着事情,他看书,她画画,互不打扰,却又能感受到对方存在的安心。 林朝因渐渐发现,江绪清冰冷外表下,藏着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一种冷峻的、不轻易展现的幽默感。 而他也在那些零碎的对话和她的画作里,看到了林朝因阳光笑容背后—— 那份拼命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渴望被认可的执着,以及她那丰沛而柔软的内心。 吸引力在无声的共鸣与小心翼翼的靠近中,疯狂滋长。 他贪恋她带来的那份如同阳光般的暖意和真实,而她,则被他偶然流露的脆弱和深藏的温柔所深深吸引。 然而,核心的矛盾也在此刻悄然埋下——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却被孤独暂时连接。 他对她的吸引,越是强烈,就越是映照出她内心的自卑。 她对他的靠近,越是温暖,就越是让他恐惧依赖后的再次失去。 银杏叶的金黄越是灿烂,就越发预示着寒冬的临近。 这条看似温暖宁静的银杏路,能否真正通向彼此的未来? 还是仅仅只是寒冷降临前,一段短暂而虚幻的慰藉? 金色的叶片仍在不断飘落,轻轻覆盖在来时路上。 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这段秘密的时光,以及其中潜藏的所有甜蜜与不安。 高三像一场骤然降临的寒潮,冻结了校园里最后一丝松散的氛围。 教室后方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就的高考倒计时数字,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咖啡因和无声的焦虑混合的味道。 「同学们,这是高中最后一年,也是决定你们命运的关键时刻!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 班主任老陈每日的例行叮嘱,像紧箍咒一样,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更紧。 在一片肃杀之气中,却发生了一件让林朝因心底隐秘雀跃的事情。 重新排座位后,她和江绪清依然是同桌。 后来她隐约听说,是江绪清主动向老陈要求的,理由是「坐习惯了,换位置影响学习状态」。 这个理由听起来无比正当,符合他一贯的学霸人设,却在林朝因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仅仅是……习惯吗? 她不敢深想,但那点偷偷滋生的欢喜,却像破土而出的嫩芽,顽强地蔓延开来。 压力之下,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彼此的「互补」。 林朝因的数学依然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而江绪清的语文作文,尤其是需要情感共鸣的部分,总是显得干瘪而生硬,带着一种理科生的冰冷逻辑。 「你这个比喻用得太刻意了,」课间,江绪清指着林朝因刚发下来的作文卷子,眉头微蹙,「『老师的教诲如春雨,滋润我的心田』,缺乏新意,情感表达要更细腻、更个人化一些。」 林朝因撇了撇嘴,有些不忿地抢过自己的卷子,目光扫过他桌上那份作文——得分只比她高两分。 她指着其中一句,带着一点小小的报复心理反驳:「哪有你直接啊,『生命如同等差数列,每个人都有其固定的位置』,江绪清同学,这叫什么比喻?冷冰冰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她原本以为他会生气,或者至少会冷下脸。 没想到,江绪清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竟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瞬间柔和了他整张脸的线条。 「那请你指教?」他侧过头,黑眸看着她,里面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调侃的意味。 林朝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有些发烫。 她强作镇定,拿起他的作文本,开始认真地分析起来:「你看这里,你说『感动』,但读者感觉不到。你要描写细节,比如当时的环境,你的心理活动,而不是下一个结论…」 他们互相批改作文,分享学习技巧,在浩瀚的题海中互为舟楫。 林朝因的数学成绩在江绪清精准的指点下稳步提升,而江绪清的作文里,也开始偶尔出现一些带着温度的比喻和细节,不再是纯粹的议论文框架。 这种智力上的碰撞和互补,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 他们共享着同一方书桌天地,呼吸着彼此近在咫尺的空气,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低声的讨论中,某种情愫如同春蚕吐丝,悄无声息地将他们缠绕。 然而,核心的矛盾也在此刻悄然浮现——他们越是靠近,林朝因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就越是清晰。 她需要耗费巨大努力才能勉强触及的分数,对他而言似乎轻而易举。 他是注定要闪耀的名校之星。 而她呢? 她拼尽全力,或许也只能追逐他的背影。 这种隐忧,因为一个转校生的到来,被放大到了极致。 沈薇薇,从省城另一所重点中学转来,漂亮、自信、谈吐不凡,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和江绪清来自同一个「世界」。 她毫不避讳地提及和江绪清初中同校的往事,言语间带着熟稔。 「江绪清那时候可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呢,多少女生偷偷给他塞情书。」 沈薇薇笑着对围在她身边的同学说,目光却若有似无地飘向江绪清的方向。 林朝因正在整理错题本的手指僵了一下。 她注意到,江绪清对沈薇薇的态度,确实比对其他同学要和缓一些。 他们会在一起讨论高难度的物理竞赛题,那种思维层面的快速碰撞和默契,是林朝因无法企及的。 有时放学后,他们还会一起离开,据说是去参加什么学术小组。 「他们俩挺配的,都是学霸,家境好像也都很好。」 课间,周婷凑在林朝因耳边小声嘀咕,「感觉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林朝因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一个世界……吗? 她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用力地划着手下的草稿纸。 是啊,沈薇薇那样闪闪发光的女生,才应该站在江绪清身边吧? 自己这个靠着努力硬挤进重点高中的普通人,凭什么心存妄想? 一次关键的模拟考后,这种自我怀疑达到了顶峰。 林朝因的数学再次考砸了,比预想的还要低。 看着试卷上刺眼的分数,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晚自习的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每一种细小的声响都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 她再也待不下去,几乎是逃离般地来到了空旷的操场看台,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挫败感、对未来的恐惧、还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银杏气息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林朝因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江绪清。 他就站在她面前,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远处教学楼零星的光点。 里面是她从未见过的、清晰的担忧。 「我…我觉得我考不上好大学了,」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无论怎么努力,都还是…不够好。」 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和失败,让她感到无比难堪。 江绪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距离近得她可以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温热。 他没有看她,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清晰:「你已经进步很多了。记得我们刚做同桌时,你的数学只有七十多分,现在能稳定在一百以上了。」 「可是和你比起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哭腔的抱怨里,藏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比较。 「不要和我比。」他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你的画那么美,那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他的肯定,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冰封的堤坝。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线条流畅的侧脸。 江绪清缓缓转过头,目光与她泪湿的视线相遇。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某种深沉而复杂的情感。 像是挣扎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林朝因,」他叫她的全名,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你就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最准确的词语,最终轻声说道,「…就像阳光,照进了我灰暗的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朝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她胸腔都在发疼。 所有的哭声、所有的委屈,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滚烫的张力。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仅仅是对同桌的安慰,还是…? 第7章 误会 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悸动和不敢置信的狂喜,混杂着长久以来的自卑和此刻的狼狈,让她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所以,」江绪清的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请不要怀疑自己的价值。」 那晚,林朝因在日记本上,用颤抖的笔迹写下:「我想,我可能喜欢上江绪清了。」 可是,这份刚刚确认的心意,却如同月光下摇曳的脆弱花苗。 一面贪婪地汲取着他带来的温暖和光亮,一面又畏惧着近在咫尺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影,以及横亘在他们之间那现实而残酷的差距。 暗涌的情愫在心底疯狂滋长,却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与拉扯。 青春的甜蜜与酸涩,从未如此刻般分明。 高考前的两个月。 明明约好了去图书馆,但江绪清爽约了。 在朋友的话中,她找到了江绪清。 他和沈薇薇抱在一起,如同世界上甜蜜的每一对伴侣。 她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表情,她感觉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五月在试卷的翻动声和倒计时数字的递减中悄然溜走,六月带着潮湿的暑气和离别的味道,猝不及防地降临。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校园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雷,瞬间沸腾。 漫天飞舞的雪白试卷和习题册从教学楼各个窗口抛洒而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和隐约的哭泣。 长久以来压抑的紧张、焦虑,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林朝因站在熙攘的人群边缘,看着这近乎疯狂的场面,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一片被狂风席卷过的荒原。 考试发挥得中规中矩,没有超常,也没有太大的失误,这符合她一贯的「普通」。 但此刻,成绩似乎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一种更庞大的、名为「结束」的空虚感,攫住了她。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自从那次调换座位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即使在考场外偶然遇见,也只是视线短暂交错,便迅速移开,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无限延伸的平行线。 她看到了江绪清。 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棵香樟树的阴影下,没有参与任何人的狂欢,只是静静地看着漫天飘落的纸雪,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愈发削瘦冷峻。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小东西,无意识地摩挲着。 林朝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酸涩难言。 那些在银杏路上的对话,那个看台夜晚他带着温度的话语,此刻都化作细密的针,扎在她的心口。 误会真的存在吗?还是她那可怜的自尊心,让她亲手扼杀了某种可能? 她想上前,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该说什么呢?时隔多日,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尴尬。 毕业晚会在大礼堂举行,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彩带气味、淡淡的离愁和强装的欢颜。 灯光暧昧,音乐喧嚣,试图掩盖即将各奔东西的伤感。 林朝因坐在角落,看着同学们三五成群地拍照、交换同学录、拥抱、哭泣。 她像一个局外人,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沈薇薇端着饮料,径直走到了她面前。 「聊聊?」沈薇薇的表情有些复杂,不再是往日那种明艳的自信,反而带着一丝欲言又止。 林朝因心里一紧,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礼堂外相对安静的走廊。沈薇薇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你和江绪清到底怎么了?他最近……状态很不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这或许不关我的事,但作为曾经的同学,我看得出来。」 林朝因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声音平淡:「我们没什么。」 「是因为你看到我们拥抱的那天吗?」沈薇薇直截了当地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林朝因猛地抬起头,嘴唇微颤,没有否认。 沈薇薇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些许了然和……同情? 这种同情让林朝因感到一阵难堪。 「那天,我是向他告别。」 沈薇薇的语气平静下来,「我家里的安排,高考完就要立刻出国了。而且……」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我告诉他,我喜欢他这么多年,也该放下了。是时候给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画个句号了。」 林朝因愣住了,心脏骤然缩紧。 告别?只是告别? 「他……他没告诉你吗?」沈薇薇看着她愕然的表情,有些惊讶,「那天他原本是要去找你的,说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重要的话」? 林朝因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所以,那天他推掉和她的图书馆之约,是因为沈薇薇的告别? 而他原本,是打算来找她,说「重要的话」? 会是什么话? 那个她曾经隐隐期待,却又不敢深想的答案,此刻像一道强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所以,是她误会了? 是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就用最伤人的话语,将他推开了? 巨大的悔恨和恐慌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脸色煞白,手指冰凉。 「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沈薇薇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找他吧。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了。」 沈薇薇的话像一记警钟,敲醒了林朝因。 她再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冲回喧闹的礼堂,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江绪清的身影。 然而,她找遍了礼堂的每个角落,问了好几个同学,得到的答复都是:「江绪清?他好像刚才已经提前走了。」 一瞬间,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她踉跄一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巨大的失落感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哦,对了,林朝因,」一个同班的男生路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江绪清走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第8章 七年如一页 信! 林朝因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那封信,手指颤抖着,迫不及待地展开。 洁白的信纸上,是他那熟悉的、工整有力的字迹,只是笔画间似乎带着一丝匆忙和不易察觉的潦草: 「朝因: 我要去北京了,明天的 Z508 次列车,上午九点。 如果你愿意来送我,我会在第三候车室等你,到最后一刻。 有些事情,我想当面告诉你。 江绪清」 简短的几行字,林朝因反复看了无数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她悔恨的心上。 「当面告诉你」……他依然想告诉她!他还在给她机会! 那一晚,林朝因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去,还是不去? 两种念头在她脑海里激烈地厮杀。 去? 见到他该说什么?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然后呢? 听他可能说出的「重要的话」? 如果那真的是表白呢? 他们之后怎么办? 相隔两地,他前程似锦,而她前途未卜.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根深蒂固的自卑感,让她恐惧。 她害怕面对可能的重聚,更害怕重聚后的再次分离。 不去? 也许就这样错过了。 让那段朦胧美好的感情,永远定格在银杏路的回忆里,成为心底一道抹不去的白月光。 至少,不会面对被现实打败的惨淡结局。 天快亮时,泪水已经浸湿了枕巾。 最终,对未来的恐惧,对自身的不自信,以及那种「长痛不如短痛」的怯懦想法,占据了上风。 第二天上午,当 Z508 次列车即将启程的广播在车站回荡时,林朝因正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画满了银杏和某个少年侧影的素描本,哭得不能自已。 而火车站第三候车室里,江绪清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身形挺拔却孤寂。 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向入口处,眼神从最初的期待,到焦灼,再到一点点黯淡,最终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 广播里最后一次催促登车的声音响起,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张被捏得有些发皱的车票,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他最终转身,拖着简单的行李箱,汇入了涌向站台的人流,背影决绝而落寞,像一头受伤后独自离群的幼兽。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在诉说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别。 年少的骄傲与卑微,误会与怯懦,共同写下了一个仓促的、充满遗憾的休止符。他们都不知道,这一错过,便是七年的时光。 而那颗未曾有机会说出口的真心,如同被深埋的种子,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等待着下一个破土而出的春天。 ----------------- 七年。 时光如同一双温柔又残酷的手,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城市的轮廓,也重塑了曾经年少的灵魂。 又是一个银杏金黄的季节。 林朝因站在母校门口,看着那条熟悉的银杏路,恍如隔世。 叶子依旧如七年前那般灿烂,只是看风景的人,早已不复当初的心境。 她受邀回母校参加艺术节,以新锐插画家的身份。 她的插画集《十七岁的光影》意外走红,里面描绘的校园生活、朦胧情愫,触动了无数人的心弦,让她在这个行业里崭露头角。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光影,大多源自一条铺满银杏叶的小路,和一个清冷孤寂的背影。 走在银杏路上,脚下是熟悉的沙沙声。 回忆如同沉在河底的卵石,被此刻的景象一一打捞而起,清晰得令人心悸。 那些一起学习的午后,那些低声的交谈,那个看台上他说「你就像阳光」的夜晚。 以及,最后车站那封她未能赴约的信。 七年来,这份遗憾和那个名为江绪清的少年,成了她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是她创作中挥之不去的月光。 她试图用色彩填补那份空白,却总是在画作完成的瞬间,感到更深的空洞。 艺术节的讲座在校内新建的礼堂举行。 比起七年前,这里宽敞明亮了许多。 台下坐满了充满朝气的学弟学妹,也有不少被她的画作吸引而来的校外读者。 讲座很成功。 她分享着创作心得,讲述画面背后的故事,声音温和而从容。 岁月洗去了她年少时的怯懦和刻意张扬的活泼,沉淀出一种安静的力量。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提及「青春里的遗憾与错过」时,她的心脏是如何微微抽搐的。 互动环节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林朝因低头整理着讲台上的画册和资料,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会场最后排的角落,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白衬衫,身形修长挺拔,比少年时代更多了几分成熟男性的沉稳。 只是那站姿,那周身清冷的气质,以及那双深邃得如同寒夜星辰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倒流。 林朝因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第9章 如果和你重逢 耳边嗡嗡作响,握着画册的手指瞬间冰凉,却又在下一秒变得滚烫。 她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盘旋了七年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喘息。 江绪清。 他看着她,目光复杂得如同交织了万语千言。 七年的时光在他脸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将那份少年的清俊雕刻得更加棱角分明,眉宇间沉淀了更深的沉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向她,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朝因的心尖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手中拿着一本她再熟悉不过的插画集——《银杏路上的白月光》。 那是她以高中时光为灵感创作的合集,里面藏满了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思念。 「我看了你的每一幅作品,」他开口,声音比少年时期更低哑了些,却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清冽质感,像秋日的泉水,「尤其是这本。」 他的目光落在画集的封面上—— 那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站在银杏树下的背影,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林朝因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她强迫自己镇定,却无法控制微微颤抖的声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母校办点事,看到宣传海报。」他的回答简洁,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像是要将这七年的空白一寸寸补回来,「画得很好,朝因。」 他叫了她的名字。 不是林朝因,是朝因。 如同那年看台上的夜晚。 这一声呼唤,瞬间击溃了她所有伪装的平静。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她慌忙低下头。 「那天,」江绪清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紧绷,「我在车站等了你整整四个小时。」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尘封七年的记忆闸门。 所有的愧疚、悔恨、遗憾,汹涌而至。 林朝因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对不起,我……我当时……」 「后来我才从沈薇薇那里得知,她找过你,但没有解释清楚。」 他打断她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我本该亲自向你说明一切的。是我的错,我当时……太骄傲,也太害怕被拒绝。」 他的坦诚,像阳光驱散了最后的迷雾。 原来,骄傲和怯懦,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枷锁。 「说明什么?」她轻声问,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待和颤抖。 江绪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灼热而认真,仿佛要穿透七年的时光,直抵她的灵魂深处: 「那天我本来是要告诉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林朝因的心上,「我喜欢你。从高二那个银杏叶飘落的秋天,看到你坐在画架前专注侧脸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林朝因的脸颊滑落。 七年来的自我怀疑,七年来深埋心底的遗憾和思念,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也一直喜欢你,」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却无比清晰,「这些年来,从未停止过。」 这句迟到了七年的回应,让江绪清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了下来。 他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情感,有释然,有心痛,更有失而复得的珍重。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当年不去车站,也没有诉说这七年来他是如何度过。 他只是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泛黄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 他缓缓展开。 那是一幅铅笔素描,画的是一个少年低头写作业的侧脸。 线条还有些稚嫩,但人物的神韵捕捉得极好,专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林朝因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高二时,某次课间偷偷画的江绪清,后来不知怎么找不到了,她还懊恼了许久。 「我一直保留着,」他轻声说,指尖轻轻抚过画纸上熟悉的线条,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你偷偷塞在我课本里的这幅画。」 林朝因愣住了:「你……你发现了?」 「嗯。」他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第二天就发现了。它夹在我的数学课本里,陪伴了我整个高三,后来,又跟着我去了北京,去了很多地方。」 原来,她以为无疾而终的暗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他沉默而漫长的回应。 这幅她以为遗失的画,竟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保存了七年。 巨大的感动和酸楚将她淹没。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神圣的宁静。 「林朝因,」他再次呼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虽然我们错过了七年,但我不想再错过余下的生命。你愿意……给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金色的银杏叶从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轻轻落在他们之间,如同七年前那个秋天一样。 这一次,林朝因没有再躲避,没有再因为自卑和怯懦而退缩。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看着他眼中七年未变的深情和此刻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那道名为「江绪清」的伤口,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被一种更温暖、更坚实的情感所取代。 她向前一步,拉近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坚定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绽放出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明媚的笑容,那是褪去了所有伪装和不安的、真正属于林朝因的笑容。 「我愿意。」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光晕之中。银杏叶仍在缓缓飘落。 时光终于原谅了年笨拙与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