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姐她偏要成魔》 第1章 风波起 封澜睁开双眼,意识尚未清醒,身体率先做出反应,扭头吐了一口鲜血。她不甚在意地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死了一回。 确切地说,她确实死了一次,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幻境里。 她靠着床柱缓了缓神,眼前又浮现出那片焦土。 昔日钟灵毓秀,仙门林立的灵域现已化作一片废墟,凛冽寒风裹挟着浓厚的血腥气在断壁残垣之上呜咽盘旋,远处不时传来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混杂着几句咬牙切齿的咒骂,很快又被暴虐张狂的大笑掩盖。 封澜以剑拄地,半跪在血泊之中,伤痕累累的身躯已无力站起,更遑论拿起剑继续战斗。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逐渐逼近自己的那道模糊人影。 那人行至身前,围困住她的四魔君纷纷向他行礼,恭敬道:“尊上。” 尊上?他是魔尊?! 魔域分明只有四个魔君,什么时候多了个魔尊? 伤势太重,思绪也变得迟钝了,封澜甚至想不明白,魔尊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近距离依旧看不真切,这位魔尊,像是由一团黑雾凝聚而成,没有面容,也没有任何细节,只勾勒出了一道潦草的人形轮廓。 真是越发诡异了。 魔尊微微俯身,仅这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释放的威压却将封澜的背脊生生压低几分。他伸手掐住封澜的脖颈,就这么直直地将她举了起来,还左右晃了晃,好似在掂量她的重量。 下一瞬,他骤然发力,一拳贯穿封澜的胸膛,而后将她从手臂上甩下来,随意丢弃在随处可见的尸堆中。 封澜没有立即死去,甚至还能清晰感受到胸腔处传来的阵阵灼烧——是伤口处的魔能在啃噬她的神魂。 肉身死,道不消,神魂散,便是无力回天了。 她努力偏过头去,寻找魔尊的身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亲手收割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些朝夕相处的同门,那些泛泛之交的道友,全都化作了冰冷的尸体。 …… 所有痛楚都消失后,封澜以为会脱离幻境,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白茫茫好似没有边际的空间。 很显然,她还在幻境之中,只是换了一个场景而已。 封澜不解,她为何会突然进入幻境,晋境时不是一向只有雷劫么,不曾听说还有道幻境的考验。 而且她经历的事件,也不像是一种考验。 只能说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幻境和它编造得过于离奇的内容。 回想起方才的幻境,封澜仍心有余悸,在那场仙魔大战中,仙门年轻一代几乎被杀光了…… 封澜蓦地僵住了。 魔域没有魔尊,幻境里却有,她如今才神照境,幻境里却已至无间境。 如果,这一切是真实的,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那这个幻境呢?又要告诉她什么?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然袭来,刹那间,无尽的黑暗汹涌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苍茫的视野尽数吞没。 归于平静后,除了明显的颜色变化,其余好似与刚才没有什么区别。但封澜觉得幻境应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变化。 她静下心来细细观察,终是发觉了端倪。 这方空间并非简单的被黑暗覆盖,而是遭受一片浓稠黑雾的吞噬。它们像是受到某种牵引,四面八方的黑雾皆朝一个点汇聚。 封澜缓慢而谨慎地沿着黑雾涌动的方向前行,她没有受到丝毫阻碍,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不知走了多久,封澜蓦地止住脚步,直直望向那一小团与众不同泛着轻微紫调的雾气。 紫黑色,凝聚成魔尊的雾气正是这个颜色! 那这些黑雾,是魔气么? 它吸食魔气后便会滋养出魔尊? 封澜绷紧身子,试探地朝它伸出手,指尖即将与之相触的瞬间,那团魔气灵巧一扭,轻飘飘避开了她的触碰。 封澜缓缓垂下手,她理应感到愤怒才对,可不知为何,看着那团跃动的魔气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 在此之前,她困惑于突然现世的魔尊,看见这团魔气后又在想,它究竟从何而来。 这一刻,真相大白,所有疑问都不复存在了。 能赋予魔气意识,能让无形之物拥有灵智,除了天道,她想不出第二种可能的存在。 幻境外,风云突变。 原本汇聚于藏云峰的磅礴灵气突然暴动,如脱缰野马般四散奔涌。剧烈翻腾的雷云顷刻间消散不见,那道酝酿已久的天雷始终没有落下。 封澜猛地睁开眼睛,却是双目通红,瞳孔空洞得骇人。 她受幻境影响,道心不稳,晋境失败,进而遭到反噬,狂躁不已又神志不清。在藏云峰大闹一通后趁乱冲出了宗门。 再次醒来,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经脉受损,修为倒退。 封澜检查了一遍体内状况,灵台黯淡无光,原本已经凝聚成型的神魂也变得稀薄透明。 确定伤势后,她这才抬眼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一张方桌,一个圆凳,墙角堆着几个掉了漆的陈旧大木箱,灰暗的墙壁上挂着大小不一打着补丁的布袋,装得鼓鼓囊囊,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这应是凡域上一户较为清贫的人家。 不知道是在哪座城管辖之下。 封澜掀开棉絮结成团的薄被,起身的动作一顿,拧眉看向自己的双手。 空空如也。 她记得失控时自己也紧紧拿着凝霜剑,怎么会弄丢了?难道她神志不清时依然记得把剑收好? 封澜低头看向腰间。 空空如也。 封澜:“……” 佩剑丢了,储物袋也丢了。 “吱嘎~” 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侧身顶开房门,端着托盘进来,一抬眼就看见封澜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床边还有一小滩殷红的血迹。 她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把托盘扔在桌上,动作之急切,使得碗中的饭菜晃荡一下,洒出了大半。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浪费粮食了,几大步走到床前,搀扶着封澜:“仙长慢些。” “无妨,我没有大碍。” 封澜看向这头发泛白的妇人,默了。事实上自己的身体比她还强健,实在无需这般小心翼翼。 “都吐血了还没事啊!” 王秀花心直口快,语气是充满关切的责备,俨然把封澜当成了自家小辈训了。 今早在菜地发现仙长时,她前襟好大一片血渍,眼看着几乎是个死人了。 吓得她差点直接撅过去,还是老伴周安胆大心细,发现仙长还有呼吸起伏,这才合力把人抬回了家。 这才半天,怎么能下床走动…… 是了,仙长与她们是不同的。 王秀花猛然意识到这一点,训人的气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已经午时了,仙长要不要吃点东西。”王秀花怕刚才的言语惹得封澜生气,现在更加恭敬了,看见洒了半碗的饭菜,连忙道:“我再换一份。” “不用了。”封澜制止了,“我早已辟谷。” 王秀花局促又茫然地看着封澜。她不识字,甚少进城,听到的有关仙长的传闻中从没有提到过“辟谷”,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封澜解释:“我不用吃饭。” 王秀花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只听闻仙长斩妖除魔时如何厉害,却没想到他们竟连饭也不用吃了。 那岂不是能省下好多钱。 奇怪。 封澜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自灵域的‘仙长’?” 王秀花既然能称她为“仙长”,应该对修士多少有一点了解才对。 王秀花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呵呵一笑,“我哪知道这些,老周见识广,他说拿着剑的就是仙长。” “剑?你们发现我时我拿着剑?” 修士几乎人手一把剑,就算不用做武器,也会用来御剑飞行。而那些将剑视为并肩作战的伙伴的修士,更是从不离身。 “仙长是拿着一把剑,它上面又是血又是土的,可脏了。”王秀花说,“我废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从仙长手里抠出来,拿去洗干净了。” 要不是没有合适的换洗衣物,她还想把封澜身上的衣服也一并拿去洗了。 封澜抿了抿唇,“可否把它还我?” 本来就是仙长的东西,谈什么还不还的。 “就在院子里晾着,我扶仙长出去。” 就算封澜说了她身体并无大碍,但在王秀花看来,她虚弱得很,说什么也要扶着点,封澜劝不动,只好把手臂虚搭在王秀花手上。 封澜兀地在房门前停下脚步,眸光微凝,紧紧盯着伫立在院中的那道人影。 侧身搀扶着她的王秀花不明所以,扭头一看,只见一少年呆呆地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某个方向,眼也不眨,像失了魂。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是放置在长凳上晒太阳的剑。 应该是一回家就看见了仙长的剑,太激动了。 不过仙长怎么停下不走了? 王秀花想不明白,不好发问,又不敢撒手。她想了想对少年喊道:“小雨,你帮仙长把剑拿过来。” 少年身子一抖,仿佛猛然间从噩梦中惊醒。 封澜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 看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凝霜剑,又亲手把它送到自己面前。 封澜视线从他手上扫过,却没有马上接过凝霜剑,而是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周雨。” 少年没有回应,旁边的王秀花替他回答。 “他只能听见,不会说话。” 封澜点点头,从周雨手中接过了凝霜剑,剑身微颤,剑鞘隐隐发烫,转移至她手中后又迅速归于平静。 封澜看了看一旁朴实的王秀花,对面前的少年说:“陪我出去走走。” 语气强硬,不是商量,更像是命令。 但是王秀花没有听出来,见封澜格外关注周雨,打从心底里高兴。 能得仙长另眼相看,说不定这孩子以后有大造化呢。 第2章 初相遇 周雨和封澜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乡间小道上。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周雨却觉得如坠冰窟,再炙热的阳光也驱散不了他心底涌上的寒意。 “你叫什么名字?”封澜突然发问。 周雨步伐一滞,真到了这一刻居然莫名地感到无比放松。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平静地答道:“栾祈。” 封澜也是时刻警戒着,发现他周身的气场变化明显,担心他留有后手,当即“欻”的一声拔出了凝霜剑。 封澜说:“你是妖。” 离房屋已经很远了,在这里动手不用担心伤及无辜。 要是以前,区区凌虚境,不过是一击必杀,但现在,她也倒回了凌虚境,还经脉受损,实在不应该再动用所剩无几的灵力。 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做好万全准备。 利剑架在脖颈处,栾祈不得不停下。 他瞒不过她的眼睛,况且这时候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栾祈爽快地承认了,“我是妖。” 封澜看着栾祈的背影,狐疑地皱了皱眉。 身份被拆穿后不应该与她来个鱼死网破吗?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对,在周家时他就已经暴露了,但那时他没有动手,反而很配合。 若那时他挟持了人质,也许还真能逃走。 封澜既要防备栾祈动手,又要分心思考问题,竟没有注意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待到发觉之时,马车已是肉眼可见,坐在车辕上的人亦发现了他们。 一人稳稳驾驶马车,另一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不管不顾地跳下行进中的马车,跌倒后迅速爬起,大喊着向她跑来,“仙长留手!” 这声惊呼过后,马车内又伸出一个脑袋,直直地望向封澜。 那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封澜身侧,两腿一弯就要朝她跪下,栾祈看出他的意图,想要跨步过去伸手制止。 不料刚有动作,颈上便传来细微的刺痛,锋利的剑刃刺破皮肤,浮现出一道细长的红线。 封澜只是用力下压剑锋,予以警告。 跪在地上的男人见此情景,忙不迭地为栾祈求情:“小雨他不会说话,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仙长,还望仙长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吧!” 封澜知道凡人分不清什么妖和魔,被误会是在仗势欺人也没有生气。不过他离得太近,如果栾祈突然动手,分身乏术的她可顾不了那么多。 “他没有得罪我,你也无需为他求情。”她的声音平淡无波,“不必跪着,退远些。” 中年男人好似没有听懂封澜的意思,又或者被她展现出的冷血所震慑,呆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反倒是早已下了马车,等在一边看热闹的两人听话地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仙长……” “他是妖。” 见他还要求情,封澜直截了当地说出事实。 封澜推测,此人应该是“周雨”的“父亲”,为了“儿子”可以跪在这里不停求情,但“周雨”不是“周雨”,而是一只狐妖。 周安顿时瞪大了双眼,求情的话卡在嗓子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栾祈,身子猛地仰倒,下意识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爬了几步。 “小雨……” 栾祈将他惊慌失措的反应尽收眼底,闭了闭眼,冷冷道:“我叫栾祈。” 小雨不是哑巴么…… 周安终于回过神来,一骨碌爬起来,慌忙跑向远处静静等待的两人。 栾祈不顾冰冷的剑刃划破肌肤,血液蜿蜒而下,执意转过身,面朝封澜,“动手吧。” 封澜有些看不懂他。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反抗,刚才那么好的机会,也被他亲手葬送了。 封澜抿了抿唇,内心几番挣扎,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却也没有将剑收起。 “周雨是他原本就有的儿子,还是你?” 栾祈正情绪低迷,听见这个问题,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三年前,他们在路边捡到我,那天下着小雨,后来就为我取名‘周雨’。他们不知道我是妖,见我身上有伤,甚至还以为我是被妖所害,问及住址和家人,我不知如何回答,便以为我是哑巴。” “他们对我很好,受伤期间悉心照料,伤好后我也不愿离开,我本就无处可去,不如留在这里。我想,哑巴就哑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拿我当亲儿子看待,我也真心对他们好,但是……” 栾祈往远处看了一眼。 一旦知道他是妖,一切就不复存在了。 封澜接触过很多妖,都是些恶贯满盈,背负着人命的妖,久而久之,她甚至认为妖都是一丘之貉,没想到今天遇到了一个无辜的妖——若他所言为真。 兴许是对妖的偏见太过深刻,封澜虽有触动,但不多,她追问道:“你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被人追杀。” 栾祈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触及她的底线,事到如今,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混入了浮花宗,成了一名外门弟子,后来被一路过的修士识破,因此遭到追杀。” 三域之中,没有妖的一席之地。 灵域不容,魔域厌恶,凡域憎恨。 但妖也需要修炼,也想提升修为。 浮花宗是个末流宗门,设立的位置比较偏僻,灵气也没有多少。只有这样的宗门,才有混进去的机会。 他甚至不敢在宗门四处走动,只觉得能潜藏在灵域偷偷摸摸修炼就已经很好了。 封澜对此事有所耳闻。 当初浮花宗混进了妖的消息一传出,许多宗门都进行了彻底清查,结果还真查出不少潜藏的妖。 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渗透进各个宗门,所有人都认为妖在暗中谋划什么,但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到。 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栾祈见她眼中仍有疑虑,不等她发问,主动给出回答:“只是为了修炼。”为了自保而已。 说完,他落寞地垂下眼睑。 没人会相信这套说辞。 只是为了修炼…… 封澜在心里复述一遍,回想起了当初众人对浮花宗事件的议论——幸好发现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是了,他们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妖用心险恶,就连她自己,也是如此。 是他们错了吗? 她不由得联想到了那个幻境,所以天道才会降下惩罚,仙门惨遭屠戮,伤亡惨重。 不,不对,不是惩罚! 封澜早在初见幻境时就经历了一次道心崩塌,反倒不会再轻易产生动摇,此时她格外沉稳,思绪清明。 且不说天道有万种方式降下天罚,单说仙门与妖的恩怨,何须魔族来了结? 可天道偏偏造了个魔尊,而不是妖王。 封澜正视面前引颈受戮的栾祈,深呼出一口浊气,收剑入鞘,诚恳道:“是我们错了。” 栾祈身形微晃,踉跄着往后退了一小步,他瞪大双眼,嘴巴微张,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是他幻听了吗? 他迫切地想要问清楚,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指谁,“错”在哪里。 可他喉间干涩,嘴唇翕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伤人,还拆散了一个“家庭”,封澜自觉理亏,等了一会儿,见栾祈呼吸趋于平缓,知晓他冷静下来,抬手指向远处翘首以盼的三人。 “你要过去吗?” 封澜想的是,栾祈对周家是有些感情的,但是周安接受不了他的身份,如果有什么离别的话要说,有她在场兴许能好一些。 栾祈则以为她是在邀请自己同行,欣然答应,“要去。” 封澜带着栾祈刚一走近,周安和马车夫便惊恐地后退两步,服饰更加精细的男人也是面色一僵,下意识后撤半步,又硬生生止住身形。 他们可听得清清楚楚,仙长说这小子是妖! 退远后只能看见身影,听不清声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仙长竟留他一命,还带到他们跟前来! 富贵男人迅速敛去面上异色,换上一副热络又不失分寸的笑颜,上前一步,朝封澜拱手行礼,“在下云岚城城主徐承致,听闻仙长到访,特意前来迎接。” 天知道有人找上门来,说捡到一个昏迷的仙长时他有多高兴! 云岚城终于也要和灵域搭上关系了。 云岚城四面环山,既不富饶,也没有人脉。满城人口,愣是没出一个人才,不求进声名显赫的大宗门,只要能去灵域都行啊。 等了多少年了,终于让他等来了机会。 昏迷的仙长! 上限是救命之恩,下限是混个脸熟,总之也算是背后有人了。 他乐颠颠的赶来接人,没料到半路就遇上了,还附赠一只妖。 云岚城里怎么会有妖啊?! 幸好有仙长在。 仙长怎么不杀了他啊?! 短短几个时辰,徐承致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现在还能在封澜面前维持住城主的形象,实属不易。 衣着华贵且直奔她而来,果然是城主,不过这云岚城,倒是没有听说过。 封澜回了个礼,“青筠宗弟子,封澜。” 一阵和煦的微风拂过,呆滞的徐承致眼中骤然迸发出狂热的惊喜。 青筠宗……竟是青筠宗! 青筠宗可是如今的仙门第一大宗! 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徐承致晕晕乎乎地想,云岚城沉寂这么久,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勾搭上青筠宗。 “嘿……嘿嘿……咳咳……” 唇边不自觉溢出几声痴笑,察觉到车夫和周安投来难以言喻的视线,他老脸一红,佯装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挺了挺身子,笔直地站立着。 无知者无畏。 车夫和周安不明所以,栾祈心里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封澜……竟然是封澜! 第一仙门名满天下的大师姐,疾恶如仇,斩妖除魔如同砍瓜切菜的封澜! 难怪那把剑带给他十足的压迫感,只看了一眼,便断定自己绝无逃走的可能。 可她怎么能是封澜呢? 她那情真意切的道歉又算作什么? “咳。”徐承致用尽全力绷紧了脸,好让自己笑得不要太灿烂,“仙长可要去府上稍作修整?” “有劳城主了。” 城主府应该会有联系仙门的法器,不论找上哪个宗门,都可以往青筠宗传递消息。 非必要不动用灵力,她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城主府等宗门派人来接比较好。 封澜转头看向栾祈,既要跟过来又怎么傻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再不说她就要走了。 她一离开,恐怕周安不会好好同他说话。 是了,他定是被周安恐惧疏离的态度伤到了。 “你……”没话说就算了。 “我跟着你。” 在她转头看向自己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是妖,不被容纳的妖。 他潜藏在浮花宗时,结交了几个朋友,后来朋友反目。 他生活在周家,过了一段安稳日子,如今也破灭了。 只因他是妖。 眼前这人,她会说是他们错了。 可她是封澜,她手中的剑不知夺走了多少妖的性命。 他该信传闻中的封澜,还是眼前的封澜? 事不过三。 栾祈心想,前两次结果都不如意,这次会给他一个好结局吧。 第3章 谈一谈 周安一脸惊惶地冲进家门,看见无比熟悉的身影,憋了一路的气忽的就散了,腿脚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地。 王秀花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搀扶,可费了好大劲也没能把人捞起来,连带着她也心里发慌,眼泪夺眶而出,颤抖着喊道:“你快起来啊!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我们搬家吧。”周安没有回应,只喃喃道,“我们搬家吧。” 王秀花眼泪一抹,再次使劲,这回周安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她扶着他到一旁坐下,附和道:“好,我们搬家。” 周安静静地凝视着王秀花,半响,才哑声道:“小雨……他是……妖啊……” 王秀花惊骇不已,身形趔趄,险些摔倒,“怎么会?!他不是家里受了妖祸,逃难过来的吗?” “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是我们见他身上有伤,才这样推测。” “他不会说话……”王秀花下意识辩护,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哑巴……可三年时间,没在我们面前说过一句话!” 想到这点,她突觉遍体生寒。 “他被仙长带走了,有仙长坐镇,肯定翻不起什么浪花”周安满面愁容,“可万一他还有藏起来的同伙呢?他时不时就进城里做短工,兴许就是去与别的妖联络了。” 王秀花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也有些担心会遭到其他妖的报复。 “我们搬去落照城,那里常有仙长路过,肯定没有妖能藏身。” 王秀花面上不见一丝欣喜,悲痛地说:“我们哪有那么多银子……” 周安瞬间失声,哑口无言。 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 城主府,乃是一方统治者权柄与威仪的象征,贫穷如云岚城,其府邸亦是规模宏大,庄严气派。 而身为一城之主的徐承致正亲自为封澜引路。 他临出发前特意命人收拾出一处清幽淡雅的院落,用来安置仙长。 清幽淡雅,其实就是位置稍偏远了些。 周安来报时说仙长陷入了昏迷,他想着把人接回来后也需要静养,不宜喧闹,特意选的这种地方。 现在情况有变,封澜看起来并无大碍,也不知这样的安排是否合她心意。 徐承致将人领进院子,略显局促地问:“仙长可还满意?” “满意,有劳城主费心。” 其实封澜对居住环境并不在意,只要不是存心使坏,她都能接受。 徐承致隐晦地瞥了栾祈一眼,欲言又止。 听见栾祈也要跟来城主府时,他内心是百般不愿的,堂堂城主府,岂能容妖光明正大的住进来? 但封澜点了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转念一想,反正别人也不知道,住就住吧。 再说了,不跟着封澜,还有谁镇得住他啊! 巴不得让封澜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好。 为栾祈再安排住处吧,实在不愿意;让他就住在这儿吧,又开不了口。 封澜仿佛有了读心术一般,瞬间看出徐承致内心的纠结,“他与我同住。” 徐承致顿时松了口气,又提议多安排几个人过来伺候,封澜以她喜静,不想被人打扰为由婉拒了。 徐承致还想说说其他安排,又怕一时间说得太多,显得聒噪,惹人烦厌,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离开了。 他一走,封澜就将目光落在了栾祈身上。 我跟着你。 绝不是指跟着她来城主府这么简单。 封澜一路上都在思考。 她要查清楚天道创造魔尊的原因,要找到那团有意识的魔气,要想办法阻止仙魔大战。 她要去魔域。 不是偷偷潜进去,是光明正大的进去。 潜进魔域,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而且一旦暴露,就只有死路一条。可她现在的身份,想要光明正大地进入魔域是何等困难,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需要摆脱原有的身份,营造一个全新的,能被魔域接受的身份。 封澜说:“我们谈一谈。” 语气是少有的郑重,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事,栾祈心底泛起些许紧张,乖顺地跟在封澜身后踏进前厅。 虽然没有下人侍候,但院子早已一切收拾妥当,该有的东西都备上了。 封澜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指尖蘸上淡淡泛黄的茶水,在桌面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书写。 她只写了几笔,就停下了动作。 一个残缺的字。 是让他猜字谜的意思吗? 栾祈仔细辨认,觉得那个字有点像“麻”,也不知封澜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有何意味,只好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推测:“麻……麻烦?” 封澜怪异地看了栾祈一眼,“不是,只是做了个无关紧要的小测验而已。” 天机不可泄露。 封澜心中早有预料,还是忍不住想要验证一番。 她想写的其实是“魔尊”,显然,天道并不允许她泄露幻境中的见闻,每一笔都能感受到极为明显的阻力,手指刺痛,越写越乏力,甚至不受控制地轻颤。 没有期待就谈不上什么失望,封澜平静地收回了手。 薄薄的一道水渍,很快消失不见,没有在桌面留下任何痕迹。 “我有一件事想要问清楚。” 这是要开始谈正事了,栾祈不自觉调整了坐姿,“你问吧。” “你说的‘我跟着你’是什么意思?”封澜紧紧盯着栾祈,势不错过他脸上任一细微的表情。 “就是……我想跟在你身边。”栾祈咽了咽口水,眼睛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直视封澜,“我觉得你与他们是不同的,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与其东躲西藏的过日子,不如跟着你。” 封澜面上不为所动,步步紧逼,“我是封澜,我会回到青筠宗,你究竟是想跟着我,还是想借此机会混进青筠宗?” “毕竟,你有前科。” 栾祈闻言猛地看向封澜,眸中盛满了愤怒与委屈,细看还夹杂着一丝失望,可对上她清澈明亮的双眼,突然就泄了气,“只是想跟着你。” 他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也是这会儿受到提醒才反应过来,青筠宗,她怎么可能带他回青筠宗。 封澜知道,他没有说谎。 “你可以跟在我身边,做我的道侣……” “什么?!”栾祈惊呼。 封澜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怎样惊世骇俗的话语,淡定地接着说道:“你可以跟着我,但是是以我道侣的名义,我会对外宣称此生非你不可。” 脱离青筠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需要犯下大错,一个不可改正、不会被轻易原谅的大错。 与妖结为道侣,就是世人眼中不可饶恕的错。 “届时,你会随我一起被逐出宗门。人人皆知你是妖,或许你会因此受到无数的谩骂甚至攻击。当然,作为我的道侣,我会尽全力保护你。” “你能接受这个条件吗?” 栾祈激动的心渐渐冷却,只是利用吗? 可决定权在他手上,而且她坦坦荡荡,甚至一本正经地分析往后会面临的困境,给出会尽力保护他的承诺。 “我……” 栾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实在是太突然了,脑子里面乱哄哄的,难以做出正确的决定。 “没关系,我不是要你马上做出选择,在我离开城主府前给出答复就行。” 其实私心里,她很希望栾祈能答应,这是最快捷有效的办法。 封澜起身,对仍处于呆滞中的栾祈说:“我还有事要与城主商议。” 她还需要通过徐承致来联系宗门,向宗门告知自己的位置。 如果栾祈答应,到时候就是他们被押送回宗门接受审判;如果栾祈不答应,那她也能早点回到宗门,再另做打算。 封澜在通往正厅的半路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徐承致,他面色红润,呼吸急促,想来是赶路过于急切。 她只是在路上问了几个仆人城主现在在哪儿,没一会儿,徐承致就急匆匆出现在了她眼前。 因着凡域无法对抗妖魔,需要倚仗仙门的庇护,所以把修士奉为上宾实属正常,但徐承致这番近乎阿谀的做派,也是少有。 实际上,仙门除了会派遣弟子清理在凡域上作乱的妖和魔,定期举行资质测验大会外,不会过多插手凡域的事情。 “不知仙长找我所谓何事?” 压下心底的一丝异样,封澜谦逊有礼地回答:“有件小事劳烦城主出手相助” 徐承致懵了。 仙长的忙是他区区一介凡人帮得上的吗? “额……这个……”徐承致不好贸然答应,也不敢轻易拒绝,只能含糊其辞,“我们移步书房详谈?” 两人转而步入书房,刚一坐下,徐承致还没想好怎么再度开口,就听见封澜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她的意图。 “我因为某些原因,受了点伤,暂时不方便动用灵力,想借用府中的引灵烛与宗门取得联系。” 引灵烛可以说是专为凡域研制的法器,不需要灵力驱动,只要将其点燃,升起的缭缭烟雾自会携带着诉求将它送达至指定之人——通常也就是赠烛之人。 徐承致听完后面无表情,嘴角抽动,已然是陷入了心如死灰的状态。沉默片刻后,他颇为痛心疾首地说:“我们没有引灵烛。” 天杀的,云岚城好不容易来了一位仙长,送来一个千载难逢、有恩于仙长的机会,他却把握不住。 封澜陷入了沉默。 引灵烛虽然不是什么金贵的法器,但也不能随意送出去,免得遭到滥用。可谁能想到一城之主竟也没有。 徐承致也在这沉默中滋生出几分尴尬。 云岚城位置偏僻,通常不会有仙长经过。城里又一向平和,没有出现过什么诡异的事件,难以获得仙门的关注。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还是,云岚城至今没有发现一个适合修炼的人。 没有引灵烛,封澜合理推测云岚城从未有修士踏足,也难怪徐承致对她过分殷勤。 “算了,也不是要紧的事。”封澜轻叹了口气,“宗门定会派人来寻我,找到我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 还会有仙长到来?! 徐承致瞬间死灰复燃,神采奕奕,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第4章 同门见 翌日,门房前来禀告说又来了三位仙长,徐承致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晕乎了。 知道还有仙长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什么都没准备呢。 这会儿就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徐承致赶紧起身,小跑着前去迎接贵客。临近门口,他忽的放慢脚步,掸掸衣袖,正了正发冠,确认衣着得体,不会失了体面才跨出大门。 徐承致刚一现身,三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弄的他心里一慌,准备好的腹稿忘了个一干二净,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身着淡蓝色服饰的仙长蹙起眉宇,明显不悦,“带我们去见大师姐。” 蒲舒阳心里憋着一股闷气,确定封澜就在此处后,他本是想直接进去,反正这城主府的人也不会阻拦,谁知裴源偏要守什么破规矩,让他们老老实实候在门口,等人先行通知城主。 礼仪重要还是大师姐重要? 偏偏裴源也不拿师兄的身份压人,只阴阳怪气地说:封澜要是知道师弟为了见她强闯城主府,想必会十分感动。 他哑口无言,只能忍气吞声地候在门口,结果那城主出来什么话也不说,凭白耽搁时间,让他更添一丝火气。 觑见裴源瞬间阴沉的脸,沈星苓暗道不好,她轻轻扯了扯蒲舒阳的衣袖,小声说:“裴师兄真的生气了。” 蒲舒阳身体一僵,握剑的手紧了紧,安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裴源瞧见了两人的小动作却没有理会,现在不是与蒲舒阳计较的时候,他看向面色讪讪的徐承致,略带歉意道:“我们是青筠宗弟子,特意前来接应大师姐封澜,师弟年少失言,城主勿怪。” 年少失言? 虽说这几位仙长都是少年模样,但听闻修炼之人每次晋境后寿元都会增加,到达一定境界后还能容颜永驻,说不定他们年纪比他还大呢。 徐承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不过仙长这样说,递出了台阶,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还以为这几位仙长不好相与,眼下看来也不尽然。 徐承致笑着回应道:“封仙长确是暂住府上,各位仙长且随我来。” 徐承致在前面引路,沈星苓和蒲舒阳走着走着就落后了几步,在后面小声说悄悄话。 主要是沈星苓在劝说:“师兄,你还是找个时间向裴师兄认个错吧,他也很担心大师姐的,否则也不会不顾伤势执意要来了。” 蒲舒阳一言不发,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沈星苓抿了抿唇,继续说道:“师尊……生性自由散漫,要不是有大师姐在,藏云峰的名声早就被败坏完了,作为藏云峰的亲传弟子,更应该注重言行举止才对,师兄也不想成为大师姐的拖累吧?” 蒲舒阳脚步一滞,随后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沈星苓看了一眼前方裴源的背影,也选择停下。 片刻后,蒲舒阳闷闷地说:“我以后会注意的。” 沈星苓知道,他这是认错了。 她快步追上前方的裴源,在他偏头看过来时扬起一张笑脸。 裴源什么也没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沈星苓却很高兴,裴师兄默许了她的行为。 裴师兄与蒲师兄经常闹矛盾,从前有大师姐调和,现在她也能帮上忙了。 裴师兄看谁不爽时说起话来就会阴阳怪气,对于蒲师兄尤其频繁,但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讨厌蒲师兄,只是觉得蒲师兄做事鲁莽,缺乏理性思考。 蒲师兄也看不惯裴师兄,却不是因为挨训多,而是因为裴师兄对大师姐也从不嘴下留情,他认为裴师兄不够尊敬大师姐。 总之,师兄都是好师兄,她不想他们因为一点小事就闹矛盾,伤了和气。 随后,蒲舒阳也跟了上来,碍于有外人在场,他没有说话,不过明显能感觉出他心中的郁气散了。 徐承致佯装什么也不知道,一门心思只为带路。 不多时,到了封澜的院外,他想着贸然进去不太礼貌,正要抬手拍门,忽觉一阵劲风吹过,眯眼一看,三位仙长已经冲了进去,直达前厅。 徐承致一惊,急忙追了上去。 只见前厅里端坐着封仙长与那只妖,并无异常。 妖…… 他猛地反应过来,是妖,忘记先与这几位仙长说了,封仙长不知为何留了一只妖在身边。 徐承致看看严阵以待的三位仙长,又看看云淡风轻的封澜,再看看她身后如临大敌的栾祈,咽了咽口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况且,就现在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也容不得他开口。 算了,徐承致自暴自弃地想,这些仙啊妖啊的事,他就别瞎掺和了。 于是趁着没人注意,悄悄退了出去。 徐承致的退场,仿佛某种讯号,蒲舒阳瞬间杀意暴涨,寒光一闪,冥阳剑出鞘,却突然动作一僵,停滞不前。 他被裴源释放的威压压制了。 蒲舒阳咬紧牙关,调动体内灵力,试图突破压制,然而,就算他离凝晶境仅有半步之遥,也撼动不了裴源分毫。 可恶,明明刚才都是听见屋内的谈话后才冲进来,怎么这会儿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我愿意。 ——现在起你就是我的道侣了。 道侣? 大师姐的道侣? 定眼一看,竟还是只妖?! 荒谬,简直是天方夜谭! 定是这妖在捣鬼,为什么不让他杀了这蛊惑人心的妖?! 蒲舒阳动弹不得也要竭力朝裴源瞪眼,以表达心中的愤怒与不甘。 裴源释放的威压只针对蒲舒阳一人,在场的其他人并没有受到影响,不过沈星苓一眼就看明白,两位师兄又杠上了。 这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只能把目光转移至封澜身上。 封澜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虽说时间、人物与计划有所偏差,但殊途同归,她与妖暗中勾结一事也是成功宣扬出去了。 按计划,她应该态度强硬地为栾祈撑腰,体现出自己对他爱到无法自拔,可以为了他不顾一切。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幻境中他们凄惨的死状,以及自己神志不清时出手伤人的零星片段。 封澜选择顺从此刻的心意,她看向裴源,轻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源等人脸色稍有缓和。 这个时候,纵使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也不想听见与那妖有关的任何事情,更别提还是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怎么,你以为我们得躺在床上没个十天半个月不能动弹?” 裴源情绪不如蒲舒阳那般外露,但他心中也是有气的,说起话来自然就是阴阳怪气的语调。 朝夕相处,封澜又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真正含义,得知他们并无大碍,终于放下心来。 “你们没事就好。” “大师姐还有心思替我们担心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情况。” 裴源说话时眉头紧皱,视线在封澜身上来回扫过,另外两人可能没发现,他可是一眼就看出了她修为倒退。 怎么就晋境失败,把自己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这次封澜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又或者是故意曲解。 她侧身拉过栾祈的手,十指相扣,言辞恳切:“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妖,可他是不一样的。从来没有一只妖对我这么好,对我细心照顾,我要与他结为道侣。” 与裴源做抗争的蒲舒阳,仿若中了摄魂术一般,瞬间褪去了所有灵力,神情呆滞,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封澜。 沈星苓也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她甚至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平时大师姐为他们操心太多,他们又忽视了大师姐的需求,才会导致大师姐这么轻易就被一只妖拐跑了。 察觉蒲舒阳失去反抗,裴源顺势收起威压,不用看也知道,这两人是指望不上了。 封澜表面上对这妖情深意切,眼中却不见半分爱意,而且,她拉过他的手时,这妖身体僵硬,明显不适应这种亲密动作。 且不说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破绽,封澜与他才相识几天,怎么可能如此儿戏地选他做道侣。 好好好,宁可想这么蹩脚的骗局,也不说出来与他们商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充盈心头,裴源看着栾祈,冷笑道:“大师姐宁可触犯宗规也要与你厮混,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他在指桑骂槐。 封澜佯装没有听懂,为了巩固人设,推进计划,出言维护栾祈,“我们是两情相悦。” “好一个两情相悦,我到要看看被宗规处置时,你们还是不是情比金坚!” 裴源一番恐吓兼好心提醒,岂料那妖没有丝毫退意就算了,封澜还继续火上浇油,“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越听越火气越大。 裴源干脆选择不听,他冷漠地扔下简短的四个字,“累了,休息。” 然后退出前厅。 他一走,徒留沈星苓茫然失措,这局面也不是她能应付得过来的啊! 她朝着封澜讪讪一笑,也拉着失魂落魄的蒲舒阳离开了。 封澜松开手,神色疲惫地坐回凳子上。 掌心的温暖撤离,栾祈顿觉怅然若失,但见封澜愁眉不展,迅速撇开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轻声道歉:“都怪我没选好时机。” 昨天他与封澜交谈过后,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夜里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日没有做出选择,就要一日承受煎熬。 所以他才会在今天一早就找到她,给出答案,只是没想到刚好被其他人撞见。 封澜一愣,随即失笑,“与你无关,是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来的会是他们。” 她神志不清时下手可没个轻重,裴源等人被她所伤,理应待在宗门内养伤才是,那么前来接应她的人选,最有可能是映雪峰安济首座的弟子,他们最是循规蹈矩,比裴源好应付多了。 栾祈对青筠宗内部并不了解,只是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努力配合你。” 在见到裴源他们之前,他心底还存有一丝幻想,或许封澜的师弟师妹也如她一般,对妖没有那么排斥。 现实却是,只有她一人,只有她是特殊的存在。 第5章 共商议 裴源怒气冲冲地走了,但没有走远。 整个院子只住了封澜和栾祈两个人,还有许多空置的房间,裴源随意推开一扇房门,走了进去。 随后,沈星苓也带着蒲舒阳跟了过来。 他们围坐在圆桌的三个方位,沉默着,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约摸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裴源才轻叩了叩桌面,“你们有什么想法?” 蒲舒阳也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整顿了情绪,效果不如裴源显著,整个人稍显低迷,总归看起来不那么像个提线木偶了。 他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声音沉沉,“大师姐不可能与一只妖结为道侣。” “呵。”裴源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面带微笑地看着蒲舒阳,“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向宗门揭发她与妖勾结,还是想办法帮她隐瞒?” 沈星苓下意识想要回答,但见到裴源眼中刺骨的寒意,识趣地将涌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危险已悄然逼近,蒲舒阳对此毫无察觉,放置在膝盖上的左手紧握成拳,淡蓝色的衣摆爬升一小截,复又下滑,平整的衣面多了些凌乱不堪的褶皱。 “我们……我们应该帮她隐瞒。” “好啊。”裴源眼中的冷意如潮水般退去,语气也有所缓和,“那你有什么妙计?” 危险解除,沈星苓终于可以大着胆子发言:“可以对那妖施个匿形术,只要没人能看出他的身份就好了。” 裴源:“……” 如此简单的办法,难道他想不到么,关键在于怎么才能实现啊。 无人回应的沈星苓面露尴尬,同时还有些疑惑。 裴源见状,索性直接挑明:“谁能做到?就算封澜修为没有倒退,也才神照境,如何瞒得过宗主、首座和众多长老。” 蒲舒阳猛然抬头,与沈星苓异口同声道:“大师姐修为倒退了?!” 说起此事,裴源也是心情沉重,“嗯,修为退至凌虚境了。” 晋境失败,通常都是保持现有境界,看见封澜失控时,他们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蒲舒阳身子一软,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裴源瞥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几个,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沈星苓被强行从震惊中拉了回来,思索片刻,语出惊人,“我们可以找师尊帮忙。” 裴源怔愣一瞬,随即茅塞顿开,朝沈星苓露出一抹隐含赞许的笑意,“小师妹还真是不拘一格。” 师尊平日里很不着调,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线在哪里,可同时他们又非常清晰地知道,师尊极其护短。封澜作为他最满意的弟子,无论是晋境失败还是与妖勾结,师尊定不会袖手旁观。 尤其这两件事还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沈星苓没有回应,这话说得她自己心里都没底,一时难以分辨这是对她真心实意的夸赞,还是另一种意味。 直到看见裴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灵犀镜,才确认是在夸赞自己。 沈星苓满心欢喜地凑了过去,蒲舒阳见状也默默围了上来。 食指与中指并拢,裴源调用灵力在镜面写下一串符文,最后一笔落下,镜子背面繁杂的纹路亮起,镜面模糊扭曲,又逐渐变得清晰,显现出一个慈眉善目、白发苍苍的老头。 裴源恭敬道:“师尊。” 云怿顿觉头疼,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随后不耐烦地摆摆手,“有什么事赶紧说。” 那天,他就出去玩了半晌,收到宗门传讯时只觉得天都塌了。 什么叫封澜晋境失败,不知所踪? 什么叫三个弟子受伤,昏迷不醒? 他火急火燎地赶回藏云峰,就看到封澜那塌了一半的院子,和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裴源等人。 好在仔细检查后发现,伤势不算太严重,应该只是无法抵御过于浩大的灵力冲击,被震得晕了过去。 藏云峰内出现了这么大的混乱事件,他不得不站出来主持大局。 首先就是封锁消息,在没弄清楚原委之前,尽量不要传出有关封澜的负面消息。 其次,妥善安置受伤的裴源等人,拨几个内门弟子细心照看。 最后,安排合适的人去寻找不知所踪的封澜。 他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这几个小崽子,一点也不体谅他这个老人家。刚苏醒就找上门来,说是要亲自去寻找大师姐。 他知道他们担心封澜,难道他就不担心了吗? 如果不是要收拾这副烂摊子,他早就亲自去了,哪轮得到他们搁这叨叨。 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他们,只能由他们去了。 在这档口上联系自己,指不定这几个小崽子又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事。 事实也确实如云怿所料。 裴源斟酌好措辞,沉声道:“我们找到大师姐了,她就在凡域的云岚城,身边还跟着一只修为平平的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大师姐想与他结为道侣。” “她的态度很坚定,恐怕不会轻易与那妖分开,我想把他们都带回宗门,以方便后续的调查,但是我实力不足,难以掩饰那妖的身份……” 裴源一边说一边暗中细细观察着师尊,见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心中暗道糟糕,即便如此,依然硬着头皮把想说的都说了。 云怿沉默良久,深吸了口气,恶狠狠地盯着裴源,咬牙切齿地说:“你小子,给我等着!” 随后画面一暗,灵犀镜归于平静。 身后围观的沈星苓和蒲舒阳面面相觑,考虑到蒲师兄才和裴师兄闹了不愉快,沈星苓自觉地细声问道:“师尊是什么意思?” 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仍旧难以心安,现在裴师兄就是最靠谱的人,要经他验证后,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裴源亦是长舒了口气,笑道:“师尊答应了。” 很快,面无表情的云怿就出现在了裴源眼前。 云怿与他们不同,不需要通过蛛丝马迹仔细寻找封澜的下落,目的地明确,修为更是高不可攀,一眨眼的功夫就从青筠宗赶到了云岚城。 除了面前瞠目结舌的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 裴源率先跪下。 不管怎么说,他们这般行事实在是离经叛道,先跪下认个错吧。 沈星苓和蒲舒阳也急忙跟着跪下。 云怿行至裴源身前,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顶在他的脑门上,快速戳动,“这个时候知道害怕啦?刚才不是很硬气吗?你知不知道此事一旦暴露将会是什么后果?!”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你以为你们能逃得了责罚?你以为我护得住你们?护得住个屁!我能不受牵连就不错了!一个个的,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裴源脑门通红一片,背却挺得笔直,身形没有一丝晃动。 一通数落后,云怿仍不解气,转至蒲舒阳和沈星苓背后,凑在两人耳边阴测测地开口:“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劝阻他。是不是就算裴源捅破了天,你们也要站在旁边为他呐喊助威啊?” “他平日里就教了你们这些?” 沈星苓控制不住地轻颤,自她入青筠宗,从未见过这样瘆人的师尊。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们的推断错了,师尊根本不会帮忙。 而且,师尊似乎把错都归咎在了裴师兄身上…… 沈星苓咬咬牙,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不是,是我……” 手臂突然轻微地晃了晃,沈星苓垂眸望去,是身侧的蒲舒阳在拉扯她的衣袖。 见她看向自己,蒲舒阳小幅度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是了,现在顶嘴并不明智,沈星苓敛眸低头,没再出声。 云怿险些气笑了,这种时候还敢在他眼皮子下搞小动作,有没有把他这个师尊放在眼里。 他又把矛头对准了裴源,“好啊,你竟然还教师妹替你顶罪。” 这小子,竟然给他出了个这么大的难题。 他不舒服,那他也别想好过。 裴源一声不吭。 云怿见他做出这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更是止不住的来气,同时也清楚,问题不在于他,而是出在了封澜身上。 他一扬手,哼气道:“走吧,去见见你们的大师姐。” …… 封澜和栾祈还没有离开前厅,他们也开了一场小会议,探讨裴源可能做出的决定,以制定相对应的计划。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裴源会直接把师尊请过来。 封澜看着推门而入的云怿,和他身后跟着的神态放松、眉眼含笑的裴源等人,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云怿一点不客气,径直坐上了主位。 裴源、蒲舒阳、沈星苓也在他的示意下坐在了宾客位。 同时,原本坐着的封澜带领栾祈起身,站到了屋子中央,颇有一种与他对着干的意味。 云怿只需一眼扫过,就能看清封澜的状态,错愕地瞪大了双眼。早在得知她失控时,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能退这么多! 只是眼下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要处理。 “狐妖,凌虚境。” 他对着封澜摇摇头,颇为惋惜地表示:“这就是你认定的道侣?眼光不行。” 遭到贬低的栾祈没有丝毫不悦,已经习以为常了,再者,他也察觉出面前这个老头身份不一般,没有轻举妄动,只坚定地与封澜站在一起,默默配合。 师尊显然已经听过了她的那套说辞,脸上却没有对于弟子走上歧路的痛心与愤怒,言语间也没有要追究她过错的意思。 那怎么行,她的计划是脱离青筠宗啊! “我就认定他了,非他不可,还望师尊成全。”封澜透露出一股宁死不屈的劲儿,“如果青筠宗实在容不下他,我甘愿……” 退出宗门。 “我就随口一说,这么激动做什么。”云怿打断道,“我才不会干棒打鸳鸯的缺德事。” 虽然不知道封澜为何执意要与这妖在一起,但作为师尊,帮她遮掩一二又如何。 封澜微微皱眉。 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的她的计划,甚至完全与她的期望相悖。 封澜的师尊?! 那不是云怿圣尊吗? 圣尊……那可是修为达到劫渊境才能拥有的尊称。 栾祈不由得握住了封澜的手,寻求一丝心理依靠。 封澜下意识回握。 云怿看在眼里,气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不爽地往栾祈身上丢了个法术。 “匿形术,以后便没几人能轻易看出你的真实身份。” 栾祈懵了。 云怿圣尊不是为了保全封澜前来除掉自己的吗?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尽管封澜说过会尽全力保护他,但在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就是云怿圣尊的那一刻,栾祈不认为他还有机会活下去。 圣尊,封澜无论如何也抵挡不过。 手指被握得生疼,栾祈这才反应过来计划失败了,连忙扭头看向封澜。 封澜面无表情,手指传来的疼痛却在提醒他,她绝非毫无波澜,只是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罢了。 手上的力道逐渐减轻,直至完全撤离,栾祈心想,她应该已经平复好情绪了,只需短短几息,自控力惊人。 封澜定定看着上位的云怿,一字一顿道:“多谢师尊成全。” 第6章 青筠宗 回藏云峰前,裴源找了徐承致一趟。 云怿办完正事就要拉着人回宗门,裴源却认为,不辞而别不太妥当,云怿一想,有些道理,当即表示:那就你去与城主辞行。 徐承致本来还觉得临阵脱逃有些丢脸,不好面对裴源,一听他们要离开了,什么也不顾了,厚着脸皮讨要引灵烛。 裴源先是惊讶,随后想到封澜与那妖是在云岚城相遇,既然有妖出没,确实应该有所防备,便赠送了一支引灵烛,并留下名讳。 正式与徐承致告别后,云怿才带着他们回到藏云峰。 甫一落地,云怿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摆手道:“该养伤的都去养伤,别在我面前杵着,看着心烦。” 众人应声散去。 裴源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跟在封澜身后的栾祈,扭头问云怿:“他住在哪里?”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神色各异。 云怿瞪了裴源一眼,尽会给他找些麻烦事儿。 不过私心里,不得不承认提醒得妙啊,他也不想这妖与封澜住在一起。 但,怎么安置他又成个问题。 他又不是亲传弟子,享有亲传弟子的规格也不好向其他人交代,让他和内门弟子住一起吧,又委实不太放心。 更何况,他还是封澜认定的道侣,虽然没有正式结契,也不能亏待。 蒲舒阳看了看满脸纠结的师尊,无动于衷的师兄,眸光闪动,扬声道:“与我住一起吧。” “你?”裴源发出质疑。 “嗯。”蒲舒阳点头,“我先前误会了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冰释前嫌才好。” 裴源收回视线,没说什么,不知道信了没有。 云怿听完,顿觉蒲舒阳懂事贴心,看他的目光都更慈爱了几分,“那……” 云怿表情一僵,他好像还不知道这妖的名字。 好在云怿从不知尴尬为何物,笑眯眯看向栾祈,“你叫什么名字?” “栾祈。” “那你就与蒲舒阳同住,如何?” 话音刚落,封澜就紧随其后提醒道:“不想答应就拒绝。” 声音很小,但在场的人都能听见。 云怿和裴源隐约皱了一下眉,沈星苓也是惊讶于封澜对他的纵容,唯有蒲舒阳满眼期待的望着栾祈。 栾祈说:“好。” 他们全都厌恶自己,程度或有深浅,有的善于隐藏,有的浮于表面。 蒲舒阳的话也绝非真心,但他依旧应了下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但是,蒲舒阳应该不至于蠢到这种时候向他动手,而他也想从他们口中多了解一些封澜。 看着走向蒲舒阳的栾祈,沈星苓灵光一闪,雀跃地凑到封澜身边,“大师姐,你的院子都塌了一半了,不如搬来和我住吧。” 她还要时不时与栾祈商讨计划呢,以防不慎泄露,还是住在自己院子更好。 “不了,如果栾祈来找我,和你住一起反而不方便。” 哪怕是拒绝,封澜也要尽显对栾祈的迷恋。 沈星苓面露纠结,在成全与劝说之间徘徊片刻,毅然选择了后者,“哪有不方便,那么多空房,我又不会打扰你们。” 眼看沈星苓劝得更卖力了,封澜狠下心,佯装生气,抬脚就走,没有给她半分眼神,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刹那间,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脑门,仿若有一根无形的冰柱贯穿沈星苓的身体,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大师姐……怎么对她如此冷漠…… 裴源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肩,生疏地安慰:“别胡思乱想,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见她仍旧失魂落魄,他叹了口气,无奈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蒲舒阳亦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脚步未停,走出一段距离后才以玩笑的口吻说:“都怪我,大师姐没能和你住在一起,都生气了。” 栾祈不知道蒲舒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能肯定他没安好心。 听他嘴上说着认错,却没有半分自责,也装模作样地安慰道:“封澜没有生你的气。” 他这么说也不是全无依据。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觉得封澜并非轻易动怒之人。更何况,她与他们应是关系密切,感情深厚,更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至于她骤然冷淡的态度,肯定也是特意演给他们看的。 栾祈不自觉陷入深思。 起初,他以为封澜只是表面光鲜,在无人所知的背地里与宗门生有龃龉,才会不惜自毁声誉也要脱离宗门。 目前看来,这个猜测显然是错误的。 “你还真是了解大师姐啊。”蒲舒阳感慨。 这妖与大师姐在云岚城相遇相识,最多不过三天。 短短三天而已! 栾祈刚才想得入神,自然错过了蒲舒阳表情崩裂后一闪而逝的狠戾,回过神来时一切如常,但他敏锐感知到蒲舒阳似乎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就因为他“了解”封澜? 是了,在蒲舒阳看来,身为妖的自己不配当封澜的道侣,自然也不配了解她。 想通这一层,栾祈便顺应他的心意,轻描淡写地回答:“封澜声名远扬,有关她的传闻,几乎无人不晓。” 栾祈这番话,蒲舒阳看来显然是在溜须拍马,顾左右而言他,对他的厌恶更上一层楼,偏偏又十分认可他话中的内容,竟为此生出了一丝隐秘的、与有荣焉的自豪。 蒲舒阳没再开口,于是话题就此终结,陷入沉默。 亲传弟子享有独立的院落,其居所大多安置在后山,远离前庭的喧嚣,确保他们能有一片静谧的地方用作修炼,不会受外界打扰。 最关键的是,整个院子都能按照个人喜好随意布置。 推开院门,站在门阶上就能将整片前景尽收眼底,本该把人领进屋的蒲舒阳一动不动,似在欣赏美景,“我这院子好看吗?”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向前,与木构连廊相接。院墙处,一笼翠竹长势正盛,修长的枝条越过围墙,自由地向更远处伸展。竹荫下放置着一套石桌石凳,微风拂过,竹影便在桌面上轻柔地舞动。 栾祈只觉得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又确实很喜欢这样的布置,由衷赞扬道:“好看。” “是么?”蒲舒阳显得有些失望,“不觉得太……简约了么?小师妹还想往院子里种些花呢。” 栾祈迷糊了,不知道蒲舒阳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只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他绝不可能是想征求自己的建议来改造院子。 甚至他并非不满意这样的布置,只是想听自己否定而已。 蒲舒阳的话,句句都是别有用心。 栾祈思索片刻,决定小心绕过陷进,他说:“每个人的喜好略有不同,自己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坚硬的指甲在掌心刻下道道月牙,□□的疼痛拉扯着摇摇欲坠的理智,蒲舒阳用尽全力才堪堪压下滔天杀意。 这妖什么意思?! 他们不喜欢他无所谓,只要有大师姐喜欢就足够了。 是这个意思么?! 痴心妄想!他绝不会让一只妖成为大师姐的道侣! 蒲舒阳大跨步迈向主屋,全然不管身后的栾祈。 栾祈对杀意的感知非常敏锐,正因如此,才有机会在灵域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踏入了凌虚境。 蒲舒阳爆发出杀意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就想要化形逃跑,可想到身上的匿形术,想到答应好封澜扮演她的道侣,硬生生遏制住逃生的**,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在赌,赌蒲舒阳不会动手。 初见时,蒲舒阳直接拔剑相向,眼下杀意虽浓,却始终没有进一步动作。 幸好,他赌赢了,蒲舒阳学会了隐忍。 看着蒲舒阳走远,危险解除,栾祈长松了一口气,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做了几轮深呼吸,稳定心绪后,才抬脚向里走去。 栾祈踏入主屋,却没在前厅看见蒲舒阳的身影,那就是在内室了。 才不知为何触发了蒲舒阳的杀意,加之未经允许瞎溜达更是大忌,没有犹豫,栾祈选择坐在前厅等他出现。 不一会儿,蒲舒阳出现在前厅,浑身杀意消弭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能表现出略微歉意,“光想着你我同住能拉近关系,忘了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床,只有一张榻勉强能睡。” 栾祈不知这个说法是真是假,隐约觉得蒲舒阳这么做定是又有了小巧思。心想,要了解封澜应该找裴源才对,他看起来正常多了。 “我不挑剔,睡在榻上也可以。” “那好。”蒲舒阳笑道,“你跟我来吧。” 栾祈跟在蒲舒阳身后走进内室,只见通往里间的拱门处,悬挂着一幅淡蓝色的纱帘,白日里理应挽起的纱帘垂下,层层叠叠,将窥探里间的视线隔绝在外。 拔开纱帘,一眼就能看见摆放在中央位置的榻,以及榻与床之间竖立的屏风。 蒲舒阳浑然不觉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妥,“这榻搬来搬去也是麻烦,倒不如与我同睡一屋,还能挑灯夜话。” 栾祈是真惊叹于蒲舒阳奇特的思维方式,就算是因为对妖的偏见,从而对他保持警惕,也不用这么寸步不离地监视吧。 在他无语凝噎之际,又听见蒲舒阳问:“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颜色? 栾祈瞬间就联想到了蒲舒阳身上淡蓝色的衣饰,淡蓝色的纱帘,以及余光看见的淡蓝色床幔。 毫无疑问,淡蓝色是蒲舒阳最喜欢的颜色。 那么,他回答淡蓝色或别的颜色,都有可能触发蒲舒阳的杀意。 “不知道。”栾祈说,“我不知道我最喜欢什么颜色。” “我最喜欢淡蓝色,我只有这个颜色的被子。”蒲舒阳指了指榻上的被子,“你喜欢吗?” 栾祈更倾向于他在问颜色而非被子,无论是什么,此时都只能回答:“喜欢。” 蒲舒阳笑了一声,“好多人都喜欢淡蓝色。” 栾祈没有反应,或者说他在思考这句话又有什么隐藏含义。 蒲舒阳眼神渐冷。 淡蓝色,是大师姐最喜欢的颜色。 这妖根本就对大师姐的喜好一无所知! 第7章 再回首 竹影绰绰,在和煦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地斑驳。沈星苓无心观赏,耷拉着脑袋,视线紧盯着脚下的方寸土地。 从正殿到居所这条石板路,走过不知道多少回,就是闭上眼睛,也不会跌跟头。 裴源不紧不慢地与她同行,几次侧目,都只能看见毛茸茸的发顶,随着她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小幅度晃动,整个人好似霜打的茄子。 裴源几度想要开口,可他不擅长安慰,思来想去认为直接与她剖析局势更好,只要想明白关键所在,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只是语气稍微冷淡了些而已,往后兴许会很常见,你要习惯。” 沈星苓闻言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源,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嘲讽她还是阴阳大师姐? 裴源见她终于抬头,不再是一副死气沉沉、拒绝交流的模样,不由得松了口气,接着往下说:“从封澜晋境失败的那一刻起,一切就不一样了。” 沈星苓果然没有心思再伤心,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疑惑,“晋境失败?” “与栾祈结为道侣也好,态度转变也好,都是发生在她晋境失败之后。”裴源循循善诱,“若是晋境成功,后续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沈星苓不自觉皱紧了眉头,“奇怪的是,大师姐竟然会晋境失败。明明大师姐资质绝佳,修为也极为稳固,怎么会失败呢?” “不仅如此,若只是晋境失败,修为也应该是不进不退。”裴源语调微沉,“她还遭到了反噬,以至于修为倒退。” 反噬。 沈星苓顺着裴源的思路往下捋,什么情况下才会在晋境时遭到修为反噬? 道心不稳?! 这个推测太过骇人,沈星苓抿了抿唇,没有将它说出口,只神色凝重地呢喃:“在大师姐晋境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看样子,封澜也不会直接告诉我们。”裴源说,“所以我们要想别的办法弄清楚。” “我知道了。”沈星苓重整旗鼓,“大师姐定是有什么苦衷,我不会把她冷淡的态度放在心上的。” 裴源满意地露出微笑,“蒲舒阳心里应该也不好受,你试着多和他聊聊。” 反正他做不到与那家伙平心静气的谈心。 沈星苓点点头,蒲师兄对大师姐亦步亦趋,他定是比自己更难受。 …… 身后是摇摇欲坠的门扇,眼前是面目全非的庭院。 屹立不倒的残缺院墙,不翼而飞的半个主屋,无影无踪的青翠竹丛,四分五裂的石桌石凳,好似犁了一遍后泥土翻起的地面,无不控诉着她神志不清时是何等疯狂。 眼眶深处泛起难以抑制的酸涩,心脏像是遭到一记重击,传来一阵细细密密、沉重且持久的钝痛。封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淡淡土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平息翻涌的情绪。 她迈开脚步,踩着松软的泥土一步步走向完好的厢房。留下身后一串脚印深深陷进泥里,将地面再次压实。 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这里的陈设风格与她的喜好截然不同——最显著的就是床铺上那鹅黄色印着白色碎花的被子。 是沈星苓在征得自己同意后更换的。 封澜怔怔地看着床铺,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沈星苓初到藏云峰之时有些胆怯,念在她入门最晚,同时年龄也最小,他们都对她很是包容。只是裴源和蒲舒阳毕竟是男子,沈星苓与他们并不亲近,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跟在自己身边。 后来,沈星苓逐渐自信开朗,她会向自己倾诉心事,分享喜怒哀乐。 会在食堂尝到什么美味后,小心打包一份送来; 会在学会一种繁复漂亮的发髻后,满心欢喜地向自己展示成果; 会在被裴源讥讽后,红着一双眼睛,委屈巴巴地找自己告状。 再后来,她仍旧常来,只是话题渐渐更多地围绕修炼一事。 沈星苓的资质,其实较为平庸。 她也清楚这一点,因而更加刻苦勤勉。 日子久了,这间供她休息的厢房,便成了她的专属房间。 封澜静默地立床前,目光凝于那片鲜亮的鹅黄色,缓缓伸手抚上被面,布料触手柔顺,干干净净,指尖没有沾染上一粒尘土。 一滴晶莹的水珠毫无预兆地坠落,重重地砸进被子,洇开指甲盖大小的湿润。 先前强压下的情绪顷刻间轰然爆发,无限放大。 出手伤人的愧疚,全力相护的感动,以及埋藏在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委屈与无力……所有情绪排山倒海般汹涌袭来,冲垮了名为理智的堤坝。 封澜肩头微微颤抖,终于无法维持平静,缓缓蹲下身,伏在床沿无声地痛哭起来。 咸湿的泪水滑落脸庞,粘湿整洁的被褥。 这个院子,没有他们出手保护,恐怕会直接变成废墟。 面对神志不清且失控的自己,他们要躲避她的攻击,要想办法制约她,甚至还要在那样凶险的情况下分出心思护住院子。 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只因属于她,他们便不会眼睁睁看着它被摧毁。 剔透的泪水冲刷带走心间沉郁的阴霾,封澜直起身子,抬手抹去脸上微微干涸的泪痕,眼神越发坚定。 他们不会死。 她一定要取得成功。 仙魔大战不能发生,魔尊不能现世。 归于平静后,封澜分析起当前面临的困境,寻找新的破局方法。 眼下计划出了差错,他们与师尊合力遮掩她与妖为伍的事实,可栾祈已经与她绑定,道侣的名义也被她坐实…… 师尊能容忍栾祈,可不代表宗主及另外三位首座也能如此,只需要不动声色地露出破绽,届时,多方压力之下,她必被逐出宗门。 可栾祈身上还有师尊的匿形术,他一旦暴露,师尊他们势必遭到牵连。 得想办法把他们从这件事中摘出去。 藏书阁中典籍浩如烟海,兴许能找到破局之法。 只是这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封澜再一次回忆幻境中的细节。 无间境…… 若她晋境成功,也不过才万象境,就算她资质过人,也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连晋两境。 这就表明,她拥有充裕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