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困于东宫》 第1章 第1章 丑时将过,丞相府东西两侧四园八院陆续亮起烛火。前院的门厅、石阶上和垂花门后的抄手游廊、新月拱门前皆能瞧见端着木盆,握着扫帚,弯腰洒扫的小厮、侍婢。 主家有喜,无论是家生子还是外头聘请的长工,今日做事都分外卖力。只求能讨得主家欢喜,多领些赏钱。 外头忙活的热火朝天,作为“主人公”的沁兰院却寂静无声。院内的侍婢婆子全被赶到了八角凉亭,同正屋足足隔了三道墙。送喜服头面来的喜妈妈还未张口说吉祥话,就被管事的三言两语打发到了偏屋候着,跟她一道的还有晚来的梳头妈妈。 一众闲杂人等被清干净了,姜时虞才踱步到梳妆台前,撩起裙摆缓缓坐下。镜中的自己方才十六岁,稚气已褪,脸上尽是明艳娇媚。 她轻抚脸颊,手指触碰到肌肤那刻,立时红了眼眶。不多会,就泪流满面。 姜时虞伤心至极,指尖止不住的颤抖。唇瓣被她咬出血来,她却丝毫不肯收力。 仿佛要用皮肉上的痛楚证实一桩事。 她重生了。 重生到了出嫁当日。 上一世,姜时虞如愿嫁给东宫太子裴淮思,却在圆房前被穿越女夺舍。 看似一体双魂,姜时虞其实只是个附庸,全然没有身体的掌控权,意识一直被困于无尽黑暗中。 无知无觉尚能当大梦一场,偏偏她什么都知晓,什么都能看到听到。 姜时虞亲眼目睹了丞相府的衰败,父亲的亡故。也亲耳听到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和占了自己身体的穿越女在榻上欢好的靡靡之音。 至亲离世,恋人“背叛”,她却什么也做不了。这般摧人心志的苦难,她竟过了整整五年。 五年里,她曾千百次向漫天神佛发愿,只求一死了之,结束天道带给她的不公和煎熬。可惜,没有一位神祇,愿意怜悯她,放过她。 最终助她夺回身体的是陈年积攒的怨气。 姜时虞见到“久别”的故人,心中绞痛酸涩。正要同他诉说,她这些年所受到的百般委屈千般苦楚,话将到嘴边,就被突如其来的利剑吓回了肚子里。 那位与她两情相悦,发誓非她不娶的太子殿下,用剑指着她的喉咙,阴沉着脸冷漠无情的跟她说:“你不是她,快滚出去!把这具身体还给她。” 他口中的“她”,指的是穿越女。 可笑的是,姜时虞还以为裴淮思是受了穿越女蒙蔽,才没察觉常伴他枕边之人,并非他昔日爱人。 原来真正愚钝的是姜时虞,裴淮思从始至终都能分得清她和穿越女。在他眼里,穿越女是他唯一的太子妃。往日在榻上动情时唤出的名字,也从来不是姜时虞。 意识到这点,姜时虞跌坐在地,心中唯一的支柱轰然倒塌。偏偏在这时候,裴淮思仍旧在对她恶语相向,面容凶狠的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 姜时虞忽然觉着有些恶心,赴死的心愈发坚定。就算让自己的皮囊长埋地底腐烂发臭,她也不想留着成全裴淮思和穿越女。 裴淮思见她闭口不语,盛怒下将她粗鲁拽起又一把推搡在地。姜时虞鬓边的青丝落下,她先是将碎发别到耳后,然后抓住剑尖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滚烫的鲜血从脖颈涌出,裴淮思扔了剑柄双膝着地,慌乱地替她捂住伤口。临死前,姜时虞从裴淮思眼里看到了几分恐惧。 她晓得,裴淮思不是害怕她死,而是怕穿越女回不来。 本以为,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谁知,她又从榻上醒转了过来。回到了穿越女还没有夺舍她的十六岁。 可那人终究是要来的,往日种种浮现在脑海,摧心剖肝的痛楚再度席卷全身。 这一回,姜时虞不想再走老路了。她决意到山上挖个坑,将自己活埋。 穿越女曾为了一己之私鼓动她父亲向圣上谏言增设一条“一夫一妻制”的律法,触怒了龙颜,害得她父亲在天寒地冻的冬日受牢狱之苦,染上风寒不到半月就撒手人寰。 可憎可恶的是,穿越女是以她的身份,哄骗了她父亲,让她成为了间接的凶手。 其他赴死之法,姜时虞都觉着不甚解气。惩治祸害须得让她痛不欲生才成,活埋正好可以满足这一点。 用帕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姜时虞打开了门扉,叫来了偏屋门口的两个侍婢。 一个名唤宣音,另一个叫做窈枝,都是她闺中常年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待她忠心耿耿。 三人进了里屋,姜时虞也不绕弯子,从枕头底下取出个绘海棠匣子,滑动匣盖露出里面的金叶子说:“我这里有桩买卖,你们听听看要不要做。我有意找一人代替我出嫁,用这匣金叶子做报酬。风险是,东窗事发后,扮作我的人或许会难逃一死。以钱换命,全凭自愿,若你二人都不肯,我再另想他法。” 窈枝是外乡人,被人牙子卖了好几手才辗转到丞相府。从粗使丫头做到姑娘跟前有体面的贴身侍婢,这一路她走的很是辛苦。 她也是明事理的,知晓受人恩惠到了有用之际,当奋不顾身、义不容辞。 可她今岁也才将过了十九的生辰,还盼望着攒够钱之后为自己赎身,荣归故里,实在不想就这么早早的香消玉殒。 窈枝头压的很低,满脸愁苦,姜时虞看出了她的纠结,转头问宣音:“你呢?” 后者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语气坚定的说:“婢子愿为姑娘分忧。” 姜时虞勾腰欲要扶她,却见她跪着往后退了一步。这般扭捏姿态,定然是还有旁的话要说。姜时虞收回手,揭开一旁桌案上的镂空香炉盖,用银片拨了拨里头的沉梨盘香,静静等候。 “婢子入东宫后,身死也就罢了。倘若侥幸躲过一劫,望姑娘能交还婢子的身契。” “只求这个?”姜时虞问。 宣音点头。 姜时虞从袖子里摸出把钥匙,走到东南角的柜子前,打开铜锁,从里头取出一沓契纸,挑了两张出来,又重新落锁。 “你二人也跟了我六七年之久了,今日还你们自由身,往后莫要再受人钳制了。”分完身契,姜时虞轻轻抚摸了下她们的脸颊,似在道别。 沉默了许久的窈枝“扑通一声”跪地,死命往地上磕头,泪眼婆娑的忏悔说:“婢子贪生怕死,对不住姑娘。” 姜时虞将两人双双扶起,问了声什么时辰,想起还未同父亲告别,便叫人去请。 老丞相来的很快,姜时虞立在门口相迎。见她只穿了中衣,老丞相脸上的沟壑皱的更深了,牵着她往屋里走,不忘心疼说:“外头草木上还挂着霜,也不知你何时出来的,寒气侵体恐要生病。” 时隔数年,又听到了长辈的关切。姜时虞喉咙沙哑,眼睫挂着泪珠说:“女儿没事。” “怎么哭了?”两人围着八仙桌坐下,老丞相捧着她的脸颊用拇指替她抹泪,故意拿自己打趣说:“是不是舍不得我这个老东西?” “父亲……”多年的委屈如汹涌的洪水,在此刻瞬间决堤。姜时虞顾不上什么礼节,放肆地扑进老丞相怀里,哭的梨花带雨。 “一晃我的小鱼儿也要嫁人了,进了那规矩繁多的皇宫,也不知小鱼儿何时能再游回家。”到底是骨肉血亲,闺女哭的这般伤心,老丞相也似让人扎了刀子一般,说话都带有明显的哽咽声。 姜时虞哭够了,接过宣音递来的帕子,抹了抹眼角残余的泪水。抓着老丞相的手,郑重其事的说:“父亲,您年事已高,该找个由头退下来安享晚年了。” 姜时虞出生的时候,老丞相已是天命之年。如今年近古稀,待在朝堂里只怕力不从心。哪日触了天子的逆鳞,家财散尽不说,性命也无法保全。不如远离是非,做几日闲人。 “你若嫁的是京中其他勋贵人家,我就算辞了官他们也不敢轻看你。太子殿下位高权重,有与生俱来的傲气。我怕往后你们生了嫌隙,我护不住你。”老丞相眼眸幽沉,叹了口气说:“我身子骨还利索,再等两年看看。若殿下待你始终如一,我也就放心了。” 姜时虞蹙眉,若父亲知晓她即刻就要死了,不知会有多难过。 “父亲,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这话提醒了老丞相,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个三角黄符,将姜时虞的手摊开,放到了她手心说:“这是我从鸣崖寺求来的,保平安很灵验,你定要收好。” 鸣崖寺在数十里外的险山上,饶是正值壮年的男人,登至山顶也得掉二两肉。 老丞相一辈子未信过神佛,却愿为了闺女捧出一颗赤诚之心,跪拜烧香。 可惜,姜时虞用不上…… 姜时虞收拢手指,将护身符紧紧握住,苦笑说:“那地方山路崎岖,折腾人,以后莫要去了。” 老丞相点头,嘱咐说:“待会去祠堂给你母亲燃三炷香,知会她你今日出嫁,让她庇佑你儿孙满堂。” 姜时虞再度泪目。 父女二人,秉烛夜谈,孜孜不倦的聊了一个多时辰。在梳头妈妈托人来催过第六回后,姜时虞才舍得放老丞相离开。 临走,老丞相眼中饱含慈爱唤了姜时虞的小名:“小鱼儿,记得常回来看我。” 卯时四刻,姜时虞和宣音换了衣裳,让宣音坐在梳妆台前,用却扇挡着脸。 戴上面纱的姜时虞同窈枝一唱一和,硬是没让梳头妈妈察觉端倪。 梳头妈妈是从别家聘来的,并不知晓姜时虞的真实样貌。只听说她生得明眸皓齿,花容月貌,却扇一挡,根本瞧不仔细。 青炉里的沉梨香燃烬,梳头妈妈正好为宣音簪上最后一根发簪。她执起漆金托盘中的绣双色牡丹盖头,比对整齐盖在宣音头上。 姜时虞出手阔绰,喜钱给了将近二十两银子。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梳头妈妈手上,乐得她合不拢嘴。不用人赶,就麻溜走了。 窈枝怕姜时虞口干,给她倒了一盏茶。姜时虞轻抿了一口,往窈枝手里塞了张一百两的银票说:“你若还想在府中做事,就好生待着。若想离府另谋生路,这笔钱就当是给你的嫁妆。” 姜时虞此举让窈枝无地自容,更觉亏欠,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说:“婢子谨记姑娘的大恩大德,来世投身牛马,为姑娘耕田犁地。” “我瞧着不用等来世,你现下这把子力气,就能同庄子里的牛马比个高低。”姜时虞转身取了药膏,用食指扣了些膏泥,抹在窈枝红肿的脸颊上说:“我又不怪你,你这是何必?” 冰凉的药膏抹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消失了。窈枝匍匐在地,给姜时虞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 前院传来消息,太子那边的迎亲队伍早在一刻前就出发了。晨雾散尽,天光初绽,再磨蹭下去姜时虞只怕走不掉。 她左手环住宣音的腰,右手从她肩侧伸过去拍了拍她的背,最后叮嘱:“出了这道门,万不可发出声响。你我身量相似,不自露马脚,必不会引人注意。” “嗯,婢子记住了。”宣音回道。 沁兰院西侧有道花扇拱门,拱门紧连着游廊,从游廊下来,穿过竹林小径遇分岔路往右拐入霜园。霜园中有一片连绵的假山,假山后的石子路直通西侧角门。 姜时虞到祠堂跪别亡母,沿着石子路来到了西角门。她蒙着面,装成宣音,给门房塞了一两碎银,抵得上门房一月的月钱。门房得了好处,直接省去了盘问,利落地取下了门栓。 从府里出来,姜时虞雇了辆马车,路过杂货铺子进去挑了把铁锹。车夫瞧她肌肤如雪仪态端庄,笃定她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心疑她买铁锹的用途,但钱已进了口袋,多管闲事难免惹怒雇主,只问了声去哪,其他的一概不说。 马车行至城郊西边五十里的柏树林,姜时虞及时喊了声:“停!” 车夫觉着她行为古怪,没敢多留,扬起马鞭抽打马腹原路返回。 姜时虞往柏树林深处走,走了半个多时辰挑了处泥土松软的平地。使出全力将铁锹插进土里,双脚先后踩上去,撬动木柄,挖出来的泥土随意倒在一边,如此反复。 她平生从未做过这样的活计,凭借毅力挖一会歇一会,到天黑时,真让她挖出来个足以容纳她躺进去的土坑。 坑深六尺,她踮着脚尖方可爬出去。到附近村落使银子收买了个四十来岁的村妇,借着火把光照亮,姜时虞双手撑地悬着身子跳进坑底。 整理好衣襟,发饰,她从容躺平,双手交叠置于小腹。 乌云遮住了皎月,雷声轰隆,狂风刮断了树梢,片刻,大雨倾盆。 第2章 第2章 村妇铲起一锹和了雨水的稀泥倒进土坑中,伸着脖子往坑底瞅,浑浊的泥水已没过了美人姑娘的耳朵,很快就会灌入她的口鼻。 村妇叹了口气,心道,真是造孽。就算是家中牲畜被搁在地里活埋,也要撕心裂肺叫一场。美人姑娘身上压着湿哒哒的泥土,衣裳被污水浸泡出褶皱,半晌,一声不吭。 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会如此视死如归。想出这么个与酷刑无异的法子,作践自己。 “婶子,此时天上可见星辰连线,红云霞光?”雨势急如利箭,姜时虞睁不开眼,估算着时辰,拔高声音询问。 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人最是会观星断天气,就是村里的三岁孩童也知晓雨天无星无云。村妇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只当她是昏了头。出于怜悯之心,她握住斗笠边缘,仰头望天回答说:“没有,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上一世,直至圆房前,天上都未曾落过一滴雨。天气转变,异象推迟,属实怪异。 鼻尖的土腥味愈发浓重,姜时虞觉着说不出来的恶心,从坑里坐起,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泥水,朝坑上的村妇喊道:“等一等。” “姑娘你想通了?”村妇停下填土的动作,眼中萦着一抹亮光,“我就说生死面前,没有过不去的坎。想明白就好,我这就拉你出来。” 姜时虞没动,解释说:“我在等人,实在等不到,您再埋我。” 即便过了子时还是不见异象,姜时虞也是要死的。她不敢赌,苟且偷生终归不能偷一辈子。往后某个时刻突然被穿越女夺舍,上一世的悲剧又会重演。 她宁愿早下黄泉,也不要再一次害死自己的父亲。在暗无天日的混沌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般经历,她无法再承受第二遍。 村妇有些发怵,环顾四周,颤颤巍巍地扶着插在土里的铁锹把,声音发抖:“这荒郊野外的,还是大雨天,谁会来这儿?” 姜时虞没有回答。 “姑娘,你……等的是活人吗?” “不算。” 姜时虞说完有些后悔,怪自己嘴太快,没顾及会吓到村妇。 倘若村妇直接撂挑子不干,她哪能再走十里山路去寻第二个人,只得换个死法。 等坑里蓄满水,从衣裳上撕下布条,两头系上石块缠在腰间。将自己沉入水底,溺水而亡。 只是,无外力帮衬。在系石头的时候被穿越女夺舍,之前所做一切都会变成无用功。 姜时虞还是希望村妇能留下来,她赶忙找补说:“别怕,我不过同你玩笑几句。哪有什么人来?你继续填土罢。” 在诡异的环境下,人一旦起疑,再往后的话都只会信半分。村妇仍在“咂摸”姜时虞所说的“不算”二字,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她撂倒铁锹,往坑里扔下一锭银子说:“姑娘,你这活我干不了。银子还你一半,剩下的当做我跟你跑这一趟的辛苦钱。” 姜时虞偏头躲过村妇扔下来的银锭子,想要叫住她,喊了半天都没有回应。天黑路滑,方才点的火把被雨水浇熄了,难为她在密林中跑的这般快。 以防徒生变故,姜时虞奋力爬出土坑,撩起罗裙撕下一大片,在雷电闪烁之际,搜寻周围的石块,用布条绑好。 等了许久,土坑中的泥水离地面仍差两尺距离才能持平,姜时虞不想再等,抱着石块跳进坑里,以跪姿入水。双腿伸平,慢慢躺下,两块石头正好压在她身上。 强烈的窒息感迫使她往水面上挣扎,胸口的石块被她抖落在一边。她告诫自己,不可以起身,不允许前功尽弃。悬空的脑袋,被她自己按了回去。 在即将窒息的前一瞬,一只大手将她从泥水里捞了出来,裴怀思冷眼看着她说:“姜时虞你果然也重生了。” 姜时虞倒在土堆旁,大口喘气,缓过来后有意避开裴淮思的目光,默不作声。 裴淮思居高临下的挑起她的下巴,压着怒火说:“上一世,谁准你用孤的剑自刎的?” 被迫与裴淮思对视,姜时虞别过头,不愿接话。裴淮思眉头紧皱,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恶狠狠的说:“装哑巴也没用,她来之前,你休想死。” 裴淮思击掌两声,火光亮起,林中出现了十来个身着劲装的侍卫。他们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举着火把。站的最靠前的侍卫吹响特制的骨哨,树林中立马回荡起马匹的嘶鸣声。 裴淮思想要将她带回东宫,姜时虞怎能让他如愿。她轻唤了声“殿下”,提醒说:“您再多用几分力,您的太子妃当真回不来了。” 听了这话,裴淮思果真松了手。趁着这个时机,姜时虞快速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力扎进自己的脖颈。 错愕之后,裴淮思如上一世那般用手替她捂着伤口,咬牙切齿的说:“姜时虞!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在孤面前自戕!” 姜时虞勾唇,气若游丝:“有……何不敢?” “太子殿下,你拦不住我。” 再次醒来,姜时虞已躺在东宫的榻上。左右两边的坠宝石赤金帷幔拖至地面,矮几上燃着安神香,几个身穿鹅黄色宫装的侍女,端正跪在床榻前。 姜时虞摸了摸脖颈,触感细腻顺滑,竟然用了云锦给她包扎伤口。寸锦寸金,不愧是太子殿下的居所,吃穿用度,几近奢靡。 “娘娘醒了。”其中一个侍女起身将帷幔挂挂至雕花床柱旁悬起的金钩上,指挥另一个侍女说:“快去给殿下传话。” “紫沅,紫苒,你俩把桌上的凉粥撤走,到膳房拿些热的来。记住,就口的小菜要清淡的,莫要拿错了。” 姜时虞没什么胃口,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尚且吃不下。” 紫沅,紫苒不敢违逆太子妃的意思,恭敬退至一边。 姜时虞赤脚下地,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瞥了一眼,尽是些不易伤人的绒花,不见半根发簪。 没了利器,姜时虞也可以咬舌撞柱子。这几个裴淮思放在她身边伺候,实则是眼线的侍女,定然不会让她轻易得逞。正思虑破局之法,裴淮思突然从大殿门口走了进来。 “光着脚瞎跑什么?滚回榻上去。” 姜时虞迟迟不肯动,裴淮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走至床榻前,粗鲁地将她扔了上去。 大动作牵扯到姜时虞的伤口,疼的她眼泪直流。裴淮思轻笑一声,骂了句“活该”。 姜时虞赌气说:“疼死我最好。” “想得美。”裴淮思挥了挥手,屏退寝殿中的侍女,挨着姜时虞坐下,警告说:“孤耐心有限,已容忍你三回。再寻死,那个假扮新娘的婢女就不是断手断脚这么简单了。孤会亲自斩下她的头颅,捧着来见你。” 姜时虞大惊失色,不敢置信的问:“你把她做成了人彘?” 裴淮思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云淡风轻的说:“她不过少了一只胳膊,一条腿。你往后若不听话,孤倒是可以这么做。” “身为一国储君,怎可对无辜之人如此残忍?你是想效仿前朝爆君,残害子民吗?”姜时虞心中愤慨,言语激烈。直勾勾盯着裴淮思的眼睛,毫无畏惧之色。 裴淮思单手掐住她的脸颊,目露凶光,冷声质问:“她哪里无辜?受你撺掇,胆大包天假扮太子妃,乃是欺君之罪。若不是怕祸及你,孤早递了折子,诛她九族。你拿孤和前朝暴君相比,孤哪能愧对你给孤的这个名号?孤现下就去丞相府,找姜丞相问罪。” 听到丞相府几个字,姜时虞瞬间慌了神。意识到惹怒裴淮思百害无一利,连忙服软:“殿下,民女失言,请殿下赐罚,莫要牵连他人。” “你自称什么?” “——臣妾出言不逊,顶撞了太子殿下,请殿下责罚臣妾一人。” 裴淮思眼底的寒意化开了些,沉着脸说:“再有下回——” 姜时虞立即打断他,承诺说:“绝无下回。” “看来,姜丞相是你的软肋。”裴淮思松开手,拇指摩挲她的眉眼,附在她耳边如鬼魅低语:“既知斗不过孤,就要学乖,免得拖累旁人。姜丞相年纪大了,突发恶疾走了也不足为奇。好好磨磨你的性子,讨得孤欢心,在你这副皮囊换了人后,孤自会善待你所牵挂的人。反之,你若真一死了之,孤必定会让丞相府不留一个活口。” 这番威胁之言,彻底把姜时虞震慑住了。裴淮思的重生让她进退两难,她不信自己委曲求全,能真的换来裴淮思日后对她父亲的善待。倒不如使计让当今圣上废黜裴淮思的太子之位来的实在。可废黜太子不是桩易事,需得找一个同盟,花三五年时间筹谋。她也不知穿越女何时出现,岂不害了盟友? “眼珠子转的这般快,是不是生了歪心思?”裴淮思面色不虞,又想掐她的脸,被姜时虞躲开。 她小心翼翼的说:“臣妾不敢。” “不管你听进去了多少,孤已经把话给你说清楚了,你自己掂量。” 裴淮思甩袖离开,过了一刻突然又折返回来,别有深意的说:“记得养好身子,孤三日后要好好罚你。” 第3章 第3章 姜时虞愣住,他话里有话,似在暗示风月相关。穿越女还未现身,他竟这般急不可耐。 “殿下,臣妾自幼身弱,病一场要磨蹭好几月才能好全。臣妾脖颈上的伤,伤势严重。还请殿下允臣妾将养一段时日,再召臣妾侍寝。届时,臣妾一定好好侍奉殿下,绝不让殿下扫兴。”姜时虞受裴淮思挟制,不好推辞,只得搬出缓兵之计。 “自作聪明。姜时虞,你真以为你这些话能唬的了孤?”裴淮思拾起她一缕头发,在食指上绕了个圈,“本想先处理完手头的政务,再来见你。你这般不知好歹,那孤也不必念及你的身子,就定今晚圆房罢。” “殿下——” 姜时虞还想再说些挽回的话,被裴淮思厉声打断:“好好准备,莫要让孤失望。” 裴淮思大步流星离开了长梧殿,姜时虞身子后仰倒在榻上,盯着嵌在床顶中央那枚硕大的东珠发呆。 她也曾期待过与裴淮思做真正的夫妻,给他孕育子嗣,和他白头偕老。经历过上一世的夺舍,看清了裴淮思的真面目,见识到了他的冷漠无情,现下只要一想到即将与裴淮思交颈欢好,就只觉得恶心。 在榻上躺了半日,姜时虞始终没想出摆脱困境的方法。索性被褥蒙过头,一觉睡到了酉时三刻。 侍女备好了清淡菜肴,近两日未进食,昨日又是挖土坑又是寻死觅活,耗费了太多体力,心力。姜时虞扛不住饿意,披头散发走到桌前坐下,用帕子净过手,捧起了碗筷。 紫沅滔滔不绝的给她介绍菜品,包括名称、做法、食材的功效。每介绍完一道,紫苒就往姜时虞的碗里夹上一小块。一顿饭吃完,整个东宫都燃起了烛火。 “娘娘,该沐浴更衣了。”长梧殿的掌事侍女——简翠姑姑,让人挪开两道画屏,露出里面的浴桶。桶中不知何时加满了热水,正蒸蒸冒着热气。 姜时虞不情不愿地褪去衣衫,踩着撒了花瓣的矮脚木梯跨进了浴桶里。服侍她沐浴的侍女瞧见她细嫩雪白的肌肤后,都忍不住发出惊叹。碰着她手臂的侍女,更是将她滑嫩的肌肤同云锦相比,称赞她更胜一筹。 泡了半个时辰,姜时虞从浴桶里走出来,任由侍女替她擦干身上的水渍。简翠姑姑端来的衣裳是金丝串宝石绣成的喜服,还备齐了华冠、盖头。不用想,就知道是裴淮思的意思。 趁着姜时虞妆扮的功夫,紫沅,紫苒给殿中又添了几副喜字,往榻上撒了好几捧长生果、莲子、红枣、桂圆,桌上还放置了合卺酒。 做完这些,长梧殿内的侍女统统退至殿外。不过一刻,裴淮思身着大红喜服,头戴金冠,春风得意地走了进来。进门前,姜时虞听到他对守门的侍女说:“待会滚远些。” 姜时虞放下盖头,等他走近。 “既然自己掀开了,还盖上作甚?”裴淮思随手扯下她的盖头扔在一边,抚摸她的脸颊说:“你这张脸确然生得勾人心魄、国色天香。” 姜时虞眸光闪烁,朱唇轻启:“殿下天人之姿,受雁京城无数贵女倾慕,臣妾不敢承您赞誉。” “倒也学会奉承了。”裴淮思收回手背到身后,如实说:“孤不在乎你是不是虚情假意,孤只要你这副皮囊,等太子妃回来,孤也不会记得你。” 姜时虞轻笑。 “殿下只唤她太子妃,竟不知晓她姓甚名谁?” 这话戳到了裴淮思的心窝子,他脸色微变,不悦的说:“与你何干?管好自己。” 说完,他瞥见姜时虞脖颈上缠绕的云锦被血水浸湿,有一滴鲜血从缝隙中流到了她锁骨上。裴淮思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仔细地帮她抹去血污,冷声问:“怎么回事?” “臣妾脖颈上的伤口晨时便裂开了,中途上过两回药,一直没止住血,只能任它了。” 裴淮思狐疑的看着她说:“可请过御医?” 姜时虞心虚移开视线:“未曾请过。臣妾身子疲乏,不愿让人打扰。” 裴淮思抓住她的手腕说:“孤为何觉得你这伤是你自己损毁加重的?” 姜时虞心道:果然骗不过他。 思绪翻涌,干脆把罪名嫁祸到裴淮思自己头上。她说:“殿下忘了,晨时您抱臣妾到榻上的时候没注意力道,害得臣妾眼泪都疼出来了,伤口就是那时撕裂的。臣妾方才不说这一遭,是因为从未责怪过殿下,殿下也不该给臣妾安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果真如此?”裴淮思问。 姜时虞装作一副诚恳的模样,重重点头。 裴淮思心中仍有疑虑,却没继续追究。白皙修长的手指按在姜时虞脖颈上,替她解开云锦,重新上药。伤口被牵动,姜时虞没忍住“嘶”了一声,裴淮思难得温柔:“很快就好。” “太子妃先前跟你用的是同一个身子,她却不像你这般怕疼。”裴淮思给姜时虞换上新的云锦,指摘说:“你太娇气了。” “殿下——” “嗯?” “您真觉得您的太子妃如她表面那般纯良吗?” “闭嘴!她的事,不容你置喙。” 寝殿中陷入了漫长的沉寂,裴淮思去案上取了棋盘,扫开那些寓意吉祥的果子,放在他与姜时虞中间,择了白棋说:“陪孤对弈一局,你赢了,孤今晚就放过你。” 若说一个女子的才情,必定离不开琴棋书画。姜时虞在闺中勤心研习,样样都做到了精通。其中,尤为擅长下棋。 她嘴角扬起,正要猜先,裴淮思突然按住她的手说:“不下围棋,孤说的对弈,是和你下五子棋。” 这是穿越女教他的。 姜时虞曾见过他们下棋,规则通俗易懂,率先在横、竖、斜任意一方达成己方棋子五子连线就判赢,她不认为自己会输给裴淮思。 黑子先手在棋盘纵横交错的交叉点上落子,裴淮思愣了一瞬,有些意外她会下五子棋。两指夹起白子,紧挨着姜时虞的棋子放下。 你来我往数十个回合,姜时虞成功连线。她心中欣喜却面上不显,谦卑的说:“承让。” “孤敌不过你,输得心服口服。”裴淮思站起身收走棋盘,倒了合卺酒,递了一杯给姜时虞说:“礼制规矩不能废,饮下这杯酒孤自去暖阁歇息。” 得了承诺,姜时虞松快不少。端着酒杯挽过裴淮思的手臂,乖顺的把杯子里的酒喝的一滴不剩。 裴淮思没有立即走,顺势拽了张凳子坐下。姜时虞垂眸,食指按着太阳穴。体内陡然生出一股燥热之感,如烈火焚身,霎时间,肌肤烫如烙铁。 “你……你给我下药了?”姜时虞已然褪去外衫,领口大敞,手扶着雕花床柱。娇喘连连的说:“你……你无耻!做出这等下流行径,哪还称得上克己复礼的端方君子?传出去,你不怕让太子傅和陛下蒙羞?” 裴淮思丝毫不在意她的出言不逊,反过来调戏她说:“你这样骂人,听起来顺耳多了。” 姜时虞又羞又气,跌在地上,香肩半露。她紧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孤赐你的药,药性凶猛。至多两刻,你的浪/叫声就会传遍整个青阳宫。想要保全名声,你只能求孤。”裴淮思起身踱步到姜时虞跟前,拔去她发髻上的金钗,用手背轻扫了下她的锁骨,啃咬了上去,留下一排牙印。 姜时虞身体里的火越烧越旺,烧得她意识模糊。羞耻的声音从她齿缝中溢出,她勾住裴淮思的脖子,欲要索吻,被裴淮思伸手挡住,他说:“光是投怀送抱不够,姜时虞,你得求孤。” “求……求您……”姜时虞声音娇媚,“帮……帮我。” 裴淮思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勺。鼻尖相碰,发了疯似的啃咬她的唇瓣,吸吮她的香舌,迟迟不肯松口。 临近窒息时,姜时虞“呜咽”出声,情急之下狠狠咬了裴淮思的舌头。 “胆子挺大,还敢咬孤。”裴淮思满嘴血咸味,往榻边的痰盂中吐了口血水。松开衣带,脱去外袍,把姜时虞抱到榻上,欺身而上,低头轻啄她那双饱含**的桃花眼。 姜时虞仍在“呢喃”,裴淮思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好凑近些。 “淮郎——” “——今年,青阳宫的璟月兰可开花了?” 上一世,外邦使臣给宫中进贡了两株稀罕的璟月兰。分别被当今圣上赏给了丞相府和东宫。姜时虞那株因照料过甚死在了开花前,裴淮思栽种在青阳宫“野养”的璟月兰反倒长势喜人。 每逢花期,裴淮思都要给姜时虞写信。落款旁的兰花印是裴淮思亲手刻的璟月兰印章印上去的。 姜时虞被穿越女夺舍后,青阳宫的璟月兰再未开花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第4章 第4章 碗口粗的桂树枝繁叶茂,蜿蜒盘杂的褐色树根露了几截在泥土外面。有两截树根围成了个圆,一株茎叶向两边自然下垂的兰草生长其中。姜时虞蹲在桂树下,轻轻抚摸璟月兰墨绿色的叶片,小声嘀咕:“今年怎么也不开花?” 璟月兰在西偏殿后的园子里花开三载,穿越女在青阳宫住了五年,五年都未曾见到璟月兰长出花苞,绽放花蕊。私以为,兰草通人性,不喜鸠占鹊巢的穿越女,不愿开花给她看。今生穿越女尚未出现,兰草照旧不开花,想来是姜时虞自作多情了。 “开一朵罢,哪怕只开一朵,我也不至于伤心。”姜时虞用食指挨个点了一下璟月兰的叶片,似在跟它商量。 “说来也奇了,往年这时候这株璟月兰该开花了。今年瞧着也没有枯叶,长得也不比去年差,怎得一点动静都没有?”紫沅站在一旁,略有些疑惑的说。 紫苒跟着接话:“殿下早前不让人特意照料,由着它长。如今它使性子不肯开花,若不究其原因,辅以外力干涉,不知会不会就此长死。” “我听老人说,万物皆有灵。想要花树果树开花结果,就得吓唬它。当着它的面说要将它砍了,等不足三月,就能吃到清甜可口的果子,赏到娇艳盛放的花朵。” “娘娘,您要不要试一试?” 紫沅耳朵很尖,听到了脚踩滑石子的声音,她四下寻了一圈,从观景石后头揪出来个手提木桶的侍婢。将她按跪在地上,训斥说:“你是哪里当差的丫头?这般没规矩。太子妃娘娘在这头视察园中花草,你鼠头鼠尾地躲在暗处,是何居心?还有你这木桶,用布盖住都能闻见一股让人直犯恶心的恶臭味,我立在这儿都不敢吸气,里头装的是什么?” 接连的质问,让匍匐在地的侍婢吓破了胆。朝着姜时虞的方向连连磕头,颤抖着声音回话:“婢子先前在花房当差,犯了错被遣来这处照看园子。婢子生性胆小,遇见大人物双腿总不听使唤,怕在太子妃娘娘面前失仪受到责罚,就躲了起来。遣婢子过来的姑姑叮嘱,务必照看好园中的兰草。若兰草死了,婢子也小命不保。桶里装的是婢子从马厩取来的马粪,兰草一直不开花,婢子想给它施些肥。” “可是花房的管事姑姑给你说的这些话?”紫沅揭开布角看了一眼,瞥见污秽之物后立马重新盖上,“你可知殿下曾明令禁止宫里的下人靠近这株璟月兰?你放任它不管,它死了你最多受些皮肉之苦。你碰过它后,它活不成,你也得以命相抵。那位姑姑看似提醒你,实则是在害你。” 皇宫里仗势欺人、勾心斗角的事屡见不鲜,上头的人多数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人生了过节,起了摩擦,聪明的总能躲过几回。同跪在地上这小侍婢一般愚钝的,临死都想不明白个中要害。人家送她一程,她还念着人家的好,殊不知那就是害死她的仇人。 “我瞧着你有些面熟,你把头再抬起来些。”紫苒扶起姜时虞,抬脚挡在她身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替她隔绝掉一部分臭味。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地上的人,心中已有了一个名字。 小侍婢听话照做。 离她最近的紫沅看到她那张脸后,颇有些惊讶的说:“竟是你?” 姜时虞疑惑:“她是谁?” 紫沅说:“回娘娘,她名唤宁巧,是……” 紫沅犹犹豫豫“是”了半天,没答出来是谁。 紫苒性子直,无心避讳说:“娘娘,她是禁军左都尉楚骁大人的私生女。” 再往后说,只怕要扯出一桩秘辛,断没有当着人家的面揭人家短的道理。姜时虞手掌朝下压了两下,示意她暂停。等宁巧提着木桶走远了,她才找了个凉亭坐下,聚精会神地听紫苒叙述经年往事。 “宁巧的生母出身低微,跟婢子一样,是这青阳宫里的侍婢。太子殿下幼时学骑射,陛下点了禁军首领冯正尧和左都尉楚骁两位大人陪学。学了一月,冯大人旧疾复发下不来床向陛下告假,只剩楚大人担任起了教习殿下的重任。开始,楚大人还在教场指导殿下,后来不知怎么转到了青阳宫祈御殿前的空地上。” “祈御殿平日不住人,只安排了两个清扫蛛网掸尘洗地的侍婢,其中一人便是宁巧的生母。据说那女子生得一副好颜色,跟楚大人一见钟情。楚大人总以温习的名头,让殿下独自在空地上射靶半个时辰。他自己则溜到后面的祈御殿和宁巧的生母偷欢——” 紫苒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未曾亲身经历,却能把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讲述的绘声绘色。故意停顿或尾音拖长,是茶楼里说书人常用的招式,为的是勾起听客的好奇心。紫苒将两者融汇贯通,勾得姜时虞欲罢不能。 “你们既对这桩丑闻耳熟能详,定然是后来他们的事迹败露了。有心做贼,自当好生遮掩,他们究竟是如何被人发现的?”姜时虞忍不住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紫苒不再卖关子,清了清嗓子说:“镜宸宫的檀妃娘娘有喜,殿下去探望了几回。眼瞅着檀妃娘娘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殿下懵懂无知,说青阳宫也有位肚子圆滚的侍婢,问檀妃娘娘,那侍婢是不是同她一样怀了龙嗣。檀妃娘娘养胎数月,陛下偶尔会到青阳宫考校殿下的课业。她以为青阳宫有狐媚子争宠,命人把宁巧的生母带到她跟前问话,正巧赶上陛下去看她。两相对峙,真相大白。” 与人私通,放在寻常百姓家也不会轻轻揭过。即便不浸猪笼,被剥去衣裳鞭笞,被罚跪祠堂,忍饥挨饿被禁足,赔银子给夫家都是理所应当的。宁巧生母在皇宫中干出这等子事,有损皇家威严,自然免不了一死。 奇的是,被人视为孽种的宁巧居然没胎死腹中,安然无恙降生,长至今年,已有了十三岁。 第5章 第5章 “陛下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对宁巧生母施以凌迟之刑。事因殿下而起,又因殿下失言而破。沾染了因果,殿下于心不忍,跑去求情。镜宸宫的灯盏燃了一宿,天还未亮,陛下就召见了楚大人。”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听内官说,楚大人当日是被抬着出来的。受了杖刑,被打的皮开肉绽,血水把他下身穿的月白锦裤都染红了。从那之后,宫里的人再没见过宁巧生母。过了一月,内官抱来个用襁褓裹住的女婴,说是叫宁巧,以后就是青阳宫的宫人。” 紫苒歇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陛下登基第三年,在猎场遇刺,楚大人救驾有功,陛下赏了他个恩典。许是因着这个恩典的缘故,陛下不仅留了他性命,还继续让他任禁军左都尉。这些年楚大人安分了不少,再没行差踏错过。也再不敢踏足青阳宫,对私生女避之不及。” 生母因私通而死,生父弃她如敝履,姜时虞料想宁巧在东宫的日子不会好过。难怪整个人怯生生的,如同惊弓之鸟,与人说话时不自觉抖如筛糠。 可惜她现下自顾不暇,管不着旁人,只当做听了个故事,听过也就过了。 亭外日头渐高,热气蒸腾,算算时辰裴淮思应当下了早朝,正往长梧殿那边走。 今日是姜时虞回门的日子,等裴淮思的间隙闲来无事,她一时兴起跑来逛园子。怎料园子没逛完,听人是非听入了神。担忧晚归会惹裴淮思不快,索性起身抄近道走小路回了寝殿。 气喘吁吁将迈过门槛,里头的人突然冷不丁地甩来一句:“去哪了?” 姜时虞抬眼,裴淮思正坐在桌案前埋头写东西,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让人脊背发凉,手脚也跟着不听使唤。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没做贼也心虚的说:“我没乱跑,只是去园子里瞧了瞧璟月兰。” 等手指恢复知觉后,她转身指了指紫沅和紫苒说:“她们二人可以为我作证。” 裴淮思没做声,殿内静的只能听见各自的吐息声和衣袖摩挲宣纸的声音。 姜时虞像是被定住了,立在原地不敢动。 僵持了一刻,裴淮思放下手中的紫竹毫笔,手里攥着本红封礼帖,单手背后走到姜时虞跟前,将礼帖递给她说:“这是孤拟好的礼单,东西搁在西侧的库房里,你自去清点一番。 ” “殿下方才坐在那里奋笔疾书,原是在写这个。”姜时虞接过礼贴摊开看了一眼,尽是些奇珍异宝,样样价值不菲。若不是数目缩减了半截,都快赶上前两日抬进她娘家的聘礼了。 回门礼是提早备好的,礼单自然也不是现拟的。裴淮思没打算隐瞒,直言说:“你想岔了,孤写的是奏折,你拿到的礼单,孤昨日就拟好了。” 事关政务,姜时虞不好继续追问。合拢礼贴,疾步去了库房。 清点完,姜时虞召来十数个侍婢将礼单上的物件挨个装箱挂上锁,由力气稍大的内官抬上马车。 出了宫门,一行七八辆马车,浩浩荡荡直奔丞相府。行至中央大街,路边的百姓议论纷纷。 姜时虞听了一耳朵,那些人先是夸裴淮思朗艳独绝,才干过人。又赞扬他位高权重却不端架子,疼爱新妇,德行兼备。中间插两句她与裴淮思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话,也有羡慕她命好的,说她是祖上积了功德才嫁与裴淮思,攀龙附凤,登了高枝。最后以揣度马车里装了多少金银珠宝收尾。 好歹她也是当朝一品丞相的独女,被他们贬的好像除了一副好样貌外,一文不值。 更让她纳闷的是,京中的百姓无论男女都对裴淮思的品行有极深的误会。他这人与有匪君子攀不上干系,性子阴晴不定,同“宅心仁厚”四个字全然挂不上钩。 这些年,他为了笼络人心,在名声上下了苦功,人前演得入木三分。他日登上帝位,没了顾忌,势必会撕下伪装,暴露无遗。 “你听清楚了?”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的裴淮思忽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在嘈杂的人声中问出了一句令人一头雾水的话。 姜时虞“啊”了一声,反问说:“听清什么?” 裴淮思与她四目相对,厚颜无耻的说:“你嫁给孤乃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孤娶了你,是孤吃亏。” 姜时虞皮笑肉不笑,脱口而出:“他们说的不对。” “都是明眼之人,如何不对?你这是狡辩。”裴淮思说。 姜时虞思索了一会,认真地说:“百姓迂腐,只一味贪慕权势。殊不知,高嫁也并非都是好归宿。他们只瞧见了马车上堆积的箱笼,却不提宫廷险恶,尔虞我诈,稍有不慎就连累父母族亲葬身皇权。我生长在丞相府,品貌也算端正,不嫁太子殿下,也自有数不尽的好儿郎登门提亲。京中权贵人家心中各有一杆秤,念及我的门第家世,也不敢随意拿捏我。” “你这些话听着不像是含沙射影,像是明晃晃地在孤面前倒苦水。”裴淮思冷着一张脸,语气不善的说:“孤倒想听听,你不嫁给孤,还想嫁给谁?” 这股邪火起的没来由,裴淮思等不住姜时虞回话,又继续逼问:“你心里是不是还藏了其他男人?” 姜时虞垂眸,沉默不语。 “说话!”马车已离开闹市,拐进了宽敞幽静的巷子。裴淮思没再压制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直接惊动了骑马护送的侍卫。 其中一个小郎君涉世未深,摸不清状况,傻愣愣地骑马靠近,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被裴淮思狠骂了一遭,回去还得领顿板子。 他欲哭无泪,其他几个年长的同僚快要憋不住笑,咬着嘴唇怕引火烧身。这样的事他们似乎见怪不怪,对小郎君没有半点同情。 姜时虞受了惊吓,脸色发白,瑟缩着身子,提醒他说:“殿下,你想娶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没错,孤心里一直只有太子妃一人。”裴淮思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蛮横无理的说:“你这副皮囊,天生是要配太子妃的。在她来之前,孤不准你顶着这张脸,想任何男人。” 第6章 第6章 空气凝滞,车内结了一层无形的霜。委屈不甘隐在强权之下,暗潮涌动。 巷子里的人户在墙角种了株棠紫迎春,花条自角檐垂下,清风拂过,淡淡的香味从紧闭的木窗缝隙中钻进来,姜时虞侧身撑开窗,够了枝迎春花捏在手中,深吸了一口春意,壮着胆子摊开裴淮思的手,将花枝放于他的手心,循循善诱:“殿下觉得这迎春花如何?” 裴淮思手指收拢,从枝条上揪下一朵小花,捏着花梗端详了一阵,用力揉搓,在食指和拇指上留下紫色汁液,边用帕子试手边说:“览尽群芳,寻一抹野趣调和,尚能入眼。若要品论花中之最,远不及芍药,牡丹。” “京中文人雅士,年年包下鳞湖边的风雪苑,开设百花会。各色名花齐聚一堂,争奇斗艳。写在青纱上悬于屋梁的百花榜,榜眼,探花每年一换。唯花中魁首生了分歧,两派人各执己见,无从定夺。”姜时虞以花喻人,掐准时机说:“我就似殿下手中这捏碎了的迎春花,有几分颜色,立在方寸之地争春,移到奇花异草屡见不鲜的园子,便归于平庸。” “殿下的喜恶我无从猜测,有一点却是明了的。若您喜爱我这副皮囊胜过爱您的太子妃本身,他朝遇见更好更貌美的女子,难免会心驰神往,想将其纳入宫中。新人在怀,哪里顾得上旧人啼哭。上一世的一腔深情被抛诸脑后,齑作云烟。您的太子妃就算得了我的身子,也只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受您厌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子妃享乐孤的万千宠爱,也该承得住孤动心移情后的无边寂寞。”棠紫迎春的花汁色深粘稠,只用帕子擦试仍会留下色痕。裴淮思有些懊恼,他素来不喜欢身上沾上脏污。皱着眉把手中染了紫色汁液的帕子扔到一边,俯身前倾,挑起姜时虞的下巴看了一眼,哑着嗓子说:“孤瞧你胜过牡丹,何必自谦?” 这话属实撩人。 姜时虞诧异地望着他,久久不能回神。裴淮思见她眼底燃着希冀的光,怕她误解,手指收回,身形坐正,平淡的说:“你这人寡淡无趣,孤贪恋的是你的皮囊,不是你。” 早已麻木的心被钝器贯穿,钝痛一点一点蔓延散开,遍布全身。 原来上一世说非她不娶也不全是作戏,她的这副好颜色确然勾住了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只是那位郎君拜倒的不是她的石榴裙,而是她的美色。人家从未喜欢过她躯壳底下的倩魂,觉得她像石磨磨出来的浆水煮好压成的豆腐,没滋没味。 姜时虞手搭在腿上,下意识弯曲手指,暗暗发力,素净的指甲隔着衣裙陷进腿根娇嫩的肌肤中,竭力压制被昔日爱人嗤之以鼻的失落,试图为自己扳回一筹:“嫁给殿下,三分真心,七分假意。儿时许下诺言,以为殿下想将往后余生托付给我,不敢毁约。经历劫难,受摧心剖肝之痛,知晓殿下另有心上人,对殿下再无男女之情。今日听殿下真言,心如明镜,您与我之间,早已是相看两厌。” “三分真心?七分假意?你是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的?”裴淮思不信她的话,冷声质疑。眼神锋利的像刀子,视线落在姜时虞身上,“刀子”也跟着扎进她的身体里,“姜时虞,上一世,你分明对孤情根深种,一心同孤白头偕老。嘴硬逞能不过是你为了自保在身上安的刺,你不想在孤面前落下风,胡诌出一番言辞。其实,你骗不了孤,也骗不了你自己。” 心思被拆穿,姜时虞有些窘迫。不安地攥紧衣裙,狡辩说:“殿下对我误会至深,可以不信。说到底,我于殿下不过是个做工精巧的灯盏。灯芯只要能点燃,取材何物,好与不好,都无关紧要。” “难道说?真如殿下所言。殿下曾认真喜欢过我,而后移情您的太子妃。自觉单相思丢人,为拾起颜面,一口咬定我心里曾有过您。” 方才还处于上方的裴淮思立马败下阵来,他被怼的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想出四字反驳:“痴人说梦!” 鼻尖钻入一股夭锦杜鹃的香味,盖住了车内棠紫迎春的花香,说话时车窗已然放下,与窗樘相接。姜时虞再度撑开,见有户人家门前种了杜鹃,暖阳洒在绽放到极致的雪白花瓣上,为其铺了一层金光。花影落在墙根,促成明暗两幅画卷,煞是好看。 马车拐过几道弯,在丞相府门口的踩绣球石狮子前停下。侍卫们勒紧手中的缰绳,稳住胯/下的马匹,身轻如燕地跳下马,帮着丞相府的家仆,往地面卸箱笼。 姜时虞倚着窗往外微微探头,老丞相负手立在石阶上,面容和蔼地与她对视。老远就瞧见了他鬓边的白发,心颤了颤。转头看向裴淮思,对方铁青着一张脸,要怒不怒。姜时虞抿唇,眸光晦暗。不想给自己的父亲添忧,央求说:“待会,殿下可否与我几分薄面?不用殿下与人亲近,只是陪我去家中祠堂拜一拜亡母。按照祖宗规矩,这是应当做的。” 裴淮思盯着指节上被花汁沾染的淡痕,吹了口气,摩挲了两下,没好气的说:“现下晓得求人了?方才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孤陪你跑这一趟,已是为了你的颜面做了极大让步。如今整个雁京城的勋爵权贵,平头百姓,都知晓孤陪你三日归宁,你竟还不知足,奢求别的,简直贪得无厌。” “殿下莫气,若您肯应我,回去之后,我定好生在寝殿中待着。不做伤害己身的事,乖顺等您的太子妃夺舍。”裴淮思正在气头上,与之针锋相对只会适得其反。这时软言软语说些违心话,势必能说到他心坎上。他们之间本就毫无信任可言,随意许下几句,当不得真。 裴淮思紧盯着她的眸子,剑拔弩张的氛围有所收敛,挑眉问:“想明白了?” 姜时虞点头。 心中腹诽:这辈子都很难想明白。“刀俎”和“鱼肉”竟能一道重生,皇权压身,红尘牵念成了束缚她的枷锁。连生死,都不能任由心意。 第7章 第7章 祠堂前栽了一窝云鳞竹,竹竿少节,分枝繁多,尖叶上覆了一层细膜,在日光底下,会闪动鱼鳞般的光泽。 姜时虞的亡母曲氏,籍贯乃是苏州洛安人士。洛安人不爱芙蓉娇花,独对以坚韧闻名的各样竹类钟情不已。洛安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点缀门庭的观景竹,其中,数惹人眼易养活的云鳞竹最为风靡。 老丞相亲手栽下的这窝云鳞竹,没用藤条束缚,竹梢向右侧弯斜,将祠堂正门挡了一半。府里的花奴想要修剪,被老丞相着急忙慌拦下。他说,这样长正好,夫人抬眼便能瞧见故乡的景物,就不会想家了。 前两日,姜时虞着急逃婚,跪拜亡母出来,一时不察被竹枝刮了脸,虽没破皮,却仍觉得碍事。 如今,站在这窝寄托相思的竹子面前。想起父亲不敢来看母亲,只有这云鳞竹和母亲作伴,姜时虞顿觉愧疚。伸手轻柔抚摸竹叶,低声致歉。 裴淮思见她与竹子说话,眼里生出几分嫌恶,握住她的手扯下一把叶子,抖了两下洒在地上,抬脚踩上去说:“前朝蓉贵妃常与花鸟鱼虫交谈,被当做妖人,让大火烧死。你这般神神叨叨的,是想让人看去,步她的后尘?” “殿下言重了,这是在我自家院子里,不会有人揪着我的错去告我。”曲氏在世时,从不打杀下人,老丞相也待人和善。姜时虞依葫芦画瓢,人前总是和和气气的,年节上出手阔绰,多发月钱,多裁衣裳,收拢了好些人心。她自认为,丞相府的下人不会叛主。说话时直着身子,不自觉扬着下巴,颇为骄傲。 “孤好意提醒,你既不领情,往后出了事,莫要求孤。” “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给殿下解释。”几日相处下来,姜时虞对裴淮思有了新的认知。脾气古怪,阴晴不定。为了稳住他,她欠身行礼,恭敬的说:“多谢殿下以前朝贵妃的事迹来警示我,往后我定当多加留心,不让人抓住把柄。” 裴淮思“哼”了一声,听不出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姜时虞提着裙摆迈上石阶,转头跟他说:“殿下,我们进去吧。” 裴淮思几步跨上最高的一级石阶,倚着门阑说:“孤人已经陪你到这儿了,你自己进去。” 目的已成,姜时虞不想再逼迫他。毕竟是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裴淮思上的香,她已故的母亲未必愿意享用。 “也对,我与殿下本就不是真夫妻,没有让殿下跪拜我的祖先和至亲的道理。我进去说几句话就出来,殿下稍候。” 姜时虞与裴淮思擦肩而过,走到供台前,取了火折子,点香的时候发现牌位有所不对。少了一座,少的那座正好是她的母亲曲氏。 没有他父亲点头,任谁都不能把她母亲的牌位从供奉台上撤下来。祠堂里开了窗,她弯腰想检查牌位有没有被风吹倒落在地上,方才弯下去,头顶突然传来温润的男声。不甚熟悉,却也能分辨出来是谁。 “妹妹在找什么?” 姜时虞抬头,一位个子高挑,身形消瘦,携一股子书香气息,面容称得上俊朗的青年郎君,怀抱着一座牌位与她相对而立。 是她的庶兄,姜紊允。 上月的春闱考中了进士,排第七名,为自己挣得了锦绣前程,成了许多勋爵权贵,清流世家眼里的香饽饽,争抢着要让他做女婿。 奈何这人是个实心眼,非说自己心未定,恐耽误姑娘韶华,不宜议亲。 这些年,姜紊允多数时候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温书。姜时虞与他无甚交集,碰面也只是客气点头,算不得亲近。瞥见他怀里抱着的牌位露出了一个“曲”字,姜时虞正要开口询问,裴淮思突然从外头走了进来,打量了姜紊允一眼,带有敌意的说:“你在这儿作甚?” “回殿下,这几日府里的下人都在忙您和妹妹的婚事,疏忽了每三日清扫祠堂擦洗牌位的活计。我见母亲的牌位上落了尘,知晓妹妹今日回门,不想让她伤心。故找来帕子,仔细将母亲的牌位擦拭干净。”姜紊允一口一个母亲,叫的好不亲切。不知道的以为他和姜时虞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明面上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暗地里将错怪在裴淮思头上,含沙射影,十分大胆。 “孤怎么听说,你的生母是姜丞相的妾室。”裴淮思有意让他下不来台,言语刻薄:“庶出的长子,在主母亡故后才假意献殷勤,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姜紊允放牌位的手指一僵,曲氏的牌位差点跌落在地上。他不动声色将牌位摆好,转过身,看向姜时虞,情真意切的说:“我儿时顽劣,不习功课,打骂先生,被人到处编排,说我一辈子成不了气候,只能当个大字不识的庸才。照看我饮食的嬷嬷说母亲不喜欢我,这话我将听了两日,母亲就挺着孕肚往我屋里塞了十来个新聘请的先生。我赶走一个,就换另一个顶上。每日的课堂都有母亲陪读,我怕惹她生气会让她动胎气,不敢真闹腾,见好就收,慢慢的也能学进去一些东西。” “母亲夸我天资聪颖,教我做人的道理。我嘴上不说,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敬重她。母亲走后,我不敢荒废课业,埋头苦读,金榜题名,总算没辜负她的谆谆教导。春闱过后,我得空来祠堂看她,隔三差五,成了习惯。” 姜紊允像“倒豆子”一样,把压在心里的话都抖落了出来。与姜时虞对视时,她眼里的动容被他一览无余。太子殿下给他递了云梯,他自当好好往上爬。三言两语无法立即让他与妹妹变得亲近,却能化解些许他们之间的疏离。 “古有庶子为救病重的主母,三跪九叩登仙山求药的典故。今朝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也是庶子出身,家中只剩他与主母。他那主母脚上有缺,来京的路上,没有多余的银钱请软轿,一路将人背到了雁京城。此等孝心,让陛下赞不绝口。可见古往今来,嫡庶只能划分身份地位,不能裁断庶出的子女对主母是否生分,所作所为是出于孝心,还是别有用意。” 后面这番话,他是面对着裴淮思说的。引经据典,不卑不亢。马上要步入官场,得罪当朝储君可不是明智之举。姜时虞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往旁边挪了一步,果然瞧见裴淮思已面露不虞,手握成拳,捏的“咯咯”作响,眼底的寒意几欲溢出来,似要杀人。 “历朝历代,你能搬出来作幌子的寥寥无几,也就你口中所说的那两位。以偏概全,实为诡辩。我朝人才辈出,满腹经纶,有真才实学者不止你一人。桀骜自恃,迟早跌下马,摧眉折腰。” 眼看着情形不对,再争辩下去,姜紊允只怕会引火烧身。姜时虞走到他们之间,打圆场说:“哥哥先前为了备考春闱,整夜点灯熬油,埋头苦读,读成了书痴,凡事都想辩个是非曲直。他说的不一定对,殿下莫怪。父亲还在那头等着我们,赶在晌午之前过去,菜肴都是将出锅不久的,入口正好。我这就给母亲上香,上完香陪殿下一齐去赴宴。” 说完,转头对姜紊允使眼色,替他寻了个脱身的由头:“今日有太子殿下在场,哥哥着这身染了尘污的衣衫入席有失礼数,快些去换了罢。” 姜紊允素来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不屑与人起争执,今日面对太子殿下寸步不让的劲头,堪称稀奇。若不是知晓他与裴淮思只见过这一面,姜时虞都要怀疑,他们之间曾有过过节。姜紊允这不畏强权,不怕死的气节,不适宜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让人使了绊子,很容易丧命。他这个年岁一命呜呼,当真是英年早逝。 好在,他没有真愚钝到不听劝的地步。拱手向裴淮思行过礼后,梗着脖子离开了祠堂。 姜时虞点燃香,立拜三下,随后将燃着火星的香柱插在供台上的四角炉中,走到蒲团前双膝弯曲,端正跪好。 “母亲,女儿今日回门,带——” 她迟疑了片刻。 “——带夫君来祭拜您了。他金尊玉贵,女儿替他向您多磕两个头,您莫要见怪。” 姜时虞手心摊开向上,额头触地,耳畔听到身旁有细微的动静,偏头一看,裴淮思跪在另外一个蒲团上,与她并排磕头。 她有些惶恐,维持着跪伏的动作看裴淮思磕完了第二个头 。眼里的诧异愈来愈浓,目光灼热的像是要把裴淮思盯穿。 “你这心也不诚,磕头都能走神。”裴淮思起身抖了抖衣摆,掸去灰尘,“你唤我一声夫君,我向你母亲磕几个头,全了做女婿的职责。等太子妃回来,我与你家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沾亲带故。” 裴淮思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停了一下,回头说:“你一心向着姜紊允,在孤面前言语维护,眼里丝毫没有孤这个夫君,说到底,你们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