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你别跑》 第1章 奔逃(一) 1. 兴许人生再没什么更糟糕的事,是比逃亡途中遇见杀你十八次的人还要更令人绝望,对于云岁昭来说,没有人比她更倒霉,也没有人比她更幸运。 初见莫无言时,云岁昭正被追杀。 彼时正是料峭秋月,寒风萧瑟,夹杂着接连不断的阴雨。 林中的山路总在这时格外难走,云岁昭只套了一身单薄嫁衣,在泥泞湿滑的林间狂奔。 她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被突起的树桩绊倒,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摔的麻木,尽管挣扎着想要以最快速度起身,可身后杀机已然来到。 云岁昭绝望的闭上双眼。 完了——!这十九世才刚开始,没想到她就要命陨于此! 回忆这倒霉十八年。 自父亲死后,云岁昭在山庄里再没了依靠,几个叔伯本就眼红父亲生前立下将山庄交给她的遗嘱。 云岁昭顶着压力还没把庄主位置捂热,几个叔伯就来找事了。 “要我现在嫁去柳家?父亲丧礼未过,按我大周孝律,我还得守孝三年,几位叔伯如此这般,未免太过没脸没皮了些。” 看着老管家拿来的几个叔伯连名告书,云岁昭皱了皱眉。 虽没什么做庄主经验,可云岁昭又不是傻子,好坏她还是分得清楚,要她现在嫁人,岂不是把整个山庄置之不理,那些好不容易才积累起来的门客下人对她的信任,也将毁于一旦。 “我看几位叔伯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一时分不清谁是好坏。”云岁昭虽然怕死,但从不怕事,“既然几位叔伯这么着急着想替我准备婚事,那咱们得好好聚在一起聊聊才是,来人!去将几位叔伯请来。” 云岁昭没等来几个老狐狸,倒是等到了一杯掺下麻药的热茶,几个老狐狸心思够狡猾,竟控制住一众亲信,让全庄上下真以为她是自愿嫁人。 等到她自梦中惊醒,轿子已经使出山庄二里地了,云岁昭显然低估了几个老东西的险恶。 几人根本没想让她就这么顺利嫁出去,云岁昭还在轿子里磕的七荤八素,追杀的人就已经找上门来。 她自己惜命的紧,扔下凤冠扭头就逃,可身后追杀根本便不给她机会,眼见寒光闪闪利剑马上要砍到身上,云岁昭余光一撇,瞧见了树上的莫无言。 少年一身黑衣,眉目深邃,肤色苍白,墨色长发被一根染血布条束成马尾,像是林间什么化形精怪,眉目俊艳,就那样在树上冷冷看着她。 二人目光相接,只对视的一眼,云岁昭头痛欲裂,心底像是什么要冲出。 敌人剑光近在咫尺,云岁昭猛闭上双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死定了——! 而危机时刻,却有一个庄严声音,在脑海不断撕扯。 “找到他……结清你最后一世余孽!” 是阎罗王! 脑海巨大疼痛几乎快将云岁昭撕裂,有关阎罗王的记忆在脑中炸响! 云岁昭猛然睁开眼睛,树上莫无言觉察少女气息变化,挑了挑眉,似乎饶有兴趣。 也对! 云岁昭想起还在阎罗殿时,为了平安顺遂一生,她可是在地府丢脸大闹了三天三夜,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没有丝毫犹豫,云岁昭抓住时机大喊起来:“求少侠救命!” 可她明显乐观过头了,尴尬风声后,整个林子只有云岁昭细微回响。 二人目光再度相接,莫无言似乎有些失望,站在树上没有动作,可云岁昭脑袋又疼起来,心口像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 一股莫大委屈涌上心头。 那一刻,云岁昭明白了,是他!那个她要找的人! 来不及过多思考,少女狼狈闪过身后刀剑,可还是晚了一步,右臂被劈的一道血淋淋伤口。 “呃!” 云岁昭金枝玉叶十八年,平日连手指开个小口都惊的一众人大动干戈,她哪受过这样的伤,登时痛的脸白了一层。 火红嫁衣染上血色,比鲜血还要触目惊心的,是少女痛苦表情。 心底像是被什么刺痛。 枝头上的少年忽然动了,莫无言撑开背上那把红梅剑伞,如一片枯叶轻盈飘落,所到之处血花朵朵。 追杀云岁昭的人实在太弱,弱到他带着重伤都能将人解决,可云岁昭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弱,居然连那样大破绽的招式都没法躲开。 云岁昭趴在地上大喘着气,眼泪像是断线珠子不断落下,莫无言踏过血海向她走来,周身气息冷冽,像是地狱阎罗。 自从树上看清云岁昭时,那张脸便足够让他心惊,那是一张熟悉的,在无数个深夜梦中折磨他、让他又恨又无法摆脱的脸,此刻正鲜活地、带着泪,出现在他眼前。 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暴怒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乱搅起莫无言心中波澜。 云岁昭“谢”字还未出口,那把刚杀过人的剑伞便贴到了自己脖颈。 她发誓,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了这一秒。 无他,云岁昭被吓晕了,在还未见到少年割开自己喉咙的瞬间,她争气的晕了过去。 只要闭上双眼,那她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逃避可耻,但很有用。 莫无言看着眼前少女从清醒到昏迷不过眨眼之间,唇角扯出一个冷笑。 手中剑刃高高举起,眼见就要割破少女脖子,却猛然停在半截。 一滴冷汗自额头滑落。 莫无言发现自己在颤抖,握着剑刃的手忍不住在颤抖,随即而来,是内心一股巨大不安,他的灵魂似乎妄想冲破这具身体的禁锢,阻止他动手。 看着云岁昭被鲜血浸染更加红艳的嫁衣,他的脑海一阵刺痛,有莫名记忆在脑中翻涌搅动,那是受伤狼狈的他,默默倒在雨里,却有一人撑伞将他笼入怀中,是少女微笑的脸。 那片记忆像是碎瓷,不断刺痛着心底不安。 莫无言猛地收手,心中那股不安顿时散开。 他不明白,不明白这种震慑从何而来。 只能强装自己的镇定。 心底疑惑满眼,少年就那样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云岁昭脸上找到什么。 忽然,他蹲下了身。 离此处不过百步便有一片小湖,莫无言扛起云岁昭,向着小湖一步步走去。 深秋湖水凉的吓人,用来折磨云岁昭这样养尊处优千金小姐再好不过。 刚泡水里,云岁昭立马被冻醒了。 试问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差一点便要溺毙湖中是什么感受? 云岁昭醒了,可她又想晕了。 脚下是触不到底的深湖,云岁昭从小便对水有着很深恐惧,在她很小的时候,山庄中有人也想这样杀了她,在某个静谧的深夜,那人将她狠狠按入山庄的湖水之中,她挣扎着想要抓住苔石,可那双比她力气更大的手像是千斤,死死按住她,不得挣扎动弹。 对小小云岁昭来说,那日池水也是这样深不见底,冰冷池水涌入她的耳鼻,池边喧闹声也模糊起来,那是一种恐惧,一种孤独死去的恐惧,像是所有人都抛弃了自己,只能一个人失去呼吸死亡。 后来是父亲赶来将她救下,云岁昭没有死,可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下水,浑浊幽深的水底,于她来说,有着索命厉鬼。 就像现在。 面对自己的恐惧,云岁昭慌了神,她拼命挣扎着,却发现双手被捆个结实,而绳子的另一端,正被莫无言攥在手中。 为什么?她同这少年根本没见过面吧?自己连接近都没开始,就要被折磨死在这里了么?还是以她最害怕的方式。 云岁昭眼泪不争气吓了出来,她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厌烦,就莫无言这血海深仇的模样,这真是她要找的人? 又是逃跑又是下河,云岁昭只觉体力撑到极限,她呛了好几口水,巨大绝望一点点吞噬着她,眼看着就要溺毙而去,可越是这种时候云岁昭知道头脑越要清醒。 越是反抗,面前少年肯定越是兴奋,更不可能轻易放走她。 巨大压力之下,云岁昭灵机一动,憋了两滴眼泪出来。 “求少侠放过!我于少侠没有任何威胁,只要少侠放我离开水里,上岸便是两两相忘,若少侠有什么担忧,上岸发落便好,我自会听从少侠!” 少女声音颤抖,语气里满是无助的恐惧。 莫无言偏了偏头,看着装成柔弱少女的云岁昭,他忽然笑了,笑容天真无邪:“怎么会,我并不想杀你。” 云岁昭:“那少侠何不放我?” “我不过想弄明白一些事,”莫无言云淡风轻,“一看到你的脸,我心底就会有一种莫名感觉,方才我想了想,想来只有一词能形容,那便是作呕,我看到你的脸心底便止不住厌恶,可我们非亲非故,我实在好奇,想着杀了你,这种感觉会不会消失。” 云岁昭震惊迷茫,她确信少年就是要找之人,能让彼此都有感应,那一定就是他,可她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怎么会作呕。 活了这么些年,她还是头一回听如此离谱借口,以前庄里的人都会夸她说长了一张同母亲眉眼相似的秀丽脸庞,怎么到了少年这里,倒像是她有多不堪入目。 云岁昭悲愤交加,可眼下也只能顺从着活命要紧。 “少侠既然反感,不如就此放我离开,若不得心安,那便将我带在身边研究更好,少侠于我有救命之恩,只要少侠愿意,我当牛做马都可以!我只求活着便好!” 莫无言盯着她,内心愤怒与悲怆愈加强烈,他讨厌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有人能让自己有这样令人恶心的感受,对于这种情况,他一向主张把影响自己的人杀掉。 可是……为什么他下不了手? 看着云岁昭眼皮越来越重,渐渐没了挣扎力气,莫无言心底一颤,收紧绳索一点点将她拉回岸边。 “很久以前,这张脸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莫无言拽起奄奄一息的云岁昭。 “很久以前……?”云岁昭喃喃,眼前越来越模糊,“什么?你……到底是谁?” “莫无言,”云岁昭听见少年声音,“一个既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过你的人。” 彻底昏迷前,云岁昭听见了少年名字,她心底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可已经没法再思考。 看着彻底晕倒的少女。 莫无言又将双手掐住少女纤细脖颈,可那股颤动又涌上来了,他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只像从前那般将其归为一点尚未泯灭的善意。 从很小时候起,莫无言总会梦见一个女人,女人张着一张同云岁昭一模一样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每个噩梦的夜晚,女人总是恶狠狠掐着他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吼着:“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可有时,女人也会安静呆在她梦中,低声喃喃着想要活下去。 梦中的女人总是左右着莫无言的情绪,他向来讨厌这种像是被人捏住命运的感觉,所以他一直在找梦中的女人,他找了很久,可真正遇见时,他却下不了手。 那份忽然涌入的记忆,与折磨多年噩梦搅动着整个脑海,莫无言大脑有瞬间混乱,而混乱之后,是惊骇,是疑惑。 他不明白,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一人,明明从未见过,却如此左右他的内心。 初见时的杀意化作浓浓疑惑,尽管心底千方百计告诉自己,杀了她,杀了她,可他任然挡不住,挡不住想探究一切的好奇。 “算了,就当时积阴德了……” 至少现在,他还希望面前少女活着,而且胡搅蛮缠的家伙已经追了上来,在弄清楚一切之前,他并不希望少女被那伙亡命之徒发现。 第2章 奔逃(二) 2. 云岁昭做了漫长一梦,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她不知道这种“沉睡”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 在梦中,云岁昭沿着一条长廊不断往前走着,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周围迷雾笼罩。 她的头痛的像是要炸开,记忆中的某处迫不及待冲了出来。 忽然记起尚在地府时,她总是日日守在奈何桥,这一守,便是三百年,而三百年,只为等一个她连容貌都记不清的灵魂。 可直到被黑白无常两人压到阎罗殿前,她都没能等到那人。 【你作恶一世,被应下到十八地狱受活剐之刑三万年,可有人也因你一世善举而甘愿为你受难,他本该成佛,却为你渡入轮回,失去每一世的记忆,让你困顿原地,是惩罚,而现在,你要为他迈入十八世人间炼狱。】 阎罗王威严在上,冷漠宣判着迟来三百年的结局: 【你的恶不可饶恕,可你的善也不容忽视,那人因你堕入恶道,而你,入人间十八世的炼狱,每一世,你都要拯救他的灵魂,直到他罪孽洗清,尚能成佛之日。】 【放心,这是你最后一世入轮回,这一世你定是平安顺遂,安心去吧。】 梦中阎罗王声音渐渐远去,周围的大雾散开。 路的尽头站着一人,云岁昭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那是个男人身影,四周风声越来越大,云岁昭奋力跑着,她无法辨别方向,只能紧紧盯着远处的身影。 深深的孤独自心底升起,云岁昭莫名想到了爹娘,二人陪伴她的时间都是如此短暂,她的人生,似乎注定要走上一条孤独的路,她一直渴望着,渴望着有人能在自己身边,渴望着一份独一无二的爱。 她太害怕,害怕醒来之后发现身边仍是空无一人。 远处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梦中的自己却怎么也迈不开双腿,像是在泥沼里艰难前行。 云岁昭大喊着,雾气中似有什么滑过,她抓住了那阵风,意识逐渐清醒。 “你要是再不松手,我会将你的手,连着手臂一起砍下来。” 耳边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又令人胆颤,云岁昭眼皮动了动,她睁开眼睛,头顶是漏着风的破屋木顶,受伤的手臂似乎被人包扎上,已经没有那样疼痛,再往旁边一看,莫无言就坐在她的身边,盯着她的目光似有杀意。 云岁昭吓的一激灵,彻底醒了,刚想起身,才发现自己左手正紧紧攥着莫无言那条发带不松开,云岁昭心下大骇,赶忙松开了手缩到角落。 谁能告诉她,她怎么敢对这大魔头出手的。 不过莫无言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举动,少年朝她扔来一套不知从哪找来的麻布旧衣,站起了身。 “赶紧换上衣服,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莫无言皱起眉头盯着门外。 两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狂风吹的吱呀乱响,树林中风声涌动,像是藏着什么豺狼虎豹。 莫无言忽然拎起了剑伞,他浑身紧绷,像只山猫似的警觉起来。 “呆在这里,别出声,也别出来。” 面前破烂房门被莫无言合上,云岁昭本能感受到危险,她飞快换好衣衫,将自己那身显眼嫁衣埋入几块腐朽木板底下。 破旧大门没有门栓,又因常年风吹雨打,只能勉强合上,云岁昭蜷缩在门角,透过虚掩门缝偷偷朝屋外看去。 尽管知道了这一世要找的人是谁,可云岁昭只想逃的离他远远的,能救赎的前提起码是自己还有一命,可莫无言见面就要杀她的架势,实在让云岁昭后怕。 树林中闪过几道黑色残影,云岁昭还未看清那是什么,黑色利刃卷着呼啸风声直冲莫无言命门。 少年身形轻快的就像一只燕子,刀阵之中,连他一片衣角也未能触碰。 云岁昭踌躇着鼓足气,看样子这些人并非冲她而来,她现在只能趁着莫无言恶战之际,挺而走险一把。 茅屋的小窗下有道裂开狗洞,云岁昭在地上寻了根手腕粗可随时应对危险的木枝,她猫着身子小心翼翼爬出狗洞,分出神来关注着一旁动静。 围攻莫无言的杀手显然比追杀自己的那拨要厉害的多,交战之间,一时竟谁也没落谁下风。 云岁昭四肢并用,压低着身子爬行,逃生的路就在前方,少女喜形于色,几乎快要安耐不住乐出声。 “嗯?这杀神身边,什么时候还藏了个小姑娘?” 忽然,头顶传来一道阴测测男声,像是经久不散的阴魂。 云岁昭惊起,手中木棍还未挥出,一股大力自身后袭来,身后之人一脚踹上了她,力度大的像是要把五脏六腑硬生生扯出来。 她迎面撞上树干,巨大冲击几乎让云岁昭灵魂移位,一口鲜血随着冲击呕吐出来,可身后之人没有给她喘息机会,黑色靴子狠狠踩上她受伤右臂,用力捻了捻。 “啊!”云岁昭惨叫出声,身后身形瘦长,枭心鹤貌的男人优雅抽出怀中利刃,于他而言,面前手无寸铁的柔弱少女,就像是误入螳螂陷阱的一块美肉。 听到身后动静,莫无言一时分神,身后刀刃贴着脖子而过,留下一道比线还细伤痕。 “螳川!放开她!”莫无言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他扭身闪过刀刃,脚下步形变换,一招惊鸿踏燕踩上刀刃,借着挥刀瞬间,少年借力飞出。 云岁昭已是命在弦上,莫无言看着她惊异表情,脑海不自觉抽痛起来,他似乎看见了幻觉,少女顶着满是鲜血的脸庞,温柔叫着什么。 “快逃……” 脑中细语像是一瞬湖波。 螳川细长剑刃挥下刹那,云岁昭下意识闭紧眼睛,然而莫无言已来到身前。 剑刃带起的血液像是串在一簇的珊瑚,带着滚烫焰火滑落少女嘴角,莫无言抱起云岁昭,替她挨下了这一剑,他在震惊时刻本能厌恶着,可抱着少女的手却没松开。 云岁昭愣住了,她微张着口,任凭那抹血腥漫延。 螳川形同螳螂利爪的剑刃给了莫无言一次重击,少年也不甘示弱,还了他重重一脚,这一脚像是在报复螳川,莫无言用了十成功力,螳川砸倒破屋之中,碎裂的木屑插入后背。 剩余几人显然被震慑住,莫无言抓住间隙,抱着云岁昭飞速逃离。 少女尚未从被救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莫无言吐出一口血,他实在要被这种煎熬折磨疯了,几乎是对着少女大吼。 “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呆在屋里!不要乱跑么?!伤你那人可是天字一号的杀手,你一个连胳膊受伤都要晕过去的人,有几个脑袋够他砍!” “这……你是在关心我?”云岁昭看着莫无言,有些呆愣,“你不是想杀我吗?可是……为什么又舍命救我?” 为什么? 莫无言自己也不清楚,可是在看到云岁昭快要死的那刻,脑海中的声音一直在叫喊着,叫着让云岁昭不要死,尽管身体抗拒着,可灵魂像是保护过千百万次那般,控制着挡在了云岁昭身前。 不能让她死。 这是那时脑中唯一的念头。 莫无言没有开口,后背伤口疼的他冷汗直冒,可抱住云岁昭的手却收紧了一些。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罢了……我也说过,我不想杀你,我不想杀的人,那她就死不了……” 良久,他咽下一口血,低声说了一句。 破屋旁的螳川被几个手下扶起,身边的人还想去追,却被他伸手拦下。 “先别追他们,兔子被逼急了尚会咬人,更何况是一匹从未拔掉过獠牙的鬣狗。”螳川擦了擦嘴角瘀血,“不过嘛——倒是发现了一件趣事,把周围痕迹收拾一下,关于莫无言这个叛徒,还有他身边小姑娘的事,我们得回去“好好”禀报阁主!” 几人沿着来时近路疾走,螳川轻功用到极致,内心是安耐不住的狂喜,他几乎抑制不住狂跳的内心,他没有办法想象,要是阁主知道了云岁昭的存在,莫无言会是怎样下场。 那个曾经处处压他一头的少年,那个让他痛苦的存在,不知道他的痛苦品尝起来,会是怎样美妙的味道。 传信的鸽子比几人早先一步,带给天一阁的密信正在阁主手中。 一张小小字条,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关于莫无言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男人看过信条,随手扔进了一旁火盆,“此前便听闻他一直在找一个女人,看样子,他这是找到了啊,哈哈哈,这简直……简直是太好了!莫无言啊莫无言,你不是不惜背叛我也想要这份自由么,那么,就让我好好看看,为了这份自由,你也会向身边之人下手么?” “对了,瑕月似乎就在附近,那就让他去,看看莫无言怎样为我演这出好戏!” 最后的山路,莫无言几乎是带着云岁昭一路滚下,螳川的那一剑实在伤他太重,剑刃带着的钩刺更是让他皮肉翻开。 云岁昭不敢想,要是那一剑落到她的身上,只怕现在已经到阴间了。 用尽最后气力,莫无言将她带到了下山大路,离山脚村落不过百步之远,在快一些,便能在关城前跑入市集。 莫无言几近昏迷,云岁昭忍着浑身疼痛,一时犯了难。 只要扔下莫无言,她便可以从他身边逃离,从死亡的威胁中逃离,尽管她的命运使然,可只要韬光养晦,再拯救这份灵魂也不迟。 她相信莫无言不会死,一个能从那样高手手中救下她的人,相必已经在生死轮回之间走过无数次了,只要云岁昭自私一些,她便能什么都不顾。 以前父亲还在世时,最常同她说的话便是要她狠的下心,要她为自己性命而活,因为云岁昭将来是要继承整个山庄的人,只要有她在,明月山庄就还在。 父亲希望她能自私一些,一个人总是心软会犯下大错。 云岁昭也是这么想着,她要保住这条命,就像父母对自己名字的这份期待。 “陈春杳杳,来岁昭昭。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就算只有一人,她也要拼命活下去。 莫无言脱力靠在树边,垂着脑袋,呼吸微弱,他流了太多血,那张俊秀脸庞比十二月的初雪还要白。 眼前是通向自由的山路,身后是奄奄一息救下她命的人。 云岁昭在犹豫,她闭上眼睛,向着山下直冲,只要看不见,只要跑的够快,那就什么也没发生,她还是明月山庄的大小姐,她还要为了夺回山庄而努力,就算没有她,在这条大路,也迟早会被其他好心人发现。 可要是那个什么川追上来怎么办?那莫无言一定会死的吧,方才也是因为自己他才受伤…… 况且好不容易遇上寻找之人,等到下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时候? 少女脚步慢下。 莫无言的意识逐渐涣散,他只能隐隐约约闻见云岁昭身上离他越来越远的花香,像是三月的玉兰,落入水中,无声无息。 没错,就是这样……快逃吧,逃到一个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不要……被他抓到。 莫无言默默想着,恍若丧家之犬,似乎死亡已经来到,他颠沛流离的人生,或许注定孤独,注定,被人所抛弃,就像是幼时便被父母抛弃的他,成为杀手那天,被捡走他的男人抛弃的他。 不断被人所遗弃,不断……走入黑夜。 可是,在一片令人绝望死寂中,他似乎又闻见了那阵花香。 “莫无言,”他听见云岁昭叫了他的名字,冰凉手指拍着他的脸颊,“莫无言,你清醒一点!你听我说,我一定会救你的!你救我一命,一命当抵一命,我一定会救你!” 莫无言想说什么,最终却咳出了一口瘀血,云岁昭忍着伤痛,慢慢将他拖到一处隐蔽树后,以确保不会被人发现。 明月山庄是回不去了,莫无言的伤势急需治疗,现在能帮她的只有那个人了。 云岁昭扯下衣衫一角,将乱糟糟的头发束起,几个老东西没有见到她尸首,他们必不会罢休,不过还好,天近黄昏,趁着收市人杂,她便能绕过那些眼线。 她必须找到柳柏元,找到唯一能绕过眼线派出救兵的人。 第3章 奔逃(三) 3. 莫无言在黑暗中走了很久,他的梦里下了大雪,雪花片片,像是八月飞芦,一点点将梦中黑暗掩埋。 他走在雪里,就像踩在棉花上,梦的尽头是云岁昭,少女披着单薄衣衫,愣愣不知看向何方,披散墨发像是雪里一团晕不开的浓墨。 莫无言踩过风雪,一步步走向云岁昭,少女冷冷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四周狂风呼起,冰凉手指贴上莫无言脸颊。 那是一种嵌入骨髓的冷,莫无言只觉身体的血都快被冻僵。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是个无依无靠孤儿,以前的他总认为梦里女人是他的母亲,可心底有个声音说着那不是,那个女人不是他的亲人,他说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可只要去回想,他的心都快要碎掉。 将他捡回去的男人说,要成为合格的杀手,他不能有软肋不能心软,更不能被动摇,于是莫无言明白了,在成为杀手扭曲的过往中,他明白了,对梦中的女人,那是一种被人扰乱心绪的厌烦,是不断窥探着他内心的难堪,他必须要找到梦中的女人。 找到她,然后……杀了她。 不断寻找梦中女人的这些年,莫无言杀过很多人,那些该死的或不该死的,都成为他手底亡魂,别人都说他十恶不赦,是天一阁阁主手底最凶恶的一条狗,莫无言也这么认为着,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 可直到为自由叛逃出天一阁,他才明白,他一直未能狠下心,就像他以往对那些孤苦无依之人手下留情之时,他从未狠下过心,内心那点善意仍在。 想来也许是命运使然,让他在最不该的时刻,遇见了云岁昭,遇见了他一直寻找的人。 面前的云岁昭化作风雪,一点点散去。 风声越来越大,莫无言的意识逐渐清醒,他听见了云岁昭的声音,少女在同谁聊着天,同梦里不似,她的声音像是化冻春水,轻柔温暖。 “我要下南方,去到江南。”云岁昭说着。 “南方?原来如此,你是要到姑苏投奔你二叔伯?”另一个男声说着,声音温和,听着便是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可你其他几个叔伯未必不会想到” “我知道,”云岁昭声音陡然抬高,“可明月庄是我的东西,既然是我的,那我可容不得别人染指,现在是他们,可很快就会是我的。” “好好好,”柳柏元有些无奈,他太习惯云岁昭的执拗,“不过你下江南,那这位呢?他要留在商州?” “不,”云岁昭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他不可能留在这里,他要和我一起去姑苏。” 柳柏元挑挑眉:“你认真的?你不是说他也在被追杀么?而且他还想杀你,这样的人,带在身边始终是个麻烦,你有什么必须带走他的理由么?” “是……”云岁昭想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必须带着莫无言的原因,毕竟有关前尘往事,实在太过离奇,难以启齿,“眼下我孤立无援,他是现在最好的人选,没能比一个有这等武力的人更能在这一路保护我,所以我必须带走他,他能抵上性命救我,我就能相信他是这一路能保护我的最佳人选。” “你太天真了,”柳柏元忽然严肃起来,“就凭这一点你就相信别人,那万一呢?你对他根本没有任何了解,万一他背叛了你,万一他又要杀了你,这样的代价太大,完全不值得。 云岁昭很轻笑了一声:“如果最后真的发生那样的事,那也算我倒霉,算我吃一堑长一智。 “你太傻,太冲动了,”柳柏元有些无奈,“有这么多人,你却偏偏选择最危险的一个。” “所有的关系,都是从信任开始,”云岁昭自顾自说着,“我九岁便有训虎胆量,烈虎我都能训,他未必不能信。” “最危险,就是最安全,训人也是一个道理。” “好吧”柳柏元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一件事,要我帮你调查他么?” 云岁昭有些沉默,莫无言在躲追杀,那他必不想有人去探知自己过往,更何况是能让他反感的她。 可是……她并不打算做无所谓的努力,说她阴险狡猾也罢,铁石心肠也好,只要是能用一切手段达成目的,她都愿意一试。 “那就……拜托你了……”云岁昭压低声音,似乎仍有犹豫,可目光却坚定。 二人又说着什么。 屋内莫无言动了动手指,刚想出声,可躺了太久,只发出了沙哑的“嗬嗬”两声。 听见屋内的人醒来,柳柏元适时给二人留出谈话房间,没再说什么,只转身离开。 莫无言撑起身子,艰难抬起床头茶盏喝了两口,受伤的地方被包个严实,莫无言已经没有当时那般虚弱。 “你醒啦!身上伤口还好么?”莫无言寻着声音抬头。 云岁昭已经换了一身简洁衣服,她人长的清秀,简单的窄袖衣服便能衬的人格外干练可爱。 “这是什么地方?”莫无言嗓音还是有些沙哑,不过语气里倒是没了以往藏不住的讥讽刻薄。 云岁昭为他拿来叠好的衣服,不过想到少年厌恶,只将衣服放到桌上,退回两步之外:“这里是柳家当铺后院,柳家同云家是世交,柳大公子柳柏元又同我青梅竹马,所以我找他帮忙救了我俩,嗷对啦,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是明月山庄大小姐,云岁昭。” “云岁昭……”莫无言低声念过好几遍这个名字,在他的梦里,他同云岁昭早已见过无数次面,可从未知晓她的姓名,“明知道我讨厌你,甚至威胁你姓名,你怎么没把我丢那里自生自灭?” 云岁昭有些愣住随即又笑了:“很简单呀,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两两互不欠。” 莫无言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扫下一片阴影:“你明明不了解我,那更应该杀了我,对威胁你性命之人,杀了才是最保险的。” 云岁昭觉得很有道理,可她不认同,也不知道莫无言这是受多大的难,看人心全是黑的,不过想起救赎,云岁昭有了点子。 莫不是这一世是要让他感受人间真善? 云岁昭越想越觉得合理:“那我能了解莫少侠你么?既然不了解就要杀掉,那了解不就好啦,莫少侠能出手救人,那便证明还是心有善意的,虽然我不知你过去发生什么让你这么想。” “可你还活着,那就该努力珍惜这条命才是,你能从生死回来,那便是得到新生。” “新生?”莫无言自嘲似说着,“我已在生死之际走过无数次,照你说我新生了许多次,可我能说这样的话,那便依然活在过去。” “那可不一样!”云岁昭眼睛圆圆,藏着一汪春水,“以前是你命硬救了自己,可现在是我救了你,被人所救,因人而生,你已经同过去不一样了,既然命运已变,那就从现在开始,一点点慢慢改变。” “呵,你倒是会说,”莫无言有些嘲弄,“说的像我救世菩萨一般,那菩萨你告诉我,像我这样杀人如麻,血海孽仇的人该怎么改?我已经习惯杀人,杀人已是我没法丢失的一部分。” “嗯……”云岁昭皱起眉想了一会儿,又舒展开来,“那你就不要改,你不是讨厌我想杀我却没能动手么,那每次想杀人的时候你就先想想我,为了杀我而活着,为了杀我而改变,不过我这个人比较轴,在没完成我想完成的事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死的,所以,你可以为了杀掉我而保护我。” 云岁昭递上莫无言的剑伞:“如果你的剑从前只是为了杀而存在,那现在,你就为了保护什么而存在。” “为了保护我,为了杀掉我。” 二人的手指在一瞬间触碰,云岁昭的手很温暖,可那份温暖却像是火焰,耀眼到灼伤他人。 莫无言快速抽回了手,他抬眸看向云岁昭。 面前的少女同梦中之人明明有着一样的脸,却是不一样的。 可她们的感受却是相似的,像是蒲苇,柔软,却不软弱。 有某个瞬间,莫无言的心抽动一下,心中那股厌恶似乎变了味,变成对面前人的好奇,对那个说不清道不明梦境的探究。 他同云岁昭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不停重复着做有关她的梦? “你说的话,好像我没得选了,必须跟着你。” 心中好奇像是一抹虚影,转瞬消失无影无踪,莫无言很快平复好心情。 “怎、怎么会呢,”云岁昭慌忙的有些磕巴,生怕被眼前这人看出自己心怀不轨,“您也有很多路可以选择呀,不过选我最好了,等将来我做了庄主,你可就威风啦,江湖上下,都知道云大庄主身边有为能人,到时候香车宝马,应有尽有,而且把想杀的人放在眼底看着不是更好么?。” 听着云岁昭夸张许诺,莫无言冷笑一声:“不过我的确得好好跟着你。” “?”云岁昭疑惑。 “跟我说了这么大堆,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呢,”莫无言咧嘴嘲笑,“摊上我这么大个麻烦,你真以为你逃得掉么,追杀我的人都是一帮心狠手辣亡命之徒,他们既然发现你的存在,你觉得你逃得掉么?只怕你到时候还得求着来找我,把我救起来,是你做的最明智决策。” 云岁昭一身冷汗,确实,她压根没考虑到这层,当初要不是莫无言这个肉盾,那把模样怪异的刀分分钟能给自己剁成臊子。 本来莫无言功夫看着就不低,而那些人还能伤到莫无言,不说同样功夫,起码也是不在这之下。 若是被他们追杀…… “别想了,那些人都是一等一的天字号杀手,不说百个,杀五十个你都不在话下。” 像是看穿了云岁昭,莫无言声音幽幽响起。 “还有那个螳川,那家伙就是个变态,听说他还喜欢将杀掉的人耳朵活剐下来做收藏,然后慢慢折磨他们……” 云岁昭一把拉住莫无言的双手:“那你更得好好跟着我啊!好大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人见人爱的好大侠!” 莫无言盯着被握住的手:“手不想要我可以替你先砍了。” 云岁昭飞快甩开,大呼冒犯。 少女脸部表情实在太过丰富,莫无言难得露出个浅笑。 “我娘从小教导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莫少侠,我娘说的这人肯定就是你,我就说我这么心地善良,肯定有福报。”云岁昭自我催眠头头是道。 其实她在心底将阎罗王问候了十八遍,救一个要杀她的人,还不如一刀给她杀了痛快,不对,一刀杀了也不行,她怕痛。 “阎罗王啊阎罗王,要是我在半途英勇就义了,等下了阎罗殿,我一定在你座前大哭三天三夜。”云岁昭在心底默默臭骂。 她还要去到姑苏,从商州到姑苏,她不会连一步都迈不出去吧! 可事实打脸,云岁昭果然还是天真了,除了沿途追杀,她还得提防人心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