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海元法》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月下逢 齐衡停在山顶那棵不知年岁的古树下时,胸中那口从庙里带出的浊气才缓缓吐尽。暮色已沉沉压下,天光却比出庙时更加熹微诡谲——西边天际残留着一线橙红,像是谁用蘸饱了胭脂的笔锋狠狠抹过;东边则已升起青黛色的夜雾,中间过渡处竟是罕见的紫罗兰色泽,光路斜斜穿过林间氤氲的水汽,竟折射出七色虹彩,在林间空地投下一道道斑斓的光柱。 他仰头望去,古树虬枝如铁铸般刺向天际,叶片在渐起的晚风中沙沙作响,每一片都镶着夕照的金边。这棵树怕是有三百年了,树干需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的皱纹,裂缝里生着厚厚的青苔,摸上去湿漉漉、凉丝丝的。树干离地一丈处有个树洞,洞口黑黝黝的,齐衡小时听乳母说过,这样的古树洞里常住着修行的精怪,或是成了气候的狐狸。 前生的事,确如散羽渺然了。 那些记忆碎片偶尔还会在夜深人静时浮上来——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还有最后那一刻,从病房窗户望出去,城市灯火如星河铺展。那些都淡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的旧照片。倒是穿越后这十七年的记忆清晰得很:三岁开蒙时父亲握着他的手写第一个“齐”字,七岁第一次引动天地灵气时经脉中那股暖流,十三岁分化成乾元时浑身如火焚般的三日高热…… 今生谁知日后何如? 他随手折了根草茎放在齿间轻咬,草汁清苦中带着些微甜意。想及旧人确实无甚意思——前世的父母亲朋,在这个世界终究是寻不着了。倒是该怜取眼前,这个世界讲究的是乾坤定姻缘,不分男女,只论乾坤。乾元与坤泽的吸引,是刻在血脉里的天理。说来有趣,他分化为乾元已四年有余,却还未真正见过一个坤泽——城中倒是有几位,但都养在深闺,等闲不得见。不知将来会是哪个坤泽嫁给自己?想到这里,齐衡微微笑了,那笑容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有些朦胧。 他转身望向山下,景山城的轮廓已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影,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撒落人间的星子。城中主干道上已挂起彩灯——是为了不到半个月后的三元节准备的。若是到了三元,城中会有盛大的灯会,朱雀大街从南到北三里地,全是各色花灯:走马灯、荷花灯、兔子灯、宫灯……还会有舞龙舞狮,戏班子连唱三天大戏。那时他便不会孤身来这景山之巅了,定要约三五好友,提一盏鲤鱼灯,在熙攘人群里猜灯谜、看焰火。 但此时山中只有他一人。 齐衡深吸一口气,山中空气清冽,带着松针的苦香和泥土的潮润。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帕子,仔细擦了擦古树下那块青石——石面光滑如镜,显然是常有人坐的。坐下后,他又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白玉瓶,拔开塞子抿了一口。是桂花酿,去年秋天自己亲手酿的,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整整一年,今日启封,果然醇香。 酒液入喉温润,一线暖意顺着喉管滑下,在胃里化开,又返上丝丝甜香。他眯起眼睛,看着最后一缕天光被夜色吞没。 *** 同一时刻,山腰处。 法海停下脚步,手中禅杖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惊起林间几只栖鸟。他眉心微蹙,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难得地掠过一丝困惑。 妖气就在这里断了。 分明一路追来,那缕腥甜中带着腐木气息的妖息如丝线般清晰——是只槐树精,至少修炼了二百年,不知为何突然离开本体,往这景山上逃窜。他追了三个时辰,从城西破庙一直追到此处,那妖息却在一块卧牛石旁周旋几转,凭空消失了。 法海走近那块大石。石呈青黑色,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是常见的景山石。他伸出二指,在石面上一抹,指腹上沾了些许黏液,在月光下泛着幽绿色的微光。是树精的□□没错。他又俯身细看石根处的泥土——有新翻动的痕迹,但并非掘地而入,倒像是…… “遁地术?”法海低声自语,随即摇头。槐树精属木,土遁并非其长项。除非—— 他忽然抬头,望向山顶方向。月光正从云隙间漏下,将山路照得斑斑驳驳。景山虽不高,却是方圆百里灵气最盛之处。莫非那妖精并非逃窜,而是故意引他来此? 法海沉吟片刻。是就地结伽休整,待明日天亮再寻踪迹,还是先回山下暂居的小院?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月已上中天,是个满月,银盘似的悬在墨蓝天幕上,周围一圈淡淡的月晕。月华大盛之时,妖物最易现形。 正思忖间,前方忽然有光一闪。 不是月光,是灯火。橘黄色的、温暖的一小团光,正沿着山道缓缓移动。 法海身形微动,僧袍在夜风中猎猎一响,人已纵越出三丈开外,落地时悄无声息,正正挡在那提灯人前。 提灯的是个书童打扮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穿着青布短衫,手里提着一盏六角玻璃灯。灯光映着他圆脸,一双眼睛倒是灵活,见到突然出现的法海也不惊慌,眼珠子转了两转,竟冲着法海行了个礼:“师傅好兴致,同我们公子一般,也出来看月亮?” 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法海合十还礼,却未答话,目光如电般扫过书童周身——无妖气,是凡人。但他仍不敢大意,那槐树精最擅附身、幻化之术。 “小施主深夜上山,所为何事?”法海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书童笑道:“陪我们家公子赏月呀。公子说今日月好,定要上山顶去看,还说——”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月华中有灵气,对修行有益呢。” 话音刚落,山道转弯处又行来一人。 那人走得从容,月白色长衫的下摆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腰间系着一块青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月光正好从林隙间漏下,落在他身上,像是特意为他打了一束光——先是照见一双云纹皂靴,鞋面纤尘不染;往上是一截月白袍角,用银线绣着疏疏的竹叶纹;再往上,是执扇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月光下泛着玉般温润的光泽。 待他走近了,法海才看清面容。 是个极年轻的公子,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眉目如画,鼻梁挺直,唇色是天然的淡红,不点而朱。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瞳仁极黑,看人时目光清亮坦荡,却又在深处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经历过许多事才能沉淀出的通透。他唇角天然微微上扬,不说话时也像含着三分笑意,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青墨,不得无礼。”公子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对着法海又是一礼,“在下齐衡,见过师傅。小童无状,扰了师傅清修,还望海涵。” 法海这才注意到,这公子周身竟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灵气——不是修行之人刻意运转功法时外放的真气,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天地自然隐隐相合的气息。这种气息他只在极少数天赋异禀的人身上见过,多是先天灵体,万中无一。 “贫僧法海,见过齐公子。”法海还礼,目光却未离开齐衡周身,“公子深夜上山,只为赏月?” 齐衡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干净:“正是。今日满月,月华最盛,想着来山顶或许能见着些平日见不到的景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法海手中的禅杖上,“师傅这是……在寻什么?” 法海默然片刻。寻常人见他这般打扮、这般时辰出现在荒山野岭,多半会以为他是云游苦修的僧人,不会多问。这位齐公子却一眼看出他在“寻”东西。 “追一妖物至此,失了踪迹。”法海终究说了实话。不知为何,他觉着在这位公子面前,无需隐瞒。 齐衡挑眉:“妖物?”他侧头想了想,“可是带着腐木气息、腥甜中又有草木清气的?” 法海瞳孔微缩:“公子见过?” “半个时辰前,在山顶古树下打坐时,确有一缕异香飘过。”齐衡执扇轻敲掌心,“我还道是山中什么奇花夜放,原来竟是妖物么?” 法海上前一步:“那妖物往何处去了?” 齐衡却摇头:“气息只是一闪而过,再寻便无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不过……那古树下有个树洞,我见洞边泥土似有翻动的新痕。” 话音未落,法海已动了。 不是往山顶去,而是突然禅杖横扫,带起一道金光,直击齐衡身侧三寸处的一丛灌木! “砰”的一声闷响,灌木炸开,碎叶纷飞中,一道黑影疾射而出,却不是攻向法海,而是直扑齐衡面门!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夜露凝香 齐衡反应极快,折扇“唰”地展开,在身前画了个圆——那动作看似随意,却隐合某种韵律,扇面过处,竟带起一层肉眼难辨的涟漪。黑影撞上涟漪,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倒飞出去,落地时显出身形。 果然是只槐树精。人形却未化全,脸上还留着树皮的纹路,四肢如枯枝般扭曲,眼中冒着幽绿色的光。它死死盯着齐衡,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好纯净的灵气……吞了你,抵我百年修行……” 法海已挡在齐衡身前,禅杖顿地,口中梵音响起。金光自杖底漫开,如波纹般层层荡开,所过之处,草木无风自动。 槐树精怪叫一声,身形暴涨,无数枝条从它背后伸出,如触手般向二人卷来。每根枝条上都生着倒刺,刺尖泛着紫黑色的光,显然有毒。 齐衡将书童青墨往身后一推:“躲远些!”自己却不退反进,折扇合起,以扇为笔,在空中虚画数道。每一画过,空中便留下一道淡淡的银光痕迹,几笔画完,竟成一个繁复的符文。 “镇!”齐衡清喝一声。 符文光芒大盛,压向槐树精。那精怪明显一滞,动作慢了三分。法海抓住时机,禅杖脱手飞出,如金龙出洞,直贯精怪胸膛! “噗嗤”一声,禅杖透体而过,将槐树精钉在地上。精怪发出凄厉惨叫,身形渐渐溃散,化作一团黑气,又被法海诵经声中的金光彻底净化。 从动手到结束,不过十息时间。 山林重归寂静,只余晚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 法海收回禅杖,转身看向齐衡。月光下,这位公子仍执扇而立,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气息平稳如常,仿佛刚才不过是随手拂去身上落叶般轻松。 “公子好手段。”法海缓缓道,“那符文画法,似是道门正统?” 齐衡收扇微笑:“家学渊源,略通皮毛罢了。不及师傅佛法精深,一击毙敌。”他说得谦虚,眼中却无半分怯色,反而带着几分探究,“这槐树精为何要引师傅来此山?” 法海摇头:“贫僧亦不知。它从城西破庙逃出,一路向山,像是在寻什么东西……”他忽然顿住,看向齐衡,“公子身上灵气纯净,于妖物而言是大补。莫非它是感应到了公子气息?” 齐衡一怔,随即失笑:“那我倒成诱饵了?”他抬头看了看月色,“时辰不早了,师傅可要下山?若不嫌弃,可到寒舍暂歇,喝杯清茶。” 法海本欲拒绝,但看着齐衡坦荡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改了:“那便叨扰了。” 二人并肩下山,青墨提灯在前引路。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山道上交错重叠。 “还未请教,师傅在何处修行?”齐衡问。 “金山寺。”法海答得简短,“云游至此。” “金山寺……”齐衡沉吟,“可是镇江那座?听说寺中有一位法海禅师,佛法高深,曾降服过千年蛇妖——” “传言而已。”法海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齐衡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也是,传言多不可信。”他换了个话题,“师傅在景山会停留多久?” “待寻明那槐树精的意图便走。” “若一时寻不明呢?” 法海脚步微顿:“那便多留几日。” 齐衡笑容更深了:“那正好。三日后城中三元灯会,师傅若有暇,可同往一观。景山的灯会,在江南也算有些名气。” 法海本想说出家人不凑这等热闹,但看着齐衡眼中映着的月光,那拒绝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只轻轻“嗯”了一声。 山路蜿蜒,月色如水。 齐衡边走边想着方才那槐树精的话——“好纯净的灵气”。他分化为乾元后,灵气确实日益精纯,但能被妖物隔着半座山感应到,倒是头一遭。莫非是最近修为有所突破自己却未察觉? 而法海心中所想却是另一件事。那槐树精临消散前,眼神不是对着齐衡,而是越过齐衡,望向他身后的山顶古树方向。那眼神里不是贪婪,而是……恐惧? 它在怕什么?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下了山。山脚处已有马车等候,齐衡邀法海同乘,法海却摇头:“贫僧步行即可。” “那明日我去客栈寻师傅。”齐衡也不强求,上了马车,又掀帘道,“师傅住哪家客栈?” “悦来。” “好。”齐衡放下车帘,马车辘辘远去。 法海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往客栈方向走去。走出几步,他又回头望了眼夜色中的景山。 山影巍峨,在月光下沉默矗立。 山顶古树的方向,似乎有一缕极淡的紫气,在月华中一闪而逝。 是错觉么? 法海眉头微蹙,手中禅杖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夜还很长。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而行,车内悬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灯芯燃的是上好的鲸油,火光稳定,将车厢内照得温暖而明亮。齐衡靠在绣着云纹的锦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那是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触手温润,扇面是前朝名家的墨竹图,笔意疏朗。 青墨坐在对面小凳上,双手捧着茶壶暖手,时不时抬眼偷看自家公子。他跟了齐衡七年,从十岁起就在齐府当书童,从未见过公子今夜这般神色——那眉宇间似乎凝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不是愁,也不是忧,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谜题时的专注。 “公子,”青墨终于忍不住开口,“方才那位法海师傅,瞧着好生厉害。” 齐衡从沉思中回过神,微微一笑:“确实不是寻常僧人。”他掀起车窗帘子一角,望向窗外。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打烊,只有零星几家酒楼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推杯换盏的人影。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悠长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夜空中回荡。 “青墨,”齐衡忽然道,“方才在山顶,你可曾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 青墨一愣,仔细回想:“就是山里的草木气,还有……公子身上带的桂花酿香味。别的没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可是察觉什么不妥?” 齐衡放下帘子,摇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可心里那点疑虑却未消散。那槐树精扑向他时,眼中的贪婪不假,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太急切了,急切得不像个修炼了两百年的精怪该有的城府。倒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不得不为。 马车在齐府西侧门停下。齐府是景山城数一数二的大户,祖上出过三位进士,宅邸占地二十余亩,五进院落,飞檐斗拱,气派非凡。此时已过亥时,正门早已落锁,只有西侧门还留着盏灯笼,看门的老仆听见动静,忙开门迎候。 “公子回来了。”老仆躬身道,“老爷方才还问呢,说公子若是回来,请去书房一趟。” 齐衡脚步微顿:“父亲还未歇息?” “是,说是京城来了书信,老爷看了后就一直在书房。” 齐衡点头表示知晓,示意青墨先回他住的西厢房歇息,自己整了整衣冠,往主院书房走去。 穿过两道月洞门,沿着回廊走到尽头,便是齐府的书房所在。这是齐老爷平日处理事务、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陈设清雅,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整整齐齐码着线装书,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樟木味。 书房里还亮着灯。齐衡轻叩门扉:“父亲。” “进来。” 推门而入,齐老爷正坐在黄花梨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封展开的信笺。他年近五旬,两鬓已有些斑白,但身形挺拔,目光锐利,穿着家常的靛青长衫,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见齐衡进来,他将信纸放在案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父亲深夜不歇,可是京中有要事?”齐衡坐下,书童奉上热茶后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齐老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打量了几子一番,才缓缓道:“你今夜去了景山?” “是。看月色甚好,便上山走走。” “一个人?” 齐衡心中一动,面上仍平静:“带了青墨。” 齐老爷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山上可还清净?” 这话问得有些蹊跷。齐衡斟酌着答道:“起初清净,后来遇着位云游的僧人,法号法海,从金山寺来。还遇上只槐树精作祟,不过已被法海师傅降服了。” 听到“法海”二字时,齐老爷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啜了口茶,才道:“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我有所耳闻。据说佛法精深,降妖除魔从不手软。”他抬眼看向齐衡,“他没为难你吧?” “为何要为难我?”齐衡失笑,“我不过是恰好遇上的路人。” 齐老爷沉默片刻,将桌上那封信推过来:“你看看。” 齐衡接过信笺。是京城叔父的笔迹,内容却让他眉头渐渐蹙起——信中说,近来京城附近屡有精怪作祟,且都冲着乾元或坤泽去,已伤了七八人。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妖踪鬼迹 钦天监派人查探,发现这些精怪身上都有同一种印记,像是被什么操控了。叔父提醒景山这边也要小心,尤其是齐衡这样灵气纯净的乾元,最易成为目标。 “所以父亲才问我山上可还清净……”齐衡放下信,“您是担心那槐树精也是冲我来的?” “不得不防。”齐老爷神色凝重,“你分化为乾元不过四年,灵力虽纯净,却尚未完全稳固。若真有什么邪物盯上你……”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很明显。 齐衡想起槐树精那句“好纯净的灵气”,心中那点疑虑更深了。他本想将法海邀他同看灯会的事告诉父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父亲若知道他要跟个刚认识的僧人走动,定要多问,不如暂且不提。 又说了些家常,齐衡告退出来。夜已深,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值夜仆役偶尔走过的轻微脚步声。他沿着回廊往自己住的西厢院走,月光将廊柱的影子拉得斜长,一格一格,像是什么神秘的符文。 走到半路,齐衡忽然停下脚步。 不对。 太安静了。 不是寻常夜深人静的安静,而是一种……凝滞。连夏夜常有的虫鸣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庭院中的假山、鱼池、花木——一切如常,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就在此时,西厢院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地。 青墨! 齐衡身形疾动,几乎是踏着廊柱借力,几个起落便跃过两重院落,落在西厢院门前。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眼前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青墨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青白。而他身前站着个人,月白僧衣在夜色中格外醒目,正是去而复返的法海。 法海听到动静转身,见是齐衡,神色并无意外,只微微颔首:“齐公子。” “法海师傅这是何意?”齐衡快步上前,俯身探了探青墨的鼻息——呼吸平稳,只是昏过去了。他抬头看向法海,目光里带着审视,“深更半夜,擅闯私宅,伤我书童,师傅是不是该给个解释?” 法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串檀木念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油润发亮,显然常年摩挲。他将念珠放在青墨胸口,口中低诵经文。念珠泛起淡淡金光,金光如水流般淌过青墨全身,最后在他眉心处凝成一粒光点,闪烁几下,消散了。 “贫僧并非伤他,而是在救他。”法海收回念珠,看向齐衡,“公子这位书童,早已不是本人了。” 齐衡心头一震:“什么意思?” “他被妖物附身,至少已有三日。”法海语气平静,却字字惊心,“白日里妖气潜伏,与常人无异。但每到子时,妖物便会苏醒,借他身躯行事。方才贫僧感应到妖气,赶来时正撞见他欲对公子不利——他手中握着这个。” 法海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三寸长的钢针,针身黝黑,针尖却泛着诡异的幽绿色,在月光下隐隐有流光转动。 齐衡认得那针——是淬了“锁魂散”的毒针。锁魂散并非致命毒药,却能让中者魂魄受制,渐失神智,最终成为行尸走肉。这是邪修控制他人的常用手段。 “他……想用这个对付我?”齐衡声音微涩。青墨跟了他七年,虽然只是个书童,但他从未将其视作仆役,反而如弟弟般照拂。若说法海所言为真…… “不是想,是已经试过一次。”法海道,“公子可还记得,在山顶时,他曾为你奉茶?” 齐衡猛然想起——下山前,青墨确实从食盒里取了茶壶茶杯,说夜里寒凉,请他用些热茶暖暖身子。他当时心思都在槐树精和法海身上,只随手接过来喝了半盏。 “茶中有异?” “不是茶,是杯沿。”法海指了指钢针,“同样的毒,只是剂量极轻,需连续下毒七日才会见效。公子灵力纯净,对这类阴毒之物感应敏锐,若一次下重了,立时便会察觉。故那妖物才用这温水煮蛙的法子。” 齐衡背脊生寒。他自认谨慎,却没想到有人——不,有妖——竟在自己眼皮底下,用这般阴损的手段,且用了整整三日! “那现在……” “贫僧已用佛珠暂时封住他体内妖物,但此法只能维持到天明。”法海看向齐衡,“若要彻底驱除,需知是何种妖物、如何附身、目的为何。公子可愿配合?” 齐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师傅要我如何配合?” “请公子随贫僧去个地方。”法海顿了顿,“也请带上这位书童。” *** 半个时辰后,城西悦来客栈。 这是景山城最老牌的客栈之一,三进院子,前厅后院,虽不算豪华,却干净整洁。法海住的是后院最里一间厢房,临窗能看到一小片竹林,夜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 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供着一尊半尺高的铜佛,佛前香炉里插着三支线香,青烟袅袅,散发出宁神的檀香味。除此别无他物,连件换洗衣裳都未看见,真真是云游僧人的做派。 齐衡将青墨安置在床上,法海又检查了一遍念珠的封印,确认无虞后,才在桌旁坐下,示意齐衡也坐。 “这茶喝着如何?”齐衡望着对面僧人,没碰那杯粗茶,反而从随身带的锦囊里取出一小包茶叶,“我带了自家的‘雾山青’,师傅可愿尝尝?” 法海不置可否。齐衡也不介意,自顾自地烫杯、取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茶道熟手。热水冲入白瓷盖碗的刹那,一股清冽茶香顿时弥漫开来,似松间晨雾,又似山涧清风,将房中檀香都压下去三分。 茶汤呈淡淡的碧色,齐衡斟了两杯,推一杯到法海面前。 法海端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而是先观色、再闻香,最后才浅浅啜了一口。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回甘,喉间一片清凉,竟隐隐有涤荡心神之效。 “尚可。”他放下茶杯,给出了评价。 齐衡笑了。能让这位法海禅师说一句“尚可”,已是极难得的赞誉了。他也饮了一口茶,这才切入正题:“师傅方才说,要知是何种妖物附身青墨——可是已有线索?” 法海点头:“那槐树精在山顶扑向你时,贫僧便觉蹊跷。它道行不浅,若真想吞噬你的灵气,该暗中布局,徐徐图之,不该那般莽撞现身。”他目光落在床上昏睡的青墨身上,“直到见这书童,贫僧才想通——槐树精是饵,意在引开贫僧注意,好让这附身的妖物对你下手。” 齐衡执扇的手紧了紧:“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目标?” “恐怕是。”法海道,“只是不知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若只为取你性命,有的是更简单的法子。” 这话说得直白,齐衡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师傅是说……他们的目的不是杀我?” 法海不答,转而问道:“不知公子自月出及遇我,可见过旁人?” “无。”齐衡肯定道,“从上山到遇见师傅,除了青墨,未见过任何人。释者何有此问?” “如此。”法海微微晗首,“某正找人尔。”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齐衡正待细问,法海却突然神色一凛,霍然起身! 几乎同时,窗外竹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枯枝被踩断。紧接着,一道黑影破窗而入,直扑法海面门! 那黑影速度极快,带起的劲风将桌上茶盏都掀翻了,茶汤泼了一地。法海却不慌不忙,僧袍一拂,袖中飞出一串佛珠,正正撞上来袭之物—— “铛!” 金铁交击之声震耳欲聋。佛珠倒飞而回,法海接在手中,那黑影也被震得后退三步,落在地上,显出身形。 竟是个僮儿模样的少年,穿着与青墨相似的书童服饰,面容清秀,只是双眼空洞无神,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剑身漆黑如墨,剑刃上却流转着暗红色的纹路,像是干涸的血迹。 “什么人?!”齐衡不及细问,已执扇在手,戒备地盯着这不速之客。 那书童却不看他,只盯着法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笑,声音嘶哑难听:“禅师……好敏锐……” 法海面沉如水,手中禅杖已现:“孽障!还不束手!” 书童笑声更厉,身形忽然暴涨,竟从少年模样化作一具青面獠牙的怪物——头生双角,浑身覆满鳞片,十指指甲长如利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它发出一声咆哮,再次扑向法海! 这一次,法海不再留手。禅杖横扫,带起一道炽烈金光,如烈日当空,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金光所过之处,空气中响起“滋滋”声,像是有什么无形之物被灼烧净化。 怪物发出凄厉惨叫,身上鳞片大片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溃烂的血肉。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迷阵春深 它想逃,但法海早已布下结界——门窗处不知何时已浮现出金色梵文,如锁链般封死了所有退路。 “孽畜,谁指使你来的?”法海步步紧逼,禅杖每顿地一次,金光便强盛一分。 怪物蜷缩在墙角,眼中终于露出恐惧之色。它看看法海,又看看床上昏睡的青墨,忽然怪叫一声,身形急剧缩小,竟又变回书童模样,只是面色惨白,七窍都渗出血丝。 “我……我说……”书童喘息着,声音恢复了少年人的清亮,却带着濒死的虚弱,“是……是‘主人’……他要……要齐公子的……” 话未说完,他眉心忽然裂开一道血缝,一股黑气从中喷涌而出!法海脸色一变,禅杖疾点,金光如网罩下,却终究慢了一步——黑气消散在空气中,而那书童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腐朽,最后化作一滩黑水,连骨头都没剩下。 房中死寂。 只有檀香还在静静燃烧,青烟笔直上升,在接触到屋顶时,才袅袅散开。 齐衡看着地上那滩黑水,胃里一阵翻腾。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样诡谲的死法,却是头一遭。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书童临死前的话——“主人”要他的……要他的什么?灵力?性命?还是别的? 法海收回禅杖,金光结界也随之消散。他走到那滩黑水前,蹲下身,用禅杖尖蘸了一点,凑到鼻端闻了闻,眉头蹙得更紧。 “是‘噬魂咒’。”他沉声道,“一旦任务失败或即将暴露,咒术便会触发,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 齐衡走到他身边:“这妖物……和附身青墨的是同一个‘主人’?” “十有**。”法海站起身,看向床上仍昏睡的青墨,“现在唯一的线索,就在他身上了。” 他走到床边,将手中那串佛珠放在青墨胸口,口中开始诵经。这一次的经文与先前不同,声调更低,节奏更缓,每个字都像带着千钧重量。佛珠上的金光越来越盛,渐渐将青墨整个包裹起来。 齐衡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发现法海诵经时,周身也泛起淡淡金光,那金光与佛珠相连,隐隐构成一个复杂的阵法图案,印在青墨身上。随着经文深入,青墨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眉心处浮现出一个黑色的印记——像是一只闭着的眼睛。 “这是……”齐衡瞳孔骤缩。他认得这印记,在齐家祖传的《异闻录》中见过记载——幽冥之眼,是魔道控制傀儡的标记! 法海诵经声陡然拔高,最后一个字如惊雷炸响:“破!” 黑眼印记应声碎裂,化作缕缕黑烟,从青墨七窍中涌出。法海袖中飞出一张黄符,符纸无风自燃,将黑烟尽数吸入,烧成灰烬。 与此同时,青墨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气,眼中满是惊恐迷茫:“公……公子?我……我这是在哪里?” 齐衡上前按住他肩膀:“别怕,没事了。你可还记得这三日发生了什么?” 青墨茫然摇头:“我只记得……三日前,公子让我去城西买宣纸,回来的路上……路过一片槐树林,忽然闻到一股甜香,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抓住齐衡衣袖,声音发抖,“公子,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浑身无力,像是大病了一场?” 齐衡与法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城西槐树林——正是那槐树精本体所在之处。看来从三日前起,对方就已经布好了局。 “你便在此不要走动。”法海对青墨道,又转向齐衡,“贫僧的法珠可护他至天明。但今夜之事还未了结——” 他话音未落,客栈外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 不是寺庙的晨钟,而是……警钟。 齐衡脸色一变:“是城防司的警钟!出事了!” 两人疾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望去——只见景山城东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边天空都映成了暗红色。隐隐还能听到哭喊声、求救声,顺着夜风传来。 “那是……”齐衡瞳孔紧缩,“东市方向!” 法海已提起禅杖:“走!”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掠出窗外,踏着屋脊,如两道流星般向东市疾驰而去。夜风吹动僧袍与长衫,猎猎作响。 而在他们身后,客栈房间里,青墨抱着法海留下的那串佛珠,蜷缩在床角,眼中仍残留着恐惧。但若仔细看,会发现他嘴角,极短暂地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又迅速消失。 窗外的竹林沙沙响着,月光将竹影投在窗纸上,摇曳如鬼魅。 夜,还很长。 客栈外的骚动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齐衡与法海赶到东市时,火势已被扑灭大半,只余几处零星的火焰还在舔舐着焦黑的木料,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烧焦的布料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气息。 起火的是东市最大的绸缎庄“云锦阁”,三层木楼烧塌了大半,残垣断壁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骸骨。周围几家店铺也受了波及,瓦砾遍地,一片狼藉。城防司的官兵正在清理现场,大夫们忙着救治伤者,妇孺的哭泣声时断时续,在夜色中格外凄惶。 齐衡拦住一个正在指挥灭火的城防司副将:“李大人,可知起火缘由?” 李副将认得齐衡,抹了把脸上的烟灰,苦笑道:“齐公子,说来邪门。火是从库房内部烧起来的,可库房里并无明火,门窗紧闭,也无雷击迹象。更怪的是……”他压低声音,“最先赶到的人说,看见火里有……人影在跳舞。” “人影?”法海上前一步,“什么样的影子?” “说不好,就是……扭来扭去的,不像正常人走路。”李副将显然不愿多谈这个,“许是烟太大看花了眼。总之这火起得蹊跷,已报请知府大人,明日请钦天监的人来看看。” 法海不再追问,走到废墟边缘,俯身拾起一块烧得半焦的木片。木片入手冰凉,完全不像刚从火场中取出的温度。他指尖在木片表面轻轻一抹,沾下一层极细的黑色粉末,凑到鼻端一闻——有硫磺和硝石的气味,还有一种更隐秘的、类似腐烂花草的甜腻气息。 “是‘火魅’。”法海低声道,“一种低等精怪,以吸食火中灵气为生。通常不会主动纵火,除非……受人驱使。” 齐衡心下一沉:“又是那个‘主人’?” “**不离十。”法海站起身,望向景山方向,“今夜连番动作,先是槐树精引我上山,再是书童下毒,现在又是火魅纵火——似乎意在制造混乱,分散注意。”他转向齐衡,“齐公子,请先回府,今夜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轻易出门。” “师傅要去哪里?” “回景山。”法海眼中金光一闪,“贫僧要看看,那山顶究竟藏着什么。” 齐衡回到齐府时已是丑时三刻。府中灯火通明,显然都听到了东市失火的消息,齐老爷披着外袍站在前厅,见儿子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 “东市那边如何?” “火已扑灭,伤亡不算太重。”齐衡简单说了情况,隐去了火魅和法海的部分,“父亲,今夜府中要加强守卫,我总觉得……不太平。” 齐老爷深深看了他一眼:“你那个书童呢?” “还在客栈,有法海师傅的法器护着,暂时安全。”齐衡顿了顿,“父亲,我想去祠堂一趟。” 齐家祠堂在后院最深处,单独一个院落,平日除了祭祖和打扫,少有人来。此时夜深人静,祠堂里只点着两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映着层层牌位,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经年累月的纸钱焚烧的气味。 齐衡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走到右侧第三排,取下一个紫檀木匣。匣子不大,入手沉甸甸的,表面刻着繁复的云雷纹。他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在匣子正中的凹槽里——血珠渗入木纹,匣子“咔”的一声轻响,自行打开了。 里面是一卷泛黄的帛书,用金线装订,封面写着四个古篆:《乾坤秘录》。 这是齐家世代相传的秘典,只有历代家主和嫡系子孙中的乾元或坤泽才有资格翻阅。齐衡三年前分化成乾元后,父亲才将这部秘典传给他,嘱咐他好生研读,但不可轻易示人。 他小心地展开帛书,借着长明灯的微光快速翻阅。书中记载了诸多关于乾坤阴阳、灵气修炼、妖邪辨识的秘法,还有不少先辈游历天下时遇到的各种异闻。他翻到“附身术”一节,仔细阅读—— “……凡妖物附身,必先断其本魂与外界的联系,再以自身妖气侵蚀经脉,最终鸠占鹊巢。附身期间,被附者言行举止如常,唯子时阴气最盛时,妖物方可完全掌控身体……若要驱除,需寻其附身媒介,或为贴身之物,或为饮食药物……”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林前错 齐衡想起青墨的话:三日前去城西买宣纸,路过槐树林,闻到甜香后便失去了意识。 甜香……那应该是某种**香。但妖物要持续附身,光靠一次**是不够的,必定还有后续手段。贴身之物?青墨身上有什么东西,是这三日新添的? 他合上帛书,陷入沉思。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嗒”,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响。 齐衡猛然抬头:“谁?” 无人应答。只有夜风吹动祠堂门廊下的铜铃,发出“叮铃”的轻响。 他收起帛书放回原处,推开祠堂门走了出去。院子里月光如水,青石地板上映着廊柱的影子,一切如常。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太安静了,连夏夜惯有的虫鸣都听不见,空气沉甸甸的,像暴雨前的闷热。 齐衡沿着回廊往自己住的西厢院走。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忽然停下脚步。 不对。 从祠堂到西厢院,不过百步距离,他走了这么久,竟还未到。而且……眼前的回廊似乎比平时长了许多,廊柱的间距也变得诡异,有些密,有些疏,月光透过廊檐投下的光影,竟组成了某种扭曲的图案。 幻阵! 齐衡心中一凛,立刻收敛心神,运转体内灵气。乾元的灵力天生对幻术有克制作用,但需心念纯净,不为外物所扰。他闭上眼,默念齐家祖传的《清心诀》,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果然变了—— 回廊还是那条回廊,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粉红色的雾气,雾气中有细碎的光点在飘浮,像夏夜的萤火虫,又像是……某种活物。 “谁在装神弄鬼?”齐衡冷声道,手中已扣住了三枚玉符——那是他十五岁生日时,一位云游道人赠的护身法器,可破邪祟,可镇妖灵。 雾气中传来一声轻笑,娇柔婉转,却带着说不出的邪异:“齐大人在找什么?可是在找……你的书童?” 雾气渐渐凝聚,在他面前三丈处,凝结成一个人形。起初只是模糊的影子,随后五官渐渐清晰,身形轮廓也越发明显——竟是个穿着齐府丫鬟服饰的少女,低眉顺眼,手中还端着个茶盘。 齐衡认得她,是厨房里帮忙的丫头小翠,平时给各院送茶水点心。但她此刻的神情却完全不像平日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嘴角勾着妩媚的笑,眼中流转着妖冶的光。 “小翠”将茶盘放在廊凳上,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行了个礼:“大人深夜不睡,可是渴了?奴婢新沏了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不必。”齐衡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你究竟是谁?小翠在哪里?” “小翠”掩嘴轻笑:“奴婢就是小翠呀。大人不认得奴婢了么?”她说着,又往前凑了凑,身上散发出一股甜腻的香气,像是桂花蜜糖,又像是某种催情的熏香。 齐衡屏住呼吸,手中玉符已蓄势待发:“最后问你一次——现出原形,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翠”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歪了歪头,身体开始发出“咯咯”的轻响,像是骨骼在重组、皮肉在蠕动。身高抽长,肩膀变宽,腰肢却更加纤细,面容也在变化——眉毛变细,眼睛拉长,鼻子挺翘,嘴唇丰满…… 最后,她——或者说“它”——化成了一个齐衡熟悉至极的模样。 盛明兰。 他前世记忆中,那个温婉坚韧、让他念念不忘了一辈子的女子。甚至穿着那身他最熟悉的浅碧色襦裙,发髻上簪着他当年送她的那支白玉簪,眉眼含笑,眸光流转间,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在御花园里扑蝶的少女。 齐衡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愤怒和羞耻交织在一起,烧得他浑身发烫:“不许用六妹妹的样子!” “盛明兰”微微一笑,嘴角勾出妖冶的弧度——那绝不是盛明兰会有的笑容,太过妖艳,太过挑逗。“齐大人在想什么,我就是什么模样呢。”她的声音也变得娇媚入骨,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大人心里最深的念想,最放不下的人,我都看得见哦……” 齐衡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这是幻术,是妖物窥探了他的记忆,化成他最在意的人来迷惑他。他越是愤怒,越是失态,就越容易陷入对方的圈套。 深呼吸三次后,他重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我要看你的本相。” “盛明兰”的笑容僵了僵:“大人确定?我这模样可不吓着大人?”她说着,身体又开始变化,但这一次不是变得更美,而是……扭曲。 皮肤变得青灰粗糙,像是老树的树皮;五官渐渐模糊、消失,整张脸变成一片平坦的肉色平面;然后,平面上开始长出密密麻麻的肉刺,每一根都有半寸长,尖端泛着幽蓝色的微光;身形也佝偻起来,手脚变得细长,指甲漆黑如钩。 它——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了——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音像是用砂纸摩擦玻璃:“如何?还喜欢么?” 齐衡面不改色,只是袖中的手指捏紧了玉符:“你费这么大周折,究竟想做什么?” 妖怪歪了歪它那颗长满肉刺的头:“没什么意思,那和尚没意思,你也没意思,你的书童,也没意思。”它忽然凑近,声音压低,“你自己去找吧!” 话音未落,它整个身体忽然炸开,化作一团黑雾,迅速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周围的粉红色雾气也开始退去,回廊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虫鸣声重新响起,夜风带来庭院中茉莉花的清香。 幻阵解除了。 齐衡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刚才那一番对峙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那妖怪的幻术极其高明,若非他及时运转《清心诀》,又用前世今生两世为人的心志强行稳住心神,恐怕早已陷入幻境无法自拔。 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妖怪最后那句话:“你自己去找吧。” 找什么?书童?还是别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掌心多了一枚黑色的鳞片,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在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这应该是那妖怪消散时留下的。 齐衡将鳞片收好,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回房。但刚迈出两步,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从丹田处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对。 这感觉…… 他撑在廊柱上,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体内灵气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一股熟悉的、带着甜腻花香的气息从后颈的腺体处散发出来——那是乾元信期来临时的信香,平时都用药香压制着,此刻却因情绪波动和方才的灵力消耗,提前爆发了。 齐衡苦笑。这可真是糟糕透顶。乾元的信期通常三月一次,每次持续三到五日,期间信香浓郁,对坤泽有极强的吸引力,而自身也会对坤泽的信香异常敏感。若在府中还好,有专门的静室可以闭关度过,但现在是在外面,还是在深更半夜…… 他咬着牙,试图运转灵力压制信香,但越是压制,那股燥热就越是汹涌。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耳中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跌跌撞撞地往西厢院走,但没走几步,就发现周围的景物又开始扭曲——不是幻阵,而是他自己的神志开始模糊了。 迷迷糊糊中,他闻到一股酒香。 不是他平日喝的桂花酿,而是一种更醇厚、更绵长的酒香,像是埋藏了数十年的女儿红,初闻清冽,再闻甘醇,三闻……便醉了。 那酒香从后山方向飘来,丝丝缕缕,缠绕着他散发的花香信香,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化学反应。齐衡只觉得浑身发软,意识更加昏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循着酒香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府,怎么上的山。等回过神来时,人已在景山半山腰,周围是茂密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夜风吹过,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酒香更浓了。 齐衡扶着竹子喘息,汗水已浸湿了里衣。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信期的乾元在野外乱走,若是遇到坤泽,后果不堪设想;若是遇到心怀不轨的邪修或妖物,更是凶险万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酒香像是有什么魔力,牵引着他,呼唤着他。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 很轻,很缓,一步一步,从竹林深处走来。 齐衡勉强抬起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一个人影从竹影中走出。月白色的僧袍,挺拔的身形,手中握着禅杖……是法海? 不,不对。 法海从来不会这样走路——脚步虚浮,身形摇晃,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陷入了某种迷梦。而且,法海的眼神从来都是清明锐利的,此刻却迷离恍惚,眼底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异火烽 他垂眸细看怀中人的睡颜。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威严,此刻的法海眉宇舒展,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唇色是情潮褪去后的淡粉,微微张着,呼吸轻缓绵长。齐衡的目光落在他颈后——那里光滑如初,只有昨夜自己情动时留下的浅浅吻痕,却并无乾元标记坤泽时会留下的齿印。 心尖蓦地一软,又有些说不清的疼。 昨夜他不是没有动过标记的念头。情到浓时,乾元天性中对坤泽的占有欲几乎冲垮理智,他想在那如玉的颈后留下自己的印记,向天地宣告此人是他的,永生永世都是。可最后关头,他还是松了口——不是不愿,是不敢。 法海不是寻常坤泽。他是金山寺的禅师,是降妖伏魔的得道高僧,是注定要在青灯古佛前修行的出世之人。自己这一口咬下去,断的不只是他的清净修行,更是他半生坚守的道。齐衡自问做不到这般自私。 况且……他想起法海昨夜情动时的模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泛起水光,眉头轻蹙,唇间逸出压抑的低吟,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肩背,留下道道红痕。那一刻的法海,不是禅师,不是高僧,只是个初次承欢的坤泽,脆弱又热烈,真实得让人心悸。 这样一个人,他怎忍心用一枚标记将他禁锢? 齐衡轻轻抽出手臂,动作极缓,生怕惊醒了怀中人。饶是如此,法海还是含糊地哼了一声,往他怀里又蹭了蹭,无意识地寻找热源。齐衡心中柔情更甚,俯身在他额间印下一吻,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情海缱绻总有止歇,人生天地亦需就食。齐衡不是耽于**之人,昨夜放纵已是逾矩,今朝该面对的,该安排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摆在眼前。他拢了拢裹着法海的那件玄色大氅——那是他自己的外氅,昨夜情急之下脱下来为法海御寒。大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在晨光里莹莹如玉。 齐衡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自己散落一地的衣物。月白长衫皱得不成样子,沾着昨夜山洞地上的尘土草屑;腰带不知所踪,最后在石榻角落寻到;发冠早已滑脱,一头青丝披散下来,他随手拢了拢,用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枝暂且绾住。 穿戴整齐后,他又回头看向石榻。法海仍蜷在大氅里,只露出半张脸,睡颜安宁。齐衡看了许久,才转身走出山洞。 洞外已是晨曦初露。昨夜一场大雨将天地洗得澄澈,树叶草尖都挂着晶莹露珠,鸟鸣声清脆婉转,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齐衡站在洞口深深呼吸,将胸中那股缠绵悱恻暂且压下,开始思索接下来的事。 告父母,请媒妁,合八字,定姻期,猎聘雁,下婚书——寻常人家的婚事尚且要过这六礼,何况他是齐国公府的嫡子,娶的又是……又是法海这样的坤泽。每一桩每一件都需要细细筹谋。 父亲那边还好说。齐老爷虽重门第,但更重人品修为。法海是金山寺高僧,佛法精深,降妖除魔无数,在修行界名声赫赫,父亲未必不允。难的是母亲——国公夫人出身江南世家,最重规矩礼数,要她接受儿子娶个还了俗的和尚,怕是…… 还有媒妁。寻常媒婆自然不行,得请修行界德高望重的前辈出面。青云观的玄真道长与齐家有旧,或许可托他。合八字更简单,他与法海的生辰,钦天监都能查得到。至于聘雁…… 齐衡正思忖间,忽然听到洞内传来极轻微的声响。他心头一动,快步折返。 石榻上,法海已经醒了。 他没有起身,仍裹在那件大氅里,只睁着眼睛望着洞顶。晨曦从石隙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幽深,却空洞无神。齐衡走近了才看清,他眼角有泪痕未干,大氅内侧的布料洇湿了一小片。 “卿卿……”齐衡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妥,改口道,“法海禅师。” 法海闻声浑身一颤,却没有转头看他,反而将大氅拉得更紧,整个人往里缩了缩,连头脸都埋了进去。那姿态,像是要将自己与这世间隔绝开来。 齐衡心中一痛。他放下手中刚从洞外取回的野果和清水,在石榻边坐下,伸手想将他从大氅里挖出来透口气:“别闷坏了,出来可好?” 大氅裹得更紧,法海在里面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却抗拒之意明显。 齐衡知道他是情后面薄,昨夜种种荒唐事,于自己而言是两情相悦,于法海而言却是破戒**,此刻怕是羞惭愧悔交加,不知如何面对。他不再用力拉扯,只轻轻拂了拂大氅大概是他肩膀的位置,柔声道:“我去为你找些衣食来。这山洞虽能遮风挡雨,但毕竟简陋,你身子……需好生将养。少待片刻便好。”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大氅下伸出一只手拉住了衣角。 那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却仍在颤抖。齐衡回头,对上大氅缝隙里露出的那双眼睛——眼眶微红,眼中水光潋滟,却不完全是羞惭,更多的是迷茫和……恐惧。 “别走。”法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 齐衡心尖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重新坐下,将那只手轻轻握在掌心:“好,我不走。”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洞外鸟鸣啁啾,晨光渐暖,洞内却仿佛还停留在昨夜的旖旎与混乱里。许久,法海终于一点点松开大氅,露出脸来。他垂着眼,不敢看齐衡,只低声道:“昨夜……是贫僧修为不精,着了道,连累了齐公子。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不必因此有什么负担。” 这话说得客气疏离,齐衡却听出了其中的自弃之意。他握紧法海的手:“禅师不必如此说。昨夜之事,齐某心甘情愿。若说连累,是我连累了禅师——若非为了护我周全,禅师也不必涉险,更不会……” “够了。”法海打断他,抽回手,别过脸去,“此事就此揭过,往后不必再提。齐公子请回吧,贫僧……需要静一静。” 他说得决绝,可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真实情绪。齐衡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犹豫终于消散——他不能就这样离开。若此刻走了,以法海的性子,怕是要将昨夜种种视作毕生污点,从此自我放逐,再不见他。 “法海,”齐衡不再称禅师,语气郑重,“昨夜我未咬你后颈,不是不愿,是不敢。你是得道高僧,是金山寺的骄傲,我不能用一枚标记断你修行路。但这不是说我不认,更不是说我后悔。” 他顿了顿,见法海肩头颤得更厉害,继续道:“我齐衡在此立誓,昨夜种种,我心甘情愿,此生无悔。你若愿意,我便三媒六聘,风风光光迎你入齐家大门;你若不愿,我亦不会纠缠,只求你莫要因此自苦。昨夜……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是我们两个人的选择。” 法海猛地转过头来,眼中满是震惊:“你……你要娶我?” “是。”齐衡答得毫不犹豫,“我心悦你,从初见时便心悦。昨夜虽事出突然,却也是我心中所愿。只是……”他苦笑,“只是委屈你了。我知你志在修行,如今却要因我……” “别说了。”法海闭上眼,眼泪终于滑落,“你让我……让我想想。” “好。”齐衡起身,“我去寻些衣食,很快就回。你在此等我,莫要……莫要不告而别。” 他深深看了法海一眼,这才转身出洞。 山洞外不远处,不为带着几名国公府护卫,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昨夜齐衡与法海进了这山洞后便再未出来,不为不敢擅入,又担心主子安危,只能在外守着。直到天色微明,才派了名脚程快的护卫回府报信,自己则带着其余人继续等候。 见齐衡出来,不为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小公爷!您可算出来了!昨夜……昨夜没出什么事吧?” 他话说得含蓄,眼神却不住往齐衡身上瞟——月白长衫皱巴巴的,还沾着草屑泥污,头发用枯枝随便绾着,面色虽有些疲惫,眉眼间却带着掩不住的餍足和……柔情。不为跟了齐衡十几年,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模样。 齐衡轻咳一声:“无碍。法海禅师在里面休息,昨夜……受了些伤,需静养。”他顿了顿,“你去准备些干净的衣物——要僧衣,还有素斋、清水,再带一床被褥来。记得,僧衣要细棉的,素斋不要荤腥,被褥要厚实些,山洞里阴冷。” 不为一一记下,又迟疑道:“小公爷,昨夜城东大火,烧了半条街,死伤数十人。老爷和夫人担心得一夜未眠,您是不是……先回府报个平安?” 齐衡眉头一皱:“大火?可查清缘由?” 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坊间惊闻 “说是走水,但……”不为压低声音,“但有人看见,火起之前,有黑影在屋顶上窜过,不像凡人。而且起火点不止一处,几乎是同时烧起来的,像是……有人故意纵火。” 齐衡心下一沉。昨夜他与法海在山洞中缠绵时,景山城竟出了这样的大事。他想起那书童临死前说的“主人”,想起昨夜袭击他们的种种诡异——这大火,怕是也与那幕后黑手脱不了干系。 “你先去准备衣食,我稍后便回府。”齐衡吩咐道,“另外,昨夜跟在我身边的书童青墨,现在何处?” “在那边等着呢。”不为指了指不远处一棵古树下,“那孩子吓坏了,一直说要等法海师傅。小的本想送他回府,他死活不肯。” 齐衡顺着方向看去,果然见青墨抱膝坐在树下,身上披着件护卫的外袍,小脸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山洞方向。他心中微软,对不为道:“去告诉他,法海师傅无事,让他安心。另外……去查查青墨的底细,还有他说的那片槐树林,派可靠的人去看看。” 不为应下,转身去安排了。齐衡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山洞入口,终究还是转身往府中方向走去——他得先回府稳住父母,再尽快回来。法海那副模样,他实在放心不下。 古树下,青墨看着齐衡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山洞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他抱紧身上的外袍,低声喃喃:“师傅……” 昨夜他虽被法海用佛珠护着,但在客栈中听到打斗声、看到那书童化作黑水时,恐惧还是深入骨髓。后来不为带人找到他,将他带到此处,他才知道齐衡和法海进了这山洞。一夜过去,山洞里静悄悄的,他不敢问,也不敢靠近,只能在这里等。 不为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小公爷说了,法海师傅没事,让你安心。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府,好好歇着,别想太多。” 青墨摇头:“我想等师傅出来……亲眼看到他没事。” 不为皱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法海师傅受了伤,需要静养,你在这儿等着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听话,先回府。” 青墨咬着唇不说话,眼中却已泛起水光。不为见状,心下一软,叹气道:“罢了,你愿意等就等吧。我去准备些东西,你在这儿别乱跑。” 他说着起身离开。青墨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山洞,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不为自幼便是齐小公爷的知心人,从齐衡开蒙识字到分化乾元,再到如今长成翩翩公子,他一路跟随,鞍前马后,从无怨言。上辈子齐衡落难时,不为为他挡刀,伤重而死,临终前还惦记着主子有没有吃上热饭。这辈子重来,不为依旧守在齐衡身边,只是心境已大不相同——他知未来艰难,只愿能护主子平安顺遂。 可这一遭,却让他皱紧了眉。 小公爷要娶法海禅师。一个和尚,一个还了俗的坤泽。 不为不是不懂情爱,但他更懂世道艰难。齐国公府树大招风,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小公爷又是嫡子,婚事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娶个男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和尚——这要让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了,怕是折子能堆满御案。还有夫人那里……不为想起国公夫人那张端庄严肃的脸,心头更沉。 他一边吩咐手下去准备衣物吃食,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帮主子周旋。正想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为抬眼望去,只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个穿着国公府家仆服饰的青年,到得近前,勒马跳下,气喘吁吁道:“不为大哥!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 “昨夜大火,烧了城东半条街,其中……其中有咱们府上三处铺子!”家仆脸色发白,“老爷一早去了衙门,夫人急得晕过去了!还有……还有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娘娘召小公爷即刻入宫!” 不为心头剧震。铺子被烧尚且是钱财损失,太后召见……这可不是小事。他转身看向山洞方向,又看看城中,一咬牙:“你在此等候,我去寻小公爷!” 他快步往山洞走去,却在洞口处停下——洞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卿卿,法海是你禅号,我不能这样叫你,以后都唤你作卿卿可好?”是齐衡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为脚步钉在原地。他听着主子用从未有过的语气说着情话,听着洞内窸窸窣窣的响动,听着法海压抑的低泣,心中五味杂陈。 良久,洞内安静下来。不为深吸一口气,正要扬声通报,却见齐衡从洞内走出,面色已恢复平静,只眼中残留着些许温柔。 “小公爷,”不为上前低声道,“府里出事了。” 他将铺子被烧、夫人晕倒、太后召见三件事简短说了。齐衡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最后化为一片凝重。 “我知道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你在此守着,法海禅师需要什么,尽数满足。我回府处理完事情便回。” “小公爷,”不为迟疑道,“太后召见……怕是推脱不得。您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法海禅师那边……” 齐衡回头看了眼山洞,眼神温柔又坚定:“告诉他,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 他说完,大步往山下走去。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挺拔如松,却莫名透着一丝孤绝。 不为站在原地,看着主子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山洞,长长叹了口气。 这世间情爱,从来不是两情相悦就能圆满的。前路艰险,小公爷,您真的准备好了么? 洞内,法海裹着大氅,听着洞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缓缓闭上眼。 眼泪无声滑落,没入鬓发。 国公府西厢院的书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棂,在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光影。齐衡坐在案后,面前摊开一卷账本——是城东那三家被烧铺子的损失明细。炭笔在纸上划过,写下一个个数字,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笔尖顿了顿,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齐衡索性搁了笔,揉了揉眉心。昨日从宫中回来已是深夜,太后召见果然是为婚事——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他与一还俗僧人过从甚密,太后语重心长地劝诫了半个时辰,话里话外都是齐家世代清誉、不可任性妄为。他当时只垂首听着,不辩驳也不应承,太后最后叹口气,让他回府好生思量。 思量什么?他早已思量清楚了。只是这话不能对太后说,更不能对父母说——母亲昨日晕厥后,今晨才好转些,大夫说是急火攻心,需静养,万不能再受刺激。 齐衡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庭院里几株晚桂开得正好,金黄细碎的花朵簇拥在枝头,甜香被秋风送进来,却抚不平他心头的烦躁。他望向内室方向——雕花门紧闭着,里面的人应当还在午睡。 昨日他将法海从山洞接回,本想直接安置在齐府,但法海坚持不肯,只说暂回他暂居的裴府。齐衡拗不过,只好亲自送他回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马车辘辘行过青石板路,车帘外是熙攘街市,车内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到裴府门前时,法海下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等我。”齐衡当时说。 法海没有应声,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府门。那背影挺直如竹,却莫名透着孤寂。 齐衡在裴府外站了许久,直到不为轻声提醒该回府了,才转身上车。夜里他辗转难眠,一闭眼就是法海在晨光中垂泪的模样,还有山洞里那场荒唐又热烈的情事。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却又做了个噩梦——梦见法海一身缁衣,站在金山寺大殿前,背对着他,一步一阶往殿内走。他追上去想拉他,手却穿过了那人的身体,如触虚空。惊醒时,冷汗已浸透中衣。 “少爷?”不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要的坊间话本,小的寻来了。” 齐衡收回思绪:“进来。” 不为捧着几卷书册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上。最上面是一张折起的纸,墨迹新干,写着些字句。齐衡展开来看,眉头渐渐蹙起—— “斐京十六家,妖娆千门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秦女弦当夸,苏姬悬毫纤,齐子纵横间,华司丹青面,袁姐飞双剑,史姊咏情志,梁妹醉忘归,蔡娘灶下忙……”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词句?”齐衡嫌弃地推开纸卷。平仄不对,韵脚混乱,用词粗鄙,像是孩童的胡诌。 不为在旁边陪着小心:“少爷,这是里坊间总结的小说联排。近来京中盛行写坤泽的话本子,这是书商们把最受小娘和坤儿们喜爱的十几个故事,挑里头坤角儿的名讳编在一起,做成索引,方便找书看的。” 第10章 第 10 章 第十章·殇讯 “难怪如此不通!”齐衡起身,将那纸卷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我要的是雅致些的、能打发时间又不落俗套的读物,不是这种哗众取宠的玩意儿。” 他边说边往内室走。心心念念的卿卿正在里间歇息——昨日他坚持让法海在齐府住下,说是裴府那边还需收拾,实际是舍不得放他走。法海起初不肯,但拗不过齐衡的坚持,加之身子确实乏得厉害,便答应了。此刻应当还在午睡,毕竟初承雨露,又经历了那许多惊心动魄,需好生将养。 轻轻推开内室的门,绕过屏风,便见雕花拔步床上,法海侧卧着,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只露出半张脸。许是睡熟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乌发贴在颊边。齐衡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被褥——太厚了。眼下虽已入秋,但午后的日头仍有些暖意,这床冬被盖着,难怪出汗。 他转身从衣橱里取出一床轻软的蚕丝薄裘,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换上薄裘。动作虽轻,法海还是动了动,眉心微蹙,含糊地哼了一声。齐衡忙停下动作,待他呼吸重新平稳,才继续换好被褥,又用丝帕轻轻拭去他额上的汗。 做完这些,他在床沿坐下,执起法海露在薄裘外的一只手。那手修长白皙,掌心有常年握禅杖留下的薄茧,指节分明,握在手里微凉。齐衡用指腹轻轻摩挲他掌心,目光落在他的睡颜上,心中一片柔软。 太瘦了。昨日抱他时便觉得,这人清减得厉害,骨头硌人。该好生养一养,养得丰润些,气色好了,定会更好看。齐衡想着,回头得吩咐厨房,每日炖些滋补的汤水。法海是坤泽,又破了身,若不仔细调养,恐会落下病根。 他就这样静静坐着看了许久,直到不为在外间轻声咳嗽,才起身出去。 “少爷,”不为见他出来,指了指案上那几卷书册,“这些是小的从几家大书坊挑的,都是些风物志、山水游记、琴谱棋谱之类,雅致得很。还有几卷佛经——想着少……想着法海禅师或许用得上。” 齐衡随手翻看。确实比那“斐京十六家”像样得多,但他仍不满意——这些书好则好矣,却少了些趣味。法海本就性子清冷,若再整日看这些严肃读物,岂不更沉闷了? “坊间那些话本子,除了你方才拿来的那种,可还有别的?”齐衡问,“不要那些情情爱爱、才子佳人的,要有些意思的,比如……志怪传奇,或是游记演义。” 不为想了想:“倒是有几卷《山海异闻录》《云游散记》,说些奇人异事、风土民情。只是……”他迟疑道,“只是这些书里也难免有些神鬼妖狐的故事,怕是不太合适。” “无妨。”齐衡道,“法海禅师本就是降妖除魔的高僧,对这些比旁人懂得多,不会当真。你去寻几卷来,要文笔好的。” 不为应下,正要退下,齐衡又叫住他:“等等。昨日让你查青墨和槐树林的事,可有进展?” 不为神色一肃,压低声音:“回少爷,青墨的底细查过了,确是家生子,父母都在庄子上,背景清白。那槐树林也去看了,确有异样——林中最大的一棵槐树被雷劈过,树干焦黑,但树根处有新翻动的痕迹,像是有人挖走了什么。另外……”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小块布片,靛青色,边缘有烧灼的痕迹:“这是在树林附近发现的,看料子和纹样,像是僧衣的碎片。” 齐衡接过布片细看。确实是僧衣常用的粗棉布,靛青染得均匀,边缘烧焦处泛着黑,凑近闻,有极淡的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血腥,更像是某种**植物的气味。 “可还有别的?” “树林往西三里,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庙里有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地上有香灰,供桌上还留着半截没烧完的香。”不为道,“小的不敢擅动,留了人在那儿守着。” 齐衡将布片收好,心中疑窦丛生。槐树精、附身的妖物、袭击的书童、城东大火、山神庙……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隐隐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还有太后突然的召见,母亲莫名的晕厥,都透着蹊跷。 “继续查,小心些,别打草惊蛇。”齐衡吩咐道,“另外,裴府那边也派人盯着,确保禅师的安全。” 不为点头:“少爷放心,裴府周围已安排了人手,都是府里最得力的护卫。”他迟疑片刻,又道,“只是……法海禅师那边,似乎不喜欢有人跟着。昨日送他回去时,他特意说了,让撤了护卫。” 齐衡皱眉:“他说撤就撤?万一再有事……” “禅师说,他有自保之力,不劳费心。”不为小心观察主子的神色,“少爷,您看这……” “暗中留着,别让他发现。”齐衡揉了揉太阳穴,“等这些事查清楚了再说。” 不为应声退下。齐衡重新坐回案前,却无心再看账本。他拿起那几卷书册翻了翻,挑出一本《云梦泽游记》,文笔清丽,记的是江南水乡的风物人情,应当合法海胃口。正想着等他醒了拿给他看,内室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齐衡放下书,快步走进去。法海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沿穿鞋。他换了齐衡为他准备的素白中衣,外罩一件月白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几缕发丝垂在颈侧,衬得那段脖颈愈发白皙修长。 “醒了?”齐衡走到他身边,“怎么不多睡会儿?还乏么?” 法海抬眼看他,眼神已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只是眼下还有些淡淡的青影。他摇摇头:“不碍事。”声音仍有些哑。 齐衡转身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润润喉。我让人炖了冰糖雪梨,一会儿送来。” 法海接过水杯,小口喝着。齐衡在一旁看着,见他手指仍有些无力,握杯时微微发颤,心中疼惜更甚。待他喝完,接过空杯放下,顺势握住他的手:“再歇几日可好?你身子……” “该回裴府了。”法海打断他,抽回手,起身整理衣襟,“叨扰已久,不便再留。” “何来叨扰?”齐衡跟着站起来,“你就在此安心住着,想住多久便住多久。裴府那边我已让人收拾了,不急。” 法海却摇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抬眼看着齐衡,目光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齐公子,昨夜种种,是你情我愿,但你我终究……终究不是一路人。你前程似锦,不必为我耽搁。” 这话说得疏离,齐衡心头一刺:“什么叫不是一路人?昨夜我说的话,你都忘了?” “没忘。”法海垂眸,“正因没忘,才更该清醒。齐公子,你是国公府嫡子,将来要承爵位、入朝堂,娶的该是门当户对的坤泽,能为你打理内宅、开枝散叶。而我……”他自嘲地笑了笑,“一个还了俗的和尚,除了念经降妖,什么都不会。” “我不需要你会那些。”齐衡握住他肩膀,迫使他抬头看自己,“我只要你。内宅之事自有管事操持,子嗣之事……若你想要,我们可以过继;若不想要,便不要。我只问你,你心里可有我?” 法海睫毛颤了颤,避开他的目光:“齐公子……” “叫我元若。”齐衡固执道,“我的字,只有至亲至近之人才能叫。从今往后,你也这般叫我。” 两人正僵持间,不为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少爷,坊间的书取来了。还有……还有件事,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齐衡皱了皱眉,松开法海,扬声道:“进来说。” 不为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几卷新找来的书,神色却有些古怪。他看看齐衡,又看看法海,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齐衡不悦道。 “是……是坊间听来的一个事儿。”不为小心翼翼道,“不是很合适说……” “那便别讲。”齐衡正在气头上,语气不善。 法海却已整理好衣衫,穿好鞋往外走:“齐公子既有事,贫僧先告辞了。” “等等——”齐衡想去拉他,不为却急声道:“可这事儿,它有点大!” 法海脚步停在隔门边,离外间只两步距离。齐衡见他停下,心中稍安,转向不为:“别卖关子,说!” 不为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却足够让隔门内外的两人都听清:“少爷,裴府……裴府挂了白,好像是……有白喜事!”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死寂。 齐衡看见法海的身子晃了晃,扶住门框才站稳。他快步走过去,扶住法海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再看法海的脸——方才还有些血色的面庞,此刻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恐惧。 “谁?”法海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裴府……谁没了?” 第12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寻证索弦 齐衡看得心惊。锁魂钉——那可是邪术,需用浸过尸油的铁钉,在死者断气瞬间钉入心口,将魂魄生生锁在尸身内,不得离体。施术者需懂得阴邪法门,且心狠手辣。周氏一个深宅妇人,怎会懂这个? 他心中疑窦丛生,却来不及细想,因为裴老夫人又动了。 这一次,她没有扑向周氏,而是转向了法海。 “侄儿……既然你要拦我……那就别怪姨母无情了……”她嘶哑地说着,双手结成一个诡异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语声起,她身上的寿衣无风自动,脖颈处的勒痕开始渗出黑血,那黑血滴落在地,竟腐蚀出一个个小坑,冒出缕缕青烟。 法海脸色一变:“血煞咒?您怎么会——” 话未说完,裴老夫人已一掌拍出!掌心黑气缭绕,带着腥臭的腐味,直取法海面门! 法海不敢硬接,侧身避过,佛珠再次飞出,在空中化作数十道金光,如锁链般缠向裴老夫人。同时口中诵起《金刚经》,梵音如钟,声声震耳,金光随着经文涌动,在灵堂内布下一个降魔结界。 齐衡也没闲着。他看出法海虽能克制这尸变的老夫人,但似乎顾忌着对方是姨母的尸身,出手多有保留。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那尸体显然已完全被怨灵控制,再不动真格,只怕两人都要吃亏。 他手腕一抖,秋水剑出鞘。剑身薄如秋水,在昏暗光线下泛起凛冽寒光。剑尖一颤,抖出三朵剑花,直刺裴老夫人背心三处大穴——不是要伤她,而是要破她身上的尸气运转。 裴老夫人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反手一挥,袖中涌出一股黑气,撞上剑尖。齐衡只觉剑身一震,一股阴寒之气顺着剑身传来,冻得他手指发麻。他急退三步,左手捏诀,袖中三张符箓飞出,在空中自燃,化作三团火球,砸向黑气。 火球与黑气相撞,发出“嗤嗤”声响,黑气被烧得消散大半,但仍有少许漏网,扑到齐衡身前。他横剑一挡,剑身与黑气相触,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好厉害的尸煞之气! 齐衡心中暗惊,不敢再留手。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剑身上。秋水剑饮了主人精血,剑光大盛,寒气中透出一缕炽热,正是阴阳相济之象。他挽个剑花,再次攻上,这一次剑招更加凌厉,每一剑都带着破邪之力。 法海那边,佛珠所化的金光锁链已将裴老夫人团团缠住。锁链上经文流转,每流转一圈,裴老夫人身上的尸气就弱一分。她挣扎嘶吼,却挣不脱这佛门至宝的束缚。 “侄儿……你当真要灭了我?”裴老夫人忽然停下挣扎,眼中流出两行血泪,“姨母生前……待你不薄啊……你小时候来府上……姨母总是给你留最好吃的糕点……你忘了么?” 法海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齐衡看在眼里,急声道:“禅师!她不是裴老夫人!老夫人魂魄被锁,早已失去神智,现在控制尸身的只是她的一缕怨念!你不动手,她会害更多人!” 法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决绝:“姨母,对不住了。” 他双手合十,口中经文一变,从《金刚经》换成了《往生咒》。梵音更加庄严慈悲,金光锁链随着经文收缩,将裴老夫人牢牢捆住。同时,他左手结印,点在裴老夫人眉心—— “破!” 一字出口,裴老夫人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眉心处裂开一道缝隙,一枚三寸长的铁钉从裂缝中被逼出,“叮”的一声掉在地上。那钉子通体黝黑,钉身刻满细密的邪纹,钉尖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锁魂钉一出,裴老夫人眼中的怨毒渐渐消散,恢复了死人的空洞。她身上的尸气如潮水般退去,皮肤迅速干瘪腐烂,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软软倒在地上。 灵堂内恢复了平静。 阴风停了,纸钱白幡缓缓飘落。日光从天井漏下,照亮一地狼藉。供桌碎片、打翻的祭品、散落的香灰,还有那具迅速**的尸体,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法海站在原地,看着姨母的尸身,久久不语。他手中的佛珠光芒渐敛,变回普通的念珠。齐衡收了剑,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她……解脱了。”法海低声道,声音有些哑。 “是。”齐衡应道,“您送她往生了。” 法海摇摇头,弯腰捡起那枚锁魂钉。钉子入手冰冷刺骨,邪气未散,隐隐有黑气缭绕。他仔细看了看钉身上的邪纹,脸色越来越沉。 “这不是寻常邪修的手法。”他将钉子递给齐衡看,“这纹路……我见过。” 齐衡接过钉子细看。那邪纹弯弯曲曲,像是一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某种符咒的变体。他确实觉得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槐树林,那棵被雷劈的槐树。”法海提醒道,“树根处挖走的,就是刻着这种纹路的东西。” 齐衡猛然想起不为带回来的那块僧衣碎片,还有槐树林的异样。他将碎片从袖中取出,与锁魂钉上的纹路对照——虽然不完全一样,但风格手法如出一辙,显然是同源。 “有人……在布局。”齐衡沉声道,“从槐树精开始,到青墨被附身,到昨夜袭击,再到今日裴老夫人被害、尸变……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偶然。” 法海点头,目光落在晕倒在一旁的周氏身上:“她一个深宅妇人,绝不可能懂锁魂钉这种邪术。背后定有人教唆。” 两人正说着,灵堂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裴府的家丁护卫终于壮着胆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衙门差役——显然是有人报了官。 为首的差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赵,是景山府衙的捕头。他进门看到灵堂内的景象,倒吸一口凉气,又看到地上的尸体和那枚诡异的钉子,脸色更是难看。 “齐小公爷,法海禅师。”赵捕头拱手行礼,“这是……怎么回事?” 齐衡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隐去了法海与自己的关系,只说是恰巧来吊唁,遇上尸变。赵捕头听得心惊肉跳,忙命手下将周氏押下,又让人收拾裴老夫人的尸身。 “这锁魂钉……”赵捕头看着那枚钉子,犹豫道,“怕是要交给钦天监处理。这等邪物,不是咱们衙门能管的。” “正该如此。”齐衡道,“另外,裴老夫人死因蹊跷,还望赵捕头详查。背后恐怕牵扯不小。” 赵捕头连连点头:“小公爷放心,卑职一定彻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今日之事,怕是不好瞒。尸变闹得这么大,坊间恐怕很快就会有传言。对小公爷和禅师的名声……” “无妨。”齐衡淡淡道,“清者自清。”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明白,今日之后,怕是又要有新的流言蜚语了。太后的告诫言犹在耳,母亲那边还病着,如今又添上裴府尸变的事……真是多事之秋。 他转头看向法海。法海仍站在姨母尸身前,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嘴唇紧抿着,那种孤寂感又漫了上来。 齐衡心中一动,走过去低声道:“此处有赵捕头处理,我们先回去可好?你脸色不好,需休息。” 法海抬眼看他,眼中满是疲惫,却摇了摇头:“我想……送姨母最后一程。” “我陪你。” 法海没有拒绝。 两人站在灵堂一角,看着衙役和裴府下人收拾残局。裴老夫人的尸身被重新入殓,换了新的棺材,锁魂钉被赵捕头小心收走。周氏被押走时已经醒了,哭喊着冤枉,但没人理她。裴家其他子弟陆续回来,跪在灵前,这次是真的哭了——既有对老夫人的哀悼,也有对刚才那场惊变的恐惧。 法海为姨母诵了一遍《往生经》。梵音低沉,在空旷的灵堂内回荡,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齐衡站在他身边,静静听着,目光却落在窗外——日头已西斜,将裴府的屋瓦染成一片金红。 这看似平静的景山城,底下到底藏着多少暗流? 槐树精、附身妖物、锁魂钉、裴府命案……还有那个一直未曾露面的“主人”。这些事看似散乱,却隐隐有一条线串着。而这条线,不知为何,总让他觉得,最终会牵扯到自己和法海身上。 诵经声停了。 法海转过身,看向齐衡:“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灵堂。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渐渐融在一起。 不为在府门外候着,见两人出来,忙迎上来:“少爷,禅师,车备好了。” 齐衡扶法海上车,自己也坐进去。马车缓缓驶离裴府,将那片白幡白灯笼抛在身后。 车内沉默许久,法海忽然开口:“那枚锁魂钉上的纹路……我确实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