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魔非我所愿》 第1章 第 1 章 “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 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 学堂里传出孩童们背诗的声音,饭香味从私塾厨房里飘出来。时雨使劲儿闻了闻,在一片歌颂田园美好的诵诗声中抬起自己发软的腿,死皮赖脸地求过路人给口饭吃以免饿死。 乞讨非她所愿。 可怜她是身穿。 倒是没因为身穿引起什么大瘟疫最后连自己也被变异病毒杀的挂掉,却面临了没有身份不被任何店家接受做工的困境。 不是不想找份活计糊口,实在是因为是黑户的原因,没一个正经人愿意雇佣她。如今开局连破碗都没有一个,只要能吃上一口饭,别的怎么着都行。 厨子打扮的人端着一碗肉出来,站在后门处笑眯眯地看着她。 时雨:…… 好吧,也不是别的怎么着都行。 她早上就碰见这厨子了,那时候她在一家包子铺前面讨食。厨子买了三个拳头大的包子冲着她走过来,她本来以为是碰到好人,对方却对她动手动脚。 时雨吓的把包子全推回去,飞快逃走了,并决定再也不去那包子铺附近。 谁知道重新选了地方待着,又撞上这个人。 时雨准备离开。 厨子挡住她的路。“妹妹跑什么呀?你一天没吃饭了吧?闻闻这肉……你不饿吗?” 饿呀!饿的前心贴后背! 时雨呵呵两声,“不饿,不饿!” 她绕开厨子跑了,那厨子倒也没追她,端着肉稳稳站着。时雨没回头,听见吐痰的声音,还有厨子轻蔑的一句:“装清高的小*子,看你什么时候跪着回来求我!” 时雨犹豫着想回嘴,一分神,在巷口处撞上一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撞上什么人,就被一把推倒在地。 “走路不长眼睛啊!竟敢往我家姑娘身上撞!脏死了脏死了!!!” 时雨重重摔在地上,手肘磕破好大一片,痛的眼冒金星。抬眼去看,发现一行三人。黄衣貌似是丫鬟的女子围着戴帷帽的白衣少女嘘寒问暖,黑衣少年沉默地站在后面,看打扮好似是奴仆。 时雨看向那为首白衣少女,“我不是故意的。” 但你这丫鬟这样用力推倒我,也太过分了些。 这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时雨没说出来。这少女看上去非富即贵,她一个黑户,不太想试试古代世家千金讲不讲道理。 少女看上去倒是很讲道理,她蹲下身,向时雨伸出手。“你没事吧?是锦儿太冲动了,她不该那样推倒你的。” 少女将时雨拉起来,全然不顾旁边的丫鬟频频阻止,又从钱袋里数出几粒碎银,放到时雨手中。“这些钱,你拿去医馆看伤吧。” 丫鬟气的跳脚,伸手想抢银子回去。“拿点铜板就够了,哪儿用得着给那么多!哎呀姑娘你别再碰她了,瞧瞧你的裙子!” 时雨瞧了眼少女的白裙,那乍看朴素实际暗纹精致面料非凡的白裙已经被弄的发黑,有撞出来的印子、有蹲下身蹭到的印子、还有拉她手的时候袖口蹭到的印子。 时雨握着碎银子,自觉地站的离少女远了些。 丫鬟拉着少女往前走,一副要早点离她这个脏臭人远点的样子。“好了好了,钱也给过了,姑娘我们快走吧!” 少女这次没做反抗,任由丫鬟将她拉走了。时雨侧站在一边等她们过去,听到走在最后的少年低声道:“你最好别拿那些钱。” 那声音很轻很轻,刚吐出来就化在风里。时雨听得不大真切,抬眼去看他,却看他抿紧了嘴唇,再也没打算说一句话的样子。 什么意思?不愿意让自家小姐损失钱财? 还是她拿了钱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对方什么都不说了,时雨想要再多观察下他表情获取信息都不行——他的上半张脸被铁面具盖的严严实实。 时雨:“你……” 少年飞快地伸出手,在她的手上拂了一下。时雨见手背上竟闪过一道红光,惊疑不定地用力眨了眨眼睛。 她本来是不信鬼神的。 但是穿越了,这事又变得不好说起来。 饿出来的幻觉还是真的? 没有人给她答案,丢下这一道震碎世界观的雷,少年没多作解释,紧跟上了前面的两人。 一行人走远了。 时雨握着手里的银子,想了半天,万分不舍,最后还是把它们放下了。 那道红光还是吓到她了。 她不敢拿这银子了,就像不敢从厨子手里取那一碗肉。 她匆匆离开,巷子里的厨子没再纠缠她,奔着她留下的银子去了。时雨张开嘴想提醒一下,嘴张开,又不知该怎么说。再想到遭遇的咸猪手和那句‘小*子’,就又把嘴紧紧闭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重新找了个人多的地方窝着乞讨,在天黑之前讨到了半块白饼子。大概是饿极了,这个在从前的她眼中只能被划拨到难吃行列的饼,在她嘴里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香味。 有了这半个饼打底,她饿的没那么难受了。傍晚被驱逐了几次,终于在一处铁匠铺的院墙外落了脚,幕天席地地睡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看见白日去过的学堂方向灯火通明。两边店铺里守店的人都被吵醒了,开了门向外张望。 有人抓住路过的更夫问发生了什么事,那更夫道:“好像是学堂里出了事,张厨子给死了!唉!” 时雨身上发冷,等更夫走了,和旁边人搭话,问清楚了张厨子的面貌特征,确定这个人就是她白日里碰见的那个厨子。 他死了。 时雨耳边仿佛又响起那面具少年的话。 ‘你最好别拿那些钱。’ 时雨抖了一下,往后退两步,靠在了墙上,心乱如麻。 第2章 第 2 章 天亮之后,时雨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远远瞧了张厨子被送往府衙的尸体一眼。 捕快们没有给张厨子盖块布遮蔽遗体的打算,张厨子死时的面貌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众人眼中。 他上身衣衫凌乱,下身□□,腿间有些肮脏痕迹。嘴边猥琐笑容没有退去,眼睛里却盛满了惊恐。 他死前的瞬间,似乎完全凝固在了他的尸体上。 时雨盯着他的嘴,他的嘴是张开的,大概是曾经想要喊人救命。不知道那声救命喊出去了没有,现在只能看到他被凶手塞了满嘴的碎银子。 巧合? 时雨不大信什么巧合,身上的冷意更甚,哪怕身处人群也像在隆冬之中。 周围的人对着被抬走的尸体议论纷纷,说着或亲眼所见或旁听而来的消息。 “听说是被一个女人杀的,有人看见那蒙脸女人在街边揽客。张厨子带她走了,然后就死了。” “也是张厨子的命,本来那蒙脸女人已经要和另一个男人走了。张厨子不知发什么疯,非要抢走她不行,多给了好些银子。别的娘们贴上来要跟他走都不要,只要那女人!” “张厨子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天天流水似的往外花?” “多半是从厨房里抹的油水吧……” “一个女人哪儿打的过张厨子这么一个壮男人?要我说,没准是那女人之前的恩客恨张厨子从他手上抢人,把人给杀咯!” 众说纷纭。 时雨又看见了那一行三人。 他们站在街的另一边,一家客栈的门口。白衣少女换了另一身衣服,款式与昨日不同,但仍然是纤尘不染。她看着张厨子的尸体,眉头紧锁。 黄衣服好像是叫锦儿的丫鬟仍然穿着昨天那一身,脸皱成一团,眼里夹杂着一丝怜悯。黑衣少年也没换装束,抱着把刀站着,大半张脸被面具挡的看不见,嘴唇仍然绷成一条线,无波无澜。 时雨看向昨天给她做出警示的黑衣少年,才刚看了一眼,那少年就有所察觉,抬眼看了过来。 时雨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听见那黄衣服的丫鬟喊道:“是你?喂!过来!” 黄衣丫鬟也发现她的存在了! 时雨并不大想过去,张厨子的死让她打心里觉得昨天碰过的银子邪性,给出银子的这一行人也邪性。 偏偏她‘眼花’看见了一道红光,偏偏拿了银子的张厨子就死了。 黄衣丫鬟锦儿跳脚,“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 那叫锦儿的丫鬟竟直接朝她走了过来,这回也不嫌弃她脏了,抓住她的手强拉着她走。明明体格纤弱,手却牢的跟铁钳似的,叫时雨挣脱不开。 时雨被拽着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周遭人看了看时雨的破衣,不欲理会她这个乞丐,任由锦儿随意拉扯她,没人去管。 时雨被拽到白衣少女面前,那少女对丫鬟锦儿道:“你又在胡闹了。” “才不是。”锦儿松开时雨,“她昨天不是见过那死掉的厨子吗?咱们离开之后她也许还在那儿晃悠,说不定看见过什么。喂!你看到过可疑的人吗?” 时雨:“……” 要说可疑,这一行人是她见到最可疑的。 时雨垂眼,她的手腕被锦儿捏的起了淤血,“没有,我早早就离开了。” 锦儿不满她的回答,也不满意她不够卑下的语气,叫道:“你是不是不想说!什么早早离开,你拿了钱,难道不在附近买东西吗?” 时雨将火气往下压,努力不表露出心中的愤怒,以免又被锦儿捏的哪里青青紫紫,有道是好女不吃眼前亏嘛。“我没买。我不敢拿那么多钱,怕保不住被人害,把钱放下就走了。” 锦儿吃惊,没想到时雨居然没拿钱。她想了想,觉得时雨的话没什么问题,信了,呸了一声道:“胆小鬼!还以为你能知道点什么呢,谁知道什么也没问到。白费了我一番功夫!一会儿还得仔细洗洗手,真恶心……” 被人这样鄙夷,时雨的怒火在心头乱烧。然而她如此势弱,再不高兴也不能怎么样,只能忍着转身走了,连同眼泪也忍在眼眶里,憋的双眼通红。 白衣少女叹息:“锦儿,你做的过分了。唉……这里有几两银子,阿悔,你送去给那姑娘,看着她花了,别再叫她担心被抢。” 一个银袋被交到黑衣少年手里。 黑衣少年阿悔回了声是,转身去找时雨。时雨忍着泪跑过街角,刚喘了口气,便觉衣袖被人扯住了。 “给你的钱。”黑衣少年道。 时雨喊他松手,转过身来,看着那似曾相识的钱袋,不大敢接。 “拿上,我带着你花。” 时雨还是不敢。 少年简短地问:“怎么不接?” 时雨苦笑,“最好不拿的东西,怕拿了明天和张厨子一个下场。” 黑衣少年不解:“为什么拿了就和死人一个下场?” 时雨:“……你昨天为什么不让我拿?” 少年的答案时雨意想不到,“你这么一个弱质女流,连别人一拳都接不住,拿上那些钱怎么会有好下场?恐怕我们一走就被抢你的人打死在角落了。” 这和时雨刚刚说给丫鬟锦儿的借口一模一样。 时雨:…… 她一时拿不定,不知道少年是不是说真的。即便张厨子的死只是巧合……那道红光也是巧合吗?她不大信。 但看看丝毫没有离开意思的少年……看来是由不得她不信了。 时雨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在她看来万分烫手的钱袋。“那我收下了。那个……我会小心点,你不用陪我也可以的。” 只要少年不跟着她,她就把钱袋找个泔水桶扔了。 少年摇头。“我必须得跟着你,这是……” 他顿了一下。“是‘姑娘’的命令。” 他说的姑娘,应该是指白衣少女了。 时雨吸了口气,“那,那我们去赌坊吧。” 少年一怔,刚抬起的脚顿住了。他侧过头来看时雨,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3章 第 3 章 时雨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她还是觉得手里的银子烧手,想快快把手里的银袋脱手,且脱给被连累到死了她也不会感到良心刺痛的人。 黑衣少年盯着她。 时雨想与他对视,却感到如芒在背的压力,垂下了眼。“不行吗?” 少年声音似乎冷了一些。“你确定就行。” 时雨点头,“那,那我们走吧。” 她乞讨时曾经路过赌坊,知道赌坊的位置,便领着少年朝那儿走去。 赌坊大开着门,两人挤进去。时雨有些茫然,她连赌桌在哪儿摆都不知道。想了想,随着“大大小小”的声音走,准确地摸到了地方。 连细看都没有,她随手将银袋选了一边压上。 她从前并不曾是一个欧皇,她想这一局多半是要输的。 谁曾想,竟赢了。 手里的银子没少,反多了。 时雨:…… 欧气啊欧气,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是最近这段时间太倒霉,到了否极泰来的时候吗? 她捏着又回到手里的钱袋,心情复杂。 她一个想输钱的赢了,倒是旁边一位信心满满自己能翻盘的仁兄输了,大喊大叫着要再来一次,说他还能赢,哀求身旁赌客借他本钱翻盘。 周围人爆发出哄笑:“你裤子都快输没了,拿什么还?” 若还的了,还轮得到他们借钱给他? 那人大喊:“一定能赢,赢了能还上的!而且我还有老婆可以拿来还债!呸!我一定能赢!!!” 时雨听了,扭头去看男人,沉默片刻,将那不吉利的银袋递到他面前,“那就借给你吧。” 其他人见时雨是个女子,都笑:“这可叫他白捡着便宜了!老婆也不用叫人睡,赌资也有了。” 时雨忍不住皱眉。 从进来赌坊就像掉线了似的少年开了口,不再是一条沉默的影子。“钱拿走,抵押的字据立好。你输了,你的妻子就要做她的仆人。” 男人一叠声的应好。 只是眼下没纸笔,不好立刻写。赌坊的打手有心看热闹,愿意借他们纸笔。急着赌钱的男人却连等一会儿纸笔的功夫都不愿意耗费,径直将衣服撕下一条来,咬破手指就在上面写字。 时雨的眉头皱的更紧。 那人写好了大半字据内容,问时雨:“姑娘叫什么?” “这……时雨,时雨及芒种的时雨。”时雨说出了名字,看了黑衣少年一眼,欲言又止。 少年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问她,“怎么了?” 时雨低声道:“我是黑户,身份上……这字据能有用么?” 少年笃定道:“有用。” 男人将时雨的名字写在上面,又在最后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在上面按了手印。少年拿过字据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不对,便递给时雨让她收着。 男人见时雨收下字据,急不可耐地夺过时雨的钱袋,一把按在‘大’那一边,眼睛死死瞪着,等待命运揭晓。 庄头带着慢悠悠的笑容,看着围着赌桌的赌徒们。“是大还是小呢?” 少年的手按在了桌沿上。 时雨看到了,微弱的、一闪而逝的红光。 赌盅揭开。 里面是小。 ### 时雨亲眼看见了一个人陷入疯狂是种什么样的表现。 把所拥有的一切赌输的男人青筋暴起,一脚踢在赌桌上。他歇斯底里地怒骂、嚎叫,不肯承认现实。他攥着周围人的胳膊,问他刚刚是不是幻听了,其实结果是‘大’。他痛斥赌坊出千,说一定是赌坊出千才让他输了。他转过头来用发红的眼睛瞪着时雨,指责她与赌坊互相勾连骗他的老婆,骗他最后一点能拿来翻身的‘倚仗’。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让时雨觉得他想要冲过来掐死自己。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黑衣少年往前半步挡住她。赌坊的打手上前,抓住砸了赌桌影响了他们生意的男人,准备把他丢出去。 男人挣扎着伸长手,想要抓掉在地上的银两。他什么都没抓到——打手们岂会让他带走一枚铜板? 他们把男人身上的衣服扒掉,是真的连条裤子都没给他留,将衣不蔽体的他扔出大门,摔在街面上。 少年问时雨,“你还有银子没花完,还赌吗?” 银袋被时雨给了出去,但是刚才时雨赌赢的碎银还在她手中。 时雨摇头,将身上的字据递给少年。“不赌。还有这个……放在我手里也没有用,拿着它只会让我和它一起被撕成碎……” 话还没说完,被丢在街上的男人已经爬起来朝她冲来,想要抢夺她手上以血和布写就的字据。 “不会。”少年笃定地说着,一脚把男人踢翻在地上。 时雨感觉眼前一花,没看清少年的动作,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刃落在那男人头侧,削掉对方一片耳垂。 动作干脆利落,有种帅气的美感。时雨的心狠狠跳了一下,一半是因为被这一手惊艳了一下,一半是出于怖惧。 她还没忘了赌桌上一闪而逝的红光,这看似瘦削的少年是个危险的家伙。即便抛开玄的不谈,光看眼前这一手都已经非常危险了。 赌徒也意识到眼前人很厉害,却好像忘记了恐惧,缠着他们苦苦地哀求,求二人放过他,把老婆还给他。 少年要带着她走,男人甚至抱着少年的腿不让他走。 少年垂眼,没废话半句,直接把他右腿的关节踩碎了。 那惨叫渗的时雨头皮发麻。 男人终于不再纠缠。 少年面无表情地转身,带着时雨离开赌坊。 “你帮我做一件事。”路上,少年语气生硬地开口。 “您请说。”时雨乖巧,微笑,不敢大声说话。为了赌桌上那道红光,也为了刚刚被踩碎骨头的男人渗人的惨叫。 横竖少年没有像锦儿一样轻贱她,声音小点就小点吧,不磕碜。 少年道:“我会帮你办好户籍,陪你把你想买的东西都买齐。你要从那个赌徒手里带走他的妻子,仁善地对待她,并且告诉……‘姑娘’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少年盯着她:“你同意吗?” 第4章 第 4 章 时雨同意没用一秒。 事实上……时雨瞥了一眼赌徒被踩碎的腿,她本来也不觉得自己能拒绝。 少年听了她的回答,绷紧的唇线放松下来。虽然没笑,但看得出听到这个答案是高兴的。 “那我们先去府衙。”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的声音也轻快了一些。“先帮你办户籍文书。” 时雨跟着他走,少年把她带到府衙后,拿了块牌子出示给捕头,便被迎进去了。她被留在府衙门口等,一名捕快进去里头给她拿了一竹筒蜜水和条小板凳,让她坐在附近的树荫下休息,不用着急。 时雨:“……谢谢。” 她乞讨的时候见过这个捕快,对方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她。如今这样热心,想也知道不是因为他本身是个多么热忱善良的人。是沾了光?那块牌子代表了什么高权位的人? 捕快给了她线索,“姑娘也在昭明司当差吗?” 时雨从没听说过“昭明司”这个机构,而且当差?昭明司属于朝廷且设立了女官吗?不然捕快也不会这么问。 穿来这世界这些天,时雨听到见到许多耳熟能详的诗词歌赋。却也听到了闻所未闻的历史典故,以及神韵相似、但无论向曾经世界的哪个朝代去寻都寻不到的衣饰风格。 她从一开始以为穿越到她原本世界的古代,到明白这是个崭新的世界,用时不到一天。毕竟证据很多,比如这里的人不强求束起头发,又比如眼下这个昭明司。 时雨摇头,“我没有那样的福气,不曾进到昭明司中。” “姑娘说笑了,能跟在千户身边已比我等多了许多福气。”捕快搓着手笑了,“那个……姑娘……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姑娘身上若有朱千户赐下的无饰牌,可否割爱于我?近日城中死人太多,我想为家中小儿请一张。” 正说着,黑衣少年已从府衙出来了。他将一个锦缎小包交给时雨,脚下不停。“东西办好了,走。” 捕快陪着笑追,“朱大人,大人留步。” 少年皱眉,倒也停下了。“你有什么事?” 捕快将之前的请求又说了一遍,少年听了先沉默,沉默后直接拒绝。不过倒是另给了捕快一条路,叫他去客栈找姓许的女官。 时雨听他的描述,那位许女官应该就是那酷爱穿白衣的少女了。一行三人,两人都是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呃,也许那个屡次鄙薄她的锦儿也是。 时雨看着少年,脑海中有许多猜测。少年走了一段路,一直感觉被盯着,忍不住道:“你有想问的就问,有想说的就说。” 时雨想了想,用非常模糊的话试探,生怕在探查的时候暴露自己非土著的身份。“你……您……朱大人是昭明司的官员?城里有什么情况吗?” “朱悔。”他瞥了时雨一眼,先说了自己姓名。而后道:“这个月已经因妖祸死了七个人,加上昨天那个厨子,八个。” 时雨脚步都停了,“八个人。妖祸?” 那两次闪现的红光果然不是她眼花,这世界真有超自然力量。 不……时雨闭眼,也许放在这个世界属于自然力量呢,哈,哈。 时雨再问:“那,昨天真的是因为害怕我被抢,才告诫我不要拿银子吗?” “是。”朱悔重复了上一次给出的答复。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时雨诚恳地看着他,“我什么东西都不买了,手里这些银子值一个‘无饰牌’吗?” 张厨子死了,她和死亡擦肩而过。 现在有什么东西是比能够保平安的无饰牌更值得买的? 户籍办下来了,她可以去找份工养活自己。但是面对妖怪,她能一拳把妖怪抡到外太空吗? 朱悔沉默:“……” 朱悔:“……走吧,你本来要买什么来着?” 时雨:“……衣服。” 看来是完全不够了。算了……找份包住的工作,天黑了就不要出门,应该也能提升安全率。 两人就近找了家成衣铺,时雨选了身丁香色的裙衫。一番讨价还价后,老板一分没降,但送了对用布头堆成的绢花,并且同意时雨借用她们的后院屋舍把自己洗干净。 用木柴现烧的热洗澡水是没有的,但是有几大缸温水,是店主趁着日头好的时候晒的,将就着洗一把也还行。 时雨快快洗好擦干头发出来,店主见了称赞。“洗干净一瞧真是个小美人,我十八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水灵过。诶呀妹妹,你要不要再买副耳珰,与你这身正相称。” 图穷匕见了属于是。 时雨看了眼用拇指大的绢堆成的花朵耳饰,断然拒绝。“没钱了。” 店主想再多磨几个来回,看能不能再搭着卖出去一样东西。朱悔听她们的讨价还价已经要耳朵起茧,自己摸了铜板往柜台上一放,拿了放在木盒里的耳珰就拉着时雨走。 下一站是赌徒的家,去的路上朱悔给时雨塞了两个肉包子,是刚刚趁着时雨洗澡的时候去买的。时雨小口小口吃,虽然心里实际恨不得一口一个,落到实际行动上却很珍惜。 她现在是真切体悟到白面粮食有多么珍贵了。 到地方的时候,她刚刚好吃完两个包子,人感觉都变得舒展了,精神也没那么紧绷。再加上新换在身上的干净整洁的裙子,形象与方才大相径庭。 问路的时候,人家问她去赌徒家做什么,她如实相告,对方打量完她直喊阿弥陀佛老天保佑,程娘子(大概是赌徒的老婆)被输给了个好人家,以后也算脱离苦海了。 后面一切都发展的很顺利。 程娘子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勤劳肯干孝顺公婆体恤丈夫,临走前还在为了丈夫的断腿哭。但时雨要带她走,她也收拾好了不值钱的小破包袱,一点怨恨和抗拒都没有地跟着走了,好像把时雨也当成她所接受的“苦难命运”的一部分,已经温驯地在命运前躺平,并没什么反抗之心了…。 时雨打着腹稿,想着要怎么和程娘子说名为主仆实际以后两人搭伙打工的事。还没想好,便见朱悔递过来一张纸。 时雨,“这是?” 她说着打开看,见到内容愣住了。 这是一家店的契书。 代表了一家被过到她名下的首饰铺。 惊喜和恐慌并肩而来,时雨捏着薄薄一张纸,都快要不会说话了。“这是……为什么?和说好的不一样……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朱悔困惑地看着她,“说好的不就是这样?” 时雨双眼放空。“没说有店。” 朱悔奇怪,“连家铺子都没有,你们两个怎么安身立命?” 时雨嘴动了一下,没发出声,她的cpu有点过载。 所以怎么一回事?有人出于善心看不得会被赌鬼丈夫卖掉的可怜女人,所以托了个人照顾她。结果这个人可能照应不好,所以就干脆给了这个人一个铺子让她能照应的好? 逻辑是可以这么排列的吗? “收起来。”朱悔道,“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不安心,就每年给我两成利润。不要再说别的了,现在就收起来。” 时雨听他已经重复了两遍,知道他不是很有耐心。手在契书上搓了搓,一咬牙收起来了,心怦怦跳。 朱悔带她到了那家铺子前,铺子是家新铺,还没开始营业,架子上空空荡荡。铺子有后院,里头有几间房子可以住人,目前都空着。院里头有两箱并不华贵的木头首饰,看着刚被抬来没多久,大约又是朱悔叫人做的。 朱悔从箱子里随手取了条吊坠,将它握在手心。时雨又看见了红光,这次不再一闪即逝,如烈火般灼灼,锻烧着朱悔手心木坠。 她扭头去看程娘子,程娘子没有任何反应,像什么都没看见。 良久,红光散去,朱悔朝她伸出手。“拿去,虽然不是无饰牌,但足够保你无事。” 时雨立刻接过,没有二话地戴在脖子上,“我一定不离身。” 她刚还想着去买条黑狗,犹豫这么做有没用处。现在有了吊坠保平安更好!不过黑狗想想还是得买,不防妖也得防人…… 朱悔又随手取了个手捻如法炮制,给了程娘子。随后他便离开了铺子,回客栈去了。 时雨问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朱悔只说不用。如果白衣少女真来问她今日一切是否都是她要求朱悔帮她做的,她再说是。 时雨不大明白朱悔为什么不说这一切是他想伸出援手才做的,难道是自己摸鱼和领导外派的区别?不过也不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拿了朱悔这么多东西,按着他说的做就是了。 插上门和陈娘子一番打扫,收拾出晚上住的房间,时雨穿越以来第一次在床上入睡了。 第二天又是被声音惊醒,开门去问街上的人发生了什么。 他们说有个赌徒被杀了。 第5章 第 5 章 赌徒的尸体已经被抬到府衙了,据说和张厨子的死相差不多。这名赌徒昨天瞒着老娘出门不知道做什么去,有人看见他拉着一名漂亮女人去巷子里‘办事’。目击的人当时还感慨他是个色中饿鬼,因为他看起来断了一条腿,就这也不忘找女人。 听完的时雨:“……” 赌徒,还断了一条腿,这描述听起来实在熟悉。 这么想的显然不止一人,程娘子抖着声音向街上众人打听清了死者姓名相貌,确认真是她相公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时雨看她脸色苍白如纸,安慰她了一番,让她先去休息。 程娘子却不肯,边哭边道:“奴既被夫君输给了您,就是您的人了,该一心一意地伺候您。哪有因……因外头的事耽误的道理?” 程娘子见时雨还想说什么,摇头拉住时雨的手。“求您让奴做活吧,奴只有手里忙着,心里才没有……没有那么……” 她哭的更大声了些。 时雨叹气:“好吧,那你先做。不舒服就去休息,一定保重身体。” 程娘子点头说晓得,拿着抹布继续清理货架。时雨将脏水泼了,换了盆水来,刚放下水盆,便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时雨打开门,发现外头站着的是换了身红衣劲装的锦儿。 锦儿抱着臂,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迈着腿往里走,正眼都不看她。“昨日住进来的那个乞丐呢?叫她来……咦?你!” 只拿眼尾扫她的锦儿猛然扭过头,看一眼,再看一眼。 时雨穿着昨日新买来的衣服,浅紫的裙衫衬的她温柔沉静,宛若一支柔雾中的丁香。枯涩打结的头发被仔细梳顺了,满是脏污的脸也洗干净露出底下白净肤色。那样细腻的肌肤,非多年养尊处优绝不能有。真正从小流浪的乞丐……不,寻常地主家的女儿即便清洗干净换上这一身衣服,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她身上有一样她自己觉得没有,但非常出众的‘气质’, 锦儿神色怯了两分,但很快胸膛挺起,身上的倨傲气反而更加浓烈了。她瞪视着时雨,颐指气使道:“关门!找你有事办!” 时雨实在不想搭理她,但顾忌她可能是昭明司的女官,还是关了门,劝走了程娘子去歇着,忍着不快问锦儿道:“你想我做什么?” 锦儿哼道:“我要你做我们的饵!” “什么?” “鱼,饵!”锦儿往上一跳,一屁股坐在了柜台上。“你应该知道我们是昭明司的人了吧?那厨子和昨晚的烂赌鬼接连地被杀,他们死前都用过你从我们手里拿的银子。” 时雨问:“那又怎么样?” “少装傻!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到吗?那妖怪应该是发现了那是从昭明司流出来的碎银,所以才动手!” “我不明白。”时雨道,“昭明司流出来的银子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锦儿鼻子里哼出气来,“昭明司专管斩妖除魔,杀妖怪杀了几百年。你见到仇人的东西,不会迁怒吗?废话少说!我要你今晚出门,将妖怪钓出来……这也算是为被你牵连而死的两个人赎罪了!” 被道德绑架的时雨没忍住挑了下眉,“既然他们是因昭明司的银子被妖怪‘恨屋及乌’而死的,怎么又算是我牵连的?” “少废话!”锦儿站起来,一掌拍烂柜台。“你去还是不去?” 时雨:“……” 时雨咬牙,心里气怒,但看着四分五裂的柜台,还是低头道:“我去。” 锦儿得意地一笑。“好,现在就走。我会和你一起出去看一看衣裳首饰,太阳落了我们就假装分开,你往僻静无人的地方走,引出妖怪。” 时雨被锦儿往门口拽,挣扎了一下。“等等,就你一个人吗?” 锦儿倨傲道:“只我一个就足够了!” 时雨:?! 这听起来就万分不靠谱!像是专门送人头的! 时雨头皮发麻,脑筋狂转,“好吧,好吧,我明白了。我们慢慢走,别被看出了端倪。锦儿……该叫您百户大人还是千户大人?我们要逛一下午呢,要不要把其他两位大人也叫上看看有没有买的东西?这也不耽误晚上的事。” “你懂官职品级吗?问那么多!只管叫我大人就是了!这里的东西有什么好买的?穷酸地方没一点好东西值得逛!” 看样子是有意瞒着另外两个人自己跑出来的! 时雨被强行拽着走不脱,到了街上,有心想求人把她从送人头的锦儿身边救走,借口都想好了,可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到这整条街上的行人有谁能打得过锦儿。 没办法又自己开动脑筋,寻了几个由头想离开怎么看都是在作大死的锦儿。然而锦儿什么话都不听她说,她蹦再多字,锦儿都完全不理,像是把她的声音当成了背景音乐。 后面觉得烦了,锦儿还威胁她。“你最好乖乖配合我,若是因为你露了马脚钓不到妖怪,我会让你这胆小鬼明白什么叫不好过!” 时雨:“……” 时雨绝望闭眼。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奈之若何? 锦儿看着时雨的模样,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刚刚在店里因为怯了时雨而生出的恼火一扫而空。 时雨被强拘着和锦儿逛完了街,在太阳落山后被锦儿威胁着往偏僻的地方走。 她无可奈何,只希望锦儿是真的能独身斩杀妖怪,大着胆子在寂静偏僻的街巷中走动。 走了许久,都没见有什么异常。时雨硬是从城东走到城北,从没人的地方又走到了有人声的地方。这回一双手对着她伸出来了,但不属于妖怪,属于喝醉酒的男人。 一个喝大了的男人把她当成暗门子,一手抓她腰,一手就把铜钱往她胸口塞! 时雨挣脱不得,锦儿也完全不管她的安全。心里正恐慌的要死,被人一把推开,撞在了另一边墙上。 一名带着桃红面纱的暗娼推开她自己钻进了那酒鬼怀里,让她离开,警告她别想抢生意。 时雨没有辩驳自己不是流莺,二话没说转身就跑,将后面粘稠起来的声音甩在身后。 她想回家,回不去真正的家,也至少先回那个已经属于她的小铺子。锦儿却拽住她,全然不管刚刚发生的事,说还没把妖怪钓出来,不许她走。 时雨想一刀捅死她! 尊严扫地,性命成了钓钩上的饵。时雨发誓一定要想尽办法变得和昭明司的人一样强,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强者! 她再也不想尝这种做待宰猪羊的味道! 第6章 第 6 章 锦儿心里也知道时雨会害怕会怨,担心时雨后面不配合,撂下狠话。“你乖乖地继续往下走,不然我就把你丢去勾栏。” “好。”时雨冷冰冰地开口,“你现在就丢!” 锦儿一噎,之前威胁时雨威胁的太顺利了,她以为这次时雨依然会忍气吞声,如同面团一样被她搓圆揉扁。 时雨冷笑,“我怕你找我的麻烦,我忍你。我赌你杀得了妖怪不会让我出事!可是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你一定会让我出事才肯罢休!” 刚刚一动没动的锦儿连一瞬间的心虚都没有。“我看着呢,你又没少一块肉!少了又能如何?你一个乞丐,因为我们有了铺子有了仆人,为了大事付出一点东西又怎么了?” 时雨被理直气壮的锦儿气的有瞬间的失语,摇头总结:“所以如果再碰到危险,只要那是人做的,只要妖怪还没出来,你依然不会救我……刚刚我如果没被推开,你也不会救我!” 锦儿承认:“不错!” 时雨终于忍不住骂道:“畜生!” “你!你!你长胆子了!”锦儿气红了脸,不管不顾地扬起巴掌。 这巴掌眼看就要打实在时雨脸上,一道清冷中带着薄怒的女声自上方响起:“锦儿!你在做什么?” 月光如水,一道白衣身影自屋顶翩然落下,衣袂拂动间宛若披着一层清辉,正是那位姓许的白衣少女。 许女官站定,目光先不赞同地扫了锦儿一眼,才转向时雨,问:“你没事吧?” 时雨听闻关切之语,鼻尖一酸,满腹的委屈几乎要决堤。“我……” 许女官质问锦儿的话语打断了时雨的声音。“锦儿,你到底在做什么?” 锦儿急忙收回手。“我,我……是这样的……” 锦儿又快又急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锦儿性子急。”许女官歉意地看向时雨。“城中频频死人,她一心只想着捉拿妖物、护佑百姓,行事便失了分寸,希望你别挂怀。” 想了想,许女官又补充道。“死者死状凄惨,其家人更是心痛如绞。锦儿也是希望再也没有无辜者遇害。” 口口声声,都是为锦儿开脱,并没有要责罚锦儿的意思。 时雨欲要倾泻而出的委屈倒流回去,她沉默下来,缓了一缓,努力让口吻平静下来。“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她从见我便横眉冷对。抓我做饵,放任我被醉鬼轻薄也不肯出手相助。她这样的表现,我怕后面介意的不是我,而是她。许大人,我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头找我麻烦。” “姑娘放心,我必然会约束好她。”许女官侧首看向锦儿,语气略沉:“锦儿,听到了吗?决不许再找人家的麻烦。快向这位姑娘赔个不是。我知你斩妖心切,但岂可如此惊吓无辜之人?” 锦儿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又没真的出什么事。” “锦儿!”许女官沉了声音。 锦儿才不情不愿说了声抱歉。 许女官又道:“锦儿,将你的银袋赔给这位姑娘。” 锦儿不情不愿地解下银袋,不愿好好递给时雨,竟直接出伸手一掷。 “给你!” 银袋直中时雨额角,而后掉到她脚边。 时雨委屈气怒,血液沸腾,脑袋嗡嗡作响, 她一把捡起脚边的钱袋,狠狠朝锦儿掷了回去。 “这样的歉意,还是你留着自己消受!” 丢完转身就跑,慢一秒都会被气的当场崩溃大哭。 觉得这幕似曾相识的许女官叹息,对着漆黑的夜幕道:“阿悔,你保护那位姑娘回去。” 完全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朱悔应了声是,二话没说地追向时雨。 时雨没跑多久,手被人拽住,转身去看,来找她的人又是朱悔。 月光把她满是泪痕的脸照的清晰无比,朱悔顿了一下,松开她掏了块干净手帕。“拿去用,不用还。” 时雨伸手去接手帕,手伸了一半,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扯开朱悔的手一下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朱悔一下僵住。“你,你……” “让我哭一下。”时雨是真的很委屈,“就一小会儿。” 她鼻音浓重,听着就知道有多伤心难过。 这不是装的,但时雨知道,里面有三分的夸张。 她想让朱悔怜悯她。 朱悔此人,她接触不多,感觉是个不近女色但怜惜弱者的人。 说来羞耻,她不是什么情不自禁,而是刻意扑进他怀里的。目的不是把自己当做性感妩媚的尤物去诱惑他,而是将自己当做一只流浪猫一样让他去可怜。 让他心软,然后给她更多她没有又迫切想得到的东西。 比如能让她变得更强、不再受辱的修行法诀。 这是她平常不会做,也从没有做过的事。 她羞耻,忐忑,害怕朱悔推开她,也害怕朱悔不推开她。 朱悔迟疑了一下,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随即立刻扶着她的肩头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撤出去。 时雨低头抹着眼泪,“我只是……我真的很委屈,也很害怕。我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先怕妖怪……” 朱悔立刻道:“你带着那个木坠,就算许锦失手,你也不会有事的。” “防得了妖怪,也防得了人吗?”时雨按着自己胸口,眼泪掉的更凶,眼尾通红,看上去委屈又破碎。“我不止是怕妖怪,我还怕人,怕锦……许锦是吧?怕她那样的人,还有巷子里那些对我动手动脚的人。” 朱悔头皮发麻,“你别再哭了。那……我再给你把弩?” ——这东西是防人的。 但不是时雨真正想要的。 时雨大着胆子道:“我不要弩……我想和昭明司的人……大人们一样,足以保护的了自己。” 朱悔劝说她。“这并不简单。” 时雨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他,却见他没有因此多几分动摇。 时雨想着被人鱼肉时的无助,咬牙伸手捉住他的衣袖。像她自己养过的小猫向她讨食时一般勾着他,柔弱地撒娇,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不易察觉的讨好。 到底是太羞耻了,抓上衣袖的瞬间,她抬着的头反而低下去了。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辱自己,无声松了手,蹲在地上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哭。 她哭的无声,整个人瑟瑟着,像秋风里的蝶。 朱悔抿唇,沉默半晌,俯身小心地捏住她肩头的一小块衣服,轻轻提了提。“你先起来。” 时雨没理他。 朱悔又拽了拽。 时雨仍然埋头哭着。 朱悔被她哭的麻手麻脚。“真的很想学吗?学完了也不能马上打许锦一巴掌。” 时雨吸了下鼻子,抬起头,泪眼被月光照的蒙上一层柔和亮光。 她说:“我要学。” 学完了也不能马上打许锦一巴掌。 但不学,就永远不能打许锦一巴掌! 第7章 第 7 章 朱悔最终答应把一套基础功法写下来,留给时雨学习。 他和时雨一起回到了那间还没开张的首饰铺,铺子里亮着灯,是程娘子在等时雨回来。 蜡烛价贵,程娘子舍不得,用的是豆油灯,因此光线昏暗许多。然而这一点光也很叫人慰藉了,至少在这么个陌生的世界,有一盏灯为时雨而留。 已然哭够、宣泄够的时雨,为了这盏灯又流了泪。这次再将泪擦干后,情绪彻底稳定下来。 程娘子还为时雨留了饭,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的时雨本不觉得饿,看到程娘子温着的稀粥小菜,却一下子感到了腹中空空。 前头不觉得饿,恐怕不是真的,只是被情绪压着,没心思想吃的罢了…… 时雨让等了许久的程娘子赶紧去休息睡觉,自己给自己盛了饭,看程娘子留的分量不少,想了想,也给朱悔盛了一份。 她找了个托盘,端着两份稀粥小菜出去,见朱悔已经找了张方便写字的桌子出来,正将一盏刚刚点上的灯往桌边放。 朱悔不会像程娘子那样心疼银钱,里面烧的是蜡烛,这里便格外明亮一些。 时雨问他,“要一起吃些东西吗?不嫌粗陋的话……” 朱悔的目光从清粥小菜上掠过,点头道:“我晚上还没有吃东西,一起吧。只有这些了吗?” 他似乎可以接受、但并不喜欢吃白粥小菜。 时雨:“呃……店铺还没开张,没有盈利,那个……” 所以剩下的那点钱要省着花,能吃到白米做的粥和有纯净咸味的小菜就已经很不错了。 时雨心下苦笑,现在她这个非土著比朱悔这个土著还要明白这世界的民生疾苦。 朱悔沉默了一下,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子来。 “给你。”他说。 时雨甚至能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里,带着的一丝羞愧。 愧疚什么? 愧疚没有记得多给她一些钱,让她吃的不够好吗? 想到这里,时雨几乎有些震惊了。 她知道朱悔好说话一些,但没想到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 时雨心中五味杂陈,她目光复杂地看着金锭,朱悔……好的都有些不真实了。如果不是身穿,她都要怀疑自己穿越到一个“有故事”的人身上了。 但她只是她自己,没有这种可能性。 朱悔就是在无偿帮助一个才认识三天的乞丐——他要求时雨做的那些事,根本不能叫做事。 世上不缺一掷千金的人,她却从没亲眼见过,更不曾有人将东西毫不求回报地送到她手里,直到她认识朱悔。 身份,产业,秘籍,金钱。 她所缺的一切他都给了。 时雨细细注视着朱悔。 可能是因为面具的缘故,刚开始她觉得朱悔有几分冷厉。如今再看,连面具都被烛光染热了,怎么看他也冷不起来了,更厉不起来。 朱悔被盯得不自在,把金子从桌子上推到时雨手边,“拿上买些鸡鸭鱼肉,从开始练习功法开始,这些一日都不能断。” 时雨大致理解他的意思,补充蛋白质嘛,如果想增肌就是这样子。不过照这样看,练习功法是要打熬身体吗? 她答应了声好,把金子从桌上拾起来,有些忐忑,总觉得不好。但也实在想要,她和钱又没有仇,这金子不曾砸在她脑袋上,她没必要丢出去。 朱悔宽她的心,“挣了钱再还给我吧。” 做生意不是一定能赚钱,还有可能赔钱呢。这个念头在时雨心中赚了一圈,她没有说出来,将金子收下了。 她没条件的时候饿着肚子也能活,但有条件放在眼前,她便不喜欢亏待自己。 时雨道,“我去邻居那儿问问有没有存的腊肉,向他们买些。” 也好让提供了资金的朱悔这顿饭吃的好些。 朱悔摇头,“太晚了不要去了,先随意垫垫吧。” 他拿起了筷子。 时雨便也坐下,两人一同吃了这顿简单不丰盛的晚饭。往好处想,夜里吃这个不积食不发胖,对控制体重而言非常完美。 晚饭用过了,时雨自觉把碗筷收起来去清洗了。朱悔铺纸磨墨,开始默写答应要给时雨的功法。 时雨洗完碗,他还在写。这种时候时雨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去睡觉,又不能和他说话分他的神,想了想,取了几串木珠,在灯旁坐着拆。 这几串木珠颜色大小材质皆不同,相同点就是每一串的珠子都是毫无变化地串好,无半点设计在内。时雨全拆开,再重新排列组合起来,成品的美貌程度便上了一个档次。 时雨忙活完了朱悔还没写完,她眨了眨已经想闭上的眼睛,拿了朱悔已经写好的功法来看。 内容写得不是非常有条理,显然朱悔不是把原文一字不落背下来的。 中间涉及具体经络穴位的部分,用语精奥,应当是一字不落默写的原文。而其余那些解释说明的部分,应该是他自己写的。他把自己领悟的、高度抽象的理解,直接拆解成了大白话。写了很多,写很细致,但结果是……每一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像隔着一层雾,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点难懂。 就像新上手一款游戏,复杂技能的操作说明全都能看懂,但就是印不在脑子里。 一般这种时候就需要上手尝试一遍,才能想明白操作说明写了个啥。 时雨按照纸上的内容,尝试着先扎了最简单最基础的马步,一边调整姿势,一边去按照功法内容调整呼吸。 快速地进行了一遍之后,竟然真的觉得随着动作,腹部有一股微热的气在窜流。那些抽象的形容,也果然如游戏操作说明一样,试玩后就懂了。 朱悔停下书写的笔,声音里第一次听出不加掩饰的欣喜味道。“你很聪明。” 他站起身,帮时雨调整了一下姿势。“很多人怎么看都看不明白,练起来也怎么都练不明白,很少有人能这么快理解。” 时雨脸上露出笑容,谁不喜欢被赞扬呢?她一边按照朱悔的指导将腰背挺的更直,一边问他:“说明我资质还行?” 朱悔点头,“上一个一遍就能找到气感的人,是……如今已经是千户,是年轻一辈第一人,天赋万里挑一。” 时雨吸气:“真的假的?” 她穿越终于有那么点福利了,天赋真这么凤毛麟角? 朱悔肯定点头。 时雨心下一片欢喜,觉得未来的道路变成了明亮的坦途。 她欢喜,另一头的许锦截然相反的不欢喜。 许锦正在挨骂。 第8章 第 8 章 许锦和许女官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听着许女官的训斥。 一开始许女官是让许锦自己反思都做错了什么事,但是许锦一直犟着不认错,许女官便开口训诫了。 许女官无奈叹气:“若是自愿的也罢了,但你胁迫她做引出妖魔的饵食,这样强人所难……与邪魔外道何异?锦儿,我们持心要正啊!” 许锦不吭声,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时雨又没真死,且时雨一条乞丐贱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因冻饿死在街头,真因除妖重如泰山地死了,还算是时雨的造化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死的有意义。 许女官再叹。“再者,你怎么能擅自行动?我发现你不见后寻遍了半座城,心急如焚,你可知道?” 许锦听闻许女官如此焦急寻找自己,心中一热,这才软化下来道歉认错。“姑娘,我错了……” 虽然在时雨的事上许锦仍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但在让许女官为她担心了这件事上,许锦觉得自己错了。 这个错她认得痛快。 两人说话间已走近客栈。许女官正欲再叮嘱几句,鼻尖却敏锐地一动,察觉到风里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二人脸色一变,赶到客栈大门口。见已经被店小二栓上的大门外,一颗头颅大睁着眼睛被放在台阶上,死不瞑目。 锦儿看着那张脸。 之前在巷子里,她才刚刚看见过那张脸是怎样做出下流的表情,喷吐着酒气接近时雨。 这人是在她们走后被杀的。 也许是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妖怪就痛下杀手! 妖怪……刚刚就在她们附近,甚至在她们身边! 许女官不语,表情极为难看,她快步向前,颤抖着手,捧起那颗头颅。 她要确认一件事。 头颅被捧起,露出底下浅粉色的钱袋。刚刚被头颅压着,钱袋只是露出瓜子大的一角,现在重现天日,露出绣着白色月牙的全貌。 锦儿见了,脸霎时白了。 这是她刚刚丢向时雨的钱袋。 那妖怪知道!那妖怪什么都知道! 它看完了她们全部的热闹!还捡了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钱袋! 锦儿本来还想着回头再找个人来演戏引出妖怪。 此刻,这个念头被台阶上血液未凝的头颅彻底击碎。 引什么引? 妖怪什么都知道了! 也许现在,都躲在什么角落看着她的笑话! 许女官面色凝重,妖怪刚刚就在她们附近,而她刚刚一直用着天目术。天目术一个照面就可以看破妖怪身上的妖气,她没发现妖怪,要么这妖怪十分善于藏匿,近在咫尺却没让她看到半点。要么…… 这妖怪的修为已经深不可测,已经能让天目术失效。这种妖怪,是她们所不能抵挡的。 既然还没有把她们三个的头砍下来,或许妖怪没有那么强,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点,但许女官心头仍然沉甸甸的。 许锦拍开客栈大门,叫睡得迷迷糊糊地店小二赶紧去报官,叫衙门的人来。指挥完小二自己蹲下来,再次观察那颗被许女官放下的头颅,指望能发现点什么线索。 然而一无所获。 将四周环境同样细细看了一遍的许女官也一无所获,眉头紧锁。 捕快们很快来了,许锦和他们说了之前遇见死者的地方,要他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死者的另一部分尸体。 捕快们之前已经和许锦打过照面,连身份证明这一环节都不用走,直接分出几个人往那边去寻。 一寻就没了音讯。 等到天亮,去寻找尸体的捕快也没有回来,去送时雨的朱悔也没有回来。 许女官和许锦去找出去的捕快,没成想在茶楼里看见了在吃早点的捕快。透过窗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捕快们怕出去找尸体被妖怪害了,又不敢违逆命令。故而走出一段距离后就强行敲开了已经歇业的茶楼,在里面休息到现在,吃完饭才准备去人多的地方随便找一找应付差事。 许女官知道人没死,松了一口气。许锦则气的冲进去骂,骂他们贪生怕死,玩忽职守。 捕快也有怨言,本想忍着,谁料被许锦兜头打了一个巴掌,便忍不住顶撞道:“咱们都是普通人,比不上大人有能耐,不怕死。大人何不自己去找呢?非要差使咱们。” 许锦勃然大怒,“本来就是你们职责所在!”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 许女官被吵的头发痛,班头居中调节,闹了好一阵子两人才熄火。 二人回了客栈,见朱悔仍没回,许女官便提出要去时雨家中看看。“锦儿,你知道那位时姑娘的住处吧?为我引路,咱们去看看她和阿悔有没有事。” 许锦满心不情愿,完全不想引路,“他们能有什么事?说不定也和那些捕快一个样,躲懒拖延!” 许女官提声:“锦儿!” 锦儿无奈,只能不情不愿地带路。 到了时雨的首饰铺前,许女官正要叩门,却见许锦从墙边纵身一跃,直接跳到了院子里。 许锦笃定朱悔是在躲懒,并不打算叩门,那样就给了朱悔遮掩的时间机会。她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谁知甫一落地,便见朱悔抱臂立于院中,正抬眸冷冷盯着翻墙而入的她,仿佛早已察觉她的到来。 “你在这里磨蹭什么?”抓人错处不成,许锦仍理直气壮地质问,没半点翻别人院墙的心虚,“为何至今未归?”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扫视四周,忽而凝在桌上墨迹未干的纸页上。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