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暮》 第1章 溪石村 天光清透,云絮如丝。 在临江府最大的茶楼中,精神矍铄的说书先生轻拍醒木,满堂的细语骤然平息。 “诸位客官,今日不说那前朝旧史,也不论那仙踪渺渺,单讲一讲离咱们这临江府最近的浔阳城地界上,那一桩堪称鬼斧神工的绝技——傀儡山庄的傀儡机关术!” 他声音洪亮,带着引人入胜的韵律。 “说起这傀儡山庄,那可了不得!他家做出的木偶傀儡,才真真是‘造化钟神秀’。鄙人曾有幸得见一尊为城中李员外贺寿打造的‘献桃童子’,哎呦那真是……肌肤纹理宛若生人,眉眼含笑,顾盼有神!若不言语,将它置于人群之中,保准你分辨不出哪是真人,哪是机关偶人!” 他呷了口茶,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 “这还不算奇,听闻那傀儡不仅能行能走,更能依据其指令动作,善乐善舞,关节运转之灵巧,姿态之自然,与真人无异。而山庄门下出来的傀儡师,个个更是身怀绝技,十指翻飞间,便能令那普通的木偶小人活了起来,技法之精湛,堪称当世一绝!据说,连京里的贵人,都不远千里派人来求去演一回呢!” 众人正听得入神,目光皆被说书人吸引。 而二楼的雅室内,客人们品茗低语,身着素雅罗裙的侍女们手捧茶盏,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裙裾微动,不闻环佩之声。 唯有一间除外。 那垂落的月白鲛绡帘后仅端坐了一道身影,红衣若枫,英姿飒飒。 帘幕隔绝了探究的视线,也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城西三十里外,一座名为“溪石村”的小山村静静卧在山坳间,是诡异的死寂。 萧云微立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素白衣袂在风中轻扬。他已在邻近村落盘桓两日,听得最多的便是关于此地的流言——这处偏僻的小村子已经多日未有人从里边出来了。 不论是原本就住在村子里的人,还是来自他处的亲朋好友进村探望,皆无例外,他们就如同凭空消失了般,再无踪迹。 村口歪斜的木牌坊上,“溪石村”三字已斑驳不清,一条黄土泥路蜿蜒伸向村中,两旁屋舍俨然,却不见炊烟,不闻犬吠。 萧云微不由得蹙眉长思,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佩戴在腰间的玉符,紧接着,他的目光锁在了远方的一处水井,那里不知从何冒出了几具干瘦的黑影,正在缓缓向他行来。 见此,他故作茫然,眼神迅速染上一层惶恐不安的色,抬腿朝前走了三步,又踌躇地顿住,显得极其不安。 忽然,身侧传来了一道年迈的声音。 “小友来此,未能远迎,失礼了。” 他猛地扭过头看去,一位身着粗布衣衫、面容朴实的老者就站在距他三丈远的地方,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这位悄然出现的老者令萧云微后背发凉,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他竟连一丝气息都未能捕捉到。 看来这里的妖魔鬼怪要比他预想的棘手,莫非那些失踪之人就是这样在不备之时被抓了去?普通人定然是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的。 可这老者好似没有要下手的意思,否则就不会同他搭话而是偷袭了,眼下还是先按兵不动,以静观其变为上。 萧云微在心中揣测,面上则不显破绽,从容的对老者行了个礼,露出腼腆的笑。 “老人家,叨扰了,我姓秋,单名一个池字。这山路弯弯绕绕的,我不慎迷了路,好不容易寻到此地,是想讨碗水喝。” 老者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萧云微,仿佛要将人穿透。 “那小友怎在这徘徊许久而不进村呢?” 萧云微连忙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老人家,我人生地不熟的,怕贸然进去了讨人嫌,这才站了许久。” 老者呵呵笑了两声,“小友随我来吧。” 萧云微便跟老者走了进去。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两旁的屋舍,那些院门大多是虚掩着,从缝隙中望去,院内收拾得整洁,农具规矩地倚在墙角,晾晒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是仍有人生活的痕迹。 这时,有村民从屋中走出,他们皆穿着粗衣麻布,面容寻常,或在院中静坐,或去农田锄地,动作并无异常。 空气中弥漫着一缕极淡的腥气,似陈旧的铁锈。 萧云微愈发谨慎起来。 “小友莫要乱瞧了,若是瞧见些什么不好的……” “老人家,您这是何意?” 老者却不说话了。 萧云微心感不妙,只得先压下所有的好奇,继续扮个普通书生跟着老者。 越往深处,周遭的村民就多了,他们大多各行其是,行走、打水、挑菜,有些则在其乐融融地闲聊,令原本死寂的村子热闹起来。 有个身着靛蓝色衣裙的小姑娘抓着只野鸡跑到老者面前,嗓音甜美地问:“村长爷爷,我到山上抓了只鸡回来炖,呀,这是来了个贵客?” 她对萧云微眨了眨眼,眼眸灵动得宛若林间幼鹿般。 萧云微对她拱手一礼。 “贵客谈不上,只是个迷了路的倒霉书生罢了。” “你这说的,我瞧你气质不凡,不像书生,可像个贵公子。”小姑娘说着,多打量了萧云微两眼,“来我们村也不倒霉!正好呀你上我那歇一歇,晚上有鸡可吃,我的厨艺可是全村人都比不得的!” 老村长乐呵呵地附和:“也好也好,小友,这位啊是阿香,是村里最活泼的丫头儿,你两定能合得来,今夜可先歇她那儿。” 萧云微问:“可这男女授受不亲,不大合适吧?” 老村长连忙劝住:“诶小友莫要担心,丫头儿家里还有爹娘在呢,他们都是热情好客之人,定都喜欢小友的。” 阿香也说:“是呀,公子你便上我那去吧!” 见他们执意,萧云微微敛眸子,自顾推敲了两番,终是沉声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路上,阿香走在前边带路,一边走一边问:“公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呐。” 萧云微道:“姓秋,单名一个池字。” 他再次抬头观察起周身的环境。这座小村子被群山环绕,进出的路唯有那条通向村口的黄土路。 “秋池。”阿香饶有兴趣地念了声,夸赞这名字真是好听。 萧云微不紧不慢的对她道谢,两人细细碎碎地闲聊,大多是阿香在扯话头,萧云微后回她。 他们路过水井,那几具在老槐树下遥遥望见的黑影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来打水的村民。 萧云微目光一凛,步履不经意的一错,肩头径直撞向一个刚挑起水的村民。 砰的一声。 水桶重重地摔在地上,水花四溅。 萧云微急忙赔不是,替村民捡起木桶,但那村民并未接过,好似也听不见萧云微的声音,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死死地盯着人,瞳孔一片空洞。 而其余村民对此动静更是冷漠至极,不闻不动,继续做着手里的事。 萧云微的手上沾了些水,触感黏腻,隐约散发着一股腐烂之气。他顿时明朗,对那村民又说了声抱歉,正欲抽身离去,紧接着,他听到了阿香远远地唤了一声“公子”,恍惚间天旋地转。 暮色在悄无声息间爬上天际,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村落重归平静,唯余萧瑟的冷风呼啸吹柳。 夜下阴雾茫茫,枯朽的影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在人迹罕见的村道上摇曳扭曲,渐渐,渐渐地楔入了更深的黑暗。 屋舍里灯火昏暗,忽明忽灭。 阿香摆了一桌的美食佳肴,她依旧热情灵动,甜着嗓子招呼着萧云微入座吃饭,还给萧云微的饭碗夹了好几筷菜。 偌大的房内仅有他们二人。 萧云微扶着额头,抿了抿唇,颇有几分破釜沉舟之势,问道:“说起来,阿香姑娘可有听闻你们村的一些流言?” 阿香歪头,不解地反问:“是什么流言呀?” 萧云微垂眸,神色有些黯然,置于桌下的手攥住玉符,他笑言:“不论是何人,只要来到你们村,那就出不去了。” 阿香小步走到萧云微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指尖勾起他浅金色的发丝,娇嗔道:“那些人呀,许是觉得我们村待得舒服,不想走了呢~公子怎能胡乱听信呢?公子,再不吃菜呀,饭可就凉了。” 萧云微点头,但仍不动筷,他接着意味深长地说:“噢,可是阿香姑娘的爹娘还没回来呢。” “公子,不必等他们啦~” 萧云微收起笑,抬眼去看阿香,灯盏细小的火舌骤然高窜,映下血红的一片光。 屋外风声鹤唳,寒意刺骨。 狰狞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第2章 幻中局 萧云微猛地抓住阿香的手腕,只见这原本纤细如玉的手指已然褪去血色,透出形如尸骸般的青白,五只乌黑的尖锐甲片还缠着一缕萧云微的金发。 “我以为阿香姑娘会更沉得住气一些。” 他一把甩开阿香的手,随即抬脚将桌子踹飞,同时以电闪般的速度向后跃去,稳稳地立在阿香身后,而他的手中赫然亮出了一柄锋利的长剑,剑尖不偏不倚,正指着阿香的脖颈。 桌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阿香盈盈轻笑,伸出手接住了未坠地的灯,烛火安然,噗的一下爆开了一团更艳丽的异光,衬得她愈发妖治。 她捏着细长的灯盏,缓缓回眸面向萧云微。 “我说公子不像书生吧,果真是位贵客呀。” 呼——呜呜—— 凛冽的风揉碎了声嘶力竭的哭嚎。 砰!砰!砰! 无数道黑影拥挤地扑在门窗上张牙舞爪,被戳破的窗纸渗出腥臭的血水。 萧云微以余光冷冷地掠过那些溃烂的手。 “阿香姑娘也深不可测啊,竟能将整个村子百户人口都炼做魔傀且不露风声。” 阿香哎呀一声地叹气。 “哪有那么厉害,这不是还是引来了公子吗?不过……” 她眯起眼,长睫轻颤,慢条斯理道:“我是很喜欢公子的。” 话音落下的那瞬,门窗齐齐崩开,成群的腐尸汹涌袭来。萧云微反应极快,即刻向阿香刺去,但阿香不躲不避,竟是一道明晃晃的虚影,那汇成多时的剑意就这样直直地穿过了阿香。 萧云微一个回旋,散发锋芒的剑刃又往魔傀群挥去,一剑将涌进屋内的魔傀砍成两半,下一刻灰飞烟灭。他脚尖轻点,飞跃而上,掌心聚起灵力震碎屋瓦,借落石之力,轻巧地跳到高耸的残墙上。 他握紧长剑,双眸金光闪烁,不断扫视所及之地,绝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迫切地想要找到阿香的真实踪迹。 迷雾重重,将山村大半掩去。 期期艾艾的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扰得萧云微心神不宁,额头隐隐作痛。 不。 萧云微一顿。 不对! 他皱起眉,目光向下俯视那些无意识的傀儡。 具具身躯残破,烂肉腐坏,形如枯槁。 这与他记忆里的魔傀不一样,且也不是白日见到的那一批。 魔傀是被魔气异化为魔修所控的尸体,它们本该不腐不朽,与活人无异,可轻易地混入百姓中不被察觉,其威力不容小觑,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僵硬地杵在墙下毫无作为。 现在的它们更像是一层被榨干的死皮,已经失去了一切价值。 是幌子…… 萧云微深吸一口凉气,使自己镇定下来。 桀—— 桀桀—— 冷笑声自幽暗处响起。 雾更重了,铺天盖地。萧云微还未有新的动作,一股无形的力量就以迅雷之势朝他席卷而来。 是湿冷的压迫感,痛苦的窒息感。 是浓厚到他难以抵挡的魔气。 萧云微一时被压得俯下了身,要用剑支撑自己。 原来如此,这座小村子里还藏了个魔阵,甚至白日的所见所感都是一场幻境。 既是假的…… 萧云微意识到这点,勾唇一笑。 这魔村于普通修士而言大抵是无力回天了,可他若无半点准备,又怎敢孤身擅闯魔修地界呢? 他咬咬牙,运起灵力,薄如蝉翼的剑身嗡嗡颤动。而后,他挥舞长剑,将浑身气力凝聚成一道剑气,一招“破虚”自天幕劈下。 瞬间,虚境碎裂,厚重的雾气破开了一条小道,尽头是村外的林子。 他定眼一看,目标就在其内,欲要去追,底下的魔阵剧烈晃动起来,结界居然完全碎了,弥漫在空中的魔气将要逸散出去。 萧云微暗道不好,这是要鱼死网破! 阿香舍弃了这村子。要是追她,就必须放弃处理魔阵,那这滔天魔气便会侵蚀所过之地,危及邻里所有百姓,但要不追,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逃走,不知何时再能擒到。 难择之际,一抹红影于阴霾中款款行来。 “道友,此处可交由我来。” 那声音携了笑意,温柔缱绻。 萧云微循声而望,来者是名男子,一袭赤色道袍,白纱氅衣,身姿挺拔,步履从容。 他提了盏明灯,光晕流转,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他俊朗的容颜,气质出尘,宛若红梅胜雪,清艳灼目。 那盏灯是深沉天地间唯一一笔亮色,上百魔傀被此吸引,纷纷朝他抓去。 萧云微执剑的手不由得紧了两分,那人却是不动声色地捏出一张符纸,呵一声“退。” 符纸无火自燃,连带着这些魔傀一同焚毁。 萧云微拧眉。 符修着道袍,这是个道士? “再不去追,人就要逃远了。” 那人适时提醒,说罢,将灯施施然放下,不顾萧云微脸色拿出了几张符纸就地布起阵。 这道士现身突兀,疑点重重,可远处的林间,属于阿香妖异的气息也正在褪去,形势危急,信或不信,早已不容多虑。 “有劳!” 萧云微当机立断,跳下残垣,身形似箭地飞奔离去了,将一村狼藉全全交付于这个不知根底的陌生人。 在他身影没入林中的刹那,阿香银铃般的细声从深处传来。 “公子好无情呀,那一村怨魂,竟看也不看一眼,只顾着来追我了。” 林中迷雾比村中更甚,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阿香的身影如鬼魅般在树间闪过。 “你是不知呀,那些村民生前哭得有多凄惨——” 萧云微目光凛然,不言不语,体内灵力奔涌,行速再提三成。手中剑感应到主人的杀意,锋芒逼人。 “破!” 他凌空一斩,剑尖金光乍现,扭曲的幻象蓦地消散,露出了阿香的真身。 她杵在树顶,裙摆飘飘,原本娇媚的面容此刻爬满黑色的魔纹,一双阴鸷的眼珠子深不见底。 阿香指尖一点,地面崩裂,无数根异化的藤蔓如暴雨般抽出,对着萧云微猛烈进攻。 萧云微无惧无畏,不退反进,剑花翻转,为自己舞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防御。 铮铮铮—— 金石交击声不绝于耳,藤蔓与剑光地碰撞,将周围树木尽数摧折。 他使出秘术“浮光掠影”,把己身化作最快的光芒,瞬息间躲开了全部藤蔓,贴身逼近阿香,一剑刺去。 阿香等候多时,又是虚影一晃,轻易地化解了萧云微的剑招,移至他身侧,五指成爪,直取他的咽喉,几乎避无可避。 不过,萧云微可不会被同一伎俩骗过两回。 “诛邪令。”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腰间的玉符应声而动,他眸光灼耀,整个人被玉符散发的清辉银光包裹,一股奇幻之力阻断了阿香的攻势,令她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就是这时,萧云微抓住了转瞬即逝的机会,他拼尽全力,砍断了阿香的手腕,重伤了她。 阿香倒在地上,面色惨白,伤口血流不止,怒目圆睁地盯着萧云微,一口口喘着粗气,已是强弩之末。 萧云微持剑而立,额角不断渗出细汗,他在尽力平复自己,方才的爆发对他来说消耗实在太大,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疲惫。 “你…是皓华宫的……咳咳。” 阿香咬牙切齿地说,吐出了一口血。 “哈哈哈——” 她突然惨笑起来,身上燃起不明的熊熊焰火。 “你……” 萧云微一惊,根本来不及阻止她自尽,黑烟就彻底吞噬了她。 第3章 谢道长 “可恶。” 萧云微看着燃尽的余灰,心烦意乱地捶了一拳身旁的树干。 就这样让线索断了。 萧云微无能地叹了口气,冷静了下来,转身回去。 眼下不是气愤的时候,村里还有未破的魔阵和那位可疑的红衣道士。 也不知那道士究竟要怎样处理魔阵。 其实在他的认知里,道士多是些根骨差灵力弱的人。 在他曾经读过的仙道史书里记载,千百年前,修者道士出自一脉,皆是仙门正统,统称为“修士”。修士之道,在于纳天地之灵气,炼就无上法门,或以剑破万难,或以术镇邪魔。 后来时过境迁,修士愈发追求力量与长生,并以守护苍生为己任,被世人树立起高大的形象,仙门由此创立。 而仙门却极其讲究天赋,修仙不再是一条有点悟灵之资就可踏足的路径,于是,道士分歧出来了。 道士的起源是符修与器修,符修传承符箓,器修传承法宝。他们是一群天赋低等但开有阴阳眼的人,能借助这阴阳眼看见在人世间游荡的孤魂。 那些枉死的魂魄在凡尘停留的时间越长,它们所产生的怨念邪气便越强大,甚至影响到黎民百姓的生活,被俗称为“鬼”。 大道隐于心,德行显于性,根在方圆外,悟于日月中??。 道士秉持着与修者一致的理念常驻人间,自此为百姓持符诵咒、祭坛做法、超度亡魂、安抚怨灵。 因此,萧云微确实对道士怀有几分敬佩之心,可单论实力而言,他更多的还是不屑一顾。 萧云微边跑边想。 不过那个人…… 他的出现实在蹊跷,真的只是道士吗? 回到村子时迷雾已然散去,皎月高悬,溪石村露出了残破的本相,一地萧条。萧云微缓下脚步,静心感受,之前在雾里弥漫的魔气消失得一干二净,那个道士果然不简单。 再向前行几丈路,他瞧见红衣道士站在刚布下的符阵旁,一手托净瓶,一手执柳枝,对着空地蘸水一挥,潇潇洒洒,而他原先所提的那盏灯正浮于空中,明光倾泻。 道士的眼眸是翡翠一般的碧绿,动作时,瞳孔闪烁着碎光。萧云微反应到他在做法事,下意识地收敛吐息,不欲其乱。 随后,那道士又拿出了一枚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法铃以及一叠纸钱。 叮铃铃—— 他轻轻摇响法铃,清越的铃声回响,如涟漪般荡开,紧接着,他低声念出了一段话: “功德金色光,晖晖开暗幽。 华池流真香,莲盖随云浮。 千灵重元和,常居十二楼。 急宣灵宝旨,自在天堂游??。” 他的声音很温和,语气平稳,字字清晰,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抚慰。话音刚落,他摊开手掌,让风吹散纸钱,薄薄的纸片在夜色中飘扬,好似柳絮纷飞。 萧云微没有阴阳眼,他看不见这些惨死的亡魂是何等模样,但随着纸钱愈飞愈远,他感到一阵强风迎面吹过,那湿冷的体感竟就这样渐渐离去了。 这是萧云微第一次亲眼目睹道士超度,这一感当真奇幻。 待风歇。 红衣道士将法器收进了他的包袱里,萧云微趁机上前同他搭话,走近了才发现道士身量很高,约莫八尺,萧云微要稍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 “在下秋池,表字轻寒,见道长身手不凡,敢问道长尊姓大名,是何许人也。” 他问得直接,态度很不客气。剑尚未入鞘,被他持在身后,他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整个人气势汹汹,仿佛只要道士的回答不尽人意,他就会顺手砍了这个满是疑点的道士。 道士不仅不恼,还和和气气地作了一揖,笑得温润如玉,“鄙人谢和韫,表字时聿,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道士,仙师过誉了。” 什么不入流的道士可以单枪匹马闯魔阵?还能反手把这么大的魔阵给压制了。 萧云微回以一笑,摆摆手道:“诶谢道长真是谦虚,其实我也不过是介无名散修,谢道长别用仙师来称我。” 什么无名散修可以一剑劈幻境?何况他这功法实在独特,谢时聿并非不认得,只是秋池这一大名,他确实是没听说过,大抵是仙门又横空出世了个英年才俊罢。 “那我便称秋道友?如何?” 萧云微颔首默认了,不动声色地瞥了两眼一旁的符阵,他对阵法的造诣不深,可明眼的都能瞧得出这符阵的粗糙,寥寥几张符纸贴在地上,用朱砂画了个简易纹路就算完成了,看着撑不了太久。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阵法就降伏了他所棘手的魔阵,甚至魔气没逸散出一点。 萧云微一挑眉,顿时趣味盎生。 “说起来,谢道长何故在此?” 谢时聿道:“是过路的,听见此处亡魂哀泣声便匆匆赶来了。” “噢,我以为道长也是听闻了这地方的流言……” “嗯?什么流言?” 谢时聿说时,不解地歪了歪头,好似真的不知其中具体。 萧云微一手托着下巴,思量片刻才回:“也没什么,就是听附近的百姓说这村有古怪,这半月来不论是何人踏足皆无归返,我这才贸然进村查探。” “那秋道友查到了些什么?” “喏。”萧云微指着地面,“这个魔阵,还有个厉害的女魔修。” “那魔修呢?” “自尽得干脆,我什么都来不及问。” 萧云微刚答完就意识到了不对。 不应该是他来问这个谢时聿吗?怎么自己反过来被追问了。 谢时聿皱了皱眉,凝重道:“是有些可惜,我瞧此村怨气冲天,可不是短短半月的功夫就能促成的,而且,里边怨魂不全。” “谢道长的意思是?” 谢时聿哀叹了一声:“以此村规模,定有上百人口,可我只看见了几十个魂魄,其中一部分还因为被魔气侵蚀得太严重,已无法点化净魂了。” 萧云微一愣,怔怔地问:“那这些被魔气侵蚀的亡魂……” 谢时聿痛惜,沉声言:“入不了轮回道了,我能做的唯有让他们在最后时刻摆脱痛苦,就此化为清风散去。” 萧云微由心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令他忍不住攥紧拳,愤愤道:“都是因为那些魔修。” 他想到了幻境里看见的那些腐朽的魔傀,恍然大悟:“那寻不到的那些魂魄岂不是?” 岂不是已被魔修吸收了。 魔修的功法极其嗜血,他们可以通过炼化吸食怨魂的力量增强自己的修为。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谢时聿点了点头,两人皆心领神会。 谢时聿背上包袱,温声说:“好了,亡魂我已超度,魔阵也已压制,我的作用到此为止了,我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诶。”萧云微收起剑,拦下谢时聿将行的步伐,“谢道长别急呀,这魔阵危险,我瞧你的符阵也是匆匆布下,有些简略,以防事发突然,我们不如在此处等扶摇宗的人来处置再功成身退地离开,正好,谢道长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是该好好请个客。” 扶摇宗便是离这溪石村最近的门派,不过仙门主旨意在守护人间而非管辖,并未在凡尘设下太多监察台,导致很多地方的百姓出了邪灾不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仙门。 又听闻近些年来人间朝廷动荡,许多贪官污吏不干人事,闹得人心惶惶,百姓上报政府却少有相应的作为,令人唏嘘。 萧云微进入此村前有一封飞书传去了扶摇宗,让他们尽快派人来调查,不知为何到现在了也不见扶摇宗半个人影。 谢时聿依旧可疑,萧云微是万万不能放人走的。 谢时聿轻声一笑:“不必了,萍水相逢一场缘,理应相助,何况,已经有人来找秋道友了。” 他指了指萧云微的身后,就是这时,一道急促地叫唤声响起。 “秋仙师!秋仙师!” 萧云微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一看,入眼的是个极其年轻的青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穿着打扮乃是扶摇宗的小弟子。 是不太重要的人,他回过头来想继续和谢时聿说话,可眼前哪里还有谢时聿的影子。 转眼功夫,谢时聿就没了踪迹。 跑得那么快! 他是会吃人吗还是咋了! 萧云微怒意顿生。 “秋仙师…” 小弟子跑到萧云微的身边,气喘吁吁。 “仙什么师?!我不是说过了,叫我道友就是了!” 他前脚刚跟人说自己是无名小卒,就算对方不信吧,瞧着态度好歹是应付过去了,后脚就被这小兔崽子踹下了台。 关键是,就这么让谢时聿跑掉了! 萧云微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揍了小弟子一拳。 “你早不来!我架都打完了!晚不来!你把我的人搞跑了!你想干什么?!还有怎么就来了你一个?你们浩浩荡荡的一个扶摇宗的人呢?” “诶!秋仙师息怒息怒!” 小弟子捂着自己发痛的头,连忙安抚萧云微。 “还叫我仙师?” “道友,道友息怒……” 萧云微双手环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冷声道:“说吧,什么情况?” 小弟子认真阐述:“是这样的,本来是净心长老带了我们十几号师兄弟过来的,谁知道半路被一个魔修困进了一个迷雾幻境,那魔修很是厉害,困了我们许久,直到一刻钟前我们才从幻境里挣脱出来,长老和师兄们都受了伤,行得慢了些,特意让我这个没受伤地赶过来接应你。” 迷雾幻境? 这也是阿香的手笔? 小弟子上下打量了两眼萧云微,趁着萧云微在思考没有回话,接着问:“秋仙…道友,你这是受伤了吗?” “嗯?” 萧云微看了看自己,只见他那原本洁白的衣裳此刻沾满了干涸的血迹,下摆连带着靴子脏了一大片,上衣则呈现飞溅式的水滴状。 那桶井水…… “呃……” 萧云微一脸嫌恶地想,这身衣服绝不能要了。 “不是我的血,我好端端的呢,这不重要。”他慎重地问,“你们可有见那魔修长什么样?” 小弟子摇了摇头:“我没见到哇,但长老同她交过手,应该有见到。” 萧云微诧异:“你们还交手了?” 谜团更加扑朔迷离了。 莫非这村子里远不止有一名魔修…… 小弟子眨了眨眼睛:“不然长老师兄们也不会受伤了。” “唉!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找你们长老啊!” ??引用的是我的《审计学》教科书里写的内容,那时候上课注意到了这句话,感觉写得很好就抄录了下来,但我没找到真正出自哪里。 ??引用的是道教的往生咒。 聿微身高差↓ 聿185,微177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谢道长 第4章 再逢君 皓华宫坐落于群山之间,玉宇琼楼,仙雾飘渺。 这里是萧云微一生的起点。 宫主所居的紫霄殿立于一座孤峰之上,殿宇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好不气派。 孤峰上还有一个砺剑台,位于紫霄殿侧方,四周种着青松翠柏,郁郁葱葱,刻上岁月痕迹的砖石长满了斑驳的青苔,一致的绿意竟还算美观。 萧云微常年在砺剑台练剑,那时他尚且年幼,还未获得自己的本命剑,于是就拿着一把简陋的木剑练,没日没夜的,从破晓时分,天际还泛着紫霞开始,到天幕明月当空,夜深人静时结束。单薄的身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挥剑的动作,是数不清的万次计量,单调又刻板,他却不觉无聊,一心认为练剑变强就是此生最重要的事情。 直至一日黄昏,师尊叫住了练得汗水淋漓的萧云微。 面容和蔼的师尊揉着小云微的头,轻声问道:“小泓儿,今日为师不教你课业或是大道理,只问你几句。” 萧云微规规矩矩地站着,神情颇为严肃,将这一场询问视作是必须要完美完成的任务。 “师尊且问。” “小泓儿每天那么勤奋地练剑,是为了什么呢?” 萧云微不假思索地回,“为了变强。” “变强后,又要做什么?” 萧云微对师尊这一问感到不明所以,觉得答案显而易见,但他还是认真作答:“师尊,我是皓华宫的少主,我天生就是为皓华宫而战的,长老们皆对我寄予厚望,我定会成为仙门最强的剑修,我会将我的一切力量都奉献给皓华宫,我认为,这就是我存在的使命。” 师尊神情恍然间有些许惆怅。 萧云微见此,难过地抿了抿唇。 “师尊,您对我的答案不满意。” 师尊摇了摇头。 “小泓儿,你知道仙门因何创立吗?” 萧云微低下头,闷闷道:“因为要守护苍生。” “嗯。没有苍生,仙门不复存在,皓华宫也就不复存在。” 萧云微握着木剑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可凡尘有何好的…我在皓华宫长大,我只对皓华宫有感情。” 师尊笑着长叹一声。 “虽然当初是我要你坐这少主之位,但我不想让你被这个身份困住一生。” “这个世间很辽阔,你还有太多没见过的景色,倘若未来有朝一日,你想去追逐外面的天空了,为父亦也不会阻拦。” 师尊于他,是师也是父,是萧云微最爱的至亲,他当然不会想主动离开师尊。 小小的他抱上师尊的肩膀,郑重地立下了自己生平的第一个承诺:“师尊,我是不会离开您的。” 夕阳赤红的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越来越昏暗,这句承诺终究没有被师尊重视。 萧云微从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客栈低矮的天花板,带着陈年木料的老旧气息,身上是薄薄的粗糙被子,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一翻身就会咯吱作响。 他一整夜都没睡好,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到窗前,又是一日黎明破晓的开始。 他沉默地合上窗户,回到床边更衣。 昨日沾满污血的白衣已被他随手丢弃,今天便换了一身湖水蓝的衣裳,窄袖搭护腕,束了一条绣云纹的腰封,再将那一头长至腰际的金发尽数扎上高马尾,整个人干爽利落得很。 扶摇宗的人到底是不中用,他询问长老魔修有没有留下更多线索,最后只得到了紫色的身影和是个女子这两个信息。 …… 光大街上会穿紫色裙子的姑娘都成千上百个了。 萧云微更烦闷了,直接气急败坏地走了,至于那魔阵的善后工作,抱歉,他时间宝贵,恕不奉陪。 离开时天色已晚,他寻不到什么好的落脚地,就在路边的小客栈宿了一宿。然后,他就后悔了,一点也不习惯,还不如睡在树枝上吹着清风数星星。 趁着天未全亮,萧云微走得潇洒,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城镇。 街边的小贩早早的就忙碌了起来,吱呀吱呀的车轱辘声和贩子卖力的吆喝声交叠,传遍大街小巷。 萧云微到达时已是巳时,人流接踵,要擦着别人的肩头走动,与陌生人有这么近的距离令他极其不适。 他蓦地想起师尊的话来。 ——“凡尘浩大,你总要去历练一番。” ——“此行,你的任务便是在人间追踪魔修动向。” 师尊不愿见他整日在皓华宫里游手好闲的,就这么水灵灵地赶他下山去,还附上特令,“遇事可传书回禀,然无召不得归。” …… 萧云微对师尊的话中意心知肚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喜却遵循。 小贩卖的东西多种多样,萧云微来到一个首饰的摊子前。在坐的是一个老婆婆,她身上的衣服是补了很多口子的粗布,年纪很大了,满头白霜,也不大能喊出声,但仍在坚持吆喝,沙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喊:“来看看发簪,缠花的,很好看。” 萧云微蹲下去细细地看,随意拿起一只海棠簪,木料是普通的杉木,丝线是廉价的细蚕丝,大抵是自个养的蚕,自个染的色,自个缠的花。用料虽平平无奇,但四五朵小小的粉花交缠在一起,竟还有些美观。 他把玩着簪子,温声问:“老婆婆,这海棠簪怎么卖?” 老婆婆见有客,露出了一道慈祥的笑,以为是哪家小郎君要为心上人买礼,她口齿不大利索地回:“10文钱一支,公子看这簪多好看,小姑娘们都喜欢这种呀,买一只回去送给媳妇吧。” 单身且无婚约无心上人的萧云微对老婆婆的误会不置可否,只道:“好,那我买了。” 他拿出一锭碎银放到老婆婆的手上,老婆婆连忙去找钱,萧云微则果断站起来。 “老婆婆,不用找钱了,这海棠簪值这个价。”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一锭银子对于底层人家来说是不少的钱财,希望老婆婆能穿得好些吧。 至于这海棠簪…… 萧云微看了又看,放进了自己的储物袋里。 思来想去,还是等回皓华宫了送给大师姐吧。 他垂下眸。 下山历练也不过短短一个月,他却开始思念皓华宫的一草一木了,要是被师兄弟们知道,定少不了一顿嘲笑。 萧云微继续向前走了段路,余下的街道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日头渐渐漫过过头顶,不知不觉就快晌午了。 他百般聊赖的四处张望,挑了个门窗装饰皆尚可的餐馆。 虽说他已辟谷不必吃食,但俗话说得好,得入乡随俗,偶尔尝尝人间小菜还是不错的。 萧云微就进去点餐。 不知怎的,他念起了在溪石村里,阿香为他摆的那一桌美食佳肴,但他那双能窥探虚实的眼眸看到的分明是一堆血淋淋的血肉,甚至有残碎的白骨,腐烂的腥臭味隐约可闻。 像是人尸。 嗯…… 这时候想起来是有些倒胃口了。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晃了晃头,点了几碟小菜和一壶酒,坐在了近门口靠窗的角落,阳光正好,细细碎碎地映下,一片暖光。 他先小酌了一口酒,酒是浊酒,有着谷物甜香的气味,可入喉微烈生涩。 皓华宫饮食清淡是出了名的,很多师兄们下山执行任务归来时都会带一些人间的饮食,他曾尝过酒,那时的酒是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品起来绵甜醇香的,与这一壶不一样。 怎么了呢? 因为一场梦,他今天就魂不守舍的,也太不像萧泓了。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人果真…还是有些寂寞的吧。 偏这时,一抹眼熟的身影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被他迅速捕捉到。 他惊讶地抬头看去,那人已褪去了昨日的红衣,换了身松花色的常服,比一袭赤袍时的模样温和了许多。 萧云微嘴快,脱口而出了一句。 “谢道长。” 谢时聿一顿,迟疑的向萧云微转过身去。 只见天光灿烂,蓝衣少年一手撑着桌,一手捻着酒,对他明媚一笑。 “巧遇~” 都换新衣服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再逢君 第5章 君可信 眼前人有着一头如瀑倾泻的金色长发,被玉冠高高束起,面容清俊,还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琥珀眸子映了天光,没了昨夜那凌厉的气势,竟有些许勾人。 谢时聿对他点头作招呼。 “好巧。” 萧云微问:“谢道长有约吗?” 谢时聿也是孤身一人来吃饭,诚实道:“没有。” 萧云微心想,这可是个好机会,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这谢道长还是让他给逮到了。 他微笑着做出了个“邀请”的手势,尽可能表现得友好,指了指对面空着的位子。 谢时聿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许是认为这饭局是摆脱不掉了,没有拒绝,在萧云微的对面入了座。 反正他只是吃顿饭而已,在哪都一样。 谢时聿一坐下,萧云微就忍不住开口对谢时聿发起一连串的疑问:“谢道长怎在此地?我还以为你跑远去了,不是说有要事吗?噢…地点是在这?” 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探索欲,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谢时聿上上下下,想要将这人看透。 谢时聿心如巨石八方不动,连神情也是淡淡的,寥寥一句话的功夫就说明了要事。 “有一桩喜事,主家邀我去净坛” 萧云微涉世不深,不曾听闻这习俗。 “道士也负责百姓的这些琐事?” 谢时聿颇为慎重地答道:“嗯,驱除污秽,清净坛场,为新人洒净赐福,祈求吉祥,亦是一桩神圣的仪式,只要是为了造福百姓,就非琐事。” 萧云微见他这般认真,定是一位十分看重黎民百姓的人,他肃然起敬,可不敢再打哈哈地敷衍了事,破坏气氛。 “受教了,方才是我出言不慎,还望谢道长海涵。” 谢时聿轻声一笑,“不必这般拘谨,我不会吓到你了吧?” 有关面子的误会,萧云微即刻否认:“怎么可能,我是尊重每一位好人的理想。” 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谢时聿道:“秋道友也很好,说来,你为何在此处落脚?” “现在轮到我是过路的了,手头暂时没什么事,就随意逛了逛。” 萧云微一边饮酒一边回话,他依然有些郁闷未散。 杯中的浊酒,似乎比方才更涩口了些。 “扶摇宗的弟子也没寻到什么线索吗?” 萧云微倒酒的动作几乎微不可察地迟滞了一刻,酒水险些漫出杯沿。 又在套话了。 萧云微暗自腹诽,面上依旧从容。 “没有,一群草包,没用。” 不过这是实话,确实没什么有用的线索,除了隐去了紫衣女子的消息,他这一番回答就不算谎话,但仍是那句话,光是大街上的紫衣姑娘就多了去了。 谢时聿一叹:“无妨,人在做天在看,总会留些蛛丝马迹的。” “就怕等寻到线索时,又有一群不幸的无辜人落难了。” 萧云微一想到这就烦倦,魔修行迹极其难寻,做事干脆狠厉,失手甚少,如阿香那般落网就果断自尽的魔修不在其数,线索便更加不易获得了。 “凡事要想好些。” 谢时聿温声安慰着萧云微。 萧云微忽然留意到谢时聿只是危坐着在桌前,没有餐具,动不了菜,也不提醒他。 萧云微猛地一拍头,叫唤道:“唉!你瞧我这,小二,快添一副碗筷来。” 饭馆的小二速速拿了洗干净的碗筷放到谢时聿面前。 “多谢。” 谢时聿的态度很礼貌,不知是给小二送来餐碗的道谢还是给萧云微大方请客的道谢,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萧云微像个主家一样指了指菜:“一个人吃酒肉有些闷,想让谢道长替我分担分担,这菜色瞧得不错,谢道长可别客气。” 萧云微说着,为谢时聿斟了杯酒,递过去时却被谢时聿推搡了回来。 “抱歉,谢某不胜酒力,怕是喝不过三盏,若秋道友不介意我以茶代酒,等会我敬您一杯当罪过。” 萧云微一愣,指尖不经意地摩挲了两下杯身,他和谢时聿算是交谈融洽,是没理由强求什么礼数的。 “自然,也是我着急了,未过问谢道长忌口就擅自主张,不过吃饭喝茶滋味淡了些,敬茶就不必了,小二,麻烦再上一碗乌鸡汤来。” 小二刚上完其它桌的菜,远远地回应:“好勒!客官稍等!” 谢时聿道:“谢谢。” 萧云微无奈:“太客气了谢道长,不必如此,快吃菜吧。” 谢时聿的吃相极其雅观,小口小口地吃菜,细嚼慢咽的,若不是他的身量摆在这,萧云微会以为是哪家来的小姑娘只光顾着自己的形象了。 但是吧,谢时聿虽然吃得斯文,食量却不小,萧云微已经辟谷,来吃东西是为了尝尝鲜,所以吃得不多,而谢时聿则慢吞吞地吃完了两碗饭,将余菜处理得干干净净,才悠悠地喝起汤来。 萧云微继续喝着酒,看着他,在思量着最后一个问题要不要问。接着,谢时聿喝完了乌鸡汤,用帕子仔细擦了擦嘴角,最后回了萧云微一句“多谢秋道友款待”,起身就要离去了。 “诶!” 萧云微连忙拦下了他,手抓住谢时聿的衣袖,终于考虑好了要问出来。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谢时聿像是提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未等萧云微说完话就反问起萧云微:“秋道友,你若是不信我的话,那时又为何放心我去处理魔阵呢?” 谢时聿的眼睛是锐利的凤眸,眼尾上挑,有几分冷峻之色,笑着说话时则温和了这份犀利,让人不觉惧意,可若不笑了,这冷色就显得极具有压迫感。 萧云微倒是不怕这压迫,却是有些心乱如麻,他垂眸,脑海里的答案悄然成了型。 “那时事态紧急…”他叹了一口气,缓了一下郑重道,“况且,我确实是认为谢道长就是可信之人,那问题是我唐突了。” “嗯?”谢时聿料到了前半句话的解释,没料到后半句话的肯定,之前打的腹稿通通咽了回去,他弯起眉眼笑,回了一声“嗯!” 萧云微松开了谢时聿的衣袖,放人走了。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头,良久,才唤来小二结账,小二却笑嘻嘻地凑过来说:“客官,您这顿饭钱,方才那位道长已经付啦!” 萧云微:…… 他看着满桌的空盘和自己手边那杯孤零零的浊酒。 请人不成反被请。 时间过得很快,白昼一瞬,恍惚间就到了黄昏时分。 萧云微离开饭馆后,找了个地按照惯例给师尊写了封传书,字句简洁,公事公办,只阐述了溪石村发生的事情与手上仅有的线索。 路上找了不少人打听,这座城镇安逸得很,什么诡异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偶有喜事连连,意味着这里没有任何可探查的余地。 无碍,这是好事。 他从不过多停留无用之地,夕阳拉长了他的背影,染得很红。 暮色残云下,不远的森林被蔓延的暗青吞没,归鸟的翅影划破寂静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