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烬》 第1章 草标 永熙十三年的春天来得迟,官市角落的老柳树才刚抽出些鹅黄的嫩芽,地面却仍泛着去岁积存的寒意。这一处专事发卖官奴的场子,比别处都更安静些,连带着空气也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沈知渝站在一群插着草标的人中间,单薄的素色旧衣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刚满十三岁,身量还未长足,纤细得像是风一吹就能折了。颈后那根枯黄的草标搔着她的皮肤,刺痒,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她没像身旁那个不断啜泣的妇人那样发抖,也没像前排那个目光呆滞的老者那样佝偻着背。她只是微微抬着下巴,一双过于黑亮的眼睛,沉静地望着台下那些模糊的人脸。雨水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密冰冷,打湿了她的头发,水珠顺着额角滑下,流过她尚带稚气却已初具风致的脸颊。 她想起母亲最后用力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声音低得只剩气音:“渝儿……活下去……无论如何……” 然后,母亲将怀里那个已经没了声息的、她最小的妹妹,更紧地搂了搂,自己则将一瓶什么东西倒进了口中。不过一夜,沈家女眷的监牢,就只剩她一个活口。父亲、兄长们的血染红了刑场的黄土,母亲和小妹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抄家、定罪、满门抄斩,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将她的世界彻底掀翻、碾碎。那场震动朝野的江南赈灾贪墨案,成了扣在沈家头上洗不掉的污名。 “下一个,沈氏女,年十三!原户部侍郎沈清源之女,识文断字,底价三十两!” 人牙子扯着嗓子吆喝,打破了死寂。 台下的人群起了些微的骚动。一个穿着簇新绸缎袍子、腆着肚腩的富商,摇着一把不合时宜的折扇,眯着眼走上前。他的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在沈知渝脸上、身上来回刷了几遍,带着毫不掩饰的估量和占有欲。 “模样倒是标致,就是瘦弱了些。三十五两,带回府里调理调理。” 富商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茶熏染的黄牙,语气轻佻。 那目光让沈知渝胃里一阵翻搅,冰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落入这种人手里。绝望像是无数细密的冰针,扎进她的四肢百骸,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她死死咬住下唇,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能就这样完了。沈家……不能就这样完了。 她的目光像被困的小兽,急促地在台下那些或麻木、或好奇、或贪婪的面孔上扫过。然后,她看见了那个人。 就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一个身着月白色道袍的年轻男子静立雨中。奇怪的是,那绵密的雨丝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在他周身留下一圈无形的屏障。他身姿挺拔如孤松,面容清俊异常,却像是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冰雪,没有任何情绪。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边,眼神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 就在人牙子举起木槌,富商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的刹那,沈知渝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身后那只有些松懈的手,像一支离弦的箭,跌跌撞撞地冲下高台,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径直扑到那月白身影面前,冰凉的小手死死攥住了对方干燥而温暖的袖摆。 “公子!公子您可算来了!” 她仰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纵横交错,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哭腔,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清晰的条理,“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偷偷跑出来瞧热闹,求您带奴婢回去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话语又急又脆,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抓住他袖摆的手用尽了全力,冰冷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衣袖下温热的腕骨和平稳的脉搏。 江亦白微微一怔。他今日下山,是为例行体察世情,遵循青峦山“神明护佑苍生,若视而不见,不配享人间烟火”的千年训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袖摆上传来的力道,那只小手冰冷、潮湿,并且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可那攥紧的力度,却透着一股不肯放弃的、顽强的生机。 富商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上前一步,语气不善:“哎!你这小丫头胡说什么!这可是官奴,有册登记的!怎么就成了你家丫鬟?” 人牙子也急忙跑过来,赔着笑脸,语气却带着强硬:“这位道长,您看这……这丫头是罪官家眷,手续齐全,您可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啊!” 沈知渝紧紧抓着那片月白色的衣袖,仿佛那是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她仰着脸,泪水涟涟,目光却直直地望向江亦白那双深邃的眼眸,哀恳与决绝交织:“公子,您明明说好了今日下山就来接我的……我、我一直在等您……”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呜咽,更显得可怜无比。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江亦白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他低头,看着身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灼亮的少女。雨水顺着她鸦黑的发梢不断滴落,划过她尖俏的下巴。她的谎言并不高明,甚至漏洞百出,但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不仅仅是恐惧和哀求,更有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火焰,在冰冷的雨水中顽强地燃烧着。 他想起了下山时,师父的叹息:“如今世道,仙不仙,神不神,若只知闭门清修,对人间苦难置若罔闻,与魔何异?亦白,你需记得,我青峦山弟子,眼中当有苍生。” 他也看到了那富商眼中毫不掩饰的淫邪与势利,看到了人牙子脸上的谄媚与算计。 短暂的静默,只有雨丝落地的沙沙声,和沈知渝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江亦白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轻微地,覆在了少女紧抓着他袖摆的、那只冰冷颤抖的小手上。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也明确地传达了他的选择。 他抬眼,看向人牙子和富商,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清越,如同山涧敲击冰面的冷泉:“不错。她是我青峦山的人。此前暂居沈家,如今沈家获罪,按律发卖,我自当带回。这是她的身契银两,三十两。”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银锭,指尖微弹,那银子便稳稳地落在了人牙子手中,不多不少,正是底价。 人牙子捧着银子,瞠目结舌,看看江亦白,又看看死死抓着他袖子的沈知渝,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什么。那富商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沈知渝一眼,啐了一口,转身挤出了人群。 江亦白这才低头,看着依旧抓着他袖子不放的少女,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清淡,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还不放手?随我回山。” 沈知渝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衣袖柔软细腻的触感,和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腿一软,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江亦白下意识地伸手,虚虚地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湿漉。他立刻收回手,仿佛被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灼到,转身便走,步伐依旧从容不迫,却带着一种让她必须小跑才能跟上的节奏。 细密的雨幕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渐渐远离了这处弥漫着绝望与算计的官市,走向那云雾深处、不知前路的青峦山。 沈知渝小跑着跟在后面,湿透的衣物黏腻地贴在身上,又冷又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絮上。可她胸腔里那颗几乎快要冻僵的心,却因为那片刻的温暖和这未知的前路,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不知道这个冷漠得像冰块一样的年轻道人是谁,不知道青峦山是何处境,她只知道,她抓住了一线生机,她活下来了。 而走在前面的江亦白,清晰地感受着身后那道紧紧跟随、带着探究和不安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今日之举,带回的不仅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更是一个可能打破山上长久平静的变数。只是此刻,望着前方雨雾中若隐若现的、沉默的青色山峦,他还无从预见,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女,将会在他遵循了十余年的、规整而冰冷的人生轨迹上,划下怎样深刻而滚烫的一笔。 第2章 青峦 离了官市,人声渐远,唯有春雨潇潇,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沈知渝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江亦白身后,湿透的鞋袜裹着双脚,每一步都沉重冰凉。她不敢落后,更不敢多言,只紧紧盯着前方那片月白色的衣角,仿佛那是迷雾中唯一的灯塔。 山道渐陡,林木渐深。雨水洗过的山色,翠得逼人眼目。空气里是湿土、腐叶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清冽气息,与她熟悉的府邸熏香、或是牢狱与官市的浑浊气味截然不同。她贪婪地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微疼,却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江亦白的步伐看似从容,速度却丝毫不慢。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放缓脚步等她,只是沉默地前行。雨水似乎真的无法沾染他分毫,那身月白道袍在晦暗的山色中,洁净得有些刺目。沈知渝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心头惴惴。这位救命恩人,似乎比那官市的人牙子还要难以接近。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沈知渝感觉双腿如同灌铅,几乎要支撑不住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汉白玉广场铺陈开来,雨水冲刷得石面光可鉴人。广场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山门,以不知名的青色巨石垒砌,气势磅礴,门楣上“青峦宗”三个古篆大字,铁画银钩,带着历经风雨的沧桑与肃穆。山门之后,殿宇楼阁依着山势层层叠叠向上延伸,飞檐翘角隐在缭绕的云雾之中,恍若仙境。 有穿着青色或白色道袍的弟子在广场上行走,或撑伞,或冒雨,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见到江亦白,无论年长年幼,皆停下脚步,恭敬行礼,口称“江师兄”或“大师兄”。他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江亦白身后那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与这清修之地格格不入的少女,带着好奇与探究,却无人敢出声询问。 沈知渝下意识地低下头,攥紧了身上那件湿冷的旧衣。这些目光,虽无恶意,却也让她无所适从,仿佛自己是个误入洁净之地的污点。 江亦白对周遭视若无睹,只微微颔首回礼,便领着沈知渝绕过气势恢宏的主殿,沿着一条更为清幽的竹林小径,走向后山。 小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独立院落,粉墙黛瓦,十分素净。院门上悬着一块小匾,上书“听竹小筑”四字。院外果然植着一片细密的竹林,雨打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得此处幽静异常。 江亦白推开院门,院内只有三间房舍,陈设简单至极,一桌一椅一榻,皆是以普通的青竹制成,擦拭得一尘不染,却也冷清得不见什么烟火气。 “你暂且住在这里。”江亦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没什么温度,“青峦山非富贵之乡,无仆役伺候,诸事需得自理。” 沈知渝默默点头。比起牢狱和官市,这里已是天堂。 “山上规矩,卯时起身,辰时早课,修习道法、武艺、经文。”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你既随我上山,名义上便算我座下记名弟子,亦须遵守门规。根基全无,便从最基础的开始。明日会有人送入门典籍过来。” “是。”沈知渝低声应道,声音还有些沙哑。 “最后,”江亦白转过身,目光清冷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安分守己,谨言慎行。不该问的不同,不该去的地方不去。若违门规,”他语气微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第一个不容情。” 他的眼神让沈知渝心头一凛,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比官市那日更甚。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湿鞋,应道:“……知道了。” 江亦白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迷蒙的竹林小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渝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环顾四周。这里没有精致的雕花床,没有柔软的锦被,没有熏香暖炉,只有硬邦邦的竹榻、粗糙的布衾、一张木桌和一把椅子。窗明几净,却也冷清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家破人亡的惨痛,一路上的颠沛流离,被人像货物一样叫卖评点的屈辱……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陌生的、绝对安静的环境里,终于找到了缝隙,汹涌而上。她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眼泪混着头发上未干的雨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用袖子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她走到窗边,推开竹窗,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竹林,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雨水的甘洌。 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沈知渝便醒了。硬板床睡得她浑身酸痛,但她不敢怠慢,迅速起身,用院子里积蓄的雨水简单洗漱了一番。刚收拾停当,院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开门一看,是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灰色杂役服的小道士,手里捧着几本线装书册,神色有些腼腆。 “沈、沈姑娘吧?”小道士挠了挠头,把书递过来,“这是江师兄吩咐送来的,《青峦基础吐纳诀》、《道经浅释》还有《宗门戒律》。我叫赵铁柱,在膳食房帮忙,姑娘以后有什么缺的,或是……饿了,可以来找我。”他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松了口气,又好奇地偷偷打量了她两眼,这才快步离开。 沈知渝捧着那几本还带着墨香的书册,回到房中。她翻开《基础吐纳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人体经络图,那些拗口的术语、复杂的穴位名称,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自幼虽也读书识字,学的多是诗词歌赋、女则女训,何曾接触过这些玄奥的东西? 但她没有犹豫,拿起书,一字一句地艰难啃读起来。看不懂,就反复看;记不住,就强行记。沈家的冤屈还未昭雪,她好不容易活下来,就不能白白活着。学习,变强,是唯一的路。 辰时,她按照昨日江亦白所说,前往演武场参加早课。巨大的演武场上,数十名弟子已列队整齐,正在练习一套基础拳法,动作矫健,呼喝有声。负责督导的,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位面色严肃的二师兄周辰。 沈知渝悄悄站到队伍最末尾,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比划。她的动作生涩笨拙,与其他弟子流畅的动作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引得附近几个弟子投来诧异或略带讥诮的目光。 周辰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自然也看到了她。他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继续纠正其他弟子的动作。 早课结束后,便是经堂的讲经。讲解《道经浅释》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道号玄朴的老道长。玄朴师傅声音平稳,语速缓慢,逐字逐句地解释着经义,听起来有些枯燥。 沈知渝坐在靠后的位置,努力集中精神倾听。当玄朴师傅讲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她听着听着,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 这句话,她似乎在父亲的书房里某本杂书上读到过类似的。当时不解,如今听玄朴师傅解释为“天地无所偏爱,视万物平等如同草扎的狗”,她心中却生出另一种模糊的感觉。若天地真无分别,为何人有聪愚美丑,命运有天壤之别?就像她沈家,忠心为国,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她下意识地举起了手。 玄朴师傅讲经多年,少有弟子在堂上主动提问,见状微微一愣,抚须道:“讲。” “师傅,”沈知渝站起身,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确定,“经文说天地不仁,视万物平等。那……为何世间又有‘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之说?若天地真无分别心,为何又会记录善恶,施以报应?这……是否有些矛盾?” 这个问题,带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执拗和源于切身经历的困惑,并非刻意刁难,却让玄朴师傅一时语塞。堂下弟子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玄朴师傅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此乃先贤微言大义,蕴含至理,非字面可解。需静心体会,不可执着于一时一隅之见……” 这个答案,并未能完全解开沈知渝心中的疑惑。她还欲再问,却见玄朴师傅已移开目光,示意下一位弟子。她只好默默坐下,将疑问埋回心底。 傍晚时分,沈知渝被传唤至江亦白处理事务的“执事堂”。 江亦白端坐于书案之后,面前堆着不少卷宗。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却未能融化他眉宇间的清冷。 “今日在经堂,是你质疑玄朴师傅讲解?”他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沈知渝心里一紧,低头道:“是。弟子心中有惑,故而求教。” “求教?”江亦白抬起眼,目光如冬日寒潭,平静却冷冽,“还是哗众取宠,扰乱秩序?” 沈知渝猛地抬头,想要辩解,却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倔强地抿紧了唇。 “青峦山重规矩,尊师长。不明之处,可私下请教,或自行查阅典籍,而非在经堂之上,公然质疑。”江亦白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念你初犯,且确向学,罚抄写《清静经》百遍。三日后交来。” 又是罚抄!沈知渝胸口堵着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但她知道,在这里,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弟子领罚。”她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江亦白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卷宗:“下去吧。” 沈知渝转身,快步离开执事堂。回到听竹小筑,她看着那厚厚的《清静经》,只觉得一阵无力。百遍?三日?这分明是刁难! 夜色渐深,油灯如豆。沈知渝伏在冰冷的竹桌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着。手腕酸了,就甩一甩;眼睛涩了,就揉一揉。窗外竹影摇曳,山风呜咽,陪伴着她的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抄到后来,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字迹也开始潦草歪斜。她强撑着,又写了几行,终是抵不住疲惫,握着笔,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着,映着她稚气未脱却已染风霜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内。 江亦白看着伏案熟睡的少女,目光落在她摊开的、墨迹未干的抄经纸上。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娟秀,到后来的略显浮躁,再到最后几行的歪歪扭扭,清晰地记录了她的努力与疲惫。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简陋,却收拾得整洁。窗台上,不知她从何处采来几朵淡紫色的野花,插在一个洗净的竹筒里,给这清冷的房间增添了一抹微不足道却执拗的生机。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解下了自己月白色的外袍,动作极其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随后,他走到书案另一侧,拿起她已抄写好的部分,细细翻阅。看到错漏之处,他便执起一旁的朱笔,极其细致地圈出,并在旁边空白处,用工整严谨的小楷写下正确的字句或简洁的注解。看到笔划结构不佳的字,他也会在旁边重新书写一个范字,笔力遒劲,风骨自成。 他的动作专注而耐心,仿佛在批阅最重要的宗门卷宗。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似乎也不那么冷硬了。 时间静静流淌。他将所有已抄写的部分批改完毕,又将她写到一半的那张纸轻轻抽出,将她睡梦中无意划下的一道墨痕小心处理掉,补上未写完的字。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看窗外微熹的天色,将朱笔轻轻放回笔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没有惊动一片竹叶。 清晨,沈知渝被窗外鸟鸣惊醒。她猛地坐起,发现身上竟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袍,面料是上好的云缎,带着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冷香。 是江亦白的! 她心中惊愕,随即看向书案。案上,她抄写的纸张被整理得整整齐齐,上面布满了红色的圈点和批注。那字迹,她认得,是江亦白的!严谨,工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却又在每一个修正的笔画里,透露出难以言喻的耐心。 他还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笔记,上面是他亲笔书写的,关于《清静经》以及昨日她提出的那些问题的详细阐释与引申,深入浅出,逻辑清晰,远非玄朴师傅照本宣科可比。 沈知渝拿着那本笔记,看着满纸的朱批,又摸了摸身上柔软温暖的外袍,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罚她的是他,深夜来为她披衣、批注经文的也是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面冷若冰霜,严格执行门规;一面却又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做出这般……近乎温柔的举动。 这矛盾的行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冰冷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细微而持久的涟漪。 第3章 偷师 那件月白外袍和满纸朱批,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知渝心里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她将那件带着冷香的外袍仔细叠好,放在竹榻一角,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批注过的经文和那本笔记,更是被她反复研读,几乎能倒背如流。 然而,现实的困境并未因此消解。青峦山的硬板床,对于睡惯了锦绣软褥的沈知渝而言,依旧是种折磨。每夜辗转,醒来时总是腰酸背痛,眼下淡淡的青影便再未消褪过。 这日清晨,她正对着水盆里自己憔悴的倒影发怔,院门外又传来了赵铁柱那标志性的、略带腼腆的敲门声。 “沈姑娘,”赵铁柱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颇为蓬松柔软的布包,脸上带着憨厚的笑,“膳房那边清点库房,找出些往年积压的陈年羽垫,说是蓬松度不够好,给内门弟子用是不成了,管事说若是杂役或记名弟子不嫌弃,可以领去垫垫床榻。我想着你这里……就给你拿了一个过来。” 沈知渝一愣,看着那看起来干净柔软的羽垫,心头微动。是巧合吗?她正被硬板床折磨得夜不能寐,就恰好有“陈年羽垫”可以领用? 她接过布包,入手轻盈柔软,触感极好。“多谢铁柱哥。”她低声道谢,心中却疑窦丛生。 赵铁柱摆摆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又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是闷了,午后未时,江师兄通常会在后山演武坪指导几位亲传弟子练习高阶剑诀,那场面……啧啧,可好看了!”他说完,不等沈知渝反应,便匆匆走了,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沈知渝抱着羽垫回到房中,指尖抚过柔软的表面,思绪却飘到了后山演武坪。江亦白指导弟子练剑……她见过晨练时弟子们练习的基础剑诀,已是虎虎生风,那高阶剑诀,该是何等模样?那个冷漠得像冰块一样的师父,教导弟子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好奇像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心。 午后,阳光正好。沈知渝终究没能按捺住那份蠢蠢欲动的好奇。她悄悄溜出听竹小筑,凭着赵铁柱模糊的指引,一路摸索到了后山。 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耳边隐约传来了金刃破风之声。她心中一紧,放轻脚步,躲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只见前方一片开阔的平地上,江亦白依旧是一身月白道袍,长身玉立。他面前站着三名年纪稍长的弟子,皆气度不凡。江亦白手中并无剑,只是并指如剑,随意在空中划动,口中讲解着要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知渝耳中,依旧是那般清冷平淡,但讲述的内容却精妙深奥,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境界。 随即,他示意一名弟子上前演练。那弟子手持长剑,剑光闪烁,身形矫若游龙,一招一式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剑气激荡,将周围的落叶都卷得纷飞起来。 沈知渝看得痴了。那凌厉的剑光,那飘逸的身法,那仿佛能斩断一切阻碍的气势……与她平日里练习的、软绵绵如同舞步的基础剑诀,简直是云泥之别!这才是真正的术法,真正的力量! 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若是她也能学得这样的本事,是不是就能更有底气地活下去?是不是……就能离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师父,更近一点点? 她看得太过入神,不知不觉间,整个身子几乎都从山石后探了出去,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场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和他精妙的指导。 就在这时,江亦白讲解的声音微微一顿。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演练的弟子身上,只是那负在身后的右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弹。 沈知渝正全神贯注,忽然感觉趴着的石沿猛地一滑,像是瞬间被抹了一层看不见的油!她“哎呀”一声惊叫,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手舞足蹈地从近一人高的山石上栽了下去! “噗通!” 结结实实的一个大马趴,摔得她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尘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猛地灌入鼻腔,呛得她连连咳嗽。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擦破了皮。她趴在地上,半晌没能爬起来,只觉得又痛又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演武坪上的剑势戛然而止。那三名亲传弟子愕然转头,看向这边狼狈不堪的少女。 江亦白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摔得灰头土脸、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小身影上。那一瞬间,他清冷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无奈,又像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心疼。但他面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寒冰表情,甚至眉头微蹙,带着明显的不悦。 “何人在此窥探?”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冷了几分,带着训诫的意味。 沈知渝好不容易撑起身子,抬起头,正对上江亦白那双深邃无波的眼眸,脸上瞬间爆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门规第三条,禁止偷窥高阶弟子修行,违者禁足思过。你入门时未曾熟读?”江亦白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沈知渝心上,“看来是罚抄得还不够。即日起,禁足听竹小筑十日,将《宗门戒律》抄写二十遍。十日后,我亲自检查。” 又是禁足!又是抄书!沈知渝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她不就是好奇看了一眼吗?至于这么严厉吗?那羽垫果然只是巧合吧?他根本就是个冷酷无情、刻板固执的大冰块! 她咬着唇,忍着身上的疼痛和心里的酸楚,低低应了声:“……是,弟子知错。”然后,她一瘸一拐地,在那些亲传弟子各异的目光中,狼狈地逃离了演武坪。 回到冷清的听竹小筑,沈知渝趴在硬邦邦的竹榻上——虽然铺了羽垫,感觉确实好了不少,但此刻也缓解不了她心头的难过。手掌和膝盖的擦伤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里那份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失落。她以为……她以为那件外袍和那些批注,或许意味着他并非表面那么冷漠。原来,终究是她想多了。 她赌气似的拿起《宗门戒律》,开始抄写,字迹带着愤懑的力道。 禁足的第三日傍晚,沈知渝正对着烛光发呆,院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却很熟悉。 她的心猛地一跳。 江亦白推门而入,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道袍,神情淡漠。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抄写纸张,又落在她依旧有些红肿的膝盖和包着布条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 “伤如何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不像那日那般冰冷。 沈知渝扭过头,不想理他,闷声道:“死不了。” 江亦白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走到桌边,拿起她抄写的戒律看了看。“字有长进。”他淡淡评价了一句,放下纸张。 沈知渝依旧不吭声。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过了好一会儿,江亦白才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复杂:“你想学剑?” 沈知渝猛地转过头,看向他,眼中带着惊讶和未消的委屈。 “偷窥,是捷径,亦是歧路。”江亦白看着她,眼神深邃,“青峦术法,根基为重。你灵脉未开,体魄孱弱,强行观摩高阶剑诀,非但无益,反易动摇心神,损伤根基。” 沈知渝怔住了。他……这是在解释? “若你真想学,”江亦白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便需从头开始,脚踏实地。我给你一个机会。” 沈知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紧紧盯着他。 “一个月内,”江亦白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严谨,“若能凭自身之力,引灵气入体,成功施展出最基础的‘清风咒’——不需威力,只需成形。我便允你日后与记名弟子一同,在演武场旁听基础术法讲授。” 沈知渝的心怦怦直跳,一个月,引气入体,清风咒! “若你……若你能在三个月后的记名弟子小考中,脱颖而出,通过考核,”江亦白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我便破例,收你为正式弟子。” 正式弟子! 沈知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江亦白,他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冰层下悄然流淌的暖流。 委屈和愤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而出的斗志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动。她用力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弟子……定不负师父期望!” 江亦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戒律,继续抄。伤未好前,勿要逞强练习。” 门被轻轻带上。 沈知渝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掌,忽然觉得那火辣辣的疼痛,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拿起笔,重新蘸墨,这一次,落在纸上的字迹,工整而坚定。 窗外,月色如水,悄然洒满庭院。 第4章 清风 自那日后,沈知渝像是变了个人。往日里那份被苦难压抑的活泼天性,尽数化作了近乎疯狂的专注与刻苦。 天未亮,她便已在听竹小筑外的空地上,对着熹微晨光练习《基础吐纳诀》。那拗口的心法,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每一个呼吸的节奏,每一缕意念的引导,都反复揣摩,力求精准。初春的寒意尚未褪尽,她却常常练得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晨练过后,她不再像最初那般只是默默跟在队伍末尾比划。她会仔细观察周辰师兄的每一个示范动作,留意其他做得好的弟子的发力技巧。休息间隙,她甚至会鼓起勇气,向那些看起来面善的师兄师姐请教。起初有人因她“罪官之女”的身份和突兀的到来而疏远,但见她眼神澄澈,态度诚恳,问的问题也都在点子上,加之她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混合着韧劲与灵气的特质,渐渐也就有人愿意指点她一二。 “沈师妹,你这‘平刺’手腕还需再下沉三分,对,就是这样,力从地起,贯于腰,达于腕……” “吐纳时莫要心急,意守丹田,感受那丝气感,对,就像这样,慢慢来……” 沈知渝学得极快,一点就透,且不怕吃苦。一个简单的劈砍动作,她能反复练习上千次,直到手臂抬不起来为止。那份狠劲,连一向以严厉著称的周辰看了,冷硬的嘴角偶尔也会松动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晚课回到听竹小筑,她也绝不松懈。烛光下,她不仅抄写被罚的《宗门戒律》,更将江亦白留下的那本笔记翻来覆去地研读,对照着《道经浅释》和《基础吐纳诀》,试图理解更深层的原理。遇到实在想不通的,她便记下来,寻机会去请教早课上认识的、一位性情温和、讲解耐心的师姐,慕昭。 慕昭是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入门已三年,为人端庄亲和,对沈知渝这个格外刻苦的小师妹颇为照顾。见她求知若渴,常会多与她讲解片刻。 “阿渝,你如此用功,定能很快通过考核的。”慕昭看着沈知渝眼底淡淡的青影,柔声劝道,“只是修行之道,张弛有度,莫要太过耗损心神。” 沈知渝用力点头,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明亮的笑容:“谢谢慕师姐,我晓得的。” 日子便在这样高强度的修炼中飞逝。转眼,距离江亦白约定的一月之期,只剩下最后三天。 沈知渝盘膝坐在听竹小筑的竹榻上,闭目凝神,全力运转吐纳诀,试图捕捉那玄之又玄的“气感”。她能感觉到丹田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时隐时现,却始终无法如臂指使,更别提引导它施展出哪怕最基础的“清风咒”了。 焦虑如同蔓草,悄然滋生。 最后一天,夜幕降临。沈知渝独自站在院中,面对着一截枯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江亦白笔记中关于“清风咒”的施展要诀——凝神静气,意动则气动,以自身微末灵气,引动周遭之风。 她集中全部精神,意念锁定那截枯竹,试图调动丹田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流。额角渗出细汗,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四周的空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枯竹顶端最细的一根分枝,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然而,也仅仅是晃动了一下。那丝暖流如同受惊的小鱼,倏忽间便消散无踪,再也凝聚不起来。四周重归寂静,那截枯竹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地嘲讽她的失败。 沈知渝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一个月来的不分昼夜、刻苦修炼,无数次的失败与重来,最终却只换来这微不足道的一丝颤动。 她……还是失败了。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她。眼眶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辜负了他的期望吗?他会不会觉得她资质驽钝,不堪造就? 翌日,到了约定检验的日子。沈知渝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跟着传话的弟子,再次来到执事堂。 江亦白端坐案后,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如何?” 沈知渝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弟子……弟子愚钝,未能成功施展清风咒……只、只引动了一丝微风,未能成形。” 她等待着预料中的斥责,或者更严厉的惩罚。 堂内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师父。” 是大师姐慕昭。她得到允许后走进来,恭敬行礼,然后看了一眼旁边垂头丧气的沈知渝,柔声开口道:“师父,弟子冒昧。阿渝师妹入门尚不足两月,根基浅薄。这引气入体,施展术法,纵是资质上佳的弟子,通常也需三五个月方能窥得门径。只给阿渝师妹一月时间,是否……是否有些严苛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况且,弟子观察,阿渝师妹这月余来,勤勉刻苦,人所共见。每日闻鸡起舞,子时方歇,这份向道之心,实属难得。昨日她虽未能成功施展清风咒,但据她所言,已能引动一丝微风,此等进度,已远超寻常记名弟子。还请师父……再宽限些时日。” 沈知渝猛地抬头,看向慕昭,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意外。她没想到,平日里与她交集不算太多的大师姐,竟会在此刻为她出言求情。 江亦白听完慕昭的话,神色未变,目光重新落回沈知渝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努力与沮丧。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慕昭所言,不无道理。”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没有责怪之意,“修行之路,天赋固然重要,然心性毅力,更为根本。” 沈知渝的心提了起来。 “你未能在一月之期内达成要求,”江亦白看着她,语气平稳,“按约定,不可旁听讲授。” 沈知渝眼神一黯,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沉了下去。 “但是,”他话锋一转,“念你心诚志坚,进度亦不算迟缓,慕昭既为你求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允你延迟半月。半月之后,若能成功施展清风咒,旁听之约,依旧作数。至于三月后的小考……”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一丝极淡的期许?“仍需靠你自己争取。” 沈知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机会!她猛地抬头,撞入江亦白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那里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她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弟子明白!谢师父!谢慕师姐!” 慕昭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眼神带着鼓励。 江亦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示意她们可以退下。 走出执事堂,沈知渝只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被移开,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她对着慕昭深深一揖:“师姐,今日之恩,阿渝铭记于心!” 慕昭扶起她,柔声道:“同门之间,理应互助。阿渝,你很好,莫要辜负师父的期望,也莫要辜负你自己的努力。” “嗯!”沈知渝重重应了一声,眼中重新燃起了明亮的光彩。 接下来的半月,她更加拼命。有了慕昭和其他几位师兄师姐时不时的指点,加上之前一个月的积累和江亦白那本笔记的引导,她感觉自己对灵气的感知和操控,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终于在某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独自在院中,屏息凝神,意念高度集中,指尖遵循着玄妙的轨迹轻轻一引——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流,自她指尖溢出,拂过地面,将几片落叶轻轻吹动,打着旋儿,飘出了一小段距离。 成了! 虽然这“清风咒”微弱得可怜,连蜡烛都无法吹熄,但它确确实实是成了!是凭借她自身力量引动的清风! 沈知渝看着那几片打着旋的落叶,怔了片刻,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她捂住嘴,眼眶再次湿润,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 她做到了!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也没有辜负慕师姐的求情,更没有辜负自己这近两个月来的所有汗水与坚持! 她抬头望向执事堂的方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感激。那条通往他身边的路,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第5章 莼羹 半月之期刚到,沈知渝几乎是踩着晨露,便迫不及待却又强作镇定地出现在了执事堂外。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凝神,引动——一股清晰的、带着凉意的微风应念而生,拂过堂前石阶上的尘土,留下几道浅淡的痕迹。 成了。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稳定成形的“清风咒”。 堂内,江亦白抬眸,目光掠过那几道风痕,落在她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他神色未动,只极轻地点了下头,声音依旧平淡:“尚可。自明日起,可至演武场旁听基础术法讲授。” 没有褒奖,没有多余的话语,但沈知渝的心却像是被投入热水的蜜糖,瞬间融化开来,甜得几乎要溢出泡泡。她努力绷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恭敬行礼:“谢师父!” 这一整日,沈知渝都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连周辰师兄那标志性的冷硬训斥,听在耳中都仿佛顺耳了许多。傍晚回到听竹小筑,她推开院门,却意外地发现竹桌上放着一个朴素的食盒。 咦?膳房今日怎会单独给她送食盒?她疑惑地走上前,打开盒盖。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带着水泽清气的鲜香扑面而来。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菜肴,但最中间那盅羹汤,却让沈知渝瞬间怔住——那是……莼菜羹? 乳白色的汤羹,其间漂浮着嫩绿蜷曲的莼菜,如同初春湖面上新生的浮萍,几缕细细的鸡丝点缀其间,看着便觉清爽。这是她江南老家的时令菜肴,自家破人亡后,她便再未尝过这口熟悉的滋味。青峦山地处北方,膳房饮食也多是北方风味,怎会突然做出这般地道的江南菜? 她拿起旁边温热的瓷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莼菜滑嫩的口感依旧,带着特有的胶质,汤羹入口温热……只是,这咸味……似乎重了些许。不过,在这北方山中能尝到故乡风味,已是意外之喜,些许咸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她只当是山中厨子不擅江南菜系的清淡,火急火燎地吃了起来,眉眼弯弯,满足得像是偷吃了灯油的小鼠。 正吃得欢畅,院门外传来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江亦白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月白,神情淡漠,仿佛只是例行巡查。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桌上那只见了底的莼菜羹盅,和另外几个动了不少的菜碟,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膳房的饭菜,可还合口?”他语气随意地问道,视线却落在沈知渝沾着一点油光的嘴角。 沈知渝连忙放下勺子,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合口!特别合口!师父,今天的菜特别好吃,尤其是这莼菜羹,简直……简直堪比江南名厨的手艺!咱们膳房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厉害的师傅?我定要去谢谢他!” 江亦白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飘向窗外,语气依旧平淡:“哦?是么。” 他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补充,“听闻……今日膳房采购了些南边来的新奇食材。” 沈知渝眨眨眼,看看师父,又看看那空了的羹盅,一个荒谬又让她心跳加速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师父……怎么会突然关心起膳房的食材?还特意提及“南边”? 她试探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师父……这菜……该不会是……您……” 江亦白倏地转回视线,对上她探究的目光,耳根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但语气却强行维持着镇定:“不过是见你考核通过,略作表示。修行之人,口腹之欲,浅尝即可。” 真是师父做的! 沈知渝瞬间瞪大了眼睛,随即,嘴里像是抹了蜜,彩虹屁不要命地往外蹦:“原来是师父您的手艺!天呐!师父您也太厉害了!不仅修为高深,剑法通神,连厨艺都这般登峰造极!这莼菜羹做得真是……鲜香滑嫩,恰到好处!比我记忆中江南最好的酒楼做的还要好吃!师父您真是天才!”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身子微微护住剩下的菜肴,尤其是那盅已经见底但还残留着些许羹汤的盅子。 江亦白听着她毫不吝啬的夸赞,看着她那副与有荣焉、甚至带着点小骄傲的模样,清冷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得意。他负手而立,下颌微扬,心想,看来自己在厨艺一道上,也颇有天赋。第一次动手,便能得此赞誉,果然凡事皆同理,一通百通。 这念头一起,再看那被沈知渝护住的菜肴,他竟也生出几分品尝自己杰作的心思。他轻咳一声,故作淡然道:“既然你觉得尚可,那便……给为师也盛一碗尝尝。” 沈知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护食的本能让她脱口而出:“啊?师父您……您还没用饭吗?膳房应该还有别的……”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对,连忙找补,“不是,弟子是怕……怕这残羹冷炙,玷污了师父您的……” 江亦白看着她那明显不愿分享的小动作,眉头微蹙,心底那点得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好笑与不容置疑:“无妨。” 沈知渝无法,只得磨磨蹭蹭地拿起一个空碗,极其不舍地、小心翼翼地,从那个几乎空了的瓦罐底部,刮出了小半碗浓度更高的羹汤,递了过去,眼神还眼巴巴地跟着那只碗移动。 江亦白接过碗,拿起她用过的勺子——这个动作让沈知渝脸颊微热——舀起一勺,送入空中。 下一刻,他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咸。 非常咸。 远比寻常口味要重得多的咸味,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口腔,几乎盖过了莼菜本身的清鲜和鸡汤应有的醇和。 他抬眸,看向对面正紧张地盯着他表情的沈知渝。小丫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是不是很好吃”的期待,还有一丝生怕他说出否定话语的忐忑。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 不是他厨艺天才,是这丫头……怕他尴尬,才故意装作吃得那般香甜,还绞尽脑汁说出那许多夸张的赞美之词。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温暖的水流,又夹杂着些许涩意。他看着手中这碗过咸的羹汤,再看看沈知渝那副极力维护他“天才厨艺”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沉默地、一口一口,将那小半碗咸涩的莼菜羹尽数吃了下去。 “尚可。”他放下碗勺,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听不出情绪,“明日记得准时去演武场。” 说完,他转身便走,步伐似乎比来时快了些许。 沈知渝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桌上空了的碗碟,轻轻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幸好,师父好像没发现味道不对?她咂咂嘴,回味着那确实咸了些却让她心里暖融融的滋味,忍不住偷偷笑了。 而快步离开听竹小筑的江亦白,直到走出很远,才放缓脚步。山风吹拂,带来竹林清新的气息,却吹不散他口中那残留的咸涩,和心头那份被小心维护着的、陌生的暖意。 第6章 明心 正式获得旁听资格的翌日,沈知渝起了个大早,将一身青色弟子服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无,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踏着晨钟走进了位于主殿东侧的“问道堂”。 堂内宽敞明亮,蒲团排列整齐,已有不少弟子端坐其中。沈知渝寻了个靠前却不显眼的位置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讲台。今日第一课,竟是师父江亦白亲授。 辰时正,江亦白步入堂内。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道袍,步履从容,神色清冷。原本有些细微交谈声的课堂瞬间鸦雀无声。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众弟子,在沈知渝身上并未多做停留,仿佛她与其他弟子并无不同。 “今日,不讲术法,不论修为。”江亦白开口,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每个弟子耳中,“只论一事——何为‘神明’?” 他话音落下,堂内弟子们面面相觑,随即低声议论起来。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又似乎蕴含着无穷深意。 坐在前排,一位面容英气、气质干练的女弟子率先起身,她是刑律峰长老的亲传,姓周,入门较早,修为精深,众弟子多称她为周师姐。她拱手行礼,声音清脆利落:“回师父,弟子以为,神明者,当有雷霆手段,亦怀仁德之心。荡涤邪祟,护佑善良,是规则与力量的象征,令众生敬畏,亦得信赖。”她此言一出,不少弟子点头附和,显然认同神明需有强大力量与威严。 另一位身形微胖、笑容和气的弟子接着站起来,他是丹鼎峰的弟子,名叫李圆,平日里最爱钻研些稀奇古怪的丹药。他挠了挠头,憨笑道:“师父,弟子觉得吧,神明……是不是得活得特别长?你看那些话本里说的,动辄几千几万岁,这样才能慢慢积累力量,更好地帮助世人嘛!”他这话引得几个与他相熟的弟子低声笑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年纪更小、脸上还带着些稚气的女弟子怯生生地举手,小声道:“我……我觉得神明是能帮大家实现愿望的。阿娘说,心诚则灵,向山神爷爷祈求,就能风调雨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不确定。 这时,坐在沈知渝不远处,一位气质略显孤傲、来自世家大族的弟子冷哼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开口道:“神明超然物外,岂会为凡人琐事所扰?依我看,神明当逍遥天地间,追求无上大道,凡尘俗世,不过蝼蚁之争,何足挂齿?”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安静了几分,有些人面露不以为然,却似乎又难以反驳。 江亦白静立台上,听着弟子们各异其词,神色未变。待众人声音渐歇,他才将目光缓缓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知渝。 “沈知渝,你如何看?” 被突然点名,沈知渝心头一跳。她站起身,脑海中闪过官市那日的冰冷绝望,闪过母亲决绝的眼神,闪过青峦山这数月来的安宁与师父那碗过咸却温暖的莼菜羹。她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 “弟子以为,神明……或许并非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存在。”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他们或许……也有喜怒哀乐,也有所执着与守护。其存在,不应仅是接受供奉,更应……与庇佑之地的生灵命运相连,感其所感,痛其所痛。若见疾苦而无动于衷,便不配享那人间烟火。” 她的话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这与之前几位弟子所言皆不相同,带着一种近乎朴素的共情。 江亦白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他沉默片刻,轻轻摇头,缓缓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弟子的注意: “非也,非也。” “尔等所言,或执于权能,或囿于表象,或耽于逍遥,或限于一方,或……近乎情理,却仍未及根本。”他的目光仿佛透过殿门,望向了山下广袤的人间,带着一种悠远而沉重的意味。 “所谓神明者,”他的声音庄重而低沉,如同古老的钟磬敲响,在安静的课堂内回荡,“非必居于九天,掌天地权柄;非必全知全能,解万般困厄;亦非漠然逍遥,超脱物外。”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神明者,在其‘神’格,亦在其‘明’心。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晓自身职责所在。其力或有大有小,其位或有高低,然其核心,在于‘守护’与‘责任’。” 他举例道:“譬如,村口一棵百年古树,受村民世代供奉,若能凝聚一方水土灵气,护佑村落风调雨顺,驱散邪瘴,于那村中百姓而言,它便是‘神明’。反之,若一所谓‘天神’,坐视其辖地妖魔横行,百姓流离,即便它神力滔天,于我青峦眼中,亦与邪魔无异。” “我等修习术法,感悟天道,并非为了凌驾众生,逍遥世外,而是为了获得庇佑他们的能力。”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便是青峦山立世之基,亦是尔等入门第一课需铭记于心之道。” 他目光陡然变得严厉,声音也冷了几分:“故而,师门铁律第一条:凡青峦弟子,无论内门外门,见百姓疾苦而视而不见,且自身有能力施以援手者,初犯重罚,再犯严惩。若累计满三次,即刻逐出师门,永不录用!” “尔等,可都听明白了?”最后一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每个弟子的心头。 “弟子明白!”众弟子齐声应道,声音洪亮,神色凛然。 沈知渝随着众人一同应答,心中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起伏。她想起集市上那只抓住袖摆的手,想起那夜披在身上的外袍,想起那句“神明护佑苍生”。原来,这并非一句空泛的口号,而是刻入青峦山骨血里的信念,是师父江亦白身体力行的准则。 她抬头望向讲台上那个清冷如雪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背负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命运,更是山下那万千生灵的期望。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如同初生的藤蔓,悄然在她心中扎根、蔓延 第7章 聚雨 问道堂的钟声余韵未散,那句“守护与责任”却已沉甸甸地压在所有新晋弟子心头。接下来的日子,青峦山的修行生活陡然变得具体而微,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理念,而是化为了日复一日的术法锤炼与身体打磨。 演武场上,教导基础术法的讲师换成了不苟言笑的周辰。他立于场中,身形如松,目光如电。 “今日,习‘聚雨符’与‘凝水诀’。”周辰声音洪亮,没有多余废话,指尖已凭空勾勒。淡蓝色的灵光随着他指尖流动,于空中凝聚成一道结构繁复、笔画却清晰无比的符文,水汽氤氲,隐隐有潮汐之声。“聚雨符,引周遭水汽,聚云成雨。画符需心念纯净,引动水灵,笔触连贯,灵力均匀。尔等看好!” 他手腕一抖,那符文骤然亮起,化作一道蓝光射向不远处专为练习设置的干燥沙地。顷刻间,沙地上方一小片区域云雾凝聚,淅淅沥沥落下雨滴,虽范围不过丈许,却也将沙地润湿了一片。 弟子们发出低低的惊叹。 “凝水诀!”周辰再次出手,这次只是并指一点,空气中散逸的水汽迅速在他指尖汇聚,凝成一团清澈的水球,悬浮于空,随着他意念微微晃动。“此诀在于对水灵的精细操控,化无形为有形。于山野可解渴,于旱地可救急。施展时,需心神凝聚,感知水元,引之,控之。” 演示完毕,周辰目光扫过众弟子:“自行练习。日落前,需初步掌握符文勾勒与水球凝聚,大小不论,成形即可。” 众弟子纷纷散开,寻了空地,开始笨拙地模仿。 沈知渝站在角落,屏息凝神,回忆着周辰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她伸出食指,尝试调动体内那丝微弱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在空中勾勒。第一次,灵力中断,符文尚未成型便溃散无踪。第二次,笔画歪斜,灵力分布不均,勾勒出的符文黯淡无光。第三次,第四次…… 她并不气馁,只是反复尝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同于引动清风咒那般更依赖感悟,这符文勾勒更考验对灵力的精准控制和持续输出,对她这初入门径者而言,难度不小。 旁边传来其他弟子的抱怨声。 “这符文也太复杂了,灵力根本跟不上!” “我这水球,怎么聚起来就散了?” 也有如慕昭这般早已熟练的师姐,指尖蓝光稳定,水球凝聚得如同实质,还能变换些许形状,引来周围弟子羡慕的目光。 沈知渝抿着唇,不为所动。她想起江亦白笔记中关于灵力运行的细微注解,尝试调整呼吸节奏,将意念更加集中在指尖。不知失败了多少次,直到日头偏西,她感觉丹田处那丝暖流几乎耗尽,指尖才终于颤抖着,勉强勾勒出一个结构完整、虽光芒微弱却稳定成型的“聚雨符”雏形。虽然距离引动降雨还差得远,但至少,符文成了! 她松了口气,抹了把汗,又尝试“凝水诀”。这个相对简单,她集中精神,努力感知空气中那稀薄的水汽,引导它们向掌心汇聚。初时只能凝聚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反复练习后,终于能凝成一个约莫鸽卵大小、颤巍巍的水珠。 “做得不错。”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知渝吓了一跳,手中的水珠差点溃散。她猛地回头,只见江亦白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正落在她掌心那团微小水珠和空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符文虚影上。 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里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寒,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 “灵力运转尚显生涩,但符文结构无误,水元感应亦算敏锐。”他点评道,语气客观,“勤加练习,熟能生巧。” “是,师父!”沈知渝心中雀跃,连忙应道。 江亦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其他仍在苦苦挣扎的弟子,偶尔会出声指点一两句。他话语简洁,却总能切中要害,让困惑的弟子茅塞顿开。 沈知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那点因为初步成功而生出的喜悦,渐渐沉淀为更坚定的动力。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然而,青峦山的修行,从来不止于演武场。 几日后的清晨,宗门任务榜前围了不少弟子。榜上新张贴了一项紧急任务——山下百里外的几个村庄遭遇春旱,秧苗缺水,恐影响今岁收成,请求青峦山施术降雨,缓解旱情。 任务要求:精通“聚雨符”与“凝水诀”的弟子,需五人一队,由一名内门弟子带领,即刻出发。 沈知渝看着榜单,心跳加速。这正是检验所学、践行“守护”之责的时候!她虽然只是初步掌握,但凝聚小范围雨水或许可以一试。她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到了正准备接取任务的慕昭。 “慕师姐!”沈知渝挤过去,眼神恳切,“我……我可以一起去吗?我会努力帮忙的!” 慕昭看着她,又看了看榜单,略一沉吟。她知道沈知渝天赋不错,也足够努力,但毕竟初学,灵力微弱。“此次旱情范围不小,需持续施法,颇为耗神……” “我不怕辛苦!”沈知渝急忙道,“师姐,让我去吧!我想去看看,我们学的术法,是不是真的能帮到他们。”她眼中闪烁着的是问道堂上被点燃的光芒。 慕昭看着她眼中的坚持,想起师父关于“责任”的教诲,终于点了点头:“好,你跟在我这队。记住,量力而行,不可逞强。” “谢谢师姐!”沈知渝欢喜应下。 很快,队伍集结完毕。除了慕昭和沈知渝,还有另外三名外门弟子,其中一人便是那日问道堂上发言的李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间的葫芦:“我带了些提气补元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慕昭带队,五人施展轻身术,迅速下山。 越靠近任务所述的村庄,空气中的燥热感越发明显。田地干裂,秧苗蔫黄,河流几近干涸,露出龟裂的河床。村民们聚在村口,眼巴巴地望着青峦山的方向,脸上写满了焦灼与期盼。 看到慕昭等人到来,村民们如同看到了救星,纷纷围了上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更是要带头跪下:“仙师,求仙师救救我们的庄稼吧!” 慕昭连忙扶住老者,温声道:“老人家不必多礼,青峦山既受一方供奉,自当尽力。” 她迅速分配任务,根据旱情轻重,将五个村庄划分了区域。沈知渝被分到的,是旱情相对较轻、但位置较偏的一个小村落。 站在干涸的田地边,沈知渝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她回忆着周辰的教导,回忆着江亦白那句“勤加练习”,将体内微薄的灵力缓缓调动,指尖在空中认真勾勒起“聚雨符”。 一次,两次……因为紧张和灵力消耗,她的额头布满汗珠,手臂也开始酸软。旁边的村民屏息看着,眼神从期盼渐渐染上一丝疑虑。 不能放弃!沈知渝咬紧牙关,再次凝聚心神。终于,一道完整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符文在她指尖成型!她奋力将符文推向田地上空。 符文没入空中,引动周遭水汽。一片小小的、薄薄的云层开始凝聚,比起周辰施展时小了数倍,颜色也浅淡许多。几息之后,淅淅沥沥的雨滴落下,范围仅覆盖了不到半亩田地,雨势也谈不上充沛。 但就是这微弱如晨露的雨水,落在干裂的泥土和蔫黄的秧苗上,却让周围的村民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仙师!小仙师显灵了!” 看着村民们脸上由衷的喜悦和感激,看着雨水浸润土地,沈知渝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遍全身,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她做到了!她用这微末的力量,真正地帮助了需要帮助的人! 她喘息着,抹去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这,就是守护的意义吗? 她抬头望向青峦山的方向,心中对那条通往师父身边的、肩负着责任的道路,越发清晰和坚定。她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没有错。 第8章 五行 自山下祈雨归来,沈知渝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那田间老农浑浊眼中迸发的光彩,那秧苗承露后微微舒展的绿意,都化为了她修行路上最坚实的基石。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问道堂上师父那句“守护与责任”的重量,那不再是空泛的道理,而是能与他人命运产生联结的真实力量。 青峦山的修行课程也随之深入。基础术法之后,便是更为系统的五行之术入门。 传授此课的是一位专研五行道法的长老,道号玄矶。玄矶长老身形清瘦,目光却炯炯有神,讲述起五行生克、阴阳变化时,语气总是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热忱。 “天地万物,莫不秉五行之气而生。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循环不息,乃构成世界之基石,亦是吾辈术法之源泉。”玄矶长老立于堂上,袖袍无风自动,周身隐隐有五行灵光流转,“感知五行,顺应其性,引导其力,方能施展相应术法。” 他首先演示的是“庚金诀”。只见他并指如剑,指尖一点锐利无匹的白金色光芒凝聚,轻轻一划,不远处一块用于测试的青石板便被无声无息地切下一角,断面光滑如镜。“金主杀伐,锐利刚猛,其气肃杀。施展此诀,需心志坚定,意念凝练如一。” 接着是“青木诀”。他掌心向上,一团充满生机的翠绿光华浮现,落在地面一颗早已干枯的种子上。那种子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嫩芽,舒展叶片,虽只维持了短短几息便迅速枯萎,却已让众弟子惊叹不已。“木主生发,滋养万物,其气温和。施展此诀,需心怀仁念,感应生机。” 随后是沈知渝已初步接触的“凝水诀”的进阶应用,以及“燃火诀”、“厚土诀”。玄矶长老一一演示,将五行的特性与对应的基础术法要点阐述得清晰明了。 “尔等需明白,人身小天地,亦对应五行。灵根属性各有偏重,感悟与施展相应属性的术法便事半功倍。”玄矶长老目光扫过众弟子,“然,青峦之道,在于均衡,在于掌控。即便非自身所长属性,亦需通晓其理,掌握基础运用,方能应对万变。” 课程结束,便是自行感悟与练习的时间。 沈知渝盘膝坐在专为弟子感悟五行设立的“五灵苑”中。苑内划分不同区域,分别汇聚着相对浓郁的五行灵气。 她首先尝试的是“庚金诀”。她集中精神,努力感知空间中那稀薄而锋锐的金灵之气,试图引导它们。然而,那气息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难以捕捉,更遑论凝聚成形。试了数次,指尖连一丝金芒都未能引出,反而因意念过于紧绷而感到一阵头晕。 她并不气馁,转而尝试“燃火诀”。想象温暖、跃动的火焰,试图引动火灵。这一次,指尖倒是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将熄的烛火,明灭不定,别说点燃枯枝,连维持这丝暖意都颇为吃力。 沈知渝微微蹙眉。看来自己在金、火两系上,天赋确实平平。 她走到木灵汇聚的区域,再次施展“青木诀”。这一次,感觉明显不同。周围的草木气息似乎与她更为亲近,那充满生机的绿意在她意念引导下,缓缓向掌心汇聚,虽然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尝试金、火两系时要顺畅稳定得多。她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脚下青草微弱的生命气息。 最后,她来到土灵区域,尝试“厚土诀”。意念沉静,感知大地的厚重与承载。一股沉稳、坚实的感觉从脚下传来,土黄色的灵光在她掌心缓缓凝聚,虽不及木系那般得心应手,却也比金、火两系要容易许多。 一番尝试下来,沈知渝对自己有了初步的了解。她似乎在木、土两系上更有天赋,水系次之,而金、火两系则最为滞涩。 “如何?可有所感?”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沈知渝抬头,看见江亦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今日似乎只是例行巡视五灵苑,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刚刚因尝试不同术法而略显疲惫的脸上。 “师父。”沈知渝连忙起身,将自己刚才的感悟和尝试结果一一禀报,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弟子愚钝,于金、火两系,似乎……难以入门。” 江亦白听罢,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淡淡道:“五行偏颇,乃是常事。无需妄自菲薄,亦不可偏废一方。”他目光扫过苑内其他正在努力感应五行的弟子,“青峦藏书阁底层,有《五行初解》、《灵根杂论》等基础典籍,你可自行借阅参详。知其然,更须知其所以然。” “是,师父!”沈知渝眼睛一亮。藏书阁!她上山这些时日,还从未去过。 “修行之道,张弛有度。”江亦白看着她眼底因连日刻苦而未能完全消褪的青影,语气似乎放缓了半分,“强求未必有功,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后。 沈知渝回味着师父的话,心中豁然开朗。是啊,与其纠结于不擅长的属性,不如先将自己擅长的发挥到极致,同时通晓其它属性的原理,以备不时之需。 她当即决定,下午便去藏书阁。 青峦山的藏书阁是一座古朴的七层木塔,飞檐斗拱,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岁月沉淀的气息。底层对内外门弟子开放,藏书浩瀚如烟海。 沈知渝按照指引,找到了师父提及的那几本典籍。她寻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五行初解》中详细阐述了五行相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与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的规律,并配有简单的图示。《灵根杂论》则讲述了人体灵根与五行亲和度的关系,指出大部分修行者灵根并非纯粹单一,多为杂糅,只是侧重不同,而修行本身,也是一个不断纯化、平衡自身灵根与五行感知的过程。 她看得如痴如醉,许多在修炼中遇到的模糊之处,在书中找到了理论的支撑。例如她木、土两系亲和,按五行,木克土,但她施展起来却并无滞碍,书中解释,若自身灵根中木、土属性本就共存且达到某种平衡,或对这两种属性的“生克”之理领悟更深,便可减弱甚至避免相克的影响。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暗。沈知渝合上书本,只觉得脑海中原本有些混沌的五行概念,变得清晰了许多。她知道了自己的方向,不再为不擅金火而焦虑,反而对如何更好地运用木、土两系能力,以及理解五行生克以应对不同情况,充满了新的期待。 她离开藏书阁时,脚步轻快。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青石板上。她知道,前路还很长,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但此刻,她心中一片澄明,充满了探索未知的力量。 第9章 尘缘 五行之理的研习,让阿渝的修行之路愈发踏实。她不再盲目苦练,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引导自身对木、土灵气的亲和,同时借助《五行初解》中的知识,尝试理解不同属性灵气间的微妙联系。虽进展缓慢,却每一步都走得清晰明确。 这日午后,她正在五灵苑一角练习“青木诀”,试图让掌心那团翠绿光华维持得更久一些,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夹杂着惶急的议论。 “听说了吗?山下重阳郡爆发了时疫!” “死了好多人了!官府都封城了!” “好像……好像宋青鸾师姐的姑母一家就在重阳郡……” 宋青鸾?阿渝心头一紧。那是比她早入门几年的师姐,性子爽朗爱笑,一双杏眼总是弯弯的,在阿渝刚上山什么都不懂、时常迷路时,总是青鸾师姐第一个发现她,笑嘻嘻地把她领回去,还会偷偷塞给她自己藏的蜜饯。阿渝记得,青鸾师姐曾提起过,她自幼父母双亡,是姑母靠着在大户人家做婢女微薄的收入,省吃俭用才将她拉扯大。后来她被测出资质,上了青峦山,姑母也嫁去了重阳郡。那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阿渝立刻收了术法,循着声音快步走去。只见几位师姐围在一起,中间正是脸色苍白、眼圈通红的宋青鸾。 “青鸾师姐!”阿渝挤上前,担忧地抓住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宋青鸾抬起头,看到是阿渝,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阿渝……我、我姑母她……重阳郡传来的消息,一家六口,除了姑母,全都……都没了……”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悲痛与恐慌,“姑母也染了病,被隔离在城外的义庄,怕是……怕是也……”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青鸾压抑的抽泣声。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疫病凶险,据逃出来的难民描述,病者起初高热不退,咳嗽不止,继而胸闷气短,呼吸艰难,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最后多因肺腑衰竭而死,死后口鼻间常有暗色血沫,传染性极强。官府已下令焚烧死者尸身,隔离病患,但效果甚微,死亡人数仍在攀升。 “我要下山!”宋青鸾猛地擦了一把眼泪,眼神变得决绝,“我要去陪姑母!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青鸾!不可冲动!”一位年纪稍长的师姐急忙劝阻,“那疫病非同小可,连官府和寻常医者都束手无策,你去了又能如何?若是你也染上……” “那是我姑母!”宋青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打断她,“我从小没爹没娘,是姑母一口饭一口汤把我养大!她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如今她命在旦夕,我若因怕死就躲在山上,眼睁睁看着她……那我修这仙有何用?!与那猪狗不如的畜生有何区别?!”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问道堂上关于“神明”与“责任”的教诲犹在耳边,可当这责任与自身至亲的性命联系在一起时,那份抉择显得如此沉重而残酷。 “可是师门有令,疫区危险,严禁弟子私自下山……”另一位师姐弱弱地提醒。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宋青鸾用力甩开拉着她的手,转身就要往山门方向冲去。 “站住。”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回头,只见江亦白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眉头微蹙,看着情绪激动的宋青鸾。 “师父!”宋青鸾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肩膀微微颤抖,“求师父成全!弟子……弟子必须去!” 江亦白走到她面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可知山下疫病凶险?可知此去,九死一生?” “弟子知道!”宋青鸾抬起头,泪眼婆娑,却倔强地与他对视,“可那是弟子的姑母!是弟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师父教导我们守护苍生,若连至亲罹难都可视而不见,弃之不顾,这‘守护’二字,岂不是成了空谈?弟子……做不到!”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泣血的恳求与不容动摇的信念。 江亦白沉默地看着她。少女往日明媚的笑脸与此刻悲痛决绝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交错。他想起自己年幼失怙,被师门收养的过往,虽无血亲,却能理解那种刻骨的依恋与不舍。修行,是为了超越凡俗,获得力量,但若这超越意味着斩断所有人伦温情,变得冷漠如石,那这仙道,修来何益? 他原本觉得让弟子涉险不妥,但青鸾的话,却让他无法反驳。若见亲人遇险而只知道躲避、远离,罔顾养育之恩,确实……不配为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屏息的弟子,最后落在宋青鸾写满决然的脸上,沉吟良久,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与……默许,“既你心意已决……”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和一道叠好的黄色符箓,递了过去:“此乃‘清灵丹’,可暂缓疫毒侵蚀,固本培元。这道‘辟邪符’贴身戴好,或可抵挡部分病气。速去速回,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为重。” 宋青鸾难以置信地看着师父,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带着感激。她颤抖着接过丹药和符箓,重重磕了一个头:“谢师父!弟子……弟子定当小心!” 说完,她不再犹豫,起身施展轻身术,头也不回地朝着山下疾驰而去,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众弟子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有担忧,有敬佩,亦有对那未知疫病的恐惧。 阿渝看着青鸾师姐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面色沉静、目光却追随着那道身影直至不见的师父,心中百感交集。守护苍生,原来并不仅仅是宏大的誓言,它也可以是这样具体而微的,是不顾自身安危,奔向唯一亲人的决绝背影。 她握紧了拳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修行之路,不仅要锤炼术法,更要直面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与抉择。 第10章 义庄 重阳郡外的义庄,与其说是安置之所,不如说是一座被绝望笼罩的等死之地。低矮破败的土墙围出一片荒凉,几间瓦房挤满了痛苦呻吟的病患,更多的人则只能蜷缩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或干脆露天躺着,任由风吹日晒。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秽物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的气息。咳嗽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间或夹杂着孩童微弱的啼哭和大人无意识的呻吟。 宋青鸾站在义庄入口,那扇歪斜的木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她手中紧紧攥着师父给的辟邪符,清凉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掌心,勉强驱散了一些周遭令人作呕的病气。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恐惧,目光急切地在那些形容枯槁、面目模糊的人群中搜寻。 “姑母!姑母!”她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压低声音,一个个草棚、一间间瓦房地找过去。 终于,在一个最偏僻、几乎无人照看的角落草棚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姑母蜷缩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身上盖着看不出颜色的薄被,头发散乱,脸颊凹陷,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 “姑母!”宋青鸾眼眶一热,几乎要扑过去。 “别过来!”草席上的妇人猛地睁开眼,看到是她,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她用尽力气挥手,声音嘶哑微弱,“青鸾?你……你怎么来了?!快走!快回去!” “我不走!”宋青鸾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决堤,“姑母,我来了,我来陪您!” “糊涂!”姑母急得想要撑起身子,却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好半天才喘过气,气息愈发微弱,“好孩子……听话……快走……姑母已经……已经染上了这脏病……没得救了……你还年轻……趁着没进屋……没沾上这里的晦气……赶紧回山上去……” 她说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姑母能看到你最后一面……已经……已经知足了……走啊!” 宋青鸾看着姑母痛苦而焦急的模样,心如刀割。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发了高烧,姑母也是这样守在她床边,整夜不眠,用冷水一遍遍给她擦拭额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孩子,快好起来”。如今,角色互换,她怎能弃之不顾? “我不走。”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不再犹豫,双手迅速结印,体内灵力流转,一道淡金色的、半透明的光罩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将她和姑母所在的这个小小角落笼罩在内。光罩微微波动,将外界的污浊气息隔绝了大半。 这是下山前,师父紧急传授给她的“净尘隔离咒”,能一定程度上隔绝病气毒瘴,但极耗心神,且无法根治疫病。 “你……你这是何苦……”姑母看着那层光罩,知道劝不动她了,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泣音的叹息。 安置好姑母,宋青鸾强忍着悲痛,开始查看周围的情况。隔离咒的范围有限,只能护住她和姑母。光罩之外,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她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被他的父母紧紧抱在怀里。孩子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身体不住地抽搐,嘴唇干裂,发出小兽般痛苦的呜咽。他的母亲徒劳地用湿布擦拭他的额头,父亲则疯了一般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哀求,祈求一点退热的药材,哪怕只是一点清水。 “求求你们……谁有药……救救我的孩子……”男人的声音已经沙哑不堪,眼神绝望。 然而,这里最缺的就是药。官府派发的汤药有限,杯水车薪。偶尔有医者冒险进来,也只能看着摇头叹息。 宋青鸾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的抽搐渐渐微弱,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最后,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后彻底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不——!我的儿啊——!”母亲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死死抱住孩子尚有余温的小身体,哭得撕心裂肺。父亲瘫坐在地,双目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宋青鸾的心。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清灵丹,那是师父给她保命用的。可是……只有一颗。给了这个孩子,姑母怎么办?而且,清灵丹也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她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空有修为,习得术法,此刻却连一个孩子的性命都挽救不了。守护……原来如此艰难。 她回到姑母身边,默默握住姑母枯瘦的手。姑母似乎感知到她的悲伤,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气息微弱:“孩子……别难过……生死有命……” 宋青鸾将脸埋在姑母的手边,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粗糙的布料。隔离咒的光芒在她周身流转,守护着这方寸之地,却照不亮外面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山下的人间,并非只有她与姑母的亲情牵绊,还有更多她无法承受的沉重。 第11章 星火驰援 宋青鸾的传讯符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冲破义庄上空沉滞的死气,以一种近乎燃烧自身的方式,向着青峦山的方向疾驰而去。那符文中不仅包含了她的位置信息,更凝聚了她亲眼所见的惨状、那孩童死前的抽搐、父母绝望的哀嚎,以及姑母气息愈发微弱的焦灼。 几乎是同时,青峦山执事堂内,江亦白面前一枚对应的玉符骤然亮起,散发出急促而黯淡的光芒。他拿起玉符,神识沉入,下一刻,他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骤然变色,猛地站起身! “传令!”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与冷峻,瞬间传遍执事堂内外,“所有精通治疗术法、丹道、以及修为在筑基期以上的弟子,即刻至山门广场集结!不得有误!” 钟声九响,急促而肃杀,打破了青峦山往日的宁静。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召集令! 无数道身影从各峰各处飞掠而出,化作道道流光,汇聚向主峰下的巨大广场。慕昭、周辰、李圆……甚至连一些平日闭关的长老都被惊动,纷纷现身。 阿渝正在五灵苑练习,闻声心头狂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着人流冲向广场。她看到师父江亦白立于广场前方的高台上,衣袂翻飞,面色沉凝如水。 “重阳郡时疫失控,百姓死伤枕藉,青鸾传讯,危在旦夕!”江亦白的声音灌注了灵力,清晰地传入每个弟子耳中,带着沉痛与决断,“问道之训,尔等可还记得?!” “守护苍生,职责所在!”台下数百弟子,异口同声,声浪震天,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好!”江亦白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此番非比寻常,疫病凶险,传染极强。自愿前往者,出列!惧险退缩者,绝不追究!” 话音未落,慕昭第一个踏前一步,神色坚定。紧接着,周辰、李圆,以及无数内外门弟子,如同潮水般齐刷刷向前迈出一步,无一人后退!阿渝站在人群中,看着周围师兄师姐们义无反顾的身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也用力地、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微薄,但多一个人,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 江亦白看着台下这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骄傲,亦有沉重。 “慕昭、周辰,你二人领队,分作三组!”他迅速下令,条理清晰,“一组由慕昭带领,精通‘春风化雨诀’、‘清心咒’者为主,负责稳定病患气息,净化环境!二组由周辰带领,擅‘庚金诀’、‘燃火诀’者为主,即刻清理义庄外围,焚烧秽物,开辟隔离区域,务必阻断疫病扩散!三组,由丹鼎峰吴长老亲自带领,携带所有库存清灵丹、辟瘴符及药材,设立临时医棚,全力救治!” “谨遵师命!”被点到名的弟子齐声应道,迅速开始分组。 江亦白目光落在阿渝等一批修为尚浅的弟子身上:“余下弟子,协助搬运物资,维持秩序,照料轻症!记住,所有人需佩戴辟邪符,施展净尘隔离咒护体,不可有丝毫大意!若有不适,立刻退出,不得逞强!” “是!” 命令一下,整个青峦山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丹鼎峰的弟子将一箱箱丹药、符箓搬出;擅长炼制法器的弟子迅速分发着特制的面罩和手套;慕昭和周辰已经开始对自己组员的术法进行最后的确认与协调。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数百人的队伍已然集结完毕。江亦白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袖袍一挥:“出发!” 霎时间,数百道剑光、遁光冲天而起,如同逆流的星河,又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带着决绝与信念,划破长空,朝着重阳郡的方向疾驰而去!那声势,浩大而悲壮。 阿渝被一位师姐带着,御风而行。狂风扑面,她低头望去,只见脚下山河飞速后退,而前方,那片被灰暗死气笼罩的区域越来越近。她的心紧紧揪着,既为青鸾师姐和她的姑母担忧,也被这同门齐心、共赴危难的场面深深震撼。 原来,守护,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孤军奋战。 青峦山的星火,此刻正汇成燎原之势,奔向那片被疫病肆虐的土地。 第12章 隔阂 青峦山众弟子的到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重阳郡外的隔离区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然而,这波澜并非全然是希望的涌动。 慕昭带领的治疗组刚落下遁光,便迅速在义庄外围清理出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淡绿色的“春风化雨诀”灵光如同温柔的纱幔铺开,试图驱散污浊,安抚那些因痛苦而躁动的气息。周辰率领的清理组更是雷厉风行,“庚金诀”的锐芒削平杂乱草木,“燃火诀”的烈焰在严格控制下焚烧着堆积的秽物与部分尸体,黑烟滚滚,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却也带来了某种毁灭后的洁净可能。 丹鼎峰的吴长老立刻设下临时医棚,弟子们将带来的清灵丹化入清水,分发给症状较轻的病患,又为重症者施针渡气,稳住心脉。 阿渝被分在协助组,跟着几位师姐忙着分发由药草熏蒸过的布巾(虽不如辟邪符,也能稍阻病气),并引导还能行动的轻症病患到指定区域休息。她看到一位师兄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因高烧而意识模糊的老者扶到干净的草垫上,动作轻柔地喂他服下稀释的药水;看到慕昭师姐脸色苍白,却仍不间断地为一个呼吸艰难的孩子施展“清心咒”,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孩子,那急促的喘息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 她心中刚升起一丝暖意,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 “你们在烧什么?!那是我家阿大的衣裳!你们凭什么烧!”一个头发散乱、眼神狂乱的妇人尖叫着冲向正在焚烧物品的周辰小组,试图扑进火堆。 “大娘,这些衣物沾染了疫毒,必须焚烧,否则还会传染给更多人!”一名弟子急忙拦住她,大声解释。 “胡说!阿大就是穿了这身衣裳走的!你们烧了,他在地下穿什么?!你们这些仙人,根本不懂我们凡人的心思!滚开!”妇人又哭又骂,力气大得惊人。 另一边,吴长老的医棚前也围了一些人,他们看着弟子们喂下的药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这黑乎乎的水……能管用吗?张老五早上喝了,下午就没气了!” “就是!谁知道他们给我们喝的是什么?别是拿我们试药吧?” “仙人不都是高高在上的吗?怎么会这么好心跑来救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图谋?” 质疑声、抱怨声、甚至隐隐的敌意,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正在奋力施救的弟子们心上。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赶来,施展着耗费心神的术法,分发着珍贵的丹药,换来的却不是感激,而是不解与猜忌。 一个弟子忍不住低声对同伴抱怨:“我们拼死拼活,他们倒好……” “闭嘴!”周辰冷厉的目光扫过来,那名弟子立刻噤声。周辰看着眼前混乱的人群,眉头紧锁,他知道,恐惧和绝望足以摧毁人的理智,此刻讲道理是苍白的,唯有行动。 阿渝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看到一位师姐在给一个不肯吃药的老者耐心解释时,被老者一把推开,药碗打翻在地,褐色的药汁溅了师姐一身。那位师姐愣了片刻,眼圈微微发红,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弯腰收拾碎片,又重新去端了一碗药。 为什么?阿渝不明白。他们明明是来帮忙的啊! 她下意识地望向师父江亦白所在的方向。他并未参与具体的救治,而是静立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沉静地俯瞰着整个混乱的隔离区。他没有因百姓的不理解而动怒,脸上也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是那样看着,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瘦骨嶙峋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走到阿渝身边,仰着头,小声问:“姐姐……我娘……她一直咳嗽,很烫……能给她一点那种……会发光的水吗?”他指的是慕昭师姐正在施展的、带着清心咒灵光的药水。 阿渝低头,看着男孩那双因为高热而有些朦胧、却依旧带着一丝纯真和期盼的眼睛,心中一酸。她蹲下身,从腰间的竹筒里倒出一些药水,柔声道:“来,小弟弟,你先喝一点,姐姐再给你娘亲拿。” 男孩乖巧地喝了下去,虽然小脸皱成一团,却没有吐出来。他舔了舔嘴唇,看着阿渝,小声说:“姐姐,你们是好人。王婶说你们是来害我们的,我不信。” 一句稚嫩的“我不信”,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瞬间驱散了阿渝心中因那些不理解而升起的阴霾与委屈。 她抬头,看向那些仍在质疑、仍在抱怨的人群,又看向那些即便被误解、被推拒,却依旧在咬牙坚持,施展术法、分发汤药的师兄师姐们,还有高坡上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她忽然明白了师父的沉默。守护,有时并不仅仅是获得感激与理解,更是在误解与敌意中,依旧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她站起身,将药水仔细分好,重新走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步伐比之前更加坚定。 光与暗,信任与猜忌,希望与绝望,在这片被疫病笼罩的土地上,交织成一幅复杂而真实的人间画卷。 第13章 微光 阿渝端着盛满药汁的木盘,走向下一个草棚。方才那小男孩的话语还在她心头萦绕,像一点温暖的星火。可当她走近时,草棚里一个倚着土墙喘息的中年汉子,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随即厌恶地别过头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拿走!你们这些仙家老爷的玩意儿,我们凡人消受不起!” 那语气里的排斥,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阿渝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光。她端着木盘的手僵在半空,一股混杂着委屈、不解和愤懑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她凭什么要受这种气?他们青峦山弟子,舍弃安危,耗费灵力丹药,难道就是为了换来这等猜忌和辱骂吗? 她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将这碗药汁狠狠泼在地上。凭什么?凭什么他们的一片赤诚,要被人如此践踏!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接过了她手中微微颤抖的木盘。 阿渝猛地转头,对上江亦白平静无波的眼眸。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月白色的道袍在周遭的灰败与混乱中,依旧洁净得不染尘埃,神情也依旧是那般清冷,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无法扰动他分毫。 “师……师父。”阿渝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和不服气,“他们……他们根本不领情!我们何必……” 江亦白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端着那碗药,走向那个别过头去的汉子。那汉子察觉到有人靠近,警惕地回过头,看到是江亦白,眼神瑟缩了一下,但依旧抿着嘴,不肯开口。 江亦白并未强求,只是将药碗轻轻放在汉子触手可及的一块干净石头上,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入对方,也传入阿渝耳中:“药在此,饮与否,在你。” 说完,他转身,看向仍兀自气鼓鼓的阿渝。 “觉得委屈?”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阿渝用力点头,眼圈泛红:“我们明明是来救他们的!” 江亦白目光掠过那些或麻木、或怀疑、或痛苦的面孔,最后重新落回阿渝脸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的念头。 “阿渝,”他唤她的名字,语气似乎比平日柔和了半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可知,这世间人心,并非皆如明镜,能立刻映照出善意。” 他微微抬手,指向不远处正在焚烧秽物的熊熊火光,以及更远处慕昭、周辰等人忙碌的身影:“你看,慕昭他们,可曾因几句抱怨便停下手中术法?周辰他们,可曾因阻拦便不再清理污秽?” 阿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慕昭师姐额角带汗,依旧在为一个不停挣扎哭喊的妇人稳定气息;周辰师兄面沉如水,指挥着弟子们将新的隔离区域用庚金诀削出的土墙围起,对那些飘入耳中的闲言碎语恍若未闻。 “我们行事,凭的是本心,是‘神明在心’的责任,而非他人的理解与称颂。”江亦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山涧清泉,洗涤着阿渝心头的焦躁与委屈,“你不能强求每个人都与你想法一致,更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你的付出,他人就必须感恩戴德。” 他顿了顿,看着阿渝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道:“恐惧会蒙蔽双眼,绝望会扭曲心智。他们此刻的不解,或许源于过往的创伤,或许源于对未知的畏惧。若因几句误解便心生退意,甚至怨怼,那你所追求的‘守护’,便成了需要等价交换的生意,失了其本真。” 阿渝怔怔地听着,心中的愤懑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是啊,她想来救人,是因为觉得应该这样做,是因为不忍,是因为师门教诲,而不是为了换取感激涕零。若因对方不领情就放弃,那她和那些……那些她曾经鄙夷的、斤斤计较的人,又有何区别? “可是……师父,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被动地承受误解吗?”阿渝还是有些不甘。 江亦白微微摇头,目光投向那个被他放下药碗的草棚。只见那中年汉子,在挣扎了片刻后,终究是抵不住身体对缓解痛苦的渴望,偷偷伸出手,将石头上那碗已经微凉的药汁,迅速端了过去,仰头喝下。 “看见了吗?”江亦白的声音里,似乎含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量。我们无需辩解,只需坚持做对的事。点滴善意,或许一时被尘埃掩盖,但终究会如同种子,在合适的时机,破土发芽。” 他看向阿渝,眼神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期许:“若觉不甘,便用你的行动去证明。用你手中这碗药,用你所能施展的每一分灵力,去告诉他們,青峦山此行,不为其他,只为‘守护’二字。” 阿渝看着师父,看着他清冷眸中那抹坚定的光芒,又看了看那个喝下药后,神色似乎舒缓了一分的汉子,以及周围那些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中敌意稍减的百姓,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心中的委屈和不平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定的力量。她重新端起木盘,里面的药汁因为之前的激动而晃出些许波纹,此刻却已平静下来。 “弟子明白了。”她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稳。 她不再去看那些怀疑的目光,也不再纠结于是否被理解,只是专注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将手中的药碗,稳稳地递出。 微光虽弱,汇聚成河,亦可照亮一方黑暗。而坚持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第14章 同袍 江亦白的话语如清泉淌过青石,无声无息地抚平了阿渝心头翻涌的焦躁。她不再将目光胶着于那些怀疑的面孔,而是真正开始凝视身边这些身着相同青衫的同袍。 大师姐慕昭依旧温婉,但阿渝注意到她施术时指间的微光并非均匀铺洒。那“春风化雨诀”的灵光如游丝探入病患肺腑,尤其眷顾那些呼吸破碎的重症者。她额角沁着细汗,面色较平日更白,这般精细操控显然极耗心神。当一位老妪因她术法暂得喘息,枯瘦的手抓住她衣袖含糊道谢时,慕昭只轻轻摇头,露出个疲惫却真切的浅笑,指尖灵光未歇,又转向下个气若游丝的孩童。她的守护如春溪漫过干涸的土地,无声浸润着每道裂痕。 二师兄周辰恰似淬火青锋。他领着的清理组所过之处,庚金诀削土为垣,燃火诀焚秽成烟。有癫狂的汉子扑向焚烧衣物的火堆,嘶吼着要留件亡子的念想。周辰未发一语,只横步挡在前方,袍袖翻飞间劲气微吐,那汉子便踉跄后退。阿渝原觉他过于冷硬,却见他以土墙围出避风处阻隔烟尘,见他亲手将一具蜷缩的幼小尸骸送入烈焰时,紧抿的唇线如刀刻,指节泛出青白。原来磐石之坚,承的是不忍言说的千钧重担。 丹鼎峰的李圆仍背着那个硕大朱漆葫芦,笑纹里藏着疲惫。他蹲在草棚边查看妇人舌苔,从葫芦底倒出些赭色药粉:“大嫂用温水化开服下,能压一压咳。”又摸出枚冰裂纹瓷瓶,对着发热的孩子柔声哄道:“含片薄荷冰,喉咙就不疼了。”他的丹药未必皆能起死回生,那双总带着药渍的手却稳如磐石。当孩童因他给的糖丸止住啼哭,当老翁握着他配的药包喃喃道谢,这胖师兄眼底便漾开澄澈的欢喜,如秋阳晒暖新谷。 更多青衫在烟尘中闪动: 阵法峰的岑师姐正带人埋设玉符,素手轻拂间灵纹流转,织就半透明的净尘结界; 御兽谷的齐师兄驭着三眼灵狸穿梭断垣,那异兽鼻尖轻耸,忽对某处瓦砾低呜,众人掘出个尚有气息的少女; 十几个与阿渝同龄的弟子抬着粥桶穿行,有个瘦小师妹被呕吐物溅了满身,只默默擦净继续喂药,腕间铃铛在死寂中敲出细碎生机。 阿渝望着青鸾师姐所在的角落。隔离咒的金芒已摇摇欲坠,青鸾仍跪坐在地将姑母揽在怀中,以自身灵力维系着那点微光。断续的咳嗽声里,姑母枯槁的手突然抬起,用尽最后力气将青鸾往外推:“走...”青鸾反手握住那只颤抖的手,将额头轻贴上去,背脊挺得笔直如松。 暮色渐沉,阿渝走到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跟前。那婴儿面色青紫,母亲眼神空茫如古井。阿渝未语,只将温热的药碗放在草席边,双手结印引出青木诀。莹绿光华自她掌心浮起,虽不及慕昭绵长,却带着新竹破土的韧劲。柔光笼罩婴孩额际,那青紫色竟淡去半分。 始终僵立的妇人眼睫微颤,深井般的眸子里泛起涟漪。她伸出皲裂的手捧起药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仰头饮下时,一滴混着药汁的泪坠入尘土。 阿渝静静看着,忽然明白师父说的“种子”是何意。不必苛求沃土,不必计较晴雨,只管将种子埋进裂缝——纵是巨石压顶,生命自会寻路而生。 晚风掠过焦土,带来远处周辰燃起的净火气息,混着李圆葫芦里的药香,与慕昭指尖的春雨清韵交织成网,轻轻托住这方倾颓天地。千百点青芒在暮色里明灭,如星河倒泻人间。 第15章 春回 最后一缕带着腐朽气息的黑烟在周辰燃起的净火中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灰混着初生艾草焚烧的清苦气味,在春风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持续了月余的凄风苦雨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久违的、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如同温柔的手指,轻轻抚过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死亡的数字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心悸的位置,但新增的病患,终于归零。 义庄外围,原本拥挤不堪、呻吟不断的草棚区,空了大半。幸存下来的人们,脸上不再是纯粹的绝望或麻木,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他们开始主动清理自家暂居之处的杂物,将被褥拿到阳光下晾晒,偶尔,会有低低的交谈声响起,不再是关于死亡和病痛,而是“地里的秧苗不知还能不能活”、“家里的屋顶该修了”这类尘世间的寻常忧虑。 青峦山的弟子们,依旧穿着那身已沾染了无数污迹、被药汁和汗水反复浸染的青色道袍,忙碌的身影却不再如最初那般紧绷。他们撤去了大部分耗费灵力的隔离咒和净尘阵法,转而帮助幸存者搭建更牢固的临时居所,分发由丹鼎峰赶制出来的、用于固本培元的普通药丸。 慕昭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眉眼间的沉郁舒展了许多。她不再需要不间断地施展“春风化雨诀”,此刻正俯身在一个已能坐起的老人身边,耐心指导着他如何自行调息,温养受损的肺脉。她的声音柔和,动作轻缓,阳光照在她侧脸,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如同初春新发的嫩芽。 周辰指挥着弟子们拆除那些临时围起的土墙,庚金诀的光芒不再凌厉,而是精准地瓦解着土石结构,将其还原为平整的土地。他偶尔会停下,看向那些正在清理家园的百姓,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原状,继续手中的工作,只是那背影,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如同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李圆的朱漆葫芦似乎瘪下去不少,但他脸上的笑容却真切了许多。他不再需要四处分发救命的丹药,而是拿着小本子,认真记录着哪些人家需要后续的药材调理,哪些孩子需要特别注意饮食。他那双总是带着药渍的手,此刻正笨拙地帮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束紧散开的衣带。 阿渝跟在师兄师姐们身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琐事。她看到之前那个不肯吃药、对她们充满敌意的中年汉子,正默默地帮着将焚烧后的灰烬铲到板车上,准备运去肥田。他看到阿渝,动作顿了顿,目光与她相遇,没有言语,却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干活。那一个点头,轻如尘埃,却让阿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行动,果然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她走到之前青鸾师姐所在的角落。那小小的隔离咒光罩早已消散,原地只剩下被清理过的、略显空荡的地面。宋青鸾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身影单薄。她的姑母终究没能熬过去,在疫情得到控制的前夜,握着她的手,安静地走了。 阿渝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她看见青鸾的肩膀微微抽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但很快,她便抬起手,用力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来。她的眼睛红肿,脸色憔悴,但那双曾经充满笑意的杏眼里,却沉淀下了一些更深沉的东西,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玉石,温润而坚韧。她看到了阿渝,嘴角努力牵动了一下,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终究没能成功,只化作一个带着无尽悲伤,却又异常平静的眼神。 她失去了最后的血亲,但她守护了作为子女的本分,也见证了同门与众多陌生人为守护这片土地付出的努力。这份失去与获得,痛苦与成长,将永远烙印在她的生命里。 吴长老带着丹鼎峰的弟子开始收拾医棚,准备撤离。一些恢复了些气力的百姓自发聚集过来,他们没有华丽的言辞,只是默默地排成队列,对着这些疲惫不堪的青衫弟子,深深地、长久地鞠躬。 没有欢呼,没有喧闹,只有一种沉重的、发自内心的感激,在春日稀薄的阳光和尚未散尽的药香中静静流淌。 江亦白立于高处,俯瞰着这片逐渐恢复生机的土地,以及那些在阳光下忙碌的青衫身影。他的目光掠过慕昭的疲惫,周辰的沉默,李圆的专注,青鸾的悲伤,阿渝的成长……最终,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风中带来的、新生与腐朽交织的复杂气息。 疫魔已退,伤痕犹在。但生命的韧性,如同石缝间挣扎而出的小草,只要有一线阳光、一滴雨露,便会不顾一切地向上生长。 青峦山的青衫,终将撤回那座云雾缭绕的仙山。但他们留下的,不仅仅是遏制了疫病的术法与丹药,更是一颗名为“守护”的种子,它已悄然落入这片被泪水与绝望浸透的土地,等待着在未来的岁月里,生根,发芽。 春寒依旧料峭,但风中,已带来了泥土解冻的气息。 第16章 尘心 最后的行装收拾停当,青峦弟子们聚集在临时营地的空地上,准备启程。连日来的疲惫刻在每个人脸上,青衫蒙尘,发丝凌乱,却掩不住那份历经劫难后沉淀下来的沉静气度。没有凯旋的喧嚣,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宁静。 然而,就在江亦白准备下令出发时,营地外围,不知何时,已悄然聚拢了许多人。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躲在残垣断壁后,或站在远处田埂上,怯怯地张望。渐渐地,人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沉默地向着这群即将离去的青衫身影围拢过来。他们中有被从死亡边缘拉回的老人,有失去至亲后眼神空洞的妇人,有被师兄师姐们从瓦砾下救出的孩童,也有曾经对仙家手段充满怀疑、甚至出言不逊的汉子。 他们走得极慢,脚步滞重,仿佛每一步都踏着月余来的恐惧与悲伤。没有人说话,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阳光照在他们大多仍显憔悴的脸上,映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深入骨髓的哀恸,更有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知如何表达的感激。 一位被慕昭从鬼门关前强拉回来的老丈,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队伍前方。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块洗得发白、却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他只是深深、深深地弯下腰去,将那块粗布高举过头顶——里面包着几个还带着泥土的、小小的红薯。那是他家中仅存、或许也是来年唯一的种子粮。 一个被李圆用糖丸和鬼脸哄着喝下苦药的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跑到李圆面前,将一朵不知从哪个角落采来的、蔫黄的野花,塞进他那双总是带着药渍的大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回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又充满依恋地望着他。 之前那个阻拦焚烧衣物、情绪激动的汉子,此刻低着头,默默将一捆新劈的、带着清新木香的柴火,轻轻放在营地边缘,然后退回到人群中,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 更多的人,只是站在那里,含着泪,一遍又一遍地,朝着这群青衫子弟鞠躬。没有言语,那无声的动作却比任何颂歌都更沉重,更撼动人心。阳光流淌过他们佝偻的脊背,流过他们布满污垢和泪痕的脸颊,将这一幕定格成一幅无声的、悲壮而又温暖的画卷。 阿渝站在队伍中,望着眼前这无声的人潮,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眼眶,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慕昭师姐快步上前,扶起那位老丈,没有去接那块粗布,只是轻轻拍了拍老人颤抖的手背,温声说着什么,老人浑浊的眼中顿时老泪纵横。 她看到周辰师兄看着那捆柴火,冷硬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似乎柔和了一瞬,他什么也没说,只对那汉子微微颔首。 她看到李圆师兄珍重地握着那朵蔫黄的小花,胖乎乎的脸上努力想挤出惯常的笑容,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这一刻,阿渝忽然明白了。 她想起了问道堂上,师父清冷的声音阐述着“神明者,在其‘神’格,亦在其‘明’心”。想起了自己曾以为神明或许也有喜怒哀乐,应与生灵命运相连。 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这无声的、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出的感激与认可,她才真正触摸到那句话的重量。 神明之责,庇佑一方。 这“庇佑”,并非高高在上的赐予,并非冷眼旁观的记录。它是慕昭师姐指尖不曾停歇的灵光,是周辰师兄焚尽污秽的决绝,是李圆师兄葫芦里总也倒不完的药散,是青鸾师姐紧握姑母不曾放开的手,也是她自己递出的那一碗碗微温的药汁,和掌心那微弱却坚持亮起的青木光华。 它是在绝望中伸出的手,是在黑暗中点燃的灯。它不需要被供奉在神坛之上,它存在于每一次倾尽全力的救治,存在于每一份不离不弃的守护,存在于这劫后余生、无声流淌的泪水与鞠躬之中。 百姓们感激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力,而是这群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在他们最无助、最黑暗的时刻,与他们一同承受了苦难,并用自身的行动,为他们争来了一线生机与光明。 阿渝抬头,望向站在队伍最前方,同样静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师父江亦白。他的侧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阿渝仿佛能感受到,他那清冷的目光深处,也正涌动着与她此刻心中相似的、澎湃而复杂的情绪。 原来,这就是守护的意义。不是力量的炫耀,不是地位的彰显,而是将心比心,是与被守护者同喜同悲,是在付出之后,收获的这一片沉甸甸的、用苦难和生命淬炼出的真心。 春风拂过,带来泥土复苏的气息,也带来了人群中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阿渝深吸一口气,将涌到眼角的湿意逼了回去。她挺直了脊背,如同身边所有的同门一样。 青衫虽将远,此心已留痕。 第17章 印别 时光如溪,潺潺流过青峦山的石阶与檐角。春去秋来,演武场边那棵老银杏的黄叶,已是第三回铺满阿渝练剑的青石砖。 她今年十六了,身量抽高了不少,旧日的青衫需在袖口与衣摆处接续一截,才能合身。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修行赋予的沉静,只是那双眼眸,依旧清澈明亮,笑起来时,眼尾会微微弯起,带着几分藏不住的灵动。 这几年的修行,早已不是初时那般按部就班。五行术法已臻熟稔,她于木、土两系的亲和力与日俱增,“青木诀”施展时,掌心灵光已能催发一小片青草快速生长,虽不及玄矶长老那般令枯木逢春,却也初具滋养万物的雏形;“厚土诀”则能轻易聚土成盾,或令脚下方寸之地变得坚实或松软。对于不擅长的金、火两系,她未曾放弃,虽依旧艰难,那“庚金诀”也能在铁木上留下清晰刻痕,“燃火诀”点燃寻常柴薪已不在话下。她明白师父所言“均衡”之意,不求样样精通,但求通晓其理,应对万变。 这日午后,她正在五灵苑僻静一角,练习一套新学的、融合了木遁与土陷之术的步法。身形在翠绿光华与淡黄尘影间交错闪烁,步伐灵动诡谲,时而如青藤绕树,时而如流沙陷足。她练得专注,额角鼻尖沁出细汗,却浑然不觉。 “阿渝。”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阿渝收势转身,气息微喘,看到江亦白不知何时立于竹影下。几年过去,师父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身月白道袍,面容清俊,眼神深邃如古井。 “师父。”她恭敬行礼。 江亦白微微颔首,目光在她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落在空处,语气平淡地告知:“慕昭,三日后将赴南境云梦大泽,接任水府神官之职。” 阿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住。云梦大泽?那是极远的地方了。慕昭师姐……要走了? 不等她消化这个消息,江亦白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接连落下: “周辰,受刑律长老举荐,入世监察,执掌一方律令,肃清奸邪。” “李圆,丹鼎峰已准其下山,于禹州城开设医馆‘百草堂’,悬壶济世。” “岑师姐、齐师兄……亦各有职司,不日将离山。”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如同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那些曾经一同在问道堂听课,一同在演武场挥汗,一同在重阳郡疫区并肩的身影,竟都要各奔东西了? 阿渝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她想起慕昭师姐总是温和的笑容和指尖不曾停歇的灵光;想起周辰师兄冷硬外表下那份沉甸甸的担当;想起李圆师兄那仿佛永远掏不空的朱漆葫芦和憨厚的笑容;想起岑师姐布阵时的专注,齐师兄驭兽时的默契…… 明明知道这是修行路上的必然,师兄师姐们学有所成,前往更需要他们的地方,去履行青峦弟子“庇佑一方”的职责,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可……可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骤然涌上眼眶的温热湿意逼了回去,微微仰起头,不让那点水光汇聚成形。鼻尖却不受控制地泛了红。 江亦白静静地看着她。少女倔强地抿着唇,眼眶分明已经红了,却硬是撑着一口气,不让眼泪掉下来,那副想哭又强忍着的模样,比放声大哭更让人心头发软。 他沉默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声音较平日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安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青峦山授业,非为圈养,而为放牧。雏鹰羽翼既丰,自当翱翔于其该去之天地。”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竹林,望向了更远的地方:“他们下山,是去践行问道堂上所学的‘守护’,是去让青峦山的微光,散入尘世万千角落。此乃传承,亦是……我辈之幸。” 阿渝听着师父的话,心中那翻涌的酸涩渐渐平复,一种更为复杂、掺杂着不舍、自豪与明悟的情绪缓缓升起。是啊,慕昭师姐去云梦大泽,定能护佑那方水族与百姓安宁;周辰师兄执掌律令,可令一方吏治清明;李圆师兄开设医馆,不知能救回多少像重阳郡那样的病患……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着“守护”之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带着一丝微哑,却异常坚定:“弟子……明白了。师兄师姐们,都很了不起。” 江亦白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情绪,那微红的眼眶和依旧清亮的眼神,像雨后洗过的青空。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在迈步前,留下淡淡一句: “修行路长,聚散无常。守住本心即可。” “三日后,山门送行。” 说完,月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竹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渝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揩去眼角那一点点未成形的湿意。春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如同低语。 她抬起头,望向师兄师姐们居住的那些山峰方向。离别悄然而至,并无惊天动地的声响,却在她年少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子,漾开的波纹,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成长之路,原来也伴随着一场场无声的告别。 但,正如师父所说,守住本心。 她握了握拳,转身,再次施展起那套融合木遁与土陷的步法。身形在光影中穿梭,比之前更加专注,更加坚定。 雏鹰终将离巢,而她,这只尚在积蓄力量的小鹰,亦会努力丰满自己的羽翼,终有一日,翱翔于属于她的那片天空。 第18章 赠别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山门广场,晨雾未散。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地面上,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往日肃穆修行截然不同的、浓得化不开的离愁。 慕昭、周辰、李圆……一位位即将离山的师兄师姐,皆已换上与往日青衫不同的服饰。慕昭身着水蓝色广袖流仙裙,裙摆绣着淡淡的云纹,气质愈发温婉出尘,只是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薄雾。周辰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纹斗篷,更显身形挺拔,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平静。李圆则穿了件朴素的褐色布衣,背着那个似乎永远不离身的朱漆大葫芦,脸上惯常的笑容也收敛了,显得有些蔫蔫的。 其他几位师兄师姐,或着官服,或穿常服,皆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阿渝站在送行的弟子队伍最前面,看着这些熟悉的身影,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带着酸涩。她用力咬着下唇,努力睁大眼睛,不让那在眼眶里打转的热泪滚落下来。可视线还是不可避免地模糊了,师兄师姐们的身影在她眼中变得氤氲不清。 江亦白立于众人之前,依旧是那身月白,神色平静,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即将离山的弟子,最后,落在强忍着泪水的阿渝身上,停留了一瞬,复又移开。 “此去,”他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沉寂,“前路漫漫,望尔等谨守本心,勿忘青峦之训。” “谨遵师命!守护苍生,职责所在!”离山弟子们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正式的辞别过后,便是同门之间私下的赠别。 慕昭第一个走到阿渝面前,看着眼前这个眼眶通红、鼻尖也红红,却倔强地昂着小脸不让眼泪掉下来的师妹,心中软成一片。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替阿渝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角,柔声道:“阿渝长大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仅有拇指大小、通体莹白的玉瓶,塞到阿渝手中。 玉瓶触手温润,隐隐有清凉水汽萦绕。 “这是‘鲛人泪’,”慕昭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郑重的嘱托,“取自云梦大泽深处,于疗伤续命有奇效,尤其……若遇大旱焦土、生机断绝之症,或可吊住一线生机。你且收好,莫要轻易示人。”她顿了顿,眼中满是不舍与叮嘱,“照顾好自己,也……帮师姐看着点师父,他总是不懂得心疼自己。” 阿渝握着那小小的玉瓶,只觉得重逾千斤。她重重点头,将玉瓶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将自己熬夜编织的一条缀着清心宁神符文的青色剑穗,塞到慕昭手里,声音哽咽:“师姐……保重。” 周辰走了过来,他没有多话,只是将一柄看似普通、却隐有寒芒流转的玄铁短匕递给阿渝。“防身。”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一如他往日的风格。阿渝知道,这定是他平日惯用之物。她将自己精心打磨的一套五行石(虽品阶不高,却蕴含着她对五行理解的心得)回赠给他。 李圆吸了吸鼻子,从他那仿佛百宝囊般的朱漆葫芦里,倒出一个小巧的紫金药鼎和几包他独家配置的、香气各异的药粉塞给阿渝。“小师妹,想师兄了,就闻闻这药香!饿了……呃,饿了还是去膳房吧。”他试图逗她笑,自己却先红了眼眶。阿渝破涕为笑,将一枚自己雕刻的、胖乎乎憨态可掬的“李圆师兄”模样的小木人塞到他手里。 其他师兄师姐也纷纷上前,有的赠她护身符箓,有的赠她修炼心得,有的赠她山下有趣的玩意儿……阿渝将自己准备的各式回礼——或是蕴含心意的绣品,或是费心炼制的小法器,一一送出。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紧紧的交握的双手,用力的拥抱,和那强忍却终究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滑落的滚烫泪珠。就连最是冷硬的周辰,在转身踏上飞剑时,肩背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阿渝终于忍不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不是放声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看着那一道道剑光、遁光冲天而起,如同散入四方的流星,消失在天际。 广场上空旷下来,只剩下她和依旧静立原地的江亦白。 风吹过,带着离别的凉意。 江亦白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湿漉漉的脸颊,沉默片刻,递过一方素白的手帕。 阿渝接过,胡乱地擦了擦脸,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望向师父。 江亦白的目光掠过她紧握在手中的那个莹白玉瓶,又望向遥远的天际,那里,是慕昭前往的云梦大泽方向。他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与……一丝隐忧。 “走吧。”他最终只是淡淡说道,转身向山上走去。 阿渝握紧了手中带着师姐余温的玉瓶,又看了看师父看似平静却莫名显得沉重的背影,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快步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许久之后,当云梦大泽一带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甚至有易子而食的惨剧传来;当她的师父为救苍生,于那焦渴龟裂的大地之上,逆天施雨,引动煌煌天罚,浑身焦黑、生机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时,她手中这瓶慕昭师姐留下的“鲛人泪”,将成为逆转生死的关键。 而此时,她只是将这份同门的情谊与离别的伤感,连同那瓶珍贵的赠礼,一起深深藏进了心底。 山风呜咽,似在为远行的弟子送别,也似在低语着未来那不可预知的劫难。 第19章 赤地 云梦大泽的噩耗,是随着南来的风一同抵达青峦山的。起初只是零星的传言,说那边雨水稀少,而后消息越来越确凿,越来越沉重——不是普通的干旱,是百年不遇的、持续了数月的大旱。 龟裂的土地蔓延千里,昔日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如今只剩下干涸的、布满纵横裂纹的湖底,如同大地狰狞的伤疤。河流断流,水井枯竭,草木成灰。灼热的阳光炙烤着这片失去水分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绝望的气息。 灾情最严重处,已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逃难的灾民如同迁徙的蚁群,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向着传说中尚有生机的北方挪动。沿途,饿殍遍野,白骨露于野。阿渝通过水镜术看到的零星画面,让她几欲窒息。她看到了曾经富庶的村庄化为废墟,看到了面黄肌瘦的孩童瞪着空洞的大眼,看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在暗处无声上演——那不是传闻,是血淋淋的现实。更有地方官员,虽存良知,面对如此天灾,人力显得如此渺小,只能捶胸顿足,仰天长叹。 一幅画面深深烙在阿渝脑海:龟裂的田埂上,黑压压地跪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朝着干涸的河床,朝着龟裂的天空,一遍遍地磕头,额头上沾满了灰黄的泥土,嘶哑的、带着泣血的哀求声仿佛能穿透水镜,直刺阿渝的心扉: “求雨啊!老天爷,下点雨吧!” “给条活路吧!孩子快渴死了!” “龙王爷!水神娘娘!显显灵吧!” 那绝望的眼神,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让阿渝心如刀绞,又痛又怒。痛的是百姓的苦难,怒的是这天地的无情,怒的是自己力量的微薄。 她几乎是立刻向师父请命,要下山前往云梦。江亦白没有阻拦,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当阿渝真正踏上那片焦渴的土地时,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人间地狱。热浪扑面,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她试图帮助,运转体内灵力,施展“凝水诀”与“聚雨符”。淡蓝色的灵光在她指尖亮起,勉强汇聚起些许水汽,落入几口几乎见底的老井中,引得周围濒死的灾民发出一阵虚弱的、带着最后希望的骚动。 然而,那点水量,对于干涸的大地和无数张渴望的嘴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井底刚刚湿润,很快又被蒸发殆尽,或是被争先恐后汲取一空。她的灵力有限,恢复缓慢,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小片区域片刻的湿润。 更让她心碎的是,她亲眼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颤抖着将一个同样瘦小、眼神麻木的女童推向一个面带菜色的行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走她吧……只求……求老爷给口水喝,给口饭吃,让她……让她活命……” 那女童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大大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看那个陌生的男人。 阿渝冲上前,将自己水囊里最后一点清水塞给那妇人,几乎是吼着说:“不能卖孩子!不能!” 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看着阿渝身上的青衫,麻木地摇了摇头,抱着那点清水,像是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踉跄着躲开了,依旧低声和那行商交谈着。 阿渝站在原地,看着那妇人和行商拉扯着女童渐渐远去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她的术法,她的努力,在这滔天的苦难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她带着满身的疲惫与心灵的创伤回到青峦山,将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师父。江亦白听完,久久沉默,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随后三日,江亦白闭门不出,连阿渝送去的饭食也原封不动。阿渝守在师父的院外,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激烈的争执声,另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似乎是久不问世事的掌门师尊。她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只断续捕捉到“天规”、“反噬”、“代价”、“苍生”之类的字眼,每一次声音拔高,都让她的心紧紧揪起。 第三日黄昏,院门终于打开。 江亦白走了出来。三日不见,他仿佛清减了许多,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种阿渝从未见过的、近乎决绝的火焰。他的月白道袍依旧整洁,周身却萦绕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抑而强大的气息。 他看着满脸担忧、欲言又止的阿渝,没有解释,只淡淡说了一句:“守好山门。” 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形化作一道璀璨却带着不祥意味的流光,如同逆飞的流星,径直朝着南方那片被赤色笼罩的天空,疾驰而去。 阿渝望着那道决绝的流光,心脏狂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猛地想起慕昭师姐临别时那郑重的嘱托,想起那瓶“鲛人泪”,想起师父闭关前与师尊的争执…… 逆天施雨!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师父他……竟真的要行此禁忌之术?! 第20章 逆雨 江亦白化作的那道流光,并未直接坠入干涸的云梦泽,而是悬停于那片赤色土地的上空,极高之处。从他的位置俯瞰,曾经水草丰美、烟波浩渺的大泽,如今只剩一片望不到边的、狰狞的褐黄色龟裂图案,如同一个巨大而无生命的疮疤,烙在大地之上。稀疏的、如同蝼蚁般的灾民在黑黄色的土地上缓慢移动,或是直接倒伏在地,再也无法起身。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在胸前缓缓划动,结出一个古老而繁复到极致的法印。那并非青峦山正统术法的手势,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违背常理的滞涩与沉重,仿佛在拖拽着无形的、千钧重的锁链。 随着他法印的结成,他周身原本清冽的灵力开始以一种狂暴的方式燃烧、沸腾!月白色的道袍无风自鼓,猎猎作响,上面开始浮现出暗金色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诡异纹路。他原本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潮红,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但他眼神中的决绝火焰,燃烧得愈发炽烈。 “以吾之魂,为引!” “以吾之血,为祭!” “唤汝之名,天河——倾!” 他口中吟诵出低沉而古老的咒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而出,带着血沫,回荡在死寂的高空。 轰隆隆——! 原本万里无云、只有毒辣日头的天空,骤然间暗了下来!并非乌云汇聚,而是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硬生生将天幕撕开了一道横贯东西的巨大裂口!裂口之内,并非黑暗,而是翻滚着、咆哮着的、沉重到极致的玄冥重水!那水的颜色是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墨蓝,散发着亘古的寒意与磅礴到令人灵魂战栗的水灵之力。 这不是普通的雨云,这是被禁忌之术强行从九天之外、从法则深处撕扯而来的水之本源! 裂口之下,江亦白的身影在庞大的天地威压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他悬立空中,双臂展开,以自身为媒介,承受着那来自九天之外的、狂暴无比的水灵之力疯狂灌入。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七窍开始渗出触目惊心的鲜血,月白的道袍瞬间被染红了大片,那上面的暗金纹路如同烧红的烙铁,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在灼烧他的魂魄。 “落!”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最后力气的低吼。 裂口之中,那沉重的、墨蓝色的玄冥重水,终于化作倾盆暴雨,轰然落下! 不是淅淅沥沥,不是绵绵密密,而是如同天河崩塌,如同亿万钧瀑布直接砸向干涸的大地!雨滴沉重而冰冷,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砸在龟裂的土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溅起浑浊的水花。 雨水所及之处,干涸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滋润、被填满;枯死的草木残骸在雨水中微微颤动,仿佛在汲取着久违的生机;那些几乎见底的河床、水洼,水位开始疯狂上涨…… 龟裂的赤地,正在被这逆天而来的甘霖,强行唤醒! 地面上的灾民们,起初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天昏地暗和恐怖威压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但当那冰冷而充沛的雨水真正打在他们干裂的皮肤上,流入他们焦渴的喉咙时,他们先是难以置信地愣住,随即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混杂着哭泣与狂喜的呐喊! “雨!是雨!” “老天爷开眼了啊!” “有水了!有救了!” 人们跪在泥泞中,仰起头,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地承接这救命的雨水,任由泪水混合着雨水流淌。母亲将雨水小心地喂给怀中被渴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丈夫抱着妻子在雨中相拥而泣。 然而,就在大地复苏、万民欢腾之际—— 咔嚓——! 一道并非来自云层,而是源自更高、更虚无之处的紫黑色雷霆,毫无征兆地劈落!它粗壮如龙,扭曲着,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气息,精准无比地轰击在悬于高空的江亦白身上! “呃啊——!” 江亦白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高空直直坠落!他周身燃烧的灵光瞬间黯淡,月白道袍变得焦黑破碎,鲜血如同泉涌,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天罚! 逆乱天道,强改一方气运,必遭天谴! 他重重地砸落在泥泞的、刚刚被雨水浸润的土地上,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动静。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面色金纸,生命之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只有那依旧紧紧攥着、结着半个法印的手,证明着他方才做了什么。 倾盆的玄冥之雨,依旧在哗啦啦地下着,滋润着干渴的大地,拯救着万千生灵。 而带来这场雨的人,却倒在泥泞之中,生机几绝。 远在青峦山,一直心神不宁、紧握着那莹白玉瓶的阿渝,在水镜术骤然破碎、再也感知不到师父任何气息的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冲出房间,望向南方那片依旧被奇异雨水笼罩的天空,脸色煞白。 “师父——!” 第21章 咫尺天涯 水镜术破碎的残像还烙在眼底,那最后看到的、师父如同折翼之鸟般从高空坠落的画面,让阿渝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她甚至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凭着本能,将体内所有灵力疯狂灌注于双腿,施展出平生最快的御风术,不顾一切地朝着南方、朝着那片依旧被奇异雨水笼罩的区域冲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住她心脏擂鼓般的狂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师父!一定要找到他! 当她终于赶到那片曾经赤地千里、如今却已泥泞不堪的土地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滂沱的、带着亘古寒意的玄冥之雨依旧在下,滋润着干涸的大地,无数灾民在雨中欢呼哭泣,庆祝着新生。然而,就在这片生机复苏的土地中央,一个无形的、散发着微弱金芒的半球形结界,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碗,倒扣在地上。 结界之内,是另一番景象。 江亦白倒在泥水之中,月白的道袍早已被鲜血和焦黑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破碎不堪地贴在他身上,露出下面同样惨不忍睹的皮肉。他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白,唯有眉心处一点微弱的灵光还在顽强闪烁,证明他尚存一息。 而结界上空,天罚并未停止。 不再是那粗壮如龙的紫黑雷霆,而是化作无数道细密如网、颜色各异的诡异光丝!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从虚无中钻出,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不断钻入结界,然后精准地刺入江亦白的身体! 每一道光丝钻入,他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一下,仿佛在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凌迟之苦。有时是冰蓝色的光丝,所过之处,他的皮肤表面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冰霜,嘴唇冻得发紫;有时是暗红色的光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皮肉“嗤嗤”作响,冒出青烟;有时是扭曲的灰色光丝,钻入体内,仿佛在疯狂吞噬着他的生机与魂魄,让他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他在承受着水火交煎,魂魄撕裂的非人痛楚。可即便如此,他紧抿的唇间除了那无法完全压抑的痛苦闷哼,再没有更多的哀嚎。那具残破的身体在泥水中微微抽搐,却始终保持着某种不屈的姿态。 “师父——!”阿渝嘶声哭喊,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道结界。 然而,就在她触碰到那层看似薄弱的金色光膜的瞬间,一股柔和却无比坚韧、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将她弹开!她踉跄着后退数步,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 她不死心,爬起来,再次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那层光膜,指甲在光滑的结界表面划出无谓的痕迹。 “师父!让我进去!让我帮你!” “打开它!求求你打开它啊!” 她的拳头砸在结界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可那层结界,纹丝不动,如同最坚固的水晶壁垒,将她牢牢隔绝在外。 她能看到师父近在咫尺的痛苦,能听到他压抑的喘息,能感受到那天罚之力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却无法触碰他分毫!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无法逾越的天堑。 阿渝终于明白了。 这结界,是师父在承受天罚、意识几乎涣散之前,用最后的力量为她设下的保护。他早知道她会来,早知道她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来。他以自身残存的力量,构筑了这最后的屏障,不是为了隔绝她,而是为了保护她。 逆天而行,强改气运,引动的天罚何其恐怖?以她如今这点微末道行,莫说分担,只怕稍稍靠近那肆虐的天罚之力边缘,就会瞬间被撕成碎片,魂飞魄散,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师父宁愿独自承受这剥皮抽筋、焚魂炼魄之苦,也不愿她受到一丝一毫的波及。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帮你……”阿渝瘫坐在泥水中,无力地捶打着地面,崩溃地哭泣。她不再试图冲击结界,只是绝望地看着,看着那些诡异的光丝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折磨着结界内那个她敬之爱之的身影。 她看到一道惨绿色的光丝钻入师父的右臂,那手臂瞬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仿佛骨头都被寸寸碾碎;她看到一道漆黑的光丝没入他的胸膛,他猛地弓起身子,喷出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乌血…… 每一幕,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着她的心。她恨不得能代替他承受这一切,恨不得能冲进去,哪怕只是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也好。 可她做不到。 她只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跪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泥泞里,隔着这层薄薄的、却如同天堑的结界,眼睁睁看着师父在炼狱中挣扎,看着他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 原来,最残忍的惩罚,不是亲身承受痛苦,而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受苦,却无能为力。 雨水冰冷,却不及她心中绝望的万分之一。 第22章 道争 江亦白是在一片嘈杂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哭喊与欢呼声中,艰难地掀开沉重如铁的眼皮的。 意识如同在无边苦海中漂泊了万载,终于挣扎着靠岸。最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深入骨髓魂魄的剧痛,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神魂都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稍一动弹,便是新一轮的凌迟。随即,是耳边那震耳欲聋的、属于凡尘的声音—— “雨!真的下雨了!” “庄稼有救了!娃他娘,我们有救了!” “是神仙!是神仙显灵了啊!” 那声音里饱含的生机与喜悦,像是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他周身密布的寒冷与痛苦。他微微侧过头,透过临时栖身的、简陋帐篷的缝隙,看到外面依旧淅淅沥沥落着的、带着清灵之气的雨水,看到远处泥泞中相拥而泣的百姓,看到干涸的河床重新汇聚起浑浊的水流…… 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破开冰层的春水,缓缓在他苍白如纸、布满细密裂痕(那是天罚留下的痕迹)的脸上漾开。那笑容里,没有后悔,没有自得,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心愿得偿的安然。 值了。 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空空荡荡、几乎枯竭的灵脉,以及那依旧潜伏在四肢百骸、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天罚余威所带来的阵阵撕裂痛楚,心中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 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阿渝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苦涩药味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师父醒来,她红肿的眼睛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水汽,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快步走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师父,您醒了!快把药喝了。” 江亦白想抬手,却发现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阿渝见状,连忙放下药碗,上前小心地扶起他,让他靠坐在自己垫好的被褥上,然后才重新端起药碗,用勺子一点点吹凉,喂到他嘴边。 药汁极苦,带着修复经脉、压制天罚余毒的灵草气息。江亦白顺从地一口口喝着,目光落在小徒弟那明显消瘦了一圈、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脸上,心中微微一涩。 就在一碗药快要见底时,帐篷内的空气骤然一凝!仿佛有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而过,连药碗中氤氲的热气都停滞了一瞬。 一道身着玄底金纹、气息渊深如岳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篷内。来人身形高大,面容古拙,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阴,此刻那眼中正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痛心的失望。 正是青峦山真正的主宰,执掌司命之职,也是将江亦白从尸山血海中捡回、亲手抚养长大的师尊——大司命。 阿渝吓得手一抖,药碗差点脱手,连忙站起身,恭敬地垂首行礼:“拜见师祖。” 大司命却看也未看她,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死死钉在靠在榻上、气息奄奄的江亦白身上。 “逆徒!”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彻骨的寒意,“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江亦白抬起眼,迎上师尊那怒其不争的目光,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异常清晰:“弟子……引雨,解一方之旱。” “解旱?”大司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身的气息更加冰冷,“就为了这些蝼蚁般的凡人?!你堂堂青峦少司命,未来的掌舵之人,竟不惜触动天规,逆天施雨,险些搭上自己这条命!你……你不知好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厉色:“你以为你救的是谁?是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他们的命数自有天定!规矩就是规矩!天道不许此时此地降雨,便是不许!谁给你的胆子去改?!你可知除了灵力反噬,那天罚九道,一道比一道狠戾!稍有不慎,便是修为尽废,灵根崩毁,成为一个连凡人都不如的废人!你竟敢……你竟敢!” 大司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他并非看不起凡人,司命之职本就与众生息息相关。但他更重规矩,更敬畏天道定数。逆天而行,在他看来是最大的愚蠢与狂妄! 江亦白静静地听着师尊的斥责,脸上并无惧色,也无悔意。待大司命话音稍落,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师尊,命,有贵贱之分吗?” 大司命一怔。 江亦白的目光掠过帐篷外隐约传来的、百姓的欢呼声,又看向一旁紧张得脸色发白的阿渝,最后,重新落回大司命脸上:“弟子的命是命,阿渝的命是命,外面那些百姓的命,也是命。既然都是命,何来高低贵贱?既然平等,弟子有能力,为何不能救?” 他喘息了一下,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继续道:“若有一日,有人认为自己的命没有别人的命重要,眼睁睁看着他人赴死而不愿伸出援手,师尊……您当年将弟子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时,口口声声教诲,神明之责,在于护佑一方百姓,明心见性,守护苍生。如今……这又是何意?” 最后一句,他问得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大司命的心上。 大司命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古拙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看着榻上这个自己一手养大、倾囊相授的弟子,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执拗的神情,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尸山血海中、紧紧抓着他衣角不肯放手的六岁孩童。 当年,他就是因为不忍,因为那一份对生命的“护佑”之念,才将这个与万千“蝼蚁”般凡人命运相连的孩子,带回了青峦山。 如今,这孩子长大了,竟用他当年教导的道理,来质问他。 帐篷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帐篷外,百姓们充满生机的欢呼声,如同背景音般,不断传来,清晰地提醒着这场争执的根源。 大司命死死盯着江亦白,胸膛起伏,那滔天的怒火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泄不出,也咽不下去。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冥顽不灵!” 说罢,他猛地一挥袖袍,身形如同融入阴影般,瞬间消失在帐篷内。只留下那冰冷的、带着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心的余威,久久不散。 江亦白看着师尊消失的方向,疲惫地闭上眼,轻轻咳了几声,唇边又溢出一缕血丝。 阿渝连忙上前,用干净的布巾小心地替他擦拭,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江亦白的手背上,温热。 “师父……”她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 江亦白却缓缓摇了摇头,再次睁开眼,望向帐篷外那片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轻声道:“无妨。” 道不同,争执难免。但他心中的道,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坚定。 第23章 无声的关切 大司命那句“冥顽不灵”的余音,仿佛还带着冰碴,凝滞在简陋的帐篷里。阿渝屏住呼吸,连收拾药碗的动作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也怕牵动师父身上那看似平静、实则不知蕴藏着多少痛苦的伤势。 江亦白靠在榻上,闭目调息,长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他什么都没说,仿佛师尊的震怒未曾发生,又仿佛早已预料到这般结果。 然而,这份僵持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一炷香后,帐篷帘再次被掀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位面容肃穆、身着司命殿执事服的中年修士。他手中捧着一个样式古朴无华的紫檀木盒,对着榻上的江亦白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毫无波澜: “少司命,此乃大司命命属下送来的‘九转回春膏’与‘凝魂固魄丹’,于修复经脉、稳定神魂有奇效。” 他将木盒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动作一丝不苟,随即又补充道:“大司命有言,让您……您好自为之,莫要再行忤逆之事。” 说完,不等江亦白回应,也不看一旁怔住的阿渝,便再次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来时一般突兀。 阿渝愣愣地看着那紫檀木盒。九转回春膏?凝魂固魄丹?这些都是司命殿秘藏、等闲不会动用的顶级疗伤圣药!师祖他……明明是送了极好的东西来,可那传话的语气,还有“忤逆”二字,却又冷硬得如同寒铁。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整齐地摆放着几个玉瓶和玉罐,药香内蕴,灵光流转,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师父……”阿渝捧着木盒,走到榻边,眼中带着困惑与一丝希冀,“师祖他还是关心您的!您看这些药……” 江亦白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盒珍贵的药材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似是了然,又似是一丝无奈。他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收起来吧。” “师父,您别生师祖的气,”阿渝见他神色平淡,忍不住替大司命分辩,虽然她自己也被那句“忤逆”刺得心口发闷,“师祖他……他肯定是太担心您了!您不知道,您昏迷的时候,师祖虽然没进来,但我感觉……感觉他就在外面站了好久……他只是……只是不大会说话……”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师父的目光正平静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他都知道。 阿渝抿了抿唇,心里有些难受。她看得出来,师父和师祖之间,横亘着的不只是这次施雨的对错之争,还有更深的东西。她想起师父反问师祖的那句“当初为何要捡回没有任何价值的我”,心里猛地一揪。难道师祖真的认为…… 接下来的几日,大司命派来送药的人每日准时出现,送来的无一不是外界难寻的珍稀药材,甚至还有一些温养本源、抵御天罚余威的秘宝。每一次,传话都依旧简洁而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劝与告诫。 江亦白沉默地接受着这些馈赠,按时用药,伤势和破碎的灵脉在顶级丹药的滋养下,以缓慢却稳定的速度恢复着。但他与大司命之间,再未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阿渝曾鼓起勇气,在一次送药执事离开后,追出去想为师父说几句话。 “执事大人,请您回禀师祖,师父他……他知道错了,他伤势很重,求师祖……” 那执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肃穆,打断了她的话:“阿渝姑娘,大司命心意已决,非我等可置喙。少司命……好生养伤便是。” 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丝毫转圜余地。 阿渝怅然地回到帐篷,看着师父安静调息的侧影,忽然间,福至心灵般明白了什么。 师祖并非不近人情,也并非真的认为凡人性命轻贱。他那滔天的怒火,那冷硬的言辞,那看似不近人情的“忤逆”指责……或许,都源于两个字——害怕。 他害怕失去。 师父是他亲手从尸山血海中带回,悉心教导,倾注了无数心血,视若亲子的传承者。逆天施雨,九死一生,那天罚之下魂飞魄散、修为尽废的可能,如同噩梦,萦绕在这位执掌司命、看惯生死的大能心头。他震怒于师父的“不知好歹”,恐惧于那险些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失去。所以他用最严厉的态度,最冰冷的言语,试图将师父牢牢束缚在“安全”的规矩之内,仿佛这样,就能杜绝下一次可能发生的危险。 送来的珍贵药材,是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沉的关切。而冷硬的脸色与斥责,则是那恐惧无处安放的表象。 想通了这一点,阿渝再看师父平静接受一切的态度,心中更是酸涩。师父他,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师祖冰冷外表下的那份心意吧?所以他不辩解,不争执,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伤势,也承受着这份沉重而别扭的关爱。 帐篷外,百姓的欢呼声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重建家园的忙碌声响,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帐篷内,药香袅袅。江亦白缓缓睁开眼,望向帐篷外透进来的天光,目光沉静而辽远。 阿渝默默地将新送来的药材整理好,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更加努力修行。她不仅要守护这天下需要守护的百姓,也要守护好眼前这个看似清冷、却怀着一腔赤诚,以及……那个看似严厉、却心怀恐惧的师祖。 有些守护,无需言语。有些理解,深埋心底。 第24章 鲛泪 顶级丹药的药效如同潮水,汹涌而来,将江亦白从濒死的边缘强拉回人间,却也终究有退去之时。初时几日,他的气色似乎有所好转,破碎的灵脉在药力滋养下缓慢愈合,连眉宇间那抹死气都淡去了些许。阿渝日夜不休地守在榻边,看着师父偶尔能自行坐起调息片刻,心中曾短暂地燃起过希望的火苗。 然而,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不过十来日光景,那些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天罚余威,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再次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江亦白的伤势开始反复,且一次比一次凶猛。 他不再能自行坐起,整日昏沉,意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原本稍显血色的脸颊重新被灰败笼罩,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青黑之气。身体时而冰冷如坠冰窟,需要裹上厚厚的裘被仍止不住颤抖;时而又如同被投入熔炉,高热不退,汗水浸透衣衫,唇干裂出血口。咳嗽变得频繁,每一次都撕心裂肺,带出的不再是鲜红,而是夹杂着内脏碎末的暗红淤血。 那具曾经挺拔如松、承载着青峦山希望的身躯,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败、枯萎下去。生命的气息,如同指间流沙,抓不住,留不下。 阿渝慌了神,将师尊送来的所有丹药都用上了,甚至不惜耗费自身本就不多的灵力,一遍遍施展粗浅的“青木诀”,试图将那点微薄的生机渡给师父。可那点绿意,落入师父如同干涸荒漠般的体内,瞬间便被那更强大的死气吞噬殆尽,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师尊送来的药,终于还是用完了。 最后一颗“凝魂固魄丹”化水喂下,江亦白只是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浑浊的目光掠过阿渝布满泪痕的脸,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阖上眼,呼吸愈发微弱。 “师父……师父您别睡!再看看我,再看看阿渝……”阿渝握着他冰凉的手,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帐篷外是重建家园的喧嚣,帐篷内却只有生命流逝的死寂。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阿渝。她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出帐篷,朝着青峦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眼泪在风中肆意横流。 她一路冲回青峦山,冲过熟悉的石阶广场,不顾沿途弟子惊诧的目光,径直冲到了司命殿那扇沉重威严的大门前。 “师尊!师尊!求求您!救救师父!再给一点药吧!求求您了!”她“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殿门前,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玉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很快便是一片青紫。 殿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一道缝隙。大司命的身影出现在门内,逆着光,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周身散发出的、比以往更加沉凝冰冷的气息,让阿渝瞬间如坠冰窟。 “师尊!师父他……他快不行了!求您再赐些灵药!弟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阿渝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哀声乞求,额上的伤处渗出血迹,混着泪水,狼狈不堪。 大司命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良久,那冰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药石……已罄。天罚之伤,侵魂蚀骨,非寻常丹药可解。” 阿渝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抬头:“不可能!师尊,您一定有办法的!您是司命啊!您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师父……” “够了!”大司命猛地打断她,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波动,那并非怒气,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能为力的疲惫与痛楚,“逆天而行,自有其代价!本座……亦非万能。” 他看着跪在地上,如同失去一切庇护的幼兽般绝望哭泣的阿渝,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最终却只是硬起心肠,冷硬道:“回去……守着他吧。” 殿门,在阿渝绝望的目光中,缓缓闭合。将那最后一丝希冀,也彻底隔绝。 阿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顶简陋帐篷的。她跪在师父榻前,看着他那张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脸,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她紧紧握着师父冰冷的手,将脸颊贴上去,泪水浸湿了他的手背。 “师父……对不起……阿渝没用……救不了您……”她喃喃着,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就在她万念俱灰,意识几乎要被黑暗吞噬之际,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腰间一个硬物。 是那个……慕昭师姐临别时赠予的,装着“鲛人泪”的莹白玉瓶! 当时师姐郑重嘱托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于疗伤续命有奇效,尤其……若遇大旱焦土、生机断绝之症,或可吊住一线生机……” 大旱焦土!生机断绝! 师父的伤,不正是因逆天解除大旱而起,被天罚侵蚀得生机几近断绝吗?! 阿渝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手,几乎是粗暴地扯下了那个玉瓶。玉瓶依旧温润,那丝清凉的水汽此刻感觉起来是如此令人心安。 她拔开瓶塞,一股极其清淡、却仿佛蕴含着浩瀚生命源泉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连帐篷内那浓郁的死气都被驱散了几分。瓶内,只有一滴如同凝聚了月华与星辉的、晶莹剔透的蓝色液体,在里面缓缓滚动,如同活物。 没有丝毫犹豫,阿渝小心翼翼地倾斜玉瓶,将那滴“鲛人泪”滴入江亦白微张的、毫无血色的唇间。 蓝色的泪珠入口即化,仿佛一滴甘霖落入彻底干涸的沙漠。 刹那间,一股温和却磅礴到难以想象的生机之力,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河,轰然涌入江亦白近乎枯死的四肢百骸!他身体表面那层不祥的青黑之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灰败的脸色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润。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陡然变得清晰而有力起来! 他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一直冰凉的指尖,竟也回暖了一丝。 阿渝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师父的脸,生怕这只是绝望中的幻觉。 直到江亦白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那双依旧虚弱、却重新有了焦距的深邃眼眸…… 阿渝猛地捂住嘴,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慕昭师姐…… 远在云梦大泽的慕昭,仿佛心有所感,于水府之中遥望青峦方向,轻轻抚摸着腰间一枚微微发烫的青色剑穗,露出了一个清浅而安心的笑容。 第25章 余烬 那滴“鲛人泪”所蕴含的生机,如同最精妙的织工,以水韵灵力为丝线,一点点修复着江亦白被天罚摧残得千疮百孔的经脉与神魂。过程缓慢,却坚定而持续。 数日之后,他终于能真正清醒过来,不再是之前那般短暂的、意识模糊的清醒。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起身,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毫无血色,周身灵力更是枯竭得如同彻底干涸的河床,但那双深邃的眼眸,终于重新有了清明的神采,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靠在阿渝细心垫高的被褥上,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帐篷,最后,落在了正小心翼翼端着一碗清粥走进来的小徒弟身上。 阿渝这几日几乎是不眠不休,既要照顾他,又要应付外面偶尔前来探视或道谢的灾民代表,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眼圈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小脸上写满了疲惫,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他清醒时,会迸发出如同星辰般明亮的光彩。 “师父,您醒了!快喝点粥,我刚熬好的,一直温着呢。”阿渝见他睁着眼,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带着倦意却无比欣喜的笑容,快步走到床边,熟练地舀起一勺吹温,递到他嘴边。 江亦白没有立刻张口,他的目光落在阿渝那双原本白皙纤细、此刻却多了几处烫伤和水泡的手上,又掠过她明显消瘦的脸颊和那强打精神的笑颜,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 他顺从地喝下那口温热的粥,米香清淡,却暖入肺腑。几口之后,他微微偏开头,示意够了。 阿渝也不勉强,细心替他擦拭了嘴角。 帐篷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劳作声。 江亦白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被阿渝随意放在矮几一角、那个已经拔开了塞子的莹白玉瓶。瓶子小巧精致,此刻却空空如也,瓶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清凉异香。 那香气…… 江亦白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这香气!当年慕昭炼制出这“鲛人泪”时,曾兴奋地拿来与他看过,那独特的、仿佛凝聚了云梦大泽万顷碧波精华的气息,他绝不会认错! 这是慕昭压箱底的保命之物!是她前往水府就职时,宗门赐予她以防不测的稀世奇珍!仅此一滴! 他倏然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阿渝,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绷:“阿渝……那玉瓶……” 阿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要掩饰什么,飞快地伸手将那个空瓶子抓过来,藏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没……没什么,就是一个空瓶子而已,师父您别管了,好好休息……” “阿渝!”江亦白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他挣扎着想坐直些,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师父您别动!”阿渝吓得连忙上前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说!我说就是了!” 她看着师父因咳嗽而痛苦蹙起的眉头,再也无法隐瞒,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将当时他伤势反复、药石罔效,自己如何绝望地去求师尊,又如何在山穷水尽之际,想起慕昭师姐赠予的这瓶“鲛人泪”,最终用它救了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师尊说……药石已罄,天罚之伤非寻常可解……我……我没有办法了师父……我不能看着您……看着您……”阿渝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那是慕昭师姐留给我的……我知道很珍贵……可是……可是师父的命更重要啊!” 江亦白静静地听着,剧烈的咳嗽渐渐平复,只是胸口依旧起伏不定。他看着眼前哭得肩膀颤抖、却依旧紧紧握着那个空瓶子,仿佛那是她最后勇气来源的小徒弟,心中那阵尖锐的疼痛,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情绪。 心疼。 无边无际的心疼。 他心疼慕昭将这唯一的保命之物赠予阿渝的深情厚谊,更心疼阿渝为了救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最后的依仗用掉。这丫头……可知这“鲛人泪”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关键时刻能救她性命的东西!她就这般……用在了他这个险些魂飞魄散的师父身上。 他伸出手,因为无力而微微颤抖,轻轻覆在阿渝紧握着玉瓶的手上。指尖冰凉,触碰到阿渝温热且带着薄茧的皮肤。 阿渝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傻丫头……”江亦白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清冷,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疼惜与复杂,“那是你师姐……给你保命用的……” 阿渝用力摇头,眼泪甩落:“我不要!我只要师父好好的!师姐要是知道我用它救了师父,也一定会开心的!” 看着她那执拗的、毫不后悔的眼神,江亦白所有到了嘴边的、关于这丹药如何珍贵、她日后该如何的话,都哽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涌的心疼与酸涩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深沉。 他反手,轻轻握了握阿渝的手,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师父……欠你一条命。”他轻声说,语气郑重。 阿渝猛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不欠!师父不欠阿渝的!是阿渝心甘情愿的!” 江亦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将这一刻,这个为了救他倾尽所有的小徒弟,牢牢刻进心底。 帐篷外,新生的绿意正在雨后的土地上顽强伸展。帐篷内,师徒二人手握着手,一个泪痕未干,一个面色苍白,空气中弥漫着药香、泪水的咸涩,以及一种名为“不惜一切”的守护,所带来的、沉重而温暖的余烬。 第26章 不卑不亢 江亦白的伤势在“鲛人泪”强大的生机滋养下,终于稳定下来,虽然距离痊愈还遥遥无期,灵力更是十不存一,但至少性命无虞,也能在阿渝的搀扶下,于帐篷外慢慢走动了。 云梦大泽的灾情随着那场逆天而来的甘霖彻底缓解,大地复苏,灾民们陆续返回故土,重建家园。青峦山的弟子们也完成了使命,分批返回山门。只留下江亦白因伤势过重,需在此地多静养些时日,由阿渝随身照料。 这日清晨,雨后初霁,空气格外清新。江亦白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坐在帐篷外一块被阿渝擦拭干净的大石上,看着远处忙碌的百姓和正在收拾行装的同门,目光沉静。 阿渝端来温水给他净手,动作轻柔。 “阿渝。”江亦白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虚弱,却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平稳。 “弟子在。”阿渝连忙应道。 “你随我修行,已有数载。”江亦白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她身上,“基础术法,五行之理,你已初窥门径。然修行之道,术法为用,心性为根。今日,为师与你讲讲青峦弟子,需时刻谨记于心的三条规矩。” 阿渝神色一凛,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恭恭敬敬地站好,如同当年在问道堂听讲一般:“请师父教诲。” 江亦白微微颔首,缓缓道:“其一,不可弃百姓安危于不顾。此条,你亲身经历重阳郡疫病、云梦大旱,当有体会。神明之责,在于庇佑。能力越大,责任越重。见死扶伤,解厄济困,非是施舍,而是本分。若视苍生苦难如无物,纵有通天修为,亦与魔障无异。”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笃定。阿渝想起疫区那些绝望的眼神,想起大雨降临时百姓的狂喜,想起师父倒在泥泞中的身影,心中凛然,重重点头。 “其二,不可恃强凌弱,欺凌弱小。”江亦白继续道,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正在帮老人搬运木料的年轻弟子,“修行者掌凡俗所不及之力,此力应用于守护,而非掠夺与压迫。仗势欺人者,心性已偏,道基必损。须知,强弱并非永恒,今日之弱者,未必无翻身之时;持身以正,方是长久之道。”阿渝想起自己初上山时,也曾因修为低微而受过些白眼,更深知力量不应成为欺压的理由。 说到这里,江亦白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也似乎在积蓄力气。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向了更复杂的世情。 “而这第三条,”他声音微沉,“便是不卑不亢。” 阿渝微微睁大眼睛,这个词她听过,却未必深解其意。 “不卑,不亢。”江亦白重复了一遍,解释道,“不卑,意指面对位高权重者,或修为远超己身之前辈大能,不可失了风骨,谄媚逢迎,妄自菲薄。我青峦弟子,行得正,立得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敬其位,尊其道,而非畏其势,惧其力。你可明白?” 阿渝若有所思。她想起当初在官市,面对那富商和人牙子,她心中虽惧,却未曾跪下哀求,而是选择了抓住师父的衣袖,那算不算一种不卑? “至于不亢,”江亦白看着她思索的模样,继续道,“则是指面对不如己者,或寻常凡人,不可傲慢无礼,盛气凌人。我辈修行,超脱的是凡俗寿元与力量,而非超脱了‘人’之本心。众生平等,皆有尊严。你修为再高,亦不可轻贱他人,须知‘敬人者,人恒敬之’。” 他举了个例子:“便如这次云梦大旱,若非万千百姓心存希望,苦苦支撑,即便为师引来雨水,救下的也不过是一片死寂之地。他们的坚韧,他们的求生之念,同样值得尊重。我们施以援手,是责任,是同理,而非居高临下的恩赐。” 这番话,如同清泉,流入阿渝的心田。她回想起之前救灾时,面对一些百姓最初的不理解甚至敌意,她曾感到委屈不解,是师父点醒她,行动胜于言语。如今再听这“不卑不亢”之理,顿时将前后的感悟串联起来。 守护百姓,是不弃责任;不欺凌弱小,是持身以正;而不卑不亢,则是立世之基,是无论面对何种境遇,都要守住的那份本心与风骨。 “弟子明白了。”阿渝郑重应道,眼神清澈而坚定,“不因强者而屈膝,不因弱者而傲慢。守住本心,持身以正。” 江亦白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明悟光彩,苍白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欣慰。他知道,这丫头天性善良赤诚,如今有了这些规矩作为指引,她的道心,将会更加稳固。 阳光洒落,将师徒二人的身影拉长。远处的喧嚣与近处的宁静交织,构成一幅寻常却又蕴含着深意的画面。 修行之路漫长,术法可磨砺,修为可积累,而这立身处世的规矩与心性的锤炼,将贯穿始终,决定着最终能抵达的高度。 第27章 星陨预兆 时光荏苒,青峦山上的银杏叶又黄了几度。当年的小阿渝,如今已是青峦山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身姿挺拔,眉目清朗,顾盼间自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偷偷趴在墙头偷师的小丫头,而是凭借自身努力与卓绝天赋,在数次严格的考核中脱颖而出,被正式册封为少司命,成为了江亦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开始协助处理一些宗门事务。 她的术法修为更是今非昔比。五行之术早已融会贯通,信手拈来。此刻,她正在凌霄峰后山的“演法崖”独自修习一门极为艰深的高阶术法——“镜花水月”。 此法并非攻击之术,而是极高明的幻术与空间结合之法。只见阿渝立于崖边,双手结印,周身灵力以一种玄妙的韵律波动。随着她指尖划动,面前的虚空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层层涟漪。涟漪之中,景象变幻,时而映出远处云海翻腾,时而显现出山下城镇熙攘,甚至能隐约倒映出旁观者心中所思所念的片段光影,真亦假时假亦真,虚实难辨,玄奥异常。修炼至大成,据说可于一念之间构筑庞大幻境,困敌于无形,甚至短暂扭曲小范围的空间。 灵力收束,幻象消散。阿渝额角见汗,气息微促,眼中却闪烁着领悟与满足的光芒。这“镜花水月”她已初窥门径,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她守护之路上的又一强大依仗。 成为少司命后,她与师父江亦白见面的时间反而不如从前多了。她忙于处理事务与自身修行,而师父……似乎比她更加忙碌,也更加……沉默。 江亦白如今已被尊称为 “亦白仙君” 。他当年的伤势虽在“鲛人泪”的奇效下得以保全性命,但天罚造成的本源之伤极难完全恢复,修为进展缓慢了许多。然而,他身上那份清冷出尘的气质却愈发沉淀,目光也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虚妄,直视本源。 阿渝知道,师父近些年一直在查阅古籍,闭关参悟,似乎在钻研某种极其古老而强大的术法。她曾偶然在师父闭关的静室外,感受到过一丝极其隐晦、却令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毁灭气息。那气息并非邪佞,却带着一种终结万物、归于永恒的寂寥与决绝。 后来,她从一些极其古老的残卷注释中,隐约拼凑出一个名字——“寂灭星辰” 。 据说,那是流传于上古、几乎失传的最高禁术之一。此术并非倚仗施法者自身修为去攻击,而是以一种玄奥的方式,引动宇宙星穹间某种终极的“寂灭”法则,强行将被施法者的存在,从天地轮回的序列中彻底“抹除”。一旦施展,无论被施法者拥有多么高深的修为、多么顽强的生命力,甚至是滴血重生的神通,都将神魂俱灭,真灵溃散,永世不得超生!是真正意义上,最彻底、最无可挽回的毁灭。 而施法者自身,虽不会因此术而直接魂飞魄散,但引动如此禁忌的法则,所需付出的代价也必定极其惨重,轻则修为大损,寿元锐减,重则……典籍语焉不详,但绝不会好过。 阿渝心中充满了不安与疑惑。师父为何要苦修如此决绝的禁术?以他亦白仙君的身份和修为,世间还有何等存在,需要动用这等同归于尽般的手段? 她隐约感觉到,师父眉宇间那份日益加深的凝重,并非全因旧伤。他似乎……在担忧着什么,在准备着什么。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无声地弥漫在青峦山的上空,尤其是师父所处的凌霄殿。 偶尔,她会听到师父与几位隐世不出的长老低声交谈,提及“魔气异动”、“封印松动”、“上古预言”等零碎词语。魔族……那不是早已在上古大战中被镇压,销声匿迹了无数岁月吗?难道…… 她不敢深想,却也无法忽视心头那越来越浓重的不安。她只能更加刻苦地修行,提升自己的实力,希望能为师父分忧,能在那未知的风雨来临之时,拥有守护的力量。 这日傍晚,阿渝处理完宗卷,来到凌霄殿向师父汇报。殿内,江亦白正负手立于窗边,望着天边那轮将沉未沉的落日,晚霞将他月白色的仙君袍染上了一层暖色,却化不开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沉寂。 “师父。”阿渝轻声唤道。 江亦白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欣慰,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何事?” 阿渝将事务一一禀明。江亦白静静听着,偶尔颔首,给出简洁的指示。 汇报完毕,阿渝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关切:“师父,您……最近似乎很是劳神,可是在研修什么艰深的术法?弟子或许可以……” “无妨。”江亦白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一些旧术罢了,你无需分心。做好你少司命该做之事,勤修不辍,便是对为师最大的助益。”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此时最后一抹霞光也已隐去,深蓝色的天幕上,几颗早星寂寥地闪烁着。 “阿渝,”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看那星辰,看似永恒,亦有陨落之时。这世间,从无真正的不朽。” 阿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莫名一紧。 江亦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眺望星空的玉雕,背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又仿佛……蕴藏着某种以身化星、亦要燃尽最后一分光热的决绝。 阿渝默默地退出了大殿。她知道,师父一定感知到了某种远超她想象的大危机,正在暗中酝酿。而那名为“寂灭星辰”的禁术,或许就是他为此准备的、最后的手段。 夜色笼罩下的青峦山,静谧而祥和。但阿渝知道,在这份平静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汹涌。 第28章 尘封的卷宗 成为少司命后,阿渝拥有了更高权限,可以查阅司命殿内大部分珍藏的典籍与卷宗,其中不乏一些涉及宗门秘辛与陈年旧事的记录。她一直谨记师父教诲,专注于修行与职责,从未想过要去探寻那些尘封的过往。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不经意间,露出它残酷的獠牙。 这日,她奉师尊(大司命)之命,去藏书阁深处整理一批新归类的、关于上古阵法和异族记载的孤本。这些典籍年代久远,纸张脆弱,需要极为小心。在一排落满灰尘的书架最底层,她发现了一本夹在其他典籍中、书脊已模糊不清的厚厚册子,封皮是暗沉的颜色,与周围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她将那本册子抽了出来。拂去灰尘,封面上几个模糊的篆字让她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癸亥年江南道事纪详录》。 癸亥年!江南道! 这两个词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心底那扇被刻意尘封了多年的门。家破人亡的惨状,父母兄嫂小妹临死前的面容,官市上那刺骨的冰冷与绝望……无数画面瞬间汹涌而至,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翻开了这本显然并非宗门正统记录、更像是私人笔记或密档的册子。 里面的字迹有些潦草,记录着当年江南水患后,朝廷赈灾款项的调动、各方势力的博弈、以及……那场震惊朝野的贪墨案。 她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心脏越跳越快,血液仿佛在瞬间变得冰冷。册子中详细记录了当时漕运副使赵德明如何与朝中某位权贵勾结,暗中克扣、转运赈灾银两的蛛丝马迹,甚至提到了几笔关键款项的异常流向,直指那位权贵!而她的父亲,时任户部侍郎的沈清源,是如何发现了端倪,上书弹劾,却反被那权贵先发制人,罗织罪名,构陷成了主犯! 记录到此,笔锋一转,带着一种冷硬的、近乎无情的口吻写道: “……沈清源虽或有冤情,然江南民怨已如沸鼎,需尽快平息。陛下震怒,需有人担此重责。左相江临渊力谏,言沈清源身为户部主官,失察之罪难逃,且其位足以平民愤,当速决,以安民心。陛下……准奏。” 江临渊!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阿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仿佛都旋转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那是当朝左相,权倾朝野,更是……更是她师父江亦白的亲生父亲! 册子后面还有零星的补充,似乎是后来添上去的,笔迹不同,更显苍劲,提到了当时青峦山也曾收到过一些关于此案的隐秘呈报,知晓内情可能另有曲折,但最终……“司命殿以为,此乃朝堂之事,宗门不宜过度干涉,且江临渊所言,亦非全无道理,稳定为重。” 司命殿……师尊……他也知道?!他甚至……默许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阿渝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力量都在瞬间被抽空。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落一片尘埃。 父亲是清白的!真正的贪官污吏逍遥法外,而力主斩杀她父亲以平息所谓“民愤”的,竟然是师父的亲生父亲!而师父……师父他…… 一个更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师父他知道吗?他一定知道!他是江临渊的儿子,是青峦山的仙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他甚至可能……也认为他父亲做的是对的?用她沈家满门的鲜血,去换取所谓的“稳定”? 那些她曾无比珍视的、温暖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冰刺,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集市初遇,他清冷的目光;山上修行,他严厉下的关怀;疫病灾区,他无声的支持;逆天施雨后,他虚弱却坚定的身影……还有他教导她的“神明之责”、“守护苍生”、“不卑不亢”…… 这一切,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无比讽刺的色彩! 若守护苍生需要用无辜者的鲜血来祭奠,若神明之责在于默许不公,若他明知她家破人亡的真相却从未对她有过半分解释或愧疚……那她这些年的敬仰、依赖、甚至那潜藏在心底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深思的情愫,又算什么?! 巨大的背叛感、被欺骗的愤怒、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死死攥着那本冰冷的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眼泪汹涌而出,却不是滚烫的,而是冰冷的,带着绝望的死寂。 原来,那场改变她命运的大火,烧死的不仅是她的至亲,也早已在她与师父之间,划下了一道她至今才看清的、深不见底的血色鸿沟。 恨意,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整个心房。 她猛地将册子合上,胡乱塞回原处,如同触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然后,她跌跌撞撞地冲出藏书阁,甚至来不及向师尊复命。 她需要冷静,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或许早已猜到,却宁愿永远不知道的答案。 第29章 血色初遇 那本暗沉册子上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阿渝的脑海,挥之不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心上凌迟,将过往所有的温情与信赖,片片剜下,露出底下鲜血淋漓、不堪直视的真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少司命居住的“星辉阁”的。殿门在身后沉重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也仿佛将她投入了一个无声的、只有绝望回响的深渊。 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她顺着冰冷的殿门滑坐在地,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止不住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彻骨的寒意。 背叛。欺骗。仇恨。难过。伤心。 无数种激烈而痛苦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开来。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浸湿了衣襟,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父亲被带走时,那挺直的、不肯弯曲的脊梁,和看向她和母亲时,那饱含冤屈与不舍的最后一眼。 想起了母亲将毒药灌入小妹口中时,那决绝而疯狂的泪水,和对自己说的最后那句“活下去”。 想起了牢狱的阴冷潮湿,想起了被插上草标、如同牲畜般站在官市石台上的屈辱与绝望。 然后……然后就是他。 那个穿着月白道袍,如同谪仙般降临在她最黑暗时刻的身影。 “还不放手?随我回山。” 当初觉得是救赎的清冷嗓音,此刻回想起来,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冰刃,狠狠扎进心窝!为什么那么巧?他偏偏在那一天,那一刻,出现在那个人间地狱般的官市?以他青峦仙君之尊,若非刻意,怎会纡尊降贵去到那等污秽之地? 原来……原来不是巧合。 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她是沈清源的女儿,知道她家破人亡的真相,甚至可能……早就预料到她会出现在那里!他站在那里,是不是就像在看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戏码?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绝望,然后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如同施舍般,伸出了那只手? 等着……他一直在等着是吧?等着她这个“罪臣之女”走投无路,等着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她带回青峦山,放在眼皮子底下?是为了监视?是为了替他那位权倾朝野的父亲弥补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还是为了……让她这个唯一的“隐患”,永远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呵……呵呵……”压抑不住的、带着泣音的低笑从阿渝喉咙里溢出,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她想起了上山后,他对她的“好”。那些深夜批注的笔记,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外袍,那碗过咸却让她暖心的莼菜羹,那些看似严厉实则关切的话语,那些关于“守护”、“责任”、“不卑不亢”的谆谆教诲…… 这一切,如今想来,是何等的讽刺! 他用她仇人之子的身份,给予她虚假的温暖和希望;他用沾着她至亲鲜血的手,教导她何为正义与守护!她竟然还曾为他逆天施雨而心痛欲绝,为他伤势反复而奔走哀求,甚至将慕昭师姐留下的唯一保命之物用在了他身上! 她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当作黑暗中的光,却不知这束光,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沈家累累白骨的废墟之上!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野火,瞬间焚尽了所有的悲伤与迷茫,在她眼中燃起冰冷而炽烈的火焰。她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是一片死寂的灰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毁天灭地的仇恨与痛苦。 她站起身,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挺直。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双眼红肿、面容憔悴,眼神却如同淬了寒冰的自己。 原来,那场改变了她一生的“萍水相逢”,从一开始,就浸染着她沈家满门的鲜血。 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官市上,那根枯黄草标带来的、令人作呕的搔痒感。 也残留着……他指尖那片刻的、虚假的温度。 “江亦白……”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那个她曾无比敬仰依赖的身影,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带着刻骨的寒意,“原来……是你。” 从今日起,那个天真地崇拜着师父、会为他落泪、会为他拼命的沈知渝,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与不共戴天之敌,同处于一片屋檐下的……复仇者。 第30章 恨海 星辉阁内,死寂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阿渝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蜷缩了多久,直到窗外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棂,在她脚边投下冰冷的光斑,却照不进她那双已然冰封的眼眸。 她没有梳洗,甚至没有更换那身被泪水与尘埃沾染的少司命袍服,就这样直接走出了星辉阁,朝着凌霄殿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平稳,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过往的弟子见到她这般模样,皆是一惊,想要行礼问候,却在触及她那双空洞却又燃烧着暗火的眼睛时,噤若寒蝉,下意识地避让开来。 凌霄殿前,守卫的弟子见到她,正要通传,阿渝却恍若未闻,径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江亦白正背对着门口,立于那面巨大的、铭刻着周天星辰轨迹的玉璧前,似乎在凝神推演着什么。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 当他看到站在殿门口,面色惨白如纸,双眼红肿却冰冷刺骨,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沉寂气息的阿渝时,他那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震惊、了然,以及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阿渝……”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仙君。”阿渝打断他,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同在念诵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称谓,“或者,我该称呼您……江公子?” 江亦白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阿渝一步步走上前,在距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她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直直刺入他的眼底。 “看着我,”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却强行压抑着,“看着我这张脸,仙君可还认得?可还认得这是谁家女儿的脸?!” 江亦白沉默地看着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 “看着我,按照你设计好的路,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这少司命的位置上……”阿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嘶哑与无尽的嘲讽,“你是不是很得意?!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你感恩戴德,对你心生……心生……” 那个“慕”字,如同鱼刺般卡在她的喉咙里,带着血腥气的哽咽,最终化作一声破碎的、充满自厌的冷笑。 “多可笑……我居然……我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她猛地抬手,指向江亦白,指尖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真恶心!我觉得自己真恶心!!”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与自我唾弃。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却不是柔软的,而是带着灼伤人的滚烫。 江亦白站在原地,承受着她字字诛心的质问与恨意。那一声声“杀父仇人”,一句句“真恶心”,如同最锋利的锯齿,在他心上来回拉扯,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他看着她崩溃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曾经纯粹明亮的星光被仇恨与痛苦彻底吞噬,只觉得心如刀绞,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同时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开口,想解释,想告诉她当年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父亲江临渊力主速决虽有私心权衡,却也确实是为了尽快平息可能引发更大动荡的民愤;想告诉她师尊(大司命)的默许,是基于宗门不轻易干涉凡尘王朝更迭的规矩,以及维持某种平衡的无奈;想告诉她,他当年得知真相后,与父亲爆发了何等激烈的争执,几乎决裂…… 他还想告诉她,官市那日,他并非刻意等候,而是循着宗门监察天下气运异动的职责前往,恰好遇见了她。而将她带回山,最初或许有几分弥补与监控的复杂心思,但在日后漫长的相处中,那份想护她周全、看她平安喜乐的心,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所有算计,变得无比真实。 可是,这些话,在沈家那几十条鲜活的生命面前,在她此刻滔天的恨意与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解释有何用?能让她至亲复活吗?能抹去她这些年承受的苦难吗? 不能。 所以,他只能沉默。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所有无法言说的苦衷与无奈,所有看到她痛苦时自己也如同凌迟般的心疼,都死死地压在心底,化作眉宇间一道更深、更重的刻痕。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承载了万古的寂寥,里面翻涌着无法辩驳的痛楚,与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哀。 他的沉默,在阿渝眼中,无异于默认。 她看着他依旧清俊却写满复杂与痛楚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恨,与那将她彻底淹没的、令人作呕的冰冷。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再多看他一眼,都会让自己彻底崩溃。 “江亦白,”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空洞,再无半分往日的情谊,“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只有血仇。”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凌霄殿,将那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痛苦,连同那个她曾视若神明、如今却恨入骨髓的身影,一起抛在了身后。 殿内,江亦白依旧站在原地,许久,许久。直到那抹踉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缓缓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丝鲜红的血迹,悄然从他紧抿的唇角溢出,滴落在他月白色的仙君袍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 心如刀绞,亦不过如此。 而他想保下她的那颗心,自始至终,都是真的。 只是,隔了这血海深仇,真的,又能如何? 第31章 决裂 阿渝冲出凌霄殿,那冰冷的恨意如同实质的铠甲包裹着她,支撑着她没有立刻倒下。她没有回星辉阁,那个地方如今每一寸空气都让她窒息。她径直朝着司命殿,朝着那位她同样敬重、如今却同样让她感到彻骨寒意的师尊所在之处而去。 她要去问个明白!问问他,当年为何默许!问问他,青峦山所谓守护苍生的道义,为何在她沈家满门鲜血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司命殿那庄严而冰冷的大门时,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拦在了她的面前。 是江亦白。 他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唇边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拭去的血迹,刺目惊心。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一种近乎哀求的阻止。 “让开!”阿渝的声音嘶哑,眼神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不,比陌生人更不如,是看着一件沾染了污秽的、令人作呕的东西。 “阿渝,不可。”江亦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却异常坚定,“师尊他……当年亦有苦衷。朝堂之争,宗门平衡……有些事,非是简单的对错可言。” “苦衷?平衡?”阿渝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她猛地抬手,指向身后凌霄殿的方向,又指向司命殿,“你们的苦衷,你们的平衡,就是用我沈家几十条人命来换的吗?!那我父亲呢?我母亲呢?我那年仅六岁的小妹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活该成为你们权衡之下的牺牲品?!” 她的质问,如同泣血的杜鹃,字字锥心。 江亦白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痛苦地闭上眼。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的。他只能拦住她,不能让她去直面师尊。以师尊的性子,若阿渝这般不管不顾地去质问,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看着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哪怕……这伤害是由他带来的。 “看着我,”阿渝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那副看似痛苦实则在她看来无比虚伪的模样,让她心中的恨意与恶心达到了顶点,“江亦白,我现在多看你们一眼,都觉得恶心!” 这句话,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江亦白心中最柔软、也最无法防御的地方。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剧烈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承受了比天罚更重的打击。大恸之下,喉头腥甜翻涌,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破碎的叹息。他能说什么?他能告诉她,看着她恨他,比让他再承受一次天罚更痛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阿渝用那种冰冷刺骨、充满了厌恶与仇恨的目光,最后剜了他一眼,然后决绝地绕开他,踉跄着,却没有再试图闯入司命殿,而是朝着下山的方向跑去。 她终究……还是不忍。不忍杀了视她如女的师尊,不忍……杀了这个她曾倾心、如今却恨之入骨,却也知他对自己确有几分真心的师父。 可她,也无法再留下了。 看着那抹踉跄远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青色身影,江亦白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和那弥漫不散的、令人绝望的血腥气。 他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 他知道阿渝的委屈,知道她的痛苦,可他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在血海深仇面前,奢求她的原谅。他只能看着她离开,看着她被仇恨吞噬,看着她……可能走向更危险的境地。 而阿渝,一路跌跌撞撞下了山。她不知该去往何方,天地之大,似乎再无她的容身之处。家,早已没了。曾经视为归宿的青峦山,如今也成了最痛苦的牢笼。 仇恨支撑着她逃离,可当那股激愤稍稍平息,无边的空虚与绝望便如同潮水般涌来。她对不起惨死的家人,她竟然对仇人之子动了心,她甚至还在仇人的庇护下活了这么多年,学了他们的术法,当了他们的少司命! 巨大的负罪感与自我厌弃,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缚住。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为家人报仇?可她下不了手。苟且偷生?她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至亲? 死志,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或许……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用再承受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不用再面对这残酷的真相,不用再恨,也不用再……爱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迅速生根发芽,变得无比诱人。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神空洞,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她身后遥远的阴影处,有几双隐匿在魔气中的眼睛,正贪婪而阴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青峦山少司命与亦白仙君反目成仇,道心崩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魔族的触角,早已悄无声息地探知到了这由仇恨与绝望滋养出的、最甜美的裂隙。 第32章 裂心 自那日决裂,阿渝便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在青峦山的视野里。江亦白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却始终寻不到她的踪迹。他心中的焦灼与痛楚,如同日夜燃烧的业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旧伤未愈,又添新疾,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那身月白仙君袍穿在身上,竟显得空荡。 而他不知道的是,阿渝并未走远,她只是将自己放逐在了青峦山脚下最混乱、最藏污纳垢的凡人城镇里,如同一抹游魂,浑浑噩噩。魔气,便是在这时,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悄然靠近。 它们无形无质,潜藏在人心的阴影与执念之中。它们窥见了阿渝心中那滔天的恨意与绝望,那濒临崩溃的道心,这是它们最美味的食粮,也是最易操控的傀儡。 “恨吗?他欺骗了你,利用了你……” “痛苦吗?你的家人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你却对仇人动了心……” “杀了他……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你就能解脱了……” 低沉而充满诱惑的魔音,日日夜夜在阿渝脑海中回荡,如同最毒的诅咒,将她心中那点残存的理智与不忍,一点点蚕食殆尽。她挣扎过,痛苦过,可那血海深仇与背叛的痛楚,在魔气的不断放大下,最终压倒了一切。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提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沾染了污秽魔气的短剑,如同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再次踏上了青峦山。 她没有掩饰行踪,或者说,魔气操纵下的她,根本不在乎。她就那样一步步,穿过熟悉的山道,走过寂静的广场,径直来到了凌霄殿前。 殿门敞开着,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江亦白独自一人站在殿内,背对着门口,望着那面星辰玉璧,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孤寂单薄。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气息,缓缓转过身。 当他看到阿渝手中那柄缠绕着不祥黑气的短剑,以及她那双空洞无神、却又燃烧着诡异红光的眼眸时,他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痛惜与……一丝了然。他没有惊讶,没有防备,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阿渝……”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沙哑。 这一声呼唤,似乎刺痛了阿渝脑中某根紧绷的弦。魔气趁机疯狂涌动,驱使着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手持短剑,猛地向他冲去! 剑锋,直指他的心口! 江亦白没有躲闪,甚至没有运起半分灵力抵御。他就那样站着,眼睁睁看着那柄带着她无尽恨意与魔气的短剑,如同刺穿一张薄纸般,轻易地没入了他的胸膛!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月白色的衣襟,也溅了几滴在阿渝苍白冰冷的脸上。 剧痛传来,江亦白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依旧强撑着没有倒下。他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短剑,又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阿渝。 阿渝在剑刺入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那疯狂的红光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惶恐与……灭顶的难过。她看着自己握着剑柄的手,看着师父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那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做了什么? 她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真的要他死啊!那恨意是真的,那痛苦是真的,可她从未想过,要用这种方式……结束他的生命! “师……师父……”她松开剑柄,踉跄着后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无措与恐惧。 江亦白看着她瞬间恢复清明的、布满惊恐与泪水的眼睛,心中那无尽的痛楚里,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解脱。他强提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却努力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苍白、却无比温柔的,带着歉意的笑容。 “阿渝……对……对不起……” 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染红了他苍白的唇。 “当年……你家……六条命……师父……还给你……” 话音未落,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缓缓向后倒去。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蝶,坠落于冰冷的地面。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胸口的短剑触目惊心,鲜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如同一朵凄艳绝望的花。 阿渝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师父,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感受着他那迅速流逝的生命气息,巨大的恐慌与悔恨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不……不……师父!师父!”她扑跪下去,徒劳地用手想去捂住那不断流血的伤口,温热的血液沾满了她的双手,那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从来没想过让他死……从来没有! 可是……可是剑,是她亲手刺进去的。 在魔族蛊惑下,她亲手,杀了这个她恨之入骨,却也……深爱入髓的人。 第33章 赎罪 阿渝崩溃地抱着江亦白逐渐冰冷的身躯,嘶哑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凌霄殿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悔恨。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襟,那曾经清冷如雪松的气息,此刻被浓重的血腥味覆盖,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你死的……”她语无伦次,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狼狈不堪。她徒劳地试图用手堵住那个不断涌出生命的伤口,可那鲜血依旧从她指缝间汩汩流出,带走他最后一丝温度。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灭顶的绝望吞噬时,一股磅礴而冰冷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大司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他看着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江亦白,看着抱着他痛哭失声、浑身是血的阿渝,古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碎裂的痕迹。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痛楚。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指尖颤抖着探向江亦白的颈脉,那微弱的跳动让他脸色更加难看。他迅速封住江亦白心口周围的几处大穴,暂时减缓了血流,但那股盘踞在伤口处、不断侵蚀生机的阴寒魔气,以及心脏被刺穿带来的致命伤,却让他这位司命也感到棘手。 “师尊……救救师父……求求您救救他……”阿渝抬起泪眼,哀求得如同濒死的小兽。 大司命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怒其不争的痛心,有对她被魔族利用的冰冷,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看着她与亦白一同坠入深渊的无力。他没有理会她的哀求,只是沉声对外喝道:“速传丹鼎峰所有长老!不……去山下!用最快的速度,把李圆给我找来!” 命令被迅速执行。当背着那个似乎永远不离身的朱漆大葫芦、但面容已显沉稳坚毅许多的李圆,被弟子用最快的遁术带回凌霄殿时,看到殿内的景象,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师……师父!”他扑到江亦白身边,迅速检查伤势,越是检查,脸色越是沉重,额角渗出冷汗,“心脉受损,魔气侵体,生机……生机在飞速流逝!寻常丹药根本……” “用你的‘九死还魂丹’!”大司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知道,李圆这些年隐居山下,并非全然放弃丹道,而是在钻研一种传说中的逆天丹药,只是此丹炼制极难,代价巨大。 李圆身体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大司命,嘴唇哆嗦着:“师祖……那丹药……还差最后一味药引,而且……而且炼制之人需以自身大半精血与生命本源为引,方可激发药性,我……”他看向奄奄一息的江亦白,眼中充满了痛苦与挣扎,他的修为,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最后一步,强行尝试,他自己必死无疑。 大司命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跪在一旁,如同失去灵魂般的阿渝身上。 阿渝感受到了那目光,她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却又在听到“九死还魂丹”和那苛刻的药引条件时,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 “我来。”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决绝,“用我的。我的命,我的精血,我的本源……都可以。” 是她犯下的罪孽,理应由她来偿还。如果她的命能换回师父的命,那再好不过。这污秽的、充满罪孽的生命,若能以此方式终结,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李圆震惊地看着她:“小师妹!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要耗尽你所有生命力和修为根基!就算成功,你也可能……” “我知道。”阿渝打断他,目光落在江亦白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滑落,“这是我欠他的。”也是她欠沈家所有人的。若能救活师父,她这条命,赔给他,也赔给地下的至亲。 大司命沉默地看着她,久久不语。最终,他沉重地闭上了眼,挥了挥手。 没有再多的话语,赎罪的过程,残酷而沉默。 在李圆的指导下,在一座临时布下的、汇聚天地灵气的阵法中央,阿渝盘膝而坐。她看着躺在不远处玉榻上、如同沉睡般的师父,眼中是化不开的悲伤与决绝。 她逼出自身心头最精纯的精血,那蕴含着生命本源的力量,一滴一滴,如同红色的玛瑙,融入李圆艰难催动的丹鼎之中。每逼出一滴,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气息就微弱一分,原本乌黑的长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开始,寸寸变得灰白! 生命力在飞速流逝,修为在急剧倒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烛火正在疯狂燃烧,走向熄灭。痛苦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那是比刀割更甚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剥离之痛。 可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地看着师父的方向,仿佛那是支撑她完成这酷刑的唯一信念。 李圆眼中含泪,拼命操控着丹火,将阿渝付出巨大代价提供的精血与生命本源,与他耗费无数心血收集的药材融合,炼制那枚逆天的“九死还魂丹”。 当丹药终于成型,发出一声清越嗡鸣,散发出磅礴生机的那一刻,阿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她的容颜依旧年轻,却已鬓发灰白,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消散。 李圆颤抖着手,将那枚凝聚了阿渝几乎全部生命与希望的丹药,喂入了江亦白口中。 丹药入腹,磅礴的生机瞬间化开,如同甘霖滋润干涸的土地,开始疯狂修复他受损的心脉,驱散盘踞的魔气,强行吊住那即将彻底消散的魂魄。 江亦白胸口那可怖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灰败的脸色也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而付出了一切的阿渝,却如同燃尽的烛火,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阵法中央,灰白的长发披散,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与这尘世告别。 以我之命,换你重生。 这罪,我赎了。 第34章 白发赎 九死还魂丹的药力在江亦白体内化开,磅礴的生机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刷着他千疮百孔的经脉与心脉,将那致命的创伤一点点修复,将侵体的魔气一丝丝驱散。那游走在魂飞魄散边缘的神魂,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强行稳固、拉回。 不知过了多久,他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意识回归的瞬间,胸口处那被利刃贯穿的剧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度修复带来的、沉闷的胀痛,以及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仿佛被掏空般的虚弱。 他首先看到的,是凌霄殿熟悉的穹顶,以及守在榻边、眼窝深陷、面色憔悴却难掩欣喜的李圆。 “师父!您醒了!”李圆的声音带着哽咽,连忙上前小心地扶他坐起。 江亦白靠在软垫上,缓了片刻,才适应了这重获新生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向心口,那里衣物完好,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有力的心跳。被魔气侵染的短剑贯穿心脏……他竟真的活了下来? “是……什么药?”他声音沙哑干涩,看向李圆。他深知自己的伤势,绝非寻常丹药可救。 李圆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闪烁,带着难以启齿的沉重。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声音晦涩:“是……是‘九死还魂丹’。” 九死还魂丹?! 江亦白瞳孔骤缩!他博览群书,如何不知这传说中的逆天丹药?更知道炼制此丹,尤其对于心脉尽碎、魔气侵魂的重伤,需要何等苛刻霸道的药引! 他猛地抓住李圆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李圆吃痛,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药引……是何物?!” 李圆被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急切与恐慌慑住,闭了闭眼,终究无法隐瞒,颤声道:“是……是小师妹。她以自身大半精血与生命本源为引,强行激发了药性……她,她几乎散尽了修为根基,生机耗尽,鬓发……尽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江亦白的心上!砸得他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阿渝……是阿渝! 那个被他伤透了心,那个被他家族害得家破人亡,那个被他欺骗、最后在魔族蛊惑下亲手将剑刺入他心口的阿渝……竟然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救了他?! 为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心疼、无边愧疚、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怆,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比他被刺那一剑时,更痛上千百倍! 他猛地掀开身上的薄被,甚至不顾身体的虚弱与踉跄,跌跌撞撞地就要下榻:“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李圆连忙扶住他,拗不过他,只得搀扶着他,走向偏殿。 偏殿内,光线柔和。阿渝安静地躺在一张软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然而,她原本乌黑如瀑的长发,此刻却已恢复了少女应有的光泽与颜色,如同绸缎般铺散在枕边——那是李圆在她昏迷后,耗尽了自己珍藏的所有温养本源的灵药,才勉强为她稳住了一丝根基,逆转了那触目惊心的灰白,保住了她青春的容貌。 可那消耗掉的生命本源与几乎散尽的修为,却非轻易能够弥补。她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江亦白挣脱李圆的搀扶,一步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踉跄着走到榻边。他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苍白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睡颜,看着她为了救他而几乎付出一切的孱弱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傻丫头……这个天下第一的大傻瓜! 他宁愿她恨他,怨他,甚至亲手杀了他!也好过看她为了救他这个“杀父仇人”,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不让他就那样死了算了?!让他这个身负血债、欺骗了她感情的人自生自灭,不是更好吗?!为何要为他这不堪之人,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他想嘶吼,想质问,可所有的声音都哽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悲鸣。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眼眶迅速泛红,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想起她决绝地说“多看你们一眼都觉得恶心”,想起她刺入他心口时那疯狂又痛苦的眼神,更想起此刻她为了救他而奄奄一息的脆弱…… 恨海情天,恩怨纠缠。他欠她的,何止是一条命? 他缓缓伸出手,这一次,没有退缩,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将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气息,紧紧包裹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掌心。 “阿渝……”他哽咽着,低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心疼与悔恨,“对不起……师父……对不起你……” 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他该如何偿还?这条被她捡回来的命,这份沉甸甸的、用她几乎全部生机换来的重生,他该如何面对? 凌霄殿内,药香未散。一个在榻上昏睡不醒,一个在榻边心痛如绞。 那柄由恨意与魔气凝聚的剑,终究是刺穿了两个人。 第35章 溯影 江亦白的伤势在九死还魂丹强大的药力下,稳步恢复,只是本源受损,修为倒退,需要漫长的时间调养。而阿渝,在耗尽生命本源后,虽被李圆以珍贵丹药强行吊住性命,逆转了衰老的容貌,却始终昏睡不醒,气息微弱,如同沉睡在冰雪中的花蕾,不知何时才能绽放。 凌霄殿内,往日清冷,如今更添了几分压抑的沉寂。江亦白多数时间都守在阿渝榻边,处理宗门事务也移至偏殿。他看着阿渝沉睡的容颜,那紧蹙的眉宇间似乎还凝结着化不开的痛苦与挣扎,心中的疼惜与愧疚便如潮水般翻涌。他恨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恨命运的阴差阳错,更恨那躲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最终还将阿渝逼至如此境地的无形黑手。 这日,大司命悄然来到偏殿。他看着榻上昏睡的阿渝,又看了看形容憔悴、眸色沉痛的江亦白,古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将一个样式古朴的玉盒放在桌上。 “盒内有两枚丹药,”大司命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厉色,多了几分沉重,“一枚名为‘溯影丹’,服下后,可依从心意,回溯至特定时空节点,亲历过往。然,此丹所至,皆为依托真实历史构筑的幻境,尔等身处其中,如同局外之影,可见,可闻,却不可触碰,不可干涉分毫,更无法改变既定之事实。” 他顿了顿,指向另一枚散发着清冽气息的青色丹药:“此乃‘归尘丹’,服下后,无论身处幻境何处,皆可即刻清醒,回归现实。” 他将玉盒推向江亦白:“当年江南旧案,迷雾重重。真相究竟如何,非是口舌之争可辨。你二人……既已至此,不妨亲自去看一看。或许,能解开心结,亦能……窥见那潜藏在岁月尘埃下的蛛丝马迹。” 说完,大司命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那背影,在殿外天光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孤寂与苍老。 江亦白看着桌上的玉盒,心中震动。师尊此举,意味着什么?是给他和阿渝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还是……连师尊自己,也对当年的判断产生了疑虑? 他走到阿渝榻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阿渝,你听到了吗?我们有机会……一起去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昏睡中的阿渝,指尖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江亦白不再犹豫。他深知阿渝心结之深,若非亲眼所见,仅凭言语,根本无法化解那血海深仇铸就的壁垒。而这,或许是唯一能让她放下部分重担,也是能让他们联手面对未来可能更大风波的开端。 他小心地取出一枚“溯影丹”,自己服下,又将另一枚喂入阿渝口中,并将那枚“归尘丹”妥善收好。 丹药入腹,一股奇异的力量瞬间包裹了他们的神魂。意识仿佛被抽离了身体,投入了一条流光溢彩、由无数记忆碎片组成的时光长河。周围的景象开始飞速倒退,凌霄殿、青峦山、云梦泽、重阳郡……最终,定格在了一片繁华喧闹,却又隐隐透着某种不安气息的都城景象——永熙十三年的京都! 江亦白紧紧握着阿渝(神魂状态)的手,两人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若隐若现,如同水中的倒影,无人能察觉。 他们看到了车水马龙的街道,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宫墙,也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被一种无形阴霾笼罩的沈府。 阿渝(神魂)怔怔地看着那熟悉的朱红大门,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悲痛,身体微微颤抖。江亦白感受到她的情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无声地传递着支撑。 “我们去……朝堂。”江亦白的声音在她神魂中响起,低沉而坚定。 下一刻,景象变幻。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龙椅上,年轻的帝王眉头紧锁,面带怒容。殿中,跪着的正是她的父亲,沈清源!他虽身着官袍,却脊背挺直,神色激动,正在慷慨陈词,弹劾漕运副使赵德明与朝中某位重臣勾结,贪墨赈灾款项! 而站在文官首列,那位面容威严、与江亦白有五六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左相江临渊,正目光深沉地看着沈清源,脸上看不出喜怒。 阿渝(神魂)死死盯着江亦白的父亲,恨意与复杂的情绪交织。江亦白则抿紧了唇,目光同样紧紧锁定着自己的父亲,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 紧接着,画面流转。他们看到了赵德明在暗中与某些身影密会,看到了伪造的账本与证物被悄然送入沈府栽赃,看到了江临渊在御书房与皇帝密谈,看到了帝王在巨大的民怨压力下,那权衡利弊后,最终做出的、冷酷的决断…… 一幕幕,如同最真实的戏剧,在他们眼前上演。他们看到了沈清源被构陷的细节,看到了江临渊力主速决时,那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夹杂着派系斗争与稳定权衡的复杂心思,也看到了大司命收到宗门密报后,那片刻的沉吟与最终基于“不干涉凡尘”原则的默许…… 原来,真相并非简单的黑白。 有奸佞的构陷,有帝王的无奈,有权臣的权衡,也有宗门的规矩……无数股力量交织在一起,最终将沈清源和沈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渝(神魂)看着父亲被押赴刑场时,那不甘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看着母亲决绝地灌下毒药,看着小妹无声地倒在母亲怀里……她泣不成声,神魂都在剧烈颤抖。那刻骨的仇恨,并未完全消失,却仿佛被这更复杂、更庞大的真相,冲淡了些许纯粹,多了几分沉重与悲凉。 江亦白(神魂)亦是大受震动。他亲眼看到了父亲的“大局”之下,那被牺牲的无辜,看到了宗门规矩的冰冷,更看到了阿渝曾经承受的,是何等灭顶的绝望。 他伸出手,想要拥住颤抖不止的阿渝(神魂),却记起这只是幻影,无法触碰。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地在神魂中传递:“阿渝……对不起……我代江家,代父亲……向你道歉……” 阿渝(神魂)抬起泪眼,看着身旁这个同样沉浸在痛苦与愧疚中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疼惜与悔恨,心中那坚固的恨意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恨,依然存在。 可有些东西,在亲眼见证了这错综复杂的过往后,似乎……也开始不一样了。 第36章 无声的警示 溯影丹构筑的幻境,真实得令人心碎。阿渝(神魂)站在熟悉的沈府庭院中,看着廊下母亲正温柔地替她梳理着发辫,小妹跌跌撞撞地追着一只彩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父亲下朝归来,脱下官帽,眉宇间虽带着一丝疲惫,却仍含笑看着她们。 这是她记忆深处,最温暖、也最不敢触碰的画面。如今亲眼再见,那鲜活的气息,那未曾蒙上阴霾的欢声笑语,如同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入她的神魂,痛得她几乎要涣散开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多想冲过去,抱住母亲,拉住父亲,告诉他们快逃!告诉他们大祸即将临头! “娘!爹!快走!有人要害我们!赵德明他……”她不顾一切地嘶喊,朝着近在咫尺的家人冲去。 然而,就在她话音即将出口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法则之力如同最坚固的壁垒,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警示和哭喊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能在神魂内部震荡、湮灭。她的身体也如同撞在了一堵透明的墙上,无法逾越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温柔地拍着小妹的背,父亲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走向书房。 局外之影,可见,可闻,却不可触碰,不可干涉。 原来,最残忍的惩罚,不是遗忘,而是让你清晰地重温失去的一切,却连一句警告都无法传递。 阿渝(神魂)无力地瘫软下去,若非江亦白(神魂)在一旁紧紧扶住她(虽无法真正触碰,却有一种神魂层面的支撑感),她几乎要在这巨大的无力感与悲痛中彻底崩溃。她只能像一抹绝望的游魂,跟随着家人的身影,看着他们在浑然不知厄运将至的情况下,度过最后的、平静的日常。 与此同时,江亦白(神魂)的目光则更多地投向了朝堂之上,以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交锋。凭借着溯影丹的力量和对父亲江临渊行事风格的了解,他逐渐从那些看似寻常的奏对、密谈和人事调动中,剥离出了更深层的线索。 他看到了父亲江临渊与另一位权势滔天的国公之间,那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较量。江南水患的赈灾,涉及巨大的钱粮调动和人事安排,本就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赵德明,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枚被推上前台、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真正主导构陷沈清源的,似乎并非左相江临渊一人之力,而是源于那位国公的派系!他们利用赵德明贪污的事实作为引子,巧妙地将祸水引向了当时在户部职位关键、且在某些政策上与国公不合的沈清源。而江临渊,或许早已洞悉了这一切,但他选择了顺势而为——借着打压沈清源,来削弱国公一党的势力,同时,也确实如他所说,用一个“足够分量”的官员来快速平息可能引发民变的沸怨,稳定朝局。 沈家,成了这场顶级权力斗争中最惨烈的牺牲品。江临渊并非主谋,却是那个在关键时刻,推动了铡刀落下的人。而大司命当年的默许,除了宗门规矩,恐怕也与看清了这背后牵扯的朝堂大势,不愿青峦山轻易涉足这浑水有关。 “阿渝,你看。”江亦白(神魂)引导着阿渝(神魂)的意识,指向幻境中一幕幕关键的场景——国公门下的官员如何与赵德明密谋,如何将伪造的证据送入沈府;朝堂上,国公一党如何煽风点火,引导舆论;而他的父亲江临渊,如何在权衡之后,做出了那个冰冷的选择…… 真相,远比简单的个人恩怨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令人窒息。 阿渝(神魂)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恨意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了“嗤”的声响,依旧滚烫,却不再那么盲目地集中于江亦白父子二人。她看到了那张覆盖在沈家命运之上的、由权力、贪婪、冷漠和所谓“大局”交织成的巨网。 她恨!恨那些真正构陷父亲的奸佞!恨那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的国公!也恨……恨江临渊那看似“正确”却冰冷无情的权衡!恨这吃人的世道! 但她也清晰地看到,江亦白,在当时,也只是一个身在局外、或许隐约知晓却无力改变什么的年轻人。他甚至可能,是在她家破人亡之后,才逐渐拼凑起这残酷的真相。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江亦白(神魂)。他正紧锁着眉头,目光沉痛地注视着幻境中自己父亲那决绝的背影,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愧疚、失望与一种近乎背叛感的痛苦。 他,同样也是这桩惨案的间接受害者,被父辈的抉择拖入了这仇恨的漩涡。 两人沉默地站在幻境中,如同两座孤岛,被同一片名为“真相”的苦涩海水包围。仇恨并未消失,却似乎被这更庞大的阴影稀释、重构。他们之间,不再仅仅是简单的“受害者”与“仇人之子”的关系,更像是两个被同一场时代悲剧撕裂、需要共同面对过往伤疤的……同伴。 阿渝(神魂)缓缓抬起手,虚虚地“触碰”了一下江亦白(神魂)的手臂。没有实质的接触,却是一种无声的示意。 江亦白(神魂)回过神,看向她,眼中带着询问。 阿渝(神魂)指向那枚被江亦白妥善收好的“归尘丹”。 该回去了。这残酷的过去,他们已经看得足够多。带着这沉重却清晰的真相,回到现实,去面对他们必须面对的未来。 江亦白(神魂)会意,点了点头。两人最后看了一眼那即将被血色笼罩的、曾经温暖的家,然后,毫不犹豫地,神魂引动了“归尘丹”的力量。 幻境如同水波般荡漾、破碎。 现实,凌霄殿偏殿内,榻上的两人,几乎同时,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37章 归尘 意识如同从深海中挣扎浮出水面,猛地回归躯壳。凌霄殿偏殿内,烛火摇曳,将熟悉又陌生的景象重新烙印在视网膜上。 榻上,阿渝率先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盈满恨意与绝望的眸子,此刻像是被暴雨洗刷过的夜空,依旧深邃,却沉淀下了一种过于沉重的平静。溯影丹带来的真实幻境,如同最残忍的刑罚,将过往的温暖与惨烈毫无保留地在她面前重演了一遍。她看到了家人的音容笑貌,也看清了那场悲剧背后,冰冷而庞大的权力绞杀。恨,依旧盘踞在心口,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盲目地燃烧,而是化作了一块冰冷坚硬的、需要慢慢消解的顽石。 她微微偏头,看向身旁另一张榻上,几乎与她同时醒转的江亦白。 他的脸色比服丹前更加苍白,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父亲抉择的失望与痛心,有对阿渝所承受痛苦的深切愧疚,更有一种仿佛被至亲背叛后的茫然与沉重。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混合着伤痛与了然的滞涩。 没有立刻的质问,也没有虚伪的安慰。过往的恩怨情仇,在共同经历了那场“旁观”后,被赋予了更复杂、也更残酷的维度。 良久,还是阿渝先开了口,声音因长久昏睡和情绪激荡而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所以……是国公。” 不是疑问,是陈述。她看清了那只隐藏在赵德明和她父亲之后,真正推动一切的黑手。 江亦白缓缓坐起身,胸口那已然愈合的伤处似乎又隐隐作痛。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是。父亲他……是顺势而为,亦是……推波助澜。”他无法为父亲开脱,那权衡之下的牺牲,是事实。 “为了扳倒政敌,为了所谓的朝局稳定……”阿渝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我沈家几十条人命,便成了筹码。” 江亦白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承受着她话语里的重量。 “你呢?”阿渝的目光转向他,那眼神不再充满憎恶,却带着一种审视,“当年,你知道多少?” 江亦白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当时……只知朝堂动荡,父亲与国公势同水火。沈家出事前,我隐约察觉风向不对,曾向父亲询问过沈侍郎之事……他只让我安心修行,莫问俗务。”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直到你上山后,我才逐渐拼凑起部分真相,但始终……未能窥得全貌,也……不知该如何向你言说。” 是隐瞒,也是懦弱。他害怕揭开这血淋淋的真相,会彻底失去她。却不知,这隐瞒本身,成了更深的伤害。 阿渝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应。她想起了上山后他的种种维护,那些深夜的笔记,那碗过咸的莼菜羹,那不顾自身逆天施雨的身影……若他全然无心,何至于此?可那血仇,又实实在在横亘在那里。 恨他吗?恨。怨他吗?怨。 可那幻境中看到的,不仅仅是江临渊的冷酷,还有那张更庞大的、吞噬了她家的权力之网。江亦白,同样是被这张网束缚、伤害的人。 “我恨你父亲。”阿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清晰而冰冷,“也怨你当年的隐瞒。” 江亦白的心随着她的话语沉了下去。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他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落在了他胸口那曾经被自己亲手刺穿的位置,“那日在幻境中,我看到你……看到你试图去寻找证据,在你父亲书房外徘徊……虽然,什么也改变不了。” 那是在沈家出事前几日,幻境中的江亦白(少年时期)确实曾因听闻风声而忧心,试图向父亲进言,却被轻易打发。那些微小的、无力的挣扎,在庞大的悲剧面前不值一提,却在此刻,被阿渝看在了眼里。 江亦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没想到,阿渝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我不是原谅你,”阿渝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了下去,“沈家的血,不会白流。该付出代价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她的意思很清楚。仇恨的对象,明确了。而江亦白,不再是她首要的复仇目标。他们之间那堵由纯粹恨意筑成的高墙,在真相的冲击下,裂开了一道缝隙,虽然依旧冰冷坚硬,却至少……有了一丝可以喘息、甚至……可以并肩的可能。 江亦白看着她侧脸上那坚毅而脆弱的线条,心中百感交集。心疼,愧疚,还有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我明白。”他郑重地应道,“我会帮你。”这不仅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廓清这笼罩了两代人、甚至可能危及更多的阴霾。国公一党,以及他们背后可能隐藏的……魔族的身影? 阿渝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但那紧蹙的眉宇,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 殿内重新陷入了寂静,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一种基于残酷真相的、脆弱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查清余孽,揪出幕后黑手,告慰亡魂。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38章 银殇 溯影丹带来的幻境记忆,并未随着清醒而淡去,反而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石,在两人心湖中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江亦白靠在榻上,闭着眼,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幻境中一个被他忽略,此刻却无比清晰的片段——那是在沈家行刑后的某个深夜,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权倾朝野的左相江临渊,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常服,避开所有随从,独自一人来到了京都郊外一处荒僻的野坟岗。 那里没有立碑,只有几座匆匆堆起的新坟。江临渊在其中一座坟前停下,沉默地站了许久,晚风吹动他花白的鬓角,那向来挺直的脊背,在凄清的月光下竟显出几分佝偻。他缓缓从袖中取出厚厚一叠纸钱,就着微弱的火折子点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复杂无比的脸庞,那上面有沉痛,有无奈,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纸钱燃烧,灰烬随风飘散。江临渊对着那无名的坟茔,极低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几句话。幻境无法传递声音,但江亦白凭借口型和对父亲的了解,依稀辨认出其中几句: “……清源兄……对不住……” “……满门抄斩……我争不过……只能……保下女眷……” “……时局所迫……望你在天有灵……莫要怪我……” 原来……男子斩首,女子发卖,这看似同样残酷的结局,竟已是父亲在雷霆震怒的帝王和虎视眈眈的政敌面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大限度的“保全”?原来父亲与阿渝的父亲沈清源,竟是早已相识?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而另一段更关键的幻境记忆,也随之浮上心头,那是关于那批决定沈家命运的“赈灾银”—— 沈清源在户部衙门内,面对着好不容易申请拨付下来的、装满整整十个大箱的赈灾官银,脸上是如释重负的期盼。他亲自监督贴上封条,派了重兵押运,一路小心翼翼运抵江南灾区。然而,当他怀着希望打开箱子,准备采买粮食药材时,却发现里面码放整齐的,根本不是雪花纹银,而是一堆堆颜色暗淡、质地粗劣的铅芯□□! 沈清源当场脸色煞白,几乎晕厥。他难以置信地拿起一块,用力一掰,外层包裹的薄薄银皮碎裂,露出里面灰黑色的铅芯。 “这不可能!押运途中封条完好!入库时也曾抽查!”他嘶声力竭,可所有经手官员、押运将士,众口一词,坚称交接时就是真银,封条绝无问题。仿佛一夜之间,这十万两真金白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鬼神莫测地调了包!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哗然。十万两赈灾银不翼而飞,变成了一钱不值的□□!灾民嗷嗷待哺,怨气冲天。而所有的证据,都隐隐指向了负责最终接收和保管的户部侍郎沈清源。有人“适时”地揭发他家中“突然”多出的不明财源,有人“找到”了他与某些商贾“往来密切”的“证据”…… 一桩震惊朝野的“□□案”,就这样被迅速炮制出来。真银去了哪里?□□如何调包?这其中的关节,在国公一党有心引导和庞大势力的掩盖下,成了一笔糊涂账。民众只知道,是沈清源贪墨了救命的银子,导致灾情加剧,民不聊生。滔天的民怨,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汹涌地扑向了沈家。 幻境中,江亦白看到了父亲江临渊在得知□□案爆发、民怨即将失控时的凝重与挣扎。他也看到了那位国公是如何暗中煽风点火,如何将“必须有人担责以平民愤”的“共识”强推上前台。在御前会议上,江临渊确实曾提出“详查”,但在帝王那“若三日内查不清,皇城安危谁负责?”的冰冷质问下,在国公一党“沈清源罪证确凿,当立即明正典刑以安天下”的步步紧逼下,他最终……选择了沉默,甚至在那最后关头,附和了那“速决”的提议。 用沈清源的人头,和沈家男丁的性命,去暂时堵住那即将冲垮堤坝的洪流。而争取女子发卖,或许,已是他能为故交之后,所做的、唯一且无力的挣扎。 江亦白睁开眼,看向对面榻上同样沉浸在回忆中的阿渝。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恨火,而是如同覆盖着薄冰的深潭,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我看到了……”阿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勘破真相后的冰冷疲惫,“那批银子……是假的。” 江亦白沉重地点头:“是。真正的赈灾银,恐怕早已被某些人暗中置换,沈伯父……是被人精心选中的替罪羊。” “为了扳倒政敌,为了掩盖他们自己的贪腐,为了所谓的‘稳定’……”阿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他们就可以随意牺牲掉别人全家……” “还有那民怨,”江亦白补充道,声音沙哑,“也被他们利用了。父亲他……或许看到了失控的风险,但他选择了……他认为代价最小的那条路。”尽管那条路,铺满了沈家的鲜血。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真相的残酷,远超想象。它不仅仅是个人的恩怨,更是权力倾轧、人性贪婪与冰冷规则交织成的悲剧。沈清源是清白的,但他无力自证;江临渊或许心存不忍,但他最终屈从于更大的“势”;而阿渝和江亦白,则被这上一辈的抉择,拖入了无尽的痛苦漩涡。 “国公……”阿渝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眼中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那不再是盲目的仇恨,而是有了明确目标的决绝,“还有那些……真正调换银子,构陷我父亲的人……” “我明白。”江亦白迎着她的目光,郑重承诺,“我会动用一切力量,查清所有参与此事的人。真银的下落,□□的来源,所有蝇营狗苟,都要大白于天下。” 这一次,阿渝没有拒绝他的相助。仇恨的对象已然清晰,而前路,注定需要同盟。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正是最黑暗的时刻。但黎明,总会到来。带着这血与泪洗刷出的真相,他们必须走下去,为了告慰,也为了清算。 第39章 魔踪初现 青峦山与京都之间的血海深仇尚未理清,一股更阴冷、更暴戾的阴影,已悄然从世间不起眼的角落弥漫开来。 起初,只是边境几个偏僻村落传来牲畜无故暴毙、精血被吸干的消息,并未引起太多重视。随后,一些小型修真家族和依附于青峦山的附属宗门接连遇袭,弟子伤亡,库藏被劫,现场皆残留着若有若无、令人不适的阴邪魔气。 警报如同烽火,一层层传抵青峦山。 凌霄殿内,气氛凝重。江亦白(亦白仙君)坐于主位,虽伤势未愈,面色略显苍白,但眉宇间的沉稳与威仪不减。阿渝(少司命)坐于其下首,神色冷肃,眼眸深处是勘破世情后的冷静与决绝。殿下,站着以周辰、慕昭(已从云梦大泽紧急召回)、李圆等为代表的二代精锐弟子,以及更多年轻却目光坚定的三代、四代弟子。 “据各处分坛及巡查弟子回报,”周辰上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魔踪已确认出现在北境荒原、西陲鬼蜮、南疆瘴林等七处地方,行事愈发猖獗,手段残忍,不仅掠夺资源,更以凡人及低阶修士精魂血气为食,疑似在进行某种血祭或召唤仪式。” 慕昭眉宇间带着忧色:“云梦大泽附近亦有零星魔物出没,虽被水府及时镇压,但其出现的地点与时机,似乎隐隐构成某种阵法脉络。” 李圆拍了拍他的大葫芦,脸上没了往日的憨笑,只有凝重:“受伤弟子带回的魔气样本极为诡异,侵蚀性极强,寻常解毒丹药效果甚微。我需要更多样本和研究时间。” 殿下众弟子闻言,脸上皆露出愤慨与凛然之色。魔族,这个沉寂了太久,几乎只存在于古籍和传说中的恐怖存在,终于再次将爪牙伸向了人间。 江亦白目光扫过殿下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魔族重现,绝非偶然。其背后必有图谋。青峦立世之本,在于守护。值此危难之际,凡我弟子,皆需挺身而出。” 他迅速做出部署: “周辰,领刑律堂精锐弟子,并抽调各峰擅攻伐者,组成‘诛魔卫’,驰援受袭最甚的北境与西陲,务必遏制魔势蔓延,查清其主力动向。” “慕昭,你熟悉水元之力与阵法,领一部分擅阵法的弟子,协同阵法院,详查魔族出现地点是否构成阵法,并着手布置防御与反制大阵。” “李圆,丹鼎峰全力运转,研制对抗魔气侵蚀的丹药,救治伤员,所需药材,宗门库藏任你取用。” “其余各峰弟子,加强巡防,守护山门及周边百姓,同时加紧修炼,以备不时之需。”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果断。没有人质疑,没有人退缩。无论是经历过重阳郡疫病、云梦旱灾的老弟子,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晋弟子,眼中都燃烧着同样的火焰——守护之责,不容推卸。 阿渝静静听着,待到江亦白部署完毕,她才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请命,前往魔气最为活跃、也是当年□□案线索可能指向的南疆瘴林。” 江亦白看向她,目光复杂,有担忧,有关切,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点了点头:“万事小心。” 他知道,她不仅是去诛魔,更是要去追寻那可能与魔族有所勾结的、当年构陷沈家的残余势力。 很快,一道道剑光、遁光自青峦山冲天而起,如同四散的流星,奔赴向各个危机四伏的前线。平静了太久的修真界,因魔族的再现,风云再起。 而在众人看不见的阴影深处,一双双猩红的眼眸正贪婪地注视着这片即将被战火席卷的土地。一场关乎苍生存亡的浩劫,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第40章 血与火之歌 魔族的攻势,比预想中更为猛烈和狡诈。 北境荒原,周辰率领的“诛魔卫”与一股数百人的魔族先锋部队遭遇。这些魔物形态各异,有的如同扭曲的阴影,有的则保留着部分妖兽特征,但无一例外,周身魔气翻涌,悍不畏死,攻击方式诡异歹毒。 周辰一马当先,玄色劲装已被魔血浸染,手中长剑化作一道冷冽的银光,所过之处,魔物纷纷溃散。他带来的弟子们也结阵而战,剑光霍霍,符箓纷飞,与魔潮狠狠撞在一起。战斗惨烈异常,不断有弟子在魔物的自爆或诡异咒术下受伤甚至陨落。一名年轻弟子为掩护同伴,被数只魔物扑倒,瞬间被吸干精血,化作干尸。周辰目眦欲裂,剑势更添三分狠厉,硬生生在魔潮中杀出一条血路,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西陲鬼蜮,慕昭带领的阵法团队遭遇了更大的麻烦。魔族似乎对此地极为熟悉,利用天然形成的阴煞之地布下了重重迷阵与陷阱。慕昭悬浮于空,水蓝色的灵力如同丝线,仔细探查着脚下扭曲的地脉与隐匿的魔纹。突然,地面裂开,无数缠绕着魔气的骨手伸出,抓向布阵的弟子! “固守心神!坤位转离位,灵力灌注!”慕昭临危不乱,声音清越地指挥。弟子们依令而行,堪堪稳住阵脚,但一名负责关键节点的女弟子稍慢一步,被骨手拖入地缝,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慕昭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手中法诀更快,强行以水灵之力净化魔气,稳固阵法,为后续赶来的诛魔卫开辟道路。 南疆瘴林,阿渝独自一人穿梭在毒雾弥漫、古木参天的密林中。这里的魔气带着一股特有的腐朽与剧毒,寻常修士难以久待。她运转体内精纯的木系灵力,在体表形成一层淡淡的青光,抵御着毒瘴与魔气的侵蚀。她循着微弱的魔气痕迹和可能存在的、与当年京都权贵有关的蛛丝马迹,深入险地。途中,她遭遇了几波隐匿在瘴气中的魔物袭击,皆被她以凌厉的剑诀和精妙的“镜花水月”幻术斩杀或困住。在一处被魔气污染的古老祭坛旁,她发现了一些破碎的、带有京都某家隐秘标记的器物碎片,这让她更加确信,魔族与人族内部的某些势力,确有勾结。 青峦山本宗,李圆的丹鼎峰灯火通明。他带着弟子们日夜不休地分析魔气,试验药性。不断有重伤员被送回,痛苦的呻吟与魔气侵蚀带来的异变,考验着每一位医者的心神。李圆那双总是带着药渍的手,此刻更是忙碌不停,额上汗水涔涔。他研制出的“清魔散”对低阶魔气有效,但对于更深层的魔气侵蚀,依旧力有未逮。一名被魔气侵入心脉的弟子在他面前痛苦地化为魔傀,不得不由其他弟子含泪击杀。李圆一拳砸在药柜上,眼中布满血丝,更加疯狂地投入新的试炼中。 战争是残酷的熔炉。不断有消息传回青峦山,某某弟子力战而亡,某某小队陷入重围,某某城镇被魔物攻破,百姓惨遭屠戮……悲伤与愤怒的情绪在宗门内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同仇敌忾的血性与坚韧。 江亦白坐镇中枢,统筹全局,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他不仅要应对前方的战报,更要时刻关注魔族可能的后手。他感受到,这看似分散的袭击背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真正的风暴,尚未到来。 而阿渝在南疆的发现,以及各地汇总来的、关于魔族似乎在收集某种庞大能量和生灵血气的情报,都指向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 第41章 陨落的星辰 随着调查的深入和战事的胶着,魔族真正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它们并非漫无目的地破坏,而是在多处关键地脉节点,以生灵血气与怨念为祭品,试图构建一座庞大的“万魔血祭大阵”,意图撕裂人界壁垒,接引更强大的魔族本体降临! 消息传来,举世皆惊。一旦大阵成型,人界将面临灭顶之灾。 青峦山作为正道魁首,责无旁贷地肩负起了阻止大阵的核心重任。各路人马被重新调配,集中力量,准备对几处最主要的阵眼节点,发动决战性的突袭。 北境阵眼,由魔将“血骸”镇守。周辰率领的诛魔卫作为主力攻坚。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血骸实力强悍,麾下魔兵更是无穷无尽。周辰身先士卒,剑光所向,魔物如同割草般倒下,但他自己也多次负伤,左臂更是被魔气腐蚀,露出森森白骨。在一次为掩护身后弟子撤退时,他被血骸的诡计困住,陷入重围。 “师兄!”几名年轻弟子红着眼想要回援。 “走!”周辰厉声喝道,猛地将体内所有灵力灌入长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剑芒,如同流星划破黑暗,暂时逼退了血骸,为弟子们打开了生路。而他自己,则因灵力耗尽,被蜂拥而上的魔物淹没……最终,力战而亡,神魂在魔气侵蚀下开始消散。 西陲阵眼,慕昭面对的是一名擅长操纵人心与幻境的魔女“惑心”。阵法与幻术的对决凶险异常。慕昭凭借扎实的阵法根基与澄澈道心,一次次识破幻象,稳固阵线。然而,惑心魔女狡诈异常,竟利用阵法残影,幻化出慕昭心中最牵挂的、早已逝去的姑母形象,试图动摇其心神。慕昭虽瞬间识破,但那一刹那的心神波动,仍被魔女抓住破绽,一道无形魔念如同毒针,刺入她的识海。 “守护……青峦……”慕昭强忍识海剧痛,嘴角溢血,双手却依旧稳稳结印,将最后一道净化阵纹打入地脉核心,彻底破坏了此处的阵眼节点。完成使命的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形缓缓软倒,神魂受到重创,气息奄奄。 南疆瘴林深处,阿渝终于找到了关键的阵眼,并遭遇了负责此地、且与当年构陷沈家的残余势力有勾结的魔族头目。激战中,她发现这头目手中竟持有部分当年被调包的真赈灾银熔铸的魔器!证实了魔族与朝中败类早有勾结!愤怒与决绝充斥心头,阿渝不惜燃烧部分本源,施展出尚未完全掌握的“镜花水月”终极变化,以自身重伤为代价,终于将那魔族头目及其党羽尽数诛灭,摧毁了阵眼,并拿到了关键证据。 消息接连传回青峦山。 周辰陨落!慕昭神魂重创,昏迷不醒!多位内门、真传弟子于各处战场壮烈牺牲! 整个青峦山笼罩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往日热闹的演武场、经堂,变得空旷而寂静。 江亦白亲自出手,以仙君莫**力,辅以宗门重宝,耗费巨大代价,稳住了慕昭濒临消散的神魂,将其置于灵脉温养,虽不知何时能醒,但至少保住了一线生机。对于周辰等其他牺牲弟子,只要神魂未彻底湮灭于魔气中,他皆设法将其残魂收集,送入“英魂殿”以香火愿力温养,假以时日,或有重聚魂魄、再入轮回的可能。 这便是仙君的手段,只要有一丝契机,便能从死亡手中夺回部分希望。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种“复活”并非没有代价和限制,且对于神魂俱灭者,纵是仙君,亦无能为力。 看着英魂殿中那些熟悉却黯淡的命灯,看着昏迷不醒的慕昭,江亦白与阿渝心中沉痛无比。牺牲,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具体和残酷。 但魔劫未平,真正的魔王尚未现身,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他们甚至来不及过多悲伤,就必须重整旗鼓,迎接最终的决战。只是,在那份同仇敌忾之中,一丝不安的阴影,悄然萦绕在江亦白心头——阿渝在归来时,那过于平静的眼神,以及她体内那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隐晦的魔气残留…… 第42章 陨日 几处关键阵眼的接连被毁,严重阻碍了“万魔血祭大阵”的成型,但也彻底激怒了潜伏在幕后的魔族真正主宰。 最终决战的地点,并非在某一处固定的阵眼,而是在魔族力量汇聚的核心——北境荒原深处,一座由无数骸骨与怨念构筑的、直插云霄的恐怖魔殿之前。苍穹被粘稠如墨的魔云笼罩,不见日月,唯有血色雷霆偶尔撕裂黑暗,映照出下方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望不到边际的魔物大军。 青峦山集结了所有能战之力。江亦白(亦白仙君)立于阵前,月白仙君袍在猎猎魔风中翻飞,虽面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周身散发出的凛然剑意与磅礴仙力,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身后所有弟子紧绷的心神。阿渝(少司命)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青衫仗剑,眼神冰冷锐利,仿佛已将所有的悲痛与仇恨,都淬炼成了手中之剑的锋芒。 他们的身后,是残存的所有诛魔卫弟子,是阵法院、丹鼎峰抽调出的精锐,是无数眼神决绝、视死如归的青峦门人。慕昭重伤未醒,周辰已然陨落,李圆在后方拼命炼制着最后的救命丹药……能站在这里的,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魔殿深处,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缓缓苏醒。伴随着沉重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脚步声,一个笼罩在翻滚魔气中、身形巨大、头生扭曲犄角的庞大身影,一步步踏出魔殿。正是魔族此番入侵的最高首领——魔尊·阎戮! 它的出现,让整个天地间的灵气都为之凝滞,魔威如实质般压下,不少修为稍低的弟子当场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没有多余的言语,决战瞬间爆发! 江亦白长啸一声,身先士卒,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剑光,直取魔尊阎戮!剑光与魔气□□撞,爆发出毁天灭地般的轰鸣,空间都为之扭曲崩裂!这是最高层面的对决,每一招都蕴含着法则之力,凶险万分。 与此同时,青峦弟子们也结成了熟悉的战阵,如同坚固的堤坝,迎向了汹涌扑来的魔潮。剑光、符箓、阵法灵光与魔物的嘶吼、自爆、诡异咒术交织在一起,鲜血与残肢不断飞溅,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但战阵始终未曾溃散。有弟子为保护阵眼核心,毅然引爆自身金丹,与数十魔物同归于尽;有弟子身负重伤,仍死死抱住魔将,为同伴创造击杀的机会……惨烈,悲壮,却无人后退。 阿渝游走在战阵边缘,她的“镜花水月”之术在混乱的战场中发挥了奇效,往往能困住大片魔物,或以幻影引开强大魔将的攻击,为同门创造战机。她剑法凌厉,身法诡异,所过之处,魔物纷纷毙命。她也在刻意寻找着可能与当年□□案、与朝中败类有勾结的魔族高层,试图获取更多证据。 战斗持续了不知多久,天地失色,日月无光。魔物的尸体堆积如山,青峦弟子的伤亡也触目惊心。江亦白与魔尊阎戮的战斗更是到了白热化,两人皆已负伤,江亦白旧伤复发,嘴角不断溢血,月白袍上染满暗红;阎戮也被仙剑斩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魔气翻腾不稳。 就在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以为胜利的天平在艰难地向着己方倾斜时,异变陡生! 魔尊阎戮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周身魔气猛然向内收缩,凝聚成一颗极度不稳定、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黑色核心!它竟是要自爆魔核,拉上所有人同归于尽! “阻止它!”江亦白瞳孔骤缩,不顾自身伤势,强行催动所有仙力,化作一道极致燃烧的流光,冲向那颗黑色核心,试图在其彻底爆发前将其封印或转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就在江亦白的仙力即将触及那黑色核心的刹那,阎戮狰狞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计谋得逞的冷笑。那颗看似要自爆的黑色核心竟猛地炸开,但并非毁灭性的能量爆发,而是化作无数道细如发丝、速度快到极致的黑色魂烟,如同拥有生命般,避开了江亦白和所有正面防御,以一种超越时空般的诡异速度,瞬间从四面八方,钻入了因为全力维持“镜花水月”困敌、而自身防御出现了一丝微不足道空隙的——阿渝体内! “呃啊——!” 阿渝身体猛地一僵,手中长剑“哐当”坠地。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双眼瞬间被浓郁的漆黑占据,白皙的皮肤下,无数道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蔓延! “阿渝!!”江亦白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 可是,已经晚了。 “阿渝”缓缓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陌生的、扭曲的僵硬感。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布满黑色魔纹的手臂,然后,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与阿渝平日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癫狂、怨毒与睥睨的诡异笑容。 一个属于魔尊阎戮的、沙哑而狂妄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响彻整个战场: “哈哈哈哈!愚蠢!枉费尔等拼死血战!这具蕴含仙门正统与木灵生机的躯壳,才是本尊最佳的容器!寂灭星辰?哈哈哈!江亦白,本尊倒要看看,你是否舍得对你这心爱的徒弟,施展你那苦练的禁术?!” 那癫狂的笑声,如同最冰冷的嘲讽,狠狠砸在每一个刚刚经历血战、以为看到胜利曙光的人心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他们熟悉的少司命,此刻却被魔尊灵魂占据,发出仇敌的狂笑。 希望,在即将触手可及的瞬间,被彻底碾碎,化为更深的绝望。 江亦白僵在半空,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听着那刺耳的狂笑,心脏如同被瞬间冰封,又骤然碎裂。 他苦练“寂灭星辰”,是为诛魔。 却从未想过,第一次施展,或许……要用在他视若生命的阿渝身上。 第43章 寂灭的选择 魔尊阎戮的狂笑还在战场上回荡,那属于阿渝的身体,此刻却成了囚禁她自身灵魂与魔魂的残酷牢笼。 “阿渝”脸上的表情剧烈地变幻着,时而狰狞狂笑,时而痛苦扭曲。那双眸子,在浓黑与清明之间疯狂切换。 “师……师父……”终于,阿渝自己的声音艰难地冲破魔气的封锁,带着泣音和极致的痛苦,断断续续地响起,“杀……杀了我……快……”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因内在的激烈争夺而剧烈颤抖,声音时而被魔尊的狂笑打断。 “哈哈哈!江亦白!你下得了手吗?!”“她”又猛地抬起头,脸上是阎戮的狞笑,“看看这张脸!这可是你心尖上的人!你们尚未拜堂成亲吧?杀了她,你就什么都没了!” 江亦白悬立于空,脸色惨白如雪,握着剑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看着那张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脸庞,此刻却说着最诛心的话语,心如刀绞,神魂俱震。 他尝试出手,仙力化作柔和的束缚之光,想要将魔魂从阿渝体内剥离。然而,那魔魂与阿渝的魂魄因同源(被魔气侵入)和激烈的对抗,已产生了诡异的纠缠,强行剥离,极可能直接导致阿渝魂飞魄散! “没用的!江亦白!”魔尊的声音再次占据主导,带着嘲弄,“这具身体,如今已是本尊最好的盾牌!你那些手段,不过是给她徒增痛苦!不如放我们离开,本尊或许可以考虑,留她一丝残魂……” “不——!”阿渝的声音再次爆发,带着一种决绝的哭喊,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清明与痛苦交织的泪水,“师父!用……用那个!用‘寂灭星辰’!” 此言一出,江亦白浑身剧震,几乎从空中坠落。“寂灭星辰”……他苦练多年,只为应对可能出现的、无法诛杀的魔头,却从未想过,第一个要指向的,会是阿渝! “阿渝!不可!”他嘶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呵……寂灭星辰?”魔尊的声音带着讥讽,“江亦白,你父亲当年杀了她全家,手上沾满她至亲的鲜血!如今,你也要亲手杀了她吗?你们江家,可真是她沈家的命中魔星啊!” 这恶毒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江亦白所有的防御,也狠狠扎在阿渝的心上。 阿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但随即,那抹清明变得更加坚定。她望着江亦白,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勘破生死后的平静与恳求: “师父……您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个字都敲击在江亦白的心上,“我们上山的第一课……您教导我们……神明者,在其‘神’格,亦在其‘明’心……核心,在于‘守护’与‘责任’……庇佑一方百姓,守护一方苍生……” 她喘息着,对抗着体内魔魂的冲击,继续说道:“现在……这就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选择……求您……成全我……” “用‘寂灭星辰’……连同我和这魔头……一起……彻底净化……”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眼中的清明再次被魔气的漆黑侵蚀,阎戮的狂笑重新响起:“听到了吗?江亦白!她让你杀了她!哈哈哈!动手啊!让你的手上,也沾上最爱之人的血!” 江亦白死死地盯着那双在清明与漆黑间挣扎的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官市初遇她抓住他袖子的绝望,山上修行时她倔强的眼神,问道堂上她明亮的发问,逆天施雨后她守在榻边的疲惫,查明真相时她沉痛的泪水,还有彼此早已心意相通、却因世事蹉跎未能举行的道侣之仪…… 恨海情天,恩怨纠缠,最终,竟要走向这样的结局。 他看着阿渝那充满了哀求与决绝的最后眼神,看着她为了守护身后那片刚刚经历战火、亟待安宁的苍生,甘愿以身殉道……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悲痛席卷而来。 他缓缓抬起了手,指尖,一点极其微弱、却蕴含着宇宙终极寂灭意味的、冰冷到极致的星芒,开始凝聚。 天地间的光芒仿佛都被这一点星芒吞噬,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远去。 是成全她的道,守护这苍生。 还是……遵从自己的私心,哪怕与魔共存,也要留住她? 阿渝(自身意识)看着那点开始凝聚的星芒,眼中最后闪过一丝释然与不舍交织的复杂情绪,然后,她用尽最后力气,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苍白、却无比温柔的、诀别的笑容。 魔尊阎戮的狂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怒的咆哮:“不——!江亦白!你竟敢——!” 星芒,如同泪滴,无声无息地,坠落。 目标,直指那具承载着爱与痛、守护与牺牲的躯体。 指尖那点蕴含着终极寂灭意味的星芒,冰冷得仿佛能冻结时空。江亦白看着下方那张熟悉到刻入魂魄的脸庞,看着她眼中哀求与决绝交织的最后光芒,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几乎将他的理智与仙格都彻底摧毁。 就在那星芒即将脱离指尖的刹那,一段遥远却无比清晰的记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猛地撞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许多年前,青峦山问道堂。 他还是那个初为人师、面容尚带几分青涩的江亦白,台下坐着一个个眼神懵懂又充满好奇的新晋弟子,其中,就包括那个刚刚脱离官市苦难、眼神里还藏着惊惶与倔强的沈知渝。 他立于堂上,声音清越,阐述着青峦山传承千年的信念: “所谓神明者,非必居于九天,掌天地权柄;非必全知全能,解万般困厄;亦非漠然逍遥,超脱物外。”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稚嫩的面孔,缓缓道: “神明者,在其‘神’格,亦在其‘明’心。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晓自身职责所在。其力或有大有小,其位或有高低,然其核心,在于‘守护’与‘责任’。” 他记得,当时阿渝听得格外认真,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他继续说着,语气庄重而坚定: “于我青峦山门人而言,神明,便是脚下这方土地,是这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万千百姓。我等修习术法,感悟天道,并非为了凌驾众生,而是为了获得庇佑他们的能力。” “见百姓疾苦而视而不见者,不配觍居神明之位!” 回忆的画面如同琉璃般碎裂,重新凝聚成眼前这残酷的现实——魔气缭绕的战场,堆积如山的尸骸,以及那个被魔尊魂灵占据、苦苦哀求他动手的……他视若生命的徒儿,他未曾过门的道侣。 “师父……庇佑一方百姓……守护一方苍生……这就是我的责任……我的选择……” 阿渝那带着泣音却无比清晰的恳求,与他当年在问道堂上的教诲,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在这一刻,轰然重合! 原来,他当年种下的那颗关于“守护”与“责任”的种子,早已在她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如今这甘愿以身殉道、换取苍生安宁的参天大树! 他教导她何为神明之责,她却用生命,为他、为这天下,诠释了这责任的终极分量! “呃啊——!”江亦白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嘶吼,那凝聚在指尖的、冰冷到极致的星芒,因为其主人剧烈动荡的心神而明灭不定,几乎要溃散开去。 成全她的道,便是亲手葬送她的所有。 违背她的意愿,便是辜负了她的牺牲,也背弃了自己毕生坚守的信念,更将置天下苍生于魔劫之下! 魔尊阎戮的狂笑再次响起,充满了恶毒的得意:“哈哈哈哈!心痛吗?绝望吗?江亦白!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守护’!何其可笑!” 阿渝的意识再次短暂夺回控制权,她望着空中那剧烈挣扎、痛苦不堪的身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师父……动手……求您……让我……像个青峦弟子……像个您教导出来的……神明……” 最后“神明”二字,轻如叹息,却重于千钧,狠狠砸在江亦白的心上。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 再睁开时,那双眼眸中,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被一种死寂的、仿佛燃烧尽了一切情感的决绝所取代。 那点明灭不定的星芒,骤然稳定下来,变得无比凝实,无比冰冷。 他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连同这剜心剔骨的痛,一起带入永恒的寂灭。 然后,那点代表着终极虚无的星芒,如同泪滴,无声无息地,朝着下方那具承载了他所有爱与痛、也承载着苍生最后希望的躯体,缓缓飘落。 星芒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开始无声地崩塌、湮灭。 第44章 神陨 那点星芒,剥离了所有属于“江亦白”个人的情感与温度,只剩下最纯粹的、源自宇宙本初的“寂灭”法则。它缓慢地飘落,轨迹清晰得如同命运刻下的伤痕,所过之处,连光线和声音都被吞噬,留下一道虚无的轨迹。 江亦白悬浮于空,身体僵硬如同石雕,唯有那双死死盯着星芒轨迹的眼睛,泄露了他此刻正承受着何等凌迟般的痛苦。他苦练“寂灭星辰”千百个日夜,推演过无数种可能面对的强敌,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凝聚了他毕生所学、蕴含着终极毁灭力量的禁术,竟是为了……为了亲手终结他最珍视之人的存在。 “阿渝……”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这个名字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那个在官市抓住他衣袖的小女孩,那个在山上总是惹出麻烦却又努力得让人心疼的徒弟,那个与他心意相通、彼此照亮、却因世事弄人未能携手拜堂的道侣……他生命里几乎所有的温暖与光亮,都系于她一身。 而此刻,他正亲手,将这唯一的光,推向永恒的黑暗。 星芒,终于触及了“阿渝”的额头。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惨烈的光芒。那点星芒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她的眉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战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此,连风都停止了呼啸。 “阿渝”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脸上那属于魔尊阎戮的狰狞狂笑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他感觉到了,那股力量并非普通的毁灭,而是“存在”层面的彻底抹除!是连他这种不朽魔魂都无法抵抗的终极归宿! “不——!这是什么力量?!不——!”阎戮发出了绝望而不甘的咆哮,试图挣扎,试图脱离这具即将归于虚无的躯壳。 然而,已经太晚了。 寂灭星辰的力量,如同最精准的法则之刃,无视了一切防御与形态,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身。首先崩溃的是魔尊阎戮的灵魂印记,那嚣张了万载的魔魂,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连一丝青烟都未能冒出,便在无声无息间,被彻底“擦除”,仿佛从未存在于这天地之间。 紧接着,那股力量蔓延开来,开始触及阿渝自身的魂魄。 江亦白的心跳几乎停止,他死死地盯着,仙识不敢有丝毫遗漏。 就在那寂灭之力即将触及阿渝魂魄核心的瞬间,阿渝原本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丝解脱的释然,和对他无尽的眷恋与不舍。那是她自己的眼神!在生命最后的刹那,她终于彻底摆脱了魔魂的纠缠与污染,以最纯粹、最干净的姿态,迎接这注定的终结。 她望着空中那道悲痛欲绝的身影,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但江亦白清晰地“听”懂了她的唇语—— “亦白,别哭。” “护好……苍生。” “我……不悔。” 随后,那抹清亮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消散。她脸上那抹温柔而诀别的笑容,也如同水中的倒影,随着涟漪的平复,一点点碎裂、归于虚无。 她的身体,从被星芒触及的眉心开始,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弱星辉的光点,如同逆飞的流星雨,又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缓缓向上飘升,然后,在达到某个顶点后,彻底消散,融入了这片刚刚被战火洗礼过的、亟待新生的天地之间。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魂魄残片,没有转世轮回的可能。 真正的,身死魂消,归于寂灭。 她用自己的存在,践行了上山第一课所学——神明者,庇佑一方百姓,守护一方苍生。 星芒的力量彻底消散,那片空间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战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片空无之地,难以接受那位刚刚还在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少司命,就以这样一种决绝而壮烈的方式,彻底消失了。 江亦白依旧悬浮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抬手施术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脸上的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空洞到极致的死寂。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片吞噬了阿渝的、令人绝望的空无。 他苦练的最高术法,成功了。 他守护了苍生,履行了仙君的职责。 代价是,永失所爱。 原来,这世间最痛的,不是求不得,而是亲手……葬送。 “呵……呵呵……”一声极低极哑的、仿佛从破碎胸腔中挤出的笑声,终于从他喉间溢出,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晃,从空中直直坠落。 “仙君!” “师父!” 惊呼声四起,弟子们慌忙上前接住他坠落的身躯。 而这片刚刚经历过神陨与魔消的土地,在短暂的死寂后,终于迎来了劫后余生的、带着血泪的寂静。 只是,那曾经照亮了许多人岁月的星光,已然熄灭。 第45章 阿渝番外:青山依旧 我好像……睡着了很久。 又好像,只是眨了眨眼。 意识像是漂浮在温暖的水里,没有重量,没有边界。许多画面和声音,如同水底的珍珠,缓缓浮起,又悄然沉落。 我看见了官市那冰冷刺骨的雨,看见了母亲最后决绝的眼神,看见了颈后那根搔得人心头发慌的草标。然后,是一片月白色的衣角,干燥,温暖,带着雪后青松般冷冽又让人心安的气息。 他问我,为何不放手。 我当时想,抓住了,就再也不能放了。哪怕是深渊,我也认了。 后来啊,那深渊,变成了青峦山。有硬得硌人的床板,有抄不完的经文,有周辰师兄冷着脸的训斥,也有慕昭师姐温柔递过来的蜜饯。还有……师父。 起初,我是怕他的,也是怨他的。他总板着脸,要求严苛,动不动就罚抄、禁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怕里掺了敬,怨里生了……慕。 是他深夜批注的朱笔小楷,是他悄悄垫在硬板床上的羽褥,是那碗咸得发苦、他却硬着头皮喝完的莼菜羹,是逆天施雨后,他倒在泥泞里却依旧紧握法印的手。 他教我术法,更教我何为“神明”。 “神明者,在其‘神’格,亦在其‘明’心……核心,在于‘守护’与‘责任’。” 这句话,像颗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从重阳郡的疫病,到云梦泽的旱情,我看着师兄师姐们,看着师父,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拼尽全力,甚至不惜自身。我渐渐明白,修行,不是为了活得久,飞得高,而是为了有能力,去护住那些需要护住的人和事。 所以,当我知道真相,知道沈家血案背后那错综复杂的权力倾轧,知道师父的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时,那恨,像是烧红的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可恨意之下,又有一种更深的无力与悲凉。我看见师父眼中的痛,看见他夹在父辈恩怨与我之间的挣扎。恨他吗?恨。可那份早已悄然滋长的情愫,又如何能轻易抹去? 直到魔族来袭。 看着周辰师兄陨落,看着慕昭师姐重伤,看着那么多熟悉的、年轻的面孔倒在血泊里,我才真正体会到“守护”二字的重量。它不仅仅是理念,是选择,更是需要用生命去践行的诺言。 所以,当阎戮的魔魂钻入我体内时,我几乎没有犹豫。 我知道“寂灭星辰”意味着什么。那是师父为了应对万一本不该存在的魔头,苦练的最终手段。被此术击中者,神魂俱灭,永世不留痕迹。 多讽刺啊。他练来诛魔的术法,最后要用在我身上。 可我知道,这是唯一的路。 我用尽全力,夺回片刻清醒,求他动手。 我看见他眼中的震惊,恐慌,还有那几乎要将他击垮的痛楚。我的心也跟着碎了。亦白,我的师父,我偷偷放在心底爱了那么久的人,终究还是要由你,来为我画下句点。 魔魂在我体内叫嚣,用最恶毒的话语刺激他。提及他父亲,提及沈家的血。我看见他身体摇晃,指尖的星芒明灭不定。那一刻,我比他更痛。 “师父……庇佑一方百姓……守护一方苍生……这就是我的责任……我的选择……” 我看着他,用眼神祈求。求您,成全我。让我像个您教导出来的青峦弟子,像个……真正的神明。 当他指尖那点冰冷的星芒最终落下时,我反而平静了。 魔魂的嘶吼戛然而止,那令人作呕的侵占感瞬间消失。属于我的意识,在最后一刻,变得无比清明,无比干净。 我看见他了。悬浮在空中,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我想抬手,想再碰碰他的脸,想告诉他别难过。 亦白,别哭。 护好苍生。 我……不悔。 身体在消散,化作光点,轻飘飘的,像是要融进风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彻底的释放和解脱。 我终于,护住了我想护的。 用你教我的道理,用你予我的生命。 意识最后的微光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青峦山。山门巍峨,云卷云舒。演武场上,弟子们挥汗如雨;问道堂内,玄朴师傅絮絮叨叨;凌霄殿前,他一身月白,负手而立,目光清冷,却总在我望过去时,悄然柔和。 真好。 这人间,这青山,依旧。 只是,再无沈知渝。 第46章 空庭(江亦白视角) 江亦白醒来时,殿内烛火昏黄,映着熟悉的凌霄殿穹顶。周身灵力枯竭,胸口旧伤处传来沉闷的隐痛,但这些都不及脑海中那一片混沌的空白来得令人心悸。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内腑,引发一阵低咳。 守在一旁的慕昭立刻上前,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强挤出的镇定:“师父,您醒了?感觉如何?” 江亦白摆了摆手,目光急切地扫过殿内,声音沙哑干涩:“阿渝呢?她伤得重不重?带我去看她。” 慕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掐进掌心。她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阿渝……阿渝她没事,医师正在为她疗伤,需要静养,现在……现在不方便打扰。”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强装镇定的模样,如何能瞒得过与她相识多年、亦师亦友的江亦白?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听着那几乎压制不住的哭腔,心中那股不安瞬间放大成了恐慌。 “她在哪里?”江亦白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挣扎着便要下榻,“带我去!” “师父!”慕昭连忙拦住他,声音终于带上了泣音,“您别……别去……” “她到底怎么了?!”江亦白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真相,“慕昭,告诉我!” 慕昭被他眼中的疯狂与痛楚慑住,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泪水汹涌而出,她再也无法隐瞒,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 “阿渝她……她……已经不在了……” 江亦白抓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身体晃了晃,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不懂:“……不在了?什么意思?伤重……需要什么药?我去找!师尊那里一定有……” “不是伤重!”慕昭哭着打断他,声音破碎不堪,“是身死魂消!师父!是寂灭星辰!是您亲手……亲手为了诛灭魔尊阎戮……阿渝她……她连一丝魂魄都没有留下啊!” “轰——!”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江亦白脑海中轰然炸响!所有的混沌被瞬间劈开,那被他潜意识强行封锁、不愿记起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脑海—— 魔尊阎戮占据阿渝身体后的狂笑…… 阿渝挣扎着夺回意识,哀求他动手的泪眼…… 他自己抬起手,指尖凝聚的那点冰冷到极致的星芒…… 星芒没入她眉心时,她最后那释然、眷恋又诀别的眼神…… 她化作漫天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的空无……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刻在他的神魂之上! “不……不可能……”他喃喃着,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玉几,上面的茶盏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却浑然不觉。 他怎么会忘了? 他怎么能忘了? 他亲手……用他苦练来守护苍生的最高术法,杀了他视若生命、爱入骨髓的人!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濒死野兽般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响彻在空旷的凌霄殿内。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与绝望,闻者心碎。 江亦白猛地推开试图扶住他的慕昭,跌跌撞撞地冲向殿外,冲向阿渝曾经居住的星辉阁。 星辉阁内,一切如旧。窗明几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桌案上还摊开着未看完的典籍,砚台里的墨迹尚未干透,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药香和阳光的气息。 他走到内室,那张她睡过的床榻空空荡荡,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 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哪里还有那个会笑着叫他“师父”,会偷偷给他塞自己做的、味道奇怪的糕点,会在他受伤时红着眼圈守在一旁,会与他心意相通、彼此凝望的……阿渝? 什么都没有了。 真正的,身死魂消。这世间,再无沈知渝。 他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抚过那冰冷的床榻,抚过她曾经坐过的位置,最终无力地垂落。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玉雕,背影在透过窗棂的、惨淡的天光映照下,显得无比孤寂,无比苍凉。 慕昭站在殿门外,看着师父那仿佛一夜之间佝偂下去的脊背,听着殿内那死一般的寂静,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有些人,失去了,便是永恒。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只是青山依旧,故人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