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港旧事》 第1章 第一株麦苗 赶集那天孟惜媛的妈妈给她在集市上买了块水蓝色绸布,做了一条吊带裙。 料子轻薄,蓝莹莹的如同雨后的天空,点缀的白色扎染,也如云般纯洁柔软。 惜媛长得很白且瘦,吊带挂在伶仃的肩膀,延伸过锁骨深深的凹陷,布料剪裁的很好,包裹着少女身体线条,如同月光逶迤。 薛宁珊背着手打量她一圈,从路边摘一朵小野菊,将那朵花递到惜媛面前,“新裙子?没见你穿过,不过也穿不了多久,开学后听说要穿校服。” 花茎有些被捏软了,薛宁珊的手指肉乎乎的,手背上有窝,十分可爱,惜媛把花接过来,“我妈亲手做的,她让我穿,幸好要穿校服了,就穿一天。” 吊带裙是绑带的,肩膀上的蝴蝶结振翅欲飞,薛宁珊手痒痒的拽了拽细细的肩带,“对,就穿一天,以后可少穿,班里那些男生.......”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薛宁珊促狭地笑,孟惜媛伸手打了她一下,“你还要不要抄作业了,今天晚上可得交作业。” 初二的暑假短暂得令人恨不得时间倒流回放假前,宁珊哀嚎一声,“要不是为了抄作业,谁去上开学前的晚自修啊。” “不过惜媛,你今天被海燕姐叫过来准备明天开学典礼致辞,也好惨啊。” 孟惜媛是这一届初三优秀学生代表,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她拿了全校第一名,明天要作为代表为开学典礼致辞,她很重视这次机会。 班主任刘海燕去年刚从师范毕业,本来她的资历还不能带初三的学生,但她是从镇子上考到首都师范又回到镇子里的,校长十分看重,将重点班给她带。 而00级3班出了一个年级第一孟惜媛,刘海燕高兴且重视,找孟惜媛对了三次稿子。 因此,孟惜媛本不用参加的晚自修也因为老师的担心催促赶过来了。 薛宁珊不嫌热似的贴着好友的胳膊,路边野花野草疯长,快要铺到水泥路上,白色帆布鞋蒙了一层黄色的灰土。 夏末傍晚的蝉鸣依旧悠长,尚未正式开学,镇一中大门口已经聚了很多学生。 薛宁珊要买阿婆推车过来卖的红豆冰沙,嚷着一个假期没吃到甚是想念,好似将开学的怨气冲淡了不少。 惜媛站在路边等她,望向远处博雅楼后的落霞出了神。 空气里闷热不减,刚洗完澡出的门,才一个小时不到就沾了一层汗液,留下镇夏天就是这样。 亚热带湿润气候,像是个大蒸笼。 惜媛烦躁地皱了皱眉,她想催一催薛宁珊,在看到阿婆佝偻着背做冰沙时作了罢。 远远看着个熟悉的身影,惜媛认出那是同班的何盈,她也穿了条水蓝色绸布裙,两个女孩隔了条街都看到了对方,撞了衫的尴尬真是让人恨不得扭头离开。 布都是集市上的布,鲜嫩好看,何盈这条裙子找的是街上的裁缝,那裁缝技术不佳,裁剪上是少了分韵味,加上惜媛高挑白皙,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了差别。 何盈和惜媛向来不和,她是二班的文艺委员,一年两次的晚会都是她来排节目。 而且她还是主持人,可以说整个庆港中学,无人不识何盈。 可何盈除了文艺方面拿得出手,老师们还是更偏爱成绩更好的孟惜媛。 她为此咬牙学过,交钱补课过,可还是差了那么点。 她一想到明天孟惜媛要代表初三致辞,大出风头,她心里更是又酸又嫉妒。 如今两人撞衫,肉眼可见自己的裙子略显肥大,特意做的娃娃领都显得累赘,孟惜媛那一抹锁骨,恨不得盛了一汪水。 而惜媛看到何盈后,只礼貌点头打了个招呼。 两个人不同班,但见过面,她见何盈一副跟她不对付的表情,也不放在心上,她向来对何盈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何盈却觉得孟惜媛虚伪,不过仗着是油田子女,整天目高于顶,气得快将手里的书包带子攥烂了。 薛宁珊买完了红豆冰也看到何盈,嘀咕了几句,“惜媛,那何盈是不是又冲你摆脸?她自己成绩没你好不能致辞,怎么走哪都把人当假想敌。” 她拉着惜媛转身欲走,何盈本该过了马路和他们一起进校门,看了看身上的裙子,又止住了脚步。 校门口人不算少,推着餐车卖小吃的、骑自行车的,还有聚在一起说笑的,构成了喧闹画面,少年踩着滑板车如风掠过,穿梭在拥挤人流里。 “让一下!” 他音量不高,但是动作足够灵活,背心和短裤的搭配露出劲瘦的胳膊和小腿,随着滑板的移动,腰腿的配合有种流畅有力的美感。 意外发生在前面的餐车没有预兆的拐弯,瞬息之间,郑野只好做出最好的判断。 惜媛只听大薛宁珊惊呼一声,然后一股力量拽着自己往旁边倒。 她重重摔在地上,红豆冰倾倒出来,甜腻的糖水沾在胸前裸露的肌肤上,惜媛的第一反应是痛。 手掌擦在地上,膝盖也磨出了血,胸前稚弱的凸起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痛的惜媛一时说不出话。 “喂!你到底看没看路啊。” 薛宁珊努力拉了惜媛却还是没拉住,不过她倒是因为旁边有路灯扶了一把堪堪站稳,没摔这么惨。 她赶紧去扶惜媛,怒视着始作俑者。 而惜媛已经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了起来。 那只手可以说毫不温柔地掐在自己的胳膊上,小臂肌肉流畅,青筋蜿蜒在手背上,掌心很烫,有几分粗粝。 “对不起,摔哪了,我送你去校医室吧。” “郑野?”薛宁珊认出来眼前带着帽子穿着白色背心的男生是郑野,她挡在惜媛面前,警惕地看着他。 这时惜媛才缓过劲儿来,手和膝盖都火辣辣地疼。 面前的男生十分高大,因为站的近,惜媛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儿,她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说道,“不用了。” 一身臭汗。 ——夏天的教室里,体育课后,就是这种味道。 “那你自己去看,要是有事儿就找我。初三二班,郑野。” 郑野盯了两眼女孩的头顶,她自始自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便也不做纠缠,踩着滑板走了。 “诶,你!” 薛宁珊一肚子气还没撒出来,郑野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她听到惜媛小声抽气,就知道摔得有多痛,薛宁珊心里把郑野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时旁边两个男同学,凑上来问惜媛是否需要帮忙,他们殷勤地接了惜媛手里的书包。 “你是孟惜媛吧?郑野就那个臭脾气,没人乐意跟他说话的,看你伤的挺重的,要不要我们帮你啊?” “谢谢,也不用了。如果方便的话,帮我把书包送回初三三班吧。”被另外两个男生围着,惜媛也不太舒服。 过近的社交距离下淡淡汗味,嗅觉敏锐的孟惜媛始终被这味道包围,经久不散。 她却始终没表现出什么,礼貌应对。 那两个男生立刻积极回应,“可以,我们给你把书包带回班里!” 在医务室处理了伤口,惜媛已经疼出一身汗。 本就不耐痛,小小擦伤已经让她白了脸,裙子也脏了,薛宁珊将书包里的校服外套拿出来披在惜媛身上遮挡脏污。 “还好我哥外套在我这。” 惜媛看了眼身上明显大了许多的男式校服,没有拒绝。 第2章 不单纯友谊 去校医室回来,晚自习已经上了半节课,班里的人来了一大半,都在赶作业,惜媛一进教室,前桌宁小东注意到她的伤,“啊,惜媛,你摔了啊?” 这一嗓子弄得大家都停下了笔,女生围了一半上来,男生也在外围想凑上来关照几句,惜媛又打起精神应付,说自己没事,就是不小心。 薛宁珊说,“她是被郑野撞到的。”她对郑野心里有气,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郑野?就是二班那个体育生?” “他不是油田的吧,他整天不合群,又长得很凶,成绩也不好。” “不是,家里好像是镇上的,听说上学期跟何主任吵起来了,周一要念检讨书呢。” 关于郑野的讨论吵闹不绝,惜媛坐在座位上用书包挡着揉了揉被撞痛的地方,膝盖上擦伤的地方包了纱布,也不影响明天的升旗演讲。 不然真的要找他算账。 惜媛和班主任又核对了一遍稿子,晚自习结束后,薛嘉远来接薛宁珊,对妹妹和惜媛说,“书店新上了《课后一百题》,要一起去买吗?” “不了,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下次吧。”惜媛拒绝了,她对薛嘉远总有种谈不上的生疏。 如果说与宁珊之间,女孩子总有办法相处,那对薛嘉远,惜媛按照父母的要求小心应对着。 似乎没有看到男生有点失望的眼睛,孟惜媛只是抱歉地笑了笑,路灯融融的光晕下,女孩整个人都有着干净的底色。 薛嘉远今年已经上高一,他穿着普通的白色短袖校服,高挺鼻梁上驾着一副细黑边的眼镜,清正疏朗,身材颀长,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挺拔少年。 与妹妹宁珊不同,他自律、审慎,似乎不会出错。 他是老师口中成绩最稳定的学生,也是周会作为模范生演讲的常客。 惜媛同薛嘉远小时候玩的好,只是长大后,随着薛嘉远父亲升职,两家人的来往便少了。 后来她与薛宁珊做了同桌,才又和薛嘉远说的上几句话。 却也不能同小时候那样相处了。 这不是惜媛第一次拒绝薛嘉远,她还拿着薛嘉远的校服,她想,下次还给他,才有机会再见面。 路灯下孟惜媛同薛家兄妹在楼下道别,他们都住在职工院里,只不过薛家的房子在7号楼是机关大楼,建得最好。 惜媛还要顺着长长的楼梯往上走,才到16号楼。 一路上碰到不少上晚班的叔叔阿姨,都是母亲或者父亲的同事,住在一个院里,看着惜媛长大。 他们都问了一嘴惜媛受的伤,惜媛也就解释了一路。 到家后,母亲坐在餐厅里看书,她见惜媛回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阿媛回来了,肚子饿吗?厨房里有银耳汤,我特意从冰箱里提前拿出来了。” “你怎么受伤了,摔倒了?” 曹红梅注意到了惜媛的伤口,紧张地查看,惜媛又只好将解释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不疼吧,明天致辞还能行吗?” “没问题的。” 餐桌上摆着母亲的会计参考书,惜媛转移话题,于是问母亲,“你考试怎么样?” “最后两科了,等妈妈考过了,请你去街上吃大餐。” 父亲孟建国在沙发上看电视,已经困倦到打瞌睡,听到母女俩的对话终于是醒了过来,“回来了?明天开学,回来就早点睡吧。” “红梅,我们也睡吧。” “你先睡吧,我还要复习。” 曹红梅没有理会丈夫,冷淡得吝于给任何眼神。 她给惜媛盛了银耳汤,又坐了下来,餐厅钨丝灯泡应该是快要到了使用寿命,昏黄色中泛着沉沉的黑。 惜媛喝完汤在水池旁洗碗,孟建国在旁边洗漱,只听他嘀咕道,“天天就知道看书考试,家里的事情一点也不做,那个证考来有什么用?还不是那点工资?” 而透过厨房的花窗,惜媛看向垂首坐在桌前的母亲,侧脸坚毅认真,她想起母亲曾经的话,“惜媛,妈妈不甘心只在庆港。” 她那时候不懂,可是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惜媛也懂了。 庆港油田是那么庞大,父亲只是最底层的员工,中学学历,还是因爷爷受伤才顶替了位置,他要想上升何其艰难。 而有的人一出生,也就定下了一辈子。 16号楼的邻居上下左右都搬走了,有的是升职搬去了7号楼,有的是直接调走离开了庆港。只有孟家一直没有动过,从惜媛出生,到现在。 她听见过父母的争吵,特别是10岁那年薛家搬走,那是最大的一次争吵。 似乎是薛叔叔升职后,后勤部那一年评劳动模范,薛家的张阿姨和母亲同为竞争,但母亲遗憾落选。 曹红梅本就心里有气,孟建国又跑出去打牌喝酒醉醺醺回家,她收拾着丈夫吐的秽物,怨怼了几句。 孟建国却不同往日那般温和,他酒醉后口无遮拦,“每次领导请吃饭,同事请喝酒,叫你跟我去你都不去,从不跟人打好关系,你看,如今劳模也评不上吧?” “这跟你说的那些喝酒吃饭有关系吗?评优秀看的是成绩和实力。” “哈,大学生就是清高啊,你不懂,庆港.....不是个凭实力的地方。”孟建国脸上似乎带着点嘲讽,他一向尊重曹红梅,当初也是介绍人说曹红梅是大学生,他才用心追求。 可是现在,不如娶个厂里职工,东拉西扯的关系下总能说上话,比现在强。 “是啊,不是个凭实力的地方,所以这次把我挤下去的是他薛总的老婆,我也不是谁的老婆,只能吃了哑巴亏。”曹红梅冷笑。 “曹红梅,你什么意思?” “顺着你的意思呗,照你说不就是需要后台吗?我是没后台啊,你有吗?孟建国。” 那日的争吵以父亲给了母亲一巴掌结束,惜媛其实也记不太清具体他们又是怎么和好的。 父亲性格平和,母亲严厉,她那时反倒觉得母亲过于咄咄逼人。 可是父亲动手打了母亲,她又觉得害怕,心里更偏向母亲。 那次父母争吵后,母亲再也没说过要惜媛和薛家兄妹相处的事情。 孟惜媛眼见着薛嘉远薛宁珊两兄妹穿时兴衣衫,家里换了彩电,直到有一天,薛宁珊邀很多职工院中的朋友,去新家玩游戏机。 孟惜媛也在其列。 在薛宁珊家中,以前那些一起玩的伙伴都隐隐讨好薛宁珊。 惜媛被那个圈子排除在外,她没玩过那样的游戏机,也听不懂小女孩们聊的什么随身听,她家只有一台收音机,可以放放爷爷的京剧。 她那日悻然而归,后来就没再去过薛家了。 7号楼外面贴着崭新的橘白色相间的砖,统一安装的宝蓝玻璃窗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光晕,单元楼口的铁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薛家和孟家本都住在20年前修建的16号楼,踩着水泥台阶,蹭着石灰绿墙,永远拥挤不堪的楼梯间。 如今的薛家、以及住在7号楼的所有人,已经完成了一次跨越。 直到两年后,庆港油田机关附中改为庆港中学,惜媛也上了初中,她和薛宁珊分到同一个班。 曹红梅给她开完家长会回来问,“阿媛,你和薛宁珊关系怎么样呀?” “还可以。”惜媛没有说太多,母亲一直以为她和院中的伙伴关系融洽,实际上惜媛根本就不怎么和那些母亲同事的孩子们玩。 从前他们玩的时候,跳绳时惜媛帮忙抻着绳子,玩家家酒她扮演被喂饭的孩子。 无需她做什么。 后来长大,不再玩这些幼稚的游戏,而惜媛过于优秀的成绩又成了别人家孩子的模板,那些人也就不再和惜媛一起玩了。 “那就好,我记得以前他们住在这边的时候,你们常一起玩,后来搬走后,小学又不在一个班,就没见你和他们一起了,没闹别扭就好,初中了,一起学习进步也是好的呀。” “我知道的。” “听说薛家那个大儿子叫什么来着,哦对,叫薛嘉远,那是薛主任前头那个妻子生的,两兄妹呀,可真是关系好。”曹红梅絮絮叨叨,她每一句话似有用意,惜媛似懂非懂。 她同薛宁珊破冰,只因开学第一天,薛宁珊下学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不敢动,新学期新班级,薛宁珊也就认识曾经的小学同学孟惜媛。 惜媛留意到这一切,其实当初那些被排外的微妙情绪已经被时间消耗无几,她不至于小气到要恨薛宁珊到现在。 “你肚子还痛吗,校服借你。” 惜媛把她扶起来,将校服系在薛宁珊腰间挡住那一片红,又去厕所拿了抹布细细将椅子上的暗红血迹擦掉。 初潮猝不及防,腹中的隐痛,狼藉的座位,迟迟不敢站起来的尴尬,孟惜媛与薛宁珊在这一刻共享成长的秘密。 黑板前总有粉尘在光线中跃动,女孩从懵懂无知到彻底长大,期间经历难以言喻的羞耻和随时提防被看破的嘲笑,在那样的环境下。 孟惜媛在上初中前的那一个暑假就被曹红梅塞了一片卫生巾在书包夹层,母亲全然的坦荡理性,她告诉惜媛,如果不舒服,随时都可以跟老师说,然后去厕所换上这个,请假回家。 正因为这个举动,惜媛帮助了薛宁珊,也延续了那段稚嫩的友谊。 第4章 滚出来 果不其然,第二天孟家晚餐时,孟建国就状似无意地问起,惜媛昨天和谁一起下晚自习回来的。 惜媛乖巧回答,和薛宁珊。 “是吗?怎么李叔叔说碰到一个男同学呢?” “哦,就是快到院子里了,恰好碰到的。” “是田俊宇?”孟建国把职工院里和惜媛同龄,又同在附中的男孩都猜了一遍,惜媛说,“不是,你不认识。” “那是镇上的?家里是干什么的?” “你又不认识。我也跟他不熟,就是恰好碰到了。难道班里所有人的家境我都要问一遍才能和他们说话吗?” 孟建国讪讪一笑,“爸爸不是这个意思,就是问问么。” “爸,你想说什么我知道,镇上的人心眼多,不如职工院长大的孩子,我都记得,但同学之间而已,我不深交就是。” 惜媛早慧,家里让她和薛宁珊交往的原因并不单纯,可仅仅靠孩子之间的关系,绝不会对孟建国在机械一厂的职业发展有任何帮助。 但除了这样,孟建国也不知道如何和薛家搭上关系。 其实惜媛很厌烦这样有目的性的交友,小的时候不知道大人的弯弯绕绕,一个院子里住着,情谊单纯。 至少惜媛7岁之前一直如此。 1997年,惜媛一家搬到了职工大院,她与一个叫小雅的女孩闹矛盾,小雅扔掉了惜媛靠做家务攒的零花钱买的彩笔。 她哭着回家找父母,而孟建国却训斥她,“一盒彩笔而已!你闹什么?” “可是那是我攒钱买的,爸爸,我想让小雅道歉。” “人家第二天还找你一起上学,不就是道歉?还要什么道歉?” “可是.......”惜媛紧抿着双唇,而父亲从上至下的目光沉重无比,平时看起来和气、甚至有些窝囊的人在惜媛面前独断专横。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惜媛,彩笔的事情就算了,要和小雅继续做朋友。 惜媛听从父亲的话,继续跟在小雅身边。 小雅扔过她的作业,涂过她的课本,每当她想要把小雅的课本也扔掉的时候,她都想起父亲的话,要让着小雅,不要计较。 好在,小雅很快就转学了。 惜媛终于不用再受气,她也不用顶着小雅跟班的名号,被人议论。 此时孟建国也顺利转成了三级技师,一家人喜气洋洋庆祝,惜媛收到了曹红梅给她买的彩笔。 几年后,惜媛参加毕业典礼时见到坐在校长旁边的、小雅的父亲,十二岁的惜媛突然明白,当年为什么错的是小雅,父亲却让她受了委屈。 这五年里,曹红梅对孟建国的吵架多来源于孟建国的庸碌,她无法离开16号楼。 她对惜媛的期望很高,因为觉得女儿更像自己,她绝不会困在庆港。 餐桌上听完父女俩的对话,曹红梅打了个圆场,“好了,孩子交朋友你问东问西,惜媛这么乖你不知道?” 趁机,惜媛提出周末要去学校画黑板报参加比赛的事情,周六中午就在外面吃饭,曹红梅不疑有他,同意了。 “和薛宁珊一起吗?”孟建国问。 “对。”惜媛回答,她没撒谎,画黑板报的人的确有薛宁珊,但是她请假了,让惜媛替她画自己的部分。 周六惜媛到学校,画完黑板报后和几个同学告别,自己步行到学校后门,她提前半小时到了,郑野还没来。 惜媛靠在双杠边,把英语小报拿出来预习。 “媛媛?” 一道清朗男声传来,惜媛回头看见了薛嘉远,他难得没穿校服,而是穿了一套崭新的运动服,带着和小镇上其他男孩格格不入的干净清爽。 “好巧,怎么今天在学校?”薛嘉远信步而来,超过一米八的身高几乎要把惜媛整个人挡住,她抿唇露出她招牌的,乖巧的笑,“画黑板报,珊珊没跟你说?” “爸妈带她去县城买衣服了,难怪今天看起来有些心虚,她麻烦你帮她了?” “不算麻烦,珊珊负责填色,我就帮她一起画了。”惜媛把英语报装进书包,叠着手站在那里,树影随风跃动,落在她小而翘的鼻梁上,圆圆的鹿眼映着薛嘉远的身影。 薛嘉远忍不住又靠近了一步,“我替她谢谢你。” “我们是朋友嘛,宁珊也帮了我很多。” “初三还适应吗?想要考哪个高中?”薛嘉远和惜媛一起靠在了双杠边,神情放松,“县一中升学率很高。” “是,我还在考虑,看爸爸妈妈怎么建议吧。” 很符合惜媛的一个答案,她想去县一中,但是她的朋友都在留下镇,油田里其他同学应该也会继续在附中念高中。 薛嘉远笑了笑,“我可能要转学去县一中了。” 转学? 惜媛吃惊道,“学籍怎么转?我妈妈说很麻烦的。” 薛嘉远见她鬓边沾了一些粉笔灰,手心发痒,忍了几次才没有伸手替她擦,他一侧手臂搭在双杠,似乎要把惜媛揽在怀中。 “总之,这是个秘密,除了我家里人,其他朋友暂时还不知道,不想弄出太大阵仗,他们肯定要给我聚会送行。” 惜媛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和薛嘉远只会因为薛宁珊有交集,话题也多是薛宁珊,他比她大一级,因此惜媛也会借薛嘉远的笔记来看。 当然,借笔记不是目的,惜媛不过是要和薛家兄妹维持友谊罢了。 “那......我是不是以后见不到你了?”惜媛终于说了半句话,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薛嘉远的心像是被一只猫用脑袋轻轻撞击了一下,柔软,酸麻。 他脱口而出,透出一点期许,“惜媛,县一中真的很好,你的成绩没有问题的。” “我........” 她咬唇道,“嘉远哥,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升学是大事,我的建议只是建议,你不用太烦恼,好好上课好好复习。”几息之后,薛嘉远似乎冷静了下来,仿佛刚才的充满期待,饱含未尽之意的话不是他说的。 “嗯,我知道了。”惜媛道。 “要回家吗?我送你。” “不用了,我等朋友一起,她还在班里画黑板报,还没有结束。嘉远哥,你先走吧。” “好,注意安全,到家后给我们家打个电话。” “好。” 薛嘉远离开了,背影匆忙带着点欲盖弥彰,惜媛垂下嘴角,她冷声道,“出来。” 躲在树后的郑野慢慢踱步出来,他眉宇阴翳未散,盯着远去的男生,道,“你要考到县里去?” “唔,我穿校服可以进游戏厅吗。” 惜媛把绑好的马尾散了下来,解开了校服前面两颗扣子,看起来没有那么好好学生了。 “最好不要,你有别的衣服吗?”郑野今天就穿了一个背心,九月中旬天气早晚冷中午热,他露着精壮的、小麦色的胳膊。 “没有,那算了今天不去了。” 惜媛转身欲走,眼睛却在郑野腰上绑着的短袖衬衣上转了一圈。 郑野没懂,拉住惜媛,“去毛毛姐那里换一件。” 毛毛姐就在镇上开美发店,惜媛常去她那里剪发,她还和郑野沾点亲戚关系,后来两个人有什么事情也会去店里。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郑野车旁边,他骑了一辆老式摩托,惜媛摸摸下巴表示很有兴趣,“你会骑车?” “嗯。”郑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头盔递给她,“戴上。” 惜媛讨厌把头发压到,戴的不太情愿,但是郑野盯着她甚至上手替她调。 他的手指拂过惜媛的侧脸,粗糙的触感让惜媛嗔道,“你干什么?” “有点灰”郑野还是那张凶巴巴的脸,动作却很轻柔,他的手指放下来递到惜媛眼前,“你看。” 应该是粉笔灰,画黑板报弄的,惜媛耳朵有点红,她道,“少碰我。” 郑野没在意,回身先上车了,惜媛随之也坐在了后面。 车子发动了,风拂动着惜媛的头发,骑行速度越发地快,把留下镇的一切都抛下了。 她闻到了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郑野身上没有运动后的汗味了,他好像是见她前特意洗了澡。 此刻是淡淡的青草味,加上洗衣粉的味道。 乡道上尘土飞扬,惜媛把脸埋在他肩后,挡住了一切烟尘,而郑野只感觉到女孩的呼吸潮湿地打在自己**的肩头。 他突然后悔,因为自己怕热脱掉了外套。 但惜媛心情很好,她和郑野在一起,总有很多事情是脱离她一成不变生活的,失序是快乐的。 她听到郑野又问,“你要和薛嘉远一起去县一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