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图鱼头》 第1章 深海巡检 NSSG(Nerthus Subsea Systems Group)海上主控室 06:12 A.M. 主控墙上亮着整片海底的晶流线拓扑图。自从瑟蓝石被发现能让深海信号几乎零衰减后,人类以瑟蓝石复合导体铸造了第一代晶流线,全球高负载通信迁入深海,晶流线因此成为全球最敏感的基础设施。也是因此,任何一条节点的噪声,都会牵动超过半个地球的神经。 主控室外循环播放着清晨例行的系统广播:“晶流线南段今日预计能耗负载 82%,深海节点 05、07、11 进入高灵敏监测状态。提醒:星海效应可在海面观察到,为正常现象。“ 桌面上的通讯终端亮起,屏幕上跳出一串熟悉的标识“Ops-2 / 勒伊斯主任”。阿里斯伸手接起,声音里压着一丝睡眠不足的沙哑:“早上好,主任。” 主控室的光线偏冷,把他偏高的眉骨切得更锋利。眼下那点浅青被阴影藏住,只在他说话时偶尔显出来一瞬。 “阿里斯,我刚看了 NOAA* 公布的深海噪声指数图——你们 Nerthus 提供的数据流。” 女人的嗓音很冷,没有任何寒暄,“节点 05 的整体噪声等级昨晚又往上跳了一格。总部要你们今天务必把巡检做到位。年末了,我们经不起任何意外。” 阿里斯扫一眼监控墙上闪烁的蓝光数据:“我们已经在路上了。潜舱今早9点下水。” “很好。” 勒伊斯顿了一下,像在翻阅什么文件,“另外,昨晚你的审批有三份没签。会议结束后你三十分钟内补齐。” “明白。” 阿里斯下意识揉了揉眉心。 “还有——”,她的语气轻微一压,“凯今天也下潜吧?她上周的报告我看过……她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太稳?” 阿里斯握着耳机的指节收紧:“她没问题。” “希望如此,”女上司淡淡说,“深海不要意外。你是领队,我只提醒你这一句。” 通话被切断。主控室重新安静,只余设备运行的低吟。阿里斯抬起头,窗外的海面正微微亮起。 --- 今天是航渡日,Nerthus Vega号仍旧朝着巡检出发点平稳地推进。莱尔湾深海峡谷还在几十海里之外。 深海巡检是每周五的例行仪式。 自从凯升入的NSSG项目组,她的生活变得非常规律,基本是 “四天写报告,一天出海,两天在路上”。不过实话实话,比起坐办公室,凯更喜欢这样的日子。风大一点,海靠近一点,她觉得自己脑子也更清醒一点。 现在年末将近,就连最按部就班的工程师都开始盼着放假,甲板上不时响起几声轻松的笑声。尤其是莱尔湾一带本就是旅游城市,靠岸的码头在冬季也照样热闹。虽然是早班,大家都在盘算着今天下班后要去哪吃、去哪喝,连海风都似乎带着临近假期的兴奋。 然而凯今天的情绪却稍显低落。 清晨的海风从船尾吹来,掀起仪器箱上的警示标牌,铁片撞击围护栏杆“哐啷”作响。凯站在栏杆边,背影挺直,低头把今天的巡检参数输入到手持终端里。她把一头黑发随手束成低马尾,几缕碎发被海风吹得贴在脸侧,勾出精巧的下颌线。橙色救生衣下,制服的布料被海风吹得紧绷,她抬手按住耳机,确认声纳调频稳定。 “Hi,凯,节点 05 的链路我们先测还是先看外壳结构?” 同事托马斯抱着一叠记录板走过来,语气轻快,他那一头浅棕色的短卷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托马斯爱笑,而且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浅浅的细纹,竟平白显得比实际年纪要轻一两岁,他是组里最勤快也最嘴碎的工程师。如果细论起来,托马斯和凯其实是本科校友,不过两人在学校里几乎没说过话。真正熟起来还是到了 NSSG,彼此都发现工作节奏挺合得来的,有时候工作晚了也一起点个外卖吃口饭。 凯没有抬头:“早,先测链路吧。我想确认昨晚的数据跳点是不是误报。” 托马斯啧了一声:“我听洛凡说你昨天盯到凌晨三点,我还以为你要跟阿里斯吵一架再下班。你的数据我今早也看了,我还是同意阿里斯的。” 凯头也不抬地说:“我觉得还是有问题,今天再测一下。再说吵一架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吵什么.……” “解决不了哪边的问题?” 另一个略带玩笑的声音插进来,是船上的安全主管洛凡。寸头利落,肤色被海风晒得偏深,肩膀很宽。他靠在门框边,肩上还挂着昨晚没卸下的急救包,耳机里联络着近海的搜查队,他嘴边开着玩笑,但眼神却一直盯着这次任务的动线和人数。 “技术问题还是……情感问题?” 这话引来几声笑。一起工作了一个季度,大家都混得很熟,也都知道这对“情侣”有时候闹不和。几十米外的甲板另一头,项目领队阿里斯正和几个行政协调员讨论当天流程。听到声音,他下意识朝这边看了一眼。 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洛凡,你能不能别在我快接近工作状态时提这种话题。” “好好,我不逗你。”洛凡摆摆手,收起玩笑的表情,“不过你知道的,这两天肖恩不在,我负主责。我必须提醒你今天浪大,深潜舱下降时务必遵守距离规定,尤其是你。” 凯有点不好意思,正打算回一句,洛凡已转身走开。 不远处,阿里斯结束谈话,径直朝她走来。他步伐很稳,深色的风衣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凯看见他就不想呆着了,远远的冲他打了个招呼就把检测器扛上肩,转头向前走了。阿里斯叹了口气,加快几步想追上她,顺便看了看周围的组员:“都准备好了吗?船长说二十分钟后下潜。” 他语气稀松平常,但是熟悉的人能听出一点紧绷。 凯和其他同事交接了手里的报表,边带上蓝色头盔边道:“准备好了,随时能开始。” 阿里斯看了她一眼,像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淡淡点头:“那走吧。” --- 升降机下降。潜舱缓缓沉入海中,光纤缆线在压力下轻轻晃动,维持着与Nerthus Vega号的唯一通讯链路。水压包裹金属的声音深沉而安稳,像巨兽的呼吸。 舱内灯光不强,只够照亮仪器面板。凯坐在主控台前,手指敲在控制界面上,节奏冷静精确。旁边的副控由托马斯负责,洛凡坐在靠近舱门的位置,戴着声呐监听耳机。 阿里斯在船舱里站着,手扶着顶部扶杆,船身轻微晃动,他的站姿却几乎没什么偏移,深色衬衫在灯光下勾出利落的肩线。他的视线偶尔落在视频里凯身上:“ 潜舱下降正常。节点前方五百米。” “收到。开始读节点数据。”,凯在屏幕上调出频谱。蓝色线条原本平稳,此刻却微微浮动了一下。她皱皱眉,这个深度按理说不应该其他信号啊,转头看了托马斯一眼。 托马斯凑过来:“……不像晶流线的正常噪声模式。” 洛凡抬头:“外界生物活动?” 凯摇头:“频段太整齐,不像自然生物。” 耳机里阿里斯的声音插入:“有可能是设备老化吗。” 凯无奈:“阿里斯,这台设备才换新一年。” 阿里斯噤声,一时间有点尴尬。不过众人也没太在意这点小插曲,偶尔的信号噪音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凯吸了口气,她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莫名烦躁,她甩甩头希望这只是自己的过分敏感。 潜舱继续往下沉,两百米、三百米……黑暗一点一点吞没视野。直到晶流线的蓝光从深处亮起,纵横交错,宛若一张细网包裹着整片海域,那是一种无法拍照捕捉的光——微弱、流动、仿佛一颗颗沉在海底的星子。 托马斯轻轻吹了个口哨:“每次看到都觉得像在看宇宙。” 凯没有说话。这种景象,她第一次看到是在 18 岁那年。 那些被淡忘的记忆像海水一样冲刷进来...... 她还是个大学生,暑期实习第一天就被带进沿海勘探队。那日风浪大得像随时能掀翻小艇,教授和科研员们都忙着稳定仪器,无暇顾及她这个新人。 声呐忽然跳起莫名的孤立峰值。她以为是自己调错参数,正要校准,突然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在深海回波图里闪了过去。 像人,但动作比任何潜水员都自然。 像尾巴,但又像某种未知的肢体。 更关键的是那个影子,像是察觉到她在盯着它,竟然停了半秒,转向了她。一股冰凉的战栗顺着脊椎窜上来,她当时吓得手心全是汗,一时间呆坐着四肢都麻掉了。 后来回到实验室里,她犹豫地把那几秒的“错觉”说给一同实习的学长听,得到学长信誓旦旦的回复,“估计是噪声叠影啦。今天风浪这么大,回波本来就乱。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她也就慢慢遗忘了。 回忆被托马斯的惊呼拉回现实。凯稳了稳心神,也看向了屏幕:“信号又跳了。” 洛凡从监听耳机里抬头:“外层有东西划过。” 通讯里传来阿里斯的声音:“海豚?” 凯皱皱眉头:“海豚会在五百米深度靠近能源节点?” 阿里斯沉默,像被噎了一下。 潜舱灯光扫过晶流线外壳。就在那转瞬之间一个影子从舱窗外极快地掠过。细长。灵活。轨迹不是鱼类的弧线,而更像……肢体甩动。一瞬间记忆和现实重叠。凯惊骇,盯着屏幕,声音比她自己意识到的还要轻:“……又是那个尾型。” 托马斯一惊:“wtf……那是什么?” 洛凡也注意到了:“外接摄像能捕到吗?外接摄像检查!前方 20 度、10 度、5 度,全部回放一遍。” 凯调整频谱:“再倒 0.3 秒,有个长形影子……” 阿里斯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可能是长吻鲛,角度问题造成视觉放大……” “阿里斯,”凯截住他,声音不高但语气有点锋利,“长吻鲛不会贴着节点外壁走直线。刚才那个侧闪,不像是鱼类的反应。” 舱内和主控室内都安静了一瞬间,直到阿里斯轻咳了一下,打断了逐渐紧绷的气氛。他努力把情绪从声音里压下去:“……好。你们先保持原位。托马斯,把那段原始波段先标记出来。我会在主控室同步看。” 托马斯在一旁检查图像回放:“……没有清晰图像,但确实不像是已知的鱼类。” 洛凡边听边记录:“按流程,如果这属于‘不明生物干扰可能性’,我们需要进一步确认。” 阿里斯沉声:“那就按照 B-7 流程继续。先不要贸然接近节点,保持 10 米距离。洛凡监控舱内状态。凯,你和托马斯做第二次频段比对。” 指挥完工作,他停了半秒,像是本来想说点别的话,又硬生生收住了,最终只道:“凯,我们上来之后谈谈。” 凯没回答,她盯着屏幕,盯得像要把那个掠过的尾影硬生生背下来。 托马斯拉出之前的记录,不过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像是想缓解一下气氛,自言自语道:“哎,说起奇怪的东西——你们知道海鬣蜥吗?是种大蜥蜴。我记得之前在加拉帕戈斯群岛那边浮潜,有一次看到了它本体,那东西长得好奇怪,远看像个有手有脚的哥斯拉怪物。“ 托马斯边回想边抖了抖肩膀,像是在驱赶什么想象里的爬行动物,他对蜥蜴一直有点心理阴影。 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她对这事有点印象,她记得那是她刚加入NSSG时候的一次团建:“我记得,那是咱们部门团建去的厄瓜多尔,你好像和我们说了,我记得你上来第一句话是‘我现在立刻马上想回家’。” 托马斯:“……你这个到底是记得很清楚。” 阿里斯那边也传来一声不明显的轻笑,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凯的肩膀微微松下去一寸,她轻轻呼了口气,把刚才那刺得发麻的紧张感压回去:“不好意思啊,今天可能精神太紧绷,我反应有点大了。” 潜舱稳定在深度五百三十米的位置。节点 05 的蓝光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凯靠近控制台,手指调出高灵敏度模式。就在她想进一步观察时,屏幕左下角忽然闪起一条极细的脉冲波形,像有人在平静的海面下轻轻敲了一下,她一凛。 “这怎么回事,又跳了?”托马斯也注意到了。 “不是跳。”凯喉头发紧,“我感觉是……短促的、有节律的脉冲。” 这种规律在她的训练里只存在于教材示意图里——不会出现在现实深海的“随机噪声”里。 阿里斯皱眉:“你确定?” 凯没有回答。因为下一秒,一段极轻、极近、几乎贴着她耳骨的声音从整体噪声里挤出来。 “——你……在看我吗?”,是人声。 一种诡异、潮水般低沉的男声。 凯猛地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座位上。 四周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耳机里所有噪声瞬间恢复正常。就像刚才听到的那一句话,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托马斯注意到她的动作:“凯?你的频段那边跳了吗?” 凯迟疑了半秒,理性几乎是条件反射接了话:“你们刚才……有听到干扰吗?” 洛凡和托马斯对视了一眼:“没有啊。我们这边很正常。” 凯喉咙有些发紧,却尽力让语气保持平稳:“可能是我这边串频。” 托马斯皱眉:“五百米深串什么频……?没有外界信号能穿到这个深度吧。” 凯却不再解释,只是轻轻调整了耳机的位置,把监听灵敏度调到最低。理性告诉她,也许确实是最近有些压力太大了,幻听了。 舱外的深海黑暗一如既往。潜舱开始上浮。凯闭上眼,呼吸变得浅。她不敢再看向舱窗外的黑,像是害怕有什么东西正躲在更深处盯着她。 --- *NOAA = Nerthus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内尔瑟斯海洋与大气管理署,此文中虚构的国际性的海洋与大气科学机构,由多国联合资助,其对外发布的深海噪声图基于 Nerthus 提供的预处理数据流。 洛凡os:昨天等着给实验室上锁,结果熬到三点看小情侣俩拉锯....肖恩不在没人和我倒班,值班困到要死,第二天还要出海,啥日子啊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深海巡检 第2章 水族馆 午后三个人僵硬的从潜水艇里爬了出来,黄昏铺散在Nerthus Vega号的甲板上,声音与光亮让整个世界美得不可思议。船上一行人收了工,都想去当地酒吧小酌两杯。 酒吧靠海,因为天气较冷,客人基本三三两两坐在吧台。托马斯,凯和洛凡因为在密闭的环境呆了半天,不想坐室内,所以一致决定去了后院。木质的小院子外墙在潮风里有点旧,但黄昏时分的灯光柔和得像能把整片港口熨平。炉火在铁框里跃动,靠得近时脸颊会被烤得发热,让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凯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新鲜的室外空气让她觉得无比舒适。她没什么胃口,只点了杯莫吉托——甘蔗甜度刚好,薄荷又中和了她舌尖残留的海腥味。 托马斯从洗手间回来,拉开椅子时聊起今天下潜看到的奇怪影子。 “托马斯。”洛凡舒了口气,把酒水菜单递给了托马斯,“咱们刚上来,讲点其他的吧。” 凯也不想回想今天的日程,她其实不累,但那种难以言说的紧绷还埋在胸口。 托马斯摆摆手把酒水菜单放回中间,顺手拿了小食的菜单,忽然想起了凯在海下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问:“你后来是听见什么动静了吗?声呐那边没有异常干扰的记录。” 凯停顿了一下,摇头:“也许是我太紧绷了。” 三个人无话。Nerthus的船上,有时候沉默大过一切。 托马斯很识眼色的转了个话题:“说起来,这家店的蒜香面包你们一定得试一下。刚烤出来的非常酥脆,还得再配上海鲜蛤蜊汤,一绝。别看这家店小,我跟你们讲,上次运营部的来巡查,最后也是跑来这里吃的。” 洛凡也想起来了:“你说 Ops-2 那帮?去年年初对吧?我记得那天我也在附近,本来也是和同事一起吃饭,结果就看到勒伊斯那伙人过来。” 托马斯“哎哟”了一声,压低声音:“对,就是她。她来了,而且……你们一定得听这个。” 他憋着笑,轻轻清了清嗓子,然后学起来勒伊斯那种上对下命令式的挑剔口吻,把下巴微微抬起来点了点盘子:“ 嗯……奇怪,我这份蛤蜊汤怎么只有这么一点?是不是端过来的时候被谁顺走了?麻烦再补一些,谢谢。” 洛凡眉毛高高吊起:“……她真这么说的?” 托马斯摊手:“我眼睁睁看着她自己先吃了半碗才叫服务员回来。而且她说话那语气——服务员直接不停的道歉。我真觉得她这个玩笑开得莫名其妙的。” 洛凡时不时从托马斯和其他NSSG核心组员听到一些这个女上司的八卦,对勒伊斯的印象一直也不太好,又因为托马斯学得惟妙惟肖差点笑出声:“哈哈哈,是够难打交道的。她要是在旁边你现在已经被记名字了。” 托马斯“唉”了一声,继续道:“更绝的是,她吃着吃着还在训 OP 的调度助理,那个助理全程点头,我估计应该是个实习生,感觉都快被她给压扁了。” 凯也认得这位女高层,无奈的点点头:“哎听起来是她的风格。阿里斯从前年其实就在和她对接项目了,你们 NSSG 那次跟 OP 为调度开会,是不是她主持?” 托马斯叹了口气:“是啊,本来说十五分钟会议,她迟到五分钟,然后剩下十分钟内把我们三组全怼了一遍。干脆谁也别张口了,她一点技术不懂,上来呢就训.......” 正说着,院子里的风铃响了一声。阿里斯从夜风里走进来,外套还带着海面潮气。他向他们点点头:“抱歉大家,刚刚和 Ops-2 开了会。耽误了。” 他落座,桌上正好端上几盘炸芝士条和鱿鱼圈,还有配着橄榄油小碟的蒜香面包。 托马斯边取面包边问:“和勒伊斯?是今天的下潜相关吗?” 大家都心里有数,阿里斯迟到十次有八次是她。 “只是看节点报告。”阿里斯往凯旁边挪了挪椅子,“你们点了主食吗?” “还没有,我们刚点了前菜,一会儿还有肉球和烤豆汤要上,你看看再点些什么。”洛凡把菜单递给他。 凯将黑朗姆往他那边推了推,他轻声说了句“谢谢”,随手又点了一份橘子沙拉。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托马斯说起自己在南边住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当地水族馆,还买了年票,很值得一逛。 凯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捧着杯子喝。酒过一阵,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阿里斯,我想跟你说件事。” 托马斯和洛凡默契地换了话题:“我们去点第二轮酒。” 两人站起,留他们独处,边走边故意大声道:“happy hour 快结束了,我们得认真研究一下菜单。” 阿里斯把椅子往凯这边靠了一点。见凯迟疑,他蓝色的眼睛暗淡了一些,他大概知道凯在想什么:“你在潜舱里看到了什么?” 凯沉默了一瞬,侧头看向外面的海面。夜色已经压下来,海面被港灯切成一块块暗金色,隐隐的还能看到一些星海效应。然而时过境迁,她的心境与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深海星光时完全不同。 她想了想,转回来,深吸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我今天看到的东西很古怪,那不是鱼的影子。” 阿里斯沉默几秒,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调了全部回放。”他语气平稳,“影子确实有点不寻常。但 Ops-2 那边的意见是长吻鲛或巨管鱼。光折射会让它们的动作看起来像……肢体。” 凯直视他:“你信你自己这句话吗?” 阿里斯的眼神轻微动了一下。他原本想说什么,又想起了刚刚会议里的内容——勒伊斯在Ops-2那边给的结论—— “NSSG 组近期出现多次误报,属人员状态问题;建议加强压力评估,尤其是主工程师。”句句直指凯。 “凯,”阿里斯斟酌着,压低声音,“你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勒伊斯读了上季度的报告,担忧你的状态不太稳。” 这句话像一桶冷水浇下。凯放下杯子,声音却尽力平静:“算了。” 阿里斯看着她,眼底有担忧:“如果真的有异常,我们会按流程调查。我保证。只是……不要把今天的影子想得太远。” 凯笑了一下,却完全没有笑意:“嗯。” 海风从院子里掠过,院里门上的风铃又轻轻晃了一下,声音清脆而空旷。 --- 周六早晨的海风带着一点冬季的湿冷,但莱尔湾水族馆依旧人声鼎沸。入馆大厅上方那条蓝色吊桥像一道巨型鱼鳍,游客从下面走过,像进入某种人工制造的海底结构。对大多数人来说,海洋依旧温柔、美丽、透明,可被参观,被命名,被归类。 玛琳站在检票口时,诺蓝已经提前兴冲冲去拿地图,激动得像第一次来似的。 “妈妈,快过来看,他们今年新增了一个晶流线节点模型!超逼真!”诺蓝挥舞着地图。 玛琳抱着一杯热咖啡,笑了,快步走到儿子身边。诺蓝今年上初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校队里打球的缘故,个子蹿得很高,几乎和玛琳平肩。 俩人往里走进入水母展厅时,一整面水母墙像被海光浸透。半透明的触手在蓝光下轻轻收缩,舒展,宁静而自如,仿佛与外面的世界远远相隔。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正给游客做简短讲解。她背着讲解员的腰包,语气轻柔:“大家看得到吗?这是月亮水母——全世界最常见,也是最温和的水母之一。” 几个小孩凑到玻璃前,诺蓝也跑过去,贴着脸看。 讲解员指着水母伞盖下的四个白色圆环:“这四个像花瓣一样的结构是它们的胃哦。月亮水母没有大脑,也没有真正的方向感,它们的一切行动都靠……非常缓慢的脉冲。” 她举起手,像做示范一样缓缓开合五指:“这种‘开—合—开—合’的节奏,就是它们唯一的运动方式。如果你们看久一点,会发现它们所有的脉冲——几乎像是在呼吸。” 人群发出一阵轻轻的“哇——”。 玛琳也抬头看向玻璃。几十只水母在暗蓝色的水里同步浮动,伞盖一鼓一收,仿佛整片水箱在呼吸。 --- “欢迎进入——深海工程未来厅。” 深海隧道是整个水族馆最近搭建的亮点。巨幅屏幕模拟从 0 到 800 米的海域变化,海底机器、潜水员、鱼群依序呈现。最近还新加了晶流线节点。 昨天和阿里斯不欢而散,凯想着托马斯提到过的水族馆,于是就想早上趁时间充裕过来逛逛。电子屏在入口上方播着宣传片。 视频旁边,一群小学生围着讲解员,听得两眼放光。 “大哥哥,晶流线是不是能把整个海底点亮?” “为什么海里要铺晶流线呀?” “瑟蓝石为什么这么贵呀?” 讲解员说:“你们知道瑟蓝石是怎么来的吗?它其实是在地底下超级超级深的地方长出来的。后来因为板块移动,被带到了陆地和海底。” 她神秘地压低声音:“但只有在深海超级无敌大的压力里长出来的瑟蓝石,才会变成我们说的‘准超导态’。 这种状态不仅不怎么耗能——还会让里面出现不会被压碎的量子小通道。” “所以呀,”她指指展板上的晶流线模型,“当我们把这些深海瑟蓝石做成晶流线,就像一条稳定纠缠高速公路,全世界的人工智能就像连上了一张埋在海底的巨大神经网。分开很远,也能同时做同样的事情。几乎——”她夸张地打了个响指,“好像共用一颗巨大的海底大脑一样。” 几个小朋友发出长长的“哇——”。 家长在一旁低声嘀咕:“啊这就是现在大家都说的深海网吗?比十几年前的光缆听说高效多了。” 另一个家长接话:“对,看新闻上说政府最近还要扩张呢,我家港口附近经常能看到Nerthus的船,那不是晶流线的那家公司吗。” 凯边穿行过人群边饶有兴致地听着。忽然在人群前方,她看到一个有点熟悉的背影——一截浅金色卷发,随意挽在脖颈后面,白色的针织大披肩松松的搭在手臂上,和她记忆里会议咖啡休息时的那个站姿重叠了几秒。 “玛琳!” 那边的人回头,两人都怔了一下——谁也没想到会在周六早上、水族馆里的儿童展馆里撞见对方。 玛琳是凯在四年前在一个NRG 赞助的国际海洋科学会议上认识的,她是国际海洋实验室的研究员,长期研究鲸类如何使用声波和磁场沟通、如何在深海中保存彼此的声音回响,是少数在学术上严肃讨论海底可能存在一种天然神经网络结构的科学家。她本人一直相信海洋生态系统中可能存在一种更深层的“智能生命”。 玛琳笑得很温柔,她侧身给凯让出一点空间,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围着试摸缸比划的少年,“我儿子周六没比赛,我们就来散散步。真是巧,没想到就遇见了你。” 凯跟着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诺蓝正兴奋地问讲解员什么问题,脚尖在地上轻轻弹着。 “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南边的也没和我讲一声。”玛琳打趣,“咱俩得一起约杯咖啡啊。” 凯就把自己最近转组的事情简单提了一句,NSSG这边的项目玛琳多少也有所耳闻,俩人一边走一边聊。经过深海隧道的弧形影壁时,蓝光在两人身上缓缓移动,洒下淡淡的光辉。凯问:“你最近是不是在做瑟蓝石矿的生态影响的研究?上次邮件里看到你在比较两批样本数据。” 玛琳“嗯”了一声,侧头看她:“你转去 NSSG,应该很忙吧?你们那边听说最近一直在排查噪声窗口。” 凯不想承认,还是点了点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玛琳轻轻叹气,又扫了她一眼:“你这样子——要么是三天没睡好,要么就是发现了让你不敢说出口的问题。”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笑也轻轻的:“我猜你是后者。” 凯忍不住被逗笑:“你怎么这么准。” 就在这时,玛琳突然皱眉:“……诺蓝又不见了。” 两人一转头,果不其然,小孩已经开心地冲进交叉厅旁边的礼品店。 “这孩子。”玛琳无奈,“每次都想把这里搬空。” “没事,”凯说,“我也想进去看看。” 礼品店气味暖洋洋的,还带着香草海盐香薰的味道。诺蓝举着一盏半透明的小夜灯凑过来:“妈妈你看!这个会发光!像海底星星!” “星海效应夜灯啊?”玛琳笑道,“现实比这个好看多了。” 售货员热情地解释:“真实的星海效应当然更漂亮啦,但我们用了 NOAA 的公开数据做模拟动画,保证又科学又可爱!” 凯听到 NOAA,心里微微一动。她很清楚,NOAA 接入的是 Nerthus 预处理后的公开数据——那一路是经过 NSP 降噪和模板滤波的“干净版本”。 这意味着——有很多“非正常波形”会被自动过滤掉。 她忽然意识到问题:如果 NOAA 的数据是过滤版,那昨天那段异常……可能连官方数据都不会显示。 心脏跳得更快了。 凯心里升起一个清晰念头:周日,她要回站里再看一遍数据。 第3章 未知共振 阿里斯有其他事情要忙。周五那天晚上的时候他们刚走出酒吧门口,海风一股一股往院子里灌,门口的风铃被吹得叮当地乱响。他靠着门框,刚吸了一口冷气,终端就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低头扫了一眼屏幕,整个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是因为总部里接连几场蹊跷的失踪事件。一开始是北海的研究中心,两名科学家莫名失去了联络,现在是他的老东家Nerthus地质矿产部的海底采矿第三队被封了,具体细则还不清楚,这事情暂时被压着,但是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了,听内部人员说涉案人数已经高达十八人。文件上给的很官方——“信号中断”、“声纳记录异常”、“设施受损”、“疑似人员失踪”......阿里斯越看越心惊,直觉这次不是普通事故,有种风雨欲来,无法言说的不安。 托马斯和洛凡已经往街口走了,凯站在原地收外套,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水族馆,阿里斯没听清楚也没顾得上回话。他还在低头看屏幕,因为屏幕上上跳出的标识是 Ops-2 的紧急频道,标题只有几个字:“地质矿产部情况更新。” 他没有空闲再去管凯,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我得回一趟总部,今晚上的飞机。” 转身匆匆离去。 他知道凯的压力巨大,凯不止一次向他描述过在海底看到的异常景象,两个人还一起去看过心理医生。他明白她这段时间过得艰难,但是他也一堆烂摊子要处理,自觉无暇顾及,只希望凯能省点心。他也大致核对过噪音细节,没发现什么问题,况且他太清楚这点事情就算报上去,Op会给出的正式结论是什么。或许在工作和个人感受包括爱人的情况之间,他总是本能地、更习惯性地去护着前者。 阿里斯的事情并不是普通的Ops 调度。他离开酒吧后的那一个小时,多个组织同时被调度,四五辆黑色行政车沿着长街快速驶过,车影被冬夜缓慢吞没,像是整个城市悄然合上了某扇门。NSSG 的车把他送到南港的机场。外面海风大得像要把整个楼吹走,他刷脸进入电梯,眼前闪过自己被风刮红的眼角——疲惫、焦虑,还有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安。 七个小时的跨洋飞行,阿里斯终于坐在总部的会议室里。宽敞的大厅,空调开得很低,几位部门主管已经各自落座,十几盏白光从天花板倾泄下来,把人影拉得很长。会议桌上摆着三份不同部门的报告。 勒伊斯站在大屏幕旁,见他进来只是点了个头,随即切换画面。墙上的声纳记录缓缓亮起,是北海科研站失联前最后一次回传的数据。大屏幕上挂着北海科研站最后一次传回来的声纳图像,水道剖面在深色背景里呈现出一层层灰蓝的回声带,海床轮廓静静卧在那里,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中段有一片轻微的散杂回波。 “你看新闻了吗?“ 阿里斯循声望过去——屏幕右侧的滚动条上,“北海科研站两名科学家失踪” 的标题正缓缓向上滑。那不是正式通报格式,那是媒体的字眼。刺得他眼皮跳了一下:“……新闻怎么会提前放出去?” “我们正在查谁泄露的消息,” 勒伊斯双臂抱胸,语气像钢板一样硬,“这件事媒体比我们更早收到风声,不过这不是今天的重点。” 她翻开第二份报告推到他面前。 内容简单、干脆、无法回避: 【地质矿产部第三队,18 人失踪。】 【最后定位:节点区与瑟蓝石矿带交界。】 【声纳备注:未知共振。】 阿里斯盯着“未知共振”那一行文字,心好像被攥紧了一下。其实在 Nerthus 的内部,这几个字从来不是指“没弄明白的共振”,而是挂在 NSP 深度面板上的一种专用标签—— 匹配 Class Ω模式的信号。 那种高度有序、周期稳定、像心跳又比心跳更克制的节律脉冲,才会被写成这一行。知道这层含义的人不多,一线工程师在报表里只会看到被模糊成“噪声异常”的提示。 第三队的位置他再熟悉不过,与节点 05 所处的深度带相差不大,而那正是凯昨天下潜的区域。他本来还以为只是噪声异常或某种仪器背压的干扰,如今看着这两份连在一起的报告,却突然意识到这次的情况显然与工作里那些“可控范围内”的事件不一样。 勒伊斯却没有给他消化时间:“总部判断这是深海设施附近的‘未授权活动’。我们需要在最短时间内排除风险。NSSG 从本周起下调所有巡检深度,你作为海底作业领队兼现场总工,要带队排查 05、07、11。全线。” 会议室的灯光亮显有些刺目,他回想起凯在潜舱里说的那些话,回想起她在酒吧里提到的“那不是鱼的影子”,还有那几秒突然跳高的频段,以及她最近的低落情绪——那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敏锐。以前他可能会把这些归类为压力幻觉或情绪投射,但眼前的两份失踪报告,也让他第一次升起一种不太愿承认的直觉:这不是巧合或错觉,有些事情真的不对劲。 阿里斯稳住声音:“如果——只是如果,这些共振不是人为干扰……有没有考虑生态因素?” 勒伊斯抬了抬眉,嘴角带着一点近似冷笑的弧度:“生态?你想暗示海里有什么未识别生物?阿里斯,你是战略总监,不是海妖神话研究者。” 他被这句话堵住,却也无力反驳。本来晶流线的战略岗不需要现场盯着下潜判断情况,却因为节点 05 连续的异常,他被派遣到海面上,负责“现场判断风险”。 而所谓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更需要他像一根主心骨,硬生生撑住所有不可能说出口的恐惧。 勒伊斯一直在说话,内容大多是关于风险等级提升、巡检深度下调、以及 NSSG 从本周起要全线上调排查密度;她强调这是“组织判断为必要的预防措施”,语速平稳得近乎刻板,却在句尾忽然抬了下眼:“阿里斯,你现在是海底作业领队兼现场总工,需要在现场做战略判断,不要在一线人员面前制造额外负担。尤其是最近刚经历事故的那位。” 阿里斯没有接话。他很清楚那句话落在谁身上,也清楚在 Kep-05 这种节点上,一线人员任何一点心理压力的备注最后都会变成某种“系统性风险”的代号。 会议结束时已经临近午后。摩天大楼外的天空被云压得很低,但车水马龙的城市仍旧繁华的一如既往。阿里斯走出大楼的时候,把终端翻到明天的排班表,看到凯的名字安安静静地躺在“主控工程师 / 节点 05 巡检”那一栏。 他站在台阶上停了一会儿,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名字,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打一个电话。最终他还是把终端关掉,塞回口袋里。他不能告诉她—— 他看到的一些东西,正慢慢和她说的重叠。 他一向擅长在压力之下做出“最合理”的选择。只是这一回,他不确定“最合理”是不是等于“对”。 --- 周日的早晨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窗外的海雾还没散,远处汽笛偶尔拖长了穿过街道。凯在闹钟响之前就醒了,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手机在枕边震了一下。 是托马斯。 【早。你今天有安排吗?】 她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快半分钟,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又补了一句: 【我昨晚又想了一下那个影子。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你今天还在城里,要不要一起回去站里看一眼?】 凯撑起身,坐在床沿,手机在掌心里有一点冰。她和托马斯想到一起去了——原始数据可能有问题。从水族馆出来之后这个念头像水雾一样一直浮在她的意识边缘,只是被她一遍又一遍按下去了。托马斯这条消息一来,她反而下定了决心。 她打了很长一行字,删掉,又重新打,只留下短短一句: 【好。十一点。南侧门口。】 发送的那一刻,她突然有点心虚,好像在做一件不太光彩但又不得不做的事。 --- NSSG 周末的楼里比平时安静很多,连电梯里的空气都像少了几分人气。十一点整,凯在南侧门刷卡进来,门禁的声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有点突兀。灯光从头顶一格一格亮起,她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托马斯已经在门口等她,手里照例拎着两杯咖啡,旁边椅子上丢着一件薄外套,像随时准备被值班人员赶出去那样。 “我之前还有点担心你不想来呢。”他把其中一杯递给她,试图用玩笑减轻一点违章操作带来的紧绷,“毕竟我们今天干的事,好像有那么一点不符合 SOP。” “我们只是复盘自己的数据。”凯接过咖啡,低头找内监控舱的钥匙,声音不高,“没动设备,不算违规吧。” 监控舱的门被她用钥匙打开。灯光缓慢亮起来,成片的屏幕静静地躺着,偶尔有几条值班曲线在角落里跳动。没有其他人在。 凯熟练地调出节点 05 的历史记录,界面上出现的是前一晚上传给总部同步好的数据。她很快就看出来哪里不对:原本用于内部诊断的“原始频谱”一栏,比平时干净得异常。 托马斯贴近屏幕,皱眉:“我记得昨天这一段乱得要命。” “他们把 NSP 里给 NOAA 用的那套标准滤波模板挂上来了。”凯指了指右下角新增的一行参数,“这行本来只出现在对外的公开通道,不应该覆盖在我们内部的‘原始频谱’页上。” “意思是——”托马斯慢慢说,“‘有人不想我们再看到昨天的原始噪声数据?” 凯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很冷静地,把那一层滤波勾掉。几秒钟后,被抹掉的那条白线像从水底慢慢浮起来一样,重新出现在屏幕中央。 它细而长,起伏平稳,间隔整齐,像一条既克制又固执的心电图。 托马斯低声说:“这看着不像噪声。” “我觉得也是。噪声不会这么规律。”凯盯着屏幕,唇线绷得很紧,“昨天在潜舱里,我就是觉得它像脉冲。” “像心跳?” 她摇了摇头:“不完全像。心跳有更大的变幅,这个太……克制了。” “克制的心跳。”托马斯苦笑,“听上去更吓人。” 凯没有接话。她把时间轴拖回到他们看到尾影的那一段,调用外接摄像的记录,把速度从一倍调到四分之一倍。潜舱灯光扫过晶流线外壳,画面一格一格往前跳,在她的指尖下缓慢得像定格电影。 那影子还是在那里。 在灯光扫过晶流线外壳的前一瞬,它从画面左边掠过,细长,灵活。再往前一帧,它的末端轻轻一顿,像某种带有意识的东西短暂地停下,转向了镜头。 凯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下。就算她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像,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个词——“看”。 好像有谁在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从另一侧看过来。 托马斯第一次没有立刻用玩笑把紧张往回掰,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如果这是生物……那它的行动方式也不像我们知道的任何一种。” “如果是人造结构,就更不对。”凯说,“我们所有登记在册的设备没有任何一个是这个形状。” 舱内一时间只剩下冷气机的运转声。凯盯着屏幕,忽然有种很不合逻辑的想法——那影子和她十八岁那年在勘探船上看到的那个“错误回波”,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那种相似不是形状,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感觉讲给别人听。 “凯。”托马斯打破沉默,“如果我们现在把这整段整理出来,写报告交上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她当然知道。Ops-2 会开一个会,勒伊斯会在会议记录上写一句“疑似设备状态异常 / 主工程师近期工作压力偏高”,最后结论是“需加强心理评估,数据暂不采信”,然后这段频谱会被加重滤波,尾影那几帧会被归类为“光学偏差”。 她已经在别的事情上见过太多遍这种流程。 于是她只说:“上报的结果,大概就是明天不准我下潜。” 托马斯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他并不是不相信她,只是他也知道这个系统的惯性有多大。 “那你打算怎么办?”过了几秒,他问。 凯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那条白线,眼神很专注,像是在看一条真正的河流,而不是一堆数字。过了很长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明天还要例行巡检。按排班,我本来就要下去。” 托马斯“嗯”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靠在椅背上:“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鼓励你冒进的人。但是——”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更笨拙的说法:“如果你明天真的要下去,那我们今天做的事就是有意义的。至少你知道自己不是在凭空脑补。” 凯笑了一下,笑意却淡得几乎看不见:“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让人安心。” “那你想听哪种?‘一切都是你想多了’的旧说辞?”托马斯耸耸肩,“那个版本你已经从上面听过了。” 凯沉默下来。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已经不太热了,苦味比刚入口时更明显一点。过了很久,她在屏幕上保存了一个标记,把今天全部的操作清清楚楚记录在一个本地日志里,文件名起得很普通,像是某次备份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来:“走吧。” 托马斯看了她一眼:“你不再多看一遍?” “再看一遍也不会多出一个结论。”凯说,“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 “那在哪?”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门关上。门锁落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传了好几秒,才慢慢消散。 第4章 意外事故 周一的海面比平常更平静。清晨的太阳尚未完全升起,莱尔湾深近海的雾气在海面上铺成一层淡得看不清纹路的白。Nerthus Vega 号安静地停在预备点,像一块巨大的金属影子伏在海上。今天的目标是开往莱尔湾深海峡谷。 凯比排班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船上。船舱里灯光亮着,设备已由夜班人员交接完毕,空气中漂着一点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主控室的墙上晶流线拓扑图盈盈的散着光,只是屋内的空气冷得像刚从海底深处捞上来一样。 凯推门进去时,阿里斯已经在那里了。他站在靠窗那排监控台前,外套没脱,整个人绷得很紧,带着点低气压。 凯脚步顿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反应。 阿里斯已经听到了动静,他回头:“凯。” “嗯。” 她低头,把带着的装备放到操作台上,开始整理。动作比平时更安静,“你来得挺早。” “我这周......总部那边开会。” 他说得很轻。 凯没接话,只感觉胸口那块地方有点紧,她觉得自己倒算不上生气,或者已经没有气可生了,断联两天是常事,她不想计较了,只是偶尔还会觉得心里有些一直悬着的空落还没完全散掉。她戴上手表,敲了敲屏幕:“今天是下午1点下潜对吗?” 阿里斯看着她:“凯——” 凯听到了但是不想说话。 阿里斯的眉心皱了一下,指尖在桌面上停住:“你生气了?” “我没有。” 凯语气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里斯被她软绵绵的堵回来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平时最怕她不说话,因为凯很少和他发火,但如果真生气了,她的话就变得非常少,一副老|娘懒得和你继续耗下去模样。阿里斯是真怕了她这种一副拒不合作的模样。 阿里斯深吸一口气:“今天的排班我改了。下潜的是塔拉,托马斯和洛凡。” 凯的手指顿了一下:“为什么?” “开会说这次的节点的噪声比平时大。”他说,“我不想你下去。这个问题上次我们就吵过了。” 凯抬头,盯着他几秒,心里有点滋啦啦的冒火,像被细细地线拉住一下,虽然不至于痛,但就是怎么都不舒服。 “你不信我判断?” 她问得很平静。 “不是。”阿里斯低声,“我只是——” 他顿了半秒,“不希望你下去,节点那边……有一些不对劲的信号。但还没有最终确认。” “所以你一个人拍板,然后让我别下去,是吗?” 凯心口微微沉了一下。她低头,把端口重新插紧,手指扣着金属边缘,用着一点力气,好让自己稳住。 阿里斯沉默。 凯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怎么,现在连我的专业能力也值得怀疑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阿里斯压着情绪,“凯,我不是不信你——” “阿里斯,我能承担风险。”她说。 “我知道。” 他的声音更低了,“但我不希望你去承担今天这种风险。” 凯呼吸浅了浅。忽然一股委屈酸涩堵在胸口里,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看着阿里斯的眼睛,他眼里几乎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可她也觉得好疲惫。她有时候觉得阿里斯的那双蓝眼睛温柔得像是一朵云,她几度想要走近,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云近在咫尺,人却始终站在岸的外面。 “这是我的职位。” 她说。 “我知道。” 他看着她,“凯,你听我这一回。只这一回。” 凯在闭眼的瞬间,那短暂的犹豫中,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软了下去。 “…好。”她声音很轻,“今天,我留在主控室。”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的肩膀微微一沉——是卸下坚持后的、妥协的安静。 阿里斯明显松了口气,他上前一步把凯抱进怀里,凯拉了拉制服的拉链,不自在的侧过了脸,没有回应。半晌她把他推开,绕过他往主控台那边走。 两人肩膀擦过一小点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周末——那些没说出口的、悬在空气里的东西,在此刻凝结成了无形的距离。 凯忽然意识到:过去两天她想见他时,他不在;现在他来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压回呼吸深处。 --- 船上的灯光逐渐亮起来,值班人员陆续到岗。托马斯抱着潜舱日志,一边和洛凡确认气压阀门,一边瞥见凯在控制台,立马朝她挤了个眼:“怎么听说你今天和塔拉换班了?阿里斯亲自改的?” 凯抿了抿嘴角,表情有点不爽 托马斯了然的“哦——”了一声,不继续八卦了,从背后包里摸出一个小塑料袋:“对了,给你们带了点东西。昨晚下午我爸妈飞来看我,他们塞了我一堆零食。我还放了一罐在休息区,自己拿,别客气。” 凯好奇:“什么零食?” “仙人掌糖,还有橘子糖。”托马斯晃了晃袋子,“我没吃过,可能很怪,也可能很好吃。命运随机啊。” 凯眼睛亮了一下:“橘子的?” 托马斯乐了:“我就知道你会先抢橘子味。” 托马斯又对阿里斯挥了挥手:“头儿,我们下去了。别太严肃,给你俩带糖了。” 阿里斯笑,抬了抬下巴:“注意通话间隔啊。” 托马斯“收到”了一声,转身和洛凡一起下到潜舱升降平台。机械臂启动时发出低沉的金属声,像早晨第一道被唤醒的海底回响。 主控室里陆续有人落座,椅子轻轻拖动,键盘声断断续续。有人在右侧调频,左边有人报了个数值,又迅速记在板上。 凯站在主控台前,盯着监控画面里潜舱的那束光一点点向深处落下。她的手指落在键盘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又停住。 阿里斯站在她侧后方半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给额外的提示。旁边有人交接数据,他只略微侧头,让出一点空间。 仪器的低频声从地板传上来,均匀、稳定。凯把注意力落回屏幕。 “深度一百五十。” “外部水温正常。” “推进器状态良好。” 通话声规律地从耳机的频道里传来,平稳干净。凯盯着屏幕上的频谱线,它安安静静的,像平躺在海底的一条细线。 她的肩下意识往后收了一点,想靠在椅背上,却又停住。她知道自己今天状态不算好,可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刻让任何一点失衡显露给别人。 托马斯的声音打破寂静:“深度三百五十。晶流线可见。” 凯微微向前倾,看到画面里深海的光线像呼吸一样亮了一格。 “深度五百。” 洛凡的声音比之前略低了一点,“今天的光……比上周亮。” 凯点开侧频分析。光带在屏幕的边缘呈现出轻微的颤动,不规律,也不持续。像有人在水下试图轻敲金属,却隔着一整个深海。 她抬手调了个参数,数据跳了一下,没有异常提示。 阿里斯靠在椅背上,侧头看她:“怎么看?” 凯盯着波形:“像是背景噪声。” 阿里斯“嗯”了一声。 凯继续调参,心里却浮起一点小小不安,勉强把这个感觉压下继续工作。 “深度八百二十。准备抵达节点05。” 托马斯的声音略带兴奋,“状态一切正常。” 凯敲了个指令,节点05的回波图像被投在高亮屏幕上。那一刻,她肩膀不自觉绷了绷。图像纹理很正常。正常到反而让人心里不踏实。 阿里斯也盯着那屏幕,他的眉峰沉了一下。屏幕右下角突然跳了一点光。小得像误触,但不在常规范围内。 凯刚要靠近一点确认,频谱线上像被人拨动一样,轻轻跳了一下。 托马斯在耳机里“咦”了一声:“凯,你看到——”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下一秒,频谱整排像波浪一样往上抬了一格。不是骤升,不是暴动,而是像被某种温和的力,从深水里稳稳托起。 凯的呼吸微微一滞。她抬手想去调指令,却在指尖触及面板的瞬间,察觉到空气里无声增加的压强。 不是风。 不是声音。 像深海里有什么长眠的东西翻了个身,波动慢慢爬上来。 “凯?” 阿里斯的声音低下来,一下子惊得不敢高语。 她没回头。眼睛死死盯着频波那条线。 线上那些轻微的波动开始变快、变窄、收成一条细带状的亮纹。 托马斯在频道里吸了口气:“这……不太对吧?” 凯的指尖在按钮上轻抖了一下,身体比脑子先一步觉察到异常。凯按下重置指令,屏幕抖了一下,却没反应。 主控室的空气突然像被抽掉一半。 有人在背景里喊了一句:“磁场——等等,磁场读数不对!” 数据开始闪烁。屏幕上的字符也开始疯狂的跳动,忽然之间主控室的灯一盏盏灭掉,像一格格被橡皮擦掉画。 在下一瞬间,主控室的指示灯全部闪出红光。 托马斯的声音忽然断续:“主控室……你们那边……白噪——” 声音被撕开一样中断。随后,所有屏幕同时亮成一片刺眼的白。 凯只觉得耳朵里打进一道尖锐的金属响,像什么狠狠划过神经。她下意识回头抬手护住耳朵,懵懂中看见阿里斯猛地站起来。 “凯——” 话的尾音都未落下。地板像在瞬间被人从下方抬起一寸,整艘船轻轻浮起,又在下一秒被压回去。凯整个人被往后震了一步,手抓住桌沿才稳住。 啪——!!! 下一秒——空气里像被塞进一股看不见的电流,主控墙全部炸成纯白。 凯的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她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耳朵里的声音全都塌了,只剩下一道像从极深的水下传上来的—— “……哥哥” 细得像呼吸。 然后第二声,贴在她意识里: “……你是谁?” 白光往里卷,她的视线被彻底吞掉。 身体失重一样往下坠。主控室的声音全部远离,像被关在一道门外。 她听见阿里斯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喊她—— 但她听不清他喊了什么。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