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岭不可归》 第1章 第 1 章 九月的夏南像从不停火的炉灶。 太阳疯狂炙烤,地上的人和景被滚滚热浪扭曲,走在路上双腿像灌了铅,人的进气比出气长,看过去双眼都迷离而呆滞。 下午一点,正是热浪最滚烫的时候,陈寒岭将钥匙插入锁芯,没拧开,又用力拽着门把手拉扯了几下,锁芯彻底卡死了。 搬到夏南不是陈寒岭本意,眼下连个破房子的门锁都卡死更不是陈寒岭乐意见到的。 汗一滴滴顺着脸侧滑到下巴,打湿眼前的地面。 潮热。 还不是单纯的高温,海城的夏天也热,降水量也大,但跟夏南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陈寒岭觉得自己脸上仿佛盖着一层揭不下来的湿布,四周围着滚烫的烤炉。 手机振动起来,陈寒岭抹了把脸从兜里拿出手机,许绍清的声音从音质不佳的听筒里传来,清朗又疏离。 “到夏南了?安顿好了吗?” 陈寒岭靠着墙席地而坐,看了眼半截在外的钥匙说,“到了。” “还好有外婆留给你的这套房子,虽然很多年没人住了,又是个老小区,但好歹能安顿下来,不用自己另外租房。你现在不宽裕,还要上学,马上高三了,没那么多时间让你去做兼职。” 陈寒岭仰头闭眼,脸上满是疲倦,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轻飘飘“嗯”了声。 许绍清知道他心烦,但事要解决,逃避和安慰都没用,只好狠心跟他同步近况,“一中那边,杨文景还在打听你的去向,我让我爸瞒住了,你先别想那么多,安心上学,等高考结束,去了外地就再没人能威胁你了。” 手机持续振动,陈寒岭无名指颤了一下,喉咙发紧道,“知道了,我没事的,哥,你放心。” 许绍清听出来他不想多提,也就收了口,“那行,你先收拾,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去三中报道。” 挂完电话短信弹出来,一条接着一条触目惊心,陈寒岭正要关机,一条余额变动短信跳到面前。 许绍清给他转了五千,又发来一条附言:奖学金,不是家里给的,你先拿去用,高考完打工还我。 陈寒岭呆怔片刻回过神,将手机放回兜里,半蹲跪在地上继续撬锁。 蒋嘉昀就是在这时候推开门的。 老式房子没有电梯,水泥糊的楼梯,栏杆上爬满了斑驳的锈,每层楼两户,大门面对面,彼此之间距离不过两三米,紧凑又狭窄。 两人都被对方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但蒋嘉昀明显反应更大一点。 对门的房主他认识,旁边附小的退休老师,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平时家里根本没人来,听说子女都在外地。 突然间门口杵着个人,穿着一身黑正猫着腰在那撬锁,吓得他立马就将手里的垃圾袋丢过去,立马转身关门报警。 陈寒岭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兜头砸过来一袋垃圾,瓜果皮泡面包蔬菜叶子倒一身,发馊的汁水沿着脖颈往下滴,而始作俑者“啪”的一声关上门,老小区的墙壁薄,砸一下震天响。 肇事逃逸了属于。 陈寒岭生无可恋,正犹豫要不要去敲对门,里面就传来中年女人的骂声。 气势汹汹的嗓音,夹杂着方言,骂得实在难听。 不多时,里面消停了,一颗黑得发亮的圆脑袋探出来,鬼鬼祟祟。 陈寒岭没听到动静,依旧在鼓捣门锁,手腕和拇指都快抽筋,眼见着马上就能用铁丝勾出里面的断芯…… “那个……” 手一抖,断芯再次滑落,一切白干,从头再来。 陈寒岭两眼再次一闭,回头去看声源处,一个看起来比他小两三岁的瘦弱男孩,顶着一张苍白的脸,下垂着眼从嘴边挤出几个字。 声音太小了,陈寒岭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 男孩见他半天没反应这才努力抬起头与他对视,瞄了一眼又很快转走。 “什么事?”陈寒岭叹气,天热得他失去一切力气,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 男孩从身后递上一包抽纸,又从鼻腔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陈寒岭看着眼前印着卡通图案的抽纸,直接抽了几张拿来擦脖子和胳膊,衣服上已经没什么整理的必要了,这个天,就是放在那不动也得馊掉。 男孩等他擦完主动接过纸巾,蹲在地上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厨余垃圾,两只手隔着黑色塑料袋把地上所有垃圾推到一起,再一抄手将它们一把兜起。实在兜不住的……蹲在那犹豫了一会,看了看虚掩的大门,还是皱着眉用手去捡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倒霉到了极点就会转运,陈寒岭汗流到眼睛都快糊成盐碱地,断芯终于被撬松动,用力拽着门把手怼了几下,门终于开了。 对门再一次打开,一个骂骂咧咧的中年女人拿着手机往外冲,门框“啪”的一声再次震天响,经过的时候差点撞到陈寒岭。 男孩站在楼底,刚丢完垃圾准备上楼,被女人风风火火的动作撞到肩膀,向前踉跄了一下砸到墙壁。 “妈……钥匙……我没……” 女人早就不见踪迹,男孩呆滞在原地,两只手摊在身前,站在楼底与正准备打开门的陈寒岭遥遥对视。 * “厨房在这,你打开看看有没有水,我也没用过。”一边说一边弯腰去找水阀。 话未落音,旁边就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陈寒岭略诧异地看向水龙头,半锈的接口处正缓慢往下流淌着淡黄色的水。 水质自然说不上干净,但现在这情况也没什么好挑的了,男孩面容扭曲,磨磨蹭蹭等了一会儿,才终于咬牙将手伸过去。 陈寒岭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一张纸,墙上挂的抹布他是肯定不会用了,还没等他开口,男孩两手放在身侧,漫不经心地甩了甩。 “没事的,天热,马上就干了。”男孩笑了笑。 大概觉得自己还挺有义务缓解尴尬,见陈寒岭没什么反应就又笑了笑。 好傻。 “你是刚搬来的对吧?”终于让他抓到了解释的机会,“我刚才以为你……呃……因为齐奶奶这里早就不住人了,最近小区里又一直在说防火防盗,我就……” “你就把我当成小偷了。”陈寒岭将话茬接了过来。 男孩将头摇成拨浪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没反应过来,但是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指了指陈寒岭身上一言难尽的T恤,“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要不然,我帮你拿回去洗了吧。” 陈寒岭打开水龙头放水,等到水质逐渐变清后一边搓抹布一边说,“没事,晚点我自己洗就行。” 男孩以为他在客气,还打算坚持,陈寒岭叹气道,“你回得去吗?” 面容呆滞,一锤定音。 “那我帮你收拾屋子吧,我平时在家经常收拾的,很擅长,就当跟你赔礼道歉了。” 陈寒岭也没有多余的抹布,好在墙角还有能用的扫帚和拖把,男孩动作利落,不多时就将整个屋子都打扫好了。 收拾半天,看起来勉强能住人了,陈寒岭用胳膊去蹭脸上的汗,看着面前花了脸的人,忍不住说,“你……谢谢。” 男孩双眼笑成弯月,傻气比刚才少了一分,“嗯,不客气的,我就住对门,哦,我叫蒋嘉昀,你刚搬来,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陈寒岭。” 蒋嘉昀等了等,结果他说完名字就没了下文,空气再一次凝固。 “额……啊,我刚刚打扫的时候看到你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应该需要买一些生活用品吧,嗯……超市要往前走两个路口,一会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这边巷子是挺多的,城中村地带,先后建的几批居民楼凑在一块不成规矩,放眼望去只有一个便民超市,就在外围最大的交叉口。 “谢谢,不麻烦了。”陈寒岭低头边擦箱子边拒绝。 这是赶客了,蒋嘉昀略显失落,低头“噢”了一声,过了会儿转身打算往门口走。 “不过我要买的东西有点多,你方便的话,帮忙带下路吧。” 蒋嘉昀立刻回头,又笑得很傻气,“嗯!” 第2章 第 2 章 班主任李莉将陈寒岭带进来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内部轰动。 一班算是理科实验班,进了高三,人员基本就稳定了,为了照顾学生情绪轻易不会发生变动。再说为了冲刺来年高考,这时候引进转校生实在是好坏难料。 高三压力大,学校资源也有限,每年为了清北名额,三中和附中打年年对打擂台,附中作为老牌高校一直稳居第一,但近两年三中势头猛烈,隐隐有赶超附中的意思。 在这个关键时刻,能让李莉和校长同意转进实验班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梁真转头正准备说出自己的伟大猜测,定睛一看,蒋嘉昀像见了自家亲兄弟一般亲切,脸上带着笑意,目光期待,身体前倾,胸口抵着桌子快把自己从座位上杵出去了。 “什么鬼?你后妈给你添兄弟了?” 蒋嘉昀无心理他,眼看着陈寒岭往自己这边走来,并不自知自己正目光炯炯地迎接。 陈寒岭不太习惯这种友好的注视,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就往后排落座了。 “有点装啊嘉嘉。” 蒋嘉昀回头瞪了他一眼,脸色罕见地沉了下来,梁真一手举起,“白旗。” “白旗”是他俩之间的默契,举手说出来代表投降,道歉,认怂等一系列放弃争执的意思。 大课间有性格活跃的来找陈寒岭搭话,问及过往一律答得简略。 外地,南方,搬家了,这边有亲人,学习一般。 再问就是不回复。 蒋嘉昀坐在座位上一个头也不敢回,陈寒岭比昨天看起来更加冷淡,而且这种冷淡看起来像是打算无差别对待任何人,自己实在是不敢暴露和他认识。 梁真不信邪,也去打了个招呼,只得到个礼貌回复,他引以为傲的自带的春风和煦般的魅力,刚吹到陈寒岭面前就被他结了冰的眼神给劝退了。 这对交际小王子来说,算是天塌了也不为过,属于人生十八年来首次外交滑铁卢。 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嗯?你不吃吗?”蒋嘉昀伸出邪恶之筷,从梁真餐盘里夹了块牛肉,就着米饭香得眯起了眼,太幸福了。 三中教学质量没话说,但这食堂饭菜实在难评,用梁真的话来说,那是狗都不吃。蒋嘉昀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嘴里正在咀嚼根本嚼不烂的猪肉,看着一点颜色也没有也能吃得停不下来。 梁真说的狗都不吃的饭菜,蒋嘉昀吃得香,这就让人很尴尬。 索性梁真也很快反应过来了,非常大方地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乐扣餐盒往前一推,“喏,小倩阿姨做的,随便吃,让你见识一下厨神的手艺。” 小倩阿姨是家里的保姆,平时负责梁真的一应起居,蒋嘉昀在和他同桌的第一天就意识到,这是货真价实的小少爷。 “喂……今天做的可是我最爱的番茄牛腩,你上午不帮我说话也就算了现在怎么好意思在这白吃白喝呢这位同学?”梁真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筷子在米饭里叉来叉去。 蒋嘉昀知道他这是上午被陈寒岭下了面子觉得尴尬,继续鼓着腮帮子吃着明显两人份的牛腩说,“可能这就是他的性格吧,而且他刚转来,应该还不习惯,咱们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你上去就问人家的**,不想理你也很正常呢。” “那也不能把头抬到天上去吧,前后桌呢,高三可还有一年,来日方长懂不懂。”梁真终于开始吃被蒋嘉昀分好的菜,眼见着碗里还剩一大半立马嚷嚷起来,“哎呀吃不完啦,小倩阿姨真是的,都说了少做点,养猪呢!” 高三“减负”的口号出来后,学校就不再强行安排晚自习了。 天黑之前基本能放学,但回到家也是一堆作业要做,换个地方学而已。 蒋嘉昀进小区前看到陈寒岭进了农贸市场,只犹豫了几秒便跟了上去。 摊主阿飞见他是个高中生,临近收摊卖价也不便宜,陈寒岭试图讲价,阿飞演技飙升假装大方,说给你便宜点,结果就抹了个零头。 蒋嘉昀立马上前按住陈寒岭的钱包,嬉皮笑脸道,“阿飞哥,你这最后一斤肉了,再不卖就隔夜了,你看看这菜场哪还有人啊,不来个半价真说不过去。” 阿飞一见他就头疼,平时砍价就属他最会磨,赶又赶不走,仗着长了张乖脸没少讨到便宜。 “呐这块肉多了送你朋友别吵了,我真是服了你,快走吧,别耽误我收摊回家吃饭。” 回去的路上蒋嘉昀走在旁边脚步轻快,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帮了人心情好,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不停,跟陈寒岭嘱咐菜场里哪家便宜哪家菜好,哪家什么时候去买好讲价,还有买菜的时候顺手要些葱姜蒜就不用另外再花钱买了等等。 “平时家里的菜都是你买吗?”陈寒岭问。 蒋嘉昀脚步放慢,拽了拽书包带,“嗯,我买惯了,所以,以后你要是还有需要可以都来问我。不止买菜啊,其他什么的我也知道,配钥匙啊,疏通下水道啊,问我准没错。” 俩人一前一后上了楼,蒋嘉昀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冯玉梅刚好出去,看到蒋嘉昀就说,“我出门打麻将了,菜我买了在厨房,你弄点吃的,看着小哲做完作业带他去洗澡,别让他看电视。” 经过陈寒岭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冷淡的眼尾,半大小伙子看起来阴恻恻的。 冯玉梅莫名后背有点发寒,但也来不及细想就忙着下楼了。 谁家孩子,一点礼貌都没有。 蒋嘉昀进了屋,在玄关处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厨房,水槽里依旧放着早上没洗的碗。 蒋哲手里拿着个玩具枪尖叫着冲出房门,对着蒋嘉昀假装警察,“biubiubiu!蒋嘉昀,我宣布你被逮捕了!快放下武器投降!” 蒋嘉昀懒得回应他,调料盒里的盐没了,上次买的盐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蒋哲见他又不理自己开始烦躁,用枪头抵着蒋嘉昀的腰大声嚷嚷,“蒋嘉昀,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我在忙你别吵,自己旁边待着可以吗?” 蒋哲最讨厌他平时这幅不爱搭理自己的样子,当即又闹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饿了饿了,你慢死了怎么还没做好饭,我今天要吃炒鸡蛋,不然我就不吃饭!” 蒋嘉昀深呼吸平复心情,指着灶台上的空盒子,“我上周买的盐呢?是不是你拿去玩了?” 蒋哲眼珠子一转,张嘴就说不是自己,转身跳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 大概是真的饿了,又怕盐的事情被抓包,蒋哲从抽屉里拿出一袋薯片垫肚子,学冯玉梅二郎腿翘得高起,一边点脚尖一边将薯片咬得嘎吱响。 蒋嘉昀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敲对面的门。 门开了,客厅的窗户也开着,形成对流风,将屋里的饭香吹到面前。 蒋嘉昀张了张嘴,突然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有事?”陈寒岭见他愣怔着。 蒋嘉昀“嗯”了声,语气里泛着迷糊,笑着说,“好香啊,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陈寒岭语塞,大晚上上门总不能就为了夸他一句做饭很香,“只是碗面。” “怎么了?” 蒋嘉昀回过神,看上去情绪突然有点低落,“我想借一点盐,家里没盐了,用完马上还你。” 陈寒岭去厨房拿给他,又问了问还需要别的吗?蒋嘉昀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就回去了。 过了大概一小时,陈寒岭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听见有敲门声,打开门发现地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他的盐袋,还有一颗红苹果。 第3章 第 3 章 入学第一次小考来得很快。 班级里哀鸿遍野,尤其是梁真。 蒋嘉昀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生活里大大小小的考试随处可见,学习上遇到的考试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了。 倒不是说他成绩有多逆天,毕竟三中仅次于附中,实验班又在年级里排第一,他的成绩在班级里前十基本排不上,勉强算个中游吧。 也不是没拼命努力过,那些沉寂的深夜、对未来不知去向的茫然时刻。奋力向上游的途中,累到精疲力尽才发现很多事情光靠努力其实根本无法达到。 于是只能强行自我和解。 质疑和贬低时常出现,也曾自我怀疑和否定过。 但在努力很多次没有达到理想结果之后他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梁真不一样,老老实实勤奋刻苦的时候偶尔能和蒋嘉昀并列中游,但稍一不留神就直线掉到班级末尾去了,用李莉的话来说,进可211,退可小普本。 “那能怪我吗?成绩本来就是浮动的,再说高三压力多大啊,这一群人高三之前岁月静好进了高三就疯了一样,谁扛得住啊,保证不掉到倒一我也是很,辛,苦,的。”梁真对着排名表指指点点,“你看,这次不就蛮好,就比你低了10名,差得也不远嘛。” 蒋嘉昀也不急着跟他争辩,只点点头问:“那你爸怎么说?” 梁真放下排名表,脸上由晴转阴,看上去有点心痛,“零花钱扣了两千,我这个月要换的显卡没了。” 蒋嘉昀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翻开试卷整理错题,不再搭理他。 但陈寒岭实在让人大吃一惊。 上来就直接挤掉稳居班级第一的高浩宇,虽然只比他高了五分,但也很吓人了。 梁真侧着身子往后座看了看,回过头凑到蒋嘉昀耳边,“装哥一脸发挥失利的样子,你说他难过什么呀?班级第一,人家高浩宇的表情才叫发挥失利呢,第一名没了,以后要成万年老二了。” 课件休息的时候蒋嘉昀去开水房打水,路过转角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陈寒岭的名字,蒋嘉昀没忍住凑近去听,高浩宇和身边几个小跟班正在猜测陈寒岭的来头。 “我舅说之前是海城一中的,档案没彻底转过来,算是借读。” “靠借读搞这么高调,海城一中哎,按理说高低得去个附中,犯得着么来咱们三中。” “哈谁知道之前在海城干了什么,待不下去了非要往外地转,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不说了吗,什么亲戚在这边,什么亲戚,高三了转过来借读,搞笑。” “那还能干什么,要么男女关系乱七八糟,给学校逮住了呗。” “哎你别刻板印象啊,男男关系乱七八糟也是有可能的啊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成一团,嘲笑讥讽十足,蒋嘉昀内心燃起一团火,正要上去找他们理论,身后突然发出一点动静。 陈寒岭只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不认识的陌生人,眼底连最初的温度都没有了。 蒋嘉昀明明不是其中之一,但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很慌。 艰难的一天终于结束,蒋嘉昀心绪不宁地回到家,正准备向往常一样去厨房做饭,突然想起明天是周六,冯玉梅又带着蒋哲回娘家了。 客厅昏暗,空气中飘着些许浮尘,厨房窗户虽然是开着的,但老房子年久失修,拉杆只能支到一半,通风通得也并不畅快,常年做饭的厨房油腻味永远散不去。 卫生间的门半掩,喷头还在漏水,滴滴答答往盆里淌。 蒋嘉昀靠坐在沙发上,书包丢在一旁,仰头看着上方的吸顶灯,灯罩灰败,周围趴着一堆早已僵死的蚊虫。 真的不想待在这里。 蒋嘉昀突然起身,穿过玄关走到对面。 可是这样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病? 早上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现在又去敲他的门,真的不会把自己赶出来吗? 蒋嘉昀踌躇万分,进不敢敲门,退又不想回自己家待着。 陈寒岭刚到楼下就看见一只鸵鸟正站在自家门前,试图用头入室抢劫。 “这回又要借什么?没盐了?” 蒋嘉昀被猝不及防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人不在家,还被当场逮了个自己正在犯蠢的现行。 “嗯……不是,我,我是想说……”目光下移看到陈寒岭手里提着的塑料袋,“你买菜啦?你要做饭吗?” 陈寒岭掏出钥匙,蒋嘉昀立马侧身站到一旁。 门一打开,蒋嘉昀就自顾自地跟在后面进了门,陈寒岭回头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功夫,人已经十分顺手地将门给关上了。 陈寒岭:“……” 在没有主人的邀请下进门已经很荒唐了,但止步于玄关还算有点底线,于是蒋嘉昀开口道,“我家里没人,也没吃的,可不可以在你家待会?” 说完生怕他不同意,连忙加注,“我会做饭,不如我帮你做饭,做完饭我洗碗,能不能蹭个饭?” 陈寒岭听完无可无不可地往厨房走,撂下一句话,“不用,坐那等着吧。” 蒋嘉昀哪可能真听话,立马脱了鞋往厨房走。 “我可以帮忙的,真的不用客气,来蹭饭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坚决不可能白吃白喝。” 陈寒岭回头看了眼地上,看得蒋嘉昀后背一紧,立马站在原地不动,生怕他反悔要将自己赶出去。 陈寒岭将脚上的拖鞋让了出来,自己光脚踩在地上,“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你先穿这个。” 蒋嘉昀愣了,迟疑了一会往前两步,客气或者拒绝的话就没能说出口。 俩人闷头在厨房忙活,或者说,蒋嘉昀单方面硬要给他打下手。 陈寒岭洗完菜他就接,要切菜他就递刀,热锅的时候在旁边准备调料,等快煮好的时候他连灶台上溅到的水渍都擦干净了。 两碗非常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里面放了点肉沫,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格外色香味俱全。 餐桌上很安静,没人说话,只有埋头吃面的声响,蒋嘉昀一开始还担心尴尬,陈寒岭太安静,他该找点什么话题才显得不那么刻意。 可吃到面的第一口就没空再管了,实在太香了,为什么有人可以什么都好,学习好长得帅,做饭也这么好吃,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短板。 “谢谢,我吃饱了,我来洗碗吧,这次就不要跟我抢了。”蒋嘉昀伸手去接对方的碗,陈寒岭没让。 “你不用这样,”陈寒岭略一思忖,垂下的眼睑投出一小片睫毛的阴影,“跟你无关的事情不需要觉得抱歉。” 蒋嘉昀的手指微微蜷缩,想了想说,“虽然不是我的问题,但是我很抱歉,在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里,成为了经过的人,尤其是对你的心情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毕竟谣言一旦被人听见,就总有被随意传播的可能性,或许上午给了你这样的感受,但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不信他们说的那些,也不会做这种事。” 陈寒岭将碗筷放到水槽里泡着,蒋嘉昀着急上前正打算洗,被陈寒岭拉住,“可以了,你刚刚已经帮了很多。” 蒋嘉昀哪可能真的住手,只觉得陈寒岭似乎没在生气或者不高兴了,心里就逐渐蔓延出难以控制的喜悦,抢着干活也觉得很开心。 两个人的碗实在是很好洗,蒋嘉昀拧干抹布,陈寒岭就将纸巾递到他面前,示意他擦手。 “你刚刚说家里没人,这次是没带钥匙还是什么?” 蒋嘉昀摇头,脸上的笑意带着一丝狡黠,“带了钥匙,他们周末都不在的,我……我就是想找你解释一下,早上的事,希望你不要不开心。” 陈寒岭表情突然出现空档,像是蒋嘉昀话里的哪一句让他没反应过来。 蒋嘉昀补充道:“虽然有点太晚了,但之前你看着心情不好,也不想交朋友,我也没有什么立场说欢迎的话,更不想打扰到你。”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说,“但还是希望你来到这里可以开心一点,其他人说的任何话都不用往心里去,自己的心情是最重要的,虽然,早上的事情你没有发脾气,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不开心,陈寒岭,不开心是不需要隐藏的。” 第4章 第 4 章 梁真觉得不太对劲。 他周五晚上给蒋嘉昀打电话,没人接。 蒋嘉昀那个后妈每周都要带亲儿子回娘家,周五晚上走,要到周日晚上才回来,而这个时间段是蒋嘉昀难得在家可以放松的时候。 平时梁真有个什么事一般都挑这时候找。 这还是第一次没联系上人,出门了?总不至于跟着后妈回后妈娘家吧? 所幸事也不着急,但梁真心里还是不太放心,决定第二天亲自上门一探究竟。 结果敲了半天门,家里还真没人。 奇了怪了,梁真心里惴惴不安,别真出点什么事了。 正愁得不行准备问李莉要蒋嘉昀亲爹电话的时候,被担心对象正有说有笑的和陈寒岭并肩回来了。 “梁真?你怎么来了?”蒋嘉昀诧异地问,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 梁真刚拨出去的电话立马掐灭,“呵呵”了两句无奈地看着蒋嘉昀,“我说弟弟,下次能接电话吗?你知不知道突然失踪很吓人的啊!” 说完看了眼身后的陈寒岭,伸手拉了把蒋嘉昀,装作无意地小声问,“怎么回事啊?这怎么还一起哥俩好了呢?一起买菜,过家家啊?这不过才一个月,你最好的朋友兼战友就换人啦?” 蒋嘉昀这才想起周五答应了梁真要陪他去商场挑母亲的生日礼物。 然而实际上呢?周五,也就是昨天晚上,他赖在陈寒岭家蹭吃蹭喝,磨磨唧唧待了好久才肯回去,小灵通更是不知所踪,是掉在床头缝里还是沙发洞里,有没有充电是不是关机甚至欠不欠费都忘了。 事情做错了就得道歉,忽视了朋友就要改正,话是这样没错的。 蒋嘉昀也这么做了,赔了会儿笑脸,想让这趴赶紧揭过。 梁真却不乐意。 “你们很熟了?” 陈寒岭门关到一半,被梁真抵住,狐疑的目光在俩人之间逡巡。 蒋嘉昀连忙拍了拍他,示意梁真赶紧放手别堵在门口。 “还要进来吃饭吗?”陈寒岭隔着梁真问。 蒋嘉昀连忙摆手打算回绝,梁真却一口应下,拉着蒋嘉昀就进了门。 陈寒岭也没招待他,进了厨房就开始洗菜。梁真在客厅转了转,结果发现这房子说句家徒四壁也不过分,一张老饭桌,四张凳子,墙角的沙发旧得不能看,上面盖了张毯子勉强算干净,电视机是十来年前的老古董,看着年纪比他都大,电视柜也是破破烂烂的,感觉踢一脚都能掉渣。 至于房间……啧,算了,房间实在不方便看。 这比蒋嘉昀家也没好到哪儿去。 “你们平时……怎么回事,上学在班上当陌生人,放了学在家里倒亲亲热热,无间道啊?” 蒋嘉昀立马否决:“什么亲亲热热,在学校本来也没时间说话。” 梁真不答应了,“没时间说话,呀今天要不是我刚好过来,他哪天成了你全世界最好的朋友我都不知道,我还拿你当我最好的兄弟呢!痴心错付!完全错付!你渣男!” 什么跟什么,蒋嘉昀头大,“你能不能别乱用词语,你作文不及格自己没有反省过为什么吗?” 梁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被戳中痛点,“哈,我要不是说中了你能这样攻击我?我每天带饭的时候都让小倩阿姨想着你,结果你转头另谋小饭桌不带我!现在还嫌弃我作文写得差,好好好,我周一再也不带你最爱吃的糖醋小排了!” 蒋嘉昀被他的逻辑砸个稀烂,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线头,他不明白怎么就扯到周一的糖醋小排了。 从哪句话开始岔道了来着? “你先别管糖醋小排,反正陈寒岭做饭很好吃的,不比糖醋小排差。” “哎呀——”梁真叫起来,“你是装也不装了,吃了几顿啊就比糖醋小排好了,我小倩阿姨哭晕在厨房,哪儿来的……” “好了,来吃饭。”俩人闻声立马休战。 陈寒岭端上来两个菜,一道青椒土豆丝,一道小炒肉,端上桌的时候梁真还不当回事,大大咧咧坐下来还有点没放在眼里,没吃两口态度就变了。 只顾着闷头吃饭,完全忘了刚刚在争吵些什么。 蒋嘉昀都怕他噎着,半天了还只能看到头顶的发旋,狼吞虎咽跟个饿死鬼似的。 “怎么回事,小倩阿姨在家虐待你了?” 梁真腮帮子饱满,吃得满头大汗,“你不懂,有时候做饭需要一些情感,我感觉小倩阿姨给我做饭做久了,现在就只是拿这份工作当工作了。” 蒋嘉昀:“那不然呢?” 梁真看着他,一脸真诚地说,“感情!她得有感情!做饭这么伟大的事能只是一份工作这么冰冷吗?她都不像小时候给我做饭那么有爱意了,她昨晚居然只肯给我做一道凉拌苦瓜!我说想吃烤串,她说没有,只有苦瓜!” 蒋嘉昀:“……”这时候又不提自己最近老上火了。 等饕餮进食完毕,梁真眼神都变了,再看向陈寒岭的时候目光饱含爱意,“哥,以后我还能来蹭饭吗?” 陈寒岭摇头:“像你这么吃我可养不起。” 梁真立马从兜里拿出钱包,递到他面前,“我的零花钱都给你,我预付周末的饭钱,不用你养,我连你的伙食都包了行吗?” 蒋嘉昀抚额,又来了,当时说要跟自己做一辈子好朋友的时候也是这幅死样子。 一饭之交后,梁真又开始了掏心窝子的日常,把自己家底说了个底朝天,从幼儿园拉裤兜开始,到初中给小女孩写情书,再到高中跟他爸斗智斗勇,最后决定改邪归正和蒋嘉昀义结金兰共同努力考上优秀学府,毕业后和蒋嘉昀学成归来共同创业,让他爸做自己的天使投资人,做大做强后跻身五百强,以后要带着他爸和蒋嘉昀去香港敲钟。 蒋嘉昀:“……” “之前就算我眼瞎,没想到你不是高冷就是慢热呢你说这误会真害人,我刚在门口看到嘉嘉跟你有说有笑的,就知道咱们一定能成为朋友!” 陈寒岭:“……” “对了,你从哪转来的啊?刚来就考第一,可给那个高浩宇气死了,你不知道,他平时在班上很拽的,一直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拿了几次第一现在自我感觉不知道多良好,以为自己三中文曲星呢,结果你一来,他就靠边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蒋嘉昀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结果拍得太用力吓得梁真差点岔气,咳得满脸通红半天停不下来。 “你话太多了梁真,不是要去给阿姨买礼物吗?再不去天都黑了。” “什么天黑,这才三点。” 陈寒岭倒了杯水放他旁边,看着他慢慢缓过来埋怨了蒋嘉昀几句,又看了看蒋嘉昀不太自然的神情,过了会儿才说,“我是从海城一中转过来的。” 蒋嘉昀诧异地抬起头,神色紧张地示意,陈寒岭知道他什么意思,让自己别勉强,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之前有点事情,这个房子确实是亲戚的,我借读在三中一年,等高三结束就回去参加高考,就这么简单。” 梁真“哦”了一下,拖着尾音感叹,“海城一中啊,牛的,我爸之前还想通点关系把我转过去,但哪有那么容易啊,而且我这成绩,三中都瞧不上,就算转去海城一中了也是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结果你居然是一中来我们这借读啊,我说你怎么吊打高浩宇不在话下呢,这对你这种学霸来说,洒洒水啦~” “那你就……平时都自己住啊?家人朋友都不在这?” 陈寒岭点了点头,眼神看向别处,“我不用人照顾。” 蒋嘉昀心不在焉地想着刚才陈寒岭的神情,太落寞了。 明明都在回答梁真的问题,但其实都避开了关键点,是在海城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 “喂……靓仔,我在同你讲话啦,干嘛不理我?又在那边自己走神,你最近很奇怪老是走神,在想什么?连我都不说?”梁真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蒋嘉昀连忙看面前摆着的两条项链,指着其中一条说,“这个更好看,感觉阿姨的气质更适合这种简约风的,这条项链的款式简单又大方,素净,有种低调的奢华。” “哇嘴上抹蜜了这么甜,我妈要是听见你这么夸她估计脸都要笑出两道褶子。” 蒋嘉昀憨笑两声,梁真没再细究,跟着销售去柜面付钱了。 第5章 第 5 章 三人组自从那顿饭后日渐熟悉起来,梁真单方面宣布已经友好建立“小饭桌”情谊。 这种情谊的表现形式包含但不限于:上学进了教室会主动打招呼,课间会不由分说地分享零食,有不会的题目除了找蒋嘉昀之外,还会直接去问陈寒岭,到了午饭时间,更是直接将陈寒岭拉进他和蒋嘉昀的午饭小组,然后拿出小倩阿姨做的超大三人份番茄牛腩或糖醋小排等,放了学也要结伴一起从教室走到公交车站,直到将俩人送上车。 蒋嘉昀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是他有点担心陈寒岭的精神状态。老实说,梁真这种入室抢劫式的交友方式,他当初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克服了心理障碍,逐渐演变成现在这样接收自如的状态。 陈寒岭明显并不喜欢和人来往过多,他一会担心陈寒岭备受折磨,哪天直接掀翻了“小饭桌”,一会担心梁真一番热情被浇灭严重受挫一蹶不振,回头再影响学习成绩,那真是完蛋了。 但持续了半个月也相安无事,甚至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和谐后,蒋嘉昀终于放心了。 与此同时冷言冷语自然也不少,尤其是高浩宇小团体那边,以他为首的一众自以为天资聪颖的优等生对梁真这种狗腿行为嗤之以鼻,时不时在大课间“小声”嘲讽,指桑骂槐。 不过梁真可不是什么吃了亏也要往肚子里咽的人,平时大方不计较,但说到自己朋友就没那么好答应了。 蒋嘉昀从中调停多次,拽着梁真不要上赶着跟他们计较,不然真闹起来,学校那边万一要给处分,梁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但偶尔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吵得厉害的时候,双方嚷嚷着要单挑,蒋嘉昀着急地看向陈寒岭,下一秒陈寒岭出声,梁真立马就老实了。 只能说学神的威力势不可挡。 蒋嘉昀笑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重述今天的场面。 “就一句,你一句话,”他学下午陈寒岭的表情,故意板起脸,声音压低,“梁真,闭嘴,你们如果真要打架,追究起来不会只有梁真背处分,高浩宇,你的市三好学生就没了,保送名额也不会再考虑你。” “超酷的,我从来没见高浩宇的脸色那么难看,他之前和梁真拌嘴真的很少会输的,每次还要我帮他怼回去。” 梁真再三警告,蒋嘉昀也没当回事,他气急败坏地拧开手里拿着的矿泉水,对着蒋嘉昀说,“你再笑我就泼你了啊。” 蒋嘉昀笑着冲他摆手认输,倒退着往陈寒岭身后躲,“你怎么不说泼他,我不过是场景重现了一下,这么着急干什么。” 快到公交站台的时候人群有点拥挤,陈寒岭伸手挡了下蒋嘉昀和人群,把他往里侧推了推。 梁真家就在对面小区,每次走到这里就要跟他们分开了。 “当初我就应该让我爸把房子买在你们小区,这样大家就可以天天一起上下学了。” 蒋嘉昀隔着车窗冲他挥手,笑容恣意又松弛,“那你可住不惯老破小啊我的大少爷。” 梁真“噗嗤”一声笑出声,一手拽着书包,另一只手冲他凹了个造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公交车往前一划,“本少爷派遣775城市公共交通送你回家。” 陈寒岭后排落座,对上他做作的表情艰难地偏开头,梁真在窗外嚷嚷着他没有同窗情谊。 好在车很快就开了,蒋嘉昀收回胳膊,回头冲着陈寒岭笑得欢快,陈寒岭脸上表情似乎裂开一道缝,冲他轻轻叹息,看上去相当无奈。 车很快驶离站台,慢慢吞吞穿过几个拥挤路口,经过繁华的主城区、鳞次栉比的霓虹灯、打着耀眼广告牌的商场,逐渐往城郊方向开去。 蒋嘉昀他们那个小区是先后几批规划不当胡乱挤在一块的居民楼混合地,刚开盘的时候根本无人问津,后来开发商们为了面上好看,就在交通最方便的地方建了个小区门头,取名“居源里”,再后来又建了个公交车站,这才有了点人气,等农贸市场一开,住户才渐渐多了起来。 从三中一路往老城区开,中途陆陆续续下了大部分人,等快到居源里的时候,车上只剩零星几个人了。 路面上的人也少,越靠近居源里环境就越凋敝,商铺生意不佳,早早就准备关门休息了。 但这是蒋嘉昀难得拥有的平静时刻。 刚上车的时候经常没有座位,人跟人挤在一起倒来倒去,夏天的闷热挥之不去,汗味全在车里发酵。等到了后半程,车上的人散了,晚风肆意穿梭任一扇打开的窗,路灯亮了起来,街面也很安静,只能看到一些散步的老人,或是一家三四口,夫妻俩带着孩子笑着闹着,一看就是往家的方向走去。 当然这些很久之前就都与蒋嘉昀无关了,他倒不是奢求这些。 只是很多时候,很多很多时候,他会觉得有一点累,尽管自己已经尽力在维持钝感了,但还是很难不去想,什么时候可以没有学业的压力,没有排名,没有回到家以后做不完的家务,没有谩骂、命令、冷嘲热讽、尖叫,没有偶尔回家但不回也没有差别的父亲。 蒋嘉昀不太能有这种完全不需要消耗精力或者情感的时刻。 而此刻他靠在车窗边,头枕着胳膊,脸对着外面闭着眼吹风,好自由。 耳边传来敲玻璃的声音,陈寒岭站起身走到他前面抓着扶手提醒,“到站了,下车。” 蒋嘉昀有注意到,当隐藏在暗处的时候,陈寒岭的表情似乎会柔和一些。 比如刚才快下车的时候,车微微摇晃,窗外的路灯只能照到他的胸口,而他的面容隐藏在半暗的夜色里,看向自己的神情比白天就少了一点疏离,仿佛这段短暂的安静路途抚慰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几乎就要确信,陈寒岭也喜欢这种不被打扰但不是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刻。 “陈寒岭,你去过北方吗?”下了车往小区走的路上他问。 “没有,以前一直待在海城,出门也是在海城周边,和夏南差不多,往北就没有了。” 蒋嘉昀有点可惜地说:“我也是,但是北方到了冬天会下雪,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夏南从来不下,海城就更不会了吧?我之前就总会想,以后一定要考去会下雪的地方,不想一直待在这么热的地方。” 陈寒岭问他:“有想去的地方吗?” 蒋嘉昀“嗯”了声,点头说,“当然,我想去苏城,听说那里四季分明,冬天会下雪,春秋也很凉爽,只有夏天才和夏南一样热,那边的街道春天有桃花和柳树,种在湖边非常漂亮,到了冬天雪会覆盖路面,湖里的水也会结冰。” “想考苏城的大学?确定了吗?” 蒋嘉昀不好意思地笑,挠了挠头,“是想去,以后要是去那边生活应该会很幸福的。”说完又问,“你呢?你以后想去哪里?” 陈寒岭却沉默了,蒋嘉昀原本走在前面,发现他半天没动静就停下来等他,“怎么了?” 小区里的夜灯很少,仅有的几盏还有一半是坏的,所以晚上回来看路基本全靠月光和直觉。 蒋嘉昀莫名觉得现在陈寒岭周围的氛围和刚才在车上的时候不太一样。 “只要是海城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走了。 晚上蒋嘉昀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看了眼手机,十二点四十五分。 又打开通讯录,从为数不多的联络人里很快找到陈寒岭的名字,编辑了半天又删掉,反复几次后还是放弃了。 第6章 第 6 章 进入十一月,梁真的母亲——赵舒女士的生日就近在眼前了。 由于是个整岁生日,家里都把这次生日看得格外隆重,夏南这边重习俗,说整岁生日要办得热闹,下一个十年才会来得红红火火。 周一上学一大早,梁真就给俩人下了邀请函,蒋嘉昀第一次收到这么郑重的邀请函,烫金的字体印在硬壳卡片上,素色的卡片纹理流畅,翻开卡片里面别着一小绺秋海棠干花。 “太好看了。”蒋嘉昀感叹,“这是叔叔做的吗?” “哪能是我爸做的啊,他日理万机的,款式是他挑的,喏,这秋海棠还是他特地提前找了工厂去弄的,想法多得不行,废了两版才定下来的。” 蒋嘉昀露出羡慕的神情,摸了摸海棠花,十分珍惜地说,“叔叔一定是很爱阿姨,太用心了,才会做得这么好。” 梁真不大好意思地揉了揉耳朵,有些红温,连忙把话题岔开说,“哎呀反正他俩一直都挺好的,这周六上午十一点哦,你俩必须得来,礼物呢就不用准备了,这次生日会我爸梁庆忠先生说了,只收祝福,不收礼节,务必让我传达到位!” 周五晚上放学的时候,梁真和他俩在校门口分别,再次强调了这事,生怕他俩不肯来似的,放话说如果敢放鸽子就要亲自派车来接了。 蒋嘉昀立得板正,见他的目光又滑向陈寒岭,连忙敬了个礼,“知道啦梁少爷,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回去的路上蒋嘉昀很担心第二天起不来,平时的周六他难得清闲,都会睡到中午,生物钟早已养成,误事就不好了。 陈寒岭往手机上定了个闹钟,示意蒋嘉昀也给自己定两个,谁知道他苦着脸说,“这招对我不管用的,怎么办,好像需要一个刚好出门又碰巧会叫醒我的人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陈寒岭失笑,指了指手机,“明早十点,准时来敲你家门,就敲三分钟,起不来我就自己去了。” 蒋嘉昀麻利地关了闹钟,丢下一句“学神伟大”,说完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确实如他所说,周六触及了他的生物钟,陈寒岭敲了足足三分钟的门才把人叫醒,清醒后打开门一边让他随便坐一边赶紧冲进洗手间洗漱。 陈寒岭没进,站在玄关处靠着墙角等。 蒋嘉昀满嘴泡沫从卫生间伸出头,见他没动指了指沙发,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没听清,大概是让他进来坐之类的。 陈寒岭粗略扫了一圈,看着餐厅空荡荡的桌面,忍不住问,“有早饭吗?” 蒋嘉昀脸还没擦干就跑出来,误以为是他想吃早饭,“出去路上买行吗?我平时都在公交站旁边的包子铺买一点。” 陈寒岭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打开门出去了。 “你去哪?”蒋嘉昀连忙小跑两步跟上,走到门口发现陈寒岭只是打开了自己家的门,也没关上,看样子像是回去拿什么东西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丢下了。 一颗馒头一个鸡蛋,还有一盒牛奶,陈寒岭站在门外问他,“三分钟换个衣服出门,做得到吗?” 蒋嘉昀立马点头如捣蒜,放话说用不了三分钟,两分钟足以。 然后一阵风似的冲进房间胡乱套了一身就往外跑,站到陈寒岭面前的时候秒针刚刚好转过去。 “一分不差。”脚步轻快地边走边吃早饭,眯起眼睛看上去十分快乐。 “你居然连早餐都准备好了,是怎么做到的周六早起,还要做早餐的啊?” 陈寒岭很难接受他的夸奖,故意说,“只需要在九点半被闹钟叫醒的时候起床就可以了。” 蒋嘉昀“嘿嘿”笑了两声,非常顺利地剥着磕出几道裂缝的水煮蛋,张嘴咬下一大口,决定不再随便接话。 梁真家在别墅区,到达小区后需要登记访客信息并通报来访,俩人在门卫处等了不到一分钟,就被保安开着观光车载进去了。 被引进大堂的时候,梁真正在逗自家亲戚的小孩,把人逗得团团转差点急得哭出来,直到被赵舒女士骂了两句才老实了,抬头一看到熟悉的人影立马涌上来。 “终于来了,都等你们好久了,我跟我妈说,再不来我要上门去找人了。” 蒋嘉昀不怎么相信地说:“是吗?我看你欺负小朋友欺负得很开心呢,也不怕挨揍。” 正说着,赵舒就迎上来了,温柔款款地打招呼,脖子上戴着当时蒋嘉昀陪梁真去柜面挑的项链。 “嘉嘉瘦了点,是不是学习太辛苦了,下周我让小倩给你多准备一份牛奶,要记得喝啊,顺便,再帮我盯着这个小祖宗一起喝牛奶,不然以后身高可再长不了了。” 梁真无奈反驳:“妈……我都一米八三了,还要怎么长啊,我这腿痛可还没好,估计还在窜呢,用不着喝牛奶。” 说完对着蒋嘉昀嬉皮笑脸:“不过你得喝,你才一米七七哈哈哈哈,我那份也给你,双倍补钙,毕业前也许还能再突破一米八大关……噢!” 赵舒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人家学习比你好就行了,成天不比学习比身高。” 说完转过去看了看陈寒岭。 陈寒岭微微点头致意,眉目柔和,“阿姨,祝您生日快乐。” 赵舒笑得温润如水:“谢谢你们的祝福,今天就是找了个日子让大家聚聚,你们不要拘束,让梁真带你们好好玩玩,大人招呼大人的,小孩子玩小孩子,平时上学太辛苦了,今天都放松放松。” 宴会上的菜品精致又美味,果然如赵舒所说,就是亲朋好友在一起聚聚,没人多嘴来问,只听说了蒋嘉昀和陈寒岭是梁真的同学就笑着鼓励了两句,之后梁真就带着他们窝在影音室里看了整个下午的电影。 直到上了车,蒋嘉昀还迷迷糊糊的。 到家的时候也不进自己家了,沉默地跟着陈寒岭身后,脱了鞋子穿上自己常穿的拖鞋。 蒋嘉昀窝在沙发上走神,双手捧着水杯,看起来有种没睡醒的慵懒感。 陈寒岭坐在他对面,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发什么呆?” 蒋嘉昀回过神,感叹,“陈寒岭,你觉不觉得,赵舒阿姨真的好温柔啊,像春天的柳树一样。” 陈寒岭微微垂眼,大概知道他在说什么,“嗯,像小学语文课本里描述的那种母亲,慈爱,柔软。” 蒋嘉昀就又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之前就觉得梁真是个再纯粹不过的人了,刚开始还不太理解,甚至有点不敢靠近他,但是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认定了朋友就会一直向你靠近,哪怕你已经拒绝过了,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纯粹的人呢?后来我在家长会上见到了赵舒阿姨和梁叔叔,我就明白了,如果有这样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就应该是梁真这样的,集齐了所有美好的品质,在爱里成长,然后长成最理想的样子。” 陈寒岭却很快捕捉到信息:“你向往他吗?” 蒋嘉昀却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很纯粹地,羡慕他,不是羡慕他住大别墅,也不是羡慕他零花钱比我们全家的生活费还多,我只是羡慕他拥有赵舒阿姨这样的母亲,和梁叔叔这样的父亲,我觉得,就算梁真家没有这么多钱,住很普通的房子,哪怕是住我家那样的房子,梁真也能长成现在的样子,只不过,成绩也许会再好一点。”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哎呀,我又在嘲笑他成绩不稳定了,被他听见又要骂我。 梁真是主动向他靠近的第一个朋友。 第一个从不看付出与回报,不道听途说,不问家庭背景,不管穿着的朋友。 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呢?不过是在他拿着把吉他自弹自唱,在班里说要去报名选秀节目的时候说了句鼓励的话,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发出笑声,仅此而已。 然后就收获了这些年遇到的仅有的善意和温暖了。 凌晨一点五十分,周遭万籁俱寂,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浅淡地落在书桌上。 陈寒岭被那点微薄的光影晃醒,入睡三次,还是失败。 这是搬进这里以来的第一次失眠。 第7章 第 7 章 陈寒岭成绩突然下降了。 由原先的班级第一掉到了班级第五。 成绩公布后,李莉的面色不太好看,走到书桌前将人叫走。 等人从办公室回来后,梁真立马凑上来问情况,陈寒岭摇摇头说没事,蒋嘉昀见他神色自如摸不准到底是故作轻松还是强装淡定。 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追问,虽然也有点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好处是高浩宇那边终于清净了点,之前被陈寒岭强压一头的时候浑身不痛快,老想着找茬,现在名次回到巅峰,稳坐班级第一的宝座,也就不再老想着较劲。 周五轮到三人组值日,收拾到尾声的时候陈寒岭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很快就接了,垂眸叫了声“哥”。 蒋嘉昀和梁真立马噤声,互相对视了一眼。 许绍清在电话那头声线慵懒,听不出别的情绪,依旧像之前一样问,“听说你成绩下降了,怎么了?高三压力太大啊。” 陈寒岭说没有,问是不是李莉联系他了。 “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没什么事,成绩波动很正常。” 许绍清大概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但他想得多,自己又有主意,虽然也没必要紧张和干涉,但还是嘱咐了句,“你自己有数就行,这学期都快结束了,别分心在其他事情上。” “我知道。” 指望他主动提是不现实了,许绍清见他还是惯常的报喜不报忧,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多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马上放寒假了,回来吗?” 陈寒岭静默两秒,“不回。” 许绍清叹气道:“寒假好歹有半个月,就算不想回来多待,除夕那两天总要回来的吧?我妈念了你几次了,说我再不催你她都想去夏南接你了,又怕你不高兴。” 陈寒岭靠着走廊尽头的围栏,看着三中有些狭窄的操场,还有褪色厉害的橡胶跑道,突然发现来这里也快过了小半年了,但对这里还是不太熟悉。 “再说吧,我在这边过也一样。” 许绍清见他兴致不高也就没再多提,没说两句就挂了。 回去的路上陈寒岭依旧沉默,虽然平时他的话也少,但状态松弛的安静和心绪繁乱的沉默是两回事。 蒋嘉昀很担心他,一路上偶尔找他搭话效果都不太好,心不在焉的样子藏都藏不住。 周一的时候李莉又将陈寒岭叫进办公室,这次倒不是为了名次倒退的事,而是希望他参加市里的物理竞赛。 陈寒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李莉心急难耐,一个班原本就一个名额,高浩宇是近几次考试分数平均来看最靠前的,但根据李莉对陈寒岭的了解,他的做题思路和得分能力远在高浩宇之上,学校为了求稳当然不愿意冒险,考虑再三也只定了高浩宇,她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跟年级组争取来的附加名额。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陈寒岭要故意考差。 “你再回去好好想想,竞赛这件事如果拿了奖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许你最近情绪不太稳定,心里有点排斥考试这件事,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冷静冷静,过两天我们再讨论,好吗?” 三人组气压一降再降,心大如梁真也不敢乱说话了,临近期末,老老实实趴在桌上刷试卷。 放学前最后一节课间,有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身米色风衣站在班级门口往里张望,挺拔的身型将风衣穿得清俊脱俗,看过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扬,眼眸深邃但不冷峻,这气质……比陈寒岭要再多几分随和与舒展。 蒋嘉昀接完热水回教室的时候正好和人打了个照面。 “你好,可以帮我叫一下陈寒岭吗?” “同学?” 蒋嘉昀回过神,立马应下,快步往里走。 陈寒岭见到许绍清微微有些诧异,但对方冲他一笑,有些没什么办法地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他往外走,“跟你们老师请过假了,最后一节自习,反正明天不上课了……” 梁真呆怔着站在原地,上课铃响了也没听见,直到被李莉从身后拍了一巴掌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挠了挠头连忙进了教室。 李莉照常做放假前总结,又重点表扬了几个期末考有进步的学生,等夸完进步最大的梁真,才发现平时咋咋呼呼的人今天突然装起了斯文。 蒋嘉昀推了他一下,提醒他往讲台上看。 李莉没好气地说了他两句,又不放心地嘱咐“骄兵必败,戒骄戒躁。” 一个两个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心不在焉。 放假前的自习课也就是意思一下,班主任交代完也就算正式放寒假了,话刚说出口下面的人收拾东西散得比吃饭还快,没一会儿就只剩蒋嘉昀和梁真了。 又等了几分钟,陈寒岭才带着许绍清走进来拿书包。 蒋嘉昀和梁真只知道盯着人看也不说话,还是许绍清笑着先打了个招呼,蒋嘉昀有些紧张地冲他微笑,顶着一头茂密又柔顺的黑发,脸上的小表情看起来过于可爱,惹得许绍清差点想上手摸他的头。 而另一个就……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那个,你好,我是陈寒岭的前桌,呃兼好兄弟,”梁真磕磕绊绊,在许绍清的注视下耳朵逐渐红温,“嗯,很高兴见到你。” 许绍清没忍住笑出声,冲他点了点头说,“嗯,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临近饭点,许绍清又不着急走,干脆带着他们去了附近评价很高的地方菜馆,说上一次来还是十年前,当地的姜母鸭很出名,在海城吃了几次总觉得不够正宗。 平时最闹腾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一顿饭就吃得斯文无比。 蒋嘉昀慢热,陈寒岭每天的说话份额又有限,吃到最后许绍清反倒成了最活跃的人。 “怎么回事?陈寒岭把你们给传染了吗?他是个闷葫芦,怎么跑到夏南还把你们俩给带成闷葫芦了,这要命了。” 蒋嘉昀一边吃得飞起一边傻笑,梁真更是从下午开始就没正常过。 陈寒岭盛了碗汤推到蒋嘉昀旁边,让他吃慢点。 谁知道人家根本没空管,扶着碗沿说了声谢谢就继续和鸭战斗了。 “……” 结果真吃撑了,最后揉着肚子看着还剩一半的老鸭汤懊恼不已。 就这么多看几眼的功夫又打算再盛一点,没想到刚伸手就被陈寒岭给拿远了。 “你刚刚才吃的一碗炒饭和三块糕点,又喝了老鸭汤,再吃晚上就要积食了。” 都怪自己没有安排好,把太多的胃部空间挪给主食了,结果现在根本喝不下一口,实在是太可惜了! “要不然打包吧?” 陈寒岭十分冷酷,坚决不让。 蒋嘉昀几乎双眼含泪,“真的再吃一点也不行了吗?” “不行。” “我今晚回去不偷偷喝呢?” “不行。” 拒绝的太无情太果断,简直没有一点可以商量的空间。陈寒岭一边盯着他一边分神往门外看,许绍清结个账怎么结这么久? 收银台那边,许绍清拿着点菜单去结账,却被服务员告知已经买过单了。 梁真刚好从卫生间出来,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和他对视。 许绍清将菜单递给服务员,转过身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怎么个意思?我这个做哥哥的还让弟弟给请客了是吧?” 梁真食指蹭了蹭鼻尖,状似随意地说,“寒岭叫哥,我也叫哥了,第一次见,请哥吃顿饭是应该的,算接风,也是欢迎下次再来。” 这话说得挺大方。 “我平时不来夏南,下次什么时候说不好,今天这顿是我提议的,一顿饭也不便宜,而且今天主要是为了带寒岭放松放松,你和小嘉昀才能吃多少啊,尤其是你,也没动几筷子,买单不合适。”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梁真一手轻轻按住,另一只手递上手机,眼神直直盯着许绍清,“不然下次我去海城玩,哥请我吃饭吧,我从小在夏南长大,还没去过海城呢。我爸妈一直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将来考个海大这样的好学校,好让他们脸上有光,今天认识了哥,到时候等高考前,我去海大转转,给自己加油打气,哥可要给我当向导啊。” 说完松开了按住的手,手机解锁到通讯录页面——新建联系人。 “留个联系方式吧,绍清哥。” 第8章 第 8 章 许绍清只住了一晚就回海城了。 离开前反复提了几次让他回去过年,又说自己的母亲江姗女士如何挂念他,如何不忍打扰他,总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到最后陈寒岭的态度就不如一开始那么干脆了。 犹豫了,那就是有戏。 看着窗外的树影摇晃,薄透的窗帘轻轻扬起又落下,许绍清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如春日的溪水一样缓缓流淌。 “寒岭,有些亲人不可替代,但有些亲人可以重建,还有些人可以逐渐成为亲人,你还有很长远的未来,不要永远活在过去。” 陈寒岭闭着双眼好似沉睡,没有再回应他,只是眼角渐渐滑落一行热泪,迅速消匿在深夜里。 次日上午蒋嘉昀来送豆浆,他趁冯玉梅不在家一大早起来现榨的,往里面放了黑豆红豆,比外面卖的速溶要醇厚太多。 进门的时候发现门口没有多余拖鞋了,许绍清“呀”了一声,站起来就说,“不好意思小嘉昀,我把你鞋给穿了。” “没事没事,我从家里拿就好,哥你穿着。”说完连忙回去取拖鞋,转身的时候摸了摸自己脸颊,怪了,没事害羞什么。 许绍清见他满脸慌张仓皇而逃,一边倒豆浆一边忍不住笑到颤抖。 陈寒岭无语地看着他说:“爱逗人这个恶趣味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点没改。” “嗐,”许绍清自我感觉良好,“我是看他可爱,再说了,实话嘛,你这……私人住宅,用品定制,我一来很像鸠占鹊巢,啧,打乱了你平时的节奏。” 越说越不像话,陈寒岭懒得跟他掰扯,一把伸手夺走豆浆壶。 许绍清放声大笑,拿着手机躺倒在沙发上。 刚洗完碗门铃就响了,一开门梁真站在外面,穿着一件白色阿迪薄外套,头发明显打理过,额前碎发根根分明,脸上莫名也白嫩了点,周身还带着一股离奇的香味。 陈寒岭微微眯眼:“你要去相亲?” “谁要相亲?”许绍清双手插兜从身后绕到前面,冲着梁真一点头,“来了啊,吃了吗?” “吃了来的,哥,车在下面了。”梁真笑得谄媚。 蒋嘉昀刚好上楼,疑惑地两边看看,将手里刚买的奶茶递给许绍清,“哥,路上带着喝,说这款是夏南特色,海城应该没有,你尝尝。”又对着梁真问,“你怎么来了?” 梁真冲他耸耸肩,很贱地眨了下眼。许绍清终于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果然如他所料,触感细腻又顺滑。 头发软的小孩以后心肠也会很软。 “好孩子。”许绍清又摸了摸他的脸,“等高考完让寒岭带你来海城玩,管吃管住。” 等俩人都走远了,蒋嘉昀才后知后觉地问,“怎么是梁真送人?你跟他约好的?” 陈寒岭一口气叹了又叹,欲言又止。 “怎么了?”这里有个傻的还在问。 陈寒岭犹豫再三,还是回,“没什么,他家里有车,送人方便。” 梁真家确实有车,而且不止一辆,他本人也在去年暑假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去考驾照了,平时周末偶尔出门也是自己开车,蒋嘉昀有幸还坐过几次。 “我说呢,那他这驾照可真没白考。” 陈寒岭:“……” * 除夕前几天,恰逢南小年,蒋志诚来电说今年年关店里生意好,除夕打算留在漓市不回来了。 冯玉梅一听立马爆炸,跟蒋志诚隔着电话三天就吵了八次,她娘家亲戚多,过年年节送得多,人情往来太繁杂,往年都是等蒋志诚回来一起挨家挨户拜年的,蒋哲跟着一圈跑下来手里的红包收了一打,一打开里面只有一两百意思一下,何况最后还会被冯玉梅给拿走,次数多了他也不爱去了。 年年吵年年吵,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天,春节还要过得鸡飞狗跳。 蒋志诚在电话里骂冯玉梅平日里只知道拿家里的钱贴补娘家,过年回家充冤大头摆阔打肿脸充胖子,冯玉梅一听窜起八丈高,气得把厨房的碗砸了个稀碎,又哭又叫,大喊嫁给蒋志诚做续弦这么多年没享过一点福,含辛茹苦给他生了个儿子还要照顾前头留下来的小子。 蒋嘉昀躲在房间里,靠在床侧坐在地上,麻木地看着窗外。 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蒋嘉昀手机突然振动,低头一看,蒋志诚来电。 “嘉嘉,在写作业吗?放寒假了吧?”蒋志诚语气带着点讨好。 “嗯,作业很多,怎么了?” “是这样,”蒋志诚磕绊了一下,“爸今年店里生意好,这不你马上也要考大学了嘛,用钱的地方多,想着能多挣点,过年就不回来了,你妈和小哲都想来我这边过,不过你也知道,我这房间太小了,来了也只能打地铺,怪不方便的。你妈还说过年留你一个人在家冷清呢,我说那可不一定,我这挤,还不如住家里舒服呢,而且你马上高三了,作业肯定多,来这里还要去店里帮忙,肯定没空学习,还是在家待着好,清净,你说呢?” 蒋嘉昀静默。 电话那头有人在说话,蒋志诚语速突然加快,“那个,我让你妈给你多拿点钱,过年在家吃点好的啊,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回来,到时候想要什么爸都给你买啊。”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门外面蒋哲收拾东西弄得叮当作响,被冯玉梅训了几句,听动静是准备出发去漓市了。 冯玉梅从钱包里拿出三张现钞放在茶几上,想了想又抽走一张。 冲着房门的方向喊了句话就带着蒋哲走了。 啪,老式铁门用力甩下去,震天响的动静。蒋嘉昀脑袋昏沉,慢吞吞爬上床,一头栽进被子里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冻醒的,窗户忘记关了,外面噼里啪啦下着雨,风将窗户刮得呼呼作响,蒋嘉昀眯着眼爬起来关窗,桌上摊着的书和试卷也被雨打湿了,随便扯了几张纸擦了擦就摊到一边晾着。 看夜色已经很晚,一看时间果然夜里十点半。 蒋嘉昀嗓子拔干,伸手挠了挠喉咙,头重脚轻地去厨房找水喝。 水壶是空的,蒋嘉昀懒得烧,直接打开水龙头,把头凑过去接了几口。 冬天的水不必平时,虽然夏南的气温不算很低,但体感上到了夜里还是有点冰凉的,更别说没烧过的生水了,几口下去从喉咙到肺腑都泛着寒意。 蒋嘉昀咳嗽了几下,感觉鼻子也堵住了,要感冒的征兆。 家里平时不怎么备药,但前两天蒋哲发烧,冯玉梅好像有给他买冲剂,蒋哲最讨厌吃药,一盒里面估计还剩好几包。 平时放杂物的抽屉没有,玩具堆积成山的茶几上没有,蒋嘉昀越找越烦躁,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被垃圾桶绊倒在地,用胳膊撑地的时候撞到了茶几的边缘,痛得他当即眼前一片漆黑。 趴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来,一伸手满地的细小颗粒,旁边躺着几包被撕碎的塑料包。 手臂痛麻了,很快血沿着手腕往下滴,蒋嘉昀抽了几张纸按住伤口,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也蠢到极致了。 突然传来敲门声,很轻,蒋嘉昀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自己脑子不清醒在幻听。 又逐渐加强力度敲了几下,好像是真的,可大半夜的是要找谁? 正缓慢思索着,门外的人像是终于没了耐心一样,用力拍了两下门。 “蒋嘉昀,开门。” 第9章 第 9 章 门一开,陈寒岭就一脸焦急地冲进来,粗略扫视后很快发现蒋嘉昀位于手肘处正在出血的伤口。 “怎么回事?” “嗯……”蒋嘉昀吸吸鼻子,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委屈,“我找东西,不小心绊倒,磕了一下。” 虽然确实只是磕了一下,但裸露在面前的伤口看起来却有点吓人,创面应该不很深,但横截面看过去擦破了很大一块皮,一半翻开,一半还沾在原来的位置,正鲜血淋漓地顺着胳膊往地板上滴。 陈寒岭扶着他的肩膀引他坐到沙发上,低头开始翻医药箱。 说是医药箱,其实就是个没用的旧饼干桶,盖子接口处已经锈化,陈寒岭手劲大却动作匆忙,掰了半天才掰开,一打开里面晃来晃去结果没几样东西。 几块儿童创可贴,小半瓶碘伏,一包没用完的医用棉签,一包儿童感冒灵,陈寒岭翻来覆去,终于找到生产日期,还好,没到保质期。 有比没有好,只能先拿来应急了。 陈寒岭让他忍忍,随后用棉签沾了碘伏轻轻触碰伤口周围,蒋嘉昀刚才撞击的麻劲已经过去了,此时正是痛感觉性的时候,棉签一贴近就两眼紧闭,脸皱成一团,咬紧牙关绝不松口,只剩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仍在逞强。 “先消毒,你家没纱布和绷带,等止血了我去药店买一些。” 棉签拭去多余血迹,陈寒岭仔细确认伤口不深,很快出血逐渐变少。 桌上放着抽纸,陈寒岭抽了两张,半蹲下去擦茶几转角处和地上滴落的血迹。蒋嘉昀坐着,视线能看到他头顶的发圈,他看陈寒岭擦得认真,下颌线绷得很紧,看上去心情不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心虚,好像自己总是在添麻烦,于是便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陈寒岭手一顿,又擦了两下,将纸丢进垃圾桶,起身去厨房洗手。 发圈和侧脸下颌线都看不到了,蒋嘉昀突然有点走神,可惜了。 “你受伤了,跟我道什么歉?”陈寒岭背对着他,声音有点低沉。 水流声淅淅沥沥,污渍或血迹顺着下水管流出去,蒋嘉昀看着他宽阔但有些瘦削的肩背说,“只是觉得我们认识到现在,好像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明明你就比我大了几个月。” 水流声停,陈寒岭回到他面前,“需要分得这么清吗?” 蒋嘉昀定定地看着他,“不用,呃,我的意思是,也可以不用分很清。”随后又嘿嘿笑了两声。 跟被疼傻了又发烧了的人没办法计较太多,陈寒岭见他家里灯都没开,到了饭点厨房也是空无一物,不禁问,“你后妈又走了?过年还回来吗?” 蒋嘉昀傻眼,不问则已,一张口就戳中核心问题。 “不回来,去找我爸了。”说完耷拉着眼皮,看上去十分可怜,像小区里随处可见的流浪狗。 “饿了吗?”陈寒岭垂眼看他眼睑下方投射的睫毛阴影,沉默不多时,突然曲起食指,敲了敲他的额头,“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蒋嘉昀立马抬头,双眼放光,顾不上自己逐渐浓厚的鼻音,“要!”随后生怕自己表达得不够充分,头点个不停,“要要!好饿!” “行了。”陈寒岭笑出声,站起来拿上玄关处的钥匙,“先去我家待着,半小时就回来,等着。” 实际也没用上半小时,至少蒋嘉昀觉得好像只是站在窗口发了会呆,目送人大步跑走又大步跑回。 是以前参加过百米冲刺吗?拿过奖牌吗? “什么?”陈寒岭正往碗里捞面,没分神去听蒋嘉昀的自言自语。 蒋嘉昀立马闭嘴,说没什么,然后一脸幸福地凑上去要端自己的面,一伸手才想起来自己的伤,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吸到一半触及陈寒岭审视的目光,就将后半截给咽下去了。 好酷好冰冷的救世主。 “胳膊刚包扎好,是嫌止血太快吗?” 蒋嘉昀连忙否认,用没受伤的右手指了指胳膊,又捏起左手腕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腿上,放好后还妥帖地拍了拍手背,以表重视。 “……” 看,这样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陈寒岭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低头大口吃面,蒋嘉昀也乖巧地闷声喝汤,不再找骂。 等他慢吞吞吃完,陈寒岭又将锅里的肉沫蒸蛋拿出来,还有刚洗好切好的小番茄和猕猴桃放到他面前。 蒋嘉昀放下碗的时候差不多已有七八分饱,结果被陈寒岭弄得仿佛进入了什么晚饭循环。 以前也没有这些呢,餐后小食,餐后甜点。 “我好像吃不下了。”他如实说。 “不要谦虚。”陈寒岭拆穿他,“你平时米饭可以吃两碗,面一大碗,然后不到十一点就会说饿,这些,不是饱腹的东西,你吃得了。” 蒋嘉昀开始后悔之前半夜给他发信息了,但是吃人嘴软,现下人在屋檐下,也只能认命地揽着碗,默默吃完了蒸蛋,又盘腿坐在沙发上,赖了半个多小时,才慢悠悠地吃完了那份水果。 晚上洗澡前,陈寒岭用保鲜膜将他的手臂缠了五六层,又打通了保鲜袋底部套在保鲜膜外面,两头分别用胶布和发绳固定好,这才嘱咐他不许碰水。 蒋嘉昀不敢不听,老老实实洗完澡,十分顺畅地换上了陈寒岭拿给他的旧睡衣。 “这两天就穿我的,排扣好穿脱,你的睡衣都是旧T恤,不方便伸胳膊。”陈寒岭说完加了一句,“去年的睡衣,后来不合身就没再穿,收起来之前是洗过的,很干净。” 蒋嘉昀后知后觉,却也感到一点触及私人衣物的尴尬,胡乱应了两声就故作大方地躺在了沙发上。 “我今晚可以睡这里吗?”他双腿并拢,两只手交叉在胸前,脸上有刚洗完澡后的红晕,看上去一副乖巧模样,“家里没人,想喝水都没有热的,你这里离厨房近,沙发也矮,我站起来就能够到桌上的水壶。” “……” 陈寒岭踢了踢沙发,“你去房间睡。” “不好吧。”蒋嘉昀两只脚摆来摆去,“鸠占鹊巢,倒反天罡了。” 陈寒岭拍拍他的小腿,“别啰嗦,让你去就去。” 蒋嘉昀坐起身,看了看房间,一米八的大床,再看看客厅的沙发,一米不到的宽度,长不到两米,这哪行。 “要么一起睡。”他脑子一抽就这样提议道。 第10章 第 10 章 空气静滞几秒。 “我的意思是,床那么大,睡沙发很浪费。” 陈寒岭像看傻子一样看他,眼神好像:我刚刚就是这个意思,你在这扭捏个什么劲。 行。 蒋嘉昀慢吞吞爬到床上,睡到了里侧。 “我的左边有伤口,所以需要靠近悬空的位置,像这样——”生怕自己没表达清楚,双手在胸□□织,借着右手的力,让左肘和小臂微微悬空,不至于压到床上,动作拆解,一步步展示给他看。 “而且这样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如果翻身,或者睡相不好,就可以避免打到我的伤口。” 陈寒岭看着他挥动右手,将床铺弄皱又抚平,上下好几次,无奈地关上房门躺下来,啪一下关了灯,闭上眼感觉下一秒就要睡着。 “我碰不到你,而且我睡相很好,不用担心。” 过了会儿声音才响起,蒋嘉昀吓一跳,夜里声音分外明显,而且他们离得太近,总觉得贴在耳边说话,气流带动温度,酥酥麻麻的,有点痒。 晚上吃得确实挺饱,又什么事都没做,大半天下来消耗量为零,洗澡前就连吃水果都是躺在沙发上吃的,现在伤口还有点微麻微辣,加上睡着不熟悉的床,旁边躺着有一点熟悉的人,哪怕吃了药也不很困,甚至越来越精神。 “你睡着了吗?”终于,恶魔的低语还是没忍住。 没反应,又过了一会,“真的这么快吗?” 啧。 陈寒岭呼吸声突然粗重了些,问他,“要起来跑两圈吗?绕小区打几个来回你就困了。” 蒋嘉昀抠了抠床单,往中间挪了一点点,“热心做好人好事的陈同学,为什么要这样口剑腹蜜?你明明就很关心我。” “所以我的关心就是让你大晚上睡我的床还来吵我睡觉的?蒋东郭。” “哎,什么东郭,应该是人帅心善的小帅哥。” “好的小帅哥。” 蒋嘉昀噎了一下,称赞来得猝不及防,他根本没做好准备,本来还打算大战三百回合的。 不过这倒不是反讽,说是小帅哥也没错,一张脸白嫩干净透着稚气但棱角开始分明,侧脸看着精致又立体,但不知道为什么过于清瘦的身体看着总比同龄人显小,因此关注的重点总在稚嫩乖巧而不是帅气夺目。 “睡不着?在想什么这么精神?”陈寒岭不再逗他。 床单发出轻微摩擦的声音,说话的人动作重复,透露一点内心的焦虑不安。 “上次绍清哥来找你,说让你回家过年,你答应他了吗?” “还没。” 蒋嘉昀提起来的心刚要落下去,就听见陈寒岭说,“但是应该会回去一下。” “回去一下是?几天?还是除夕?” “除夕前后待几天吧。” “你之前不是还说不回吗?怎么这么快就同意了?” 陈寒岭犹豫了一下,解释说:“他家……和我家以前是对门,我们其实算从小一起长大,只不过他比我大四岁,总是等我升学他就转去其他学校,但小学的时候,前两年都是他带我一起上学的,还会给我辅导作业,后面这些年也一直有来往。他妈妈,也就是江姗阿姨,从小很照顾我,两家走得近,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就是江姗阿姨的妈妈,齐奶奶以前的房子,只不过齐奶奶走了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回来过。所以,她开口,我至少得回去一下,待几天再走。” 还是发小,从小就认识,十几年的交情,蒋嘉昀对比自己和陈寒岭认识的时间,四个月,半年都不到,真是不值一提。 难怪陈寒岭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确实三两句话说不完。 “你什么时候走?” 陈寒岭想了想:“年前一天吧。” “那什么时候回呢?初二?初三?” “差不多,最迟初三。” 许绍清家是典型的书香世家,从小家教好,两边老人、叔伯舅舅都是高知分子,江姗和许悯也是大学教授,一心扑在学术上。 陈寒岭记得小时候刚搬到许绍清家对门的那几年,江姗和许悯还不怎么醉心学术研究,倒是全身心都放在许绍清身上。 许绍清小时候并不是现在这样随性的性格,相反,他拘谨、木讷、小小年纪防备心却很强。那时候陈寒岭也不像现在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和现在的许绍清有几分相似,会主动找许绍清说话,家里只有他一个小孩,他是真的很想让许绍清当自己的哥哥。 最初还被拒绝了几次,也是江姗从中调和,哄着许绍清带着自己去学校,说天天一起上下学才能培养兄弟感情,这才慢慢熟悉了起来。 结果世事弄人,过了这么些年,两个人都长大了,性格反而对调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想到中午冯玉梅和蒋哲提着行李箱出门,又想到蒋嘉昀很少提及的父亲,也就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 停顿了说:“不想一个人在家过年?” 蒋嘉昀立刻否认:“没有,我其实不喜欢他们都在,我一个人的话好歹还清净,都在家,尴尬的只有我。” 蒋志诚一心扑在冯玉梅和蒋哲身上,过年回来待的半个月也是匆匆忙忙走亲访友,虽然基本都是冯玉梅那边的亲戚。 蒋哲更是全家的中心,每年蒋志诚回来,他都生怕蒋嘉昀分走了蒋志诚一丁点关注,缠着他上街买这买那,今天去商场,明天去超市,蒋志诚兜里并不多富裕,但攒到年底,总归能大方几回。 于是家里的零食买的是蒋哲爱吃的,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新文具,年年买年年换,玩具堆成山也要买新的,再舍不得的时候冯玉梅站出来说两句最后也还是买了,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出门,回来的时候再顺手给蒋嘉昀带一件不合身的外套,或尺码不对的鞋。 至于除夕夜这种团圆场景,对蒋嘉昀来说就更是折磨。 虽然冯玉梅进门的时候他还小,当时什么也不懂,为了让蒋志诚好做,改口也改得早,但一声“妈”背后,并不能自然催生出母子情感。 于是除夕夜的晚饭,是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不需要蒋嘉昀下厨的时候,但也是为数不多的令他味同嚼蜡的时候。 “以前也总是自己在家过年吗?”陈寒岭突然问。 “嗯?”蒋嘉昀想了想,仿佛认真在算次数,“也没有总是吧,就,三四五次,有时候他们也在蒋哲外公外婆家过。” 那必然就不方便带上蒋嘉昀了,或者问了,他也不会去,去了,他更无所适从。 “明年这时候,你就放寒假了。” “啊?”蒋嘉昀没跟上他的思路。 “上大学了,报一个你想去的城市,留在那边过年,也很好。” 蒋嘉昀还没想到这一层,虽然年后就高考了,但他平时并不是一个习惯去畅想未来的人。 但陈寒岭说了,他就突然有了新的希望一样,是从前没想过的角度。 “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记得吧?我一直就不喜欢夏南,也不太去想为什么不喜欢,这些对我来说都很疲惫,后来觉得苏城好,就只是纯粹地憧憬,考去苏城之类的只是一个缥缈的希望,那里太远了。” 学费不算,路费贵,生活成本高,蒋志诚能支持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他都不知道,也不敢想。 “所以我一直觉得,夏南真的没什么好的,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好的记忆,小的时候可能有过,但是太久了,太遥远了,我早就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慢慢降低,在黑夜里逐渐轻得像一片羽毛。 “陈寒岭,我其实一直就想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虽然开学的时候你已经说过了,但我知道,那并不是真实的原因。” 陈寒岭突然语塞,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你会怪我问得冒犯吗?你会不会不想说?”蒋嘉昀补充,“我没有要求你一定要告诉我的意思,我只是很想知道和你有关的事。” “我……”陈寒岭犹豫着措辞,“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都不在了。” 蒋嘉昀呼吸停拍,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因为一些意外,所以不在了,回去……回不去,没有人在那里等我。” 第11章 第 11 章 没有人在那里等我。 这句话一直在蒋嘉昀脑海里翻滚。 于是很多事就有了答案,为什么孤身一人突然转校,为什么没有家人来看他,为什么节庆不回家,为什么从不提起往事。 因为往事里的人都不在了,就像夏南有无数颗榕树,它们的气生根长长地垂向地面,来处和去处都有归属。可陈寒岭的来处早已截断,而去处需要他自己寻找,在找到之前也只能暂居在此。 次日,蒋嘉昀顶着刚退烧的脑袋,提议要去置办年货,被陈寒岭拒绝。拒绝的时候他正在给蒋嘉昀的伤口换药和纱布,提议的人并不老实,被拒后仍贼心不死,转头要找人理论,结果贴医用绷带的时候动作太大不小心擦到伤口,痛得哇啦啦直嚷嚷。 陈寒岭嘴角上扬,捏捏他的肩膀让人安静别动,顺利完成了包扎。 最后到了晚上也还是出去了,蒋嘉昀臂残志坚,卖乖了一整天,终于在晚上攒够了信用值。 只不过出门前被要求帽子围巾口罩戴了满头满脸,其实夏南的冬天不会下雪,气温从来不会低于零度,最冷的时候也不至于需要全副武装地防寒,但有人不同意,有人就必须老实做人。 老实做人的蒋嘉昀在进超市的时候才算终于有了一点过年的实感,陈寒岭推着推车,车里还没开始放东西就先被丢了一层防寒用品,外套干脆也一起脱了团在婴儿坐上,他真是受不了一点束手束脚。 冯玉梅虽然只给他留了不到三百块,但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他经常帮住宿的学生带早餐,日积月累也攒了点跑腿费,他没怎么舍得花,平时也是能省则省,总觉得钱要留着用在刀刃上,今天看来就是刀刃了。 预算充足,逛起来也很有底气。 陈寒岭跟在身后,看着他雄赳赳气昂昂,一副款爷的姿态开始横扫各大货架。 薯片,辣条,可乐,巧克力,瓜子……零零总总看起来像是个开茶话会的派头。 拿完就说要结账,陈寒岭拉住准备去排队的人,无奈地把车推到生鲜肉食区,称了点打折的排骨,牛肉,猪肉,鸡肉。又去水果区称了点橙子苹果,最后在刚上市的草莓那里停留,拿了两盒。 靠近收银台的地方有个杂货摊位,放着一堆不同尺寸的对联,陈寒岭挑了两幅,拿了只胶水,才一并去结账。 蒋嘉昀等在前方,将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递给收银员过系统,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现金准备付款。 陈寒岭直接递上超市卡,蒋嘉昀扫了眼卡里富裕的余额,瞬间就瞪大了眼。 结账键一按,收银小票哗啦啦弹出来一长串,蒋嘉昀仔细核对单价和名目,看了半天确认没有算错,笑眯眯放话可以回家了。 考虑到有伤患,所以一人提着袋子一人两手空空当甩手掌柜。 陈寒岭打开冰箱往里逐个归置,蒋嘉昀站在一旁边递东西边问,“排骨做什么呀?咱们明天吃吗?” “嗯,炖汤。” “哦,猪肉呢?” “小炒。” “牛肉呢?” “黑椒牛肉。” “鸡肉?” “宫保鸡丁。” “买的好像有点多,你怎么一份肉买这么大量,一顿根本吃不完……不过好像也没事,这样够吃到过年了。”蒋嘉昀说着突然停了。 陈寒岭转身看他,又继续整理冰箱说,“年前给你做点酱牛肉,想吃面还是配饭都可以。” 这两天过得太开心,开心到蒋嘉昀几乎有种错觉,以为他们会一起过除夕,守岁,差点忘了他过几天就要回海城去了。 一直到晚上睡前蒋嘉昀的情绪也不高,晚饭吃得沉默,平时吃饭说个没完,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安静。 躺到床上的时候,俩人其实都知道对方没睡着。陈寒岭头转过去看身旁的人,刚装的小夜灯在这时发挥了作用,昏暗的微弱光晕让他看到蒋嘉昀发亮的眼睛,正缓慢地一眨一眨看着天花板。 蒋嘉昀感受到他的视线,轻轻侧身朝向他睡,半晌突然叹了口气。 陈寒岭并不着急说话,仿佛在等他先开口,一丝眷恋在静谧的空气里流淌,蒋嘉昀欲言又止,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 他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落空,这种心情以前从未有过,他试图将这归咎于蒋志诚,或许是因为“有家也似无家”,或许是因为节日气氛使然,或许……人是需要一个家人的。 “我觉得我最近好像有一点脆弱了。”蒋嘉昀说话的时候头轻蹭了一下枕头。 陈寒岭猛然一怔,心也瞬间被揪住了。 “会讨厌这样的脆弱吗?” 蒋嘉昀沉思后说:“会吧,可是也会想要珍惜这种脆弱。” 他鲜少自怨自艾,生活早已令他习惯对一切保持钝感,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 对蒋志诚虽然失望但如今好像也没那么在乎了,冯玉梅的苛待令他时常困窘,但他早已习惯,况且内心从来不对她抱有期待过,也就无从去谈其他情感。至于蒋哲,好像除了一半相同的血缘关系,也不剩什么。 独自在家过年不算什么,被忽视不算什么,处处冷眼冷语也不算什么。 这些都不是原因的话,那么现在涌动在胸口、充斥在眼眶的,又是什么呢? 陈寒岭摸了摸他的头,想了想说,“没有人说不可以脆弱,不要害怕它。” “昨天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还有半年,你可以把这半年当成开启你未来新生活的倒计时,每过一天就距离新生活更近一点,这次会是最后一个让你难过的新年。” 蒋嘉昀似懂非懂:“那你呢?明年你……我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一起吗?” 陈寒岭答得比预想中要快,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犹豫的。 “可以。” 不过关于这场夜谈的话题,蒋嘉昀在第二天醒来后就装作忘记了,陈寒岭也配合他忘记,俩人继续恢复成之前闲散轻松的相处模式。 他们大部分时间在家待着,白天刷卷子,午后犯困就去午睡,晚上出去消食,再赶回来看八点档的电视剧。 由于陈寒岭在旁监督,效率非同一般,短短几天几乎做完了所有寒假作业,当天晚上蒋嘉昀在客厅高呼学神万岁,感动到几乎落泪。 第二天一早,蒋嘉昀醒来的时候发现旁边没人,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立马穿上拖鞋往外冲,一拉开房门,陈寒岭正坐在客厅吃早饭。 “醒了?快去刷牙洗脸。” 蒋嘉昀“哦”了声,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心不在焉地洗漱完,坐在对面慢吞吞喝粥。 “你数米呢?” 蒋嘉昀一脸迷瞪,听完也没进脑子,反倒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陈寒岭喝完最后一口,回他,“一点的车,一会就出发了。” 厨房的水声淅淅沥沥,陈寒岭背对他说,“过年这几天你可以住在这里,钥匙在门口,冰箱里的东西记得吃完,不够你自己再买一点。” 蒋嘉昀抹了抹湿润的脸颊,故作轻松地应了一声。 出门的时候陈寒岭只背了个书包,看着东西不多,蒋嘉昀心里稍微好受一点,怀里抱着一袋薯片吃得咯吱咯吱响。 “晚上记得反锁,出门要关煤气,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哎呀知道啦,你话好多。”蒋嘉昀把人往外推,站在门口挥手,“外面好冷,我就不送你了,到了说一下,路上小心,看好钱包。” 陈寒岭见他笑得肆虐,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下了楼。 门一关,家里只剩他一个,居然安静得让人崩溃。 蒋嘉昀看了看薯片的外包装,像是再也无法忍受道,“什么破薯片,太难吃了。” 第12章 第 12 章 “发什么呆呢?”许绍清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车厘子,“叫你半天了都。” 他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斜靠在窗台的榻榻米上,见人一脸踌躇,笑得一脸邪气,“想什么呢?人回来魂也没回来,从昨天开始就这样,一会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妈要是看到你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没那么好糊弄啊。” 陈寒岭手里拿着一颗硕大饱满的车厘子,鲜艳欲滴,十分诱人,许绍清看他盯半天也没张嘴就问,“小时候不是就爱吃这个吗?也没胃口?” “不是,”陈寒岭塞进嘴,新鲜清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了下去,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今年格外甜一点。” 许绍清赞同地点头:“喜欢啊?走的时候带两箱,江姗女士说这是新培育的品种,确实比去年好吃。” 窗外的叶子凋落少许,冬意并不过浓,但透过窗口可以看到楼下已经挂上的灯笼和春联。大门敞着,门外不时有人经过,平时安静冷清的别墅区此时也显得十分热闹。 在做什么呢? 吃年夜饭了吗?吃得好吗? 陈寒岭再一次打开手机,没有未读短信,不禁皱了皱眉。 “担心小嘉昀啊?”许绍清促狭,“早让你带他回来一起过年,家里又不是住不下,留他一个人在夏南,多孤单啊。” “他不会来,说也没用。” 许绍清见他心不在焉,再打趣怕把人给惹毛了,也就揭过不提。 但春节本来就不是寻常日子,绕来绕去还是避免不了那个话题。 “明天去岚山吗?” 陈寒岭无意识转着手机的动作一滞,眉目久久紧蹙,过了好一会儿。 “嗯。” “我跟你一起。” 江姗站在楼梯旁喊开饭了,许绍清回神,忘了自己一不小心车厘子吃了个半饱,起身拉着陈寒岭往楼下走。 餐桌上的菜太过丰盛,凉菜热菜主食甜品一样不少,四个人一桌肉眼可见地根本吃不完。 江姗半年没见到人,原本担心陈寒岭在夏南过得不好,没想到这次再见精气神比之前好多了,虽然人看着还是有些单薄。 忍不住一直往陈寒岭碗里夹菜,夹到两只碗都放不下,终于被许绍清紧急叫停。 许悯也有些哭笑不得,直呼,“你这样让孩子还怎么吃,菜都串味了。” 江姗笑着摆手,说自己都高兴糊涂了,这才停了手。 陈寒岭领会到背后的温情,笑着将碗里的菜全都吃光了。 整顿年夜饭,陈寒岭就没抬过头,大概因为抬头就要面对江姗怜爱的目光,还有许悯欲言又止的神情,不论哪一种,他暂时都无法自然回应。 于是许绍清就眼见着他从开饭吃到阿姨收碗筷,实在是替他撑得慌。 “来吃点水果消消食。”刚从餐桌挪到沙发,江姗就从厨房端出来一盆果切。 “妈——”许绍清头大,“你让他歇歇,一晚上他那嘴都没消停过,再吃就得去医院了,明天又不是不过了。” 陈寒岭投去感激的目光,揉了揉肚子,忍不住坦诚,“江阿姨,我真吃不下了。” 许悯也说不好再吃了,三个人一起叫停,江姗犹豫再三终于将果切放下了。 果切不吃,其他自然也不吃,江姗看着满桌的零食有些失落。 许绍清突然说:“寒岭晚饭前说车厘子好吃,走的时候给他拿两箱吧,天冷,路上反正坐高铁,不容易坏。” “对对!那就多带两箱。”江姗双眼一亮,立马起身去厨房嘱咐阿姨。 “把昨天老周送来的干货也带上,哎呀你不知道在哪里,我来找,走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忘了。” 春晚看到一半,许悯就去书房了,江姗简单问了几句在夏南的日常,陈寒岭答得简略,再多就触及过往,江姗便收了口,只说顺利就好顺利就好。 许绍清起身去阳台抽烟,叫上陈寒岭,被江姗骂了两句带坏弟弟,但也知道他是在调节气氛。 远处有人在放烟火,虽然海城已经明令禁止,但到了除夕夜,城郊附近总有人忍不住。 一簇簇烟花腾地而起,璀璨又绚烂,放眼望去好不热闹。 黑夜一次次被点亮,刹那耀眼后又归于平寂,看得人心里逐渐长满杂草。 烟头的火星明灭,许绍清手肘搭着栏杆面朝远处望去,张嘴缓慢吐出烟圈,顺着微凉的冷风蔓延开。 “你跟梁真什么情况?” 许绍清一口烟差点堵在嗓子眼,偏头无奈地看了眼始作俑者。 “没什么情况,跟你一样大的小孩,能有什么情况。” 平时老嚷嚷着三人组不许丢下他搞小分队的人,已经连续好几个周末都不见人影了,在学校有时候课间也总走神,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陈寒岭不跟他陈述证据,只问,“他看着挺上心的,你怎么想?” 许绍清突然掐了烟头,烦躁地舒了口气,避重就轻道,“你们都太小了,有些事太早做决定不是什么好事,而且——” 陈寒岭顺着他的目光往客厅看,江姗隔着落地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戴上了老花镜,眉目带笑,气质端庄而静雅。但她还穿着十年前过生日的时候许悯送她的羊毛衫,样式其实已经有点过时了,说了很多次都不听,说就喜欢守着老物件过日子。 而许悯,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习惯不曾改变,每日晨起锻炼,泡茶,饮食清淡,饭桌上来回永远是那几道菜,晚饭后消会食就得进书房,然后一直待到入睡前。 这样的家庭,对超出传统理解范畴事物的接受程度,几乎是不用想的事了。 许绍清换了个姿势背靠栏杆,突然笑着说,“小时候大家都很羡慕我,包括你,对吧?” 江姗和许悯素来夫妻关系和睦,结婚二十多年很少红脸,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也是引导为主,耐心有加。陈寒岭小时候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很羡慕他拥有这样的父母,也因此非常喜欢许绍清,毕竟江姗看到他只会温柔地给糖给玩具,而许悯则永远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 “你小时候总说,啊,我要去江阿姨家玩,我要找绍清哥哥,我爸妈不是还开玩笑,认你当干儿子吗?” 童年的记忆浮现眼前,那时陈寒岭还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可以引起许绍清那么大的反应。 “我有时候在想,他们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回报啊?”许绍清眼中含泪,“无以为报啊,明明不过是个领养的孩子,干嘛这么上心地养呢。” 许是感应到了被注视的视线,江姗隔着玻璃看过来,冲俩人摆手,看嘴型大概意思是让他们回去,别着凉了。 许绍清笑着冲她挥手,大声说,“不冷,我们一会就回。” 陈寒岭沉默不语,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他看着许绍清一半神情隐在夜色里,笑意不达眼底,眼泪还未夺眶就已消散,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加州的申请已经过了,等六月份毕业手续办完我应该就会提前过去,别告诉梁真我去了哪里,还有——”他忽然停顿,又坚定地说,“让他别再来海大找我了。” “哥,”陈寒岭搭上他的肩,想了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了。” 远处的烟火还在继续,旁边有人在阳台点燃仙女棒,客厅的电视背景音隐隐约约透出来,一副万家灯火通明,阖家欢乐的好景象。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一道驻足已久的身影消失,很快隐匿于深夜之中。 第13章 第 13 章 到达岚山的时候晨雾还未完全散去。 清冷的空气钻入呼吸的间隙,顷刻间打湿肺腑,凉意很快穿过全身。 陈寒岭拾级而上,经过一排排被露水浇透的矮灌木丛。 似乎走了很久,睫毛扇动之间愈发沉重,他逐渐觉得有些困。 昨夜的风到了后半夜起得猛烈,老洋房的木窗年份太久,吹起来呼呼作响,让本就难以入睡的陈寒岭倍感清醒,在空洞而恍惚的煎熬中度过了整个夜晚。 早上出门的时候江姗送到院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蹙着眉略显消沉,只说了句“去吧”。 岚山远离市中心,距离别墅区大约十公里,他们出门很早,因此路上畅通无阻,到达的时间比预计还早几分钟。 陈寒岭的父母,陈重和沈梅欣沉睡于此。 过往的画面一幅幅在眼前掠过,那段混乱的记忆,哭喊纷杂的吵闹声,绕着医院老式扶手上上下下跑个不停的喘息声,其他陌生人的尖叫、争吵,痛到没知觉的脸颊,流不完的眼泪,始终萦绕在耳边的谩骂和指责,所到之处的指指点点…… 最后都化成一道尖锐而猛烈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许绍清从踏进岚山开始就密切关注着,在他的视角,如果只看面部表情,陈寒岭接近于平静无波,可他的脊背僵直,眼神也有点涣散,呼吸也在努力压抑着即将崩裂的情绪。 还是很不好。 陈重和沈梅欣的墓在中间靠下的位置,来的时候选择就不多,何况还有人从中阻拦。 半年没见,陈寒岭站在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味地沉默,许绍清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先问候了一句,随后弯腰鞠了个躬就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他。 要说什么呢?陈寒岭深吸一口气,觉得肺都有些疼,又努力地、缓慢吐出,觉得五脏六腑都有些移位。 说这半年搬了家,躲到夏南,说从海城一中换到夏南三中。 说一开始在被抓着衣领让他去死的时候也想过一了百了,可又觉得自己其实有那么一点委屈和无辜。 说他像个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删掉过往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在举目无亲的地方独自开始。 说他想一切重来,可重来又有多少不同,过去发生的一切未来就能完全避免吗? 他不知道。 他也只有十九岁。 “嘁——”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在原本死寂的墓林里显得格外怪异。 陈寒岭转身,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 杨文景双手插兜,眼睑处还泛着淡淡的青,跟他隔着两级台阶,缓慢地跨上来与他并肩,满脸嘲讽地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 “杀人凶手的儿子回来祭拜了。”他双眼愤恨地盯着,犹如毒蛇缠了上来,“怎么回事啊?这个世界还有天理吗?杀人凶手死后还能享受祭拜呢,也对哦,你毕竟是他们的儿子,杀人凶手也只会生出没有是非观的畜生。” 陈寒岭闭上双眼,极为痛苦地压抑着声音,“能别在今天说这些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杨文景突然笑得直不起腰,半晌笑到眼泪涌了出来,不可置信道,“别说这些?那不然说什么?难道要我跟你一样,给你爸妈磕个响头?说,啊,叔叔阿姨,感谢你们撞死我父亲,感谢你们让我母亲一病不起,我今天是特地过来给你们拜年的,要这样吗?” “杨文景,”陈寒岭头痛得要裂开,按了按太阳穴,“我已经,我早就,付完了赔偿款,我已经,卖掉了家里的房子,法院判的都已经全部执行,我的所有,能给的我都给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当时还在参加期末考的俩人被班主任立即叫走,第一考场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考生尾数序列号按照成绩排名设置座位,平时在学校的任何场合,他们都是竞争者,在被通知成绩的时候,他们始终一前一后。 可班主任急促的语气和恐慌的神情,连参加多校联考排名的期末考都要求立即停止,被叫到的时候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先后顺序。 杨文景第一次用不带厌恶而是一种非常无措的神情去看陈寒岭。 后者在学校第一次感到迷茫。 校方的车停在楼下,班主任在车上简单陈述了情况,很平铺直白的几句话,作为一中名列前茅的两位优等生,竟然同时反应不过来。 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叫开车时发生争吵意外撞入行人道? 什么叫不幸倒地失去意识目前仍在抢救? 六月的酷暑,一盆冰水兜头一浇,将两个人冻到手脚发抖。 许绍清敲了敲房门,还是不开。 江姗站在身后,双手扣在一起绞紧着,指关节泛着白,焦急地想要上前。 许绍清拉住她,冲她摇摇头,将人给带下楼了。 “妈,让他自己待着吧。” 晚饭阿姨留了一份放在餐厅,许绍清发了条信息,提醒他饿了记得出来吃,可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被动过。 临近中午的时候江姗坐不住了,总觉得再这么饿下去人要出事,刚要去敲门硬把人拉出来,没想到房门就开了。 陈寒岭洗漱完毕,衣服也换了,除了精神看起来不太好,人至少看着没事。 “你……” “江姨,” 俩人同时开口,江姗止住,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嗯,”陈寒岭点头,语气沙哑,“吃完午饭我就回夏南了。” “这么快!”江姗惊呼,本想劝阻,话到嘴边又说,“回去也好,我给你收拾点东西,你带回去慢慢吃,学习别太辛苦。” 许绍清知道他待不久,原本以为至少能过完初三,但没想到昨天会在岚山遇到杨文景,所以他昨晚就在想,今天恐怕就会走了。 去高铁站的路上,许绍清开车,陈寒岭一路沉默,车载音响放着时而躁动时而活泼的音乐,和许绍清以往的歌单风格不太一样,但陈寒岭无心去想。 出发层不好久停,陈寒岭的行李又只有一个背包,开门前许绍清拉住他,“后备箱的车厘子别忘了,还有,回去可以,但是别不回我信息,做得到吗?” 陈寒岭看着他故作轻松的语气,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担心,只能心软地答应他。 “知道了。” 得到承诺的许绍清松手,解锁,看着陈寒岭的声影进了玻璃入口,被后车滴了两声,这才收回目光,一脚踩上油门离开了。 五百公里的路程,陈寒岭靠着车窗发了会儿呆,转眼间就到了。 行李太少,没什么好归置的,但车厘子是新鲜的,要放到冰箱。陈寒岭一拉开冰箱门,跟走之前差别不大,留下来的草莓甚至只吃了一半。 再一拉开冷冻层,多了几袋拆封了的速冻水饺,剩的不多,各种口味都有,看来是把速冻当主食了。 陈寒岭拿出手机正准备拨号,门外就有人拿出钥匙开门。 蒋嘉昀提着一袋蔬菜,一进门对着地上的鞋发愣,抬头看过来的时候还在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咧着嘴大喊。 “陈寒岭,你回来啦!” 第14章 第 14 章 你回来啦。 这种近似于“我在等你”“我在期待你”的表达,陈寒岭在过去十几年里很少听到。 他的父母总是选择不直白表达正向情感,但永远直白宣泄负面情绪。 除夕夜那晚许绍清问的问题,他没吭声,但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真的很羡慕,也是真的很期盼。小时候每次过生日都在想,等到明年,可以变得更好一点吗? 因为陈重和沈梅欣不是那样的父母。 家里从小物质不匮乏,陈重有自己的门面,既做批发也做零售,沈梅欣是钢琴老师,课时费也相当可观,他们家十年前就已经买得起海城城郊的别墅了。 然而经济上越来越宽裕,夫妻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淡薄。 从陈寒岭记事起,家里大吵不多但小吵不断,逢年过节也总不安生,每次吵架的源头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都是生活上很琐碎的点。 给亲戚多少红包,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冷嘲热讽,谁来借钱,谁去年借的钱没还,陈寒岭的家长会陈重总是缺席…… 零零碎碎,不一而足。 年纪小的时候陈寒岭总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为什么妈妈总是生气,为什么爸爸总不高兴,间或在争吵里听到几次自己的名字,就更是风声鹤唳,无法安睡,梦到自己站在中间茫然无措不知该帮谁,或者是他开口劝阻了,但是没有人在听他说什么。 车祸发生前的那一年,双方进入冷静期,又或者是实在吵累了,再加上陈寒岭顺利考入一中,家里不该再有什么烦心事。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到高三毕业,报一个外地的大学,寒暑假也可以留在当地实习,等到过年再回来,总不会太难熬。 可现实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甚至还来不及细想要去的城市,一切就发生了。 事情发生后,好像就失去了对过往耿耿于怀的权利,因为不论过去他们对待陈寒岭如何不上心,也不该到了现在还只能想到曾经的不好。 可是,可是。 陈重甚至不知道他在一中一直拿年级第一,沈梅欣也仅仅知道这点而已。 过分省心的孩子会促成不负责的父母,陈寒岭从不需要他们操心,他们后来也就真的没怎么上过心。 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怎么淡化对外界的期待,降低自我需求,按理说早该习惯一切。 但此刻蒋嘉昀站在昏晃的灯光下,整个人被柔软的光晕环绕着,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神情,双眼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在过去离开的每一天里,蒋嘉昀的快乐与欣喜或许都没有今天多,这是不是说明他其实很重要,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对蒋嘉昀非常重要。 “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至少要过了初三吗?”蒋嘉昀笑着低下头,很快抬起,“我从前天就在想,如果初三你能回来就很好啦,可是这样好像待在海城的时间太短了,我觉得我有一点异想天开。” 陈寒岭站在原地怔住,不错眼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站在距离自己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怎么了?这几天过得不开心吗?”蒋嘉昀捏了捏他的手腕,“感觉你好像瘦了一点,回去没好好吃饭吗?” 陈寒岭喉咙有些堵塞,不好好吃饭的哪是自己,就问他,“速冻水饺买那么多,打算吃到什么时候?我要是待到开学再回来,你打算就这么过?” 问人者反被问,始料未及,这才回来有没有半小时,就什么都知道了。 蒋嘉昀没觉得吃水饺有多委屈自己,但陈寒岭的表情太郑重其事了,好像这件事很值得被拿出来讨论一样,于是他半是欢快半是心虚地摇了摇对方的袖口。 “我懒得做饭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你没看到我买了好多种口味吗?一点都不腻呢。我也买了很多吃的,都吃完了,你是没看见,垃圾都丢了。” 陈寒岭并不戳穿他冰箱里的草莓还剩半盒,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洗车厘子。 “哇,”蒋嘉昀惊呼,“怎么买了这么多!很贵的,我上次在超市里看到这么大的一斤要卖到几十块,你发财啦?” “江姨给的,就是绍清哥他妈妈。” “嗯……”蒋嘉昀一边吃一边点头,“阿姨对你真的很好,绍清哥对你也很好,你不说的话我都以为是你家亲戚了。” “跟亲戚无关,血缘关系有时候代表不了什么。” 蒋嘉昀吃得上头,含糊着应了声,眼神不经意往门口扫了一眼。 事实证明有人做饭的日子完全不一样,当天晚上桌上就出现了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热菜。江姗让带的菌菇干货派上了用场,香气四溢的菌菇老鸭汤端上来的时候,蒋嘉昀坐在桌边急得差点想跳下去。 汤足饭饱后,有人捧着肚子瘫在椅子上发呆,嘴里念念有词道,“好吃,五星级大厨,太幸福了。” 陈寒岭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还吃水饺吗?” 对面头摇成拨浪鼓:“不吃了不吃了,再也不吃了,两者无法相提并论,请不要再侮辱你的菜了。” 陈寒岭:“……” 晚上吃得太饱,蒋嘉昀又不想动,被逼着吃了点健胃消食片,等到洗漱完毕准备爬上床的时候,陈寒岭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个不停。 “有人打你电话。”蒋嘉昀冲卫生间的方向喊了一声。 里面传来闷闷的回音:“不用管,等会回。” 本来是不想管,平时联系陈寒岭的人很少,偶尔是梁真,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许绍清,但总体来说次数都不多。 没过一会儿又开始振动,蒋嘉昀按捺不住,别是许绍清有什么急事?他连忙爬过去看了眼,是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未接来电三通。 拨号的人应该是意识到不会有人接电话了,放弃了继续拨打,就在蒋嘉昀准备放下的时候,突然一次性弹出来好几条信息,速度太快他甚至来不及看明白到底发了些什么,但能看得出来用词非常不客气。 什么“别以为不接电话就没事了,我……”,“你不会觉得逃走了就万事大吉了吧……”“像狗一样东躲西藏的过日子你倒是……” 陈寒岭一边擦头发一边往里走,刚进房门就看到蒋嘉昀面色发白地跪坐在床上愣神,手里攥着他的手机。 他大步上前,一只腿跪在床上,伸手抽出手机,按了几下按键很快浏览完毕,脸上表情换了又换,最终锁屏,进退两难地看着蒋嘉昀。 “是……谁啊?”蒋嘉昀要疯,“我,我没点开看全部,但是,我刚刚准备帮你看看是谁打过来的,他,就挂断了,然后,短信发的很快,我没来得及,但是,怎么回事啊?” 陈寒岭呼吸急促几分,将手机关机,彻底丢到一边,站直了身体继续擦脖颈间的水珠。 “没什么,一些无聊的人。” “无聊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他在诋毁你,你惹到什么人了吗?”蒋嘉昀膝跪着往前,抓着他的手,“怎么会这么说你呢?是海城的人吗?他欺负你了吗?所以你才这么早回来?” 陈寒岭面色一沉,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按了按他的手背,“没人欺负我,我说了,是一些无聊的人,不用理会,刚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用管,为什么不听?” “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要这么说你?你一直这样被他欺负吗?”蒋嘉昀起身去拿手机,“我要看看是谁,我要骂回去。” “别动!”陈寒岭突然高声怒吓。 蒋嘉昀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也被吓了一跳,手停在空中,呆怔着望向他。 陈寒岭胸膛几多起伏,粗声深呼吸几次,拿起手机转身往客厅走。 “早点睡,别想太多。” 啪,房门被随手带上,昏黄的灯光将一个无措的身影投射在地板上。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第15章 第 15 章 梁真一进客厅就感受到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气氛。 他俩太古怪了,平时说话都和风细雨的,今天一步踏进数九寒冬,想不发现都难。 “闹什么脾气呢。”他嘟囔了两句,面冷的那个他不敢惹,冲着眼神闪躲看起来怂的那个问,“吵架啦?平时不都是不理我吗?你做什么了把人惹回出厂设置?” 蒋嘉昀心里还有气,又不想跟他细说,扭过头趴在桌上算函数题,一道填空题,草稿纸划拉半天得出一个相当离谱的答案。 烦。 最后一笔拖得用力,薄脆的纸张非常轻易地被戳破,梁真龇牙,这位看起来心情不佳,感觉也不太好惹的样子。 “哎,两位,这大年初三,我本来是想找你们出去看电影的,你俩倒好,有没有那么爱学习啊?年关没过呢,拉着我一起在这写作业,是不是有点太用功了?” 陈寒岭压根不惯着他:“你可以自己去看,卷子空着等开学交。” “哈,”梁真气笑了,“搞咩啊?排挤我啊?你俩要不要连内讧都记得一致对外啊?我难道不是你们的好朋友吗?” 俩人互相对视一眼又分开,陈寒岭低头继续刷题,蒋嘉昀拿着杯子起身去倒水。 “我也要我也要,坐半天了要渴死我。” 渴死不至于,毕竟才坐下来不到一刻钟,蒋嘉昀把客用的水杯递过去,问他,“放假到现在你不都玩消失吗?我还想问你,年前发信息都不怎么回,你干嘛去了?” 陈寒岭也抬起头看他,梁真吹了吹杯沿,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跟我爸妈出去玩了呀,回老家,事情太多了一忙就忘,手机丢哪都不知道,这不刚解放就来找你们了嘛。” 这话不老实,梁家亲戚虽然多,逢年过节来来往往也热闹,但没什么礼节上的拘束,况且梁真也不是说什么听什么的人,平时上学没办法,放了假家里压根也懒得管他。 结合寒假前那段时间的心不在焉,时常缺席三人组的周末,终于让蒋嘉昀逮到合适的时机来盘问他。 “家长会的时候阿姨来了,我那天留校值班,你不在,我问阿姨你去哪了,她说你去海城,你去海城干什么?” 梁真拎起一个车厘子往嘴里丢,咬得嘎吱响,漫不经心地说,“哦,去玩呗,你怎么回事小嘉昀?几天不见还搞上刑讯逼供啦?你不会是太久没见我想我了吧?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怕我在外面有了新的朋友,就把你给忘了,放心,不可能,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触及陈寒岭注视的目光,梁真立马点头,“你也是你也是,都是,排名不分先后。” 蒋嘉昀还欲开口,被陈寒岭打断,“中午留下来吃饭吗?” 梁真笑着回:“吃啊,吃,但是今天不在家做了吧,我们出去吃吧,大过年的,出去转转,别一天到晚憋在家里不是做饭就是写作业,人都要闷傻了。” “哎,我把车给开来了,出去兜风吧。” 梁真去年暑假刚过生日就把驾照给考了,一开始家里觉得太早,等高三毕业再考也不迟,可车库里停着三辆车,不开也浪费。他自己本身也不是一到放假就老老实实去补课的人,玩也是玩,考驾照好歹算是件正事,也就随他去了。 油门一踩,副驾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窗外,后座的人挨着驾驶位看窗外,梁真朝后视镜里看了眼,摇摇头往前加码。 一路没人说话,开了十来分钟实在受不了了,梁真打开车载音响,随机放着平时听的歌单。 一首歌还没结束,陈寒岭侧过头看他。 “干嘛?”他瞅了眼,很快回过头看路,“你那什么眼神,直勾勾的,这歌也得罪你?” 陈寒岭看了看屏幕说:“喜欢这个乐队?” “对啊。”梁真笑里带着点得意,“好听吧,在国内有点小众,但假以时日必定火遍全球,我的眼光,这品味……” 陈寒岭一手撑着太阳穴,看着窗外一排排后退的榕树,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饭后三人组没急着回,主要是梁真太久没见他们,也有点不想太早回家,一车又拉着俩人去了附近的寺庙。 “你平时居然是来烧香拜佛的信徒吗?”蒋嘉昀吃惊。 梁真捏了捏他的肩,大喊,“我怎么不能是了!赵舒女士每年都要来的,我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有几分慧根,啧啧,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还不快跟上。” 蒋嘉昀不懂,但上了山自然心生敬畏,三人爬了小半天,气喘吁吁地到了半山腰,跟着人群一起上了香。 出来的时候没看到梁真,蒋嘉昀和陈寒岭面面相觑,暂时先放下了昨晚的龃龉,分头去找人,最后看到他从角落的人堆里挤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根竹签,低着头有些丧眉搭眼的。 “怎么了?求什么了?”蒋嘉昀迎上去,伸手抽出他手里的竹签,翻过来一看,下下签。 “师傅说什么了?” 梁真摇摇头,脸上挂着粉饰太平的笑意,“没什么,求学业呢,高考考个重本,结果说我痴人说梦异想天开,让我,脚踏实地勿生妄念,那个,什么静心等待时机到来,指不定还有希望。” 蒋嘉昀松了口气,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没事,还有一百多天,你脑子聪明,加把劲应该可以考个好成绩。” 临近高考,寒假前班上的气氛就越来越严肃了,大课间都没什么人打闹,蒋嘉昀觉得梁真就算平时心大,从来不把成绩放在眼里,但事关未来选择,突然焦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自己也忍不住为即将到来的高考而感到忐忑了。 没走两步,经过旁边支着的小摊位,卖一些手串、流苏挂坠之类的文创。 蒋嘉昀想分分他的神,拉着人凑过去,说不如买个手链讨个好兆头。 他拿起一个试戴,又脱下来在梁真手上比划来比划去,结果梁真一言不发地拿起旁边的猫咪挂坠。 上面用彩绳编织打了个可调整的结,下面系着一只木制雕刻的小猫玩偶,旁边还挂着一只小木牌,刻着“如愿”两个字。 “我要这个,”梁真取下来,掏出手机准备付钱,又指着旁边,“一起结账。” “啊不用了。”蒋嘉昀放下手串,“我再看看。” 摊主是个老奶奶,笑起来眼尾皱纹丛生,和蔼地说,“菩提子保平安,带着吧。” 蒋嘉昀笑着说不好意思,拉着梁真连忙往外走。 回程的时候三个人倒是默契,一路上不仅无人说话,歌也不听了。等到了小区门口天刚好擦黑,梁真没下车,一手支在窗边冲俩人摆手,随后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蒋嘉昀不是没察觉到梁真的不对劲,但他们现在正在冷战,原则上也说不上话,他就是想问也只能憋着。 一段不长的路走得比平时漫长太多,没尽头似的,旁边不时经过其他人,无一例外地脸上洋溢着笑容,没人像他们这样,气氛僵持得让人难受。 蒋嘉昀有点受不了这样,但又不知道该主动说些什么,继续去他家住着吗?然后继续不说话,就这么互相冷着待在一块,还是先回去呢? “我今晚还是回家……” “对不起……” 俩人同时开口,出声的瞬间又同时顿住。 陈寒岭从口袋里掏出下午蒋嘉昀试戴的那串手链,看了他一眼后很快垂下双眸,蒋嘉昀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欢快,盯着他茂密的睫毛不移视线,语气里是自己没察觉到的窃喜。 “给我的?” 陈寒岭“嗯”了声,又说,“昨天不应该吼你,别生我气。” 莫名其妙的,奇怪的气氛就不见了,变成有点不好意思。 蒋嘉昀接过手链戴在手腕上,嘴里却好似大度得不得了。 “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吼我。” “嗯” 第16章 第 16 章 正式开学后,压力铺天盖地袭来,随着时间越来越逼近,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在沉默和苦熬中等待着高考的到来,李莉一改往日的严厉,多了几分随和与温柔。 倒计时终于跑进一百天,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整个高三楼层变得越来越沉默。 三人组在这种气氛的熏染下也无心思考其他,只一门心思闷头学,陈寒岭依旧□□,蒋嘉昀其次,忐忑中小步前进,而梁真,则脱离了原先的轨道。 提出要去培训机构备考托福的时候,蒋嘉昀是最讶异的。 他直觉这事没那么简单,可看到梁真插科打诨的模样就知道,就算他们是很熟悉的朋友,很多时候也并不能触及对方的内心。 而陈寒岭早已清楚前因后果,即使梁真什么也不说。 又是一个梁真缺席的周末,客厅只剩笔尖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沙沙声,蒋嘉昀被一道计算题困住,一整天对着做不完的试卷,脑袋有点昏沉。 “怎么了?要休息吗?”陈寒岭问他。 没等他回应,起身从冰箱倒了两杯果汁,递过去一杯,“等会再做吧。” 蒋嘉昀闷头喝了,靠在椅背上出神。 “是不是太累了?你这两天状态不太对。” 自从约定好要一起去苏城,蒋嘉昀就比从前更拼命用功,春节后到现在一直卯着劲发狠做题,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肉,没两个月就又还回去了。 “你说,梁真要出国,是因为绍清哥吗?” 问得太突然,陈寒岭一愣,一口果汁差点卡在嗓子眼呛住,他咳了两声,放下水杯,“怎么这么问?” 蒋嘉昀双腿盘在椅子上,两只手叠在一起,指尖无措地抠着指腹,犹豫措辞,“我……我就是觉得,他好像很在意绍清哥,之前老去海城,也是去找他吧?现在绍清哥要去读研,梁真也要去,他以前跟我说,考个一本让他爸妈满意就行了,等毕业了就接手家里的公司,但是在认识绍清哥以后,好像就没再提过了。” 陈寒岭少见的,突然对一个问题感到如此为难。 学习的事一直在他的可控范围内,遇到难题向来都是迎刃而解,就算短暂地困住他,只要认真思索一定可以求得正确答案,但学习之外,很多时候并没有解,比如以前,比如现在。 “我不知道。”陈寒岭短暂地静默,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梁真的心思一目了然,许绍清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可他既没有立场去劝阻也没有立场去代替谁解释。他们都不足够成熟,站在人生第一个非常重要的分叉口,怎么选择是对的?选择了该不该坚持?坚持有没有意义?他都无法替任何人作答。 他只能尽力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要被动地置自己于无能为力的境地。 眼下受梁真行为的催化,蒋嘉昀原本应该在未来的某一天才要好好思考的问题,猝不及防的,被迫提前了。 但陈寒岭并不想做那个诱导的人。 “会因为这件事感到困扰或者迷茫吗?”陈寒岭试图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安抚他。 蒋嘉昀略诧异地抬头,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有点紧张地问,“如果迷茫是正常的吗?” “正常,”陈寒岭说,“只要是你的感受,就都是正常的,我无法替他们下定义,毕竟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你的不安,迷茫,困惑,不确定,都是正常的,不要害怕。” 陈寒岭的脸上清晰可见细小的绒毛,他的鼻梁高挺,鼻翼下投出小小阴影,眼神深邃而温沉,仿佛包容一切,蒋嘉昀很轻易地被一种莫名的信任笼罩,渐渐放松了下来。 “如果,”他迟疑着,“如果我们都考去了苏城,那时候我还觉得迷茫怎么办?” 陈寒岭笑着伸手盖在他的头顶,凑近了告诉他,“那我们就一起想办法,直到你想清楚为止,可以吗?” 蒋嘉昀脸颊突然微微泛红,拍开他的手,胡乱在自己头顶抓了两把,仿佛嫌弃他刚刚弄乱了自己的发型。 “我也不需要迷茫那么久。”他小声嘟囔着。 “什么?”陈寒岭没听清。 “没什么,”蒋嘉昀摇了摇头,眉间阴霾逐渐散去,终于肯放下心思回归正题,“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 五一后是陈寒岭的生日,蒋嘉昀偷摸攒了好久的钱终于派上用场,在假期的最后一天跑去商场取了蛋糕,提回一份早就看中的生日礼物。 提着蛋糕上楼的时候特地轻手轻脚,屏气猫着腰偷偷打开自家大门,打算先把蛋糕藏在房间里,等到了晚上再拿过去。 在玄关低头的时候发现旁边多出一双黑色运动鞋,蒋嘉昀内心咯噔一下,直觉大事不好。 蒋志诚听到关门声从主卧往外走,手里拿着刚换下的脏衣服。 “嘉昀?”他狐疑地盯着那盒蛋糕,“谁过生日?怎么买蛋糕了?” 蒋嘉昀支支吾吾,杵在一旁半天说不上话。 “手里拿的什么买这么多东西?”他一把扯过来,拆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双球鞋,“同学生日?” 蒋嘉昀点头:“同班同学,经常辅导我功课,明天过生日,就表达一下感谢。” 冯玉梅带着蒋哲回来了,推门看见父子俩人站在门口吓了一跳,来回打量了几圈就明白过来,语气嘲讽,“说什么来着,过年还埋怨我对你儿子不好呢,你看看他像没钱的样子吗?手头比我都宽裕,名牌球鞋,蛋糕,随便买来送人,你看他给小哲买点什么了吗?” 球鞋是成年人的尺码,蒋哲看了眼就不敢兴趣,转头冲着蛋糕兴奋地大喊大叫,晚上要吃蛋糕! 换在平时他要什么都随他去,蒋嘉昀从来不争,可这个蛋糕不一样,不是随便可以让给蒋哲的零食。 “蛋糕不是给你买的,你不能吃。” 蒋哲一听立马怒目而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蹬个不停,故意假哭嚎啕着告状。 “怎么不能吃了!我又不都吃掉!我就吃一块我不管我不管!妈!爸!” 冯玉梅“哦呦”一声,拉着他的胳膊阴阳怪气,“你是什么贱皮子,一块蛋糕你也要抢,人家又不给你,坐在这跟个要饭的一样,平时哥哥叫得亲热,实际上还不如人家外面的阿猫阿狗,你给我起来,再赖地上我扇你了啊。” 说着往蒋哲屁股上招呼了几下,蒋哲扯着嗓门放声大哭,吵到房顶都要掀开。 蒋志诚“啧”了一声,命令蒋嘉昀,“弟弟要吃你就切一块,你同学又吃不完,还不是浪费掉。” “送人蛋糕哪有送残缺的,”蒋嘉昀另一只手托着底,寸步不让,“你要吃我回头给你买,这个不行。” 等到晚上是不行了,蒋哲绝对忍不住,蒋嘉昀拎起旁边的袋子,转身就要出门。 蒋哲眼见没戏,伸手抹了抹刚挤出来的眼泪,突然直起上半身跪在地上扑过去,两只手一把抱住蛋糕,惯性令他控制不好力度,透明薄膜直接裂开,整只蛋糕倾斜着掉在地上,一半碎开,溅得四周乱七八糟,一半被蒋哲的胸口扑在地上压了个结结实实。 蒋嘉昀也被带倒在地,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玄关太小了,蒋哲速度太快,他避让不及又无处可避,进退维谷之间,蛋糕砸了,奶油溅到鞋盒上,半身衣服一塌糊涂。 冯玉梅一把拍向他的脑袋,尖叫着,“要死啊,掉地上了你还要吃,贱不贱啊就这么贪嘴!” 蒋志诚连忙拉起蒋哲,蹲下来问他有没有哪里磕破了磕疼了。 从头到尾,没有人质问一句。 蒋嘉昀坐在地上连忙检查球鞋,外层的纸袋是被甩开的,鞋跟露出来,也被奶油溅到了,他气愤地抱着鞋盒吼道,“谁让你抢的!谁亏待你了吗非要抢我的蛋糕?跟你说了不是给你买了为什么听不懂!” 蒋哲太会察言观色,见状连忙缩到蒋志诚怀里哭,“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吃蛋糕,哥哥骂我啊啊啊啊。” 冯玉梅在一旁煽风点火,一边骂一边给蒋哲擦眼泪,而蒋志诚又是那副愤怒里夹杂着失望的表情。 “一个蛋糕你都不能让着点弟弟吗?你怎么做哥哥的?为这么点事也要跟弟弟计较?我真是不知道你现在长大了脾气也大了,家里轮得到你作威作福?” “哎呀他现在翅膀硬了,马上就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了,金凤凰要飞出去,了不得了。” “什么高材生我也是你老子,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我花钱让你学什么了?学着跟我顶嘴?” …… 过往的很多个画面与当下重叠,不同的缘由,相同的收尾。 突然就有点受够了。 蒋嘉昀嗤笑,起身穿上鞋,一言不发地抱着鞋盒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17章 第 17 章 漫无目的在小区里转了半天,最后走累了,在角落的石凳上坐下了。 没有目标,也不想回去,更不想去找陈寒岭。 蒋嘉昀靠着墙壁闭眼逃避现实,一切都乱糟糟的。 蒋志诚平时不回来,这不年不节的大周日下午突然出现在家实在出乎意料,他一回冯玉梅也就不回娘家了,今天迎头碰上一家三口实在是…… 晚上怎么办?礼物还送吗?怎么解释? 这一堆乌糟事他一句话都不想提。 可也不想就此错过这么重要的日子。 后脑勺往后轻轻磕着墙,一下一下,不太痛,但有点歪打正着地缓解焦躁,又用了点力,摩擦起来有点钝钝的刺挠。 一只手阻挡在中间,眼前的光感减弱,蒋嘉昀睁开眼,对上陈寒岭紧蹙的眉心。 “你要穿透这面墙?”他冷冷地说。 蒋嘉昀张着嘴欲言又止,起身抹了把头发,“我……” “跟家里吵架至于这么对自己吗?”说着看了眼地上的鞋盒,无奈地叹气。 见他拆开就要试穿,蒋嘉昀一把按住,“鞋脏了没法穿,别试了。” 陈寒岭直接挣开被按住的手问:“不是给我买的吗?” 看到对方点头不等开口立刻打断:“给我买的我不能穿?” “不是,”蒋嘉昀委屈地偏过头看向别处,“随便你吧,反正也退不了了。” 尺码刚好,陈寒岭满意地看了看,“我很喜欢,谢谢。” 蒋嘉昀不自在地踢了踢地面,双手插兜,目光瞥了好几眼,自己挑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好看。 “还,还行,凑合穿吧。” 过了会又忍不住坦白,“本来不是这样的,我原本的计划很好,你应该吹完蜡烛吃蛋糕,换上我给你买的鞋,我们出去转转,不是像现在这样……” 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无人的角落,带着一身奶油的残余,没有蜡烛,没有许愿,去过一个没有祝福的生日。 就连生日礼物也不完整,裂开的鞋盒,被弄脏的鞋面,夏南人一向讲究好日子要好兆头,结果被自己弄成这样。 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准备一次了。 陈寒岭双手捧着他的脸,没忍住两只手团在一起揉了揉掌心的面团。 心里被爆满的酸涩感充斥,只觉得人怎么能这么傻。 明明没有被家庭好好爱护过,哪来的爱人的能力? 与生俱来吗?天赋吗? 他自己也早就失去怙恃,凭心而论,有时候真想知道面前这个人哪来的能量大方到尽数往外给。 “这是我过的,最好的生日。” 蒋嘉昀震惊地看过来,不错眼地探寻他的表情,仿佛在找安慰自己的痕迹。 看了半天确认这不是粉饰的场面话,蒋嘉昀突然有点哽咽,没什么办法地低下头,“都没有一块像样的蛋糕,你都没有许愿。” 好歹阴转多云了,陈寒岭松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耳垂,“我没有愿望,因为我今天其实很开心,嘉昀。” 只这一句话,心脏的每个角落都熨帖至极。 没人再说话,只剩风吹动树梢,晚霞拨弄远山,倦鸟回归丛林。 太阳徐徐下沉,熄灭光芒之前,俩人并肩往回走。 刚走到楼下就碰到蒋志诚坐在一旁抽烟,审视的目光在陈寒岭身上转了两圈,对着蒋嘉昀说,“回去吃饭。” 话落在地上半天没人接,他忍着没发作却发现蒋嘉昀偏过头去看旁边的脸色。 蒋志诚心里怪异得很,冲自己摆脸色也就算了,看外人是什么意思? 他还不如一个外人? 陈寒岭舒展了眉眼,冲他微不可见地摇头,意思是让他别再僵持。蒋嘉昀无有不应,再说早就过了那个劲儿了,只想赶紧翻篇,别再提下午那茬了。 蒋志诚不爽之余心虚占了上峰,只好按捺不发,赶紧领人回了家。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四个人坐在餐桌旁各怀心思,蒋哲滴溜溜转着眼珠来回打探,冯玉梅瞪了他一眼将碗里的米饭拨来拨去,蒋志诚心不在焉,蒋嘉昀则完全没有胃口。 大概是蒋嘉昀平时脾气太好,家里不管什么事他从来没有其他意见,这次的争吵才会显得格外突兀。不管下午闹得多不愉快,冷静下来总归知道是蒋哲闹脾气不占理,只要蒋嘉昀别再坚持,这件事就此打住,没人想再多嘴。 夜里蒋嘉昀躺在床上,从抽屉里摸出旧手机,给陈寒岭补发一条祝福短信,白天面对面的时候他情绪卡在半截,后来又不好意思开口了,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发完信息将手机丢到一旁,躺在床上笑着打了个滚,想着虽然今年过得不如意,但明年这时候他们都在苏城了,身边再没人打扰,一定要过一个完美的生日。 另一边的陈寒岭刚从洗手间出来,许绍清的电话就来了。 往年许绍清从不落下,今年也是,他眉眼含笑,接起来的语气都在上扬,“哥”。 对面半天没说话,只有不连贯的呼吸声提醒他并非无人在听,“哥?怎么了?” 诡异的沉默后,许绍清才开口,语气冰冷又绝望,“寒岭——” “我在,发生什么事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他第一反应想到杨文景,想到意外,脑袋里一秒钟闪过无数念头,直到许绍清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窖,“我爸妈知道了。” “梁真去找你了吗?”陈寒岭马上联想,又觉得不对,“你们并没有什么,阿姨跟叔叔是怎么……” “前天我妈让我去相亲,之前也提过几次,说梁教授家的女儿刚回国,让我去接触接触,我推了好几次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大概之前就有点怀疑吧,毕竟我总说不谈,那天休息在家,不知道怎么就刷到短视频推送性向问题了,当着我的面外放,又忍不住旁敲侧击,话里话外表示这是条独木桥,走到最后背离大众,人是无法不在乎外界目光生存的。” “我当然是含糊过去啊,她大概对我的态度有点不放心,昨天就直接让我见面了,对方是个好女孩,但我……我对女生没有想法,回来之后气氛就有点尴尬,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 话锋一转,陈寒岭心头一滞,“是怎么……” 许绍清怆然:“她看到了梁真给我发的信息。” 陈寒岭慢慢往外呼气,不用问他也能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狼狈,除夕夜的对话还没过去太久,许绍清的担忧与惊惧历历在目。 这事确实无解,许绍清不愿伤害父母,又不能违背自我,万般纠结也只能选择远走异国他乡。他知道逃避不对,但也别无他法,养恩重于山,再不走就要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签证快办好了,最快月底,最迟月初,应该就要提前过去了。”许绍清抱歉地说,“本来想等你高考完再走的,好歹去送个考,这下来不及啦,别怪我。” 陈寒岭焦灼难熬,实在不放心他的状态,当即表示要回趟海城。 “你别来了,求你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也别去我家,他们应该也不想谈起这件丢脸的事,寒岭,给我留点体面吧。” “你走之前我应该已经放假了,到时候让我送你可以吗?”生怕他不同意连忙保证,“你不想其他人知道我就自己来,不见江姨和许叔,我不知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了,哥。” 许绍清终于松口:“好”。 月亮躲进云层,墙上的时针转过几轮,蒋嘉昀迷迷糊糊中醒来,没有等到睡前那条短信的回音。 第18章 第 18 章 蒋志诚最近一直在家,听他和冯玉梅吵架话里话外好像是店里出了什么事,他在外惯会做老好人,拿着全家的希望往外送人情,冯玉梅跟他吵不明白只好在家摔锅摔碗。 也不是第一次了,蒋嘉昀不关心这些,蒋哲却怕得要死,平时虽然对自己这个哥哥不是很在乎,但到了这时候有种他俩是同盟的感觉,一副可怜样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爸工作丢了吗?咱家是没钱了吗?” 这话问的,家里什么时候有钱了。蒋嘉昀在水槽边淘米,懒得理他。 “我听到,”蒋哲一脸纠结,见他还是不搭理自己只好咬牙说,“妈妈说爸给人做担保,什么是担保?担保就是欠钱吗?” 蒋嘉昀手一顿,他以为最多是借钱给别人或者跟人合伙去了,担保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主卧内传来激烈的争吵,随后冯玉梅凄厉的哭喊声不绝于耳,蒋哲吓得一激灵,靠近了抓住蒋嘉昀的衣角。 午饭自然没什么人有胃口,蒋志诚最近一天两包烟打不住,手一伸摸到空掉的烟盒,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下楼去买。 他出门没五分钟,冯玉梅就在屋里乒里乓啷开始收东西,蒋哲被她一嗓子“还不快去收自己的东西”给吓到,慌里慌张冲进自己的小房间,打开衣柜就往箱子里丢衣服。 出门前冯玉梅拽着蒋哲,回头看了眼蒋嘉昀,蒋嘉昀也看向她,他们这对半路母子,这些年过得实在是互相勉强,相看两厌,冯玉梅手里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上面放着一个包,手臂绷出青筋,眼神里带着难以辨认的同情或是厌恶,最终什么也没说就摔门而去了。 一切又恢复到之前的死寂状态,蒋嘉昀按了按跳个不停的太阳穴,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好像一切都在悄悄改变。 蒋志诚在家,他放了学也没办法过去,陈寒岭回信息也很不及时,但下周就高考了,不敢多打扰他。 刚刚收拾厨房的时候发现米缸都要见底了,想到后面考前放假应该也没时间出去采买了,蒋嘉昀抹了把脸上的汗,打算趁天黑前去趟超市。 回来的时候陈寒岭家门口站着一个男生,看着跟自己年龄相仿,约莫也是个高中生,穿着一身灰色运动服,蒋嘉昀觉得眼熟,仔细想想陈寒岭好像有很多这个品牌的衣服。 那人毫不客气地用力拍了拍门,额前的碎发有点长,落下来遮住一点眼尾,下巴很尖,看人的时候眼神阴鸷,带着很强的攻击性,对上蒋嘉昀的视线瞳孔微微瑟缩了一下,很快调整好,一眨眼的功夫就平静无波了。 “你找谁?” 男生上下审视了一遍,直接问,“陈寒岭住这?他去哪了?” 哪有人招呼不打直接质问的,蒋嘉昀好久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人,语气也就不太客气,“你找他干嘛?” 门在这时候开了,陈寒岭先看到蒋嘉昀,下一秒脸色就变了。 “好久不见啊。”杨文景一手按住侧边,一点点拉开了那扇门。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还是要跟你的……朋友?一起聊?” 蒋嘉昀想到初三那天晚上陈寒岭收到的威胁短信,有点应激地大步跨上几个台阶,“要说什么一起说,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杨文景被他的反应惊到,这才正眼看他,还没说什么就被陈寒岭打断,“跟你无关,回去。” 多一个人在场就多一个人知道,杨文景当然没意见,后退一步指着屋内,示意他进去,结果陈寒岭拦在面前寸步不让。 蒋嘉昀有点着急,跟他对峙着红了眼。 杨文景双手插兜,觉得这场面有点意思。 正胶着着,蒋志诚回来了,冲三人嚷嚷,“干什么呢?!” 蒋嘉昀被他一嗓门吼得发抖,他说和同学还有点事,但自己拙劣的撒谎技术和难以掩盖的慌张表情哪里骗得了人。 蒋志诚让他先进屋,蒋嘉昀梗着脖子说不行,态度坚决得仿佛今天谁都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第二次了,蒋志诚想,他从小就懂事乖巧的大儿子,长到十八岁,就在最近已经连续顶撞他第二次了,说什么都不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陈寒岭突然冷声说,“别闹了行吗?这是我的事,让你别管听不见吗?能不能别干涉我的生活?” 蒋嘉昀震惊地看着他,似乎想从表情里看出点玩笑的成分,但陈寒岭面如冰霜,眼神竟然厌烦至极。 他觉得陌生又怪异,下一秒就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仗着俩人相识不过一年就毫无边界地插手对方的私事。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蒋志诚开门回来了,他坐在凳子上半天忘记换鞋,突然冲到蒋嘉昀房间里,对着坐在地上发呆的人说,“以后不许再跟你那个同学来往。” 说完不等人回应就摔门出去了,蒋嘉昀连忙跟出来,看着他站在餐桌边咕咚咕咚灌着水,忍不住问刚刚他们在外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关你什么事?你跟人家什么关系你要打听这么多?” 蒋嘉昀胸膛几度起伏,觉得“什么关系”这句话异常刺耳,他听不了,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有什么关系才能打听,“你就把刚刚你在门外,他们说过的,告诉我,别管我什么关系。” 哈,蒋志诚气得头一阵阵眩晕,扶着椅子坐下来,看他一副不死心的样子也懒得再忍。 “你们关系很好是吗?生日也是给他过的吧?那小子给你吃什么**药了你这么上赶着?犯什么贱啊?” 这些话刺痛不了蒋嘉昀,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说,“你以为是什么好人,人家爸妈是杀人犯,一车撞死了别人家的爸妈,自己落了个轻松干净什么都不用管,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这小子是自己家待不了了逃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好重新开始,你倒好,这么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东西捧在手里倒是当个宝,我倒想问问你,这是在干什么?我花钱送你去学校是让你跟这些人来往的吗?拿着家里的钱出去养着别人?你挣过一分吗在这装阔?” 正说着,被蒋嘉昀突然落下了眼泪吓一跳,蒋志诚踟躇着,“你,你哭什么!” 蒋嘉昀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是被现实吓到还是害怕了,但他就是忍不住。 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滴滴砸在地上,蒋志诚深呼吸几下忍耐着说,“我平时不在家,对你管教太少,才让你好赖不分,现在在这跟我较劲,我告诉你,别在这跟我闹,刚好马上要放假了,这家你就别出了,给我好好待着,再跟我嚷嚷这高考你干脆也别去了。” 昨晚吵到半夜,冯玉梅嚷嚷着要离婚要带着孩子回娘家,蒋志诚脑瓜子嗡嗡的,好不容易挨到今天早上两个人都累了,结果刚眯没多久就被催债的电话吵醒,挂了一个还有一个,一气之下把手机都给砸了,外面不太平也就算了,家里也让人不省心。 主卧弄得乱七八糟,床上、地上散落着衣服,行李箱也不见了。又跑,一点不如意就往娘家跑,回头又得拎着东西上门舔着脸把人找回来,蒋志诚气得胸口发堵,抖着手往床上倒下去。 蒋嘉昀枯坐半天,对面信息不回电话不接,想了想只能给梁真打过去,结果他关机。 心脏跳动声震耳欲聋,蒋嘉昀慌张地捂住耳朵,无助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