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 第1章 又被退婚 “什么,你说孟家退婚了?又?” 快雪轩内,郑姨娘坐在檀木桌旁,闻得此噩耗,瞪圆了眼睛。 “是,奴婢不敢胡言乱语,今儿一早,孟老爷在朝房里遇上我们老爷,寒暄几句后,开口就说姑娘金枝玉叶,孟家高攀不起,下了朝,那庚贴就被退回来了。” 丫鬟杏儿说着,几乎快哭了出来:“老爷和太太的脸色,都沉得要命。” “岂有此理!”郑姨娘气的拍桌子:“他孟世晋不过一介六品国子监司业,家里小子连个秀才都不是,我们姑娘是老爷认了的继女,轮得到他们一家子挑挑拣拣?!” “老爷也是这么说的,可,可孟家说……就是因为他们门楣低,才不敢高攀了姑娘……”杏儿扁了扁嘴,看得出来,亦是真心为自家姑娘不值。 陆朝盈正在里间梳妆,丫鬟秋叶拿梳子蘸了些桂花油,将朝盈一头秀发梳顺,手巧地绾了个偏髻。 正欲取一只鎏金红宝步摇簪上时,被朝盈抬手制止。 “一会儿太太定要传我去正院问话,这支步摇太招摇了,换些简单的便好。” 秋叶“哎”了一声,在妆奁里挑挑拣拣一番后,道:“姑娘,都是世子送来的,也只这两支珍珠流苏簪简单些。” 朝盈看了一眼,道:“就它们吧。” 拾掇完毕,朝盈起身,拨开珠帘往外走,郑姨娘犹气呼呼地坐在那里,水葱一样的指甲死死掐着桌角,眼眶都泛了红。 “给姨娘请安。” 方才那些话,朝盈也听见了,自然知道母亲为何这样生气,但这又能怎样呢,是自己无缘。 “起来吧。” 郑姨娘扶了扶头上的冠子,将近不惑的女子,因保养得宜,望之犹粉面玉容,眼角眉梢一段风韵,一身洋莲红的绸缎衫子更衬气色,不愧在侯府后院盛宠十年而不衰。 见朝盈礼罢,上前斟茶,郑姨娘没好气道:“孟家退亲的事,你听到了?” 朝盈闻言,也只微微一蹙眉,“嗯”地应了一声,郑姨娘又道:“你也十六了,府中大姑娘在你这个岁数,早就许给魏王做王妃了,偏你,屡屡被退亲,你自己数数,这是第几个了?” “若是还嫁不出去,就只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到那时,你就是这金陵城里最大的笑话!” “怎么会呢,我们姑娘秀外慧中,那些人退亲,是他们没福,以姑娘的人品,什么好儿郎嫁不得。” 杏儿见郑姨娘生气,忙上前抚着她的背劝道。 “说的好听,我也是觉得,我没亏待这姑娘,给她生的眉是眉眼是眼,可自打她及笄,议了好几门亲事,都黄了。” 郑姨娘从朝盈手中接过茶盏,横了她一眼:“莫不是,你做了什么事,让人家觉得你德行有亏,不惜得罪侯府也要退亲?” “我……”朝盈张了张口,目光触及母亲脸上一闪而过的嫌恶时,饶是一肚子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姨娘,奴婢是日日都跟着姑娘的,姑娘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奴婢看得分明,一直是待在阁中看书绣花,姨娘何苦这么说呢。”秋叶忍不住分辨道。 她是世子给朝盈的婢女,郑姨娘根本说不得,只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出来,语调拐着十八弯:“那也奇了,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议一个,黄一个呢。” 缃色绫锦海棠衣的袖子里,少女的素手沉默屈成拳,死死握着,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 还不等她说什么,侯府主母身边的贺妈妈来了:“郑姨娘,太太叫盈姑娘过去说话。” “去吧去吧。” 贺妈妈福了福身,对朝盈说:“盈姑娘,请吧。” 甫一出门,清晨微凉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带些许草木清气与水汽,稍稍冲淡了方才室内令人窒息的压抑。 贺妈妈在前引路,步履平稳,朝盈落后半步,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目光沉静地投向脚下延伸的青石板路。 她们穿过快雪轩前的小小庭院,这里植着几竿翠竹,竹叶在晨风中飒飒轻响,院角一株晚开的玉兰,洁白的花朵零星缀在枝头,在晨光下宛如凝固的泪滴。 绕过一道粉白的月亮门,踏入了侯府更开阔的回廊。 回廊曲折幽深,朱漆的廊柱在时光浸润下泛着温润的暗红色光泽,上面精雕细琢着如意云纹和卷草图案,廊顶覆着黛瓦,檐角如飞鸟般轻盈挑起,指向澄澈如洗的秋日晴空。 阳光透过廊柱间的空隙,在洁净如镜面的石板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随着脚步移动,明暗交替。 回廊两侧,是侯府精心布置的庭院景观。 一侧是人工开凿引入活水的池塘,此刻水平如镜,倒映着岸边嶙峋的假山、姿态婆娑的垂柳和远处精巧的亭台楼阁,几尾锦鲤在睡莲叶下游弋,偶尔搅动水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打破了这水天一色的宁静画面; 另一侧则是花木扶疏的园子,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紫盈盈、粉团团……簇拥着太湖石堆叠的小景,虽已入秋,却仍显出一派富贵人家的从容繁茂。 沿途不时遇见洒扫的粗使婆子和小丫鬟,她们一见贺妈妈领着朝盈过来,立刻远远地便停下手中活计,垂首躬身侍立一旁,屏息凝神,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此情此景,让朝盈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她跟着母亲入侯府的情景。 那时她才不点儿大,却被这富贵景象压得不敢抬头,大气也不敢出,怕呼气重了,会把这院子里的花朵吹散。 越接近主母所居的正院,景致越是开阔疏朗。 回廊尽头,是一座气派的垂花门,门楣和两侧的砖雕更为繁复精美,门前两尊小小的石狮子守护着威严。 穿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由平整青砖铺就的阔大清静的庭院。 正堂廊檐高阔,巨大的红漆柱子支撑着雕梁画栋,堂前摆放着几口巨大的青花瓷缸,养着亭亭的荷叶,虽已过盛放期,残荷亦自有风骨。 贺妈妈在正堂前的台阶下停住脚步,微微侧身,声音不高不低:“盈姑娘,到了,太太在里面等您。” 这一句“盈姑娘”,就是对她这个并非侯爷亲生的女孩子,尴尬处境最好的诠释。 “有劳妈妈。”朝盈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贺妈妈略一点头,上前一步,抬手叩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里头一个穿着靛青比甲、容色肃穆的大丫鬟迎了二人进去。 甫一踏入正堂,一股檀香的味道便笼罩过来。 与屋外清冽的空气截然不同,堂内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只从几扇巨大的雕花隔扇窗透入天光,映得室内器物轮廓分明,看着沉甸甸的。 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尺二见方金砖,光可鉴人,行走其上,脚步声几不可闻。 正堂摆设与朝盈记忆中别无二致,正北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中堂画,画的是象征福禄寿的松鹤延年图,两侧配着一副乌木为底、泥金书写的对联,笔力遒劲,威严尽显。 画下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翘头供案,案上居中设着一尊尺余高的瓷白衣观音像,观音神态悲悯沉静,像前一鼎小巧精致的紫铜宣德炉。 炉内三支线香正燃着细烟,袅袅升起,想来这一屋子檀香味,就是源自于此了。 炉旁对称摆放着两柄玉如意和一尊青玉香筒,还有几只黑漆描金的果盘,盛着新鲜的佛手柑和时令瓜果。 供案前摆放着一张同样由紫檀木打造的巨大八仙桌,桌面光洁如镜,上面只放了一套白瓷缠枝莲纹的盖碗茶具,显是刚添了水,一丝热气也无。 桌两旁各设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椅背高耸,雕刻着寓意吉祥的云蝠纹,椅面铺着厚实的猩红闪金锦缎坐垫。 这是主母和侯爷的位置,此刻,两张椅子皆空着。 先前迎她们进来的大丫鬟引着朝盈绕过八仙桌,来到屏风前略靠东的位置,那里并没有椅子,只一个放在地上的锦缎面绣墩。 “请姑娘稍候片刻,太太即刻便来。” 大丫鬟声音不高,语调平板,说完便垂手退到屏风旁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宛如一尊雕像。 贺妈妈也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边角落。 朝盈依言在绣墩上端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脚下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清晰地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空气中浓郁的檀香似乎凝滞了流动,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多时,窦夫人便被两个丫鬟搀着过来,朝盈起身见礼,被她虚扶了一把,示意她坐下。 “许久不见盈丫头,瞧着气色很好,越发标致了,想来你和你姨娘日子,过的也是不错。” 窦夫人命丫鬟给朝盈看茶,语气和蔼地询问道。 “全赖太太看顾。”朝盈恭敬道。 “那便好,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我开口,丫鬟婆子们不听话了,只跟我说便是。”窦夫人说着,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话锋一转:“但这被退亲的事……” 朝盈心下了然,垂眸道:“婚姻大事,我作为一介闺阁在室女,怎好开口多言,一切但凭太太做主。” 窦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神色并无异常,才悠悠开口道:“不论怎么说,到底老爷认了你,你就是我们颖川侯府的姑娘,不给你指个好归宿,我的脊梁骨也会被世人戳烂……” 她顿了顿,道:“说起来,我娘家有个侄儿,在禁军府军卫当差,品貌尚可,只有一事,他比你大上一些,已经娶过妻,育有一女,去岁其妻病故,一直苦于幼女无人教导,你若是不介意做续弦……” “母亲说,要让谁做续弦去?” 窦夫人话未说完,一道清朗的声音突兀地自门外响起,而后沉重的雕花门被推开,一道挺拔如松的颀长身影挟裹着秋日清晨寒气,堵在了门口。 来人正是颖川侯世子,傅惟言。 他甫一出现,便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方才还肃立如雕塑的大丫鬟和贺妈妈,几乎是本能地垂首屈膝,屏住了呼吸,只朝盈面色突然煞白,咬紧了唇。 傅惟言的目光仅在窦夫人身上微顿以示礼数后,便落在了朝盈身上,深邃难辨。 青年人约莫二十上下,身量极高,挺拔如出鞘利剑,一身玄色织金云锦蟒袍之下,束着犀角镶白玉的金荔枝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劲瘦身形,外罩一件玄色暗云纹薄呢披风,风尘仆仆,披风边缘沾着些许未干的露气。 他的面容并非京中纨绔子弟那种精心保养的细腻白皙,而是带着常年行走于边关风沙与烈日下的硬朗轮廓,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透着刚毅,剑眉斜飞入鬓,浓密而锐利,其下是一双极亮的眼眸,鼻梁高挺笔直,唇线紧抿,端的俊美无俦,英姿飒爽。 “呀,长哥儿何时回来的?怎么你爹和我都不知道……”窦夫人起身,惊讶地询问道。 “昨儿晚上到了,已是丑时,不敢惊扰父亲母亲安眠,故这会子才来。”傅惟言简洁地答道:“不过,怎么儿子一回来,就听母亲说,要把谁许配出去做续弦?” 窦夫人笑道:“是盈丫头,那孟家不识好歹,退了和盈丫头的亲,这不,我与她商议,你那三表哥人品,倒也配得上她……” “孟家的确不识好歹,我颖川侯门户,本就不是他们能攀上的。”傅惟言漠然道:“同理,我们家的女孩子,皇子正妃都做得,不必巴巴地跑去做续弦,替人家养孩子。” 窦夫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朝盈实在是受不了,起身行礼:“既然大哥回来了,想是与太太有许多话要说,朝盈便先行告退了。” 得了窦夫人许可,朝盈才退下离开,经过傅惟言身边时,男人不动声色地伸了手出来,借着衣袖掩盖,捏了捏她的手指。 这一整天,朝盈都魂不守舍,连郑姨娘训斥,也蔫蔫地听不进去。 好容易熬到亥时,夜深人静,预备安寝,秋叶替朝盈卸了钗环,换上寝衣,点了胭脂膏子要往唇上擦时,被朝盈偏头躲过。 “要睡了,还擦着这劳什子做什么?” 秋叶低声道:“世子回来,是一定要来姑娘这里的。” 朝盈心里憋了气,刚要说什么,就听外头候着的冬雪请安的声音:“世子安。” 一抬头,傅惟言的身影,就立在烛光下。 第2章 你要习惯 秋叶忙上前请安:“世子……” 傅惟言“嗯”了一声,兀自解着披风,那双眼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朝盈,只盯得她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你们都下去吧。”傅惟言吩咐道。 朝盈房中人并不多,只四个丫鬟,并两个老妈妈,早些年因着有个春桃偷东西,叫打发了出去,而后,全换成了傅惟言的人。 是以,他发话,那些人皆低着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只秋叶离开前,担忧地看了朝盈一眼。 少女搁在膝头上的手,再一次攥紧。 傅惟言上前,从背后揽住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揉捏,朝盈想躲,被他禁在怀中,动弹不得。 “哥哥不在的时候,阿盈在做什么呢?” 他语气随意,忽略那手上旖旎的动作,仿佛真的只是归家的兄长在关心妹妹的起居。 “看书,绣花,有时候三姑娘叫我过去说话,我就过去陪陪……”朝盈嗫嚅着,烛光映在她眼睛里跳,水汪汪地泪花一般。 “绣花?在绣嫁妆吗?” 傅惟言的手倏尔伸到朝盈的脸颊旁,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他的手是战场上握过刀的,指腹生了薄茧,将白皙如玉的肌肤磨出一抹薄红来。 “没、没有……”朝盈惊惶道:“孟家退亲了……” “孟家退亲了,可太太不是说,要给你说她的娘家侄儿吗?”傅惟言眯起眼,恍惚间,朝盈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条毒蛇,在冲自己吐猩红的信子出来。 “太太是今日才说的……”朝盈受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偏她挣脱不掉傅惟言,开口赌了点气一般:“哥哥一回来,就只可着我兴师问罪,男婚女嫁,皆遵从父母之言,我又能如何?” 眼见她眼泪珠子扑簌簌地掉,傅惟言难得有些慌张,伸手要替她擦,朝盈咬了嘴唇,往旁边一躲,登时傅惟言便不高兴了。 “躲什么?只要你说一句不嫁,我自多的是办法,我是洪水猛兽么?要吃了你不成?” 这次那些蛮子格外难缠,饶是魏国公这样久经沙场的名将,都险些被绕了进去,他更是不必多说。 在战场上把马刀砍出豁口的时候,心里只想着金陵的一段柳,未曾想,好容易回来,她怕自己怕成这样,还哭得这般厉害。 越想越气,傅惟言索性低下头,狠狠吻住了朝盈,咸涩的眼泪被他尽数卷进口中,化成自己的气息,再送还给朝盈。 朝盈浑身瘫软,只能呜呜地叫,素手不停地拍打着傅惟言的胸膛,然而她这点子力气,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缠吻着,傅惟言一把横抱起朝盈,往里间走去。 “不,不要……”朝盈吓白了脸色,死命挣扎了起来。 然而男人充耳不闻,只顾着挑开帐帷,将朝盈放在锦绣堆上,整个人覆上去,一只手便轻松制住了朝盈。 正如那个夜晚,他携着一身的寒气和戾气,狼一般扑进她的卧房,以绝对的力气,将她的一切挣扎和嘶喊压制住。 “哥哥,求求你……” 然而,哀求声很快被缠绵的亲吻堵住,化作令人面红耳赤的水声。 烛火摇曳,映着帷幔上二人纠缠的身影。 秋叶一直守在外边,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偷眼望去,见帐帷中伸出一只素白如羊脂玉的手,似是受不住一般,立刻又被一只有明显肤色差异的大手捉了回去,五指紧扣,难舍难分。 世人都道颖川侯世子只好棍棒功夫,不近女色,多少人见他年轻有为,军功卓著,想给他说亲,他一概推辞。 谁承想,在继妹阁中,又是这样一副痴缠模样? 里间折腾了一晚上,第二日一早,秋叶还尚未清醒,就见世子的乳母赵嬷嬷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过来,忙起身笑道:“大清早的,妈妈怎的不多睡一会子,这样的小事,还劳动妈妈亲自过来。” 赵嬷嬷是府里用惯的老人了,此刻面对的又是秋叶这样一个小丫头,心里不高兴,面上自然就挂出来了,把药碗往她手里一塞:“我不盯着,你们这些毛丫头难保不会惹出祸端了,言哥儿还未娶新妇,闹出事来谁都不好看。” 傅惟言是她奶大的,看在眼里,跟自己儿子差不了多少,这种事情,她自然是只会怪朝盈。 秋叶心里不愉,但碍着她的身份,也不好多说,只赔笑着说了声“是”,又听里边的动静,自己姑娘要起身了,连忙端着药进去。 帐子被掀开半截,傅惟言半蹲在榻下,穿戴整齐,依旧是个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除却他手正握着朝盈脚踝的话。 朝盈寝衣松垮的堆在肩上,露出一片雪肤,上边点点红痕,犹如冬日里盛开的腊梅花儿,她的眼角也是红的,眼眶里蓄了一汪眼泪,任由傅惟言为她穿着鞋袜。 “世子,伺候姑娘的事,奴婢来就好。”秋叶上前道。 傅惟言充耳不闻,浑似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拿起绣鞋,往朝盈足上套,秋叶也只好讪讪地退向一边,挑今日朝盈要戴的首饰。 “这么早,就把药煎了送过来了?” 一切收拾妥当,傅惟言起身,扫了一眼那犹冒着热气的药。 “是赵嬷嬷送过来的……” “先传早饭,没吃东西就喝药,伤胃。”闻言,他蹙了蹙眉,似是有些不悦。 冬雪早就去了厨房一趟,拎着食盒站在外边,听傅惟言这样说,赶紧进来:“世子说的是,一早就准备好了,都是咱们姑娘素日里爱吃的。” 傅惟言掀开食盒一看,是燕窝粥并几样清淡的小菜,还有几个豆腐皮包子:“吃得这样少么?” 秋叶刚要答话,就听被服侍洗漱毕的朝盈蔫蔫地说了句:“你若不在这里,我倒能多用些。” 此话一出,两个小丫鬟吓得气都不敢喘一下,傅惟言却没生气,像是知道一只素来温顺的猫儿会动爪子了似的,笑着捏了捏朝盈的脸颊:“小没良心的。” 他将那粥从食盒里端出来,舀了一勺,吹凉了送到朝盈唇边:“吃吧,今日哥哥喂你吃。” 朝盈闭唇不搭理。 傅惟言不恼,径直将那粥送到自己嘴里,然后猛地扣住朝盈后脑,撬开她齿关,将那粥渡了进来。 “唔!”朝盈猝不及防,冲着他怒目而视。 “还不吃,我就这样喂你吃完,左右今日休沐,我有的是时间。”傅惟言拿勺子轻轻搅动着粥,悠悠道。 秋叶和冬雪早就红透了一张脸,无声无息地退下了下去。 “来。”傅惟言又舀了一勺,这次,朝盈乖乖张开嘴,一勺一勺,配着小菜,很快便见了底。 药也晾凉了,傅惟言端过来,先在自己鼻子下边嗅了嗅,调笑道:“这药也忒苦了,再委屈你几日,等到……” 低低笑了两声后:“你就不用喝了,给我生个像你一样玉雪可爱的小丫头。” 朝盈委实不想听他说这些混账话,立刻将药碗从他手中抢过,一口气全喝了进去,拿帕子抹了抹嘴,面无表情道:“世子无事便请回吧,我还要给太太请安去。” 傅惟言面色一沉,拉着她的腕子往自己怀里一带,惩罚一般咬了一下她的唇。 他走后,秋叶才敢进来:“姑娘……” 眼见着朝盈呆呆坐在那里,手指抚着自己的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她就止不住心疼。 “无妨,快给我梳妆打扮吧,今日,太太和老爷那边都要去的。”朝盈勉强笑了笑。 漠北的蛮子,一直都是大雍的心腹大患,皇上不止一次派了军队北伐过去,后来更是将最能征善战的皇四子封为燕王,就藩北平,以抵御蛮夷,拱卫北方。 傅惟言就在北平,数次随燕王出征,此次更是作为先锋官,深入漠北腹地,亲手斩下了蛮子左贤王的头颅。 如此大功,府里定是会庆贺的。 思绪万千间,秋叶已经为她绾好了发髻,挑首饰的时候,在妆奁最里边瞥见一只小银海棠簪子,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这样的簪子,又不值钱又不精巧,她家姑娘哪里弄来的。 朝盈看过去,见秋叶要伸手,忙道:“没事,旁人送的……我平日里不戴,你别碰……” 看她这副模样,秋叶倒明白了一二了,便装着没看见那簪子。 梳妆毕,秋叶跟着朝盈,往正院去。 还是昨日的路,昨日的院子,只不过,今日正院里热闹非凡。 老侯爷傅泽、太太窦氏、几位姨娘、二少爷傅惟诤,和几位未出阁的姑娘都在,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傅惟言一个。 三姑娘傅云瑶更是亲昵地挎住傅惟言的胳膊,一口一个大哥叫的亲热。 见朝盈进来,众人神色也并无异样,继续热络地说话。 “言哥儿此番立了功回来,老爷高兴地跟什么似的,昨儿还在我房中念叨,要诤哥儿好好学学他大哥的模样……”窦夫人捂着嘴笑:“诤哥儿是个不争气的,若能有言哥儿一半,我便心满意足咯。” “二弟天资聪颖,好好培养着,将来定非池中物。”傅惟言淡然道。 “金陵城里的贵女,属我哥哥最厉害。”傅云瑶黏着他,声音跟糖水似的:“只是大哥,昨儿那周敏之还跟我炫耀她哥哥给她猎了张玄狐皮,我听闻,你之前跟燕王殿下围猎的时候,得了不少好东西……” 傅惟言将她手扒拉下来:“那是燕王殿下猎场里的东西,我哪里有权处置。” “大哥……”傅云瑶还要再闹,傅泽乐呵呵地打断:“不就是皮子么,咱家也不少了,老大,你这次立功,皇上有说如何安置么?” 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一般,傅惟言轻笑:“说是让儿子在留守中卫指挥使司,任指挥使。” 留守中卫乃精锐京卫,负责金陵城防戍卫、宫禁宿卫之责,其指挥使可谓位高权重,深得圣眷。 旁人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只朝盈听到这个消息,心下一片冰凉。 指挥使,领兵坐镇金陵,意味着傅惟言不仅权势更盛,在京中的时间也将大大延长。 她被困在这侯府深宅,如同落入蛛网的蝴蝶,而掌控着这张网的蜘蛛,力量却越发强大。 傅惟言的目光,却也漫不经心地落在了她身上。 朝盈受不住,借口更衣起身离开。 然而,没走几步,花木扶疏间,她便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你疯了?会被人瞧见的!”她大惊失色,面色煞白,可从来都挣脱不掉他的怀抱。 傅惟言看着她这副模样,之前因她抗拒而生的那点不悦倒是散了。 他喜欢看她为自己情绪波动的模样,无论是畏惧、抗拒还是此刻的绝望,都证明她在意。 这样想着,他抬起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朝盈被他咬过的嫣红唇瓣,动作带着几分狎昵的亲昵,却更多是掌控。 “指挥使司衙门事务繁多,但离府也不远。”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敲在朝盈心上:“往后,我回来的次数只会更多……阿盈,你要习惯。” 习惯什么?习惯他的强取豪夺?习惯这永无止境的禁锢? 朝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翻涌的情绪。 她沉默地任由他抚摸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第3章 陷入回忆 傅惟言脾气上来的时候,格外难缠。 朝盈又推又躲,仍然逃不过被他搂进怀里亲昵,挣扎间鬓发都散乱了些,口脂更是花得不像样子。 还是他身边的小厮找过来,说有人来找,他才堪堪放过朝盈。 “成小花脸猫了。” 他笑着刮了刮朝盈的鼻子,帮她拢了一下发丝,手指极缱绻地擦过她的肌肤,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你快走吧,我今日说好了,还要和三姑娘画花样子去。”朝盈小声道。 傅云瑶多年前就许了人家,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家的公子,如今岁数合适,窦夫人便拘着她,叫她安心备嫁。 她是个跳脱性子,一刻也坐不住,所以常常叫朝盈过去,帮她画花样绣东西。 “她房里又不是没人了,那些活计,非得让你做?你和她同是颖川侯府的姑娘,怎么叫她使唤得如此顺口?” “下次再叫你过去,你就推拒了吧。” 傅惟言说着,将朝盈拥入怀中。 他身形高大,又是自幼习武的健壮,朝盈在他怀里小小一个,用点力,就能化进他的骨肉里似的。 他的唇留恋地贴向朝盈的鬓角,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廓,惹得她一阵战栗。 “哥哥想你快想疯了,阿盈……”他说着,低下头去,将脸埋进朝盈的脖颈处,深深地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 “你都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我若是没命回来见阿盈,阿盈会想我吗?” 傅惟言的声音,跟撒娇似的,带着一点黏黏糊糊的感觉。 朝盈一愣,轻声道:“别说这种话。” 许是回想起了战场上的凶险,傅惟言抱她抱得更用力,朝盈也知道,挣扎只会让这人变本加厉。 眼见小厮又来催,傅惟言不耐地嘀咕了一句“没眼力见的东西”,又亲了一下朝盈的额头后,才不舍地离去。 朝盈自不敢在此处多停留,忙提着裙子,找了条僻静的小路,一路尽量避开人,小跑了回去。 她现在的模样,鬓发微乱,口脂花了,谁看了都会起疑心。 唯独她这快雪轩的下人。 秋叶见她这般跑进来,倒也没太过惊讶,只赶紧迎上来道:“姑娘快过来坐下,奴婢再替姑娘梳梳头。” 在妆台边坐下的时候,朝盈瞥见了屉子一支,里露出一半的赤金缠丝点翠蝴蝶钗。 “这是谁送来的。”她哑声问道。 秋叶回道:“自然是世子,还有套头面和坠子,都被收起来了,预备大日子再戴。” “哦,世子还送来了上好的白狐狸皮子,说是跟燕王殿下围猎的时候猎的,保暖最是不错,让奴婢们好生收着,天凉的时候,给姑娘做披风穿。” 说着,秋叶跟献宝一样,将那白狐皮捧给朝盈看。 白狐皮最是珍稀,不然不会有“集腋成裘”之说。 而秋叶手里的,毛色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色,莹莹白光流淌,仿佛将冬日初雪最纯净的部分裁了下来。 那针毛亦是根根分明,底绒密密匝匝,风吹过便泛起银浪似的波纹。 最妙的是,整张皮子完整无缺,从鼻尖到尾梢浑然天成,四肢处还保留着精致的爪套,显然是猎手箭无虚发,方能保全这般完美品相。 这般品相的白狐皮,怕是宫里娘娘,见了也要心动。 朝盈却觉得,这片白,犹如冬日里反射了日光的积雪般,刺得她眼睛疼。 “收起来吧。”她闷声道。 “是……” 秋叶退下,留朝盈一人,呆呆地坐在妆台前,望着那支蝴蝶钗。 拿在手里的时候,钗子晃了一下,那双蝶翼便轻微翕动起来,真叫个栩栩如生。 渐渐的,它真在朝盈眼中,化成一只真的蝴蝶。 是乡野山间,最常见的白粉蝶。 小小的朝盈被它吸引了,追在它后边跑,伸出手来去抓。 她的注意力全在蝴蝶上,压根就没留意,脚下的路上出现了个坑。 小姑娘一脚踩空,险些摔倒之际,被人及时地拦腰抱了起来。 惊魂未定地睁眼,入目是父亲乐呵呵的笑脸。 “怎么样,爹爹来的及不及时?不然我们阿盈摔倒了,可是要哭成花脸猫的。” 说着,陆衍轻轻刮了刮朝盈的鼻梁。 朝盈唤了声“爹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爹爹最厉害了!” “好,好,爹爹厉害。” 陆衍前不久才剃了须,脸颊上留下了一圈硬硬的胡茬。 他一边说,一边低下头,蹭了蹭朝盈的小脸。 小姑娘皮肤嫩,胡茬蹭上去,痒痒的。 朝盈“咯咯”笑着,伸出小手去推父亲的脸:“爹爹走开!痒!” 玩闹够了,陆衍才抱着女儿,慢慢往家走去。 “爹爹的脸像个大毛桃子一样!”朝盈用手指刮着他的胡茬:“全是毛!但桃子的毛是软的,爹爹的是硬的。” “是吗?到明年春天,爹爹给我们小阿盈多买两个桃子吃。” 陆家的房子,在村子的最西头。 这个地段不好,赶集不方便,进城也不方便,是当年陆衍的几个兄弟们都不要,像丢垃圾一样丢给他的。 再怎样,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栖身之地。 “回来啦?” 听见动静,郑氏推门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在围裙上擦手。 “回来了,阿盈,问问娘亲,做了什么好吃的?” 朝盈很听话地学舌:“娘亲,做了什么好吃的。” 郑氏也笑:“是麦饭和清炒茭白,还有我们阿盈最喜欢的鱼羹。” 陆衍把女儿抱到桌边放下,主动去帮妻子拿碗筷。 陆家的堂屋不大,一张老旧的方桌磨得发亮,此刻已被郑氏擦得干干净净。 麦粒粒分明,微微泛着黄,一旁的白瓷碟中,清炒茭白切得细细的,素白莹润,只用了少许油盐,却因食材新鲜,透着一股清甜脆嫩的味儿。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中央那碗鱼羹。 用的是今早陆衍从河里新网的鲫鱼,不过巴掌大小,却极鲜活。 郑氏熬汤时舍得工夫,鱼身煎得微黄后加了滚水,直炖得汤色乳白浓郁,方才细心剔尽骨刺,将细嫩的鱼肉拆散放回汤中,又勾了薄薄一层芡。 此刻羹面热气袅袅,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鱼肉如云絮般浮沉,鲜香随着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在这靠河的村子里,这便是最实在最难得的荤腥了。 “阿盈快来,”郑氏将木勺递给女儿,眼神柔软:“小心烫。” 朝盈凑近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眯起眼。 陆衍已盛好麦饭,将一筷子茭白夹到女儿碗里,又舀了满满一勺鱼羹,浇在饭上。 雪白的鱼肉浸透了浓汤,覆盖在黄澄澄的麦饭上,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多吃些,”陆衍看着女儿,胡茬下的笑容舒展:“爹爹今天运气好,网里还有两条小的养在水缸里,明天还给我们阿盈做。” 烛火摇曳,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大、晃动,融成一团暖融融的黑。 朝盈扒拉着碗里的饭,麦粒粗糙的口感混着鱼羹的丰腴滑润,茭白的清爽适时解了腻。 她吃得很香,嘴角蹭上一点乳白的汤渍。 郑氏瞧着,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替她揩去。 朝盈抬头冲母亲咧嘴一笑,继续埋首于她的美味之中。 看着女儿的时候,郑氏的目光是说不出的温柔,看向丈夫时,立刻带上了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一个教书,教得好好的,非要再拉一个李生做什么?生怕村里人给你的束脩不够分?” 陆衍一边扒饭,一边慢吞吞地说:“他孑然一身,也是不容易……” “他不容易,你就容易了?你那会子跟我爹提亲的时候怎么说的?”说着往事,郑氏就红了眼眶:“你说会让我过好日子,后来天底下乱了,保得住命就不错了,我也不妄想什么好日子,可是……” 郑氏低头,揩了揩泪,哽咽道:“如今新朝建立,天下安定,你怎么还是这副不争气的模样!” “不能考取功名便罢了,就这点教书的钱,你还要分给旁人!” 饭桌上的温馨气氛不复存在,一时有些凝滞,朝盈停下了筷子,不安地望着父母。 陆衍叹了口气,将妻子揽进怀里,温声道:“好了好了,有什么话,我们不在孩子面前说。” 泪眼婆娑中,郑氏看见了朝盈,便也止住了话头:“行,吃饭。” 话是不说了,可她看着这家徒四壁的模样,眼里到底闪过一丝不甘心。 陆家祖父在的时候,也不是这个光景。 老爷子在县衙做了一辈子小吏,攒了些积蓄,虽不多,到底也比同村人强些,是以陆家不算大富大贵,也算衣食无忧。 陆衍是老爷子最小的儿子,从小体弱,父母心疼,便不让他多干活,只读书便是,招致了前头几个哥哥的嫉妒,老爷子才没,他们便吞了财产,只留给他一间破屋,一点薄田,和几床破被子。 他性子温吞,倒也不恼,不会种地打渔,就在村塾里教孩子们读书,一边教一边应试。 郑氏是村里屠户的女儿,某日前去村塾,为弟弟送饭的时候,见陆衍眉目疏朗,气度不凡,又是个读书人,便芳心暗许。 一来二去,二人心意互通,郑屠户虽然不满陆衍家贫,但女儿哀求,又想着哪一天他考中,就是名副其实的官老爷,便松口同意了。 偏偏朝盈出生那一年,黄河改道,水患泛滥,又是连年天灾让地里颗粒无收,官府却依旧苛捐杂税,压得百姓们喘不过气。 忍无可忍之后,到处都有揭竿起义者。 天下彻底大乱,别说科举了,活命都不易。 好容易熬到新朝建立,皇帝安顿流民,休养生息,李生便是流落到这里的难民之一,他也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陆衍见此,主动提出让他与自己一同教书,束脩因此少了一半。 郑氏不满的点,就在这里。 但这么多年的日子过下来,她深知丈夫禀性,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等着女儿吃完,清洗碗筷。 陆衍主动接过了这个活,让她去休息。 “娘子操持家务辛苦了,便好好歇着,让为夫来做就行。” 洗完碗,陆衍见妻子仍旧情绪低落,心中歉然,便解下腰间系着的那个空瘪荷包,数了数里面仅剩的几枚铜板。 “时候还早,东头张货郎的担子该还没收,”他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我去给你们买点糖角儿,再称些炒香的南瓜子回来,好不好?” 郑氏别过脸,只挥挥手:“快去快回,省得灯油。” 朝盈的眼睛亮了一下,小声说:“爹爹,要芝麻糖。” “好,给我们阿盈买芝麻糖。”陆衍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瘦削的身影很快融进了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郑氏搂着朝盈,就着那豆大的灯火缝补一件旧衫。 起初,还能听见远处隐约的犬吠,村中零星的人语。 渐渐地,一切声响都沉寂下去,只剩下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刮愈急的夜风。 “娘,爹爹怎么还不回来?”朝盈揉着眼睛,已经困得有些摇晃。 郑氏心里无端地慌起来,针尖刺破了指尖,渗出一粒血珠。 她强自镇定:“许是货郎走得远了,你爹腿脚慢。” 话虽如此,她补衣的动作却越来越乱,线脚歪斜得不成样子。 更鼓声遥遥传来,不知是村里哪户人家守夜敲的,沉闷地响了一下,又一下,夜已深得不见底。 郑氏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将朝盈用薄被裹好,嘱她千万别出门,自己则咬了咬牙,一头扎进浓墨般的夜色里,去拍响了几户平日里还算和善的邻居的门。 央求了半晌,才有两三个汉子提着气死风灯,嘴里嘀咕着“陆相公那样的人,能去哪儿”,沿着村路往外寻。 寻找的过程,在郑氏的记忆里只剩一片混乱的空白,只有那盏摇晃的灯,和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直到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划破死寂:“在这里!井、井里!” 村外废弃多年的枯井边,杂乱的荒草被踩倒一片。 昏黄的灯光照下去,井底隐约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歪斜着,头脸处一片深色的污迹,早已凝涸。 郑氏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塌陷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她没有尖叫,只是软软地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哭不出泪来。 陆衍死得不明不白,村里老人查看后,只摇头叹息,说是失足滑落,头撞到了井底的硬石。 世道刚定,人心惶惶,谁又肯为一个穷书生多费力气? 郑屠户红着眼眶赶来,看着女儿外孙女凄惶的模样,跺跺脚,拿出些积蓄,匆匆买了一副薄棺。 下葬那日,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 郑氏一身粗麻孝服,牵着懵懂的朝盈,跟在抬棺的乡邻后面,走向村子西头的乱葬岗。 就在送葬的队伍经过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时,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一队盔明甲亮、煞气森然的骑兵疾驰而来,当先一面玄色大旗,猎猎作响。 队伍被迫避让到路边,郑氏低着头,死死攥着女儿的手。 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从她身侧掠过。 马上的将军似乎无意间扫了一眼这队披麻戴孝的乡民,目光在郑氏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旋即,马蹄踏起滚滚黄尘,队伍如黑色的铁流般轰然远去。 郑氏浑浑噩噩,对此毫无知觉。 头七刚过,陆衍那几个早已断了来往的兄长,便如嗅到腐肉的秃鹫般上了门。 他们吵嚷着这破屋薄田乃是陆家祖产,陆衍无子,理应由亲兄弟收回。 更有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年轻守寡的郑氏和稚弱的朝盈,话里话外,透着要将她们逼入绝境的狠厉。 “陆衍!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倒是走得轻松!留下我们娘俩……留下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郑氏一边将吓得瑟瑟发抖的朝盈死死护在身后,一边与那些伸向家里物什的脏手周旋,终于是崩溃地哭骂出来,字字泣血。 就在推搡哭喊乱作一团时,院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甲片碰撞的声音。 几名军士大步闯入,二话不说,便将那几些人像拎鸡仔般扔了出去,骇得他们是屁滚尿流,再不敢回头。 惊魂未定的郑氏搂着朝盈,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尘土在斜照进屋的阳光中飞舞,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玄甲未卸,带着战场硝烟与风尘的气息,却掩不住通身的威严与久居人上的气势。 正是那日官道上擦肩而过的将军,颖川侯傅泽。 他的目光落在郑氏泪水涟涟、满是绝望与惊惶的脸上,那日惊鸿一瞥的印象似乎在此刻清晰具体起来。 “欺辱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他顿了顿,目光落到郑氏脸上:“夫人节哀,这等不公之事,我既遇见了,便不会坐视不理。” 不久后,一顶小青轿从村西头的破屋前,接走了郑氏和朝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