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只求财,鬼王索命还锁爱?!》 第1章 海棠惊梦 暮春,三月廿八,云溪镇。 海棠如纷扰闲雨渐落,日色西沉,透过片片轻薄的胭脂羽翼,恍惚了人间。 紧抿着双唇,她明眸上的长睫似乎因着红云的遮盖而有些不安,以致于竟有些微微抖动着。 一只白嫩的手由着喜娘牵着,一步接着一步地,跨过了那火盆和马鞍。 可刚跨过那马鞍,竟没踩稳崴了脚,也是多亏那喜娘反应快及时扶住了她。 顺着缝隙,只见到一带满了珠宝的粗糙大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臂膀,上面还有一道一寸长的红色疤痕,甚是夺目。 零落的花瓣就在错落的脚步间和纷乱的喧嚣里,也恰好落到了她朱红垂珠的盖头上。 入了喜堂,一声声迎贺不绝于耳,她似乎听见了新郎也踏入了喜堂,整个堂内热闹非凡,每个人都笑声都格外响亮。 随着通赞者的高声贺拜,新人叩拜后在亲友的拥簇下进了洞房,他人的说笑声逐渐远去,倒一下子衬得颜知棠身边冷清了起来。 也不知为何,她坐在榻上许久,竟是怎么也等不见新郎,失神般,她垂下眼睑,两只食指被指甲盖印得发红。 忽然,一片冰凉滑腻的东西落在手上,将它捻住,顺着空隙,竟是一片花瓣。 好好的室内怎还有花瓣? 正当她不可思议间,房门开了,她紧张地攥住手,害怕的同时也有些期待。 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无比清晰,新郎正缓缓朝她走来。 终于,一个高大的身影印在了红色的晕影中,他抬手,她便感觉到了冰凉的指尖穿过红色纱巾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沉默间,紧闭的双眸侧畔,是风声,是胸中的悸动声。 可当他挑起她的盖头时,一股极强的阻力横在身前,引得她前额涨涨的,她睁开眼,感到一股淡淡的疲惫和眩晕。 似乎有什么在眼前闪过,她的意识开始挣扎,慌乱之余,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时间微微静止,天色沉淀为无色。 阻力消散了。 一呼一吸间,她颤抖着,握着他的手,掀开了自己的盖头。 然而,待她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她不自觉瞪大了双眼,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耳畔是一阵眩鸣—— 面前这人竟然,竟然没有面孔! 这一张平如纸面的脸,五官全无,就这样直勾勾地面对着她,头上竟还顶着一双巨大的羊角。 她抓住他的手瞬间撒开,可他却欺身而上反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心中恐惧疯狂卷食着她的视线,那张脸渐渐凑近,明明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是张着血口要吞掉她一样。 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贴近她耳畔,冰凉的气息像蛇信游过,手指抚过她的脸颊: “棠儿……我终于等到你了。” “现在,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手中的花瓣被攥到透明入烂泥一般,她努力低下头躲避他瘆人的“视线”。 正当感觉那人即将贴到眼前时,她隐约看见一面粉白色的帷幔挡在她和他之间,刺眼的白光晃得她闭住了双眼。 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像要将她的大脑撕裂…… “我的,棠儿......” 过了许久许久,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轻轻睁开了双眼。 此刻,眼前哪有什么红绸锦缎和凤冠霞帔,哪有什么喧闹的亲友和骇人的无面新郎。 有的只是悬梁上的厚重的蛛丝和阳光穿过窗纸渗在空中的灰尘。 棠儿? 人们在梦中惯会被其中景象蒙骗,哪怕一切都不符合情理。 这究竟是谁,会在梦境中完全占据她的心魂。 就像两个人已经融为一体。 汗水顺着额头留下,手脚发麻,大口吸着空气。 她这是,为谁做了梦。 如此真实,如此荒唐。 关青慈摸了摸脖子上的令牌,只觉得一股温热之感钻进手心,似乎帮她抚平了这场惊魂,她缓和着自己的气息,坐起身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块被搓烂的海棠花瓣却是真的。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嘴中念着道德经,身心回归平静。 天空漫着阴云,院落中杂草丛生,穿过时还伴着“唰唰”声,关青慈踏至院落中央,寻到了那棵现身梦境的海棠,接着弓起手指,对其木干敲了两下。 “早就见你鬼鬼祟祟似是不怀好意,果然掺和其中。”少女清脆的声音在慌败的院落里回响。 一阵风吹过,花落如雨,却是没有回应的一片寂静。 关青慈垂眸,薄掌抚上其粗糙纹路,慢慢说道:“宅不鬼人鬼,死不奇生奇。” 说完,她踮起脚尖手指掠过海棠树枝梢,接着口中念着什么,信手一拈,一缕青气便被她捻在指间,屈指弹出。 只听得“嗡”的一声轻鸣,一道翠绿光华自脚下破土而出,瞬间化作葱郁木壁。 这棵巨树便被死死封禁在内。 许是嫌这屏障忒显眼了些,关青慈又打了个响指,那屏障瞬间消失于眼前。 “本姑娘吃饱了再来陪你玩。”说完她双手背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吹灭指尖绿光,然后满意地走出门外。 关青慈此身确负天赋,于日常功课上素来马虎,可在法术一道上,展露出了常人难及的聪颖。 印象里,师父虽沉默寡言,也曾为她信手拈来的灵光暗自颔首过。 她主修木系,自幼长于山林,可却师从不只一人,只因生来灵法上就自带一份治愈的温润,幼时不少救治人,讨了满山精怪欢喜,故而也被授予了不少奇招野术。 就比方这次,她并未使阵法设障,而是用了采灵术,专采他人本体法术制其自身。 说来她因着乐于手绘又想象丰富在符箓一门上造诣最深,也跟着师父用心学了好些图文。 不仅如此,因着好动不羁,她还自学了枪法,将青纹长枪炼作法器,灌注木灵生机,成了最趁手的兵刃。 师父曾言,她若日后有心,或可尝试兼修金法。 木性仁,主生发守护;金性锐,司杀伐征断。 她却不在意。 本就厌恶打打杀杀的,便想着现有的本事够用足矣,从不愿多求。 日落时分,街道上显得清冷了一些,况且她所处的这条街本就较偏僻,偶尔几辆骡马板车缓缓穿过,街角几个流浪汉聚在一起,几家胭脂点心铺子前更是门可罗雀。 青慈逛了许久,最终在一家香气四溢热气滚滚的包子铺前停了下来。 “老板,两笼......茴香包子。”恰好一只手放在了荷包上,青慈咬咬牙,“算了,一笼吧。再来碗稀米粥。” “累了大半天,连顿荤馅包子都吃不上,真是折煞人,”青慈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一边数着自己那点铜板一边默默埋怨道,“唉,赚钱啊,赚钱。” 说起赚钱,青慈又想到了白天的境遇,立志要把这单生意纳入囊中。 只是无奈她碰上的总是些偏难怪的单子。 就拿今天这富商委托的这单来说,除了刚才以身试险这一下得到了这么点线索,其他的,她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雇主是个颇有势力的商人,姓尹,叫淮义,四十出头,早年赶上了通商口岸开放,便倒卖国货洋货发了家。如今又想安顿下来,打算盘个大点的门铺将前些年收集的宝物全都拿出来卖。 恰巧这云溪镇的西郊铁路修建了个差不多,便琢磨着寻处房铺,就寻到了颜家的这处宅子。 此地处在交通要塞,面积适宜,价格还便宜,唯一的缺陷就是,这宅子闹鬼严重,几十年来,多少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但富贵险中求嘛,尹淮义思前想后还是把这处房子盘了下来。 话说关青慈来到云溪镇也不久,老远便看见了尹淮义相中的这宅子说不出来的怪,一打听,果真这片闹鬼邪乎呢。 青慈也着实是手头缺银子,就上前主动请缨要为买主驱邪除恶,不巧的是,尹淮义早已找好了道士,一日后便会前来作法消邪。 关青慈关注的点却不在于对方究竟找没找道士,道士高明不高明,而是这个房主一看就是出手会很阔绰的有钱人。 为官从商的一向比普通人更注重风水这方面的事宜,给价自然也会更丰厚,青慈认定了这单生意,说啥也要同这个富商和他请的道士死磕到底。 这老道士识破了这些煞气源自鬼魂所布局的梦魇,作法三次,邪气却消,面上看着好似可容人居住了,但青慈一眼就瞧出了端倪——既然成了好好的屋子,况且里面草木丛生,为何连只蚊子都没有进去的,更毋论猫犬禽兽了。 就这样,带着满口的承诺和满心的诚意,秉着为民除害的职业操守,关青慈来到了这臭名远扬的凶宅—— 睡了一觉。 “小姑娘,吃好了的话就快走吧,铺子该打烊了。”青慈正吞着包子起劲时,老板对着她说道。 “呜......马上。”青慈急忙咀嚼着,恰好一抬头,见着空中月光沿着云缝渗来下来,照在了远处的荒地上。 她憋住一口气,瞬间想起来了什么,然后喝完最后一口稀粥,把没吃完的包子塞进粗布包里,接着走出铺子,朝着月光所及之地走去。 又要去那地方了。 而此刻,老板在里屋训斥自己家小子,“你要再闹,老子给你送街头那鬼屋里去!” “爹,你可别祖父说啥就是啥了,哪有那么邪乎。” 走了两刻钟的功夫,青慈顿足,遥遥望去。 很大的一片坟地。 她伸出手掌手心朝内在额前闪了一下,视野所是便全然成了另外一副景象。 她这才把阴阳眼打开了。 也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摸清这里的鬼气是深是浅。 新旧能量在眼前交织,一道道怪异的目光在她身上交织翻涌。 惯于同这些家伙们打交道,青慈别无情绪,只是集中精力感受着周围气息。 一眼望过去,多墓鬼或孤魂野鬼,想知其中大部分攻击性都不高。 可也不乏暗中是藏着些戾气重的业鬼或煞鬼。 乌云弥漫至月前,银光暗淡。 不远处,灰烟腾起,似乎有嘶哑声渐渐传来。 青慈轻轻皱眉,她今日无雅兴也无必要留于此地与它们缠斗。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在乌云遮住月亮的前几秒离开了这里。 顺手关掉了额前的灵眼。 她知道自己一时离不开这座镇子,故而她是一定还会再回来这座坟场的。 她将一只拳头紧紧攥住,就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四周所有声音——风声、虫鸣、野鬼的窃窃私语——骤然消失。 绝对的死寂中,一道冷冽的嗓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却又像自大脑中发出,空荡荡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走不了了。” 关青慈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谁!”身后却了无踪影。 只见方才她站立之处的泥土,无声无息地凹陷出一个清晰的、缠绕着暗金纹路的巨大掌印。 月光照在上面,泛出非人般的冰冷光泽。 第2章 她很好闻 青慈再一次来到了刚刚那宅院里。 她刚刚回神,脚下的土壤蓦然突起。 青慈起初吓了一跳,但立马想起了这是什么,于是蹲下来轻笑了一下, “嗯……这招确实损了些,以己制己。” 她说完比了手诀手掌一旋,一只绿色的小东西从土里被带到了空中,青慈迅速朝那游动的影子抛了一张飞符。 “这么小的小东西啊?”青慈凑近看了看。 “你还想沿着地根偷跑吗?”她低头,双眼笑眯眯的,“没想到吧,我时间掐得还蛮准的。” 【烫烫烫,快取下这东西,我我我不跑不跑了。】脑海里,一道尖锐挣扎的声音闪过。 青慈手指挥动,符箓上的符文浮动起来一个个前后相接变成格子状的网。 如此便可以减轻灼烧感。 “现在呢,如实告知我你的身份和目的吧。” 话一了,青慈感觉到脑海里浮动着轻微的哭泣声,【呜呜,你你进入那梦局,我,我没胡乱掺和啊呜呜......】 【我只是,只是怕你和那些人一样,进去了那梦魇之后再也回不来了.....】 关青慈抱着胳膊,闭着眼点了点头,“而那片花瓣是你特地落在我身上的信使?” 对方不置可否。 青慈倒也能感觉到这树妖并非什么坏妖,且年岁尚小,可她仍旧不放心这小妖精是不是在耍花招。 “那方才之事多谢你了,你既非恶孽,我便无心害你,你老实交代你知道的所有细节,我自会放你走。” 见树妖犹疑,她指尖绿芒闪了闪: “还不说?” 小树妖委屈得好像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我并非自始便扎根于此,是这里曾经的人家出事之后,我意外被衔枝筑巢的鸟弄落到此地的。 【自我有意识以后,便如今日救你这般,谁要是不小心陷入梦网了,便尽微薄之力将其搭救出来,可也仍有太多人再也不能逃出这里。 【而那些人,他们并非死了——只是他们意识脱体昏厥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青慈闻言顿了片刻,想起来白天所见到的富商所言,曾经有好些人进来这里都是怎样进怎样出的,唯独陷入昏迷就是醒不了,多少大夫使尽浑身解数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最后结果也只能是待到那副身躯因长久不进水食而完全腐坏。 “你多大了?” 【一百三十余岁......】 据本地人传,闹鬼一事已有约一百五十年之久,若从年龄看的话,也许这梦魇还真的与它无关,青慈暗自想到。 又思及刚刚那奇梦,她莫名进入了他人的身体,甚至全无自己本身的记忆,如若不是这小树妖搭救了一把,纵然她是有所准备进入梦局,可想要顺利出来还真不容易。 “看来布局者是为取记忆和神炁来的。”青慈道,“那我再问你,梦里场景你也见到了,棠儿是谁?那无面男又是谁?” 【.....这我不知,但这总归只是一个梦而已,且天色已晚,你还是快快离开吧,我这次可以带你抽离出来,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似是说完又怕自己力度不够,便又补充道:【反正你若不想死在这里,就不要以身试险了。】 青慈并不把小树妖的担心放在心上,她本就无甚可怕的。 宅子是早时候是颜家自己建成的,颜家本是靠纺织制衣生意兴起的,因着做出来的服饰品质上乘花样精巧名声愈加鹤起,竟惊动了那红墙以内的人儿。 在一次宫闱宴上,也不知宫里哪个贵人派人来颜记定制了一套百鸟裙,颜家上下自是欢欢喜喜连夜将这百鸟裙制作了出来,可谁知,他们等来的竟并非赏赐,而是祸及全家的灾难。 百鸟裙素来以百鸟朝凤为主题,可错就错在,这“凤”怎么也不该真的出现在这旁人的华服上,这是颜家老爷死前终于明白的罪因。 这一事件在当时轰动了整个京畿地区,只因它坐实了谣传已久的皇子谋反的论说。 颜家年满十五以上男丁皆按参与谋反的罪名而被斩杀,而妇小们则都发卖为奴,至于那位皇子,却似乎并未听闻其惨淡下场,这一风波便全然掀过。 但疑点也是让人费解,颜家老小总不能真的傻到,愣生生把那神鸟织制上去吧。 众人都心知肚明的事,颜家老少个个死得痛彻心扉却也只是心灰意冷无话可说。 听到这背后历史,别说青慈了,就是个寻常人也能明白这闹鬼事由何在,无非怨念迭生显世而已。 可联想到这里,青慈还是找不出这些事与那古怪的梦境的关系,一般因怨念而生的厉鬼多是做些吓人吃人的无脑勾当,可这布下的梦局,倒显得颇有几分巧思啊。 看来若想彻底查清这荒唐的梦,她还要打探到更多线索。 刚要继续询问,回头看这蔫了吧唧的树妖,青慈心一动便出手收回了符箓。 小树妖没反应过来直接摔在了地上。 青慈见状刚想说这树妖怎是个呆木头,也就是这个功夫,那树妖立刻化成一影子逃走了。 走之前,还在青慈脑海中留下一句话:【就凭你一个小道士,我劝你还是莫要自寻末路的好。】 ......果然,妖就是妖,善伪,狡猾。 一股温热透进她的肌肤,她摸向胸口的枣木青令,那股温热就像是压抑着未说出口的秘密。 青慈实际上仍旧有些心惊,想起刚才那道声音。 平生头一次,一种奇异的滋味油然而生。 莫不是有人已经知晓了她的隐秘。 她轻吐一口气,似乎看见了眼前那云海里熟悉而又生疏的背影。 - 与此同时的地下幽冥之处,暗色如漆一样压在万物表面乃至空隙之中。 无名居内,一道高大身影半倚着座椅的扶手静默了许久。 身侧鬼差一丝不苟地汇报着最新案子的所有细节。 “百年内共有活人八十九丧命于此,多为贪念痴妄,被蚀尽神魂后昏睡不醒,最终脱骨断气而亡。” 沈春非阖着眼,修长而又苍劲的指节敲击着扶手。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他身上让人望而却步的鬼气便重了几分。 这鬼气又并非简单的低压窒息的气场,还带着超出了天上神仙的凝稳和超俗。 而一旁烛光摇曳使他的面部多了一分神秘。 那张脸,隐约可见的白皙,非病白,凡人看来,是几乎透出魅惑且危险的光。 留着旧时飘逸的长发,玄色长袍拖到了地面上,没有复杂的装饰纹理,却恍若淌着暗金鎏光。 他身前开着几扇墨色轩窗,不同于周围的死寂景象,轩窗里的故事要更显缤纷一些。 其中有一扇景观蓦然被放大,荒野上那缕别致魂气的诱惑,让他敲击扶手的指尖蓦然停顿。 她。 睁开双眼,墨色染着熔金的瞳孔在暗处微闪。 很……好闻。 他又朝侍立一侧鬼差淡淡地摆了摆手。 “妥了?” 鬼差面庞上尚带着露骨的疤痕,在暗弱灯光下显得极为扭曲。 “那地方官宋别已按律被捆紧悬于幽冥河口,三百年内不得投胎做畜,五百年内不得投胎为人——只不过……” “方才似乎有传信,他又供出来了一个同犯,待属下核实后便全力捉拿。” 眼前轩窗里斑斓的景象里鬼鬼祟祟的小人影儿从墓地回来后便对着只树妖耍拙劣把戏。 那小人儿人不大,可身上却飘着一股不小的业火,以及身上带着什么东西,闪烁着对他而言,别样的光。 “梦,是么?”他懒懒散散回应道,“还是前朝旧事。” 没有特意听其说了什么,他用手将这晃来晃去的小人影儿从窗内廓出,“这般无趣。宋别我见过一次,算上机灵,怎么这次想不通了。” “他只说原以为自己能处理好颜家这团变故,故而未曾上报。” “拖到被查出来,就以为能给自己留一具全尸了?” 又言,“不敢上报——那也别让他挂在上面了,缚上火鞭。你只需盯着这处,若无大量人命悬危,便先不急。” 火鞭上的长刺会串起被捆者的五脏六腑且来回拉扯,痛苦程度自是不言而喻。 虽说是鬼魂,奈何对于大部分存智的黄泉之鬼不肯放弃感官体验,故而均上报五感仍留。 骨疤鬼面无惊澜,只是低头应声称是。 “下去罢。” 沈春非将那廓出的小影子单独放置在了一张白纸上,那个鲜活的小影子便开始不断重复先前的那些行为。 如今看来,在颜家丢的那些魂灵,就算不经府衙处理,或也能重新投胎为人。 而就是这个不畏鬼神还好管闲事的小道士。 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 算好了早市结束时间,青慈便来到昨日包子铺点了碗豆腐脑,此刻老板看起来也过了最忙的时间段。 “老板,听说街头那栋闹鬼的老宅,尹老板买下来了?”她舀了一勺嫩滑的豆腐脑,故作随意道。 老板擦着蒸笼的手一顿,压低声音:“姑娘,外地的?” “那地方邪性得很!十几年前有个人想带头拆,结果半夜失踪,第二天被人发现躺在这宅子里,怎么叫都不醒,他媳妇说他看见墙缝里藏着不少金子才冒险进这宅子里的……” “后来呢?” 老板嗤笑一声,“切,屁的金银财宝,全是鬼迷心窍!这些中道死了的人,说白了全都是些贪财好色之人,有时候这些鬼人啊魂儿啊倒也挺门清。” 青慈思索着这些细节。 “什么样的鬼,这般厉害?”青慈做疑惑状。 “都说是颜家人有仇难报化成厉鬼为祸人间,可是......”老板忽然凑近她说,“当年那位,没过几年就遭暗杀了,闹鬼的事,也就是这位,”他把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之后才出的。” 刺杀死了,青慈皱了皱眉,这事倒无人同她说过。 那无论如何大仇已报,这厉鬼也该安心投胎转世了,虽然世殊事异,但百年来缠着不放也是让人称奇了。 “那这颜家,当年都有何人尚在世啊。” “唉,在世有何用啊,都发卖为奴了。”老板一边刷着盘子,一边叹气道,“不过父辈都说啊,当年颜家小女儿因调皮走丢了,若有幸生还,看到好好一家子竟成这样,也不知作何感想。若是我,连活下去的心都没有了啊。” “要不说这有钱人就是闲的,没事去那研究什么,小心翻船了啊......” 小女儿...... 棠儿? 青慈忽然想起自己梦里的主人公,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但直觉告诉她其中必有关联。 喝完了最后一口豆腐脑,青慈扔下几个铜板便离去了。 第3章 居有定所 青慈来到一处甚是气派的府邸前。 工人们正踩着梯子,给洁白的西式廊柱刷最后一道白漆。 “老爷现下正在外面忙着,关小姐只能先在此等待。”进门声明了来意,一样貌年轻身着老式长袍的管家恭敬对青慈说道。 “我姓白,小姐有事直接叫我便好”。 好一白面有礼的小生,青慈暗自想到。 让他先下去,青慈独自坐在真皮高背椅上,光滑的触感让青慈生怕自己直接溜下去。 手边的玻璃小几摆着英式精致茶具,一抬头,天花板上悬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水晶吊灯。 她面上淡定如常,心中却对财富肃然起敬。 青慈欣赏着从未见识过的新鲜物,耐心等着还未出场的大老板,谁知就等到了太阳晃过头顶,等到了她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被白管家叫醒时,已近申时。 白管家边领着她走过长廊,边低声提醒:“老爷近日为铁路的事烦心,姑娘长话短说。” 青慈被领到了一处中式庭院内,院内花鸟鱼虫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一个身着中式黑绸长衫稍微胖胖的中年男人正拿着长羹匙喂着笼内的画眉鸟,青慈瞧见,他眼下轻微青黑,两撇小胡子修得整整齐齐,嘴里逗弄着鸟。 “尹老爷好雅兴,这画眉出了名的难伺候,想必尹老爷是个良善且耐心的好人。” 见后者并未言语,青慈直接讲明来意,“尹老爷人脉如此广,查清当年颜家的事想来定是不难。” “小师傅,你且自己算算耗我多少日了,事没给我办多少,要求倒提的不少。” “尹老板,我也可以如寻常人一般念念经作作法,可百年已过,我更愿意花了力气之后给您拿出一份百年结不出的果来。” “那你倒说说,这人查了,你就能给我化煞为和?”尹老板把羹匙拿出笼子放在一旁盛满了肉虫的碗里,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如若不行,我便换人了可。” 青慈深吸口气,道:“尹老板欲成大事,心切难免,只不过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对吧。” 她为尹淮义斟满了一杯茶,双手捧上,“若想彻底除掉邪祟,还是要先了解这煞气源于何处的好,斩草除根方为上策,世人皆知是颜家的鬼飘荡人间……”她顿了顿,把打听到的事说了一下。 “说白了都是些虚言弄语,不过几只鬼魂竟还作上妖了!”尹淮义冷道。 “可别小瞧它们,多少活人困宥其中——也许摸清了当年的事细,破解此局会更容易些。” 一个小姑娘的说辞,尹淮义终究是半信半疑,不过对他来说,查清当年的事,也并不算什么难事,毕竟为了自己的生意,多做一点又如何。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尹淮义带上礼帽,拿起镶着宝石的手杖,冷声一句便走了。 “得嘞,老板。”青慈笑呵呵送离老板,心中却有些遗憾: 她应该再问问包吃包住的事的。 看着他颠簸着远去的背影,青慈若有所思,朝身旁白管家道: “尹老板这腿怎生了?” “老爷前日亲临工地视察,一时心急不慎摔于车下,右脚筋骨动着了,就怕落下毛病呢。” “外人都说老爷怎样光鲜,其实老爷比一般人都更累些,这不又好几日没好好睡过觉了。” 青慈点了点头,“那也当身体为上的好。” 往外走时,青慈暗自想到,只将目标对准一个人展开调查未免是有些孤注一掷了。 不过过去这么多年的陈年老事了,她也没办法啊。 不管了,就先让尹淮义找人查下去吧。 正要走出这座豪华府邸,一只不知从哪来的黑猫擦着青慈的腿游走,而后进了后院,那黑猫在拐角处停留了一下,一双墨绿色和青蓝色的异瞳极有意蕴地看了对上青慈的目光。 一道阳光落在它身上,黑色的毛发肉眼可见地泛着红光,然而只一瞬,那猫便又跑走了。 好一只有灵性的玄猫。青慈心道。 不知其蹿去了哪,青慈不再多想便离去了。 出了门,街上人来人往,车夫搭着汗巾拉着黄包车穿梭在人群,几个刚下了学堂的女学生几个刚下了学堂的女学生挽着手臂走过,对过的胡同的胡同口,老乞丐朝着路人伸出破碗,斜对过的茶楼小厮笑面迎迎招揽客人。 青慈每往前走一步,都能看见这个城市不一样的面孔,哪怕只要浅浅一眼—— 她能看见车夫肩上作威作福的水鬼,女学生身边萦绕地文曲星小精灵,老乞丐身后阴翳的饿死鬼,以及酒楼上躺着的醉醺醺的酒仙童子。 一辆老爷车忽然从她眼前穿过,正好轧过了一个水坑,水花全溅到了青慈身上。 青慈赶忙甩自己的衣服,然后朝着过去的那辆黑色老爷车挥了挥拳头,“有钱也不能不长眼啊!” 车尾上的一只小小的灯笼妖看见了她,便立马捂着自己的灯笼肚躺在车盖上开始了无情嘲笑。 青慈看着那只灯笼妖,呆了一下,然后由气转笑。 这灯笼妖向来以指引迷路的人闻名,温顺有礼,如今可真是时代变了,灯笼妖改坐在人车上享清福了,竟然还敢嘲笑她? 等再见到它了,她非得收了它不可! 可转念一想,当今连灯笼妖都有寄身之地了,而她今日还有一个要事挂身,那就是找一处能住下去的地方。 青慈一下子将什么鬼啊魂啊全抛掷脑后,管谁家红事还是白事呢,她要先给自己找个地方住! 可青慈在街头转悠大半天,越走越偏,最终又绕回了颜宅门口。 显然,城内除了往街边上拿个破碗要饭,根本就没有她能住的地方。 “看来是天意如此了。”她叉腰站在宅前,仰头打量这座阴森老宅,“不就是闹鬼么,在哪睡都一样。” 由于颜宅本是前店后宅的形式,一直以来,青慈都是寻着后门走了进去的。 “啪嗒”,刚进去,一滴露水砸在她鼻尖上。 抬头一看,那小树妖正蜷在树干上打盹,嫩绿的藤蔓手臂垂下来,脑袋上的海棠花随着呼吸一开一合,还蛮有趣。 “咳咳。”她在树下的青石凳坐了下来假咳。 小树妖一下子惊醒了,低头就看见了青慈那张面带虚伪的笑容,吓得从树上掉下来,青慈瞬间挑起一根食指,一道粉红色的飞符凭空出现将树妖按在树干上。 【又、又是你!】它花瓣都吓白了,【你真就不怕死?】 “这次的符是特质款,加了朱砂和蜂蜜的,怎样?还用得惯吗?”青慈答非所问,笑眯眯戳了戳它脑门,“若用得惯,咱们聊聊房租事宜?” 树妖瞪大了它圆滚滚的大眼睛,【什么房租?休想!这可连只蚂蚱都不敢擅闯!】 “那你为什么能住?”青慈突然凑近,一双好看的浅褐色杏眼好像要看透了小树妖的什么心事,它的藤蔓心虚地卷了卷。 “既然你行,那我也行,而且我可以陪伴孤独的你,你又可以救我于险境,多好!” 接着,青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甜香瞬间弥漫空中:“喏,松子糖。” 【......】 树妖的藤蔓悄悄伸长了一寸。 空气凝结了几秒后。 【那你真的醒不过来了可别怪我!】它一把抢过糖包。 “我不会出任何事,而且”,青慈进屋看了看屋内布置,“我会时常给你带外面的好吃零嘴,如何?” 身后,树妖抱紧糖包:【这就是人类常用的贿赂手段吗。】 “这叫互利互惠。”她眨眨眼,“等我回来了,咱们再商讨别的事。” 可她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立马回来,露出一颗脑袋,念了一声,“解!” 小树妖一个屁股蹲坐到了地上。 【......】 再一看散在地上的松子糖,妖懵了。 不对啊?这哪是一整包啊,这下面分明藏的都是树根啊! 另一边,青慈刚出了门,本来想高高兴兴地上街给自己觅食,可脊背忽然传来一小阵刺痛,青慈立马寻了面墙靠了下来。 刚刚和树妖说话的时候她就感觉有点不适,当时她没当回事,没想到这痛感有找上门来了。 她一只手握着枣木令,本做好了会疼好久的准备,可意外的是,这次她只疼了一小阵。 青慈长吁一口气,她可不希望这把骨头再给她找什么事。 不过如此看来,她还是要尽快去坟地抓个恶鬼好修补一下了。 捶了两下,感觉没什么事,青慈继续上街为自己觅食。 她对这处宅子还是蛮满意的,等抽出功夫了,她就好好收拾一下她的房间。 暮色渐沉,青慈买了一个热乎烧饼,可还没啃一口烧饼,忽听巷子里传来叱骂声。 一个凶汉正踹翻老妪的菜筐:“滚远点卖你的烂叶子!老早死了男人,也不嫌自己一身晦气!” 青慈皱了皱眉,本想上前阻拦,但又想到自己哪是这五大三粗的男人的对手。 恰好一个工人推了一车修铁路的石子,青慈拇指搭在中指上对着嘴吹了一口气,然后凭空朝那堆石子弹了过去。 果不其然,石子飞出的瞬间,这男人立马抱住了被打的脑袋叫了起来,结果又有接连不断的石子飞来,男子看了看眼前的老婆子,真以为自己遇上鬼事了,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青慈这才走过去,捡起一把青菜放在老妪车上。 老妪颤巍巍抬头,浑浊的眼里藏着几丝迟疑:“姑娘就是……给颜家驱邪的那位?” 第4章 鬼市青灯 “他从不是贪财之人。”老人嗓音嘶哑,一盏烛火照进她浑浊的双眼里。 青慈沉眸听着老人口中讲述的故事,和先前早餐铺子听来的传言渐渐缝合到了一起。 “十九年了,我夜夜梦见他跪在那宅子前,十指鲜血淋漓地扒着墙缝,嘴里念叨着‘金子’……”她嗓音嘶哑,浑浊的眼里晃着泪光。 “那日他带人拆颜宅,锤子都抡到大门上了,却突然住了手。”苏云脊背佝偻着,像压着看不见的重量,“后来到了夜里,他一人又来到了那里,我拉他,他却一把推开我…… “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他怀里抱着一堆青石砖,怎么叫都不醒……” “他们都骂他鬼迷心窍,骂他活该中邪,不是的!不是的!是......”苏云猛地抬头,眼白布满血丝,“是那宅子吃了他!” “你见过……被挖空的人壳吗?我夫君死时,我明明见他胸口有个大洞,可郎中却说……五脏完好。 “所以,这其中,定是鬼怪在作乱,扰人心智!”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青慈连忙轻拍她的背,触手却只摸到一把嶙峋的骨头。 “那些个道士都是没用的废物,你不一样,你一定要把这些脏东西尽数除走!一定要啊,苏云求你了......”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青慈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青慈手臂吃痛得紧,然而那老人竟然从马扎上滑了下来,跪到了地上。 青慈惊诧地也半跪在地上,忙道:“节哀,斯人已去,日后您独自生活当更为小心。” “不,”苏云的泪水滑过褶皱的棕黄皮肤,像落尽了不见底的深渊,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马上,就可以去找他了。” 出了苏云家,夜深如墨,青慈一个人走在空荡静谧的街道上,月光如洗。 临别时,青慈悄悄在门框贴了张保平安的黄符。 夜里子时前后,她按着苏云说的路线,来到坟场找到了孙瑞的坟头。 荒郊野坟,杂草丛生,墓碑歪斜,周围隐约有磷火浮动,猫头鹰刺耳的声音盘旋在周围,纵然气氛诡异,可青慈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不适。 相反,她感受到了灵力在体内游走。 青慈双手合十地拜了两下,然后左右环顾了一下,见无人,她咬破指尖,在黄符上画“引路”符文,点燃后插在坟头,火焰呈幽绿色,照亮了青慈冷静却微微皱着眉的脸。 黄符燃尽,烧尽后的灰烬依旧散着绿光,符灰散乱如絮,组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青慈眯眼细看——像是“囚”字,又似被风吹散的“因”字。 符灰显形代表魂魄状态,散表明已进轮回,聚则是滞留人间,乱说明悲被拘在某处。 这只能说明,魂魄既未入轮回,也未化作怨灵。 青慈见后又赶忙将三枚铜钱用红线串起悬在墓碑前,念咒后铜钱逆时针自转,红线突然绷直,指向城内方向。 更准确的说,就是颜宅的方向。 金银引诱,置身颜家,昏睡不醒。 正如她先前在颜家的猜测,那造梦之人将活人魂魄夺去,留在了梦里。 回想到了梦中的婚礼,每一张面孔都可能是一个死去之人的灵魂,青慈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将铜钱留在了原地,再次作了个揖准备离去。 阴风骤起,枯枝摩擦出嘶哑的呜咽,耳边是指甲刮着骨头的刺耳声音。 青慈后颈一凉,猛地回头。 三步外,一道枯瘦的影子佝偻着背,黑灰色的衣袍下摆空荡荡垂着,没有腿。 她皱眉,刚想朝那鬼东西背后袭击,那影子突然“咔”地一声,脑袋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一张青白透紫的脸正对着她,眼眶是两个渗着黑血的窟窿,边缘还挂着碎肉。 “借,借你的,借你的,我,我用用......” 腐烂的嘴一开一合,那鬼影飞速倒退着向她挪来,一只干枯的手忽然伸长向她脖子够去,它身体仍保持向前,脊椎骨却完全翻扭着,发出“咯吱”声。 青慈立马朝一边躲去,袖中甩出一张金符,又将咬破的拇指狠狠按上掌心,血珠染红符文,二者合一,黄光炸裂的瞬间,她厉喝:“震!” 鬼影被劈得四分五裂,碎裂的躯体却化作无数只惨白的手,扒着地面向她爬来。青慈正要补刀,突然,所有鬼手僵住了。 它们齐刷刷转向坟场深处,像是被什么更恐怖的东西震慑,正当争先恐后钻回土里时,一道暗火闪过。 没等嘶哑声响起,地上只留下来了一层灰烬。 阴风骤停,月光重新洒落。 “死……死了?” 青慈靠近看了看那团灰粉,“啧”了两声。 已经很久没见过这般恶心丑陋的鬼了。 她抹了把冷汗,然后故意高声嘀咕,“切,谁让你惹我的。” 这话是说给周围窥视的小鬼们听的。 果然,树丛里窸窸窣窣的动静瞬间消失。 要搁以前失去了如此之好的捕鬼契机,她都会惋惜一阵。 不过……尸鬼,实在是个太让人恶心的群体了…… 胸前青令再次散发着之前未有过的温度,这让她心中的不安升起几分,她暗自摸索着令牌光滑的表面,却觉得表面似乎不再如以前那么平整。 不远处,古槐的阴影里,他手中余烟渐渐散去,低眸间掩住了比深夜更沉的眸色。 - 翌日,青慈平安无事地从颜宅醒来,清透的阳光落在院子里,除却荒草放肆,一如每一户寻常人家的清晨。 青慈伸了伸懒腰,反应了片刻,昨夜从坟场回来后就一直睡在这里,她既没有做梦也未见邪物,就连那小树妖都是极为乖巧的。 她来到海棠树下,粉红色的烟雾晕染了头顶的天空,其中一抹落在她的肩头。 青慈茫茫然站在那里,如还没睡醒般,口中呢喃着:“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树妖很早便醒了,它爬在树干上晃着两只腿,一边吃着花蜜,一边看着青慈发呆的样子,心里不自觉想到,这人还真是莫名其妙。 它刚要窜走,青慈回头喊道:“站住。” 【……】 为什么每次都能精准地被她抓住。 【又,又怎么了。】 “不怎么,”青慈停止放空状态,抬头看去,眼神透着几分清澈: “把你花蜜分我点,我饿了。” 【......】 树妖眉角抽搐了一下,但也并没有拒绝青慈不要脸的请求,而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你要花蜜可以,】树妖晃着藤蔓小腿,从树梢摘下一朵饱满的海棠花,花心里蓄着晶莹的蜜露,【但……但你得陪我去趟鬼市。】 鬼市? 青慈想起来下山路上就常听到路过的妖怪提起鬼市,心中早已生出几分好奇和向往之意,只不过她一直找不到正式踏入鬼市的入口。 青慈立马应下,“当然可以,”然后她又挑了挑眉,“不过,你一棵树去鬼市干嘛?买花盆?” 【什么买花盆,】树妖甩下一片叶子砸她脑袋,【我只是听说鬼市新到了一批‘月凊露’……】它声音越来越小,【最近花宝宝好像不开心,长势得没那么好了……】 青慈盯着它脑袋上那簇蔫巴巴的海棠花,突然“噗嗤”笑出声:“所以就是美容养颜?” 树妖直接炸毛:【这是修炼!修炼!】 “好好好,我陪你修炼就是了,但你就这么信任我陪你去了?”青慈有些纳闷,这孩子哪次见到她不都是在被她欺负么。 【哼要你管!】小树妖两只“小手”插在腰间。 “......” 这孩子。 “那我怎么陪你到鬼市?” 树妖顿了一下,一双青绿色的眼睛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青慈,然后道:【对哦,怎么让你过去啊。】 “......” 半个时辰后。 青慈最终独自一人浑身污泥地抱着她的一大杯花蜜无比茫然地站在了鬼市门楼前。 阴风卷着纸灰扑面而来。 抬头,层层叠叠的黑红色的云笼盖住了整片天空,长街两侧悬满白灯笼,烛火却是幽绿色,照得青石板上人影幢幢——有的没头,有的多手,还有个提着自个儿脑袋当灯笼的,正和药水摊摊主讨价还价。 各种妖魔鬼怪数不胜数络绎不绝,每个“人”看起来都忙忙碌碌地,讲真,倒和人间街市有几分相似。 一个巨大的牌楼耸立至云端,上面写着“幽冥墟”三个大字,字体呈朱红色,被某种冥珠照亮,泛着绿光,两边的柱壁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妖魔鬼怪,左右侧柱上还有一副对联。 青慈抱着她的花蜜一边吸一边钻研: “幽生无常繁华尽享” “冥界不穷万物丰盈” ......不得不说,真是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啊。 不对,是鬼生态度啊。 “咦,啥子东西嘞,别碍事嘞!”这时,一个推着无轮车的赤脚独眼怪从旁经过,伸出一只爪子把青慈往边上赶了赶,满脸都是嫌弃的表情。 它一边的山羊精见状,毫不掩饰地多看了青慈几眼,然后在独眼怪旁边说道:“是人类吧,看她长得白嫩细弱的样子。” “现在的鬼市还真是没有一点门槛了。”独眼怪吐槽到。 青慈无语一阵,她这是,刚来就被骂了? 人族这么不受待见呢? 青慈左等右等不见树妖,索性往旁边一靠,倚在了棵“大树”下。 说是树,其实枝干全由白骨堆砌,叶片则是各式翅膀拼凑的。蝶翅斑斓,蝉翼透亮,甚至还有几片带血的鹤羽,风一吹,簌簌作响,竟有种诡异的绮丽。 她正伸手想碰,忽然一道阴影笼了下来。 “好胆大的人族……”声音低哑。 一回头,两颗红灯笼似的眼珠子怼在面前,底下是副挂着涎水的骷髅牛头。 第5章 未闻异事 青慈眨了眨眼,伸手揪了揪牛角上别着的小野花:“迷路了?” “……” 牛头沉默两秒,突然“咔嚓”裂开,树妖从里面钻出来,花瓣脑袋气得乱颤:“你为什么不害怕?!” 青慈想了想,捂住眼睛:“哇,好可怕。” 指缝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简直没救了。 它把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挫伤她的锐气,让她知道这世间妖魔鬼怪并非好惹之物。 它刚才早就到了,只是躲在暗处观察青慈而已,结果它发现这个女人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毫无恐惧和抵触,它这才决定自己吓吓她,可谁知,她压根就百无禁忌! 它一把摔了牛头骨,气呼呼往鬼市里冲。 青慈小跑跟上,顺手捡起那颗骷髅头:“这做工不错哎,当花盆正好。” 树妖走得更快了。 越往鬼市深处走,空气中混杂的气味便愈加强烈地刺激着鼻腔,线香的檀甜裹挟着腐肉般的腥臭,炸糕摊飘来的油腻裹着一丝铁锈般的血气。 青慈皱了皱鼻子,正欲掩袖,却被眼前奇景夺去了注意力。 鬼市分为一条主街道和三个分街,主街道是一些主要的服务项目,三条分街分别是美食街,□□,奇货市场,每条街道最前面都会有荧光帘幕标明主营产品和相应行铺,每个区域都有青面獠牙的鬼差维持秩序。 树妖拽着她的衣角,径直扎进了奇货市场。 角落里的痴棋鬼与科举鬼为一步残局争得面红耳赤,浑然不觉摊上的红木棋子正被一只三手鬼顺走; 美艳的兔子精斜倚在布纺店门前,绒尾轻扫间便将几个女鬼勾进店内; “那是什么?”青慈指着一个路过的妖精背后悬浮的圆形光纹。 “妖绘图腾,”树妖低声答道,“有些兽族精怪偏爱以图腾施法。这类种族要么是些只能潦草勾勒些粗陋图案勉强自用的低阶小妖,要么盗取他人图腾虚张声势,还有的......”他顿了顿, “就是那些承袭了远古部落血脉的高阶存在,他们掌管的图腾历经千百年的淬炼,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不过鬼市禁用法术,”树妖嗤笑一声,“那家伙八成是把术法封进了图腾里,故意显露在外唬人罢了。” 青慈细看了一下那图腾,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咆哮妖相,线条粗粝狂放,显然出自某个技艺拙劣的绘制者之手。 她轻轻颔首,便又被其他景象吸引过去了。 一旁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西洋鬼,长得高鼻深目卷发模样,正捧着个纸扎八音盒向老鬼推销:“烧一炷香,便奏一炷香的曲儿!” “你别说,还挺入乡随俗。”青慈嘀咕着。 见青慈驻足,立即切换成生硬的官话:“这位美丽的小姐,要听一听《阴间快乐颂》么?” 只听刺耳琴声忽然响起,那八音盒里竟传出吊死鬼咽气般的呻吟。 呃,还是算了吧。 “还是找不到......”青慈正研究着一个纸扎的琉璃眼镜时,树妖突然在她耳边叹气,“月凊露不受那些鬼魂欢迎,但在我们妖族之间还是很火热的,看来是抢不到了。” “哎?我发现你能发声了!”青慈忽然不着边际地来了一句,语言中是难隐的惊喜。 平日里,这些小家伙都只能和她脑内交流的。 “......冥界阴气重,明明你们活人才是异类。” “也对,”青慈点了点头,又回答树妖最初的问题,“月凊露这种东西你不应该去胭脂铺或者药水铺看看吗?” 她指了指一家胭脂铺子,心想,原来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这些妖魔鬼怪活得这么精致啊。 “我刚看过了......没有的。” 青慈疑惑,“你看了?”再看树妖那副模样,“你不敢进去问,那我替你进去问好咯。” 可片刻后她还是空手而归,“店家说那东西现在缺货缺得紧,最后一批早被上面的买走了。”她指了指天上,示意人间。 树妖的几朵花都耷拉下来了,青慈一只手抓起它的小触手,“没关系啊,再找找,万一能找到呢......” “那可就不一定了,月凊露的功效,不止是助于灵体生长,还可以——让我们短暂化成人形......” “......” 青慈嘴角抽搐,那也难怪很难买了。 正当二人不语时,街上突然骚动起来。 许多人都凑到街道两旁,其中两只女鬼提着裙摆从她们身边飘过,边道:“快些!蒋公子的轿辇要到了!” “嗯!这次定要把奴家新调的花露献上...” 鼻息间,是一股说不出来的阴湿和腐臭味。 青慈则被呛得连退三步,这是啥做成的花露啊。 紧接着,又有更多鬼面们冲挤了上来,惹得青慈和树妖也忍不住往街上望去。 远处传来铜锣开道声: “蒋公子游街,闲者避退!” “蒋公子游街,闲者避退!” 尖细的嗓音刺破雾气,青慈踮脚望去,只见一顶红轿摇摇晃晃飘来,轿檐上蹲着两只抱枪的小妖童,看起来昏昏沉沉的,其中一个竟然直接趟过去了,另一只见状赶忙用枪尖戳同伴的腮帮子。 这都给孩子困成啥样了还出来溜街呢。 “啊啊啊蒋公子看过来!” “蒋公子您终于来游街了,您上次修筑的邮递站为国为民,绝对是妖鬼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蒋公子您来看看我们的字画,新到的!” “蒋公子......” 青慈彻底挤不进去了,直接退出人群,这时,青慈感觉忽然有什么围住了腰把她往空中带去,下一秒,她就腾空在了众人之上。 她立马向下看去,只见树妖也伸长了自己的腰身,然后结巴道:“这样看的话,方便许多。” 确实清楚,清楚到全鬼市的鬼都抬头看她。 她弯下腰,问道:“这蒋公子何许人物?” 树妖想了想,“好像是个当官的,口碑不错,但我觉得他......看着不大正经。” 红轿帘子一掀,露出个斜倚着的青衣男子。他长发半束,手里盘着串骨链,乍看一副风流相,偏生衣襟大敞,露出里头皱巴巴的寝衣。 青慈一时思忖起来,年轻美男,放荡不羁,当官,还姓蒋? 这怕不是蒋钦吧? 她刚有此猜测,轿上人倏地抬眼,眸如点漆,唇下痣平添痞气,青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对视的那一瞬间,这蒋公子竟然笑了笑。 青慈总觉不太妙,忙拍身下的树妖,“快放我下来吧。” 树妖便缩短了自己的枝茎,平安将青慈放到地上。 “你可知蒋钦?”下来后,青慈边拉着树妖走,边道,“我记得人传蒋钦本是横行霸道放荡不羁的,死后化身秦广王,是个人间又敬又怕的存在。” 树妖不语,好像在思量着什么,青慈以为它还在为月凊露发愁,便想主意打听月凊露的来路和去处。 还不等她细想,就突然被拽住了袖子。 “姑娘,新到的货,可要瞧瞧?” 蹲在墙角的老鬼掀开破布,露出几排玻璃罐子。罐子里泡着各式古怪玩意儿:有的浮着浑浊的眼球,有的盛着斑斓的雾气,各个都贴着标签。 最贵的那个罐子标着“山神的泪”,青慈多看了一眼,半透明的琉璃瓶,分散着细裂纹路,瓶塞最为奇特,是山形白玉碑雕,被一柄小剑贯穿,里面空空如也。 “月凊露可有?” 老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有,当然有!”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瓶身沾满污垢,甚至爬出一条蜈蚣,窸窸窣窣地钻回他的袖口。 瓶内,月光色的液体缓缓流动,金黄色的光点如星尘般旋转,倒是漂亮,只是这个瓶身……怎么看都像是刚从哪个阴沟里捞出来的。 青慈嘴角抽了抽,回头看向树妖。树妖的花瓣都皱成一团,嫌弃得快要缩回树干里,但还是硬着头皮问:“这……怎么卖?” “三百阴珠。”老鬼搓着手,笑得意味深长。 “三百?!”树妖差点跳起来。 老鬼不慌不忙,摇头晃脑道:“鬼市交易,讲究缘分。此物既与二位有缘,错过岂不可惜?若嫌贵……”他眯起眼,故作遗憾神情,“那便只能说明,缘分未到。” 树妖小声解释道:“阳间烧来的冥币面值动辄‘亿’为单位所以通常无人使用,真正通用货币是官府铸造的阴珠,市民常拿冥币去换,像我们这些没有冥币的妖就拿本体产品去换。” “唉,所以穷贵与否,于我们而言是生来便决定的了。” 树妖一时拮据,想再跟老鬼讲两句,突然,一道黑影闪过,一只枯瘦如爪的手猛地钳住老鬼的手腕,冷喝道:“胆敢私贩违禁货物,东西没收,人带走查问!” 与此同时,另一只鬼差上前,面目可惧,但其言行举止竟有几分恭敬,“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说完,他拍了拍手,刚刚那两只轿子上的小妖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架上青慈就走。 “哎……强行拐卖妇女可违法啊!”青慈一脸懵道。 身后树妖急拽青慈袖子,可却是无用功,因为一转眼的功夫,青慈就被小妖童架起化烟而去了。 第6章 初会蒋钦 一路上,青慈的视线被完全遮蔽,待重见光明时,已置身于一间诡异的卧房。 血红色的烛焰无声摇曳,将雕花床榻的影子投在墙上,阴冷之气不断自脚底传来。 她试探着推门,却发现门扉纹丝不动,这不是普通的锁闭,而是被阴司法力禁锢的迹象。 她试图掐诀念咒,却惊觉体内玄力如同被抽空一般。 鬼市禁用法术,这里大抵也是禁外人使用。 青慈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脑海中瞬间闪出蒋钦那个笑容。 阴森森的。 树妖还不知道找没找到月凊露,颜宅的事也等着查,最重要的是...... 她摩挲着青令上面的纹路,思考着解决办法。 两条木枝缠绕,其中一只长着新叶,另一条则如死木一般,树枝一旁还有两个被烧糊的字,只能隐约看出点笔画轮廓。 正出神呢,门突然开了。 “哎?” 失去支撑的青慈猝不及防向后栽去,睁眼就见个穿青色蟒袍的俊俏男鬼俯视着她,看见她四脚朝天的样子,“噗”地笑出声。 “......” 很好,果然是蒋钦。 但是你妈就是这么教你和人打招呼的? 她刚要从地上爬起来,那蒋钦却手掌一翻,她就跟片羽毛似的飘起来,然后落在了丝绸锦被的雕花木床上。 蒋钦看出了她的狐疑和提防,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份酥果,“饿了吧,这是你们人间的酥果,我尝了尝,味道确实还不错。” 青慈不为所动。 她在人间潇洒惯了,也一向不把礼法教条和世人眼光放进眼里,为了避免麻烦,她甚至下山以来一直男装面人。 可眼下这位可是名副其实能分分钟置她于不义之地的地府秦广王蒋钦啊。 他的一切举动,在她眼里,都让人不可思议,提防警惕。 “你一凡间女子,私闯鬼市,倒是胆子肥啊。”蒋钦见她不吃,自己选了一块玫瑰糕扔嘴里,然后道,“看好了,没下毒。” “......秦广王您,招来草民,究竟有何贵干?”青慈生硬地问道。 “没事啊,好久没见到活人了,抓来一个玩玩,”他打量了一下青慈,“而且还是像你一样这么扮相别致的女子。” 见青慈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蒋钦仰天大笑,“有趣,本王招你来的确有事。” “小道士,”他忽然站了起来,神色里露出几丝神秘来,“你可知,你最近,正被一穷凶极恶的厉鬼缠身?” 青慈脑子转不过来,厉鬼缠身? 她对待鬼怪一向秉持着两个原则,要么温和以待还其善终,要么绝不手软赶尽杀绝。 “小道再怎么说也是个颇负盛名的正经道士,被鬼缠身的这种恶况怎么可能发生在草民身上……小道当年——”青慈忽然顿住,一连串的记忆忽然涌了上来制止了她的吹嘘—— “不是你等会儿!” 她第一次去坟地听到的那道声音,还有她第二次莫名化为灰烬的尸鬼。 不对。 她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还没下手,就把这玩意儿吓跑吧? “嗯?”蒋钦道。 “那殿下是......准备帮我解决这厉鬼吗?”青慈斟酌着说。 “咳!”蒋钦差点被糕点噎住。 青慈见状赶紧有眼力价地给他递过去一杯不明液体。 解决他? 蒋钦接过那榨汁,而后故作淡定道:“你怕也是正常,毕竟以他的实力,那真是不容小觑啊。” 蒋钦嘴上说着,心里想的却是:不容小觑?哼,别说整个冥界,就再算上仙界人间又有几个能打过他的? “呃……” 青慈不知他所说何意,只是觉得自己如果怕鬼那还有没有作为道士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了。 所以青慈只是瞪大了她清澈的双眼认真听着他讲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蒋钦尴尬地咳嗽一声,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你未可知的是,他在你身上留了他的印记,所以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知晓得一清二楚。” 青慈蹙眉思考。 其实蒋钦倒真没有撒谎,那人整日莫名其妙,神龙见首不见尾。 好不容易逮住了他想去玩两局牌,却见他破天荒对一个女人格外关注。 “他为何要这么做?我不过一穷酸道士……” 蒋钦自己也存疑许久了,因而今日把她捉来好自己瞧瞧,不过现下看来,竟是一整个懵懵傻傻的,更遑论身材相貌—— 好吧,相貌倒是也挺中看的。 想着,他心中忽有一计。 “宿命而已,你不信,也得信。”蒋钦摇了摇头。“不过本王见你有些天赋,不如......替我处理了这恶——鬼?要是成了,功德簿上也能给你记一笔。” 蒋钦两手搭在背后背对着她,一副颇有威信的样子。 青慈想吐槽却说不出口。 她人间活得好好的,没事被地府记一功干嘛? “如何,你不愿意?”见对方久久不作回应,蒋钦抬眉问道。 青慈刚想委婉拒绝,但转念一想,道:“贫道一向清心寡欲不重虚名,不过,您要是能答应小道两个小心愿,小道定不负殿下重望之托上刀山下火海竭尽全力除掉恶祟替天行道除暴安......” “行了,什么愿望还得两个?”蒋钦连忙打断青慈,好像生怕她继续说下去似的。 “这等小事,您定是能手到擒来的,我想查一下云溪镇的生死簿......”说到这里,青慈自己都有些羞愧,这么重要的东西,怎是她一个凡人配觊觎的。 不过她也只是想核对一下颜宅走失魂灵的证据罢了。 听了这个条件,蒋钦皱了皱眉,没有立马回应,而是问道:“第二个?” “那个,月凊露......您能弄到吧?” - 不同于通往鬼市的粗鲁方式,青慈是直接被蒋钦派来的小妖童体体面面地送回人间的。 回忆起三个时辰前,他们两个蹲在一起研究了许久,最终青慈抱着那傻树的树根被树妖施法,从地底穿进鬼市的。 青慈心想再研究一种更舒服的方式。 到了新家,青慈也不顾其他了,累得一股脑摊在榻上,缓了半天,她拿出了那瓶闪闪发光的小瓶子,放在胸口,满意地闭上了眼。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一件接一件让她有点耗费心力。 不过还好,这个小瓶子到手,应该能让那个小树妖开心一会儿了吧。 话说,那小树妖去哪了,莫不是还在鬼市停留? 可她的思路忽然就被脊背上的一阵刺痛打断,那痛感一时不退,关青慈心中泛出异样感觉,短短几日已发痛两次。 她沉思片刻,直待阵痛终于消失后从榻上起来,忽然听到了街上唢呐震耳,像是谁家老人过世送出殡。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她也未放在心上。 随着哭丧和唢呐声音渐渐远去,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青慈随手摸了摸胸前的青令。 热的。 近日怪事实在是多,青慈回忆起青令三次发热的场景。 第一次是从颜宅噩梦醒来,第二次是在孙瑞坟前,第三次就是这次。 由于鬼市一遭,她法力仍旧受限,于是连忙去院子里随手摘起一把狗尾巴草,然后搓捻一下散到地上。 野草七零八落毫无秩序,但青慈一眼看过去却惊了,是坎卦。 书里记载过:“坎象为渊,梦陷不脱。” 她出了门就朝向郊外坟地的丧队跑去。 刚跑两步,她又折返回来,朝一路过的背筐老人打听:“这逝者是何人家的?” 被问话的人也不带犹豫的道:“刘相山的娘,前几天还好好说要送儿子考试呢,说没就没了。” 可他一说完,眼前的人就跑没影了。 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行走得异常之快,青慈追了好久终于追到了队伍末端。 她在队伍后面大声喊道:“刘家大公子,请留步!” 大喊三声,队伍似没听见一般,执意前走。 “刘家大公子,请留步。” 喊到第四遍时,一领队男子终于忍不住冲到后面拽起青慈的衣领呵斥道: “你这野丫头,无事说甚闲话,若耽误了下葬时辰可知是何罪过?” “那身当孝子不明真相送母入棺,又是何罪过!”青慈半无退缩恐惧,紧盯刘相山抖动的颈背硬声回应道。 “令堂因何而去想必公子应当比我清楚,若公子肯悔悟,允我开棺查验,也许,贫道可保令堂一命。” “大哥,我把这小丫头片子给你......”刘成山刚一开口,刘相山就拦道:“等等。” “大哥!” 刘相山伸掌示意他闭嘴,接着走向前去,他面色有些苍白,弯腰问道: “小姑娘,你可知此事是何时发生的?” “不超十日便可救。”。 她哪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问的什么问题嘛。 “你若信得过我便选个地方,我要开棺。” 刘相山盯着她一会儿,然后起身对着抬棺的人喊道:“起棺回城。” 众人哗然。 半个时辰后,刘相山带青慈来到停棺房。 青慈看着躺在棺材里面毫无血色的妇人,从前应是保养得不错,都不像个是有那么大儿子的中年妇女。 想起刘相山和刘成山,青慈腹诽,咋长得都这么显老呢。 她提起死者眼皮,眼球下陷,眼下几乎毫无红色。 青慈正准备给她把脉时,提起她手腕的手却顿住了。 这只手,较寻常妇女手大,手腹粗糙,最重要的是,她手背上是一道长疤。 看到这一幕,她一瞬间恍惚了起来,好像是和记忆里的某处重叠了—— 是梦中将她扶起来的那个喜娘! 记忆里是棠儿跨过火盆崴了脚,多亏这喜娘眼疾手快扶稳了她以至于她没有倒下去。 刘相山见她半天不动,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可是哪里不对?” 青慈回神,没有点破,只是无言将手搭在妇人手腕上。 果然,尚有脉象,只不过极其微弱,不过更像是长时间不进水食和不活动导致的。 她收手起身,拍了拍衣衫,见刘相山早已遣走下人,冷声道:“你既知你母亲无事,那为何见死不救反而将其置于死地!” “我没有!”刘相山立马回道,他咽了咽口水,“只是......” “你要参加考试了?”青慈像是料到了什么一样。 刘相山噤声。 那是了,同前朝一样,为了混口官饭,普通学子只能通过文官高等考试参与选拔。 刘相山本是志气满满准备应考,谁知,六日前的晚上,母亲忽然不见了,他找遍了云溪镇,始终都不愿相信,他竟然是在颜宅的角落里找到了母亲。 所有从颜宅抬出的尸首,亲眷都说他们临死前癫狂地念叨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于是“贪财丧命”“利欲熏心”的骂名便如附骨之疽,不仅死者遭人唾弃,活着的亲族也要日日忍受指摘。 他瞒住了所有人,只说母亲恶疾突犯,然后自己另请大夫甚至法师为其相看。 可考试在即,望着母亲日益消瘦的面庞,他不得不相信,凡陷进颜宅的人,从无醒转的先例。 于是他忍痛合上了母亲的双眼。 刘相山袒露所有,一时二人都不再言语。 空气凝滞了许久,青慈道: “你可知西郊那个整天推车买菜的老妇人?” 刘相山自然沉默不言。 “他的丈夫,二十年前误闯颜宅,却遭惨死,所有人都在贬低他们夫妻二人,连子女都弃之不顾逃离了这片恶土, “可所有人都谩骂诋毁甚至欺辱她时,她只是守在这里,想等到那恶鬼,想替自己的丈夫砍掉尸首上的那个‘贪’字,因为她知道,世人口中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丈夫。” “老人家弯腰走路都费劲了,跪着求我为她杀鬼。” 末了,她淡淡道:“你呢?” 刘相山一时跪在棺前,泪流不止。 他瞒天过海,瞒不过自己的心。 也许,就算他日后一举高中,任命中央干事,管理全国政事,他也会永远死在那个找不到母亲的漆黑的夜里。 青慈不再管他,走出了停棺房,一只麻雀落在房顶的瓦尖上,小脑袋点了几下,然后灵巧地展翅飞走了。 这行向来见惯了生死。她也听过各种各样的过往,每一个或荒诞或曲折的故事,放在一个血肉之躯上,到头来,都是一场场生命的悲剧。 因为谁也逃离不了死亡。 她一个道士,更是一个身外之人,从来不喜参与这种人性悲欢,如若偶然沾染了,她很难像那只头顶的麻雀能自在地展翅飞走。 只做事,不染情,是他们印在心里的准则。 身后,刘相山声音哽咽,“女师父,求您,救救我母亲吧。” 青慈挺着她的肩颈,白日落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人生长长的影子印照在石砖地面上,她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