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如故》 第1章 惊鸿一瞥的初见 孤寂。 是初见他时的第一抹印象。 初入陆府那日,宋管家引她穿过九曲回廊,青砖缝里漫出的苔痕尚凝着晨露。 转过月洞门时,忽有暗香浮动。 顾浅顿下步子,侧眸望去。 浅淡曦光透过花隙,斜斜筛在微湿的青石阶上,碎成点点金箔。 阶旁一把檀木轮椅,其上端坐的男子正仰首凝着桃花出神,茶白素衫略显单薄,散落的衣角垂落阶沿,随风漾起微波。 这般景象,竟觉似曾相识,却寻不到半点零星片段。 她敛回视线垂首疾行,思绪涣散之际,岂料脚下步子一乱,身子歪斜,踉跄间连忙扶住廊柱,方堪堪稳住身形。 轮椅吱呀转动,雪色广袖拂过满地落英。 宋濂的呵斥声陡然落在耳畔:“好你个小丫头,将我的话当了耳旁风不是!叫你紧跟,偏生走神…” 话音未落,却听宋濂止了声,语气转作恭敬:“大少爷。” 说话间,已弯身拱手作揖。 身侧的顾浅瞧着倒觉新奇,便学他的姿势伸长双臂,循向望去。 仅一眼,便久久难以回神。 男子姿容绝滟,青丝如墨,肤如雪。 唯有一双漆黑微冷的眸子,似深渊般浓郁,透出古井无波的沉寂。 “管家,这位姑娘是?”男子淡淡开口相询,嗓音清润,目光掠过她时,未作半分停留。 “回少爷,这是府内新进的女婢,”宋濂微躬着身,垂眸应道,“老奴正要带她去偏院安置。” 男子听罢,只略微颔首,便转过轮椅,徒留一道清瘦背影。 宋濂会意,拽起顾浅疾步后退。 青石板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两道身影旋即湮没于游廊尽头的亮色之中。 经此一遭,宋管家对她自是颇为不满,直至踏进偏院依旧喋喋不休:“死丫头!自今日起,便锁在院里学规矩!学不好,休想踏出院门半步!” “是。” 顾浅低眉敛目,倒是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 宋濂见此,火气稍霁,随即放缓声音:“学成便去前院奉茶,但不该有的心思趁早收起来!既是如此,年年总有些眼皮子浅的…” 檐角铜铃叮当,惊飞了歇在黄杨木上的麻雀。 碎金似的日影里,他忽而扬声喊道:“芸香。” “哎。” 石阶下转出个藕荷色身影,团花暗纹的襦裙拂过忍冬藤,腰间禁步纹丝未动。 她碎步近前,微福了身,“宋管家,您有何事吩咐?” 唤作芸香的女子面容姣好,态度和善,杏眼含笑却自带三分威仪。 “这丫头,定要规矩扎牢了再往前院送。” “是。” 见宋管家的身影转过影壁,芸香方才徐徐回身,细细打量着她。 肤色白皙,容貌清秀,倒是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眸。 “你叫…?” 她垂首微弯了身,轻声道:“奴婢顾浅。” “嗯,确是个懂事的。” 芸香引她穿过月洞门,忽地轻叹:“上月有个丫头,不懂规矩,冲撞了大夫人,挨顿板子直接逐出了府。”脚下碾过青苔,惊起蛰伏的潮气,“你这丫头瞧着倒算伶俐,日后可要机敏些。否则,不知哪日你便步了她的后尘。” “是,多谢姑姑教诲。” 顾浅盯着石缝里奋力冒头的蕨草,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敛下思绪。 二人踏过雕花门扉,东厢房内天光斜照,十数张青帐床榻整齐排开。 屋内的婢子纷纷屏息垂首行礼:“姑姑安好。” “嗯,你们散了吧。”芸香旋身看向垂首而立的顾浅,“往后你便宿在此处,每日卯时点卯学规矩。迟了,可是要罚的。” “是。” 顾浅眸光低垂,凝着青砖上洇开两滴未拭净的茶渍,轻轻应声。 待藕色裙裾没入影壁后,几个姑娘才敢围拢上前。 鹅蛋脸的小丫头挤到最前:“你可是新入府的?瞧着面生得紧。” 另一位着石青衣裙的女婢亦是问道:“方才宋管家缘何斥你?” 位于最外围的绿衫女婢,斜倚窗边,指尖绕着绛色丝绦,轻声笑道:“经过庭院时,可曾遇见赏花的大少爷?” 此言如石子投湖,激起层层涟漪。 众人皆侧过头,透过菱花纹窗纱望向影壁,那影壁后正对着九曲回廊。 不知是谁怯生生地道:“我入府三个月,只曾远远瞧见个穿月白直裰的背影…” “听前院当值的青黛说,大少爷执笔时连腕骨都透着玉色…” 青砖地面积水映着晃动的裙裾,檐角铜铃被风掠过,撞出清越声响。 只闻得有人轻叹了声:“若能有机会奉一回茶…” 余音散在微光里,悄悄匿了尾声。 几个姑娘拥簇一处言及陆府大少爷时,眼中皆流转着倾慕的光芒。 顾浅耳畔绕着零散字句,怔在原地,初遇时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进记忆—— 他坐在桃花树下,簌簌坠落的花瓣似浸染了他的落寞,凝作万般柔情栖在他怀中。 如同与世隔绝的画卷,空洞,了无生气。 她的指尖骤然揪紧心口衣料,指骨泛白,微微蹙眉。不知缘何,心底竟蓦然泛出一股悲痛,堵得她呼吸凝滞。 暮色四合,潮汐般起伏的呼吸声漫过床榻,将春夜浸得愈发清冷寂然。 溶溶月华自窗棂罅隙透入,覆在榻间辗转的女子身上。 锦衾簌簌响了数回,顾浅终是支起单薄身形。 她环抱双膝,下颌轻抵腕间,散落的青丝如瀑般垂落肩头,怔望着窗棂上雕琢的缠枝莲。 今夜不见星落,唯有一轮皎月孤悬,清辉流转似鲛绡逶迤。 恍惚想起,某个刻在记忆深处的上元夜。 满城火树燃尽霜雪,琼壶光转间,旁人的盈盈笑颜绽成灼灼灯海。 还有一道,融入光晕中的背影。 更漏声里霜露渐重,青帐浸透凉意。 枯坐良久,方觉睫羽发沉。 顾浅裹着半床月色侧卧,不消片刻,沉沉睡去。 那日,她做了一个梦。 她立于青砖斑驳的城墙之巅,十步开外的雉堞旁,素绡广袖的女子迎风而立。 模模糊糊,看不清相貌。唯有凌乱翻飞的衣袂,猎猎作响。 旁侧的锦衣男子似在极力劝说,声音被朔风掩盖,不闻半点余响。 女子忽然旋身,攀上堞砖纵身一跃。 她向前倾身的刹那,月白裙裾如流云般,掠过男子骤然煞白的脸。 男子踉跄扑向虚空,指尖只堪堪触及她坠落时扬起的发带,如同断线的纸鸢,没入茫茫暮色中。 撕心裂肺的悲鸣,惊得城楼栖鸦扑棱棱四散,黑影掠过沉暗的天幕。 … “…来生…不复相见…” “…我…仅你…要你…” “…我…对你,恨…” “…再无其他…” … 第2章 胆战心惊的下场 晨光如缕,透过窗棂的菱花纹筛在榻上,碎成星子。 顾浅自床榻惊坐起身,单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她抬手拭去额间涔涔湿意,深深喘息后,才惊觉梦境如此真实,恍若指尖还残留着斑驳城墙的寒意。 赤足踩上青砖的刹那,凉意顺着脚踝窜上脊背。 她执壶斟了盏冷茶,茶水带着涩味滑入喉间,才稍稍压住心底的不安。 “叩叩叩——” 急促的叩门声凿破凝滞的晨雾,顾浅随手拢紧月色外衫,疾走两步开了门。 门外女婢慌急的声线漫过厢房:“都醒醒!宋管家传话,阖府女婢侧院点卯!”话音未落,那截竹青色衣袖卷着风扑向隔壁厢房。 月婵拥着锦被稍稍蠕动,勉强坐起身,杏眼半睁,蒙着一层水汽。中衣系带松垮垮垂在腰际,倒像林间被火把惊了的鹿,带着懵懂的慌。 数十名女婢屏息垂首,踏着细碎脚步随芸香鱼贯而入,青石板路上裙裾摩挲声簌簌作响。 槐荫下宋濂负手而立,玄色袍角纹丝未动。 条凳上伏着个单薄身影,一名女婢被两柄枣木棍交叉压住脊背,月白中衣已被冷汗浸得透湿,稚气未脱的小脸满是泪痕。 待最后一片裙角停在滴水檐下,宋管家凛冽的目光一一扫过,声音冷若寒霜:“今日便教你们认得‘下场’二字!觊觎府内的主子,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都给我仔细瞧着!这便是痴心妄想的代价!” 枣木棍破风而下,“啪”的闷响里,塞在女婢口中的麻布倏然洇出暗红。 呜咽声自麻布缝间漏出,混着杖击声在庭院荡开。 女婢身子猛地抽搐,再无气力挣扎,只睁着猩红的双眼瞪向宋濂。 眼神中满是委屈与愤怒,如同漏夜中的烛光,明明灭灭,透着不甘。 她分明是被冤枉的… 众人被此场面吓得面无血色,无人敢上前为其求情。 顾浅的脸色亦是苍白如雪,指尖深深陷进掌心。 踏出的脚步刚碾过半片槐叶,忽觉袖口一紧,旋身回望,是月婵。 她指尖微凉,轻轻摇头,薄唇翕动:莫做傻事。 刑杖起落间,素白中衣早已被鲜血浸湿成赤色。 数十杖后,女婢终是承受不住剧痛,昏死过去。 “宋管家。” 刑止,小厮停罢手,退到一旁。 宋濂瞥过一眼,摆摆手道:“拖下去,赶出府。” 两位粗使婆子立即上前,拖着软塌塌的身躯离去。 暗红血迹在青石板上蜿蜒,直至消失在影壁后。 几名小厮提桶奔走,井水冲刷声惊飞檐角麻雀。 不多时,青砖已恢复成往日的苍青。 “芸香。” “…是。”从影壁处收回目光,垂首应声。 “带下去,将规矩刻进骨子里。” 凝滞的空气中,唯有衣料摩挲的窸窣。 宋管家的杀鸡儆猴,如同一记淬毒的银针,硬生生扎进众人心底。 青瓦院墙投下森森暗影,芸香执尺轻叩石案,乌木戒尺敲得铮铮作响。 “陆府最忌下人不检点!你们那些弯弯绕绕,趁早烂在肚子里!真要等刀架上脖颈,才晓得后悔?” 女婢们齐刷刷俯身应声,各自散去。 唯独顾浅立在原地,垂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攥住裙摆,“姑姑,她、她会死吗?” 芸香霍然转身,待看清少女褪尽血色的小脸,目光倏地软了三分:“安分守己方能保命,你心思精巧,当知谨言慎行。” “那她呢?是因生了旁的心思,抑或根本是被冤枉的?” 闻言,芸香慌忙掩住她的嗓音,四顾下见周遭无人,才稍稍安心。 “方才夸了你,怎么这会儿便愚笨了?无论冤否,已成定局。” 芸香侧身轻移莲步,叹道:“你可知,一朝行差踏错便有可能万劫不复。即使她含冤,在陆府已无翻身可能。你我皆是下人,守好本分便罢。若惹得主子不快,赶你出府,何须理由…” 顾浅了然,仍执拗地记挂着女婢的生死:“那她…” “自生自灭了罢。”言落,芸香款步离去,湘色裙裾卷着沉水香,留下一句:“早课若是迟了,看我罚你不罚!” 顾浅盯着脚旁翠嫩的蕨草,陷入沉思。 原来,在这里,要低贱到尘埃里方能活命。 原来,在这里,所有认知皆要推翻,重新来过。 府内琐碎杂务繁多,缠得人添不过气,无暇分心留意那女婢的结局。 偶然听灶房婆子嚼舌,说那丫头挨了五十杖,伤势过重,草席裹身抛在了乱葬岗。 这府里多少如花年纪的姑娘,将韶华熬成灯油,换得不过是出府时的几两散碎银钱。 可如今,三尺草席裹黄土,无哭丧棒,无引魂幡,连个刻字的木牌都不曾留下。 灶膛里的余烬尚温,井台边沿的青苔仍泛新绿。 而那个曾跪地擦洗石阶的姑娘,已如尘埃般湮灭于天地间。 这日,春阳斜照耳房,顾浅照例在此修习。 乌薪火轻炙茶饼,待其稍稍凉透,便投入乌木茶碾中细细碾碎,佐以细绢茶罗筛落苍青茶末。蟹目水在铁铫中次第翻涌至二沸时,揭开铫盖,将茶末缓缓倾入,执茶筅轻轻搅动。 每个步骤都需细致入微,容不得半点马虎。 待琥珀色茶汤渐起浮沫,方执竹勺舀取分至青瓷莲瓣盏中,清幽茶香四散开来,茶雾浮沉间,恍见前日炙茶时竹筠茶则上的焦痕。 虽说早已知晓喝茶是门艺术,可未曾想会有诸多般的规矩。 分辨茶叶、识别水质、控制水温、配套茶具、倒茶手势、府内各位主子的喜好等等。 她皆须一一记下,万不可有任何差错。 芸香姑姑严训她个把月,才终是点了头。 床榻案头的《茶经》早已被她翻得起了毛边。 青釉盏底将将触及檀案,忽闻雕花木门吱呀作响。 月婵拎着裙摆踏步而入,裙角扫过地面,带起一缕香风:“今日上巳节,不当值的女婢都到侧院赏花去了。你倒好,偏要躲在此苦修茶道。”她打趣着走近,眼波掠过案上十数盏残茶,轻声道:“可是忐忑明日当值?” 第3章 意欲何为的投壶 顾浅微微垂首,唇畔蕴着浅淡笑意,眼底却是尚未散尽的局促:“嗯,倒是有些紧张,怕明日出岔子。” 月婵轻拍她微颤的肩头,细声宽慰:“无须担心,你连日在耳房练习,定然无虞。前日芸香姑姑验看时,那沸汤翻涌得厉害,可终究未溅出盏沿半分。” 闻言,顾浅心中稍缓,但仍旧有些惴惴难安。 月婵见她蹙着眉心,索性俯身熄了炉中炭火,拉起她的腕骨:“走,到侧院瞧瞧热闹。整日闷在耳房,反倒容易慌神。”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踏出房门,穿过曲折回廊,碎步朝侧院行去。 院中,杏花如雪,簌簌掠过枝头,落满青石小径。 树影婆娑间,女婢们簇拥一团嬉笑打闹,有人踮脚招手,脆声道:“可算来了!投壶正缺你们俩呢!” 月婵笑着应了声,与顾浅疾步踏过满地落英。 陶壶次第排开,一旁箭矢斜倚青砖,投下森然暗影。 女婢们玩得正是兴起,阵阵笑声惊飞檐下栖息雀鸟。 “二位姊姊来得稍晚,可要多玩几局。”唤青黛的女婢盈盈笑道,递来手中的箭矢。 玄铁箭镞触手生凉,粗粝箭杆压得掌心发沉。 月婵见她垂首不语,凑过来低声问:“怎么了?可是箭杆硌手?” 顾浅目光掠过散落的箭矢,蹙眉道:“府内兵器素来由秦嬷嬷掌管,而库房钥匙则在宋管家手中,这些箭矢又是从何而来?” 闻言,月婵也低头瞧箭,随即轻笑道:“许是哪个小厮偷懒,未曾及时收回吧。横竖用完还回去便是,这般好的天气——” 话音未落,身畔的黄衫婢子眯眼瞄准壶口,“秦嬷嬷说啦,这些是库房老物件,生了锈的,如今长安城太平盛世,怕是再无用武之地。与其在库里吃灰,倒不如给姊妹们添个彩头。” 是这样吗? 顾浅垂眸凝看箭镞,每一支皆闪烁着凛冽寒光,锋利至极,绝非寻常玩乐之物。 正思索间,青黛含笑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顾姊姊怎的发起呆来?该你投了。” 眼下众人兴致正浓,即便心中有百般不解,却也只得暂且搁置。 她腕骨轻旋,箭矢破空稳稳掷出,“叮——”的一声,箭镞没入壶口。 女婢们不禁鼓掌叫好,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月婵亦是惊讶不已,又递过几支箭矢,“想不到你竟这般厉害!再投再投!” 顾浅温温一笑,推辞道:“不过凑巧罢了。” 然月婵却是不信,硬将数支箭矢塞进她掌心,催促着再试一次。 第二支箭离手,在触及壶口时堪堪偏了三分,斜斜擦过青砖缝沿。 月婵见状,惋惜不已:“哎呀,可惜了。” 顾浅悄悄松了口气,指尖尚带些许凉意:“看吧,方才当真是侥幸呢。” 话音未落,清越掌声由远及近。 玄色锦袍男子自雕花影壁后转出,暗纹似流云翻涌,鎏金冠束墨发,凤目似含星辰,眉宇间蕴着几分傲气。 青黛眼尖已认出来人,率先垂首揖礼:“见过二少爷。” 原是陆府的二少爷,陆宸。 这声轻唤惊醒呆立的众人,纷纷弯身行礼。 “投壶啊…” 陆宸微抬了手,目光扫过满地散落的箭矢,语气漫不经心:“倒是雅趣,本少爷可否凑个热闹?” 鸦雀无声里,不知是谁应道:“二少爷肯赏光,是奴婢们的福分。” 他微勾唇角,稳步上前,自小厮手中接箭,眸光凝定,轻轻一掷,动作干脆利落。 箭矢如银弧破空,“叮——”地正中壶心,惊起一地杏花簌簌。 女婢们惊叹出声,眼中满是崇拜。 陆宸不以为意,转身看向顾浅,漆黑的眸中浮着一缕玩味:“姑娘方才露的那手着实精妙,不知可否陪本少爷切磋一番?” 顾浅微惊,她并不想与这陆府二少爷有所纠葛。 心中几番斟酌,垂眸低声道:“二少爷抬举了,奴婢不过侥幸…” “无妨。”陆宸截断她的话,示意小厮递上箭矢,“本少爷让你三箭。” 顾浅指尖略微凝滞,终是抬手执箭。 箭矢擦着壶口掠过,在青砖上撞出清脆声响。 陆宸敛眸,似是早已料到。他似笑非笑地侧头凝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箭镞,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光:“姑娘的准头偏了三寸七分——”尾音倏然压低,欺身逼近半步,“可是嫌本少爷配不上你的真章?” 顾浅心中骤然一紧,指骨泛着青白。 她不愿与他有半分牵扯,是以,掷出之时,腕骨微不可察地偏转半寸。 然此刻被一眼看穿,终是惶然,但神色却不曾显露半分,仍旧淡然无波。 她欠身揖礼,青丝自肩头滑落,“二少爷误会了,奴婢并无‘真章’,亦无技艺可言。” “这样啊。” 陆宸未置一词,指尖轻勾,身旁的小厮再次递上箭矢。 “姑娘,请。” 她不知陆宸究竟有何意图,偏要纠着她不放。 顾浅盯着滚落至脚边的花瓣,忽而忆起那名被杖责的女婢——衣衫破碎,唇角渗血,猩红双眼最终凝作青灰脸色。 喉间泛起涩意,箭镞的寒凉顺着掌心绵延至全身。 她弯低腰身,双手递还箭矢,低声道:“请二少爷宽宥,奴婢实不敢与您再作较量。还请二少爷高抬贵手,放过奴婢。” 陆宸斜睨她谦卑的姿态,轻嗤一声,眼中掠过一丝无趣。 “罢了,既然姑娘不愿,本少爷不强人所难。” 信手掷箭入壶,拂袖离去。 直至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洞门外,顾浅方缓缓直起身,长长吁气。 月婵上前扶住她微凉的手臂:“你可是想到前些时日的…” “嗯,”顾浅眸光落在掌中的箭矢上:“二少爷今日之举,看似随意,实则步步紧逼,委实让人猜不透心思。” 月婵闻言蹙眉:“你是说,二少爷他别有用意?” 廊下铜铃撞出碎响,顾浅指尖抚过箭镞寒光。 “我也只是猜测,并无实据。不过这府中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第4章 谣言可止于地位 桃花凋零,秋菊含蕊。转瞬之间,已是春去秋来。 顾浅数着檐角滴落的晨露,竟已在陆府捱过半载寒暑。 府中岁月不算清闲,除却奉茶的差事,宋管家总是将她钉在琐事里—— “后院的落叶该扫了”,青石板上便晃着她提帚的瘦影; “库房新到三十八箱绸缎”,她单薄的身影便被账房烛火映在窗纱上; 有时连廊下金丝雀的粟米,也要她疾步往返七八趟。 “戌时前核完府内采买账目…” “速将老爷吩咐的鹿茸分送两位夫人处…” “碧水告了假,你替她将前院洒扫干净…” … 同屋的月婵越发看不过眼,甚是不忿:“满府十二个奉茶婢子,偏你被支使得团团转!莫不是上辈子掘过他宋管家的祖坟?” 顾浅揉着酸痛的腰肢直起身,略微思忖,“我见着他连气都不敢喘透,哪敢触他霉头?” “那许是…” 月婵绞尽脑汁思量半晌,也未想出个所以然。 宋管家待顾浅的刁难来得蹊跷。 每逢她不当值,宋濂总能在重重院落中精准寻到她。 不是差她核对库房漆器,便是遣她誊抄往来礼单。 前些时日,已有不少人在背后非议,说莫不是宋管家存了纳她作填房的心思。 陆府虽大,但流言传得多了,纵是假的亦会成真。 那日她抱着一摞新裁的素绢经过穿堂,忽听得屏风后传来细碎议论: “…宋管家书房的灯烛,三更天了还亮着呢。” “要我说,这小蹄子惯会装可怜,瞧那腰肢软的…” 连素来持重的宋濂都特意寻了由头,面色沉凝向她解释一番。 他已有家室,对她不过是一些惜才之情。 顾浅垂眸盯着青砖缝里的苔痕,只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切谣言止于智者。 此后半月,府中竟真如沸水泼雪,再无此类谣言。 直至几年后,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 当年宋濂不仅杖责了七个多嘴的女婢,连带着她们的管事嬷嬷都挨了二十手板。 每每念及至此,顾浅不禁咂舌。 啧啧,终是谣言止于地位。 而如今的顾浅哪里得知,宋濂对她的赏识,不仅仅是她那份改良的新式账簿。 初秋的天气最是刁钻,晨起还缠着薄雾,晌午便撒起骄阳。 顾浅裹着锦被蜷成团,额角汗珠沁着烛火,一向清透的小脸此刻亦泛着病态绯色。 “咳咳…咳——阿嚏!” 月婵挨着床边,戳了戳她泛红的鼻尖,佯装怒道:“秋雨专治嘴硬,前日是谁说喝碗姜汤便能挺过去?”将浸了井水的凉帕按在她额间,“如今倒好,咳得比檐下画眉还欢实。” 顾浅指尖勾住她素白衣角轻晃,软糯的嗓音倒显出几分稚气:“我错了错了,下次定听你叮嘱。” 前两日,月婵见她脸色不佳,劝她去寻大夫把把脉、抓两剂药。 偏那时她惦念着去清点茶库,便推脱明日再去。 岂料秋雨骤至,檐下铜铃未及叮咚,自己已先折于床榻。 月婵握住她发烫的手,俯下身道:“明日我替你向芸香姑姑告个假吧?你且好好将养几日,至于宋管家那头…” “嗯…”顾浅半阖着眼,思索片刻,虚弱摇摇头:“还是不惊动姑姑了,我歇一夜便好。” 月婵本欲再劝的话音凝在喉间,终是咽了声。 这半年光景看惯了她强撑的模样,又如何不知她的脾性,教人又怜又恼。 更漏滴答,铜盆中的井水已换过七遭,凉帕敷在顾浅额上,月婵望着帐内蜷缩的身影,终是缓缓轻叹,不再多言。 寅时过半,顾浅便被撕裂般的头疼扰醒。 她支着酸软脊背缓缓起身,指尖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风寒如附骨之疽,来得摧枯拉朽,偏要缠绵半月方肯罢休。 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天色未亮,唯有天际处隐隐勾勒出一丝白线。 顾浅支颐凝着檐角将坠未坠的露珠,铜漏声声里,竟数尽了七颗星子沉落。 床榻忽传来窸窣响动,同屋的姑娘裹着锦被翻了个身,含糊嘟囔:“可还烧着?” 那人踉跄着摸向案几,仰头饮尽隔夜冷茶,又将白釉盏推到她手边。 顾浅摩挲着盏沿冰纹,道了谢,任由温水熨过喉间:“寒气散了大半,倒是你,卯时的梆子还没响呢。” 此人名叫江渔,是个热心肠的姑娘。 可惜命格带煞,娘亲因生她难产而亡,父亲靠打渔为生,后遭遇风浪不幸殒命。 祖母嫌她是个女儿身,养至八岁,五两碎银便卖给村里的屠户作童养媳。 江渔拼死逃出,在城隍庙檐下蜷了半宿,次日便跟着牙婆在陆府签了契书。 好在,即便命途多舛,她依旧长成了人美心善的姑娘。 江渔掬水净面,搅乱铜盆中渐亮的天光,“今日该我当值采买,想给乳娘带些茯苓糕和西街孙记铺子的松子糖。” 待二人熟络后,江渔曾向她吐露过心事。 虽襁褓失恃,总角丧怙,身边却幸得有位乳娘对她悉心呵护,将她从孤苦中拉扯长大。 然天不遂人愿,被祖母发卖前夕,那老妪竟罗织莫须有罪名,将乳娘驱离府门。 后来,在陆府安定后,便将寻乳娘当作心头大事,踏遍市井打探下落。 幸得上苍垂怜,辗转数载,终觅得故人踪迹。 重逢时乳娘已缠绵病榻,常常夜半咳喘难眠。 大夫捻须把脉良久,摇头喟叹,言及乳娘的咳疾已是积年沉疴,如附骨之疽侵蚀肺腑。根治无望,唯有开些润肺平喘的药方,方能稍稍缓解苦楚。 三载光阴,尽在药香氤氲中流逝。虽未能祛除病根,但使乳娘气色好了些许,身子骨也逐渐硬朗。 顾浅望着江渔谈及乳娘时发亮的眼眸,心底了然。 对双亲亡故的江渔而言,乳娘便是她漂泊世间仅存的牵绊。 天边泛起鱼肚白,江渔理好散乱的鬓发,转头望见顾浅依旧微白的脸色,担忧询道:“当真不再将养半日?你这唇色都淡得瞧不见了。” “嗯,不妨事的。” 顾浅垂首应声,素手拢住松散的衣襟,葱白指节在衿带间缓缓穿梭系结。 江渔执着烛台挨近半步,探身试了试她的额温。 触手微凉沁着薄汗,这才稍稍放心。 “今儿个出府,定给你抓几剂润肺的枇杷膏。” 她们这等卑贱女婢,是没有请大夫过府的资格。 上月江渔不慎烫伤小腿,还是顾浅求了宋濂换得出府采买,偷偷为她带回了烫伤膏。 “会不会太麻烦…” “再这般见外,我可恼了。” 江渔佯嗔着截断话头,放下烛台,拾过衿带在她腰间绾成双蝶结。 “你这人样样周全,偏这死撑的性子真得改改。” 顾浅性子温和,是个极易与之相处的姑娘。 替人描花样、绣荷包时总含三分笑,便是替粗使婢女做些劳累的活计也毫无怨言。 可轮到自个儿染了风寒,却连讨碗姜汤都要思量半日。 也不知是怎样的身世,使她过得如此小心翼翼,让江渔愈发心疼起她来。 闻言,顾浅垂眸浅笑,声轻如蚊蚋:“习惯了。” 第5章 恐会有性命之虞 卯时将近,窗棂隙间漏进几缕淡金晨光,厢房内渐次响起窸窸窣窣的披衣趿鞋声。唯独蜷缩在被里的小明月,怎样都不肯起,连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月婵绾好最后一支木簪,瞥了眼铜漏上渐移的刻痕:“若再贪眠误了早课,芸香姑姑的戒尺可要在你的掌心开花啦。” 她指尖轻点被角,惊起几声含糊的嘟囔。 被团蠕蠕而动,钻出个鬓发散乱的小脑袋。 只见她睡眼惺忪,两腮洇着胭脂晕,“真羡慕姐姐们,再不用闻着晨露背书…昨儿背《女诫》到三更天,眼皮子直打架呢…” 穿堂风卷着细碎笑声,惊飞了梁间打盹的雀儿。 几位梳洗完毕的女婢围上前,青黛色裙裾扫过地砖,像一簇簇摇曳的兰草。 月婵替她拾过衣衫,含笑道:“哪个不是熬过九九八十一难才修成正果?待你踏实学好规矩,姑姑又怎会挑你错处。” “当初我们挨训时,眼泪都能浇活窗台那株绿萝呢!” “莫说明月,前两日是谁被罚抄写经书…” “那…那是姑姑劝诫我修身养性…” …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相互打趣,顾浅听着,不禁莞尔。 刚入陆府那会儿,她对规矩体统也是生疏得很。 尤为那叩首礼,芸香姑姑的戒尺在掌心落了百回。 晨光熹微中,众人收拾停当,如星子散入云海,各自循职而去。 转过九曲廊亭时,忽见青石桌旁蜷着个藕荷色身影。 顾浅疾步上前,晨露沾湿的裙角扫过青砖。 伏在石桌上的女婢白着脸从臂弯里抬起,冷汗浸透鬓发。 “瑾心?” 顾浅托住她的肩背,触手尽是冰凉,“身子何处不适?你这般痛了多久?” “腹痛得紧…”她咬牙挤出几个字眼,哆嗦着指向錾金牡丹纹锦盒,“宋、宋管家催得急…劳你…代…代送东院…” 话音未落,一阵绞痛掠过眉心,疼得她整个人蜷成虾米。 “好。”顾浅应下,忽闻银铃笑语自游廊尽头传来,三两个绾双环髻的婢子正捧着漆盘迤逦而行。 待几人搀着瑾心一同转过月洞门,顾浅抱着锦盒往东院走去。 现下时辰尚早,满府尤为静寂,唯有画眉在枝头梳理翠羽,啁啾声惊落几片枯叶。 凉风拂过,惊起雀儿扑棱棱掠过黛瓦,撞落数片澄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途经的小厮肩头。 顾浅随手拢紧衣襟,风寒未好,到底是有些畏寒。 但盒中透出的绵长沉香酒气,丝丝缕缕渗入鼻息,倒将宿夜未消的钝痛揉散几分。 后院西角檐下,爬满枯褐藤蔓。 宋濂躬身呈上雕着缠枝莲纹的樟木长匣:“大少爷,按您吩咐,已妥善寻回。” “嗯。” 陆亦接过,单手轻抚,眼中的愁思纠缠着匣面上的雕纹。 宋濂在旁垂立半晌,喉头微滚,终是将劝慰之言碾作青砖缝里的尘灰:“大少爷,若没旁的吩咐,老奴先行退下。” “嗯。” 宋濂弯身行礼,转身时瞧见他落寞的神情,心底默默叹息。 遥想当年,鲜衣怒马、恣意洒脱的少年郎,如今却眼底星河覆灭,衣袂沾满人间霜雪。 陆亦垂眸凝视木匣许久,终是伸手打开搭扣——“咔嗒”轻响,惊飞檐角新来的麻雀。 匣内长剑沾着暗红血迹,剑身上方阴刻的“亦”字在锈迹侵蚀下,逐渐模糊成浅浅轮廓。 此乃他的佩剑。 当年外出历练遭遇山匪,身中剧毒致使他如今半身残疾,便是他所爱的佩剑也不慎遗失。 如今既已找了回来,他又如何拿起它。 顿了片刻,陆亦合上剑匣,微微收拢的手指紧握成拳。而后,倏地松开。 即便再不甘心,又将如何,他已然成了如今这般。 晨曦初露,透过薄雾如碎金般铺满青石砖。 可却驱不散他眸底的霾。 归巢的雀儿嫩黄喙子戳弄翅羽,嘤鸣声如珠玉落银盘。 它歪着毛茸茸的脑袋,看看轮椅碾碎落花的痕迹,又瞅瞅另一侧青石径上迎风翻飞的茶白衣袂。 将尾羽抖成撒金扇面,叫得更加欢快。 这日,天色灰蒙,云翳沉沉压着飞檐,为初秋描了层铅灰色泽。 顾浅蜷缩在锦被里不愿起身,骨节都泛着懒意。 今日不当值,外面天气阴凉,空气中浮沉着山雨欲来的土腥气,她连指尖都不愿探出被窝。 下雨天睡懒觉,最合适不过。 偏偏门扉传来叩击声:“顾浅,可在房中?” “在,”她连忙支起腰身,拢住散开的衣襟,赤足在砖地上摸索,“劳姐姐稍待。” 门扇“吱呀”打开时,冷风裹挟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顾浅脊柱窜起细密的战栗,她将雪色披风拢成密不透风的茧,“姐姐有何要事?” “宋管家遣府内女婢即刻往侧院,”来人拨过被风吹乱的发丝,“你快些收拾,就差你了。” 侧院? 顾浅喉咙发紧,交握的手指倏地收紧。 “好,就来。” 青石砖地上,数十名女婢垂首列作两行。 相互对视,皆不知发生了何事。 宋濂玄色绸衫被穿堂风鼓起,声如裂帛:“大少爷突患奇疾,需择人贴身照料…” “奴婢愿往!”最前排的一名女婢鞋尖往前探,“奴婢会熬参苓白术汤…” “宋管家,奴婢祖父是游方郎中,有祖传秘方!专治疑难杂症!” “宋管家,奴婢最为合适…” 话音未落,不少婢子纷纷上前自荐。 宋濂面露不耐,厉喝道:“放肆!”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散,“七嘴八舌的成什么体统?!陆府的规矩都喂狗了?!” 前排的婢子们顿时成了霜打的秋海棠,立即噤声,后退数步,不敢再多言。 “此症触之即染,恐有性命之虞。”他看着女婢们瞬间花容失色的脸,顿了顿,“当然,陆府断不会亏待忠仆——抚恤金够买十亩良田。” 风掠过枝头,卷着几片残叶落在宋濂身侧。 方才还争先恐后的婢子们此刻如泥胎木塑,无人应声,无人上前。 “怎么?”宋濂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不是抢着当观音座前的善财童女吗?” 角落里忽然响起窸窣声。 “宋、宋管家…”人群中有声音传了出来,但不见人影,她道:“若、若不幸埋骨荒郊…” 宋濂自袖中抽出张契纸抖开,朱砂字迹刺得人眼疼:“白纸黑字写着,陆府自会照料尔等父母兄弟。” 闻言,众人皆相互对望,却无一人上前请缨。 满院死寂中,忽有轻音如落雨:“我去。” 女婢们觅声转身,只见顾浅立于斑驳树荫下,眉眼弯弯,浅浅一笑:“宋管家,我愿意去。” 第6章 不过是分内之事 东厢房内,一众女婢敛声屏气,望着她细细叠理素衫,指节纤长,动作轻缓。 或含悲悯,隐染钦慕,似凝敬佩。 月婵将雪白中衣仔细抚平,转眸看向她时,声音带颤:“顾浅,你为何偏要应下这等差事?” 另一侧的江渔亦蹙眉,“你风寒未愈,大少爷那病又是过人的…” 话音落在雕花窗棂投下的光斑里,惊起浮尘翩跹。 三日前那碗褐汤尚有余温,此刻却要自请侍疾。 顾浅指尖微紧,垂眸凝思。 她也不知为何,得知陆亦病重,心底竟泛出浓郁涩意。 这种感觉,好似半年前初见他那般。 悲痛,且窒息。 顾浅伸出手,左右各揽一段藕臂,轻声道:“我定会日日用艾草熏遍衣角,帕子密裹口鼻,你们且将心放回肚里。” “可是…” 月婵话音未落,顾浅已利落地将竹青包袱甩上肩头,“放心,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门外,天色阴沉如暮。 青石阶前立着位陌生小厮,闻声转身时腰间木牌轻响:“可是顾浅姑娘?” 她顿足站定,将碎发抿到耳后,“正是。” “宋管家特命小的候在此处,引姑娘往大少爷院子。”小厮侧过身,“姑娘,请随我来。” 青石板沁着湿意,小厮特意放慢脚步。 二人穿行于曲折游廊,青砖缝里探出的草叶簌簌作响。 小厮见她模样清秀,不禁心生好感,主动开口搭话:“姑娘真真是勇敢之人,与我交好的几位弟兄皆对你连连称赞。” 顾浅垂眸:“不过是分内之事。” 天色愈发昏暗,铅云骤沉,看来暴雨将至。 小厮引她途经水榭,清澈的水面映着他眼底漾起的钦佩:“姑娘认为的分内之事,但在这陆府,却无一人上前。” 转过雕花廊柱之时,前头引路的小厮险些迎面撞上一道身影。 青石砖映着来人暗云纹锦袍的流光,如泼墨揉入碎金,抬眼望去,竟是二少爷,陆宸。 小厮慌忙退步俯身,膝骨砸在石阶上发出闷响:“二少爷恕罪!” “无妨。” 顾浅垂首弯身,青丝滑落肩头:“见过二少爷。” 陆宸微微颔首,眸光掠过顾浅时稍顿,漆黑的瞳仁闪过一抹流光。 “你不是…” 游廊尽头陡然劈开凝滞的空气:“你们二人在此磨蹭什么?” 青灰衣摆挟着厉风卷到近前。 檐角铜铃在骤起的疾风中叮咚作响。 宋濂趋步近前时,才瞧见隐在廊柱阴影里的陆宸,连忙躬身作揖:“二少爷。” 陆宸把玩着腰间螭纹玉佩,目光在顾浅身上打了个转。 少女垂首立于廊下边缘,月色裙摆随风飘荡,倒像朵将开未开的栀子花。 “管家好生忙碌,”他指尖抚过玉佩裂痕,漫不经心道:“不知这又赶着去往何处?” “禀二少爷,大小姐院内的拂冬突发恶疾,特命老奴寻个伶俐丫头补缺。”他抬手指向身后垂首的袁泉,“正要往大小姐院子里送人。” “哦?”陆宸眉梢微挑,指尖在青石栏上叩出脆响,“倒真是巧。” 宋濂低垂的眸光微闪,仍维持着躬身的姿态:“老奴不敢妄言。” “既如此,管家且去忙,”陆宸退后半步,让出游廊,“这暴雨将至,几位小心些才是。” “谢二少爷体恤,老奴先行告退。” 宋濂领着二人疾步转入影壁后。 陆宸负手立于渐起的狂风中,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眸色渐深。 铅云低垂,朔风渐紧,卷尽残存暖温。 宋濂青灰色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忽而侧过脸道:“袁泉,你且回吧。” “是。” 袁泉应声时,目光在顾浅身上缠了半瞬。 少年人眼底的不舍被风扯散,转身离开。 宋濂抬首凝着前方的院落,步履在青石径上拖出簌簌轻响:“可知我为何诓骗二少爷?” 顾浅攥紧肩上的包袱系带,发丝纷乱如洇开的墨痕:“您做什么,自有您的道理。” “可惜啊——”他叹息的尾音散在呜咽的朔风中,“这世道容不得完璧,总得沾些污泥。做人,真真是难。” “但您若心安,”顾浅嗓音温缓,“便是值得,哪怕不被旁人所苟同。” 宋濂蓦然侧身回眸,眼中多出几分赞赏,可顾浅低垂着头,未曾察觉。 世人只道,作尽恶事者便是恶人。 可若求得心安,当个恶人又有何妨。 二人逆着风踏入大少爷的院落,此刻唯有两名护卫尽职地守在房门外。 见他们踏阶而上,递来两条棉布,“大夫交代,凡入内者须掩口鼻。” 顾浅垂眸接过,药棉覆面,利落地在脑后系好结。 药棉应是蒸熏过,渗出甘草与苦艾的气息,甘涩交织,入鼻清苦。 宋濂推门的刹那,浓稠药雾裹挟着苦杏仁气息汹涌漫出,却在撞上穿堂风时骤然溃散。 顾浅悄步而入,目光掠过室内陈设时倏然凝滞。 乌木桌椅素净如水,青白瓷瓶空对轩窗,青砖地面未铺绒毯,唯有倚墙而立的紫檀格架,错落有致地列着各色典籍书册。 陆亦贵为陆府大少爷,为何厢房内陈设竟如此简朴,连个像样的摆件都无。 月白床幔被银钩半挽,隐隐望见陆亦熟睡的轮廓。 顾浅踩着无声的步子近前,微微探头,榻上男子面色苍白如纸,脸上缀着透色水疱。 自眉骨蜿蜒隐入松垮的寝衣深处,露在衾被外的腕骨上,晶亮水疱随脉搏轻轻颤动。 顾浅眸光微敛,闪过讶然。 这不是… “水…” 沙哑的呻吟惊醒了凝滞的空气。 宋濂疾步斟来温茶,正欲欺身扶起他,却被顾浅横臂拦下。 “不可!” 茶汤在盏中晃出涟漪,映着宋濂蹙起的眉峰:“怎么?” “宋管家可曾染过此症?” 顾浅指尖轻点陆亦颈间水疱,见他摇头,立即将茶盏接过,“奴婢幼时得过。”她轻托起陆亦的后颈,温水如细溪渗入干裂唇缝:“此症触之即染,您万万不可碰他。” 想不到此疾如此厉害。 宋濂手指悬停在陆亦肩头三寸,终是缓缓收回:“那你…” “此刻唯有我可近身。” 她引着宋濂踏出内室,低声道:“此症虽不致命,十日内必愈。只是传染性极强,这期间莫让任何人入内便是。” 朔风撞响窗棂,铜漏滴水声里,宋濂的叹息混着药香坠地:“当真无虞?” 顾浅点头,清亮的眸中尽是坚定,“嗯,宋管家,您相信我。” 宋濂目光扫过她系得齐整的药棉,到底被她说服。 又细细叮嘱一番,青灰衣角方退至门外。 他离去不过半刻,惨白电光骤然撕裂墨色天幕,盘踞飞檐的乌云轰鸣着惊雷,将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天地间倏然水雾蒙蒙,白昼顷刻间成了黑夜。 似是被雷声惊醒,陆亦忽地自昏睡中睁开双眼。 倒将从旁为他拭汗的顾浅吓得略微一怔。 “少爷,您醒了?” 第7章 谁人认他是少爷 他侧眸望向窗外,暮色如砚中浓墨在窗棂间晕染:“现下…”喉结在苍白的颈间滑动,嗓音喑哑,“几时了?” “嗯…”顾浅心底默算,“约莫申时三刻了。” 陆亦指尖微颤着抵住床沿,锦缎下的檀木纹路硌入掌心。 顾浅连忙欺身扶住他,素色薄衾卷作云团堆在他腰后。 “少爷这样靠着会舒服些。”素白指尖将锦被边角掖得严丝合缝,随即起身斟了盏温茶递到他手边。 她面上覆着药帛,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却让陆亦愈发熟悉,好似在何处见过。 还未待他启唇,顾浅已端起铜盆退至门边:“少爷稍待,我这就去催催晚膳。” “好。”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顾浅拢着乌木缠枝食盒踏雨而归,推开房门时,几缕湿漉漉的雾气裹着雨丝趁隙飘入。 她将湿透的油纸伞抖了抖,斜靠在门扉,继而扯掉脸上的药帛,提步进了内室。月白衣摆仍在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开朵朵墨花。 陆亦见她周身湿透,微愣:“怎么…” 顾浅浅笑嫣然,眼尾漾着细碎流光,青瓷碗盏挨个儿摆上矮几:“雨势太急,怕来回耽搁,索性自己走了一遭。” 葱白手指试过汤盅温度,釉面映出她眉目温软:“好在饭菜尚温。” 菜式简单,两道清蔬,一碗白饭,一盅浓汤。 顾浅踏入膳房槛门时,众人见她如避蛇蝎,纷纷挥着锅铲瓢勺往外赶。 她后退半步立在檐下,檐角雨水正顺着颈窝滑进衣领,“我只在此处候着,劳烦…” 话音未落,一瓢泔水带着残蔬败叶泼在她脚边,污水溅上裙裾。 掌管膳房的余庖长铁勺砸在砧板上,脸色铁青如生锈的锅底:“大少爷染了病,府内上下人尽皆知!如今你跑来为他取吃食,明日我们全得躺进薄皮棺材!” 顾浅脊背绷得笔直,浅色眸子覆了一层薄冰,冷冽生寒:“大少爷虽是患疾,但绝不伤人性命!你们这般落井下石,不怕少爷…” “少爷?哈哈哈…”余庖长那破锣似的嗓子陡然炸响,铁勺几乎戳到她鼻尖,“陆府三十六院,你且去问问,谁人认他是少爷?”他忽地敛了笑意,黄牙缝里挤出淬毒的字眼,“不过命好早产两个时辰,在我眼里,终究是陆府不受宠的庶子!” 听罢此言,顾浅微怔。 原来,他在这府内,竟遭此等轻慢践踏。 她在陆府半载有余,竟未察觉这些人皆是见风使舵、将“落井下石”四字刻进骨子里的势利之辈。 顾浅抬眸扫过众人或躲闪或幸灾乐祸的脸,冷声道:“可诸位莫要忘了,陆府朱门匾额上,终究刻着‘陆’字。” 她刻意咬重最后那个字,果见几名年轻帮厨霎时变了脸色。 闻言,余庖长脖颈青筋暴起,脸上带着阴狠,“小贱人!你想死,可莫连累我们!”他说着趁机擒住她手腕,一股蛮力将她往阶下搡去。 顾浅反应不及,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雨洼,泥浆瞬间浸透月色裙裾。 “咣当”门闩撞击声裹着余庖长尖刻的咒骂:“取一罐粗盐来!驱驱晦气!” 顾浅站起身,瞪着眼前斑驳的朱漆木门,胸口剧烈起伏间,生生将脱口而出的三字经咽下。 忍!忍!忍! 指节捏得青白,指甲在掌心掐出四道弯月。 便在此时,膳房后门忽传来细响,“吱呀”一声裂开道寸许缝隙,探出张巴掌大的小脸。 小姑娘朝她招了招手,顾浅狐疑,但还是提步走近。 未及开口,她竟变戏法似的拎出乌木食盒来,蒸腾热气混着米香涌出:“这些饭菜,给大少爷送去。” 掀开盒盖,碧油油的青菜衬着雪白米饭,在暮色里洇开暖雾。 小姑娘耳尖微动,扭头望向廊柱后晃动的灯影,“日后莫再来撞南墙了,”她急急将门缝又掩三寸,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倒快得像爆栗子:“每日卯时,我会偷偷送些菜蔬给你,大少爷院里的小灶…” 话音未落,膳房里陡然响起余庖长的破锣嗓子,惊得小姑娘“啪”地阖上木门。 顾浅不再耽搁,拎起食盒旋身便走,纤瘦身影没入雨幕。 檐角雨珠砸在青石板上,陆亦望着矮几热气腾腾的饭菜,喉结微动,心中已是了然。 他按住顾浅的腕骨,指尖却触到沁人凉意,“去换衣,当心寒气入骨。” 顾浅未应声,反而探手搭上他前额,又贴了贴自己,微微蹙眉:“少爷,您在发高热。” 难怪眼前总浮着层薄雾,连她鬓角垂落的雨珠都泛着七彩光晕。 陆亦忽见她未覆面,当即自怀中摸出一方素帛给她系上,嗓音微怒:“护卫给你的药帛呢?!” 顾浅诧异于他的紧张,但依旧老实答道:“方才摘掉了。” “!” 陆亦退至榻尾,水汽氤氲的眸子凝在窗棂外:“更衣。” 她垂首见周身湿透,衣裙紧贴身形,委实不雅。遂抱起浸湿的裙裾,如同捧着一掬将散的月光,依言退了出去。 待她更衣归来,青瓷碗盏仍原封未动摆在案头,月白床幔已如雾霭垂落,将满室烛光滤成朦胧光晕。 “少爷?可要歇息了?” 回应她的只有更漏滴答,帐中人分明醒着,却连呼吸都凝在喉间。 顾浅轻手撤去冷羹残炙,端来鎏银铜盆搁在矮几上。温水漾起的雾气攀着她掀帘的指尖,一寸寸漫过银色帐钩。 果然。 “少爷可是恼了?”她忍不住轻笑起来,眸光熠熠:“是嫌药苦,还是嫌…” 陆亦凝着她浅现的梨涡,哪里还有药帛的半分影迹? 他眉眼沉敛,嗓音微哑:“这般作践性命,你当真不怕?” “怕?” 顾浅无谓地耸耸肩,执起棉帕浸入温水,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眉眼。 微湿的帕子轻轻落在陆亦的额角,动作轻柔。 他本是清俊出尘的风姿,容色皎皎,眉目清隽。 纵是生了水疱,反添三分易碎的清研。 顾浅指尖捏着帕角,小心翼翼避开水疱,缓声道:“不知少爷听何人言及,此病能丧命?” … “回禀大小姐,恕在下医术不精,令兄的病恐药石罔效…” “陆小姐,您还是为少爷准备身后事吧…且这病气邪性得紧…” “不可!陆小姐莫要靠近!少爷此疾碰之即溃,溃之必亡啊!” “陆大小姐…” … 陆亦垂眸,将眼底的黯然藏得严严实实:“夏儿为我请了几位大夫,皆是这般说辞。” 陆夏,陆府大小姐,陆亦的胞妹。 曾偶然听旁人提及,他们二人感情甚笃。 “一群庸医。” 铜盆漾起细碎水声,顾浅拧干棉帕,轻轻按上他发烫的额角:“少爷这病呢,确是缠人得很。但只要好生休养,不日便可自愈。那些庸医故步自封,见着古籍未载之症便道无药可救,着实可笑。” 陆亦抬眸望她,眼底不见欢喜之色,反而漫过一层好奇:“姑娘可是通晓医理?” “幼时在孤…”顾浅垂首,微抿唇角:“幼时得过此症,当年大夫曾言,此疾无需用药,待水疱结痂消退,自会痊愈。且会在体内形成一种抗体…” 她忽地噤声,眸光落在陆亦颈侧洇湿的寝衣上。 寝衣被薄汗浸得半透,凸起的锁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要换帕子吗?” 陆亦忽而伸手,苍白指尖堪堪擦过她腕间。 顾浅略微怔忡,旋即将棉帕递过,起身去斟茶。 “抗体…是何意?” “额…”顾浅执壶的手倏然顿住,盏中茶汤漾起涟漪,“就是…是、护身符,日后纵使再遇此疾,也自会无恙。” 她执起他搁在床沿的手,将温热的茶盏塞进他掌心:“怕是整个陆府都未曾见过此疾。少爷体弱,才高热不退。您只要好生休养,按时用膳,不出半月自会痊愈。” 温软语气似哄孩童,陆亦微愣,喉间溢出极轻的笑音:“好,都依你。” 第8章 明明是陌路初逢 暴雨时疾时徐,缠缠绵绵肆虐了整夜,直至东方晕开一抹蟹壳青的微曦,方渐渐收了势。 因着陆亦彻夜高热,顾浅便未回耳房歇宿,硌着檀木边沿在帐外蜷伏了整宿。 破晓时分,竟是被后腰传来的阵阵钝痛扯醒。 探身见陆亦犹在昏睡,轻覆额角,已褪成瓷器般凉润。 悬着的心稍定,顾浅扶着酸痛的腰肢起身,拖着僵麻的腿脚轻掩房门。 晨风裹着草木清冽卷入廊下,沾湿的衣袂在熹微中泛起淡淡霜色。 她仰面舒展筋骨,却牵动腰际酸麻,险些轻咛出声。 恰在此时,一道纤薄身影蹑手蹑脚自影壁转出,见顾浅立在廊下,先是猛地怔在原地,旋即眼眸倏然一亮,疾步小跑趋近。 顾浅亦认出来人,正是昨夜暗送吃食之人。 粗麻襦裙裹着的瘦小身躯,此刻正吃力地抱着个竹编菜篮。 嫩芹鲜蕈自篮沿支棱出来,沾着露水的叶尖簌簌颤动。 顾浅忙迎上前,二人合力将竹篮稳稳放在石案旁。 “昨夜恩情尚未道谢,”她随手掠过被晨风拂起的碎发,眉眼弯弯,“若非姑娘相助,此刻怕是要饿着肚子等日出了。” 小姑娘耳尖泛起红晕,摆摆手十分腼腆:“原、原是应当的…那年我染了时疫,被扔去乱葬岗,是大少爷…”话尾忽地哽住,改口道:“总、总之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原是如此,种善因得善果。 她抬眸时,漾漾浅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我叫顾浅。” “阿…阿蓝…” 顾浅浅笑时眉眼弯弯,眸光如浸在清泉里的星子,让人心生好感,不禁想要靠近。 瞧见天色渐亮,不敢多留:“顾姐姐,余庖长该查灶了…”说话间已拎起裙裾小跑,声音散在风里:“明日带嫩莴苣来…” 顾浅未及应声,阿蓝便已转过洞门离去。 瞧她的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竹篮里的莼菜还凝着塘泥,她俯身去提时,露水沾湿了半幅裙角。 篮中有面、有米、有鸡蛋,还有用荷叶裹着的鲜鱼、切得方正的五花肉、以及水灵灵的时令果蔬。 自膳房到此足有半里青石路,这沉甸甸的竹篮,当真要费好些气力。 顾浅垂眸凝着,盘算下次相见时,该备怎样一份合心意的谢礼才是。 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时,陆亦自昏沉中转醒。 喉间干涸的灼痛牵动神经,蔓延至心口,他蹙眉撑身坐起,罗帐轻垂的室内空无一人。 一缕温软的米香萦绕而来,未及细辨,门扉忽被推开条细缝。 顾浅端着铜盆轻脚侧身而入,披散的青丝垂落至盆沿。 “少爷醒了?” 她骤然撞见陆亦清醒的眸子,指尖一颤,铜盆边缘撞在案角发出闷响。 “嗯。” 顾浅搁下铜盆,转身递来一盏温热的茶。 晨熹漫过瓷壁,冰裂纹间浮起柔润色泽,暖意顺着掌心直直烫入心底。 温水入喉,灼痛稍缓。 陆亦轻抚盏沿,哑声询道:“你在炊膳?” “只是给您熬了些粥,余下还需等膳房…”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顾浅将月白床幔用鎏银帐钩挽起,细碎光斑便落满了她水色的裙裾:“应是膳房来人,少爷稍待。” “好。” 顾浅转出门扉,指尖抵唇示意噤声,拽住门外之人的衣袖疾步穿过游廊,闪进灶房。 此举令袁泉面露不解,道:“你唤我来,可是有何要事?” “嗯…想请你帮个小忙。” 三言两语将昨夜膳房之事和盘托出,袁泉听罢,着实怒火中烧:“这余庖长仗着有大夫人撑腰,在府内惯用些腌臜手段!如今竟连大少爷的吃食都敢克扣!看我不在宋管家面前告他一状!”说着,转身便要冲出门。 顾浅连忙拦下他,压低嗓音:“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眼下大少爷的病才是最要紧的。” “对对对!”袁泉刹住脚步,应声道:“方才说帮什么忙来着?” 陆亦倚在雕花床柱边,晨曦穿透窗棂,在他青白指节上流淌。 檐角雀儿正啄着琉璃瓦,啁啾声裹着露水漫进纱帐,却衬得这死寂的屋子愈发空落。 他依稀记得,上次这般静坐,是得知双腿残废那日—— 父亲在他受伤回府之际来过一次,当大夫低声道出“恐再难行”四字时,他只沉着脸色嗯了一声,玄色锦袍转出洞门后,再未踏足这处院落。 至于母亲… 自始至终都未曾露过面。 唯有陆夏,日复一日地为他延请大夫、熬汤药,几乎跑遍整个长安城,却始终换不来一句“有望痊愈”。 渐渐地,他便死了心,不再抱有任何希冀。 可是,他究竟碍了谁的道? 陆亦凝着茶盏中倒映的身影。 良久,喟然长叹。 顾浅轻步而来时,便见他这般寂静发怔的模样。 一袭青白长衫,衬得他瘦雪霜姿,分明是朗月入怀的骨相,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孤寂。 她微愣在地,端着漆盘的指尖骤然收紧,心口隐隐传来钝痛感,使得眼尾倏然染了红。 半晌,方惊觉垂眸,轻声吐息。 明明是陌路初逢,但不知为何,每每见他,心底总会生出一股莫名的疼。 顾浅敛着呼吸轻移莲步,檀木漆盘落在案几上,碗匙相碰的细响惊破满室寂静。 陆亦回过神来,疏冷的眸光泛起一丝涟漪:“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奴婢唤作顾浅。” 白釉瓷碗氤氲着袅袅热气,她执匙徐徐搅动,素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少爷脾胃尚虚,今日且用些茯苓粳米粥,待明日给您换个口味。”说话间,瓷匙已递至他唇畔。 “我自己来。” 顾浅手腕轻转避开他伸来的指尖,“少爷,小心烫。” 见此,陆亦便依了她的意。 看似简单的白粥,但入口浓稠顺滑,软香浓郁,比府里煨了整夜的参汤更醇厚。 “姑娘厨艺不错。” 闻言,顾浅微怔,旋即弯了嘴角,“倒是头回听人夸我庖厨之事。” 陆亦眸光落在她掌心的伤疤上,伤疤狰狞,犹如裂帛横贯掌纹。 “这伤…” 顾浅垂眸,微微摊开手掌,羽睫轻颤,眼底掠过悲痛。 “…跑…丫头…快跑…” “…好好…活着…” … 婆娑的泪雾中,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温婆婆那双浑浊瞳孔里漾着的慈爱,与穿透粗布衣裳的森冷寒刃。 她阖眸掩去翻涌的痛楚,轻声道:“不过先前被割到的旧伤。” 陆亦见她不愿多提,便也未再过问。 有些伤楚,本该藏匿在时光的阴影里,何必再揭开来晒。 不过,能留下如此深可见骨的旧伤,想来当初定是极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