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椛狩物语—枫原万叶成为御前诗人的那些事》 第1章 椛狩物语(一)隐隐风雷动 在不怎么久远的年月的一日,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且看黑云压城,阴霾天空,一点雨都没有。 本就稀薄的空气透过枫叶的缝隙,待屋里人感受到时,已只有微弱的一丝。 家仆连忙点起油灯。照亮的女人的面容苍白,高高挺起的身躯颤了颤,医师赶紧为她松开了点衣服。 忽而一道闪电掠过,狂风大作,带来了一阵阵雨,一声惊雷。仆人们的说话声一顿,女人在雷声刺激下更加清醒了,呼吸逐渐急促,身体发抖的愈发厉害。家里的仆人将窗纸紧了紧,医师也端正了姿势帮助她生产。 过了许久,或许是她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或许是那肚子里的孩子心疼母亲,它终于出来了。 女人感觉如释重负,于是安心晕了过去。 但她并不能安心多久,醒来时就得知这个孩子,根本不会哭。 孩子脸色泛着青,紧闭着双眼,这位母亲不禁担心起来。 窗外雨潺潺,有人踏着水疾跑过来的声音,是这孩子的父亲。 明明刚刚在鸣神大社还是晴天,结果一下山来就下起了暴雨。男人身上的羽织湿透了,雨水顺着枫叶的纹饰流着,俨然就像他们的家纹,“流水枫”。这位焦急的父亲想先看看妻子的安危,但又不知道该怎样救这个浑身是血的小生命。 突然,毫无预兆的,几乎能劈天碎地的雷声响起。 在场的全部人都被震了一下。 但或许是这一震吓到了孩子,它忽的发出啼哭声。 母亲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尝试打孩子的屁股,让它哭出来呢。现在它可以少受一点苦了,真好。 男人接过医师手里抱着的孩子,感动不已,几乎要流出泪来。不过看着醒来的,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精气神还不错的妻子,擦了擦眼角,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个男人是枫原家家主,枫原景春。 枫原家世世代代在社奉行手下做事,负责名刀祭的锻造事宜。 很不巧,在举行名刀祭的时候是夫人生产的日子。但是神明在上,他不敢违抗神意擅自离开,所以只能安排几个老仆人帮忙照看夫人和孩子。 此刻他正跪坐在妻子身边不住地道歉阐述自己的失职。 “疏漏在所难免……”妻子轻轻说,“已经没事啦,我们母子平安。” 于是他拉着妻子想坐起来,忽而又是一声惊雷。 整个宅子在亮白色闪电的光辉下,看起来摇摇欲坠。 油灯燃尽了,整个屋子霎时陷入黑暗。 孩子还在哭,但声音比刚刚小了很多,一下一下揪着两人的心。 “你去看看……”长久的生产,女人已经体力不支,几乎是耳语的音量对家主说。 家主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紧从仆人手上接过孩子。 在暗里,隐隐约约能看见这孩子的眼里有光,金色的光。 虽然昏暗,但是有神。 -隐隐风雷动,幽幽闻其声,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 “这孩子好可爱,看起来秀里秀气的。” “眼睛像你,神态却又像你夫人。” 虽然出生时经历了诸多劫难,但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了。一双柔和美丽的红瞳,眉宇间却带着几点英气。 孩子笑着跑过院门,在父亲和社奉行神里家主的腿之间钻来钻去,后面的老仆人在喊着让他慢一点。 “谢社奉行大人。” “万叶……枫原万叶……真是个好名字。” 可以说,“万叶”这个名字,是鸣神赐给这个孩子的。 当初在给孩子起名时,他们犹豫了一番。 “要不叫三郎吧,毕竟有三道惊雷。” 看起来自信满满的枫原景春被妻子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喂,名字是要跟孩子一辈子的,你怎么能这么随意。” “这不是贱名好养活吗……” 妻子不理他,自顾自的念着。 -须臾照见万世长,一叶便知天下秋。- “不如叫万世吧。”他说。“即为千世万代不变的永恒。” “你想,是将军大人的惊雷令这个孩子无病无灾的来到这个世界。” “这孩子,终是要践行‘永恒’之志的。” “依我看,不如前后各取一字,叫‘万叶’如何?” “千世万代,还是太遥远了。”妻子慢慢走出屋里,望着庭院里的枫树。 小少爷出生的时候正是深秋,它的叶子落了不少,不由得让人心生悲伤。 家主思忖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这个名字,是夫人留给小少爷的最后的礼物,孩子的到来和她的离世并没有间隔一个月。” 看着万叶跑出院子的背影,枫原景春叹了口气。 “是啊,辞暮尔尔,岁岁年年,我等须臾之人……” “又有多少光景呢?”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 万叶跑了回来,抬起头,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两位大人。 他似乎能看出来他们不太开心,但这时的他还不会几个音节。 “父亲,父亲……” 真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啊。 “万叶,你记住,要喊,‘父亲大人’。”神里家主低头看向他,加重了最后两个音节的音调。 “父亲……大人?” “抱抱,抱抱……” 家主忍不住哭了。 万叶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抱着父亲的小腿,也一起哭。 -春花雪月何时了,须臾残响红枫落,万世千秋无限悲。- -稚子初唤奇,渐闻伤秋意,何日是归期,朝露转瞬晞。- 母亲被葬在影向山上最繁茂的一片枫叶林。生前就瘦瘦小小的她,死后变成了一把细小的灰,就融入土地再也消失不见。 —————————— 万叶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只听父亲说,她很漂亮很漂亮,还会作诗。 每年去祭拜的时候,父亲都会在山上一直待到夜晚,说是想替母亲看看二十六夜的月亮。 万叶曾经埋怨过他,为什么要将母亲的墓安置在山顶上,自己每次爬到半山腰就累了。 但随着年龄渐渐长大,总会懂得一个人的执着。 俯下身,额头贴紧地面的那一刻,他听见了,那地下的人的心声。 如绵绵的细雨,落在眼角,落在人间,如梦如露,如泣如诉。 思念的力量十分强大,大到万物染上白霜,红叶的颜色都不曾退却。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要将墓地选在这里。 从小被教育遇到事情不能轻易掉泪的他,纵心中全是感怀,也只是写下一首诗。 -路遥人间境,深秋洗万山,红叶渐零落,昔人不再来。- 父亲很开心自己有个这么有才学的儿子,将这记录在了他的日记里。 不过纵诗中悲怨满载,或许也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 今天是小少爷的六岁生日,家里面准备为他举行着袴的仪式。 这时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万叶就跟父亲说,想要穿暗红色的衣衫。 “你和你母亲很不一样呢,要是她还在,肯定会希望你穿亮色。”家主轻轻摸着万叶的头。 “父亲大人,您为何总跟我提起母亲大人。” 枫原景春哑然,不料到孩子会这么问。 “是在追忆吗?”万叶眼里亮晶晶的,完全不像是懵懵懂懂的样子。 “我想,她也不希望您沉湎在哀伤里久久不能出来吧。” “我能听见的,她的心声。” 枫原万叶将双膝往父亲身边挪了挪。 “先不说这些旧事,很快仪式就要举行了,你先去把衣服换好。” “是。” 总忘不了那一天,站在垫脚的石头上,被月光和油灯照亮侧脸与眼眸的,未来的枫原家的小家主,身着流水枫纹饰的衣衫,小心套上宽大的袍子的可爱又庄重的样子。 凉风穿堂而过,将他有点长的头发吹飞起来。他边连声道着失礼,边整理自己的仪态。 家仆们围成一圈,看着他的脸颊红红的。 眉宇间的英气更甚,但谈吐的言辞又是何其柔软。 他对每个人行礼道谢。 仪式完成后,院子里又恢复平日里夜晚应有的冷清。 万叶临睡前向父亲请安时,他突然低声说道。 “谢谢你,万叶。” “诞生日快乐。” 小少爷抱着手里的木刀,对窗外的枫树悄悄道了声晚安,又似乎是害怕惊扰了它,连闭上眼睛的动作都是轻轻的。 月光照耀下,上面金色的的枫叶纹闪闪发亮。 入夜微凉,小小的身体颤抖一下,于是就陷入了梦里的那片理想乡。 -良夜悠悠醉云涌,霜起徊徊隐明月,清辉朗朗照苍穹。- 第2章 椛狩物语(二)心向山水间 身在人间,心向山水,这是枫原家的祖训。 不过这句话可不只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不然它不可能支撑着一个家族过去数百年。身居高位的枫原一族,不仅仅享受荣华富贵,更肩负着莫大的,重要的责任。 枫原景春从小就被教育要饱读诗书,建功立业,作为社奉行的手下为将军大人效劳。 但他儿子万叶和他很不同,并不怎么听话,不愿意遵守教条。不过他父亲也很尊重他,没强制他背过四书五经,只是对他的言行举止要求比较严格。幸好万叶是一个懂事理的孩子,没怎么惹他父亲生气。 到了秋天,家主常常要披上最喜欢的羽织,然后也让孩子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两人一起去登高望远,谈心说道。 有次走着走着到了母亲的墓碑前,两人停住了脚步。 “万叶,你要作诗吗?”见万叶松开他的手,父亲忍不住问道。 枫原万叶不说话,只是闭着眼,随后轻轻开口。 -秋丹染霜落,万籁俱静时。- “哈哈,你还真有作诗的天赋呢,我当年像你这么大时,还只会背书诵经。”枫原景春很满意自己有个这么优秀的儿子。 万叶沉思片刻,突然说出一番足以令家主震惊的话。 “父亲,我以后可以当吟游诗人吗?” “这个……” 然后他却马上摇头,谢罪,“抱歉,不该这么说的。” 家主温和地摸摸他的头,十分欣喜。“这个梦想很好啊!无论你想做什么,家里都会支持你。” “至于家业……” “先不说这个!你看你父亲我不还在这里吗,你就放心去做你热爱的事吧。” “不过,总有一天这个家要交到你手里,到那时你可莫忘了本心。” “是。” 家主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于是方才皱起的眉头又放松了。 他低头,缓缓俯身,端正姿态于妻子的坟墓前。 万叶也将身体挪动到父亲旁边。 若虔诚合十双手,唯愿。 “父亲……” “父亲大人,要长命百岁……” —————————— 为了庆祝即将诞生一位名震提瓦特的吟游诗人,今后每逢万叶的生日,枫原家都要举行一次歌会。 长年累月做着锻刀的活,与黑灰色的炉灶和冰冷不会说话的刀接触,枫原景春未免也会感到无聊。 所以说,设置这么一个活动,也算是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 虽然家里的仆人们一开始都比较反对,但这是家主的“命令”,不可违抗。 他也很尊重万叶,因为这孩子奇奇怪怪的特质,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也不太善于跟人交流,所以他不会非要强拉一些自己熟悉但孩子不认识的人来歌会,只是家中内部狂欢一下。 不过每到大喜的日子,家主就容易喝高了。而歌会的规矩是,每人吟诵一句诗,谁没有说出来就要自罚一杯。 作为家主,他时时刻刻警戒自己不能失态,喝了很多杯都面不改色,但其实人已经飘飘摇摇仿若坠入千里之外的星海。 于是言: -长风万里去,昨日之日不可留,当歌须对酒。- 万叶笑着回应道: -红叶萧萧去,悲秋时不居,愿作春日雨,落景生花时。- 家主或许这时才是真的醉得很厉害了,脸瞬间泛起了红。 “对不起,父亲,我没有说什么失礼数的话吧……”枫原万叶有点庆幸,随后又惶恐起来。 “没有,没有,很好很好!” 好一番觥筹交错的景象。想起了璃月一句古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或许就形容的是这吧。 有家主在先,大家都不再收敛自己,尽情欢畅饮酒。 当然万叶作为在场唯一年龄没到的,喝的是气泡饮,但他也要做出喝醉的样子,与大家一起欢笑,这是少有的他能够不拘束礼节的时刻。 这可真是: -明月皎皎照无眠,入我门户悄无言,杯光酒映何其乐,只羡人间不羡天。- 善哉月夜,月光照万物,善哉月夜。 枫叶顺着流水来赏月,只为散心消遣。 月光落了下来,照亮人们的脸庞,人们不知是在欣赏这月色,还是顾影自怜。 善哉月夜,月光照万物,善哉月夜。 秋天的鸟儿来赏月,只为散心消遣。 月光落了下来,于是鸟儿竟也开始艳羡起这人间。 —————————— -飒飒秋风起,澄澄明月生。- 今天是个满月夜。 等大家都进入了梦乡,枫原景春独自一人坐在廊前。 忽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万叶,他赤着脚,身上还穿着生日宴会上穿的礼服。 “万叶,你来的正好,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他招呼着枫原万叶到自己身边来。 “父亲,您的酒醒了啊。” “现在还头疼吗?”万叶直起身想去探探父亲的额头。 “服了点醒酒的,现在已经没事了。” 家主今天开心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有才的儿子。”他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从前,你爷爷就教导我,要为将军大人效劳。” “背诵的都是些经书礼教,虽然也叫我作诗,可我光会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 “也许做一个平凡的刀匠,在那一方角落,默默无闻地敲打一辈子的玉钢就是我的命吧。” 家主摇了摇头。 “不过,我并不希望你变成这样。” “身在人间,心向山水……虽然这个家早晚都要交到你的手上……” “但……” 思考良久,他说道。 “你想做吟游诗人,当然可以呀。” “你若是想出发,随时都可以走。” “只是,不要忘记回来看看我们呀。” “千山踏遍……” 并不善于作诗的他也尝试说出一句有诗意的话来。 父亲于那繁林深处寻到母亲这样一位善良的女子,又于那温暖的大海深处,捡到了这样一位有诗才的孩子。 他有点哽咽,似乎又是想起了旧事吧。 枫原万叶端正了姿态,跪坐在父亲面前,又郑重地叩头。 “是,父亲大人。” “我定不忘您的教诲。” 家主连忙想将他扶起来。 月光下,少年人的红瞳里闪着泪光。 “谢谢您。”他将头埋在父亲肩上,双膝顶了顶他的小腹。 “好了,别哭了,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苦着脸呢。”父亲拍了拍万叶的头。 万叶被冻的有些发红的指尖轻抚过父亲衣袖上的枫叶纹样。 “父亲大人,我听得见,您心里,刮着好大的风……” “被树挡住,又穿膛而过……” 父亲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含糊应着。 "所以,去追寻你想做的事吧,让你的诗,成为枫原家另一种形式的‘名刀’。” “是。”少年人的手搂抱着更紧了些。 -圆月苍苍,我泪汤汤,风鸣凄凄,我心依依。- 第3章 椛狩物语(三)明月若有恨 明月不应有恨呀,为何曾经照亮着我们的它,如今不愿再看我们一眼? 明月不应有恨呀,为何看着我们如露水一样降生,又汇入江河流去,却不发一言? 对着月亮感怀悲伤的我们,终是要离去的吧。 枫原景春病危,于那十三夜月亮最明亮的时候。 或许明白时候已到,躺在病榻上的他将枫原万叶叫到跟前,准备跟孩子再说最后几句话。 家主的胸膛一起一伏,每呼吸一次,就能清晰看见他单薄衣衫包裹下形销骨立的躯体。 那件杏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流水枫纹的羽织,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随之沉浮。 万叶来了,家主似乎是回光返照了一样,有了些精神,但依然很痛苦。 “你去,把它拿下来。” 万叶照做将那件羽织拿在手上,小心翼翼托举在掌心。 “你看,这上面的枫叶,是不是很漂亮?” “是……”枫原万叶说。 “当年你快出生时,我就穿着它,跑过雨里,迫不及待地来迎接你的到来。” “那是第一次,‘家人’两字在我心中有了一个具体的答案……” “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 “家族固然重要,人却也不能拘泥于此。” “虽然枫原已大不如从前,但你要明白……” “这一根根金线绣成的纹饰代表的是枫原之名,绝不是我们……” “绝不是……你的心……更不是……你的一切。” “这只是一个虚名,不要也罢。” “可是,我却感到无比的抱歉与失落。” “这是为何?我为何会变成这样?”一滴泪自家主瘦削的脸庞滑落。 “没能保护好你,没能看着你安心长大……” “父亲,请先冷静一下,现在这样对您身体不好。” 家主轻轻握住他的手,却一下子打破了他的强装镇定。仅仅十五岁的少年,埋下头去,温热的眼泪顺着手背上的纹路流淌。 “父亲我呀,昨晚做了个梦。” “梦见我们的万叶,成为了很厉害的吟游诗人,诗作流传至整个提瓦特,有许多人来找你要签名。” “你在一页页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是啊,你是我们的骄傲……” 他轻轻闭上眼睛,又恢复原先那虚弱的模样。 “唯愿我儿万叶,长命百岁。” 万叶流着泪,直到手指试探着的鼻息不再进出,才起身离开。 或许是最后一次,如此皎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 他止住眼泪。 他不禁咒恨起那明月,为何高悬。 -今宵月胜去岁好,多情却被无情恼,明朝再无梦同游,此是千秋第一秋。- 送葬时,万叶走在出殡队列的最前面,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可怕。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上面是流水枫纹。 依照家主的遗愿,他被葬在影向山那片枫叶林,妻子的坟墓旁边。 世家大族们也只是派了几个手下的人前来吊唁,说两句节哀的话。 唯有社奉行神里家现任家主神里绫人,披上一件素白的羽织,亲自前来。 他在那两方矮矮的墓碑前留下一首诗,随后离去。 -犹怜怀中青玉折,昔人已去影阑珊,终至飞花应殁时,但惜枫红落秋山。- 万叶在山上两方坟墓前跪了一个下午。下山回家时,就遇到了大雪。 还未到深秋就下大雪,这是十几年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他手上的诗稿被雪水浸透了。 ——————————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孤寂的雪夜,天领奉行的官兵叩响院门,力气大到似乎要将那门上的铜锁拽下来。 枫原家现在的家主,枫原万叶,披着父辈留下的杏色羽织,慢慢走了出来。 “敢问九条大人找枫原家何事?”他对官兵凶恶的眼神虽然有些畏惧,但还是不卑不亢问道。 一位老管家站在他身后,有些害怕地垂着双手。 差役将敕书递给万叶,万叶学着父亲的样子,对敕令上的“鸣神大人”拜了两拜。 “鸣神在上,奉九条大人令,即日起,这间屋邸将被天领奉行收去。” 万叶伏在地上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但来不及思考,他只能回答:“是。” “能否宽限两日?家主现在尚且年幼……他该何去何从?”老管家请求道。 官兵严肃地摇摇头。“我们也是奉旨。” 他们迈着冷漠的步伐走了。 枫原万叶没有多停顿,转身回房里去,准备去整理母亲最后留下的诗稿。 忽然有人踏着积雪走来。 他还是披着那一身素色的羽织,脸颊被冻的发白,些许是在外面站了许久吧。 “社奉行大人?” 仆人连忙喊万叶出来。 神里绫人眼中似有一潭静水,但投照在万叶身上的目光又像是一根寒冰的针。 “风雪甚是严寒,非安身之所也……” “敢问你是否愿意来社奉行府?” 寒冰在枫原万叶体内化开,温柔地刺痛着他。 见万叶面露难色,他又说, “我会遣你一份差事。” 万叶点点头。 “可是他们……”他望着屋里。 “你毋须担心,作为社奉行,我们这里会处理好一切。” 见少爷还在犹豫,身后的老管家轻声道: “少爷,你跟着神里大人去吧,我们……”他不再说话。 万叶再次看了一眼灯火斑驳,覆盖着白雪的屋宅,脑海里闪过父亲临终前那副凄苦的模样。 他明白,此一去便不再能回来了。 但他要活下去,这样才能不负父亲让自己好好活着的嘱托。 他将身体转向绫人,正如一次次向父亲行礼那样跪拜。 “谢神里大人。” 努力压下情绪,颤抖的少年俨然就像冬天里没有巢穴居住的,羽翼尚未丰满的鸟雀,在即将被冻死之前。 如今,“枫原”一词,已成为一个空的名号。 走在神里绫人身后,枫原万叶这样想。 或许我可以变得自由些了吧。 可为什么,我在哭呢。 摊开手心,温暖的泪水弄的冰冷的手上红彤彤一片。 -宿雪寒兮,我心悲兮,昨日今朝,不复还兮。- -白雪送歌秋易老,身世悠悠若浮尘,徒叹锦绣凋零早,长恨春花不等人。- 第4章 椛狩物语(四)不比真如梦 神里屋敷的光景与枫原旧宅截然不同。 这里转过去便是影向山,枫原万叶时常望着那座山上父母亲的坟墓发呆。 从大雪飞扬一直望到雪停时,阳光下屋檐上每一片瓦都透露着森严与风雅的气息。 神里绫人给他安排的差事不过就是作诗和写一些文书。 他就像一位家长一样对待万叶,也为他请了老师教他写诗作赋。神里家的家臣们招待他的礼数也挺周全,但总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社奉行府看似是另一个家,但更像是一个铺满了棉花的牢笼。他宛若那跪倒在牢笼里望着外面的鸟雀,腿脚明明接触到的是棉花,却都动弹不得了,只空留一副好嗓子,成日唱着哀歌。 -不知红叶归墟处,霜风徐徐吾袖间,飞雪犹是浮云物,落亦难平心中苦。- 万千愁绪化作诗句,以优美的字迹跃然纸上。 有时社奉行和鸣神大社会在城里办祭典,神里绫华负责祭典操办的大小事宜,她与万叶也有所交流。她很欣赏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才子,所以她安排万叶为祭典写一些诗文。 这时他总会想起前十几年来与家人们的回忆。 -仍记流风醉春香,惯看夕花落酒觞,为欢几何白日短,时年逝岁忽还乡。- 夕阳渐沉,在归巢鸟儿的歌声中,枫原万叶正趴在木栏前,低头看着脚下绵远的山崖,也将过去的事回忆了大半。 忽然一个轻柔如春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阁下现在可有空闲与我小叙片刻?” 是神里绫华,有“白鹭公主”称号的,神里家的大小姐。 方才与鸣神大社的巫女交涉祭典事宜,她身上漂亮的礼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显得何其尊贵。 他回头,就要行礼,神里绫华摇了摇头。 她手里端着一盘糕点,微笑着说:“我想跟阁下探讨一下诗赋。” 两人对坐廊下,绫华拿起一块樱花形状的紫色糖糕递给万叶。 “真是精致的糕点,烤制它的人一定很认真吧。” 绫华轻轻点点头,“阁下试着品尝一下,然后将感想写下来。” 糖糕绵软,但又像幻梦一样,一嚼就碎。 -雪玉凝冬意,煦煦解残冰,甜香余后韵,旧梦不堪醒。- 唇齿轻启,枫原万叶一边念出诗句,又一边在手心写着。 神里绫华拿着茶杯的手几乎微不可察的一顿。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同情,又不似怜悯。 她沉思片刻,随后回答:“很好的诗作。” “雪玉凝冬意……” 绫华重复了一遍,眼神转而看向万叶因为那一晚跪在雪地里冻伤变得通红的指尖。 “所以,在阁下眼中,这糖糕,就像一片雪吗……” 想要留住雪花,但在手心里,它只会化的更快。 于是她又拿了一块似正常樱花的粉色糖糕递给万叶。 “请再尝一块吧,阁下。” 可两块糖糕并无二致。 “谢神里小姐,不过……” 万叶沉默了。 “阁下……是在追忆吗?” 见自己的心思被对面人看破,他震惊地下意识捂住嘴。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 神里绫华的语气依然柔和,表情却严肃起来。 “无论阁下还是我,都希望这样美好的时光多一点。” “我尝或许这样想吧。即使过去了很多年,我依然深深思恋。” “只是……” “阁下可曾听闻一句诗?若知是梦何须醒……” “不比真如一相会。” 见万叶接上了,绫华很开心。 万叶垂首看着绫华衣服上象征着神里家的椿纹,又看了看她盘中的糕点。 他抬头,一双红瞳亮闪闪的。 “神里小姐,您所说的,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或许这块糖糕就像不愿醒来的梦吧……” “那里没有身不由己,那里故人音容宛在。” 绫华安静听他讲完,眼中的疑惑逐渐消去。 “阁下的心意,我有所领会了。” “我有点好奇,阁下常常在哪个季节做梦?” “大概是深秋吧,我总是会做与父母亲相关的梦。我在那时出生,他们在那时离去。” 绫华笑了笑,“我的梦难以描述在哪个季节。我的梦里呀,有时是春雨,有时是荒原。” “它们都象征着过去。” “但我始终明白,它们都会消逝。” “阁下当今所做的诗,我们一起品尝点心的甜,还有鸟雀的歌声。当下的美好,何尝不是万世千秋的永恒?” 或许短暂,但皆为“真如”。 神里绫华拿起最后一块糕点。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下一次祭典的诗文,我想拜托阁下,写一些,属于‘此刻’的事物吧。” 神里绫华端着盘子转身离去了。 糕点的清甜还残余一些在万叶手心里,他捧起来闻了闻。 似乎体会到了一些不同的情感。 他依然想到了过去。 是神里家前家主的葬礼,父亲带着他一起去吊唁。 白鹭公主会不会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情? 原来他们早已站在了同一片雪地里,许久许久。 恍惚间又忆起儿时自己劝父亲不要悲伤的话,现在想来也感到愧怍。 -前尘旧忆绘余晖,若知是梦何须醒,不比真如一相会。- —————————— 距离与白鹭公主的对谈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枫原万叶也在为了筹备三川花祭上献的诗歌而努力。他不再有那么多闲心,也不再因为惆怅而去望着影向山发呆。 他天天将自己关在屋里,本就不愿跟他交流的社奉行的家臣们与他少的可怜的对话变得更少了。只有托马,神里家的家政官,是唯一一个坚持每天都去找他的人。他表面上说只是想将万叶的近况报告给神里绫人,但实际上又对他百般关心,不知是绫人吩咐他这么做还是他心中自发对这个寄人篱下的少年产生了一丝怜爱。 在社奉行这个谁都与自己不熟的地方,托马是万叶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如果说神里绫华对他的称呼“阁下”都带有一丝庄重与疏离感,那么托马就选择直呼万叶的名字。当然,万叶也不会放任一个人的热情冷下去,他内心里也想和托马交好。 “还在写啊,万叶。”经常是这样,托马直接拉开门就走进来。 “坐这么久了,歇歇吧,腿会疼的,” 万叶连忙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去迎接朋友。 “今天我试了鱼干的新做法,想请你这个‘烤鱼品鉴大师’先来尝尝鲜!” 万叶哭笑不得,“‘烤鱼品鉴大师’是什么称呼啊喂!” 两人就这样坐在廊前,看着夕阳落下,月亮升起。 有时是满月,与璃月特色绝云椒椒烤鱼。 有时是上弦月和下弦月,与须弥香辛果熏过的鱼肉。 有时是残月,与不知道哪里风味的薄荷酱烤鱼。 有时…… “悄悄跟你说个秘密,家主他……平日里最喜欢尝试新的料理!”托马凑近万叶耳边说。 “有时的确很好吃,有时……” “你知道飘浮灵这种生物吧,肚子里就是飘浮灵爆炸的感觉!” 万叶捂嘴差点发出一声惊呼。 “不过,平日里都是我掌厨,所以不用担心吃坏肚子。” 枫原万叶隔着老远就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估计是神里绫人忙完公务要回来了。 “先不说了,我感觉……神里大人要回来了。” 但托马还是滔滔不绝,过了好久都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绫人。 “哦?你们在说什么呀?” 托马抬起头就看见家主背着月光的灰暗的脸庞,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枫原万叶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忙行大礼:“不,我们真没有背后议论大人您。” “没事,起来吧,不用那么紧张。” “有时间,也想让你试试我做的料理呢。”神里绫人露出一个笑容,但看起来并不像初次将他接过来时那样意味深长,而是很单纯的一个笑。 绫人离开后,托马才放声大笑:“哎,真是的,你是不是把家主想的太严肃了。” “难道你认为他是那种不解风情,不容许别人开玩笑的老古董?” 万叶发懵地点点头。 “他为什么没有对我们进行训斥,是因为他自心底里认为我们是他要保护的家人呀。” 家人…… 万叶想起父亲枫原景春临终前说,当自己出生时,是他第一次觉得“家人”这一概念在心里明晰。 从与父亲的朝夕相处中看出,父亲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对外是严厉的家主,但从来没打骂过他;虽然他不懂诗歌,但依然要在家里开办歌会;他更没有强硬的要求他继承家业,而是说“你想当吟游诗人”是个很好的梦想。 “我明白了。”枫原万叶忽然说这么一句话,让托马感到疑惑。 “请你替我……” “啊不,我会自己去感谢神里大人。” “害,都是家人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托马拍拍他的肩。 -春庭景如旧,秋梦踏歌游,流风若有意,犹化万千愁。- 转眼到了三川花祭前一天夜晚,枫原万叶还在写诗稿。 神里绫人推门进来一看,地上竟然堆满了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 看着万叶斟酌着将最后一字写完,他才开口说话。 “你写了好多好多啊。” 万叶早已注意到绫人在看着他,但依然坚持写完了才从桌前起身向他行礼。 绫人目光里满是赞许。“先去休息吧,绫华和托马还说明日想跟你一起去逛祭典呢。” “啊……”枫原万叶很是惊愕。 “不许拒绝。” 他收拾起地上的诗稿,不等万叶说话就离开了。 万叶熄灭烛台,躺在榻上思考了许久。 私以为自己寄人篱下,他们却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或许自己也得试试,改变一下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