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载春风》 第1章 下山 晨光熹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青云山脉。主峰演武场上,早已是人声鼎沸,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今日是弟子们下山历练,前往附近临渊城查探魔物踪迹的日子。虽说任务带着不确定性,但对于大多初次下山的年轻弟子而言,兴奋与期待远远压过了那一点点对未知的恐惧。 人群中,一个穿着青色劲装的少年格外显眼。他身姿挺拔,眉眼灵动,肌肤在晨光下透着近乎透明的白皙,正是楚珏。他正踮着脚尖,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直到看见那个背着药篓、气质温润的熟悉身影,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 “江师兄!”楚珏三两步挤开人群,凑到江桓身边,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跃,“我们这次分到一组了!” 江桓闻声转过头,他对这位活泼过头的师弟有些无奈,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疏离:“嗯,楚师弟。待会儿下山,跟紧队伍,莫要擅自行动。”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伤亡,我也好及时救治。” 这话说得公事公办,却像一盆小小的冷水,悄无声息地浇灭了楚珏眼底的一部分光热。他悻悻地“哦”了一声,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桓身侧,嘴里不停念叨着:“师兄放心,我最近剑术可有长进了,定能保护好自己,说不定……还能帮上师兄呢!” 江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专心检查药篓里的瓶瓶罐罐,没再接话。楚珏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话,目光却像黏在了江桓身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因为能与身边这人并肩而行,跳得有多么喧嚣又慌乱。他悄悄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着江桓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混着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觉得这便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远处,凌云殿高高的飞檐之上,两道身影并肩而立,将演武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谢盼一袭玄色长袍,身姿如孤峰峭拔,俊美无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目光在触及那道欢快的青色身影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仿佛与这喧闹的晨光格格不入。 “啧,”他身旁穿着宽大符文袍服,姿态慵懒的袁晟摸了摸下巴,语带戏谑,“我说谢冰块,你真不拦着你家那小青蛇?看他那亦步亦趋的黏糊劲儿,眼珠子都快长在江桓那小子身上了。这下山除魔,刀剑无眼的,万一磕着碰着,或者……受了情伤,你这当师尊的,不得心疼死?” 谢盼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冷澈如冰泉:“掌门日理万机,还有闲心关心别人的徒弟?” 袁晟被他噎了一下,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加促狭,用胳膊肘捅了捅谢盼:“得,你就装吧。谁不知道楚珏那小子是你从蛇蛋时亲手孵……啊不,是亲手用灵力温养出来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倒好,放他跟着别人跑了。你就可劲儿装不在意吧,等人真出点什么事,我看最着急上火的,铁定还是你这口是心非的家伙!” 谢盼终于侧过头,淡淡地瞥了袁晟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却让袁晟莫名觉得脖颈一凉。“掌门若真如此清闲,不如多想想,该如何哄好你那离家出走,至今不肯踏出卧房半步的道侣,周、景、暮。” “噗——”袁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脸上那点看热闹的悠闲瞬间垮掉,换上了一副牙疼的表情。他哀怨地瞪了谢盼一眼,“谢盼!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还是不是兄弟了?” 谢盼面无表情地转回头,继续望向山下,只留给袁晟一个冷硬的侧影。 袁晟摸了摸鼻子,自知在嘴皮子上占不到这位剑修同门的任何便宜,悻悻道:“行,你厉害!我这就去哄我家那位祖宗去!指望你有点同情心,比指望铁树开花还难!” 他嘴上抱怨着,动作却不慢,身形一晃,便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从殿顶落下,朝着乐修主峰的方向疾行而去。边走边在心里盘算,是该用新搜罗来的上古乐谱做敲门砖,还是干脆不要脸皮一点,直接撒泼打滚求原谅?唉,道侣太有才华、脾气太大,也是个负担啊。 演武场上,弟子们已集结完毕,负责带队的师兄一声令下,数十道年轻的身影便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对未知任务的憧憬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说说笑笑地朝着山门涌去。 楚珏紧紧跟在江桓身侧,穿过熙攘的人群。阳光穿过薄雾,洒在少年们意气风发的脸上,也照亮了前路。山路两旁的青草挂着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碎钻。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绽放,散发着淡淡的芬芳。林间有鸟雀鸣叫,清脆悦耳。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楚珏的心情也如同这明媚的晨光,他偷偷瞄着江桓线条优美的侧脸,只觉得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甜意。他甚至开始不着边际地幻想,这次下山,或许是他和江师兄关系更进一步的机会?万一……万一遇到危险,他还能来个“美救英雄”?虽然江师兄是药修,战斗力可能稍弱,但楚珏知道,师兄的医术精湛,修为也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甩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专心享受着此刻能与心上人同行的时光。 有相熟的弟子凑过来打趣:“楚师弟,又黏着江师兄呢?” 楚珏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谁、谁黏着了!我这是听从师兄吩咐,跟紧队伍!” 那弟子哈哈大笑,也不戳破,又跑去找别人说笑了。 江桓似乎并未留意到这些小插曲,他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偶尔会停下脚步,采集一些路边看起来不起眼的草药,仔细地放入背篓中。楚珏便也乖乖停下等待,看着江桓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处理药材,觉得连他采药的样子都好看得不得了。 队伍行进的速度不慢,年轻弟子们精力充沛,脚下生风,很快,宏伟的山门便被抛在身后,蜿蜒的山路延伸向前方,通往那座传闻有魔物作祟的临渊城。 凌云殿顶,谢盼依旧独自伫立。山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孤寂。他的目光穿越云雾,牢牢锁定在那抹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上,直到那身影缩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许多年前,那颗冰凉蛇蛋在掌心汲取温度的微弱悸动。那小蛇破壳而出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细小的身躯颤巍巍地缠绕上他的手指,带来一片冰凉的、全然信赖的触感。 袁晟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等人真出点什么事,最着急上火的,铁定还是你这口是心非的家伙。” 谢盼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紧了一瞬。他并非不担心。只是雏鹰终须离巢,幼蛇亦要独自面对风雨。他不能,也不愿永远将楚珏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更何况……那孩子眼里,如今已装了别的人。 他微微阖眼,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转身,玄色身影化作一道剑光,消失在凌云殿顶。 另一边,袁晟已踏上了乐修主峰“千音宗”的地界。与剑修主峰的冷硬肃穆不同,清音峰处处透着雅致与灵秀。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溪流潺潺,空气中似乎都流淌着若有若无的音律。 然而,越靠近峰顶那处精致的院落,袁晟的脚步就越发显得迟疑和沉重。他那张惯常带着洒脱笑意的脸上,此刻堆满了显而易见的愁苦和小心翼翼。 他走到院门前,那扇由灵竹编织而成的门扉紧闭着。袁晟伸出手,想敲门,又犹豫地缩了回来。他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抓了抓头发,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卷看起来就年代久远的玉简。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讨好、委屈和十二万分真诚的表情,对着门内扬声道:“暮暮?好景暮……开开门好不好?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是你念叨了好久的《潇湘水云》古谱残卷!我费了好大劲儿,差点跟藏书阁那个老古板打起来才弄来的……” 门内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徒劳。 袁晟脸上的笑容垮了垮,但不气馁,继续软语哀求:“夫人,我知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罚我怎样都行,就是别不理我啊……这都三天了,你再不跟我说话,我就要成为青云山派成立以来,第一个因为被道侣冷落而忧郁至死的掌门了,这传出去多不好听……” 他絮絮叨叨的声音在清幽的山间回荡,与这雅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幅生动而无奈的画卷。 而此刻,山下那群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莽莽山林之中,带着他们的青涩、活力以及对未来的无限遐想,奔赴那场吉凶未卜的历练。 日更 第一次写文,写的可能不会很好,望谅解 ??(??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下山 第2章 住宿 千音宗,竹院门前。 袁晟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从上古乐谱说到山下的糖人儿,从宗门趣闻剖白到自己的“深刻”反省,那扇灵竹门扉依旧纹丝不动,连条缝儿都没给他开。里面安静得仿佛根本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儿唱独角戏。 袁晟那张惯常潇洒不羁的脸,此刻皱得像个苦瓜。他唉声叹气地在门口转了几圈,活像一只被雨水淋湿无处可藏的大狗。最终,他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一番——虽然明知这小院除了他和里面那位,绝无第三人——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咬牙,从袖袍的暗袋里摸索出一张绘制着繁复银色纹路的符箓。 那符纸在他指尖微微发光,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灵压。 “暮暮啊暮暮,这可是你逼我的……”袁晟小声嘀咕着,脸上混合着心虚、决绝以及一丝“干了这票大不了睡三天书房”的破罐破摔,“为夫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一直隔着门说话吧?” 他指尖灵力微吐,那银色符箓瞬间被激活,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流光,“咻”地一下穿透了紧闭的竹门,没入其中。 门内原本若有若无、清浅平和的呼吸声,几乎是立刻变得绵长而均匀起来。 袁晟屏息凝神等了片刻,确认再无任何其他动静,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又带着点后怕的贼笑。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头,轻轻推了推竹门。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屋内布置雅致,熏香袅袅。一个身着月白云纹长袍的身影,正伏在临窗的琴案上,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那人侧脸线条优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正是袁晟那位才华横溢、脾气也顶大的道侣,乐修长老周景暮。 袁晟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他蹲在琴案边,看着周景暮安静的睡颜,方才那点“作案”的心虚立刻被满满的柔情和“总算能靠近了”的满足感取代。他伸出手,想碰碰那人的脸颊,又怕把人弄醒,最终只敢极轻极轻地,用手指拂开了散落在周景暮额前的一缕墨发。 “睡吧睡吧,”袁晟用气音小声说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宠溺和讨好,“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要打要骂都随你,只要别不理我就行。” 他索性也盘膝坐在了地毯上,就守在琴案边,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家道侣的睡颜,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至于醒来后可能面对的狂风暴雨……嗯,到时候再说吧!反正符已经用了,人就在眼前,总比隔着门强! 与此同时,山下临渊城。 与青云山上的清修氛围不同,临渊城作为交通枢纽,繁华热闹,人声鼎沸。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楚珏像只出了笼的小鸟,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一会儿凑到卖糖画的摊子前,看老师傅手腕翻飞,画出栩栩如生的龙凤;一会儿又被街头杂耍的喷火表演吸引,看得眼睛发直,连连拍手。 “江师兄,你看那个!好厉害!”楚珏扯着江桓的袖子,指向一个正在表演顶碗的少女,碗在她指尖、头顶、足尖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江桓被他拽得微微踉跄,有些无奈地抽回自己的袖子,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距离感:“楚师弟,专心些。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不是来游玩的。” “哦……”楚珏讪讪地收回手,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热闹的地方瞟,嘴里小声辩解,“我这不是……第一次下山嘛,看什么都稀奇。师兄你放心,正事我肯定不忘!”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疯狂呐喊:可是和师兄一起逛街的机会多么难得啊!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因为有身边这个人在,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格外明亮温暖的光晕。 带队师兄显然也理解这群年轻弟子的心情,并未过多苛责,只叮嘱大家不要走散,随后便领着他们前往事先预定好的客栈。 客栈名为“悦来”,是临渊城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家,木质结构,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分配房间时,楚珏的心跳瞬间飙到了顶峰。当听到自己和江桓分到同一间时,他差点没忍住当场欢呼出声,好不容易才强行压下嘴角疯狂上扬的弧度,故作镇定地站在江桓身边,只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的狂喜。 同行的其他弟子见状,互相挤眉弄眼,发出善意的哄笑声。一个平日里就爱开玩笑的丹修弟子用手肘撞了撞楚珏,压低声音道:“可以啊楚师弟,近水楼台先得月!” 楚珏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像熟透的虾子,梗着脖子反驳:“胡、胡说什么!这是师兄的安排!是为了方便……方便讨论明日除魔的事宜!” 那弟子嘿嘿直笑,也不戳破,拖着长音“哦”了一声,眼神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 江桓似乎并未在意这些少年人的玩笑,他神色如常地接过房门钥匙,对楚珏道:“走吧,师弟。” “来了来了!”楚珏连忙应声,像条小尾巴似的紧紧跟上,生怕慢了一步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飞了。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两张床铺分别靠在房间两侧,中间隔着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 一进门,江桓便放下药篓,开始例行检查。他先是仔细查看了窗户是否牢固,又检查了床铺和被褥是否干净,最后甚至还从药篓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香炉,点燃了一小截淡青色的驱邪香。清雅的药香缓缓弥漫开来,驱散了房间里若有若无的霉味,也让人心神为之一静。 楚珏看着江桓忙碌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暖又涨。他觉得江师兄真是世界上最好、最细心的人,连住个客栈都能考虑得如此周全。 “师兄,你懂得真多。”楚珏由衷地赞叹,眼睛亮晶晶的。 江桓动作未停,语气平淡:“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是好的。尤其是我们此行目标乃是魔物,更不可大意。”他安置好香炉,看向楚珏,“你也检查一下自己的行李,看看符箓、法器是否都带齐了。” “嗯嗯!都带着呢!”楚珏连忙拍了拍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储物袋,又献宝似的补充道,“我还带了好多师尊给的护身符和攻击符箓,保证不会拖后腿!” 提到“师尊”二字时,楚珏莫名有点心虚,仿佛那个此刻应该远在青云山巅的身影,正透过虚空注视着他似的。他赶紧晃了晃脑袋,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开。 夜色渐深,客栈外的喧嚣逐渐平息。楚珏和江桓分别洗漱完毕,躺在了各自的床上。 楚珏哪里睡得着?他侧躺着,面朝江桓的方向,在黑暗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贪婪地看着对面床铺上那个模糊的轮廓。江桓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当然,主要是楚珏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他只觉得连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带着江桓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他安心又悸动的草药香。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咕咚咕咚,像烧开了的水。 “江师兄?”楚珏忍不住,用气音极小极小地叫了一声。 对面没有回应。 楚珏既有点失落,又松了口气。他悄悄裹紧了被子,把自己滚烫的脸埋进去,无声地傻笑起来。和江师兄同住一屋!四舍五入,这算不算是……同床共枕了?虽然隔了几步远,但也在一个房间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啊!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都像过电一样,酥酥麻麻的。他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像一条兴奋得找不到方向的小蛇,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后半夜,才抵不住袭来的困意,带着满脑子粉红色的泡泡,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众人便在客栈大堂集合。 带队师兄神色严肃地宣布了今日的任务:“根据昨日收集到的情报,城西乱葬岗附近,近日有魔气萦绕,时有牲畜莫名死亡,身上精血被吸干。怀疑有低阶魔物在此盘踞,汲取生灵精气修炼。我们的任务,便是前往查探,若确认是魔物,务必将其清除或封印。” 一听到“乱葬岗”、“吸干精血”这些字眼,一些胆子稍小的弟子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怯意。但更多的弟子则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脸上写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 楚珏也瞬间清醒了,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江桓,见对方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不由得也定了定神。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心想:一定要好好表现,让江师兄刮目相看! 一行人出了城门,朝着城西方向行进。越靠近乱葬岗,周遭的环境越发荒凉。道路变得崎岖难行,两旁是枯黄的杂草和歪歪扭扭的怪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的气息,与昨日城中的繁华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阳光似乎也被这片土地排斥,变得稀薄而惨淡。偶尔有乌鸦啼叫着从头顶飞过,留下令人心悸的回音。 弟子们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脸上的兴奋之色褪去,换上了警惕和凝重。大家纷纷握紧了各自的武器,符修弟子手中扣好了符箓,剑修弟子则长剑半出鞘,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终于,一片荒芜的、遍布着残破墓碑和土包的乱葬岗出现在众人眼前。阴风阵阵,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脊背发寒。 “魔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带队师兄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那片死寂的区域,“那魔物甚是狡猾,善于隐匿,若不主动现身,我们很难将其逼出。” 众人隐匿在一处土坡之后,观察了片刻,乱葬岗内除了风声和偶尔响起的虫鸣,再无其他动静。 楚珏皱着眉头,仔细观察着前方的地形和那若有若无的魔气流转,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带队师兄和江桓,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勇敢:“师兄,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那魔物既然以吸食精血为目标,必然对活物的气息极为敏感。或许……我们需要有人以身作饵,主动进入它的感知范围,引它出来。” 此话一出,众弟子皆是一静。这方法听起来简单直接,但其中的危险性不言而喻。谁去做这个“饵”? 几乎是在楚珏话音落下的瞬间,江桓便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去。” “不行!”楚珏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些,引得旁边几个弟子都看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一红,但还是坚持道,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赞成,“太危险了!师兄你是药修,战斗力……我是说,正面应对魔物并非你所长!万一那魔物暴起发难,你一个人在里面,我们救援不及怎么办?” 江桓看向楚珏,眼神温和却坚定:“正因我是药修,对生机和气息的掌控更为精细,可以更好地模拟出‘落单猎物’的状态,不易引起怀疑。而且,”他顿了顿,拍了拍身后的药篓,“我身上带着不少克制魔物的药物和防护法器,自保应当无虞。若是其他师兄弟进去,一旦被魔气侵扰,我反而能第一时间在外施救。” 他的理由充分且合理,完全是从任务角度出发,听得带队师兄都微微颔首。 可楚珏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知道江桓说得有道理,可一想到要让江师兄独自踏入那片明显不祥之地,去面对未知的危险,他就一阵阵的心慌。那种感觉,比他自己去冒险还要难受千百倍。 他看着江桓那双沉静的眼眸,知道再劝也无用。江桓看着温和,实则骨子里极有主见,一旦决定的事情,很难更改。 楚珏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拉起江桓的手。 江桓微微一怔,似乎想挣脱,但楚珏握得很紧。 “那……那你至少让我给你加一层防护!”楚珏的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也不等江桓同意,便迅速用空着的那只手掐诀,指尖灵光流转,带着他特有的、清冽而蓬勃的灵力,迅速在江桓周身勾勒出一道淡青色的、近乎透明的光晕。那光晕如同一个薄薄的蛋壳,将江桓笼罩其中,随即隐没不见。 这是楚珏目前能施展的最强的防护法术“青灵盾”,耗费了他不少灵力。施展完毕,他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看着江桓,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小得意和满满的关切:“这样……多少能挡一下。” 江桓感受着周身那层温暖而坚韧的灵力护盾,看着楚珏因为消耗灵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了“我在保护你”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师弟。” 这一声“多谢”,让楚珏瞬间觉得所有的消耗都值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他松开手,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师兄千万小心!我们就在外面,你一发出信号,我们立刻冲进去!” 江桓“嗯”了一声,不再多言。他整理了一下药篓,又检查了一下袖中的药物和法器,随后便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朝着那片阴森死寂的乱葬岗中心走去。 他的背影在荒凉景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瘦,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定和风骨。 楚珏和其他弟子们屏息凝神,紧紧盯着江桓的身影,以及那片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土地。符修弟子指间夹好了攻击符箓,剑修弟子长剑已然出鞘,寒光闪闪。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只等那魔物现身,便要给予雷霆一击。 空气中,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声,以及彼此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第3章 捉魔 楚珏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威风过。 那魔物从地底钻出来的瞬间,他几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没离开过江桓进去的方向。他手中早就捏得温热的符箓“嗖”地一下就飞了出去,淡金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地贴在了那团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上。 “定!” 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怕,是激动的。那符箓是他缠着师尊磨了三天才得来的高阶定身符,据说连金丹期的妖兽都能困住片刻。此刻果然见效,那魔物刚探出半个身子,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只有周身缭绕的黑气还在不安地扭动。 “干得漂亮,楚师弟!” “快!结阵!” 周围的师兄师姐们反应极快,剑光、法术、各色符箓如同过年放的烟花,噼里啪啦全往那动弹不得的魔物身上招呼。一时间,乱葬岗上空灵光闪耀,几乎要驱散那常年不散的阴霾。那魔物看着吓人,实则外强中干,在弟子们默契的围攻下,连个像样的反击都没组织起来,很快就发出一声凄厉不甘的尖啸,黑气溃散,化作一地腥臭的粘液和几块碎裂的、不再动弹的黑色核心。 “搞定!”一个剑修师兄帅气地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还以为多厉害呢,原来是个不入流的家伙,虚张声势。” “就是,害我们白紧张半天。” “楚师弟刚才那一下真及时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气氛瞬间从紧绷切换到胜利后的欢快。大家开始检查战利品,互相调侃着刚才谁的手抖了,谁的咒语念错了半个音。 楚珏也跟着松了口气,嘴角刚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准备接受大家的夸奖,尤其是希望能传到江师兄耳朵里,目光却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样,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扫视起来。 李师兄在清点人数,叶师姐在检查魔物残骸,沈师弟正手舞足蹈地跟人描述自己刚才那道火符有多威猛…… 左边,没有。 右边,也没有。 前面,后面…… 楚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心里那点刚刚立了功的雀跃,像被戳破的泡泡,“噗”一下没了踪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上了他的心脏。 江师兄呢? 那个总是穿着素净长袍,背着药篓,安安静静站在人群边缘,需要时才会默默递上伤药或是给出冷静建议的身影,不见了。 明明刚才进去做诱饵的是江师兄,怎么现在魔物伏诛了,大家伙都聚在一起庆祝了,唯独少了他? 楚珏按捺住加快的心跳,告诉自己别慌,江师兄可能是在里面检查有没有魔气残留,或者发现了什么特别的药材——他总这样,看到珍稀药草就走不动路。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分散的弟子们逐渐重新聚拢,连负责断后的两位师兄都从外围回来了,那个温润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乱葬岗的风好像一下子又变冷了,吹在楚珏后颈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他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正在和带队师兄汇报情况的叶淼面前。叶淼是个符修,刚才就属他扔的符最多,此刻脸上还带着战斗后的红晕。 “叶师姐!”楚珏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打断了她的话,“看到江师兄了吗?江桓师兄!” 叶淼被打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在人群里张望了一圈,脸上露出些许茫然:“江师兄?不知道啊?刚才不是他进去引那玩意儿出来的吗?”她显然还沉浸在胜利的兴奋中,没太在意这个细节,随口道,“可能还在里面收拾东西?或者走得慢了点?”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楚珏原本就泛起涟漪的心湖,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江师兄是和他们一起出来的啊!他明明是看着江师兄走进去的!虽然刚才战斗时场面是有点混乱,灵力光芒乱闪,视线受阻,可……可那么大一个人,还是江师兄,怎么能就“不知道”呢?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楚珏。他猛地转头,看向那片刚刚经历过战斗的乱葬岗中心区域。 那里此刻一片狼藉,被法术轰出的坑洼随处可见,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魔物的残骸和符纸的灰烬。几座歪斜的墓碑在风中显得格外孤寂。阳光勉强穿透稀薄的云层,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无法驱散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森死气。 和外面弟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相比,那里安静得可怕。 江师兄会不会……踩到了什么隐藏的陷阱?虽然刚才大家检查过,但魔物狡诈,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会不会……被魔物临死前的反扑伤到了?那魔物看着弱,但垂死一击说不定有什么诡异。 会不会……遇到了别的什么?这乱葬岗邪门得很……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是雨后毒蘑菇,争先恐后地从楚珏脑海里冒出来,每一个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仿佛已经看到江桓脸色苍白地倒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身下是冰冷的泥土,或许还受了伤,正虚弱地等待着救援…… 而外面这些人,他们居然在笑!在庆祝!他们居然把江师兄给忘了! 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从楚珏心底窜起,烧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红。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理智。 “我要进去找他。”楚珏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像是一块小石头投入喧闹的池塘,虽然轻微,却让周围的嘈杂为之一静。 几个离得近的弟子停下了说笑,诧异地看向他。 带队师兄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眉头微蹙,走了过来:“楚师弟,怎么了?” “师兄,江师兄还没出来。”楚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我要进去找他。” 带队师兄闻言,也朝乱葬岗中心望了望,沉吟道:“江师弟或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刚才战斗动静不小,或许惊扰了此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他可能在处理。再等等看,说不定他马上就出来了。” “不能再等了!”楚珏猛地抬头,眼睛里像是燃着两簇小火苗,“里面情况不明,江师兄一个人,万一……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他可是为了任务才进去做诱饵的!” 他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担忧和义愤。周围几个弟子也收敛了笑容,面面相觑,似乎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楚师弟说得对,江师兄进去有一会儿了。” “刚才光顾着打那魔物了,都没注意……” “里面好像……是有点太安静了。” 带队师兄看着楚珏那双执拗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片死寂的区域,心中也升起一丝不妥。他想了想,妥协道:“既然如此,我派两个人陪你一起进去找找,彼此有个照应。” “不!”楚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又像是要说服所有人,“我一个人去就行!人多了反而目标大,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对气息敏感,找起来更快!” 他才不要别人跟着!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江师兄的安危,任何一点耽搁他都无法忍受。而且,这是他要去把江师兄找回来,这是他一个人的事!这种带着点英雄主义色彩的冲动,在此刻的楚珏心里膨胀到了极点。 他不等带队师兄再说什么,转身就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腰间的储物袋被他拍得啪啪响,确认里面的符箓充足;手中的长剑虽然只是制式法器,也被他紧紧握住,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甚至偷偷摸了摸怀里贴身放着的那枚师尊给的保命玉符——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周围的师兄师姐们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却又透着一股子孤勇的模样,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人想劝,但看着楚珏那紧绷的侧脸和抿成一条线的嘴唇,话又咽了回去。有人觉得他小题大做,但那份毫不作伪的焦急又让人动容。 阳光照在少年青涩却坚定的脸庞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线条。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混杂着担忧、决心,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衣袂翻飞,那劲瘦的身影在这一刻,仿佛凝聚了所有的生命力与活力,要与前方那片阴森之地抗衡。 “楚师弟,你……”一个平日里与楚珏关系还不错的丹修师姐忍不住开口,想叮嘱他小心。 楚珏却像是没听见,他最后深吸了一口外面尚且算得上“干净”的空气,将那混合着青草、泥土和淡淡魔物腥气的味道压入肺底。他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带队师兄身上,掷地有声: “我很快回来。” 第4章 师尊 楚珏一头扎进乱葬岗深处,外头的喧闹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四周只剩下死寂。风在这里都变了味儿,带着一股子泥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凉飕飕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他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是心里头发毛。 “江师兄?江师兄!”他压着嗓子喊,声音在歪歪扭扭的墓碑和荒草间碰撞,显得空落落的。 没人回应。 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踩上去发出“噗呲噗呲”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格外刺耳。楚珏握紧了手里的剑,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痕迹。他觉得自己像只没头苍蝇,在这鬼地方乱转,心里的慌乱像野草一样疯长。江师兄到底去哪儿了?该不会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拖走了吧?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各种话本子里看来的恐怖情节,自己吓自己,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江桓!你听见应一声啊!”他有点急了,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要是江师兄真出了什么事……他不敢想下去。 又绕过几个塌了半边的坟包,眼前出现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楚珏目光猛地一凝——空地边缘,一丛半人高的、枯黄发黑的蒿草后面,隐约露出一角素色的衣料! 他心脏“咯噔”一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拨开碍事的蒿草,楚珏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江桓背靠着一块残破的、爬满青苔的墓碑,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平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无力地倚靠着冰冷的石碑,整个人透着一股破碎的脆弱感。他身下的泥土颜色深谙,散发着一股比周围更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 “师兄!”楚珏扑通一声跪倒在江桓身边,手指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气息微弱,但还有。 楚珏悬到嗓子眼的心稍微往下落了落,但紧接着又提得更高。他轻轻拍打江桓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江师兄?醒醒!你怎么样?” 江桓毫无反应,只有眉心无意识地蹙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楚珏急了,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想把江桓扶起来。指尖刚碰到江桓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料,一股阴冷刺骨、带着强烈侵蚀意味的气息猛地窜了上来,激得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魔气!而且是非常精纯、非常歹毒的魔气!远比刚才外面消灭的那只魔物要厉害得多! 楚珏瞬间明白了。江桓根本不是被什么陷阱所伤,他是被这乱葬岗深处隐藏的、更可怕的魔气源头给侵蚀了!那外面被他们轻松干掉的小喽啰,恐怕只是个幌子! 怎么办?怎么办?! 楚珏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尝试着运转自身灵力,想渡给江桓帮他驱散魔气,可他那些活泼泼、带着草木清气的灵力一碰到那阴寒魔气,就像水滴进了滚油,不仅没能驱散,反而引得那魔气一阵躁动,江桓闷哼一声,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 不行!他的修为不够,属性也不对,强行驱散只会加重江桓的负担! 必须立刻回宗门!找师姑!沈师姑是药修长老,一定有办法!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楚珏脑中的混乱。他不再犹豫,咬咬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江桓背到了自己背上。 江桓看着清瘦,实际分量却不轻。楚珏毕竟年纪尚小,身形在同辈中也不算高大,背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师兄,顿时觉得一座山压在了背上,膝盖都软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的灵力,灌注到双腿,稳住下盘。不能倒!江师兄还等着他救命呢! “师兄,你撑住,我这就带你回去!”楚珏侧过头,对背上毫无知觉的江桓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背着江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乱葬岗外走去。 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的泥土湿滑松软,时不时还有突出的石块或者隐藏在荒草下的坑洼绊他一下。背上的重量沉甸甸地往下坠,勒得他肩膀生疼。更要命的是,那萦绕在江桓周身的阴寒魔气,不断透过相贴的背部传递过来,让他如坠冰窖,牙齿都忍不住开始打颤。 汗水很快就浸透了他的里衣,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又痒又难受。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像拉风箱一样起伏。有好几次,他脚下一滑,差点带着背上的江桓一起摔进泥地里,全靠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硬生生扭腰稳住。 不能停!停下来江师兄就危险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什么累,什么怕,什么阴森恐怖的环境,全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咬紧牙关,嘴唇抿得发白,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那是属于少年人的、未被世事磨平的坚韧和生命力。 平日里觉得不算太远的路程,此刻变得无比漫长。当他终于踉踉跄跄、几乎是拖着双腿走出乱葬岗的范围,看到外面焦急等待的同门时,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楚师弟!江师兄他……” “快!回宗门!” 众人看到楚珏背上脸色惨白、昏迷不醒的江桓,都是一惊,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再也顾不上庆祝,立刻簇拥着楚珏,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青云山。 一回到宗门,楚珏连口气都没喘匀,背着江桓就直奔百草峰。 百草峰与其他山峰的画风截然不同。刚一踏入地界,浓郁得化不开的药草香气便扑面而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说不上难闻,但绝对提神醒脑。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葱葱的灵植,形状各异,色彩斑斓,有些甚至还散发着微弱的灵光。有叶片像星星的,有花朵如同琉璃盏的,有藤蔓上结着珍珠般果实的……简直像个光怪陆离的植物王国。楚珏甚至看到一株半人高的、通体火红的花,在他经过时,花朵猛地转向他,花蕊里喷出一小股带着暖意的白色雾气。 要是在平时,楚珏肯定要好奇地研究半天,但现在他心急如焚,根本没心思多看。 沈暄和的居所在百草峰顶的一片竹林中。几间雅致的竹屋,外面围着篱笆,篱笆上爬满了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藤蔓。屋前空地上晒着不少药材,几个药童正在小心翼翼地翻捡。 楚珏背着江桓,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院子,带着哭腔喊道:“沈师姑!沈师姑!救命啊!” 竹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容貌清丽,气质温婉,但眉宇间带着一股药修特有的沉静和洞察力。她便是百草峰峰主,沈暄和。 看到楚珏背上不省人事的江桓,以及两人周身那无法忽视的阴寒魔气,沈暄和脸色微变,快步上前:“快!把他放到里面的榻上!” 楚珏赶紧跟着沈暄和进了屋,小心翼翼地将江桓平放在一张铺着干净软垫的竹榻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感觉自己两条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沈暄和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指尖萦绕着柔和而充满生机的绿色灵光,轻轻搭在江桓的腕脉上。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凝重。 楚珏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暄和,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片刻后,沈暄和收回手,摇了摇头,语气沉重:“这魔气……极其阴毒霸道,已侵入心脉,纠缠极深。寻常驱魔丹药和净化法术,不仅无用,反而可能刺激魔气,加速其侵蚀。” 楚珏一听,眼前顿时一黑,声音都带了绝望的哭音:“那……那怎么办?师姑,您一定要救救江师兄啊!他是为了任务才……” 沈暄和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江桓,又看看急得眼圈通红、像只无助小兽般的楚珏,叹了口气:“此魔气并非寻常秽物,带有一种……古老的诅咒印记。若我所料不差,这临渊城乱葬岗的魔物,其原身恐怕与多年前一桩旧事有关。” 她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似乎陷入了回忆:“当年降伏那魔物原身,并将其感染魔毒的数十平民救治回来的,并非旁人,正是你师尊,谢盼。” 楚珏猛地抬起头,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师尊?!师姑您是说……师尊他能救江师兄?” “嗯。”沈暄和点了点头,“你师尊的‘青晔剑意’至阳至纯,对这阴寒魔气有天然的克制之效。加之他当年亲手处理过此魔,对其特性最为熟悉。普天之下,若说还有谁能驱散江桓体内的魔气,恐怕也只有他了。” 她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楚珏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刮出了竹屋,只留下一句带着颤音的“多谢师姑!”,人影已经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 “哎!你这孩子……”沈暄和想叫住他叮嘱两句都没来得及,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榻上的江桓,取出银针,先设法稳住他的心脉,延缓魔气的侵蚀。 楚珏几乎是拿出了逃命的速度,朝着青晔峰狂奔。 青晔峰是剑修山峰,与百草峰的生机盎然截然不同。这里山势陡峭,怪石嶙峋,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剑气和无形的压力。沿途所见弟子,无论男女,皆身姿挺拔,神色冷峻,行走间自带一股锋锐之气。若是平时,楚珏少不得要缩缩脖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此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师尊!求师尊救江师兄!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都顾不上擦。急促的奔跑让他肺部火辣辣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背上的衣衫早已被之前的汗水和魔气浸得湿冷,此刻紧贴着皮肤,难受得要命。但他不敢停,哪怕慢一步,江师兄可能就…… 他不敢想那个后果。 终于,那处位于青晔峰顶、孤悬于云海之上的玄色殿宇出现在眼前。殿宇通体由玄色巨石砌成,风格冷硬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飞檐翘角处凝聚着几乎化为实质的凛冽剑意,正是谢盼的居所——忘尘居。 越是靠近,那股无形的威压就越发沉重。寻常弟子到了这里,无不心生敬畏,步履谨慎。但楚珏此刻脑子里被焦急和担忧塞得满满的,哪还感觉得到什么威压?他像只莽撞的小兽,直愣愣地就冲到了那扇紧闭的、看起来沉重无比的玄铁大门前。 “师尊!师尊!开门啊!求您救救江师兄!”楚珏一边用力拍打着冰凉的门板,一边带着哭腔大声呼喊。手掌拍在金属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寂静的山顶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毫无动静。 楚珏更急了,拍门的力道更大,声音也带上了绝望的嘶哑:“师尊!您听见了吗?江师兄他快不行了!只有您能救他了!求求您开开门!弟子求您了!” 他喊得嗓子都疼了,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师尊不在吗?还是……不愿意理会? 不!不会的!师尊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绝不会见死不救! 楚珏不肯放弃,他改用拳头捶门,甚至用肩膀去撞,那扇门却纹丝不动,冰冷而沉默地拒绝着他。 “师尊……开开门啊……”反复的徒劳消耗着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和哽咽。他累极了,也怕极了,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额头抵着门,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师尊……求您了……救救江师兄吧……他不能死啊……”他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发出低低的、无助的呜咽,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第5章 记忆 那一声声沉闷的磕头声,隔着厚重的玄铁门板,依旧清晰地传入了殿内。 谢盼负手立于殿中,身形挺拔如孤松,玄色衣袍纹丝不动,仿佛与这殿宇的冷硬融为一体。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声声“咚”、“咚”的闷响,并非敲在门上,而是直接砸在了他的心口。每一声,都让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一下。 那孩子……是真不知道疼吗? 楚珏的额头早已一片红肿,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但他仿佛毫无所觉。脑海里只剩下沈师姑那句“只有你师尊能救”,以及江桓躺在竹榻上苍白脆弱、生机如同风中残烛的模样。恐惧和绝望像藤蔓一样勒得他几乎窒息,唯有这近乎自虐的叩首,才能宣泄出万分之一的焦灼,才能证明他救人的决心。 “师尊!求您!开开门!救救江师兄!” “弟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求您了!” 声音从最初的清亮急切,逐渐变得嘶哑,带上了哭腔,最后只剩下执拗的、一遍遍的重复和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 谢盼阖了阖眼。殿内清冷的空气似乎都沾染上了门外那孩子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泪水和一丝血腥气的滚烫气息。他终究是无法再听下去。 “吱呀——” 沉重的玄铁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一道缝隙。 楚珏正又一次俯下身,额头即将再次触地,猛然感受到前方阻碍消失,他愕然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那道玄色的、如同山岳般沉稳又令人安心,虽然此刻更多的是令人敬畏的身影。 谢盼站在门内,垂眸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落在楚珏红肿破损的额头上,目光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 “师尊!”楚珏像是看到了救世主,也顾不上额头火辣辣的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还黑了一下,他晃了晃,急切地抓住谢盼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师尊!救救江师兄!沈师姑说只有您能救他!他快不行了!” 谢盼的目光从他被汗水、泪水糊得狼狈不堪的小脸,移到他紧抓着自己衣袖、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放手。” 楚珏被那冰冷的语气冻得一哆嗦,下意识松开了手,但眼神里的哀求几乎要溢出来:“师尊……” “救他?”谢盼淡淡开口,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楚珏身上,“可以。” 楚珏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但谢盼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但需以你一身修为作为交换。你,可愿?” 楚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方才的江桓好不到哪里去。修为……对于修士而言,修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是无数个日夜打坐吐纳、淬体炼心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是通往长生、掌握力量的基石。废去修为,几乎等同于断绝道途,从此与凡人无异,甚至可能因灵力反噬而体质衰弱,寿元大减。 他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看着谢盼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没有。师尊是认真的。 一瞬间的犹豫像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心脏。他想起初次引气入体时的雀跃,想起练成第一个法术时的得意,想起师尊偶尔,虽然极少流露出的、对他进步神速的默许……放弃这一切吗? 可是……可是江师兄…… 江桓温润的笑容,采药时专注的侧脸,叮嘱他小心时微蹙的眉头,还有此刻躺在百草峰上生死不知的苍白模样……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 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慌和担忧,瞬间压倒了所有对失去力量的恐惧。 几乎没有再思考第二遍,楚珏猛地抬起头,红肿的额头上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愿意!” 他回答得又快又急,生怕晚上一秒,自己就会后悔,或者师尊就会反悔。 “只要师尊能救江师兄,废去我的修为,我愿意!”他重复着,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急切,“现在就可以!师尊,您快去吧,江师兄他等不了……” 谢盼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少年为了另一个人,如此轻易、如此毫不犹豫地就要抛弃自己亲手为他铺就的道途,抛弃那身他亲眼看着、从一颗冰凉蛇蛋开始,一点点温养、引导而来的灵力。 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极细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名为不悦的涟漪。但这涟漪很快便被更深沉的情绪覆盖。 他不再多言,只吐出一个字:“好。” 玄色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瞬息间消失在青晔峰顶,直奔百草峰方向。 楚珏看着师尊消失的方向,浑身脱力般软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此刻,那迟来的、对失去修为的恐惧和茫然才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让他手脚冰凉。但他用力甩了甩头,把那些杂念抛开。 值得的。 只要江师兄能活下来。 一切都值得。 他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等待着最终的“判决”。额头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他刚才的疯狂。 百草峰,竹屋内。 谢盼的到来让沈暄和松了口气。她简要说明了江桓的情况和魔气的特殊性。 谢盼走到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江桓,并指如剑,一缕精纯至极、带着凛冽阳和之意的青色剑意自他指尖透出,如同初升朝阳驱散晨雾,缓缓点向江桓心口。 那盘踞在江桓心脉、顽固无比的阴寒魔气,在接触到这青晔剑意的瞬间,如同冰雪遇暖阳,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开始丝丝缕缕地消散、净化。过程并不轻松,那魔气极为刁钻,反复纠缠,谢盼需要耗费极大的心神和控制力,才能在不损伤江桓根本的情况下,将其彻底拔除。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天色由明转暗。 当最后一缕黑气在青晔剑意下化为乌有,江桓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终于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明显变得平稳有力起来。 沈暄和上前再次诊脉,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魔气已清,心脉无恙了。接下来只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便能恢复。” 谢盼微微颔首,收回了手,目光落在江桓安静沉睡的脸上,复又移开。 他离开了百草峰,却没有回忘尘居,而是身形一闪,出现在了依旧抱着膝盖、蜷缩在青晔峰顶石阶上的楚珏面前。 楚珏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和忐忑:“师尊!江师兄他……” “无碍了。”谢盼的声音依旧平淡。 楚珏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靠在身后的石阶上,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疲惫和巨大喜悦的笑容,眼泪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次是开心的。 “多谢师尊!多谢师尊!”他哽咽着道谢,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跪端正,闭上眼睛,仰起脸,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弟子……弟子准备好了,请师尊……动手吧。” 他声音微微发颤,睫毛因为紧张而不停抖动,但姿态却带着一种壮烈的顺从。 谢盼看着他这副样子,许久没有说话。 山风拂过,吹动他玄色的衣角,也吹动了楚珏额前汗湿的碎发。 动手? 废去这孩子的修为? 看着他为了别人,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不堪、额顶带伤、却还要强作镇定的模样? 谢盼的眼前,倏然间闪过许多年前的画面。 那时还没有江桓,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牵扯。 一颗通体青翠、如玉雕琢的蛇蛋,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用万年温玉打造的窝里,被他日夜以自身精纯灵力小心温养。他能感受到里面那个小生命微弱的悸动,一天天变得强健。 终于有一天,蛋壳发出了细微的“咔嚓”声。先是裂开一条缝,然后缝隙扩大,一个湿漉漉、翠生生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那双刚刚睁开的、如同最上等琉璃般的淡青色竖瞳,带着初生婴儿的懵懂和纯净,第一眼,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小蛇细得像一根精致的玉簪,通体是鲜亮的翠绿色,背脊有一条细细的金线,从头顶一直延伸到尾巴尖,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浓缩了一段阳光。它歪着脑袋,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竖瞳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颤巍巍地、慢吞吞地,从破碎的蛋壳里完全爬了出来,细小的身体冰凉,却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它似乎认定了他,扭动着纤细的身躯,一点点攀上他伸出的手指,冰凉滑腻的触感缠绕上来,带着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它太小了,缠绕在他指尖一圈都还有些富余,小脑袋搁在他的指关节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时不时吐出粉嫩的、分叉的信子,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谢盼还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极轻极轻地,用指腹碰了碰它的小脑袋。那小东西不仅没躲,反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虽然蛇好像不会眯眼,但那一刻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还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破壳后的楚珏,作为一条小蛇,性子可一点都不像它看起来那么“清冷”。 它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谢盼打坐时,它会悄悄盘在他膝头,把自己团成一个完美的翠绿团子,跟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谢盼练剑时,它会躲在安全的角落里,看得目不转睛,小脑袋随着剑光来回摆动,偶尔还会模仿着猛地一窜——然后“啪叽”摔个肚皮朝天,懵圈好一会儿才笨拙地翻过来。 它还很挑食。普通的灵露不喝,非要喝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过的、带着紫气的花蜜露。每次谢盼给它准备食物,它都要先用信子试探半天,确认是“顶级货色”,才慢条斯理地开始享用,吃相优雅(自认为),吃完还会用尾巴尖满意地拍拍地面,一副“本蛇很满意”的傲娇模样。 有一次,谢盼闭关几日,出关时发现这小东西居然把自己塞进了他常喝茶的那个白玉茶杯里——杯口对于它细长的身体来说刚刚好,它卡在里面,进退两难,只露出一个翠绿的小脑袋和一小截尾巴尖,委屈巴巴地对着他“嘶嘶”吐信子。谢盼费了点劲才把它从杯子里“拔”出来,它还不高兴,用尾巴尖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他的手腕,然后气呼呼地游走了,盘在房梁上半天不肯下来。 还有它第一次成功引气入体那天,兴奋得满屋子乱窜,翠绿色的身影快成了一道光,最后“嗖”地一下蹿上谢盼的肩膀,用小脑袋拼命蹭他的脸颊,冰凉的鳞片触感细腻,那欢欣雀跃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那时它的世界很小,只有他。它的喜怒哀乐,它的依赖和调皮,都只围绕着他一个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它破壳三年后,终于成功化形成功,变成了一个眉眼精致、活泼灵动的少年。 少年依旧会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着“师尊”,但目光却越来越多地,被那个总是一身素净长袍、温和有礼的药修弟子吸引。 他开始找各种借口往百草峰跑。 他开始在提到“江师兄”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他开始不顾自身安危,莽莽撞撞,只为了在那个人面前表现,或者……像这次一样,为了那个人,连自己的根基和道途都可以轻易舍弃。 化形后的楚珏,似乎把作为小蛇时的那份专注和依赖,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江桓身上。 谢盼看着眼前紧闭双眼、一副等待废除修为模样的少年,那张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额角的伤红肿未消,与记忆中那条傲娇又黏人、会盘在他指尖打盹的小青蛇身影缓缓重叠。 心底那丝不悦的涟漪,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他忽然觉得,让这孩子记住今日为了江桓所做的一切牺牲,记住这份沉重得可能压垮未来所有轻松时光的“恩情”,并非好事。那只会成为执念,成为心魔,束缚住他本该肆意飞扬的翅膀。 更何况……他亲手孵出来、养大的小蛇,凭什么要为了别人,废去一身修为? 他不允。 谢盼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聚的却并非废除修为的凌厉力量,而是一团柔和朦胧、蕴含着奇异法则波动的白光。 楚珏等了半天,没等到预想中的痛苦,疑惑地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恰好看到那团白光朝自己笼罩下来。 “师尊?”他茫然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白光没入他的眉心。楚珏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身体软软倒下,被谢盼伸手接住。 谢盼抱着怀中陷入沉睡、呼吸平稳的少年,目光落在他红肿的额头上,另一只手轻轻拂过,那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光洁。 他抱着楚珏,身影再次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百草峰江桓休养的竹屋外。 沈暄和刚给江桓喂完药,见到去而复返的谢盼,以及他怀中昏睡的楚珏,有些诧异:“谢师兄,这是?” “魔气虽除,恐有心魔残留。我为他们施术,静心宁神。”谢盼语气平淡,听不出异常。 沈暄和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还是师兄考虑周全。” 谢盼走到榻边,将楚珏放在已然熟睡的江桓身侧的空位上。两个少年并排躺着,一个温润清俊,一个灵动精致,此刻都闭着眼,呼吸均匀。 他再次抬手,同样的朦胧白光笼罩了江桓,确保关于楚珏为他苦苦哀求、甚至愿以修为交换的这段记忆,被彻底抹去,不留痕迹。 做完这一切,谢盼深深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楚珏,转身离去,玄色身影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第6章 青哗 晨曦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楚珏在柔软的被褥间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清脆的轻响。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梦都没有一个。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灵力充沛,仿佛能一口气绕着青哗峰跑上十圈。 “唔…睡得真舒服!”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只刚睡醒的猫儿般舒展着身体。阳光落在他尚且带着睡意的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泛着柔和的金光。 不知怎的,他今天特别想见到师尊。虽然谢盼总是冷着一张脸,话也少得可怜,待在他身边多半时间只能对着那张俊美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发呆,但楚珏就是觉得,在师尊身边特别安心。就像…就像小时候,虽然他破壳也没几年,蜷缩在温暖的窝里,被那股熟悉的、凛冽又强大的气息包裹着一样。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脚麻利地套上门派制服,对着水镜胡乱抓了抓睡得翘起来的几缕呆毛。镜中的少年眉眼灵动,皮肤白皙,因为刚睡醒还带着点红扑扑的色泽,像刚摘下的水蜜桃。他对着镜子龇了龇牙,露出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这才心满意足地推开卧房门。 刚踏出门槛,差点撞上一抹浅绿色的身影。 “哎哟!”楚珏吓了一跳,往后跳了半步,定睛一看,连忙行礼,“沈师姑!” 沈暄和手里提着个小巧的药篮,里面放着几株沾着晨露的灵草,看样子是刚采药回来。她看着楚珏这副活力四射、毫无阴霾的模样,微微怔了一下。按照她预想的,这孩子此刻就算不守在江桓榻前,至少也该是忧心忡忡、面带憔悴才对。 她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小珏醒了?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好得很!浑身是劲儿!”楚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拍得砰砰响,以示自己状态绝佳。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心没肺的朝气。 沈暄和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道:“既然无事,怎么不去看看你江师兄?他就在隔壁厢房休养。” “江师兄?”楚珏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纯粹的茫然,仿佛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他怎么了?为什么要去看他?” 这下轮到沈暄和愣住了。她看着楚珏那双清澈见底、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疑惑,没有任何担忧、后怕或者别的复杂情绪。就好像……昨天那个为了江桓哭得撕心裂肺、磕头磕得额头见血、甚至不惜以废去修为作为交换的少年,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一个荒谬又合理的猜测瞬间浮上沈暄和的心头。 记忆抹除。 是了,只有这个解释。谢盼出手救回了江桓,但同时,抹去了楚珏这段关乎牺牲的记忆。他是不想看到这孩子被这份过于沉重的付出束缚住未来?还是……有别的原因? 沈暄和心思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你江师兄昨日下山除魔,不慎被魔气所伤,幸得你师尊出手,已无大碍了。” “哦!原来是这样!”楚珏恍然大悟,随即又撇了撇嘴,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对“别人家孩子”遭遇不幸时微妙的“与我无关”感,“救好了就行啦!沈师姑您医术高超,师尊他又那么厉害,江师兄肯定没事的!” 他那副理所当然、甚至有点“这点小事也值得专门提?”的表情,彻底印证了沈暄和的猜测。她心中暗叹,谢盼啊谢盼,你这护犊子也护得太……干脆利落了点。直接把人家拼死拼活救人的功劳和苦劳抹得一干二净。 “嗯,是没事了。”沈暄和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不再提及江桓,转而问道,“你这是要去找你师尊?” “对呀对呀!”一提到谢盼,楚珏的眼睛瞬间又亮了几分,像撒了一把碎星,“睡醒了就想去找师尊待着!沈师姑要一起去吗?” 他发出邀请时表情真诚,似乎完全没觉得邀请温柔可亲的师姑一起去面对那座“冰山”有什么不对。 沈暄和失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你师尊那儿……太清净,师姑我还是回我的百草峰,伺候那些花花草草自在些。”她可不想去谢盼的忘尘居感受那能把人冻成冰雕的低气压。更何况,看楚珏这没心没肺快活的样子,她再去探究什么,反倒不好了。 “那好吧!”楚珏也不坚持,笑嘻嘻地朝沈暄和挥挥手,“师姑那我走啦!” 说完,他也不等沈暄和回应,就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雀鸟,脚步轻快地朝着谢盼的方向跑去。阳光勾勒着他挺拔又尚且单薄的少年背影,青色的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带着一股子用不完的活力和生机。 沈暄和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鲜活的青色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她提起药篮,转身走向自己的百草峰。罢了,既然谢盼选择了这种方式,那便如此吧。至少,眼前这个活泼灵动、眼里有光的楚珏,比昨日那个绝望癫狂、恨不得以身相代的孩子,更让人放心些。 只是……不知道那位被蒙在鼓里的江师侄,日后若知晓真相,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楚珏一路几乎是蹦跳着上了青晔峰。 与百草峰浓郁的生命气息不同,青晔峰上剑气凛然,连空气都带着锋锐的质感。沿途遇到的剑修师兄师姐们,个个神色冷峻,步履生风。若是平时,楚珏少不得要收敛气息,做出一副“我很乖巧绝不惹事”的模样,但今天他心情实在太好,甚至还有胆子跟相熟的师兄打招呼。 “赵师兄早!练剑呢?” “钱师姐好!今天天气真不错!” 被他招呼的剑修们大多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或者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回应。更有甚者,直接一道凌厉的剑风扫过来,吓得楚珏“哎哟”一声,抱头鼠窜,嘴里还不忘嚷嚷:“孙师兄你轻点!差点削掉我头发!” 那姓孙的剑修收剑而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聒噪。” 楚珏冲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远了。他才不怕呢!青晔峰上谁不知道他是谢长老罩着的人……呃,罩着的蛇?虽然师尊看起来并不怎么想罩他,但反正没人敢真的把他怎么样。 忘尘居那玄色冷硬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时,楚珏放缓了脚步,稍微整理了一下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一点。虽然他知道这多半是徒劳——在师尊眼里,他大概永远都是那条破壳时连杯子都能卡住的小笨蛇。 他走到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前,还没抬手,门就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楚珏眼睛一亮,立刻钻了进去。 殿内一如既往的清冷空旷,光线幽暗,只有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冰冷的光晕。谢盼依旧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玄色长袍,背对着他,站在大殿中央,身姿挺拔如孤峰绝崖,仿佛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 “师尊!”楚珏欢快地叫了一声,像只归巢的小鸟,几步就凑到了谢盼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敢靠得太近打扰,又舍不得离得太远。 谢盼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楚珏早就习惯了这种单方面的交流。他自顾自地开始汇报,声音清亮,带着点小得意:“师尊,我昨天睡得可好了!一觉到天亮,连梦都没做!感觉灵力都精纯了不少呢!” 他悄悄运转了一下灵力,指尖泛起淡淡的青色光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哦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碰到沈师姑了。”楚珏想起刚才的偶遇,随口说道,“她说江师兄昨天除魔受伤了,是师尊您救的他?师尊您真厉害!” 他语气里的崇拜真诚无比,但提到江桓时,就像提到任何一个普通的、不太相熟的师兄一样,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波动。 谢盼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楚珏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他吸了吸鼻子,像只小狗一样在空气中嗅了嗅,然后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师尊,您这里怎么还是这么冷冰冰的?连点熏香都没有。我跟您说,百草峰可香了,各种各样的药草香,闻着就让人精神!要不……我下次去沈师姑那儿讨点安神的香来给您点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用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感染这片冰冷沉寂的空间。他甚至开始比划:“或者种点花?就种在殿外面那个角落里!我认识一种叫‘星星眼’的小花,晚上会发光,可好看了!保证不占地方,也不影响您练剑!” 谢盼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落在楚珏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脸上。 楚珏被他看得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师尊,我是不是……又话太多了?” 谢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冷悦耳,却没什么温度:“灵力运转无碍?” “无碍无碍!好得很!”楚珏连忙保证,还特意挺了挺胸膛。 “根基未损?” “没损没损!牢固着呢!” “神识清明?” “清明!特别清明!看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楚珏用力点头,生怕师尊不信。 谢盼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确认他话里的真实性。半晌,才几不可察地几不可察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嗯。” 就这一个字,楚珏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夸奖,瞬间眉开眼笑,刚才那点小心翼翼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胆子也肥了起来。 “师尊,您今天不练剑吧?我能不能……就在这儿待会儿?”他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谢盼,“我保证安静!绝对不吵您!我就……就在那边打坐!”他伸手指了指大殿角落里一个蒲团。 那是他小时候经常盘踞的地方。那时候他体型小,盘在蒲团上正好,还能一边打盹一边偷偷看师尊练剑。 谢盼瞥了一眼那个蒲团,又看了看楚珏那张写满了“我想留下”的脸,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重新转回了身,面向空阔的大殿。 这就是默许了! 楚珏心中一阵欢呼,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生怕谢盼反悔似的,轻手轻脚、几乎是踮着脚尖溜到了那个蒲团边,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他学着谢盼平时打坐的样子,挺直背脊,双手结印,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玄妙状态。 可是……做不到。 殿内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听到微风穿过殿外竹林发出的沙沙轻响,甚至能听到……师尊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瞄向大殿中央那道玄色的背影。 师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默的山。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棂,恰好有一缕落在他如墨的发丝和宽阔的肩膀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仿佛连光都被他周身的气息冻结了。 楚珏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一条小蛇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缠在师尊冰冷的手指上,或者盘在他膝头打盹。师尊的手指虽然凉,但对他来说却是最安心的温度。那时候师尊虽然也话少,但偶尔会用指腹轻轻摩挲它的小脑袋,或者在他调皮捣蛋时,用那种看似严厉实则无奈的眼神瞥它一眼。 是什么时候开始,师尊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沉默了呢? 好像……是从他化形之后? 楚珏甩了甩头,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开。师尊一直都是这样的,是他自己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黏人了而已。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也挺黏的。 他重新闭上眼睛,努力收敛心神。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忘我”,而是放任自己的灵觉,去感受这殿内唯一的气息。 谢盼的气息很冷,像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寒冰,又像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锋芒。但这冰冷之中,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如星海般的沉静与强大。 楚珏放松身体,让自己的呼吸慢慢调整,试图去贴合那股沉静的节奏。 一下,两下…… 渐渐地,他躁动的心跳平缓下来,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也如同沉入水底的沙砾,慢慢沉淀。他不再觉得这大殿冰冷空旷,反而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被无形力量包裹着的安全感。就像……回到了蛋里? 这个比喻让他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安心的弧度。 他不再试图去“修炼”,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师尊的存在,感受着这片空间的宁静。阳光悄悄移动,将他的影子拉长。少年坐在蒲团上,背脊挺直,眉眼柔和,周身散发着一种介于青涩与沉静之间的独特气息,像一株在冰雪旁悄然生长的青竹,脆弱又坚韧。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鹤唳,打破了这片寂静。 楚珏猛地从那种半冥想的状态中惊醒,下意识地看向谢盼。 谢盼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饿了?”谢盼突然开口,问了一个让楚珏猝不及防的问题。 “啊?”楚珏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饿了。毕竟早上起来光顾着跑来,都没吃东西。 他老实地点点头:“有点。” 谢盼没再说话,只是袖袍微微一拂。 一道流光闪过,楚珏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巧的食盒。食盒是白玉材质,上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看起来精致又清冷,跟这忘尘居的风格很搭。 楚珏好奇地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清甜诱人的香气瞬间飘了出来。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块晶莹剔透、如同翡翠般的水晶糕,还有一小壶散发着淡淡灵气的花露。 正是他最喜欢吃的、用清晨带着紫气的灵花蜜露制作的水晶糕! 楚珏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像饿了好几天的小兽看到了肉骨头,惊喜地抬头看向谢盼:“师尊!您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谢盼已经重新转回了身,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聒噪。吃完便回去。” “哦……”楚珏缩了缩脖子,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水晶糕,咬了一小口。清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和灵气,好吃得他眯起了眼睛,满足得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他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一边偷偷看着师尊的背影,心里像是被这甜滋滋的糕点塞满了,又暖又涨。 虽然师尊总是冷冰冰的,话又少,还老是嫌他吵。 但是…… 他会给他准备喜欢的点心。 会在他受伤的时候,虽然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受过伤,默默治好他。 会允许他待在身边,哪怕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 楚珏吃着糕点,喝着花露,只觉得此刻时光静谧美好得不像话。那些关于江师兄为什么受伤、沈师姑为什么问他那些奇怪问题的疑惑,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吃完师尊给的点心,然后…再赖一会儿? 少年小口啜饮着甘甜的花露,腮帮子被糕点塞得微微鼓起,一双清澈的眸子弯成了月牙,里面映着殿内幽冷的光,却闪烁着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纯粹而温暖的笑意。 至于那些被遗忘的、沉重的过往…… 就让它永远被遗忘吧。 第7章 晏晞 楚珏一路小跑着穿过连接各峰的白玉廊桥,清晨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一想到要去晏晞峰,他的心情就像这初升的朝阳般明媚。 晏晞峰与其他山峰截然不同,还未走近就能感受到浓郁的妖气。这里的树木格外高大苍翠,奇花异草遍地丛生,偶尔还能看见几只开了灵智的小妖在林间嬉戏。对身为半妖的楚珏来说,这里比规矩森严的青晔峰自在多了。 “师父!我来啦!” 楚珏人未到声先至,清脆的嗓音惊起了林间的几只灵雀。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果然在殿前的空地上看见了那个慵懒的身影。 简序衍斜倚在软榻上,一身月白长衫随意地披着,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阳光洒在他浅金色的发丝上,映出柔和的光晕。听见楚珏的声音,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一双琥珀色的猫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哟,小蛇儿来了?”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戏谑,“今日倒是准时。” 楚珏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弟子什么时候迟到过?” 简序衍轻轻“啧”了一声,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楚珏的额头:“上个月初七,辰时三刻才到;还有大前天,说是睡过头了...” “师父!”楚珏捂住额头,脸微微发红,“那些都是意外!” 看着少年急得跳脚的模样,简序衍满意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他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袖:“今日你师兄师姐们在后山练习化形术,你去找他们一起修炼。”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促狭:“年末考核就要到了,若是不能晋级...” 楚珏立刻挺直腰板,信誓旦旦地保证:“师父放心!弟子超级勤奋的,一定能考到榜首!” 少年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写满了“快夸我”三个字。简序衍强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来: “最好能做到。”他轻轻摇晃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团扇,“不然我就告诉你师尊,说某条小蛇在晏晞峰不用功,整天就知道偷懒...” “师父好讨厌!”楚珏瞬间炸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虽然他是条蛇。他气鼓鼓地瞪着简序衍,脸颊涨得通红,“我才没有偷懒!我这就去修炼!” 看着少年气呼呼跑远的背影,简序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慵懒地重新躺回软榻上,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让他舒服地眯起了双眼。 果然,逗弄这条小青蛇是整个青云山最有趣的事。 楚珏一路跑到后山,还在为简序衍的话生闷气。他摘了片叶子在手里撕着,小声嘀咕:“臭师父,就知道拿师尊吓唬我...” 后山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弟子。与其他山峰不同,晏晞峰的弟子们大多带着些妖族特征:有的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有的身后拖着尾巴,还有的瞳孔是野兽般的竖瞳。 “小珏来啦!”一个顶着狐狸耳朵的少女朝他招手,“快过来,我们在练习化形术呢!” 楚珏立刻收起郁闷的表情,欢快地跑过去:“素素师姐!” 名叫素素的少女是只三尾狐妖,在晏晞峰修炼已有百年。她亲热地搂住楚珏的肩膀:“今天师父又逗你玩了?大老远就听见你喊‘师父好讨厌’。” 楚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师父老是说要告诉师尊我不用功...” 旁边一个虎妖少年哈哈大笑:“整个晏晞峰谁不知道,就你最好逗!一提到谢长老就炸毛!” “才没有!”楚珏嘴硬,耳朵却悄悄红了。 众人笑闹了一阵,开始认真修炼。楚珏虽然是半妖,但化形术却学得极好——这大概要归功于他从小就被迫维持人形的经历。 “看我变!”楚珏掐了个诀,周身泛起淡青色的光芒。片刻后,原地出现了一条通体翠绿的小蛇,背上一道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小蛇只有手指粗细,灵活地在地上游走。它试图爬上旁边的一棵树,却因为太滑而屡屡失败,最后气呼呼地盘成一团,吐出粉色的信子。 素素被萌得心都要化了,伸手想摸它的小脑袋,却被灵活地躲开。 “小气鬼,摸一下都不行!”素素佯装生气。 小蛇骄傲地昂起头,下一秒却突然变回人形。楚珏站稳身子,得意地扬起下巴:“我的化形术是不是进步很大?” “确实不错。”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简序衍不知何时来到了后山。他依旧那副慵懒模样,手中却多了一柄玉骨折扇。 “师父!”弟子们纷纷行礼。 简序衍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楚珏的头:“化形术尚可,但维持时间太短。若是考核时突然变回原形...” 楚珏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顿时打了个寒颤。他可是要在师尊面前表现的!要是突然变成一条小蛇...太丢人了! “弟子一定勤加练习!”他急忙保证。 简序衍满意地点点头,又指点了几句其他弟子,便晃悠着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回头补充一句:“小蛇儿,记得午时去药园浇水。” 楚珏:“...”他就知道师父不会让他闲着! 修炼一直持续到午时。楚珏告别了师兄师姐们,认命地往药园走去。 晏晞峰的药园与其他地方不同,里面种的大多是适合妖族修炼的灵植。有的会发出悦耳的音乐,有的会在月光下跳舞,还有的甚至会偷偷咬人。 楚珏拎着水桶,小心翼翼地避开一株正在打瞌睡的食人花。这花是简序衍的心头好,脾气却差得很,上次差点把他的袖子咬掉一块。 “臭师父,明明有那么多杂役弟子,偏要我来浇水...”他一边嘟囔一边舀水,动作却十分轻柔,生怕伤到这些娇贵的灵植。 浇到一株月光草时,楚珏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块他偷偷藏起来的水晶糕——谢盼给他的那份他舍不得一次吃完。 “分你一块。”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糕点,放在月光草的叶片上。这种草最是挑食,只吃带有月华之气的食物。 月光草欢快地摇晃起来,叶片泛起柔和的银光。楚珏看着它,不自觉地笑了。 虽然简序衍总是逗他,但楚珏心里明白,师父其实待他极好。知道他饮食起居都在青晔峰,就从不在修炼之外的事情上苛责他;知道他半妖之身修炼不易,就总是找机会单独指点;知道他喜欢灵植,就让他来打理药园... “小傻子,发什么呆呢?” 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楚珏手一抖,剩下的水晶糕差点掉在地上。 简序衍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偷吃?” “我没有!”楚珏下意识地把糕点藏到身后,脸又红了。 简序衍也不拆穿,只是伸手从他肩上拈下一片落叶:“浇水就浇水,怎么还和草说起话来了?”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楚珏注意到师父今天戴了个新的戒指,银色的戒圈上镶嵌着一颗琥珀色的猫眼石,和他眼睛的颜色很像。 “师父的新戒指真好看。”他忍不住称赞。 简序衍挑眉,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手:“眼光不错。这可是你师尊送的。” 楚珏顿时睁大眼睛:“师尊送的?”他怎么不知道师尊还会送人礼物? “是啊。”简序衍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前几日打赌赢来的。你师尊那个冰块脸,输的时候表情可精彩了。” 楚珏想象了一下谢盼输赌局的样子,却发现根本想象不出来。在他心里,师尊永远是那般波澜不惊,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他动容。 “师尊才不会...”他小声反驳。 “怎么不会?”简序衍凑近他,压低声音,“你要是不信,下次我带你去亲眼看看?我知道你师尊好多糗事哦...” 楚珏的心跳突然加速。能知道师尊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个诱惑太大了! 但他很快又摇摇头:“不行,我不能偷看师尊...” “迂腐!”简序衍用扇子敲他的头,“你这性子,真是越来越像那个冰块脸了!” 楚珏捂着被敲的地方,不服气地嘟囔:“像师尊有什么不好...” “好好好,你说好就好。”简序衍似乎觉得无趣,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对了,今晚月色不错,我要在峰顶赏月,你来陪我。” “啊?”楚珏苦着脸,“可是弟子今晚还要回青晔峰...” “怎么?”简序衍回头瞥他一眼,“陪师父赏月都不愿意?那我只好去找你师尊聊聊某条小蛇最近的表现了...” “我去!”楚珏立刻改口,“弟子一定去!” 简序衍这才满意地离开。走到药园门口时,他突然回头,朝楚珏眨眨眼:“记得带点你藏起来的点心,分师父一些。” 楚珏:“...”所以他偷藏点心的事师父早就知道了! 傍晚时分,楚珏结束了一天的修炼,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青晔峰。 与晏晞峰的热闹不同,青晔峰永远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夕阳的余晖给玄色殿宇镀上一层金边,却依然化不开那股凛冽的剑气。 楚珏轻手轻脚地走进忘尘居,果然看见谢盼站在窗边,望着远方的云海出神。 “师尊。”他小声唤道。 谢盼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楚珏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他自顾自地汇报今天的经历:“弟子今日在晏晞峰练习化形术,师父说进步很大...后来去药园浇水,月光草开花了,很漂亮...” 他说得仔细,连简序衍的新戒指都提到了,唯独省略了被威胁和今晚要赏月的事。 谢盼安静地听着,直到楚珏说完,才缓缓转身。夕阳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那张俊美的脸显得更加清冷。 “修为有进益便好。”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楚珏却因为这句简单的肯定而雀跃起来。他忍不住往前凑了凑,眼睛亮晶晶的:“师尊要检查弟子的化形术吗?今天师父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谢盼突然伸手,轻轻拂过他的发梢。 “沾了草叶。”谢盼摊开手,掌心是一片细小的叶子。 楚珏愣在原地,脸颊微微发烫。师尊的手指很凉,触感却格外清晰。 “多、多谢师尊...”他结结巴巴地道谢,心跳莫名加速。 谢盼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朝内室走去。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顿: “夜间露重,添件衣裳。” 楚珏呆呆地看着师尊离去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师尊这是在关心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丝丝甜意,连带着对今晚的赏月也没那么抗拒了。 夜幕降临,楚珏如约来到晏晞峰顶。 简序衍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他换了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袍,散着的金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见楚珏来了,他懒懒地招招手: “来得真慢,月亮都等急了。” 楚珏在他身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弟子带了点心...” 简序衍眼睛一亮,立刻凑过来看:“算你还有点良心。”他挑了一块玫瑰糕,满足地眯起眼,“嗯,甜而不腻,是你沈师姑的手艺?” 楚珏点点头,自己也拿了块莲子糕小口吃着。 今夜月色极好,银白的月光洒满峰顶,远处的云海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偶尔有夜行的飞鸟掠过,留下清脆的鸣叫。 “好看吗?”简序衍突然问。 楚珏老实点头:“好看。” “比你青晔峰的月色如何?” 楚珏认真想了想:“青晔峰的月亮...很冷。”就像师尊一样,美丽,却遥不可及。 简序衍轻笑一声,用扇子轻轻敲他的头:“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感慨?”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月光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流淌:“你师尊啊,就是活得太认真了。像这样偶尔偷个闲,赏赏月,喝喝酒,多好。” 楚珏看着师父被月光柔化的轮廓,突然觉得此时的师父格外好看——不是平日里那种狡黠的美,而是一种慵懒随性的风情。 “师父和师尊...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他忍不住问。 简序衍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怎么?好奇?” 楚珏用力点头。 “那就...”简序衍拖长了音,看着楚珏期待的眼神,恶作剧般地笑了,“不告诉你!” “师父!”楚珏气得又想炸毛。 简序衍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揉揉他的头发:“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总之就是你师父我魅力太大,那个冰块脸抵挡不住...” 楚珏才不信他的鬼话,但看师父的样子是不打算说了,只好悻悻地闭嘴。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简序衍似乎有些醉了,说话越发随意: “小蛇儿,你知道吗?其实你师尊他...”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眼神飘向远处的黑暗:“看来有人来接你了。” 楚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月光下,一道玄色身影正缓步走来。衣袂翻飞间,带着凛冽的剑气,不是谢盼又是谁? “师尊!”楚珏慌忙起身。 谢盼走到近前,目光在楚珏身上停留片刻,确认他无碍,才转向简序衍: “夜深了。” 简序衍歪在软榻上,醉眼朦胧地笑:“哟,谢长老亲自来接人啊?怕我把你的小蛇儿带坏了?” 谢盼不理他的调侃,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夜深了。” 楚珏生怕两人起冲突,赶紧道:“师尊,弟子这就跟您回去!” 简序衍看着他们,突然笑得更欢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凑到谢盼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楚珏看见师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走吧。”谢盼不再多言,转身先行。 楚珏连忙向简序衍行礼告退,小跑着跟上师尊的脚步。 走出很远,他忍不住回头,看见师父还站在月光下,朝他们挥手。那身影在银白的月色中,莫名显得有些孤单。 回青晔峰的路上,谢盼一直沉默。楚珏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师尊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他这么晚还在外面? 直到走到忘尘居前,谢盼才停下脚步: “明日还要修炼,早些休息。”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楚珏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是,师尊!”楚珏乖巧应道,犹豫了一下,又小声补充,“师尊也早点休息...” 谢盼看了他一眼,月光下,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嗯。” 看着师尊走进殿内,楚珏才长长舒了口气。他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突然觉得,青晔峰的月色其实也很温柔。 而此刻的晏晞峰顶,简序衍依然独自饮酒。月光洒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真是个傻孩子...”他轻声自语,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意。 夜风拂过,吹动他月白的衣袍。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跃上他的膝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简序衍轻轻抚摸着灵猫柔软的毛发,望着楚珏离去的方向,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 有些事,现在还不是说破的时候。 不过...来日方长。 第8章 灵枢 楚珏觉得自己今天可能起得太早,脑子还有点迷糊。他刚踏出忘尘居,准备溜达去晏晞峰找简序衍,琢磨着能不能再蹭几块新做的花糕,就被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来人穿着一身绣满银色符文的宽大袍服,跑起来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正是千符峰的弟子,赵小乙。赵小乙是楚珏在低阶弟子大课上认识的,性格跳脱,跟楚珏很合得来。 “楚师弟!楚师弟!可算找到你了!”赵小乙气喘吁吁,一把抓住楚珏的胳膊,眼睛亮得惊人,“快!跟我去灵枢峰看看江师兄!” “江师兄?”楚珏被拽得一个趔趄,脸上写满了茫然,“看他做什么?他怎么了?” 他印象里,江桓师兄好像是前几天除魔受了点伤,但师尊不是已经出手救治了吗?应该早就没事了吧?怎么还要特意去看? 赵小乙一副“你怎么这都不知道”的表情,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哎哟,我的好师弟!江师兄是为了救我们才受的伤,虽然谢长老妙手回春,但咱们做师弟师妹的,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下,表达关心嘛!走走走,大家都去了,就差你了!” “啊?大家都去了?”楚珏眨了眨眼,心里有点犯嘀咕。他倒不是不关心江师兄,只是……总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特意跑一趟。而且,他今天还计划着去晏晞峰呢,师父昨天说了,今天要教他一个新奇的幻形术,能变成林间小鹿的那种! “可是,我……”楚珏试图挣扎一下。 “别可是啦!”赵小乙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拽着他就往灵枢峰的方向拖,“江师兄人那么好,平时对我们多有照顾,你忍心不去看看?听说他这次伤到了元气,需要静养,我们就在门外看一眼,送点慰问品,不打扰他休息!” 楚珏被他半拖半拽地拉着走,嘴里还在小声嘟囔:“我知道江师兄人好……可是,可是师父还等着我呢……” 但他的抗议在赵小乙的热情,或者说蛮力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少年清俊的脸上带着点不情愿,又有点无可奈何,像被强行抱去洗澡的小猫,浑身的毛都透着别扭。 他一边被拉着走,一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青晔峰顶那冷硬的轮廓,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唉,今天的幻形术学不成了,希望师父别生气才好。 而就在楚珏被赵小乙“劫持”走的同时,青晔峰忘尘居内,一直静立于窗边的谢盼,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内。 灵枢峰,青冥堂侧殿。 江桓靠坐在干净的床榻上,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门口络绎不绝前来探望的师弟师妹们,温和地一一谢过大家的好意。 楚珏被赵小乙推到门口时,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挠了挠头,觉得江师兄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大碍了,便也跟着众人说了句:“江师兄,你好好休息。”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但那份关心,听起来和旁边那些真心实意、眼眶微红的师妹们相比,就显得平淡甚至有些……客套。 江桓闻声看向他,目光温和依旧,点了点头:“有劳楚师弟挂心,我已无大碍。” 楚珏“哦”了一声,觉得任务完成,便想拉着赵小乙开溜。他实在不习惯这种挤在人群里寒暄的场面。 然而,就在楚珏的身影消失在灵枢峰小径尽头后不久,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青冥堂不远处的一株古松枝桠上,繁茂的松针完美地遮掩了他的身形。 谢盼的目光掠过那些探望的弟子,并未在江桓身上停留,而是追随着那抹被拉走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青色身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他眉头微蹙,正准备离开,三道身影却如同约好了一般,自不同的方向悠然出现,恰好呈三角之势,将他隐隐围在了中间。 袁晟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宽大的掌门袍服穿得松松垮垮,手里还拎着个小巧的酒葫芦;沈暄和提着药篮,笑容温婉,仿佛只是恰巧路过;而简序衍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倚在另一棵树下,指尖绕着自己一缕金色的发丝,琥珀色的猫眼里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 “哟,这不是我们日理万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长老吗?”袁晟率先开口,语气里的戏谑毫不掩饰,“怎么有空跑到这灵枢峰来……赏松?” 谢盼面无表情地从松枝上落下,站定,玄色衣袍纹丝不动,声音冷澈:“路过。” “路过?”简序衍轻笑出声,嗓音带着点慵懒的磁性,“这路可真是绕得够远的。从你的青晔峰到这儿,怕不是得‘路过了’大半个青云山吧?” 沈暄和掩唇轻笑,语气柔和却不容回避:“谢师弟,既然碰上了,不如移步暄和那里坐坐?我刚得了些新茶,正好请大家品鉴一番。” 谢盼的目光扫过三人,这阵仗,绝非偶遇。他心下明了,这几人是有备而来。但他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喝茶了?”袁晟凑近一步,哥俩好地想揽谢盼的肩膀,被对方一个冰冷的眼神冻在原地,悻悻地收回手,“行行行,你厉害。其实吧,是有点小事想问问你。” 谢盼不语,静待下文。 袁晟摸了摸鼻子,看了眼沈暄和,又瞟了眼简序衍,见两人都示意他开口,这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少有的正经:“那个……谢师弟啊,你跟师兄交个底,你是不是……对楚珏那孩子做什么了?” 谢盼眼皮都未抬:“何意?” “还装傻?”简序衍接过话头,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谢盼,“那小蛇儿最近不对劲,很不对劲。你没发现吗?” 谢盼终于将目光转向他,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袁晟抢着说,手指比划着,“就说今天,他被千符峰那小子拉来看江桓,一副不情不愿、恨不得立刻跑路的模样!这要是放在以前,他早就第一个冲过来,围在江桓床边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了!哪会像现在这样,站在门口说句话都像完成任务?” 沈暄和微微颔首,补充道:“确实如此。前几日我在百草峰遇到他,提起江桓受伤之事,他反应平淡,仿佛在听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消息。这与以往……大相径庭。” 简序衍用扇骨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猫眼眯起,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最重要的是,他最近往百草峰跑的次数,屈指可数。以前可是恨不得一天跑八趟,找各种借口就为了看一眼他那‘江师兄’。现在倒好,整天不是窝在你那冷冰冰的忘尘居,就是跑我晏晞峰撒欢。这转变……未免太快、太彻底了些吧?”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都聚焦在谢盼身上,带着探究和笃定。他们都不是愚笨之人,楚珏对江桓那点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这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若说其中没有谢盼的手笔,谁也不信。 谢盼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寒冰表情,直到他们说完,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无波:“他不愿去,便不去了。有何问题?” “问题大了!”袁晟差点跳起来,“那是‘不愿去’吗?那根本就是‘不在意’了!谢盼,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 比如,抹掉了一段不该存在的记忆?后面这句话,袁晟没直接说出口,但眼神里已经写得明明白白。 谢盼迎上他们的目光,声音冷硬:“他的事,我自有分寸。” “分寸?”简序衍挑眉,“你的分寸就是让他变得不像他自己?谢盼,那孩子虽然有时候傻乎乎的,为了江桓那小子能豁出一切看得人来气,但那也是他真性情的一部分。你现在这样……等于硬生生把他掰成了另一个人。” 沈暄和也柔声劝道:“谢师兄,我们知道你是为他好,怕他陷得太深受伤。但感情之事,强求不得,也……扭曲不得。你这样做,若他日后察觉真相,又该如何自处?” 面对好友们连番的质疑和劝说,谢盼的唇线抿得更紧了些,周身的气息也越发寒冷。他沉默了片刻,只重复道:“我未曾伤他。” 这话无异于默认了他确实动了手脚。 袁晟抚额,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他还想再说什么,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们聚在此处,所为何事?” 众人回头,只见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而来。来人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月白道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清俊出尘,眉眼间仿佛凝结着高山之巅的冰雪,正是灵枢峰长老,江桓的师尊——柳云卿。 他手中拿着一卷丹方,似乎刚从丹房出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几人,最后落在被“围堵”在中间的谢盼身上。 袁晟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道:“柳云卿!你来得正好!快来评评理!谢盼这家伙,他……” “他的事,我无意插手。”柳云卿淡淡打断袁晟的话,语气疏离。他看向谢盼,目光清冷如常,“只是,既然谢长老在此,我灵枢峰近日新炼制了一批‘宁心静气’的丹药,正缺人试药。谢长老修为高深,最是合适不过。” 试药? 在场几人,包括谢盼,神色都微微一动。 谁不知道灵枢峰炼制的丹药效果……嗯,比较随缘。他本人技艺超群,炼出的自然是极品,但他座下那些弟子们,水平就参差不齐了。灵枢峰出品的丹药,效果时常出人意料,好的时候能助人顿悟,差的时候……可能就得在卧房呆上几天了。故而,“灵枢峰试药”在青云山高层内部,算是个心照不宣的、带着点调侃意味的“惩罚”。 柳云卿此刻提出让谢盼试药,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虽不追问,但对谢盼的做法亦不赞同,小惩大诫。 袁晟和简序衍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沈暄和也低下头,掩饰住唇边的笑意。 谢盼看着柳云卿那双清冷的眸子,又瞥了一眼旁边明显在看热闹的袁晟和简序衍,知道今日这事是绕不过去了。他若坚持不承认,或者直接甩手走人,只怕接下来一段时间,灵枢峰的各种“新品丹药”会源源不断地送到青晔峰。 他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玄色的身影在灵枢峰温润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孤峭冷硬。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柳云卿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最终,谢盼微微移开视线,避开了柳云卿的目光,却也依旧没有开口。那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明确地表达着他的抗拒与不妥协。 他才不会承认。 至少,现在不会。 而此刻,早已被赵小乙拉远,走在返回青晔峰路上的楚珏,对此间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他正苦恼地想着,该怎么跟师父解释自己今天爽约的事情。少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蓝天白云,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变成了对明天学习新幻形术的期待。 至于那个曾经让他心跳加速、目光追随的江师兄…… 好像,真的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遥远得,如同上辈子做过的一个模糊的梦。 第9章 一些旧事 灵枢峰侧殿外的松林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柳云卿那句“试药”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湖面,激得袁晟和简序衍眼神乱飞,嘴角抽搐,想笑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只好拼命忍住。沈暄和微微侧过脸,望向远处一株姿态奇崛的古松,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稀世灵花。 被围在中心的谢盼,玄色衣袍无风自动,周身寒气更盛三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柳云卿清冷的脸,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什么都没说,但那态度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不解释,不妥协,不试药。 就在这僵持不下、连空气都快要冻住的时候,一道温和又带着些许无奈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片寂静: “诸位师兄师弟,还有……谢师弟,聚在此处,是赏松,还是……论道?” 众人回头,只见周景暮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他今日穿着一身较为正式的月白云纹广袖长袍,墨发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衬得他面容愈发清雅俊逸,只是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被强行从乐境中拉回现实的淡淡倦意。他身侧,亦步亦趋跟着的,正是穿着同样款式、颜色却更为沉静靛蓝长袍的周清慕。 与周景暮的温雅不同,周清慕虽是孪生弟弟,容貌有**分相似,气质却迥异。他眼神灵动,嘴角天然带着点上翘的弧度,即使穿着这般保守严实的衣袍,也掩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情修的风流意味。只是此刻在自家兄长面前,他明显收敛了许多,连站姿都透着一股“我很乖巧”的味道。 袁晟一看到周景暮,眼睛瞬间亮了,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连忙凑上前,压低声音:“景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让你好好休息……” 他语气里的讨好和小心翼翼几乎要溢出来。 周景暮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接话,目光转向场中神色各异的几人,最后落在明显是风暴中心的谢盼身上,温和道:“方才在附近调音,察觉此处气息……颇为热闹,便过来看看。可是发生了何事?” 沈暄和见状,柔声开口,打了个圆场:“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碰巧遇上谢师弟,便想着邀他去我那儿尝尝新茶。” 她说着,轻轻碰了碰身旁的柳云卿。 柳云卿接收到信号,面无表情地收起那卷丹方,语气依旧平淡:“嗯。既然周师兄也来了,不妨同去。” 简序衍立刻抚掌笑道:“这个主意好!沈师姐的新茶定然是极品,可不能错过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袁晟。 袁晟立刻会意,连忙揽住周景暮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没敢太用力):“对对对,喝茶喝茶!景暮,你也一起来,散散心,总闷在房里也不好。” 周景暮被几人半推半就着,又见谢盼虽冷着脸,却也没有直接反对,便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一行人,各怀心思,浩浩荡荡地转移到了百草峰沈暄和的居所。 沈暄和的居所与她的人一样,透着温婉雅致。竹屋外的药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奇花异草散发着混合的清香。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用心,窗明几净,熏着淡淡的宁神香。 众人分宾主落座,沈暄和亲自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药修特有的从容与精准。很快,清雅的茶香便弥漫开来,稍稍冲淡了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 楚珏被赵小乙拉着,早已离开了灵枢峰范围。少年人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他正蹲在路边的草丛里,试图用刚学会的引虫诀吸引一只翅膀闪着磷光的灵蝶,早把探望江桓的那点小别扭抛到了九霄云外。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洋溢着一种未经世事的、蓬勃的生命力。 而百草峰竹屋内,气氛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平和。 茶过一巡,到底还是袁晟最先沉不住气。他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谢盼,旧事重提:“谢师弟,这里也没外人了,你跟师兄交个底,楚珏那孩子……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谢盼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帘微垂,看着杯中沉浮的碧色茶叶,依旧不语。 简序衍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懒洋洋地接口:“还能怎么打算?不就是看那小蛇儿对江桓小子太上心,怕他年少冲动,将来受伤,索性一劳永逸,让他忘了干净呗。” 他说话时,琥珀色的猫眼斜睨着谢盼,带着点“我都懂”的戏谑。 沈暄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中带着不赞同:“谢师兄,抹去记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情感发自本心,强行剥离,犹如剜肉补疮。且不说此法有违天道常伦,若他日楚珏自己察觉痕迹,忆起往事,又当如何自处?那冲击,恐怕比原本的情伤更甚。” 柳云卿虽未说话,但清冷的目光也落在谢盼身上,显然持相同看法。 周景暮安静地听着,微微蹙眉。他性子温和,不喜干涉他人之事,但涉及小辈,且是用这等非常手段,也觉不妥。他斟酌着开口:“谢师弟,楚珏那孩子心性纯良,活泼烂漫,虽是半妖,却难得保有赤子之心。你将他护得这般严实,连一段记忆都要替他抉择,是否……有些过了?” 被众人连番质疑,谢盼终于抬起眼。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冷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烦躁? “他为了江桓,可自废修为。” 短短一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在座几人都是一怔。 袁晟瞪大了眼:“什么?自废修为?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暄和恍然:“是了……那日他来求我救江桓,我告诉他唯有谢师兄的青晔剑意可解魔气,他便急匆匆跑了……原来之后还发生了这等事……” 简序衍收起了懒散的表情,猫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了然:“啧,没想到那小傻子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周景暮和柳云卿也面露诧异,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谢盼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茶杯壁上摩挲了一下,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冷硬的决绝:“此等心性,执念已成。若不斩断,必为心魔所困,毁其道途。”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个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我抹去了他那段记忆。” 竹屋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煮水的咕嘟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原来如此。 若楚珏真的冲动到愿意为江桓舍弃一身修为,那谢盼此举,虽然手段激烈,其初衷……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毕竟,修为是修士的根本,道途更是漫长艰辛,容不得如此儿戏和孤注一掷。 一直安静坐在周景暮身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周清慕,此刻却眼睛越来越亮。他听着众人的话语,尤其是谢盼那句“执念已成”,只觉得心头痒痒,仿佛有无数个小钩子在挠。他修的是情道,讲究的就是顺应本心,释放天性,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强行压抑、扭曲情感的做法。 在他看来,楚珏对江桓那点少年爱慕,纯粹又热烈,多美好!谢盼这冰块师兄非但不加以引导,反而直接一刀切,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解风情到了极点!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专业领域”受到了挑战,忍不住轻轻扯了扯兄长周景暮的袖子,用气音极小声道:“哥,你看谢师兄他……” 周景暮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分点。 周清慕撇撇嘴,但终究没敢在兄长面前造次,只好端起茶杯,假装喝茶,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在谢盼和屋外,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正在扑蝶的楚珏之间来回扫视,脑子里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勾勒各种“拨乱反正”的戏码。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存在感极低的温浸月忽然开口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蛊修特有的、黏腻又清冷的奇异质感,像某种珍稀毒蛇滑过冰面:“谢师兄此举,倒是与我阁中驯养某些性情刚烈、易伤己身的灵蛊时,所用的‘断念蛊’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穿着一身繁复的墨绿色苗疆服饰,银饰精巧,面容苍白俊美,眼神却空洞淡漠,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关心。“只是,‘断念’易, ‘续缘’难。蛊虫尚有反噬之日,何况人心?谢师兄可曾想过,记忆能抹,本能难消。那孩子对药修一脉的天然亲近,对生机气息的敏锐感知,或许本就是吸引他靠近江桓的缘由之一。你如今强行掐断,犹如堵截江河,水无出路,终有溃堤之险。” 温浸月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内容却让在场几人,包括谢盼,都微微蹙眉。这话听着像是在分析利弊,但那冰冷的、将人与蛊虫类比的语气,总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周清慕正愁没机会发表高见,一听温浸月这“高论”,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也顾不上兄长的警告了,放下茶杯就反驳道:“温浸月!你少在那里危言耸听!什么蛊虫反噬,什么溃堤之险!感情之事,岂是你那套养蛊的理论能解释的?” 他转向谢盼,脸上带着情修特有的、混合着自信与蛊惑的笑容:“谢师兄!要我说,你这法子太笨了!堵不如疏,这道理你总该懂吧?楚珏那孩子现在是对江桓有了执念,那你想法子让他把这份心思转到别处不就行了?何必费那么大劲抹除记忆,还留下后患!” 袁晟一听,来了兴趣,好奇地问:“转到别处?转到何处?” 周清慕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谢盼,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暧昧不明的笑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谢师兄,要我说,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就是你亲自上阵!那孩子不是最依赖你、最听你的话吗?你稍微对他好点,多关心关心他,让他体会到不一样的温暖,等他开了窍,眼里心里自然就只有你了!到时候,什么江桓李桓的,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这叫什么?这叫移情!我们合欢宗……呃,是我们情修一脉,最擅长这个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主意妙极了,简直是为谢盼量身定做的解决方案,兴奋得眼睛发光:“要是你觉得这样太慢,或者不好意思下手,那还有个更直接的法子!找个机会,制造点意外,比如中了什么必须阴阳调和才能解的奇毒啊,或者误入了什么能引动心底**的秘境啊,到时候天雷勾动地火,顺势而为,生米煮成熟饭!保管他从此以后死心塌地,眼里再也看不到别人!这法子虽然猛了点,但见效快啊!我们宗里好多……” “周、清、慕!”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景暮一声带着薄怒的低喝打断。周景暮脸色微沉,看着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只觉得额角青筋都在跳。他就知道,让这家伙开口准没好事!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歪门邪道! 袁晟和简序衍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忍俊不禁,肩膀微微耸动。沈暄和无奈地摇头,端起茶杯掩饰嘴角的笑意。柳云卿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但眼底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温浸月则冷哼一声,苍白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说“果然是不入流的手段”。 谢盼的脸色,在周清慕说出“生米煮成熟饭”几个字时,已经彻底黑成了锅底。他周身寒气暴涨,竹屋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骤降,连煮水的小炉火苗都摇曳了一下。他盯着周清慕,眼神锐利如冰锥,几乎要将他钉在原地。 周清慕被兄长一吼,又被谢盼这么一盯,顿时怂了,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我这不也是为了谢师兄和楚珏好嘛……方法虽然直接了点,但管用啊……总比某些人把活人当蛊虫养要好……” 后面这句,他是冲着温浸月说的。 温浸月连眼皮都懒得抬,只冷冷吐出两个字:“肤浅。” “你说谁肤浅?!” “谁应说谁。” “温浸月你!” 眼看着周清慕和温浸月这两人又要像往常一样吵起来,竹屋内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而……滑稽。 袁晟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简序衍也用扇子掩住半张脸,猫眼里满是看好戏的笑意,火上浇油地感叹:“唉呀呀,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可如何是好哦……” 沈暄和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哭笑不得。 周景暮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心力交瘁。 柳云卿默默地将自己的茶杯往远离争吵中心的方向挪了挪。 而处于风暴眼之一的谢盼,看着眼前这吵吵嚷嚷、献计献策,虽然大多是馊主意的同门,再想到那个还在外面没心没肺扑蝴蝶的小徒弟,只觉得前所未有的…… 头疼。 就在周清慕和温浸月互相瞪视、剑拔弩张,袁晟劝架、简序衍看戏,周景暮无奈,沈暄和好笑,柳云卿置身事外,而谢盼周身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那一刻—— 一道清越、沉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安抚力量的声音,自竹屋外传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都别吵了。” 第10章 短痛,长痛,剧痛 闻晏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喧嚣池塘的定石,瞬间让竹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凝滞了片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器修长老闻晏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竹屋门口。他身形挺拔,穿着一身便于炼器的深蓝色劲装,袖口与衣摆处用银线绣着繁复的器纹,隐隐有灵光流转。他的面容算不上顶顶俊美,却轮廓分明,眉宇间带着器修特有的沉稳与专注,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淬炼过的玄铁,此刻正落在气鼓鼓的周清慕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与安抚。 “阿晏!”周清慕一见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丢开与温浸月的对峙,几步凑到闻晏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指着温浸月告状,“你来得正好!温浸月他又用她那套养蛊的歪理邪说唬人!还说我的法子肤浅!” 闻晏轻轻拍了拍周清慕的手背,动作自然熟稔,显然做惯了这般安抚。他抬眼看向屋内众人,目光在谢盼那寒气四溢的身影上略一停留,最后转向沈暄和,微微颔首致意:“沈师姐,打扰了。” 沈暄和柔柔一笑:“晏师弟来得正好,也品品我这新茶。” 闻晏却摇了摇头,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关于楚师侄的事,我方才在外面,大致听到了。” 他目光转向谢盼,语气依旧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直接剖开了问题的核心:“谢师兄,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自己抉择。”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原本稍稍平息的周清慕又跳了起来:“阿晏!你疯了?!现在告诉他,那小蛇儿还不得闹翻天?他那么喜欢……呃,他之前那么喜欢江桓那小子,知道师尊抹了他记忆,肯定要跟谢师兄怄气的!” 温浸月也冷冷开口,苍白脸上满是反对:“胡闹。记忆已抹,心绪方平。此时揭开,犹如撕开将将愈合的伤口,徒增痛苦,甚至可能引发心绪剧烈震荡,于修行有碍。此等风险,岂能儿戏?” 她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个造型奇特的银色蛊盅,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闻晏的目光扫过激动的周清慕和反对的温浸月,最后依旧定在谢盼身上,黑沉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动摇:“现在告诉他,让他气几天,和等他日后自己察觉真相,恨谢师兄你一辈子。选一个。”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残酷而现实:“气几天,是短痛。恨一辈子,是长痛。” 沈暄和轻轻“啊”了一声,秀眉微蹙,脸上露出不忍:“闻师弟……难道就一定要从这两个里面选一个吗?就没有……更温和些的法子?” 她身为药修,最是心慈,见不得这般非此即彼的决绝。 闻晏看向她,语气缓和了些,但内容依旧犀利:“沈师姐心善。但此事如同炼器,材料有瑕,是趁其未成器时剥离打磨,还是等其成型后再眼睁睁看它因这点瑕疵而崩毁?谢师兄当初选择抹去记忆,便是选了后一种风险。如今,不过是把选择的时间点提前。” 他目光再次转向谢盼,一字一句道,“或者,还有第三条路。” 众人皆是一怔,连一直如同冰雕般的谢盼,指尖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闻晏的声音清晰地在竹屋内回荡:“让谢师兄现在,立刻,废了楚珏的修为。让他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体会灵力尽失、道途断绝之苦。这是剧痛。谢师兄,短痛,长痛,剧痛,选一个吧。” 竹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就连最跳脱的周清慕,也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袁晟倒吸一口凉气,简序衍摇扇子的手停在了半空,柳云卿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周景暮不赞同地看向闻晏,连温浸月空洞的眼神里都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废去修为……剧痛……这闻晏,平日里看着沉默寡言,一开口竟如此……狠绝? 闻晏却仿佛没看到众人惊愕的目光,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周清慕,眼神里带着询问,仿佛在说‘我说的可对?’。周清慕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虽然觉得阿晏这法子有点太狠了,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他立刻用力点头,表示支持:“对!阿晏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剧痛不如长痛……呃,剧痛好像有点太痛了,但还是短痛好!” 他这毫无原则的支持,让众人一阵无语。 闻晏得到道侣的肯定,虽然这肯定有点歪,便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等待着谢盼的抉择。他深蓝色的衣袍在百草峰温润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与他此刻提出的冷酷选项相得益彰。 而此刻,被众人反复讨论、命运似乎悬于师尊一念之间的楚珏在做什么呢? 他刚刚成功用引虫诀吸引到了那只磷光闪闪的灵蝶!那灵蝶翅膀薄如蝉翼,在阳光下变幻着七彩的光芒,优雅地停在了他小心翼翼伸出的指尖上。 “哇……”楚珏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指尖上这美丽的小生灵,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他试着动了动手指,那灵蝶也不怕生,轻轻扇动翅膀,磷粉簌簌落下,在阳光中闪烁着梦幻的光点。 “你真好看!”楚珏用气音小声对灵蝶说,脸上绽开一个傻乎乎又满足的笑容,早把什么江师兄、什么探望、什么被赵小乙强行拉来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少年人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一只漂亮的蝴蝶,一片形状奇特的云,甚至是一块甜滋滋的糕点,都能让他们瞬间阴转晴,焕发出勃勃生机。 他正琢磨着能不能多吸引几只,组成一个小型的“灵蝶舞蹈团”去给师尊看,说不定师尊也会觉得有趣呢?虽然师尊大概率只会冷淡地瞥一眼,然后让他“专心修炼”。但楚珏就是忍不住想和师尊分享一切他觉得美好的事物。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蹲在草丛里,身形尚且单薄,却充满了韧劲,像一株迎着阳光肆意生长的青草。细密的汗珠沾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脸颊因为兴奋和日晒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对这个世界最纯粹的好奇与喜爱。 这与竹屋内正在进行的、关乎他未来情感与道途的沉重讨论,形成了鲜明而又带着几分荒诞的对比。 竹屋内,沉默还在延续。 谢盼依旧没有开口。他玄色的身影立在窗前,背对着众人,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壁,落在了远处那个正对着灵蝶傻笑的身影上。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冰冷与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压抑气息。 废去修为……剧痛…… 闻晏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心底最深处。 他想起楚珏破壳时那颤巍巍缠绕上他手指的冰凉触感;想起他第一次成功引气入体时,兴奋得满屋子乱窜,最后蹿上他肩膀蹭他脸颊的欢快;想起他为了江桓,跪在忘尘居外,磕头磕得额头见血,眼神绝望而执拗地说“我愿意”…… 他亲手孵出来的小蛇,他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少年,难道真的要让他承受“剧痛”?或者,等着那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长痛”? “短痛……”袁晟摸着下巴,喃喃自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听起来,好像是……代价最小的?” 他看向谢盼的背影,语气带着试探,“谢师弟,要不……你就认个栽?跟楚珏那孩子坦白算了?他那么黏你,顶多闹几天脾气,哄哄就好了嘛!” 简序衍用玉骨折扇抵着下巴,猫眼转动,也开始帮腔,或者说看热闹不嫌事大:“袁师兄此言有理。小蛇儿心性单纯,最是记吃不记打。谢师兄你到时候多给他准备几盒水晶糕,再说几句软话,说不定他转头就忘了。总好过哪天他突然想起来,觉得你欺骗了他,那才真是……”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柳云卿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他一贯的理性分析:“记忆抹除之术,并非天衣无缝。强烈的刺激、相似的情景、甚至修为突破时的顿悟,都可能成为唤醒记忆的契机。风险确实存在。” 这话无异于默认了闻晏提出的“长痛”风险。 周景暮轻轻叹了口气,温声道:“谢师弟,楚珏那孩子,虽有时跳脱,但并非不明事理。你与他坦诚相待,说明缘由,他或许一时难以接受,但未必不能理解你的苦心。”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因为闻晏到来而底气十足、正偷偷对温浸月做鬼脸的周清慕,无奈地补充道,“总比……用些旁门左道,或是隐瞒到底,要来得稳妥。” 温浸月冷哼一声,显然对“旁门左道”一词很是不满,但这次却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冷冷道:“隐患已种,如何拔除皆是痛楚。只是这‘短痛’之法,若操作不当,恐生变数。” 她指尖的蛊盅发出更清晰的沙沙声,仿佛里面的小东西也感受到了主人不平静的心绪。 周清慕立刻反驳:“能有什么变数!谢师兄修为高深,还制不住一条小蛇?要我说,就直接把他拎过来,按住了,然后噼里啪啦把事儿一说!他要是敢闹,就……就让他阿晏帮他冷静冷静!” 他说着,还用手肘捅了捅闻晏。 闻晏:“……” 众人:“……” 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带上了武力威胁。 沈暄和看着这一屋子人,有的冷静分析,有的煽风点火,有的提出冷酷选项,有的干脆想用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你们啊……真是……唉!” 她看向谢盼依旧沉默挺拔却莫名透出一丝孤峭的背影,柔声问道,“谢师弟,你的意思呢?”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谢盼身上。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小小的竹屋内。 窗外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楚珏终于心满意足地放走了那只恋恋不舍的灵蝶,看着它翩然飞入花丛深处。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嗯,该回青晔峰了!不知道师尊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忘尘居里对着云海发呆?他得赶紧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陪师尊用晚膳呢! 少年心里揣着简单的期待,脚步轻快地朝着青晔峰的方向跑去,青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像一片生机勃勃的嫩叶。他完全不知道,一场关于他命运的“审判”,刚刚在百草峰经历了怎样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 而竹屋内,在长久的、几乎让人以为他会一直沉默到天荒地老的寂静之后,谢盼那冰封般的侧脸轮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回头。 但一直紧抿的、冷硬的唇线,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气音,逸了出来。 “……嗯。” 这一声“嗯”,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袁晟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简序衍摇扇子的手彻底停下,猫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沈暄和微微睁大了美眸。 柳云卿端茶的手指顿了顿。 周景暮脸上露出些许意外。 温浸月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波澜。 周清慕直接“啊?”出了声。 就连提出“短痛”方案的闻晏,黑沉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谢盼他……这是…… 同意了? 同意把真相告诉楚珏? 同意承受那所谓的“短痛”? 在众人或惊愕、或了然、或担忧、或看好戏的目光中,谢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冰雪雕琢般的容颜在竹屋柔和的光线下,却仿佛有细微的裂痕蔓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挣扎”与“妥协”的情绪。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个正蹦蹦跳跳、无忧无虑返回青晔峰的少年身上。 他终究…… 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让他承受“剧痛”。 也……不敢赌那渺茫的、不被发现的可能,去面对未来可能的“长痛”。 那么,便只剩下…… 短痛。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恢复了一片沉静的冰海,只是那冰层之下,似乎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暗流。 他什么也没再说。 但那个轻飘飘的“嗯”字,已然昭示了他的抉择。 一场由抹去记忆引发的风波,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疼痛、却或许是唯一正确的出口。 只是不知道,当那只快乐的小蛇,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会委屈地红了眼眶,还是会……彻底炸毛? 百草峰竹屋内的茶香依旧袅袅,而青晔峰上的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风暴,似乎即将来临。 第11章 厮混 第十一章: 谢盼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漾开的涟漪却足以让竹屋内所有熟悉他性子的人心神震荡。 他同意了。 那个执拗、冷硬、习惯将一切掌控在手心、连解释都吝啬给予的谢盼,竟然同意了采用“短痛”之法,去向楚珏坦白。 玄色的身影没有再多做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众人一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转身便融入了竹屋外温煦的日光里,只留下满室沉寂和面面相觑的众人。 良久,沈暄和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素手执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为众人重新斟上已微凉的茶汤,声音柔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去吧。此事……终究不宜再拖。不要让那孩子等太久,心生更多不安才好。” 她这话,像是说给已离开的谢盼听,又像是说给在座的自己听。 茶香依旧袅袅,却似乎比方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真会去说?” 袁晟挠了挠他那一头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凑到柳云卿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觉得这么悬呢?谢冰块那性子,让他低头跟小辈解释?还是这种……他自己都觉得是‘为你好’但手段激烈的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柳云卿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清冷的眉宇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他既已应下,便会去做。” 语气是惯常的肯定,但细听之下,似乎也藏着一丝极淡的不确定。谢盼的“应下”,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终结,反而可能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的开始。 “我看未必。” 简序衍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又已歪回了椅子里,指尖绕着垂落肩头的一缕金发,琥珀色的猫眼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谢盼那人,你们还不了解?他答应去‘说’,可没说怎么‘说’,说‘多少’。我敢打赌,他此刻心里定然转过了八百个弯子,琢磨着怎么用最‘温和’、最‘不会吓到那小蛇儿’的方式,透露一点点无关痛痒的‘真相’,既能应付了我们今日的‘逼迫’,又能继续把他那宝贝徒弟蒙在鼓里大半。”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像只算计成功的猫:“说不定啊,他现在回去,就是想着怎么把忘尘居再加固几层禁制,或者干脆找个由头,带着楚珏出门云游个三年五载,等风头过了,小孩儿心思淡了,再回来。美其名曰:历练。” 周景暮闻言,温雅的眉头微微蹙起,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序衍,莫要把谢师弟想得那般……工于心计。他方才的神色,不似作伪。” 他放下茶杯,语气温和却坚定,“我看他是真的想通了。失去的滋味……他比我们任何人都体会得更深。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再以‘保护’之名,行‘伤害’之实,将楚珏越推越远。他承受不起第二次……那样的后果。” 他话语未尽,但在座几人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是深埋在青云山过往岁月里的一道沉重伤疤,与谢盼息息相关,也是他如今性情如此孤冷偏执的根源之一。 柳云卿沉吟片刻,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或许,他会选择性地告知一部分。剔除掉那些他认为会引发剧烈冲突、或者让楚珏过于伤心的细节,只保留一个……经过修饰的、更容易被接受的版本。” 比如,只提魔气凶险,他为救江桓损耗甚大,师尊出手相助,至于那“自废修为”的决绝和记忆被抹的真相,则轻描淡写,一语带过,甚至干脆隐去不提。 “这不还是骗嘛!” 袁晟一拍大腿,觉得柳云卿这话简直说到了点子上,“换汤不换药!我就说嘛,谢盼这家伙,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服软!” 沈暄和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这几个加起来岁数都快百岁的男人,为了师弟和师侄的事争得如同孩童般面红耳赤,虽然柳云卿和周景暮还算克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柔声打断道:“好了好了,无论谢师弟作何选择,那都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了。我们能做的,点到即止便可。终究……路要他们自己走。” 她话音刚落,一直安静坐在角落,仿佛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温浸月,忽然用她那特有的、带着冰冷黏腻质感的声音开口,空洞的眼神扫过在场几人:“与其在此妄加揣测,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若那孩子记忆复苏,心绪激荡,引动体内妖力或灵力失控,又当如何?” 她指尖那个小巧的银色蛊盅再次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应和主人的话语。“我阁中尚有几种安魂定魄的蛊虫,虽不能根治,或可暂缓其苦。” 她这话说得平淡,却让众人心头都是一凛。温浸月出手,向来效果与风险并存。 “呸呸呸!温浸月你少乌鸦嘴!”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声音猛地插了进来,“我们家小楚珏好着呢!才不会灵力失控!用得着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虫子?”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方才还坐在周景暮身边,跟着闻晏一起“失踪”了的周清慕,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正叉着腰,一脸不满地瞪着温浸月。而他身旁,依旧站着那沉默如山、深蓝色劲装的闻晏。 “咦?清慕,晏师弟,你们刚才去哪儿了?” 袁晟好奇地问道,他光顾着讨论谢盼,都没注意这两人什么时候溜走的。 周清慕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自然,随即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说:“要你管!我和阿晏……我们去……去查看了一下百草峰周边的灵脉走势!对!灵脉走势!免得有些人动不动就放虫子,坏了风水!” 他这话明显是针对温浸月。 温浸月连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苍白俊美的脸上满是不屑,仿佛在说“荒谬”。 闻晏则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黑沉的眸子扫过众人,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对道侣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做任何补充或纠正。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将周清慕袖口处一抹不易察觉的、疑似草屑的痕迹轻轻拂去。 周景暮看着自家弟弟那副明显心虚又强装镇定的模样,以及闻晏那不动声色的维护,心中了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弟弟,性子娇纵,被宠得有些无法无天,也唯有在闻晏身边时,才能稍稍收敛些。 简序衍却是眼尖,猫眼在周清慕微红的耳根和闻晏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透着点餍足的脸上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带着点暧昧的笑意。他摇了摇手中的玉骨折扇,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道:“哦——查看灵脉走势啊——这查看得……衣衫都有些不整了呢,周师兄。” 周清慕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像熟透的虾子,跳脚道:“简序衍!你胡说什么!谁衣衫不整了!我这是……这是刚才走路被树枝刮的!” “是吗?” 简序衍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百草峰的灵植,什么时候长得如此……狂野不羁了?改日我得向沈师姐讨教一下种植之法才是。” 沈暄和看着这活宝般的师弟,忍俊不禁,连忙打圆场:“好了序衍,莫要再打趣清慕了。” 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周清慕和闻晏,“回来便好,茶尚温,再饮一杯吧。” 周清慕气呼呼地拉着闻晏坐下,还不忘狠狠瞪了简序衍和温浸月一眼。 就在这气氛刚刚重新缓和下来,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时,一直安静得几乎让人忘记存在的温浸月,再次开口。她那双空洞的眸子没有任何焦点,声音平铺直叙,却像一块冰砸进了微温的茶汤里: “周清慕方才不见踪影,恐怕并非查看什么灵脉。” 她顿了顿,在周清慕骤然警惕的目光中,冷冷地、一字一句地抛出了结论, “多半,又是耐不住寂寞,寻了哪个看得过眼的弟子或是路过精怪,不知在何处厮混去了。” “温浸月!!!” 周清慕瞬间炸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指着温浸月,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血口喷人!污蔑!**裸的污蔑!我早就……我早就……”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气息骤然冷硬了几分的闻晏,后面“从良了”三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 闻晏黑沉的眸子看向温浸月,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锋,周身那股属于顶级器修的、厚重而压迫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他没有说话,但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袁晟和简序衍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端起茶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出卖了他们。 沈暄和以手扶额,只觉得今日这茶,喝得真是……波澜壮阔。 柳云卿默默地将自己的座位往旁边挪了挪,离可能的冲突中心远了一些。 周景暮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呵斥弟弟注意言行,并向温浸月解释,虽然他觉得跟温浸月解释纯属多余,就听见周清慕带着哭腔,多半是气的扑到闻晏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声音又委屈又响亮地宣告: “阿晏!她冤枉我!我自从和你结为道侣,心里眼里就只有你一个!什么弟子精怪的,我看都懒得看一眼!你要相信我!” 竹屋内,一时只剩下周清慕委屈的控诉声、茶炉咕嘟的轻响,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无忧无虑的鸟鸣。 百草峰的午后阳光,依旧温暖和煦,只是这竹屋内的气氛,愈发显得诡异而……热闹非凡。 而此刻,青晔峰通往忘尘居的石阶上,楚珏刚刚成功用新学的幻形术,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松鼠。他得意地甩着蓬松的大尾巴,抱着一颗用灵力幻化出来的、比他脑袋还大的松果,一蹦一跳地朝着峰顶前进,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师尊看到这么可爱的松鼠,总不会再板着脸了吧? 少年,或者说少年松鼠的快乐,简单而纯粹,与那纷扰复杂的人心算计,仿佛隔着一整个喧闹又宁静的春天。 I''m sorry. 昨天忘记发布了,望原谅??(??ˊ??ˋ)??*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厮混 第12章 合欢宗 楚珏变成的小松鼠,正抱着那颗硕大的、用灵力勉强维持着形状的松果,吭哧吭哧地往青晔峰顶蹦跶。蓬松的尾巴因为得意而翘得老高,圆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兴奋。他想象着师尊看到这只突然出现在冷清忘尘居的“小生灵”时,会不会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哪怕只是眉头动一下呢?那也值了! 然而,灵力幻化的松果到底不如实物稳固,蹦到一半,“噗”的一声轻响,松果如同被戳破的泡泡,化作点点灵光消散在空气中。 小松鼠(楚珏):“……” 他保持着前爪虚抱的姿势,愣在原地,黑豆似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委屈。怎么……怎么就没了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爪子,又抬头望了望还有好长一段的石阶,圆滚滚的身子瞬间垮了下来,连皮毛都仿佛失去了光泽。 “唉……”一声属于少年的、清亮又带着点挫败的叹息,从小松鼠嘴里发出,显得格外滑稽。他甩了甩尾巴,决定还是变回人形,老老实实走上去吧。这幻形术维持起来也挺耗精神的。 就在他准备运转灵力解除幻形时,一阵微风送来了隐约的说话声。声音是从百草峰方向传来的,隔着一段距离,听不真切,但其中一个声音拔得老高,带着明显的委屈和愤怒,辨识度极高——是周清慕师叔! 楚珏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像有一只小爪子在心里挠啊挠。师叔怎么了?谁惹他生气了?他立刻忘了变回人形的事,小巧的松鼠身子灵活地窜到路边一块大石头后面,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风中的话语。 ……败坏门派名声! 一个冰冷黏腻、辨识度同样很高的女声传来,是温浸月师叔。 温浸月你血口喷人! 周师叔的声音更激动了。 楚珏的小脑袋从石头后面探出来,黑眼珠滴溜溜地转。温师叔又说周师叔败坏名声了?这好像是他们俩固定的吵架主题?他想起之前偶尔听师兄师姐们提过,温师姑和周师叔关系不太好,见面就掐。可为什么呢?周师叔人明明挺好的,虽然有时候是有点……过于活泼,总会塞给他一些看起来花里胡哨、据说能“增加魅力”的小香囊或者闪着粉光的灵石,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了,没敢让师尊看见,但对他还是很照顾的。 小松鼠挠了挠自己的毛耳朵,一脸困惑。 百草峰竹屋内,气氛正僵持着。 周清慕死死抱着闻晏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圈都气红了,瞪着温浸月:“你凭什么总说我败坏门派名声?我合欢宗……我情修一脉也是祖师当年亲自请上山,光明正大开设的支脉!你凭什么看不起?!” 温浸月端坐不动,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指尖摩挲蛊盅的细微声响透露着她并非全然的漠不关心。她空洞的目光掠过周清慕,声音平铺直叙,却字字如冰锥:“合欢旧习,采补敛阳,纵情声色,罔顾伦常。纵使你如今有所收敛,然根基不改,门下弟子亦难免效仿行事放浪。长此以往,青云山清誉何在?” “你!”周清慕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反驳,袁晟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哎呀呀,温师妹,消消气,消消气。”袁晟搓着手,脸上堆起惯常的和事佬笑容,站到了两人中间,“这话说得就有点重了哈。咱们青云山海纳百川,祖师当年既然肯让情修一脉入驻,还单独划了‘留情苑’,那必然是有其道理的嘛。存在即合理,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给沈暄和使眼色。 沈暄和会意,柔声接口道:“袁师兄说得是。温师妹,清慕师弟如今早已不是当年合欢宗少主的做派。他授课传道,虽涉及情爱之理,但更多是引导弟子明心见性,认知自身情感,调和阴阳,于修行亦是有益补充。我看过他的教案,其中‘静心篇’、‘守意诀’皆是从道家经典化用而来,颇有章法。” 柳云卿也淡淡开口,语气理性:“门派声誉,在于弟子行止,在于道统传承,而非某一支脉的过往名声。清慕师弟近年并无劣迹,其门下弟子亦未闻有逾越门规之举。以此‘旧习’论定,有失公允。” 连简序衍也摇着扇子,懒洋洋地帮腔,虽然语气里还是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就是嘛,温师姐,你这可是带着有色眼光看人了。咱们谁还是弟子的时候没去听过几节周师兄的‘情感认知’课啊?我记得你那会儿还……” 他话没说完,就被温浸月一个冰冷的眼神冻了回去。简序衍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猫眼。 温浸月沉默了片刻,就在周清慕以为她要继续反驳时,她却突然将空洞的目光转向了袁晟,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袁师兄,你当年,为何选修《情缘初窥》?” “啊?我?”袁晟被问得一懵,下意识地挠了挠他那头乱发,脸上居然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可疑的红晕,眼神也开始飘忽,“那个……咳咳,还不是为了……为了更好的理解大道阴阳,万物化生之理嘛!对!就是这样!”他说得义正辞严,但飘忽的眼神和微红的耳根彻底出卖了他。当年他就是听说这课能教人如何追求心仪之人,才屁颠屁颠跑去报名的,指望着能用在当时还对他爱答不理的周景暮身上。 周清慕立刻抓住了把柄,指着袁晟对温浸月说:“你看!袁师兄就是为了追……唔唔唔!”他后面的话被袁晟扑上来死死捂住了嘴。 “你闭嘴!”袁晟老脸通红,恨不得把周清慕的嘴缝上。 温浸月无视这场闹剧,又将目光转向简序衍:“简师弟,你呢?” 简序衍摇扇子的手一顿,猫眼转了转,脸上露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我啊?自然是为了探究这世间至情至性之美,感受那神魂交融的极致愉悦……”他说着,还意味深长地舔了舔嘴唇。 众人:“……” 好吧,这很简序衍。 温浸月最后看向一直沉默的闻晏:“闻师弟?” 闻晏黑沉的眸子抬也没抬,只吐出了两个字,清晰而冷静:“炼心。” 众人皆是一愣。连挣扎着的周清慕和捂着周清慕嘴的袁晟都停了下来。 温浸月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她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然后,她才重新将目光落回气得像只鼓起来河豚的周清慕身上,声音依旧冰冷,但那股尖锐的敌意似乎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你们看,理由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最初皆因‘情爱’二字吸引。”她顿了顿,“我并非否定情修存在之价值。祖师将其纳入门墙,自有深意。情之一字,确为修行路上重大关隘,若能勘破,心境自有飞跃。” 周清慕听到这里,脸色稍霁,以为温浸月终于要讲点道理了。 谁知温浸月话锋一转,冰冷的目光再次锁定他:“我所指‘败坏名声’,并非否定情修道统,而是不齿你周清慕,身为长老,却依旧行事轻浮,举止孟浪,将私情滥爱挂在嘴边,动辄以‘合欢秘术’、‘阴阳调和’为噱头,引人想入非非!你传授的课程内容或许无错,但你本人,便是那最大的‘歧路’标志!让弟子们以为,修行情道,便是如你这般……四处留情,不知收敛!” 她最后几句话,说得又快又冷,像一连串冰珠子砸下来。 周清慕彻底炸了:“我哪有四处留情!我早就从良……不是!我早就一心一意对阿晏了!那些都是以前!以前的事!你怎么总揪着不放!我现在授课都是正经内容!是你自己心思龌龊,看什么都觉得是勾引!” “是否勾引,你心知肚明。”温浸月冷冷道,“昨日午后,留情苑后山竹林,你与那名新入门的木灵根弟子,靠得那般近,是在作甚?‘指导’他如何感受草木生机?需要贴得那般近,几乎耳鬓厮磨?” 周清慕一呆,随即跳脚:“那是因为他灵力运转不畅,我帮他疏导!隔着衣服呢!而且阿晏当时就在旁边看着!是吧阿晏!”他急切地摇晃闻晏的胳膊。 闻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证实了周清慕的话,但他看向温浸月的眼神,依旧带着冷意。显然,即便道侣行为并无逾矩,他也不喜旁人如此诋毁。 温浸月却像是没看到闻晏的眼神,只淡淡道:“瓜田李下,自当避嫌。你既为长老,更应谨言慎行。而非仗着道侣纵容,便肆意妄为。” “我哪有肆意妄为!”周清慕简直要气哭,“温浸月你就是对我有偏见!你就是嫉妒!嫉妒我有人疼有人爱,道侣厉害又专一!而你整天只能对着那些冷冰冰、黏糊糊的虫子!” 这话可就有点人身攻击了。 温浸月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竹屋内的温度仿佛都低了几度。她指尖的蛊盅发出急促的“沙沙”声,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激怒了。 “清慕!住口!”周景暮厉声喝道,脸色沉了下来。 袁晟和简序衍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个拉住快要暴走的周清慕,一个挡在温浸月身前。 “哎呀哎呀,吵归吵,怎么还人身攻击了呢!” “温师妹息怒,清慕他就是口无遮拦,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沈暄和也站起身,走到温浸月身边,柔声道:“浸月,清慕师弟心直口快,并无恶意。你知晓他性子的。” 柳云卿默默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某个储物袋上,那里似乎放着几瓶能迅速解毒或是稳定心神的丹药。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演变成全武行的时刻—— “噗叽?” 一个细微的、带着疑惑的叫声,从竹屋的窗棂边传来。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翠绿色……松鼠?正用两只小爪子扒着窗沿,努力探进一个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又茫然地看着屋内这一群神色各异、气氛紧张的长辈。 小松鼠(楚珏)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师叔师伯们看起来都气呼呼的。他刚才好像听到他们在吵架?为什么吵架呀?他本来只是想偷偷听听八卦,怎么感觉场面有点失控了? 少年(松鼠)清澈无辜的眼神,像一盆冰镇过的山泉水,哗啦一下,浇在了屋内这锅即将沸腾的油锅里。 滋啦—— 所有的怒火、争执、委屈、冰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命力的“意外”给打断了一瞬。 周清慕忘了生气,温浸月指尖蛊盅的沙沙声缓了下来,袁晟和简序衍保持着拉架的姿势僵在原地,沈暄和微微张开了嘴,柳云卿按在储物袋上的手松了松,连闻晏那黑沉的眸子里,都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 楚珏看着瞬间安静下来、全都盯着自己的长辈们,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害怕。他、他是不是打扰到他们了? 小松鼠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自己圆滚滚的身子藏到窗棂后面,只留下一双湿漉漉、带着点惊慌的黑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众人。 “呃……”袁晟最先反应过来,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哪来的小松鼠?还挺……别致?” 翠绿色的松鼠,倒是头回见。 沈暄和看着那松鼠眼中熟悉的灵光,以及那与某人原形如出一辙的背脊金线,虽然现在被皮毛覆盖不太明显,心中了然,不由得失笑,柔声道:“小珏,莫要顽皮,快变回来吧。” 小松鼠(楚珏)身子一僵,黑豆眼里闪过一丝“被发现了”的懊恼。他耷拉着耳朵,不情不愿地“噗”一声轻响,一阵淡青色的灵光闪过,窗沿上哪还有松鼠的影子?只有一个穿着青色弟子服、脸颊微红、眼神躲闪的清俊少年,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弟、弟子楚珏,见过各位师叔师伯……” 楚珏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偷听被抓个正着,还是在这种场合下,太丢人了! 周清慕一看到楚珏,像是找到了转移话题和倾诉委屈的对象,立刻挣脱袁晟,扑过来拉住楚珏的手,眼圈又红了,这次半真半假:“小楚珏!你来得正好!你快评评理!温浸月她是不是蛮不讲理?整天污蔑我败坏门风!我明明早就改邪归正……不是,我明明一直都很洁身自好!” 楚珏被他晃得头晕,一脸懵懂:“啊?周师叔……门风?什么门风?” 他年纪尚小,对情爱之事本就懵懂,对合欢宗的旧事更是一无所知,只觉得师叔们吵架的内容他完全听不懂。 温浸月看着楚珏那清澈见底、不染尘埃的眼眸,再看看周清慕那副“教坏小孩”的做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转开了视线。 闻晏走上前,将周清慕从楚珏身边拉开,沉声道:“够了。” 周清慕撇撇嘴,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只是依旧用控诉的眼神瞪着温浸月。 袁晟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陈年旧事了,还提它作甚!吓到孩子了!” 他拍了拍楚珏的肩膀,“小珏啊,没事了没事了,师叔伯们就是……就是切磋一下辩论技巧,对,辩论技巧!” 楚珏:“……” 他看起来很好骗吗? 简序衍摇着扇子,笑得像只狐狸:“小蛇儿,你这幻形术倒是越发精进了,连毛色都能随心而变了?下次不如试试粉红色?定然更讨喜。” 楚珏的脸更红了,头垂得更低。 沈暄和忍俊不禁,出来解围:“小珏,可是来找你师尊的?他方才已经回青晔峰了。” 楚珏一听,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是是是!弟子这就回去!” 说完,也顾不上行礼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身就跑,青色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了竹林小径的尽头。 看着少年仓惶逃离的背影,竹屋内的众人一时无言。 经过楚珏这一打岔,方才那火药味十足的气氛倒是散了大半。 周清慕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温浸月依旧面无表情,但周身寒气收敛了许多。 袁晟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唉,这叫什么事儿……” 柳云卿默默收回了按在储物袋上的手。 周景暮无奈地叹了口气。 简序衍则用扇子抵着下巴,猫眼望着楚珏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喃喃:“粉红色的小蛇……好像……也不是不行?” 众人:“……” 而被众人惦记着的,刚刚经历了一场“信任危机”与“坦白抉择”的谢盼,此刻正独自立于青晔峰忘尘居内,面对着窗外翻涌的云海,玄色背影孤峭如旧。 他并不知道百草峰后续发生的这场因他徒弟的松鼠形态而中断的争吵。 他只是在想,该如何对那只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又傻乎乎的小蛇,开那个口。 云海之下,少年奔跑的身影充满了活力,带着青涩的烦恼和未经世事的纯粹。 云海之上,玄衣仙尊静默伫立,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与一丝……近乎笨拙的迟疑。 山风拂过,吹动万千青丝与玄色衣袂,却吹不散这萦绕在峰顶的、无声的波澜。 第13章 小傻子 青晔峰顶,忘尘居外。 一道月白身影如同没有骨头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一株虬结的古松之后,浅金色的发丝在透过松针的斑驳阳光下闪着微光。简序衍屏住呼吸,琥珀色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的玄铁大门,耳朵几乎要竖起来,试图捕捉里面任何一丝动静。 他一路偷偷尾随谢盼回来,就是想看看这块万年寒冰到底有没有按照他们“商议”的,虽然他单方面认为那是商议,谢盼可能只觉得是噪音,结果,对楚珏那小家伙“坦诚”。 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两炷香的时间也过去了…… 忘尘居里安静得像是一座真正的古墓,连点风声都听不见。别说预想中楚珏委屈的质问或者哭闹了,就连谢盼那冷得能冻掉人舌头的训诫声都没有。 简序衍挠了挠自己光滑的下巴,猫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不对劲啊。按照谢盼那家伙的执行力,尤其是在关乎他那宝贝小蛇的事情上,既然昨天在百草峰默认了“短痛”方案,回来就该立刻拎着楚珏的耳朵把事儿说清楚才对。 难道……在自己跟踪之前,谢盼就已经说完了?然后楚珏那孩子……伤心过度,直接厥过去了?或者,被谢盼用某种方法“安抚”住了? 这个念头让简序衍心里像有只爪子在挠。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青晔峰,直奔晏晞峰的方向——这个时辰,楚珏多半在他那里修炼。 果然,刚踏进晏晞峰那充满勃勃生机,或者说妖气弥漫的地界,简序衍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楚珏正蹲在药园边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细长草茎,小心翼翼地逗弄着一株叶片肥厚、颜色鲜艳的“跳舞草”。那草随着他草茎的晃动,左右摇摆,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真的在翩翩起舞。 少年看得入神,侧脸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点孩子气的专注和得意,完全看不出半点刚刚经历过“情感真相暴击”的痕迹。 简序衍心里“咯噔”一下。这状态……也太正常了吧?正常得有点反常!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换上那副惯常的、慵懒中带着点戏谑的笑容,慢悠悠地晃了过去。 “小蛇儿,干嘛呢?又来祸害我的灵草了?” 楚珏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草茎差点掉地上,回头看见是简序衍,拍了拍胸口,嗔怪道:“师父!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吓死我了!” 他站起身,脸上还带着刚才逗弄灵草时的轻松笑意,“我才没祸害它们呢!我在跟它玩!你看它跳得多开心!” 他指着那株依旧在微微晃动的跳舞草,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星。 简序衍眯着猫眼,仔细打量着楚珏。脸色红润,眼神清澈,气息平稳,灵力充沛……嗯,确实不像刚哭过或者受过重大打击的样子。 他心下狐疑,面上却不显,状似随意地用手扇了扇风,倚在旁边一棵果树干上,懒洋洋地问:“哦,玩得挺开心嘛。对了,你师尊……最近有没有找你……说点什么特别的话?” “特别的话?”楚珏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他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啊。师尊还是老样子,话很少。昨天回去后,就问了我几句修炼上的事,然后给了我两块新做的茯苓糕,可好吃了!师父你要不要尝尝?我还留了半块……” 他说着就要去掏自己的储物袋。 “不用不用!”简序衍赶紧摆手,心里那点疑惑更深了。谢盼这厮,居然还能沉得住气?不但没说,还用糕点“收买”? 他看着楚珏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只有对糕点的回味和对师尊例行关心的坦然,完全没有被隐瞒真相的委屈或愤怒。 难道……谢盼改变主意了?不打算说了?准备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这可不行!“长痛”的风险可不是闹着玩的!闻晏那家伙说得对,现在气几天,总比将来恨一辈子强。 简序衍眼珠转了转,心里立刻有了计较。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摆出少有的、带着点严肃(自认为)的表情。 “小珏啊,”他语重心长地开口,“眼看这年末考核,也就剩下两三个月的光景了。” 楚珏正回味着茯苓糕的甜香,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挺起小胸脯,信心满满地说:“师父放心!弟子最近修炼可勤奋了!化形术、引灵诀、还有您教的那个‘迷踪幻影步’,我都练得可熟了!这次考核,我一定能拿个好名次,给师父和师尊争光!” 少年脸上洋溢着蓬勃的朝气,那是一种未经挫折、对前路充满无限憧憬的光芒。他握着小拳头,眼神坚定,仿佛面前不是一场严峻的考核,而是一个可以尽情展示自己的舞台。 简序衍看着他这副充满生命力的模样,心里那点“拨乱反正”的决心更坚定了。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能毁在谢盼那别扭的“保护”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楚珏的额头,力道不重,却带着师父的威严:“光说不练假把式。年末考核可不是你平时在晏晞峰逗逗草、扑扑蝶那么轻松。各峰精英弟子都会参加,竞争激烈得很。你想给你师尊争光,光是‘熟练’可不够,得是‘精湛’才行。” 他顿了顿,猫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开始给楚珏描绘“美好”前景:“你想想,考核那天,各峰长老、甚至掌门都会到场观礼。你要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咱们晏晞峰的幻形术使得出神入化,变幻自如,持续时间还长……到时候,台下该是多么惊叹?掌声该是多么热烈?你师尊坐在上面,看着你大放异彩,那冰块脸上,说不定都能冻出一丝笑纹来!” 楚珏被他描绘的场景说得心驰神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擂台上,身形变幻莫测,引得满堂喝彩,而高座之上,师尊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还有你的灵力操控,”简序衍继续添柴加火,“可不能只是引个蝴蝶、聚个水球就算了。得做到心随意动,如臂使指。到时候无论是实战对抗,还是法术演示,都得又快又准又稳!让你袁师伯、柳师伯他们都看看,咱们晏晞峰出来的弟子,可不光是会变戏法,根基扎实着呢!” 少年的好胜心被彻底点燃了。他用力点头,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嗯!师父,我明白了!我一定加倍努力!绝不偷懒!我要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光有决心还不够,”简序衍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始上“硬菜”,“从明天起,你的修炼量加倍。上午练习幻形术,不仅要形态逼真,还要能模拟出不同生物的气息和习性,持续时间必须超过一个时辰!下午练习灵力微操,我会给你准备一套特制的‘千针叶’,你得用灵力同时操控它们,在空中绣出不同的图案,不能有一丝偏差!” 楚珏听得眼睛都直了:“千……千针叶?还要绣花?” “怎么?怕了?”简序衍挑眉。 “不怕!”楚珏梗着脖子,虽然心里有点发怵,但想到考核时的风光和师尊可能的赞许,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弟子一定做到!” “这还差不多。”简序衍满意地摸了摸下巴,又补充道,“另外,每日的吐纳功课也不能落下,灵力积累是根本。还有,我书房里那几本关于妖族血脉天赋运用的典籍,你也得抽空研读,考核说不定会涉及。” 他一股脑地给楚珏布置了一大堆任务,几乎把少年接下来两三个月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目的嘛,自然是为了让楚珏忙起来,非常忙,忙到没心思想东想西。同时,高强度的修炼也能更快地提升他的实力和心境,万一……他是说万一,哪天真相大白,小家伙受了刺激,好歹有坚实的修为打底,不至于一下子垮掉。 这叫……未雨绸缪!简序衍在心里给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楚珏哪里知道自家师父肚子里这些弯弯绕绕,他只觉得自己肩负着为师尊和晏晞峰争光的重大使命,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他握紧拳头,眼神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考核场上大放异彩的场景。 “师父,您就瞧好吧!我这就去修炼!”少年说完,像只充满电的小豹子,转身就朝着平日修炼的空地跑去,脚步轻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昂扬的斗志。 看着那抹鲜活的青色身影消失在林间,简序衍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阳光洒在他月白的袍子上,暖洋洋的。 “唉,我可真是个为徒弟操碎了心的好师父啊……”他自言自语地感叹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满意的弧度。 至于谢盼那边…… 简序衍猫眼微眯。 看来,得找个机会,再去“提醒”一下那块不开窍的冰山了。 总不能真让那小傻子一直被蒙在鼓里吧? 那多无趣。 第14章 僵局 青晔峰顶,忘尘居内。 谢盼静立于窗边,玄色衣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孤峭。窗外云海翻涌,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一道温和的传音在他识海中响起,是周景暮。 「谢师弟,楚珏那孩子心思纯净,你既已决定,便莫要再拖延。坦诚相待,方是长久之计。」 谢盼指尖微蜷,冰凉的触感自指尖蔓延。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闻晏那句“短痛”与“长痛”的抉择,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他。昨日在百草峰,他确实……默认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大殿角落那个空着的蒲团上。那是楚珏常待的地方,有时打坐,有时……只是单纯蜷在那里打盹,像只找到安心窝的小兽。 该如何开口? 说为师抹去了你一段记忆,因你曾为他人不顾性命、甚至愿自废修为? 说那让你魂牵梦萦、甘愿付出一切的江师兄,如今在你脑中不过是个寻常同门? 谢盼甚至可以想象出楚珏听到这些话时的反应——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眸子会瞬间瞪大,充满了不可置信,然后迅速蒙上水汽,委屈、愤怒、或许还有被欺骗的伤心……他会跳起来质问,还是会红着眼眶默默流泪? 无论是哪种,都让谢盼觉得……棘手。 他习惯于楚珏围着他叽叽喳喳、活泼欢快的模样,习惯于那双清澈眼里全然的依赖与喜悦。他不想看到那里面出现裂痕,哪怕是暂时的。 或许……再等等? 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等楚珏修为再稳固些?心境再成熟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年末考核在即,此时告知,恐影响楚珏心境,干扰修炼。 至于那潜在的“长痛”风险……谢盼眸光微沉。有他在,总不会让那最坏的情况发生。 他终究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如同往日般,在忘尘居内静立,仿佛昨日的挣扎与抉择从未发生。 然而,就在他做出,或者说,未做出,决定的同时,一道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月白身影,正悄无声息地隐在殿外一隅。周景暮指尖掐着高阶隐身诀,气息收敛得如同山石草木,连谢盼都未曾察觉。 他并非不信任谢盼,只是深知这位师弟性子冷硬别扭,尤其在关乎楚珏的事情上,极易钻入牛角尖。他放心不下,便想着亲自来看一眼,确认谢盼是否已与楚珏坦诚布公。 时间一点点过去。 殿内始终寂静。只有谢盼那道玄色背影,如同凝固的墨迹,与窗外流动的云海形成鲜明对比。 没有预想中的交谈,没有少年清亮又或许会带着哽咽的嗓音,甚至连一丝灵力波动或情绪起伏都无。 周景暮温润的眉头渐渐蹙起。 谢盼……果然还是没有说。 他心中轻叹一声,既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隐身诀悄然撤去,月白身影如同水墨画中淡出的一笔,缓缓消失在青晔峰凛冽的山风之中。 楚珏今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是师父简序衍莫名其妙给他加了一堆修炼任务,美其名曰“冲刺考核,光耀师门”,把他累得够呛,现在连逗弄药园里那株最爱跳舞的灵草都没了力气。 接着,他刚从晏晞峰出来,还没喘口气,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周景暮师伯温和地叫住了。 “小珏。” “周师伯!”楚珏连忙行礼,心里有点打鼓。周师伯性子是顶好的,但每次找他,不是检查乐理功课,虽然他主修不是这个,但门内弟子在金丹期前需要学遍门内各个宗门的课程,所以他也学过乐修的课程,就是询问他有没有又乱收周清慕师叔那些奇奇怪怪的“礼物”。 周景暮看着眼前脸颊还带着运动后红晕、眼神清澈中透着一丝疲惫的少年,心中微软。他放缓了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修炼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楚珏点头如捣蒜,生怕师伯觉得他不用功,“师父布置的功课我都认真完成了!就是……有点多。”他小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对课业繁重的小小抱怨。 周景暮微微一笑,目光掠过楚珏光洁的额头,那里曾因某人的狠心而红肿破损,如今早已了无痕迹。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方才……可见过你师尊了?他可有寻你说些什么?” 又来了!楚珏心里嘀咕,今天怎么一个两个都问他师尊有没有跟他说什么?师尊平时话就少得可怜,除了检查功课时会蹦出几个“尚可”、“欠妥”、“继续”之类的词,还能说什么? 他老老实实地摇头,脸上带着纯粹的茫然:“没有啊。师尊他……还是老样子。” 他甚至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道,“昨天回去后,就问了问我灵力运转,然后给了我两块茯苓糕,没了。” 周景暮看着他那双写满了“真的没什么特别事”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谢盼啊谢盼,你真是…… 他心下摇头,面上却不显,依旧是那副温雅和煦的模样。他沉吟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带着点家常的亲切:“小珏,小聿前两日还提起你,说想楚珏哥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小聿?”楚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两簇小火苗,方才那点疲惫和疑惑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袁聿,是掌门袁晟师伯和周景暮师伯的孩子,今年刚满三岁,是个模样匀称、性子乖巧的娃娃。楚珏因为半妖身份,对气息敏感,又天生带着股让人放松的活力,小聿虽不常主动要求什么,但每次见到他,都会露出软乎乎的笑容。 “小聿想我了?”楚珏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方才被修炼压得有些耷拉的脑袋瞬间昂了起来,连带着周身那股青涩又蓬勃的生命力都重新焕发出来,“他在哪儿?在留情苑还是主峰?我这就去!”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陪乖巧的小聿待一会儿,可比面对师父那些变态的“千针叶绣花”任务要轻松愉快多了! 周景暮看着少年瞬间被点亮的表情,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又夹杂着些许复杂的情绪。他温声道:“他这会儿应该在留情苑后院的暖阁里看书。你若是得空,便去陪他坐坐吧。” “得空!我得空!”楚珏忙不迭地点头,脸上笑开了花,“谢谢周师伯!我这就去!” 话音未落,那抹青色身影已经像只被放出笼的雀鸟,脚步轻快、几乎带着蹦跳地朝着留情苑的方向跑去,衣袂在风中翻飞,划出充满活力的弧度。 周景暮站在原地,望着少年迅速远去的、充满了迫不及待意味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盼那边毫无动静,楚珏这边懵懂无知,依旧沉浸在简单的快乐里。 这僵局,也不知何时能破。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着与楚珏相反的方向走去,月白袍袖在风中轻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色。 而此刻的楚珏,早已将师尊的沉默、师伯的询问、师父加码的功课统统抛在了脑后。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安安静静、却会软软表达想念的小娃娃。 穿过连接各峰的白玉廊桥,绕过几处栽种着奇花异草的花圃,留情苑那精致婉约的院落轮廓便出现在眼前。与其他山峰的冷硬或古朴不同,留情苑处处透着雅致与精心打理过的痕迹,连空气都仿佛比别处更温软几分。 楚珏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放轻了脚步,果然看见暖阁的窗边,一个穿着淡蓝色小衫、头发柔软服帖的娃娃正端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画着彩色图样的书册,看得十分专注。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显得格外安静乖巧。 楚珏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没有像往常那样搞突然袭击,而是轻轻敲了敲开着的窗棂。 小聿闻声抬起头,看到是楚珏,那双沉静的大眼睛里立刻漾开浅浅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他放下书,从小凳子上滑下来,迈着稳稳当当的小步子走到窗边,仰头看着楚珏,声音清脆又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楚珏哥哥。” “小聿在看什么书呢?”楚珏趴在窗台上,笑眯眯地问。 “是爹爹给我找的灵植图谱。”小聿认真地回答,还举起书给他看上面的图画,“这个会发光的花,很好看。” 楚珏凑过去看了看,赞道:“小聿真厉害,这么小就能看这么厚的书了。” 小聿被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看了看楚珏,轻声说:“楚珏哥哥来找我,我很高兴。” 他虽然年纪小,性子也静,并不会主动要求陪伴,但有人来看他,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喜却是藏不住的。 楚珏心里一软,翻窗进去,动作轻盈地落在地上。他揉了揉小聿柔软的头发,感觉手感好极了,像摸到了最上等的丝绸。“我修炼完了,就想来看看你在做什么。”他在小聿旁边盘腿坐下,看着他手边的灵植图谱,“有没有不认识的字?楚哥哥教你啊。” 小聿摇摇头,指着图谱上的字一个个念给楚珏听,虽然稚嫩,却十分清晰。楚珏有些惊讶,这小家伙认的字还真不少。 阳光暖暖地照着,暖阁里弥漫着书香和淡淡的安神香气。楚珏看着小聿专注的侧脸,听着他清脆的念书声,只觉得方才被繁重课业搅得有些浮躁的心绪,慢慢沉淀了下来。陪着小聿,不需要费心思想着怎么玩闹,只是这样安静地待着,就觉得很舒服,很安心。 他偶尔会指着图谱上某株稀奇古怪的植物,编个无伤大雅的小故事,比如“这株跳舞草晚上会偷偷开音乐会”,或者“这朵食人花其实只喜欢吃甜食,咬人是因为它牙疼”,把小聿逗得眼睛弯弯。 小聿虽然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哈哈大笑,但他亮晶晶的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都显示着他很喜欢楚珏哥哥这些天马行空的故事。 “楚珏哥哥,”小聿听完一个关于“怕黑的月光草”的故事后,仰起小脸,认真地说,“你讲的故事,比书上的有意思。” 楚珏顿时得意起来,感觉自己找到了比修炼更有成就感的事情。“那当然!以后楚哥哥有空就来找你,给你讲更多好玩的故事!” “好。”小聿点点头,伸出小手,轻轻拉住了楚珏的衣袖,依赖的姿态不言而喻。 暖阁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下,周景暮不知何时去而复返,静静地立在那里。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里面那安宁温馨的一幕。 少年盘坐在孩童身旁,眉眼柔和,笑容干净,周身那股跳脱的活力在此时化作了温柔的耐心。而被他小心翼翼珍藏在记忆深处、关乎牺牲与执念的沉重过往,此刻被一层无形的纱幔轻轻遮盖,不留痕迹。 周景暮的目光温柔而复杂。 他看见楚珏细心地帮小聿拂去书上不存在的灰尘,看见他为了编故事而微微蹙眉思索的认真模样,看见小聿悄悄将小脑袋靠在他胳膊上时,他脸上那有点傻气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这样鲜活、这样美好、这样充满了生命力的少年。 谢盼,你还要让他这般无忧无虑的笑容,蒙上未知的阴影多久? 山风拂过,玉兰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无声地询问。 而远在青晔峰顶的谢盼,对此一无所知。他依旧面对着浩瀚云海,玄色身影孤寂如昔,那份难以启齿的坦白,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未曾卸下分毫。 僵局,仍在继续。 第15章 丹药 午后的阳光将灵枢峰的青石台阶晒得微微发烫,空气中弥漫着灵草特有的清苦香气。楚珏沿着熟悉的石阶一路小跑,额前细碎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刚完成简序衍布置的“千针叶绣花”功课——用灵力同时操控三百片细如牛毛的针叶,在半空中绣出了一幅歪歪扭扭但勉强能看出是只兔子的图案。虽然最后几针因为灵力不济导致兔子耳朵耷拉了下来,但好歹算是完成了。师父简序衍倚在旁边的软榻上,一边吃着冰镇过的灵果,一边用扇子指指点点:“尾巴翘得不够高……眼睛一大一小……啧啧,小蛇儿,你这审美有待提高啊。” 楚珏累得直吐舌头,像条真正的小蛇般瘫在草地上:“师父,这比跟妖兽打架还累……” “少废话。”简序衍丢给他一块玉牌,“去灵枢峰找你柳师伯,取这个月晏晞峰弟子修炼用的‘清心丸’和‘凝神散’。顺便问问有没有新炼的‘聚灵丹’,你袁师伯昨天输给我的那批该到货了。” 于是楚珏就出现在了这里。 灵枢峰与其他山峰都不同,整座山峰如同一口倒扣的丹炉,山体呈暗红色,据说是因为地火常年灼烧所致。峰上弟子大多穿着朴素的灰白道袍,行色匆匆,身上总带着淡淡的丹药气息。 楚珏熟门熟路地穿过种植着大片药田的前山,来到青冥堂侧殿。殿内比外面凉爽许多,四面墙都是直达屋顶的药柜,密密麻麻的抽屉上贴着蝇头小楷写的标签。几个药童正踩着梯子取药,空气中各种丹药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提神的气味。 柳云卿正站在一张巨大的青玉案前,案上摊开数卷丹方,他手中执笔,在玉简上记录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清冷的目光落在楚珏身上。 “柳师伯!”楚珏规规矩矩地行礼,从怀里掏出简序衍给的玉牌,“师父让我来取这个月的丹药。” 柳云卿微微颔首,放下笔:“稍等。”他转身走向药柜,修长的手指在抽屉间快速划过,几乎不用看标签便能精准地取出所需丹药。几个白玉小瓶和一个青瓷药罐被他放在案上。 “清心丸三十瓶,凝神散二十份。”柳云卿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冷悦耳,“聚灵丹还需三日。” “好的,谢谢柳师伯!”楚珏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丹药收进储物袋。他动作很轻,生怕碰坏了这些珍贵的丹药——虽然知道丹瓶结实得很,但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有次来取药,他太兴奋,差点把一个装“爆炎丹”的瓶子摔了,虽然柳云卿当时什么都没说,但那冷冷的眼神让楚珏记了很久。 收好丹药,楚珏本该告辞离开,却忍不住多看了柳云卿一眼。柳师伯今天穿着一身月白的素纹道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束起,侧面轮廓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俊出尘。他正低头整理丹方,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与这满室药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楚珏忽然想起周景暮师伯昨天问他的话,心里莫名有点打鼓。怎么这两天长辈们都在关心师尊有没有跟他说什么呢? 正胡思乱想着,柳云卿忽然抬眸看向他:“过来。” “啊?哦。”楚珏乖乖走过去。 柳云卿从案上一个青玉小盒里取出一枚龙眼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淡淡清凉气息的丹药。那丹药表面有细密的云纹,随着光线流转,煞是好看。 “这是新炼制的清心丸,药效更温和持久。”柳云卿将丹药递到楚珏面前,“试试。” 楚珏眨眨眼,有些受宠若惊。柳师伯炼的丹药可是出了名的好,平日里除了各峰长老和核心弟子,旁人难得一见,更别说这样随手给一颗“试试”了。 “谢谢柳师伯!”他接过丹药,入手微凉,那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指尖蔓延,让他因为修炼而有些躁动的灵力都平静了几分。他看了看柳云卿,后者正静静地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楚珏将丹药送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冽甘甜的浆液顺喉而下,随即化为温和的凉意,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方才操控“千针叶”带来的精神疲惫感瞬间消散不少,连带着灵台都清明了几分,甚至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灵气的流动。 “好厉害……”楚珏忍不住赞叹,眼睛亮晶晶的,“感觉脑子都清醒了好多!灵力运转也顺畅了!” 柳云卿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轻微得几乎看不见:“此丹药力温和,适合日常修炼前服用,可助静心凝神,提升灵力操控精细度。” “嗯嗯!”楚珏用力点头,心里盘算着回去要不要跟师父讨几颗,下次练习“千针叶绣花”的时候吃,说不定就能绣出一只耳朵不耷拉的兔子了。 看着少年因为一颗丹药就重新焕发活力的模样,柳云卿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最近,你师尊可曾找你说些什么?” 又来了! 楚珏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被嘴里残留的丹药清气呛到。他睁大眼睛,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自在:“柳师伯,怎么您也问这个?昨天周师伯问过,前天师父也旁敲侧击……” 他挠了挠头,青涩的脸上满是真实的茫然:“师尊他……真的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啊。就是检查功课,指点修炼,偶尔给我些点心……和以前一样。”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确认道,“哦对了,前天晚上我在忘尘居打坐,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件师尊的外袍。就这些了。” 柳云卿静静听着,清冷的眸子注视着楚珏。少年说话时眼神澄澈,不躲不闪,提起师尊时,语气里只有习惯性的依赖和一点点提到点心时的雀跃,完全没有其他复杂情绪。 看来,谢盼确实什么都没说。 柳云卿心中了然,冰封般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几不可察地……在心里摇了摇头。那位谢师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固执,或者说,是在逃避。 “柳师伯,”楚珏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少年特有的直率和不谙世事的好奇,“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大家都问我师尊有没有跟我说什么?” 柳云卿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笔,在玉简上记录着,语气平淡无波:“无事。随口一问。” 楚珏:“……” 他看起来很好骗吗?一个两个都“随口一问”? 但他也不敢再多问,柳师伯虽然看着清冷,不怎么管闲事,但楚珏总觉得,这位师伯身上有种让人不敢造次的气场。就像……就像他炼制的某些丹药,看着温润无害,实际药力霸道得很。 “那……弟子先告退了?”楚珏试探着问。 “嗯。”柳云卿应了一声,笔尖未停,“丹药按时服用。若有不适,及时来寻我。” “是!谢谢柳师伯!”楚珏行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殿门口,柳云卿清冷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楚珏。” 楚珏回头:“柳师伯还有吩咐?” 柳云卿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东西。他沉默了两秒,才缓缓开口:“你做得很好。” “啊?”楚珏愣住了。 “修炼勤勉,心性纯良。”柳云卿补充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保持下去。” 楚珏完全懵了。柳师伯……这是在夸他?那个以严苛、冷淡、惜字如金著称的灵枢峰峰主,居然夸他了?虽然不是多么热情洋溢的赞美,但这简简单单几个字从柳师伯嘴里说出来,简直比师父给他放假三天还让他受宠若惊! 一股暖流混合着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楚珏的脸“唰”地红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柳师伯!弟子、弟子一定更加努力!” 那副又惊又喜、慌乱中带着青涩真诚的模样,像极了得到意外奖赏的小动物,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光彩,几乎要照亮这清冷的殿堂。 柳云卿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柔和,如同冰层下悄然流淌的暖泉。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低下头去整理丹方。 楚珏晕乎乎地走出青冥堂,被外面的阳光一照,才稍微清醒了些。他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又回味了一下柳师伯那句“你做得很好”,忍不住咧开嘴傻笑起来。 虽然不知道柳师伯为什么突然夸他,但这感觉……真不赖! 他摸了摸怀里装着丹药的储物袋,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清心丸的清凉药力还在体内流转,让他灵台清明,心情愉悦。他决定,回去的路上绕个远路,去看看百草峰药圃里那株他照顾了很久的“星星草”开花了没有。 就在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蹦蹦跳跳地穿过灵枢峰与百草峰相连的吊桥时,一道略显焦急的声音喊住了他。 “楚师弟!楚师弟留步!” 楚珏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灵枢峰灰白道袍的年轻弟子匆匆跑来,额上带着汗,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玉盒。 “这位师兄,有事吗?”楚珏停下脚步。 那弟子跑到近前,喘了口气,将玉盒递给他:“柳师叔方才让我追出来给你的。说是……说是方才那清心丸的‘辅丹’,需与主丹同服,效果最佳。师叔忙于整理丹方,一时忘了交代。” 楚珏接过玉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稍小些的淡青色丹药,同样散发着清凉气息,只是比之前那颗更温和些。 “原来还有辅丹啊。”楚珏恍然,连忙道谢,“谢谢师兄!也替我谢谢柳师伯!” “不用客气。”那弟子笑了笑,又压低声音道,“柳师叔还让我带句话。” “什么话?” “师叔说,”弟子模仿着柳云卿那清冷的语调,“‘若你师尊问起丹药来源,便说是你袁师伯所赠,莫要提及灵枢峰。’” 楚珏:“???” 他捧着玉盒,一头雾水。为什么不能告诉师尊是柳师伯给的?袁师伯又什么时候赠过他丹药了?而且……师尊为什么会问这种小事? 那弟子显然也不明白,只是传话而已。他拍了拍楚珏的肩膀:“话带到了,我先回去了。楚师弟慢走。” 说完,便匆匆返回灵枢峰方向。 楚珏站在原地,看着手里一白一青两枚丹药,又想起柳师伯那清冷的神情和这句奇怪的叮嘱,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长辈们一个个都古古怪怪的。 他甩了甩头,决定不再纠结。反正柳师伯给的肯定是好东西,先收着就是了。至于师尊问起……那就按柳师伯说的办吧。 将玉盒仔细收好,楚珏重新迈开步子。吊桥在脚下轻轻摇晃,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流水潺潺。山风吹来,带着百草峰特有的花草香气,混合着嘴里尚未散尽的清心丸甘甜,让他心情重新飞扬起来。 他想起简序衍今天早上看他练习“千针叶绣花”时,虽然嘴上嫌弃,但猫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满意;想起周景暮师伯温柔地让他去看小聿时,眼底的关切;想起刚才柳云卿师伯那句难得的“你做得很好”…… 还有师尊……虽然师尊最近是有点安静过头了,但前天晚上给他盖外袍的举动,还是让楚珏心里偷偷甜了很久。 也许长辈们只是最近比较关心他的修炼进度?毕竟年末考核快到了。 对,一定是这样! 楚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顿时心安理得起来。他加快脚步,朝着百草峰的方向跑去,青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像一片生机勃勃的嫩叶。 他要快点去看他的星星草,然后回晏晞峰继续修炼。柳师伯夸他了,他得更加努力才行!下次一定要绣出一只完美无缺的兔子,不,要绣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给师尊和师父看看! 少年人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阳光落在他奔跑的背影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充满了这个年纪独有的、仿佛永远也用不完的活力与希望。 至于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那些长辈们欲言又止的关切,那些被刻意隐瞒的真相…… 此刻的楚珏,还一无所知。 他只是一门心思地往前跑,奔向他的星星草,奔向他的修炼,奔向他简单而明亮的、充满期待的明天。 而在青晔峰顶,忘尘居内。 谢盼立在窗前,手中握着一枚传讯玉符,玉符微微发光,里面传来袁晟咋咋呼呼的声音: “谢师弟!我跟你说,我刚才看见小珏从灵枢峰下来了,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蹦蹦跳跳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你说,会不会是云卿跟他说了什么?还是给他吃了什么奇怪的丹药?你可长点心吧!再不说,小心哪天那孩子从别人嘴里知道真相,那可就……” 谢盼指尖微动,玉符的光芒熄灭。 他望着窗外翻腾不息的云海,玄色衣袍在寂静中纹丝不动。 许久,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聒噪。” 然而,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里,倒映着翻涌的云絮,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搅动。 第16章 风暴 青晔峰顶的月光冷得像淬过冰的银霜,透过窗棂洒进忘尘居时,却意外地柔和了几分。 谢盼站在书架前,玄色衣袍几乎融进阴影里。他的指尖在一卷青色封皮的典籍上停留许久——那是记载妖族血脉特性与修炼禁忌的《万妖辑录》。楚珏破壳那日,他便将这卷书放进了藏书阁最深处,从未想过会有重新取出的一天。 书页翻到某一章时停住了。 【青鳞玄蛇属·情劫篇】 谢盼的视线落在那一行行冷硬的记载上:“半妖血脉,情念深重易成执……破壳三载为初识期,七载为情窦期……若情念所系非人,或遭背离,轻则修为停滞,重则血脉逆冲,妖丹溃散……”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谢盼却清晰记得白日里楚珏的模样——那孩子从灵枢峰回来时,怀里抱着柳云卿给的玉盒,蹦蹦跳跳穿过青石小径,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童谣。阳光落在他扬起的发梢上,镀着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鲜活得像刚从晨露里摘下的青果。 那样纯粹,那样毫无阴霾。 谢盼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摩挲。纸页已经泛黄,边缘微微卷起,是多年前翻阅过的痕迹。那时楚珏还是一颗蛋,安安静静地躺在温玉窝里,他便是坐在这扇窗前,一页页研读如何温养、如何引导、如何让这小生命平安破壳。 而现在…… 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需要知道那层被他亲手覆上的纱幔之下,是否还有残留的执念在悄然生长。 翌日清晨,晏晞峰的晨雾还未散尽,楚珏已经完成了简序衍布置的第一轮修炼——在药园里用灵力同时催熟三十株不同品种的灵草,还得让它们开花的时间精确到前后不超过三息。 “师父,我做到了!”少年蹲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他仰起脸,眼睛亮得像盛满了碎星,鼻尖上还沾着一点花粉,“您看!金盏花和月见草是同时开的!只差了……半息!” 简序衍倚在竹榻上,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灵葡萄,猫眼扫过那片争奇斗艳的花圃,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马马虎虎。下午的‘千针叶绣花’加到五百片。” “啊?”楚珏的脸瞬间垮下来,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五百片?师父,我的灵力……” “灵力不够就多吃丹药多打坐。”简序衍把葡萄丢进嘴里,汁水染红了唇角,“你以为年末考核是过家家?各峰盯着呢。尤其是你——”他用扇子指了指楚珏,“谢盼的徒弟,多少双眼睛等着看笑话。”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楚珏心上。他抿了抿唇,原本耷拉下去的脊背又挺直了:“弟子不会给师尊丢人的。” “这才像话。”简序衍满意地眯起眼,“去吧,你师尊刚才传讯,让你巳时去忘尘居一趟。” 楚珏眼睛一亮:“师尊找我?”昨日那些关于长辈们古怪举动的疑惑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雀跃的期待——师尊主动找他,定然是有要紧事,说不定是要指点他新剑法?或者……又做了新的点心? 看着少年瞬间被点亮的表情,简序衍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摆摆手:“快去吧,别让那冰块等急了。” 楚珏行了一礼,转身就跑。青色身影在晨雾中穿梭,轻快得像林间跃动的小鹿,连带着周围的灵草都仿佛跟着欢欣摇曳起来。 简序衍望着那抹远去的鲜亮颜色,轻轻叹了口气。 竹榻旁的矮几上,一枚传讯玉符微微发光。他拾起来,注入灵力,袁晟的声音立刻钻了出来:“怎么样?那冰块找小珏了没有?” “刚叫去了。”简序衍懒洋洋地回应,“我说,你们到底商量出个章程没有?这么吊着也不是办法。” “商量?跟谢盼商量?”袁晟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无奈,“还不如去跟后山的石头商量!那家伙昨晚来找我,站了半个时辰,就说了三句话——‘他会不会恨我’,‘我不知道怎么说’,还有‘再等等’。” “然后呢?” “然后我把他骂了一顿。”袁晟哼了一声,“我说谢盼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楚珏破壳时你发过的誓?你说要护他周全,让他平安喜乐,一世无忧。现在呢?你亲手给他埋了个雷,还指望它永远不炸?” 传讯那头沉默了片刻,简序衍能想象出袁晟抓耳挠腮的模样。 “总之,”袁晟的声音正经了些,“你帮忙看着点。要是谢盼今天再不说,我就……我就去忘尘居门口撒泼打滚!看他还怎么装死!” 简序衍失笑:“行啊,记得叫上我,我带包瓜子去。” 切断传讯,简序衍重新躺回竹榻上。晨光渐盛,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来,在他月白袍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望着青晔峰的方向,猫眼里闪过一丝少见的忧虑。 有些雷,埋得越深,炸起来就越疼。 这个道理,谢盼那冰块到底懂不懂? 楚珏一路小跑着回到青晔峰。 忘尘居那扇玄铁大门罕见地敞开着一条缝,像是特意在等他。楚珏在门口平复了一下呼吸,整理好被风吹乱的衣襟和头发,这才轻轻推门进去。 殿内依旧清冷空旷,晨光从高处的天窗斜射下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的细小精灵。 谢盼就站在那片光柱旁,背对着门口,玄色衣袍在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手中拿着那卷《万妖辑录》,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师尊。”楚珏规规矩矩地行礼,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偷偷抬眼打量谢盼——师尊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眉头微蹙着,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 “过来。”谢盼的声音依旧冷澈,却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楚珏乖乖走过去,在谢盼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是他多年摸索出来的“安全距离”——既能听清师尊说话,又不会因为靠得太近而让师尊觉得被冒犯。 谢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在审视什么。那目光太深,太沉,楚珏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师尊,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谢盼移开视线,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的玉案上,“近日修炼如何?” “挺好的!”楚珏立刻来了精神,竹筒倒豆子般汇报起来,“师父教的幻形术我已经能维持一个半时辰了!昨天还成功变出了一只翠羽雀,飞了十丈远才散形!还有灵力操控,我现在能用五百片千针叶绣出完整的兔子图案了,就是耳朵还有点歪……” 他说得眉飞色舞,脸颊因为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双手还不自觉地比划着。少年清亮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像一汪清泉注入死寂的深潭,激起细微的涟漪。 谢盼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比划着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指尖有细小的伤痕,是练习操控千针叶时被锋利的叶片划破的,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师尊?”楚珏说到一半,发现谢盼在走神,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有些不安地问,“弟子……是不是说太多了?” “无妨。”谢盼回过神,指尖无意识地在书卷封面上敲了敲,“你与江桓,近日可曾往来?”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兀,楚珏愣住,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真实的茫然:“江师兄?没有啊……自从他受伤后,我就见过他那一次,还是被赵小乙师兄拉去的。”他挠了挠头,不明白师尊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师尊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吗?我可以帮您传话……” “不必。”谢盼打断他,停顿片刻,又问,“你对他……如何看?” “啊?”楚珏更懵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江师兄人很好啊,医术高明,待人温和,门中弟子都很敬重他。”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好像有点太严肃了?每次见到他都规规矩矩的,不敢开玩笑。” 这话说得坦荡又自然,像在评价一个关系尚可但不算亲近的同门。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刻意的回避,甚至连语气里的那点“不敢开玩笑”都带着少年人对严肃长辈惯有的、微妙的敬畏。 谢盼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反应。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楚珏或许会眼神躲闪,或许会语带迟疑,或许会流露出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被掩盖在记忆深处的眷恋。 但都没有。 眼前这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映不出任何晦暗的痕迹。提起江桓时,那里面只有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好感,与提起袁晟、柳云卿、甚至百草峰某个相熟药童时并无二致。 “师尊?”楚珏被谢盼长久的沉默弄得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是……江师兄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谢盼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翻涌的云海。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消散在殿内清冷的空气中,“只是随口一问。” 楚珏“哦”了一声,心里却犯起嘀咕。又是“随口一问”?这两天长辈们怎么都爱“随口一问”?而且问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他正胡思乱想着,谢盼忽然转过身,从玉案上拿起一个白玉食盒,递到他面前。 食盒是冰凉的,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着简洁的云纹。楚珏眼睛一亮,接过来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每块都做成不同的花朵形状,中心还点着对应花蕊颜色的蜜糖,在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师尊,这是……”楚珏惊喜地抬头。 “新做的。”谢盼的语气依旧平淡,“加了凝神草的汁液,于修炼有益。” “谢谢师尊!”楚珏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得了一整个冬天存粮的小松鼠。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块梅花状的,咬了一小口——清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凝神草特有的清凉香气,瞬间抚平了方才因疑惑而生出的些许不安。 好吃。师尊做的点心总是最好吃的。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腮帮子微微鼓起,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细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毛茸茸的光晕里,温暖而鲜活。 谢盼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少年因为几块点心就能笑得如此灿烂,看着他毫不设防地在自己面前展露最纯粹的情绪,看着他被抹去那段沉重过往后、依旧蓬勃生长着的生命力。 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继而涌起一股陌生的、近乎畏惧的情绪。 他忽然不敢说了。 不敢打破这片宁静,不敢在这双清澈的眼睛里投下阴影,不敢……去赌那个未知的反应。 楚珏吃完一块糕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糖渍,抬头见谢盼还在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尊,您也吃吗?” “不必。”谢盼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内室,“你且回去修炼吧。” “是!”楚珏宝贝似的捧着食盒,行了一礼,欢欢喜喜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师尊已经走到内室门口,玄色背影挺直如松,却莫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殿内重新陷入寂静。 谢盼在门边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影都偏移了方向。他缓缓走回玉案前,目光落在那卷《万妖辑录》上,却始终没有伸手去碰。 他想起楚珏刚才提到江桓时的表情,那样自然,那样坦荡。 那样……让他畏惧。 如果说了,那双眼睛里的光,会不会就此熄灭? 如果说了,那毫无阴霾的笑容,会不会再也不见? 如果说了…… “谢盼啊谢盼,”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阔的殿宇里荡开细微的回音,“你何时变得如此怯懦?” 午后,千符峰的凌云阁。 袁晟正对着桌上一堆积玉般的宗门事务玉简发愁——东南边境的灵石矿脉产量骤降,北域冰原的妖兽有异动,西荒的散修联盟又来信要求增加供奉……每一件都让人头大。 他抓起一块玉简,想用灵力刻下批注,却因为心神不宁,笔锋一歪,在珍贵的青玉简上划出一道难看的痕迹。 “啧。”袁晟烦躁地把玉简丢开,正要去拿下一块,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玄色身影立在门口,山风灌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 “哟,稀客啊。”袁晟挑了挑眉,把腿从桌上放下来,坐直身子,“怎么,想通了?准备去跟小珏坦白了?” 谢盼走进来,没有接话,只是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凌云阁的布置比忘尘居有人气得多,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窗边养着几盆灵植,空气里还飘着周景暮昨日熏的安神香。 “我试探过了。”谢盼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 袁晟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样?他什么反应?” “他……”谢盼顿了顿,像是要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不记得了。” “废话,你抹的记忆,他当然不记得。”袁晟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提江桓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眼神躲闪?语气不对?或者……有没有那种本能的好感?” 谢盼摇头:“没有。” 他把楚珏的反应复述了一遍——那坦荡的语气,那纯粹的眼神,那提起江桓如同提起任何一位普通师兄般的自然。 袁晟听完,摸着下巴沉默了好一会儿。 “所以,”他缓缓开口,“你是怕了?” 谢盼没有否认 “你怕他知道真相后,会恨你抹去他的记忆,会恨你干涉他的感情,会恨你……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袁晟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谢盼,你当初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怕?” “那时不同。”谢盼的声音很低,“那时他跪在门外,额头磕得都是血,说愿意为江桓废去修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自己。” “那现在呢?”袁晟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谢盼,“现在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活在虚假的平静里?等着某一天,他因为某个契机突然想起来一切,然后发现最敬爱的师尊骗了他整整……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是一辈子?” 谢盼的指尖在膝上收紧,玄色衣料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他会恨我的。”他终于说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那你想让他恨你吗?”袁晟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窗外的云缓缓飘过,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流动的阴影。远处传来弟子练剑时的呼喝声,清脆而充满朝气,却愈发衬得这阁内的沉默沉重如铁。 不知过了多久,谢盼缓缓站起身。 玄色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光影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走到门边,手按在门扉上,没有回头。 “我会去说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只是……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袁晟走到他身后,语气难得正经,“谢盼,你听着。有些事,拖得越久,伤口就越深。你抹去的只是记忆,不是感情本身。那孩子对江桓的执念能深到让他愿意自废修为,就算现在忘了,那份本能呢?那份血脉里的吸引呢?” 他伸手拍了拍谢盼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千钧的意味:“你不能永远护着他。有些路,得他自己走。有些痛,得他自己尝。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继续当那个替他遮风挡雨的壳,而是把他从壳里拉出来,告诉他外面有风雨,也有阳光——然后陪着他一起走。” 谢盼的手在门板上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我知道。”他说。 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玄色身影融入凌云阁外明亮的日光里,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袁晟站在门口,望着那抹远去的孤峭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他摇摇头,转身回到桌前,却再也无心处理那些玉简。想了想,他从袖中摸出一枚传讯符,注入灵力。 “景暮啊,”他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你在哪儿呢?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小聿?顺便喝个茶?” 传讯符那头传来周景暮温和的回应,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袁晟的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真心的笑容。 至少,他这边还算顺利。 至于谢盼和楚珏…… 他望向青晔峰的方向,眼神复杂。 希望那块冰块,这次真的能想明白吧。 不能再失去了。 无论是谢盼,还是楚珏,都已经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了。 山风穿过凌云阁,吹动了桌案上散乱的玉简。阳光正好,云舒云卷,青云山脉的又一个午后在寂静与喧嚣交织中缓缓流逝。 而在晏晞峰的药园里,楚珏正对着一片悬浮在空中、由五百根细如牛毛的“千针叶”组成的复杂图案愁眉苦脸。 “左边……左边再高一点……不对,歪了!”他全神贯注地操控着灵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睫在眼睑下投下蝶翅般的阴影。少年咬着下唇,眼神执着,周身洋溢着那种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莽撞又蓬勃的生命力。 他还不知道,一场关乎真相的风暴,正在他最敬爱的师尊心中悄然酝酿。 而他这份毫无阴霾的鲜活,正是那场风暴里,最明亮也最脆弱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