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一宫春》 第1章 第 1 章 初春,积雪未融,寒气依然刺骨。 沈怡然以往艳丽的唇此时有点发白,她费力地将一大盆洗净的衣物端起,水珠顺着冻得通红的手指滴落,在她脚边,还堆着很多未洗的衣物。 这里是浣衣局,她是最底层的宫女,半年多前沈怡然还是个官宦千金,书香萦绕,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养在闺中,然而父亲一朝被卷入科考舞弊案,沈家人或流放,或入教坊司……她在浣衣局为奴为婢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发什么呆!张嬷嬷的衣裳洗好了没?”管事的宫女刻薄尖利的语气催促着沈怡然。 她顺从地垂下浓密眼睫,顾不上擦一下潮湿的袖口,又继续下一轮的搓洗。 “听说谢将军今日凯旋回朝了!陛下命人为谢将军在宫里准备设宴呢,等过几日有得忙咯。”不远处两个年长些的宫女闲聊八卦。 “是那位二十一岁就战功赫赫的谢启将军么?据说他风流倜傥,还尚未婚配……” 谢…启? 沈怡然拿着皂角的手微微一顿,谢启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在她如同死水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勾起她对年少懵懂时的些许回忆。那时好像,总是风和日丽的,连墙瓦苔藓都泛着甜蜜的油光,恰似青涩莽撞的少年郎塞进她手里的糖人。只是如今…… 沈怡然收回思绪,掩去眼中的淡淡苦涩。想这些有何用,如今的她,与谢启已经是云泥之别。 利落地摊开来下一件要搓洗的,是一件质地尚可的浅色比甲,这是张嬷嬷的,摸索时指尖触到一处异样,她仔细一摸,内衬的缝隙里竟让她摸出一小卷桑皮纸。 沈怡然打开看了一眼,立马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她,她将纸条迅速揣入自己里衣。 她此时心头跳得很快,既有一丝发现秘密的害怕,又有一种得到机遇的兴奋。怕么,当然怕,但是比起永远困在这浣衣局的方寸之地,与污水潮湿、鞭打责骂为伴而耗尽一生,她宁愿冒险一试。这定然是上天给她的跳出泥潭的机遇! 当晚,沈怡然捧着那件藏着秘密的衣服,深吸一口气,然后面色平静地敲开了张嬷嬷的房间门。 张嬷嬷似乎坐立难安,刻薄的面容上布满焦虑。沈怡然微微勾唇,心里清楚的很。 可不得焦虑么,那张丢失的纸条上赫然是张嬷嬷与人暗地交接宫中物料的凭证。这般偷运宫中剩余物料出去变卖,很可能他们还不是初犯,这如果报上去就是重罪。 思及此,沈怡然往前凑近几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张嬷嬷,您这件衣裳料子着实好,奴婢仔细着给您洗熨了,还特意检查了每处缝线,以防,让不该掉的东西掉出来呢……” 听到这,张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老妇狠狠盯着沈怡然俏丽的脸蛋,目光如刀子。 沈怡然却面上坦荡,眸光清澈地与张嬷嬷对视。她在赌,但是她有很大把握自己会赢。 “东西呢?” “嬷嬷放心,在我这自然是…烧了。” “当真?” “您只能信我。” 空气凝固一般,张嬷嬷没再问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遍布细纹的刻薄面容上露出一个虚伪的和善笑容:“ 你还真是个聪慧伶俐的…司制房那边前两天还说缺个手脚麻利的宫女,等我找机会帮你问问去。” 呵,找机会?这是想忽悠过去呢,还是想找机会把她灭口?沈怡然淡笑道:“谢过嬷嬷,奴婢的事是小事,只是,嬷嬷您却是大忙人,手里要、紧、事一堆,不好耽搁了。” “…那明日,”张嬷嬷咬咬牙,急忙喊住沈怡然,“就明日,送你去司制房!” 沈怡然满意地应下。当踏出门的那一刻,沈怡然挺直了脊背,她的第一步,赢了。 第2章 第 2 章 沈怡然抱着单薄的行李,来到了司制房的院落。 这里与浣衣局的冷清阴暗不同,空气里漂浮着丝绸的细腻气息和熏香的余韵,往来宫女的脚步都显得轻快了些。 见了几位管事的典制后,她被分去负责熨烫。这活儿极考较耐心与火候,一件上好的云锦,熨斗热一分则焦,凉一分则皱。沈怡然却做得极好,她过去在家中虽不亲自动手,但见识过那么多高门内院的衣饰,那份浸染在骨子里的审美,让她手下熨烫整理的衣物,总比别人多一分挺括光泽。 连管事的姑姑也微微颔首:“看着是个稳妥的。” 只是,这微末的欣赏偏偏传到了张嬷嬷的同乡王典制耳朵里。 第二日,王典制便抱来一件宝蓝色的蹙金绣花礼服,面色为难地对沈怡然道:“这是贵妃娘娘年初裁制,预备秋宴上穿的。前几日取出查验,却发现袖口内衬不知何时沾了一小片污渍,寻常法子洗濯不得,若上报尚服局,咱们司制房谁都吃罪不起。我瞧你心思灵巧,可有什么法子处置干净?” 沈怡然看了眼,那礼服华美异常,但袖口内衬的污渍,约拇指那么大,与周遭锦缎格格不入。 分明是个陷阱。成了,功劳未必是她的;毁了,该受罚的就是她沈怡然。 沈怡然面上惶恐,心中冷笑。她仔细检视那污渍,又凑近轻嗅,有一股难闻、甜腻中带着酸腐的气息。是蜜渍,已渗入丝线。 沈怡然沉吟片刻,对王典制道:“典制信得过奴婢,奴婢愿勉力一试。只是需几样不常见的东西。一小坛烈酒,一捧新采的、未开放的茉莉花苞,再要一小块白垩土。” 王典制将信将疑,事已至此,便让人把东西备齐。 沈怡然趁着这空档悄悄给了点银子让昨日引路的小宫女去帮忙找来郑司制。 等一切妥当,沈怡然开始在偏间操作。她先用烈酒小心浸润污渍周边,防止扩散,再将茉莉花苞捣出黏汁液,混合白垩土成糊,细细敷在污渍上。茉莉花的清香能中和蜜渍的腐气,白垩土则能吸附渗出的杂质。静候大约半个时辰,她才小心刮去泥膏,那处污渍竟真的淡去九分,不凑近刻意细看,绝难察觉。 沈怡然一脸乖顺,一副不敢居功的样子,但是郑司制早已过来了。 王典制见状,脸上堆着笑,刚要开口揽功,郑司制却抬手止住她,目光赞叹地看向沈怡然:“此法甚妙,你是从何得知?” 沈怡然垂首,语气恭谨:“回司制,奴婢家中未败时,曾见娘亲如此处理过不慎沾染蜜糖的旧衣。奴婢只是依样尝试,幸不辱命。” 郑司制点了点头,未再多说,只命人将贵妃的礼服妥善收好。 -…… 风波平息后,虽然郑司制明面上没有大加赞赏,但沈怡然在司制房的地位悄然稳固。几日后,她得了一个差事,奉命将一批新熨好的常服送往陛下日常起居的思政殿偏殿。 这应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皇宫内的权力中心。殿宇巍峨,守卫森严,连空气都仿佛凝滞着无形的压力。她低眉顺眼,跟着引路小太监,脚步放得极轻。 不料,行至偏殿门口,忽见一位身着紫袍的年老大臣躬身退出,几人来不及避让,那大臣抖着袖摆不慎带倒了一旁摆放的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炉盖滚落,里面燃着的御香灰烬全都喷洒出来,尤其不巧,溅了不少在那大臣手中捧着的一卷黄色的奏疏上! 那大臣瞬间面如土色,内侍更是跪倒一片,离得如此近,怀抱着常服的沈怡然也是瑟瑟发抖。 此时,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语气平静,却带着上位者绝对的威压感,让所有嘈杂戛然而止: “何事喧哗?” 脚步声渐缓,一位身着玄色绣金龙纹常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殿门口,身后簇拥随侍着十几个太监宫女。 男子身姿高大挺拔,俊美得近乎凛冽的面容加上皇家的贵气,即使不是帝王都令人不敢轻易直视,尤其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他缓缓扫过狼藉的现场,最后目光落在那份被玷污的奏疏上。目之所及,空气都冻结了几分。 男子正是年方二十的天子,萧寒墨。 引路的小太监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沈怡然这会儿却冷静了些,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心里盘算着什么,表面上却将头深深埋下,不敢轻举妄动。 她能感觉到这位天子那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在自己和其他人身上掠过,如同冰凉的刀锋。 那年老的大臣颤声回禀了缘由,只是这大臣话里却连带着指责沈怡然他们不知避让,他才会不小心把香炉弄倒。 沈怡然都想张口辩驳了,这大臣怎么胡乱攀咬,只是她言微人轻,引路的小太监看起来比她还胆小,没人会站出来。 萧寒墨沉默着,这沉默却比任何斥责都令人窒息。 就在这死寂的压抑中,沈怡然一边跪着,一边脑中飞速运转着,她想起过去看过的各种古籍…… 或许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但此刻若不做点什么,今日他们几人,恐怕都要受重罚,无人能幸免。 沈怡然定了定神,在一片沉寂中,膝行几步,用清晰柔美的声音开口道: “求陛下息怒。奴婢或有一法,可去除这奏疏上的污渍。” 刹那间,所有目光,包括那道属于帝国至尊的、凉薄而审视的目光,都骤然聚焦在她这个卑微的、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宫女身上。 第3章 第 3 章 沈怡然话音落下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上方的、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仿佛能刺穿她单薄的宫装。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 年少的帝王那清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说。” 沈怡然依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声音尽量放平稳:“回陛下,污损奏疏的乃是香灰,性质与古籍字画上沾染的尘垢类似。听闻尚寝局存有采集自梅花之上的陈年雪水,此水性至洁,再混合少许酒液,用棉花蘸取轻拭之,可去除灰渍,而不伤贵重纸墨。”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引用的方法也听似有理有据。 萧寒墨没有立刻回应。他目光掠过地上那纤细却即便在跪拜中也显出不卑不亢的身影,对身旁侍立的心腹大太监徐安递了一个极轻微的眼神。 徐安立刻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对一个伶俐的小太监低语几句,那小太监便飞快地往尚寝局方向去了。 “抬起头来。”萧寒墨忽然命令道。 沈怡然依言,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落。 萧寒墨看清了沈怡然的脸。他见多了美人,此女容貌娇艳秀丽,却并非绝色,但是那双眼睛在慌乱中依旧透露着聪慧,神色沉静得体,一个小宫女能如此倒是十分难得。 很快,小内侍取来了一个小巧的白玉罐。徐安亲自接过,依照沈怡然所说的方法,用最柔软的棉蘸取少量液体,极其小心地轻点在那几处灰渍上。灰烬遇水即融,被棉花轻轻吸附而去,而且果然未曾晕染字迹分毫。 徐安将奏疏双手呈给萧寒墨:“陛下,污渍已除,并无大碍。” 萧寒墨扫了一眼,面色依旧平淡,看向沈怡然:“你唤何名字?” “奴婢沈怡然,现于司制房当差。” “沈怡然……怡然自得,是好名字。”萧寒墨语气很淡,但是其中意味却引人深思,“司制房,倒是出了个博闻强记的。” “徐安。” “老奴在。” “司制房宫女沈怡然,处事机敏,擢升典籍房。”萧寒墨语气随意道,“今日当值失仪者,罚俸一月,以儆效尤。” 帝王的一句话,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沈怡然心里终于松口气的同时伴随着久违的一点欢喜,那可是典籍房,她终于得以脱离女红之地,进入更能发挥她所长、也更接近前朝信息的典籍房。 “奴婢谢陛下隆恩。”沈怡然再次俯身叩首。 萧寒墨不再看她,转身步入殿内,玄色的衣角消失在朱红门扉之后。 危机解除,众人如蒙大赦,看向沈怡然的目光变得或感激,或好奇,其中也有几分忌惮。 ……… 当晚,思政殿内。 萧寒墨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合上眼,揉了揉眉心。 徐安悄步上前,奉上一杯热茶,低声道:“陛下,日间那位宫女沈怡然,底细查清了。” “恩,如何?” “其父沈文渊,原礼部员外郎,半年前因科场案牵连,被流放北疆。沈小姐是沈家嫡女,年方十八。初入宫时,分配在浣衣局,几日前因,因机缘巧合,得人举荐才入了司制房。”徐安将“机缘巧合”四字说得略重,显然也查到了张嬷嬷那不干净的把柄,既碰巧查到了,徐安便不会放过。 萧寒墨睁开眼,深沉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罪臣之女,书香门第,难怪有此急智与见识。从浣衣局到司制房,再到今日御前……这晋升之路顺畅,看似巧合,却似乎总有她自身能力的推动。 “原礼部员外郎…沈文渊?”修长的手指轻叩着御案,“朕记得,那案子,是张丞相一手经办?” “陛下圣明,正是。” 萧寒墨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宫廷,就像一盘棋,现在突然多了一颗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可能会有用的棋子。 “盯着沈怡然。”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朕倒要看看,她靠这份‘机敏’,能走到哪一步。” “是,老奴明白。” 徐安躬身应下,心中已然知晓,这个名叫沈怡然的小宫女,自此已真正进入了皇上的视野,是福是祸,全看她自己的能力和造化了。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沈怡然刚来典籍房报到,一个掌事的太监突然急匆匆赶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落在沈怡然身上:“沈怡然,对,就是你!长乐殿那边人手不够,你模样齐整又通文墨,赶紧收拾一下,过去那边伺候!” 长乐殿。。 殿内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帝王将相功臣的笑语隐约可闻,这就是皇上为凯旋的谢启将军筹备的宴席。 沈怡然垂首侍立在殿外长廊的阴影里,想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个英挺的男人信步走来。他浑身酒气,并未走远,而是停在了不远处的亭台,似乎只是想透透气。 男人的目光随意扫视周围,恰好与沈怡然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撞个正着。男人剑眉星目,带着几分外漏的杀气,正是谢启。 沈怡然心头一紧,慌忙跪伏下去,垂着头。 “你是……”谢启差点以为自己真的醉了,他走过去,每靠近一步,他就越确定这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 他认出她了?沈怡然缓缓抬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淡然。谢启看着她,薄唇抖动了下,却不知说什么,只是后知后觉要扶她起身。 “别,这恐怕不合规矩,谢…将军。”沈怡然避开了谢启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怡然妹妹会推拒他?谢启忽然感觉酒醉又上来了,头好痛,脑子想不清楚任何事,动作却直接,他竟然弯身把沈怡然一把抱了起来。 “谢将军!干什么,这里是皇宫!”沈怡然被谢启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惊呼了一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轻笑带着几分醉意插了进来:“谢将军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朕可是要好好罚你三杯!” 第4章 第 4 章 含笑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一道惊雷,令沈怡然浑身僵了下。 萧寒墨说完,带着玩味的目光却不染半点酒醉,他在谢启难过的脸上和沈怡然略微苍白的容颜间来回看了看,那双深邃的眼眸微眯,一副若有所思。 谢启似乎真的醉了,连看见皇上,都没有松开怀里的沈怡然,沈怡然停下无用的挣扎,压低了声音对谢启说道:“阿启,再不放开我,我就不理你了!” 这句话果然起了效果,谢启表情有点迷离地看着怀中少女,皱了皱鼻子,终于是不情不愿地放她下来。 沈怡然刚一挣脱谢启的怀抱,立刻朝着一身暗金云纹龙袍的天子下跪叩首:“奴婢参见皇上。” 萧寒墨负手而立,垂眸看向沈怡然秀丽的侧脸,那被谢启弄的微红的肌肤和稍有凌乱的鬓发,倒更添了几分惹人怜惜。 谢启眉间微皱,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即使醉酒,也敏锐地察觉了萧寒墨眼中带着对异性的凝视意味,他上前两步行礼,顺便挡住了萧寒墨看沈怡然的目光。 “陛下,臣刚才酒后失仪…请陛下恕罪。”凉风吹过,谢启这会儿清醒了些,他有点担忧沈怡然会受责罚,又想着要不顺便和陛下说明他和怡然妹妹的情谊…… 只是还不等谢启再说什么,萧寒墨就命令徐安带人扶谢启回宴席上去。 “今日本就是为谢爱卿庆功,说好的要不醉不归,你可不能食言。” “陛下,那,怡然她……”谢启回身看沈怡然,沈怡然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谢启还是想说什么,萧寒墨却像是无视了这两人间的暗流涌动,对沈怡然淡淡开口道:“方才酒席上,朕湿了衣袖,你…随朕去偏殿。” 沈怡然掐了下手掌心,皇上没有处罚她,可是这话里意思难道是让她伺候更衣? ………… 侧殿内已有宫人备好了热水,巾帕。 此时沈怡然手里捧着一件玄色云纹常服,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心里局促。萧寒墨正背对着她,面朝铜镜。 沈怡然是万不敢随意窥视的,萧寒墨却从铜镜倒影里瞥了几眼,似乎觉得逗弄她挺有意思,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还不过来替朕宽衣?”萧寒墨舒展开双臂,沈怡然愣了一下。 “是,陛下。”好在她立马反应过来,低着头趋步上前,手心有点发汗。毕竟沈怡然第一次伺候一个男子更衣,而且这个男子还是当今天子。 礼服繁复,环佩叮当,每一处系带、扣盘都极尽精巧。沈怡然伸出微有些发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象征至高皇权的龙袍。首先是最外层的,分量极重,加上身量的差距,她踮起脚才能替萧寒墨脱去外袍,感受着上面的金线刺绣硌着指尖,她越想快一点完成任务,却越是乱了阵脚。 沈怡然轻咬了咬下唇,这娇憨神情被萧寒墨尽收眼底。 “离近一点,朕又不会吃人。” 的确,沈怡然需要靠得很近,才能更方便宽衣解带,可是她没料到,萧寒墨竟伸手揽她入怀:“抬头。” 这番动作已经算得上十分暧昧了,沈怡然刚想挣扎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抬起头和萧寒墨四目相对,呼吸一滞,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直面这位帝王的容貌,先前只觉天威难测,不曾想现在近在咫尺,这绝世容颜更是有近乎令人屏息的冲击力。。清冷贵气,又如同精心雕琢的寒玉,轮廓清晰利落,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山峦脊线,下方是两片线条优美的唇,因饮过酒,泛着些微秾丽的色泽,为这本就惊艳的面容添了一笔难言的色气。 最慑人的是那双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是多情的形状,可眸色却深沉如最幽深的古潭,引人沉溺,又难以捉摸。 侵蚀着沈怡然感官的,还有男人身上清冷的龙涎香味,其中混杂着一丝很淡的酒气,随着此刻两人超越尊卑的贴近,更加清晰地形成一种独特的、不可说的氛围。 只是沈怡然是个聪明人,她立马对这独特的氛围心生警惕,眼帘微垂,有点 “怯懦’地偏头看向一侧。 “怕了?”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脸颊,低沉悦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戏谑, “朕还以为,能短短时间就改变自身处境,又能使唤的了谢启的女子,胆子应当不会太小。” 萧寒墨说完便松开了沈怡然,没再为难她。 第5章 第 5 章 这次宴会后,沈怡然在典籍房的处境颇为微妙,典籍房的宫人对她的态度或谨慎或忌惮或善待… 沈怡然心知这种变化无非是源于笼罩于她身上那层“此女可能得了陛下青眼”的些许模糊猜测,可见宫中人情冷暖大多绕不开权力二字。 只是不知皇上是否知晓传言…沈怡然想到这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后宫美人如云,那风流皇帝哪里还会在意这点小事,更不会记得一个卑微宫女。 沈怡然继续手头整理书册的活计。如今她乐得自在,长此以往,想查找一些重要文书到时候也方便了许多……想着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说不定为沈家翻案也不是毫无胜算,反正只要有一丝可能她都不想放弃。 沈怡然父亲沈文渊一向清廉正直,家中也从不铺张浪费。据她所知,科考舞弊案受牵连的官员大多和张丞相不在同一阵营,其中半数都是帝党官员。 皇帝萧寒墨十七岁登基,三年多来皇权未稳,并非萧寒墨是个庸主,可以说如今大局面的平衡已经是这位年少君主利用各方势力利益制衡,纳贤任良,徐徐图之才维持住的均势。萧寒墨若能完整收回权柄,张相一党是何下场可想而知。而张相日渐察觉这位皇帝不好掌控,急于削弱帝党…… 沈怡然理清了其中利害关系,内心也不禁生出一丝苦涩的寒意,事关背后如此复杂深重的权力斗争,她一个弱小女子,如何才能蚍蜉撼树? 她不是没考虑过求助谢启。阿启哥哥毫无保留的爱护,曾是沈怡然年少时最放不下的依赖,可如今,却成了她不敢轻易触碰的奢望。 是的,不能找他。 派系之间明争暗斗,局势不明,谢启虽在边关立下战功,在军中风头正劲,但在朝堂根基尚浅。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尤其是丞相一党,正盯着这颗骤然升起的将星,等着他行差踏错,好将他拉下马来。 此时如果谢启为了一个“罪臣”强出头,无异于授人以柄。那些老谋深算之人会将谢启也拖入泥潭,甚至可能牵连整个谢家。 而且,她太了解他了,谢启是天生的将才,在战场上或许运筹帷幄,无人能及。他那么赤诚又热烈,可也正因如此,对于朝堂之上这种不见刀光剑影,却更阴险诡谲的争斗,他并不擅长。他喜欢用实力说话,厌恶那些曲意逢迎、绵里藏针的伎俩。让他去分析科考案背后错综复杂的党争脉络,去进行那些需要极大耐心的政治交易,实在是强人所难。 再者,沈怡然确实不愿将他牵扯进来,阿启哥哥应该是她记忆里最飞扬明亮的少年,而不应该被这污浊的朝堂争斗所沾染。他应该在广阔的天地间纵马驰骋,建功立业,而不是被困在京城这无形的罗网中,为一个“罪臣”之女蹉跎折翼。 这些现实如一盆凉水,冰冷地熄灭了沈怡然心底因谢启而跳动的那一丝微弱的火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暂且按下沈怡然这边的思虑万千不说,且说思政殿内正在批阅奏折的萧寒墨,今日也是神色凝重。 思政殿内烛火通明。。萧寒墨放下手中朱笔,眉峰微蹙着,烛光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英俊侧颜上,照亮了那线条流畅的下颌,却驱不散眉宇间那层冷沉孤绝的阴影。森冷的目光定在摊开于案上的奏折。 他昨日刚刚罢免了一个在水患治理工程中贪墨的官员,今日张相便郑重其事地举荐了两位“能臣”。这老贼先是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对萧寒墨英明决断的称颂,然后话锋一转,站在替君分忧的角度推荐了两位人才,奏折上的词藻之华丽,将那两人夸得天花乱坠,仿佛此二人是不可多得的贤才,立刻提拔乃是顺应天意民心。 什么“贤才”,分明是两条更狡猾、更凶狠的恶犬!张老贼此举,不仅是要立刻借机安插更核心的亲信,从而进一步把控都水司和漕运,更是带着几分被触怒后的示威——看看,你罢免我一个人,我便要再塞回去两个,而且冠冕堂皇,名正言顺。 “呵……” 萧寒墨终于发出一声很轻的冷笑,周身气压极低,他就像一头被困在这九重宫阙中的恶龙,羽翼未丰,爪牙已初显,只待冲出牢笼撕开敌人的咽喉。 心腹太监徐安瞄了眼,见陛下这番气场,还见陛下重新提笔,徐安忙躬身上前磨墨,他猜陛下定是已有了对策。 第6章 第 6 章 “朕览卿奏,具见为国抡才之苦心,然国之器用不可不慎之。吏部铨选自有成宪……”萧寒墨重新提笔,腕悬笔正,落笔沉稳如磐石,又有如惊雷破阵,行笔间提按自如,笔锋之下暗藏杀伐果决。 “……着吏部依制对陈甲、张乙二人,进行考功评议,核其政绩、考其民望。若无瑕疵,再行议升迁之事。吏部考核期间,都水司郎中的空缺暂由……” 萧寒墨没有直接拒绝张相,反而褒奖了丞相的“苦心”,再将球踢给了吏部那套繁琐的程序,以此拖延他们,同时安排了一位东林派阵营的文官暂时接管职务。如此一来,其一是避免了把举荐硬生生驳回而立刻激化与相党的矛盾,其二是向初具雏形的东林派放出有意扶持的信号,到时鹬蚌相争,而萧寒墨则能渔翁得利。 “……其余事务暂由户部侍郎李升协同打理。” 最后这点看似无足轻重,名义为协同打理,其实忠心于萧寒墨的李升才是这一局的关键。 此举的深意是帝党对东林派和相党的监视与制衡,这不算胜利,只算是一个巧妙的反击。 “去告诉吏部,此次考核评议,务必要‘仔细’、‘周全’,不准有一丝一毫的疏漏。”萧寒墨合上那本奏折,对徐安挥了挥手,语气中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徐安躬身领命,却没有马上离开,提醒了萧寒墨另一件事,“陛下,今晚贵妃娘娘那,还去么?” 徐安说的是柳贵妃,张丞相的亲外甥女,她生得容貌美艳,性子却骄纵恶毒,目中无人。入宫后更时常以未来皇后自居,行事十分蛮横张扬。 萧寒墨眼神未动,很是淡漠地吩咐:“朕已有些乏了,明日若得空,朕会去她宫中用膳。” 徐安心领神会地让人办事去了,如今这后宫连他都看的清楚。 或许在这位柳贵妃以及她那位舅舅看来,这皇后之位仿佛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而陛下看似对柳贵妃恩宠有加,经常赏赐,实际上这份“恩宠”里都是疏离和算计。。柳贵妃就是个嚣张无脑的棋子罢了,而且不知何时就会成为一枚弃子。 只不过萧寒墨这颇为冷淡的两句话,徐安思忖着传话时还得他好好的润色一番。 殿门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萧寒墨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深沉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奏折上,他知道,下一次交锋也许很快就会到来,必须更快地布局了。 前朝波谲云诡,后宫亦是暗流汹涌。那日的将军庆功宴关于沈怡然的流言蜚语到底还是被有心人传到了柳贵妃娘娘耳中。 第7章 第 7 章 次日,临近午时。典籍房。 沈怡然正在旧书阁楼的僻静处整理核对一些礼仪器物书册,旧籍杂乱,和她一起来的宫女也不知去何处躲懒了,大约认为礼器旧籍这事情出不了大错,偷个懒不打紧。 地上有几摞捆在一起的册子,沈怡然试了一下,她一个人抱不起来,只好先整理架子上的。 当她踮起脚想去取高架上的那册满是尘埃的《后宫通礼》时,身后突然传来刚健有力的脚步声,她还未及回头,指尖就被男人略显粗糙的宽阔手掌按住了。 “怡然妹妹……” 听见这声称呼,沈怡然僵在原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紧贴过来的男人定是谢启了。 谢启一身阳刚又炽热的气息仿佛要将沈怡然包裹住,他从背后搂着她,那按住她纤细指尖的大手也未松开,反而在她白嫩的指节上轻轻摩挲着,麦色的带着薄茧的大手压在沈怡然的柔荑上,顺势也遮住了“后宫通礼”那几个大字。 “谢启!”沈怡然挣动了两下,不愿弄出太大动静,“自重!” 谢启顿了顿,轻易便依言松开了沈怡然,随手帮她取下了那册《后宫通礼》,还后退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谢将军来这做什么? ” 沈怡然回头,咬着唇瞪了谢启一眼,一把接过他手里那册书,然后警惕地朝外边看了两眼。 “放心,不会有人发现,”谢启今日穿着一身侍卫的服饰,脸也涂的更加黝黑一些,可是刚毅的面容和威武的身姿还是格外出众,。“我没你想的那么笨。” 说着,他轻轻地揉了一下沈怡然的发顶,自然得好像还是以前一样。 这两年多的边关磨砺,似乎没有损耗谢启分毫的棱角,身上反而有种被风沙淬炼出的傲气与不羁,褪去了少许少年人的青涩,却更显随性又张扬。 “对不起,怡然,是哥哥回来晚了。”他目光紧锁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怜惜,见她不说话,便抓着她的肩膀,言语愈加恳切, “都怪我,怪我没保护好你,我一定会想办法……” 这一瞬间,心里涌起的酸涩、无助、委屈差点让沈怡然当场双眸湿润,可是她还是急忙低下头,紧握着手中书册,语气尽量疏离平静地打断谢启的话。“将军言重了,您贵为侯府世子,怡然如今只是宫中罪奴,沈家与安和侯府更是无半点亲缘,沈家出事怎能怪您?” 谢启握着她肩膀的力度忍不住大了几分,心口如同被重击,急喘着气说道:“不,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怡然……我不止想当你的哥哥!” “…谢将军,往事已矣,儿时玩笑莫要当真。” 沈怡然再抬头时,眸中水光已经强行逼退,只余下一片清冷绝情,“皇宫不是叙旧之地,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沈怡然的冷漠疏离如同一把冰锥,刺入谢启心脏。 这冷意比他这几日几夜在安和侯府的冰冷祠堂跪着时还要刺骨。 他拒绝了父母安排的婚约,跪在祠堂顶着他们的训斥,父亲甚至动用了家法,母亲含着泪句句劝说,这些都无法动摇他的执拗——什么前程和门第,在他心里都比不过他的怡然妹妹。 可此刻面对这样熟悉又陌生的沈怡然,他所有的抗争和坚持都像被人踩在地上践踏。今日来时的一腔热血和冲动,终于慢慢地冷却下来,最后化作无处宣泄的无力感。 这时,楼下隐约传来宫人的说话声,沈怡然面色微变,催促道:“还不快走。” “不走!我被发现了又如何?”谢启满脸受伤和不甘,朝她逼近一步质问,“你会在乎我么?” 沈怡然惊惧地看着这个不成熟的男人,竟有种无奈到想笑的感觉。 “你是谢将军,是谢小侯爷,你觉得被人发现,对你我来说,谁的后果会更严重?”她侧身避开他,冷声道,“多数人只会指责我这个奴婢不守宫规,不自量力,巴高望上!被打杀的人只会是奴婢!” 她一席话让谢启哑口无言,谢启顿时醒悟过来自身的鲁莽。 外面的脚步声渐近,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沈怡然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有悔,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坚定。 谢启不再耽搁,闪身离去时带起的劲风裹着未散的低语: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