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与焰心》 第1章 秋日偶遇 1. 九月的北城,暑气像一个恋栈不去的客人,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只有早晚偶尔拂过的一丝凉风,带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才悄悄泄露了秋天已然来临的消息。 北城一中的开学典礼,总是在这种半是燥热、半是清爽的微妙天气里进行。 周屿站在高二(三))班的队伍末尾,身形挺拔,像一棵沐浴在晨光里的小白杨。他穿着熨帖的蓝白校服,拉链规整地拉到锁骨下方,肩线平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优等生特有的、干净利落的气息。阳光在他硬朗的短发上跳跃,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他微微侧着头,看似在认真聆听主席台上校长的讲话,眼神却有些放空,焦点落在远处教学楼墙壁上斑驳的爬山虎。 周围有细碎的议论声,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他习惯了这种注视,校篮球队的替补前锋,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五十,再加上一张算得上出众的脸,足以让他在这个不大的校园里拥有不低的知名度。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得更近,落在前排一个同学校服后领的褶皱上。 开学典礼总是冗长而乏味。领导的讲话、优秀学生的发言、新学期展望……一套固定的流程,像一盘反复播放的磁带。周屿轻轻吸了口气,鼻腔里是塑胶跑道被阳光炙烤后的味道,混合着身旁女生头发上淡淡的草莓香波气息。 就在他准备继续神游天外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了隔壁班的队伍。 那是高二(七)班,艺术班。队伍明显松散一些,学生们的站姿也更多样。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掠过几个穿着时髦、正低声谈笑的女生,掠过几个高个子、打扮略显不羁的男生,最后,停在了一个靠边的、几乎要隐没在梧桐树阴影下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很瘦的男生,穿着同样蓝白的校服,却显得有些空荡。他微微佝偂着背,低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却缺乏血色的下巴。他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力缩小自身存在感的姿态,像一只受惊后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小动物。 周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许只是因为那人与周围略显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孤寂感,像一幅色调灰暗的油画,突兀地镶嵌在色彩明丽的背景板上。 他认出那是谁了。许燃。年级里偶尔会被提及的名字,通常伴随着“孤僻”、“奇怪”、“被那些人盯着”之类的低语。周屿对校园里的八卦向来不感兴趣,只知道这个许燃似乎不太合群,而且……好像经常有些麻烦。 正当他准备移开视线时,前排(七)班的队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一个高大的男生似乎是无意地后退了一步,手肘重重地撞在了低头站着的许燃肩膀上。 许燃猝不及防,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向旁边趔趄半步才站稳。他依旧低着头,甚至没有抬起眼去看那个撞他的人,只是默默地、更快地往树荫更深处缩了缩,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不小心被风吹歪了。 撞他的男生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戏谑和漠然的表情,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又转了回去。他旁边的几个同伴发出了几声压抑的低笑。 周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些。他看到了许燃在被撞瞬间,肩膀条件反射地绷紧,也看到了他随后更加瑟缩的姿态。那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近乎麻木的隐忍。 他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不适,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小,却确实存在。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他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贸然的介入未必是好事。 开学典礼终于在一片象征性的掌声中结束。人群像开闸的洪水,哄然散开,涌向各自的教室。周屿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视线里那个缩在树荫下的单薄身影很快就被淹没,不见了踪影。 2. 高二的课程比起高一来,陡然增加了几分重量和紧迫感。班主任在第一节班会课上就用红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了醒目的高考倒计时数字,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周屿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阳光将他的书本照得发亮。他听课很专注,笔记做得条理清晰。只是偶尔,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他的目光会无意识地飘向窗外,看向对面那栋专门给艺术班使用的老旧教学楼。 (七)班就在那栋楼的二层。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排排紧闭的窗户,和窗外阳台上几盆无人打理的、蔫头耷脑的绿植。 他会想起早上那个被撞了也不敢吭声的身影。那种隐忍的姿态,莫名地让他有些烦躁。他甩甩头,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黑板上复杂的物理公式上。 午休时间,教室里嘈杂一片。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午餐,或者讨论着新学期的趣事。周屿独自坐在座位上,打开一个简约的金属饭盒,里面是家里保姆准备的营养均衡的午餐。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机械,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 吃完饭,他习惯性地去教学楼后面的开水房打水。穿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空中走廊时,他再次看到了许燃。 这一次,许燃不是一个人。他被三个男生堵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背影紧贴着冰凉的墙壁。那三个男生周屿有点眼熟,是学校里出了名爱惹是生非的那一伙人,领头那个叫王皓,家里有点背景,行事向来张扬。 周屿的脚步顿住了,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了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面。 他听不清具体的对话,只看到王皓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嘴巴一张一合。他旁边的两个跟班则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许燃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王皓似乎说了句什么,伸手想去拍许燃的脸。许燃猛地偏头躲开,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王皓。他脸色一沉,用力推了许燃一把。 许燃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闷哼了一声,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周屿预想中的恐惧或哀求,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这种眼神让王皓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羞成怒。他上前一步,似乎还想动手。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几乎要迈步出去,但理智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招惹上王皓这种人,后续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攥紧了手中的保温杯,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许燃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上课铃要响了。” 他的话音刚落,尖锐急促的上课铃声果然划破了午休的宁静,响彻整个校园。 王皓咒骂了一声,显然也没料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他恶狠狠地瞪了许燃一眼,撂下一句“下次再跟你算账”,便带着两个跟班匆匆离开了。 走廊里瞬间只剩下许燃一个人,还有躲在廊柱后面的周屿。 许燃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地蹲下身,捡起刚才被推搡时掉落在脚边的画具盒。他打开盒子,仔细地检查里面的画笔和颜料,手指轻轻拂过一支摔断了笔杆的炭笔,动作顿了顿,然后默默地将断笔收进了盒子角落。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周屿藏身的方向,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周屿看着他把画具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向(七)班教室的方向,单薄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拐角。 周屿这才从廊柱后走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刚才没有挺身而出,像个懦夫一样躲在暗处。而那个看似弱小的许燃,却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化解了(或者说暂时延缓了)一场危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有力。他想起父亲酒醉后狰狞的面孔和母亲隐忍的哭泣,想起自己身上那些隐藏在衣服下的、偶尔还会隐隐作痛的淤青。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个许燃,在某些方面,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戴着面具,在不同的战场上,进行着各自的抗争。 只是他的战场在家里,而许燃的战场,在这里。 3.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周屿做完了一套数学卷子,感觉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决定去图书馆找一本参考书,顺便换换脑子。 学校的图书馆位于教学楼后面一栋独立的小楼里,环境清幽。正值放学前的自习时间,馆内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书架间穿梭,或者伏在长桌上安静地书写。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油墨味,给人一种安宁沉静的感觉。 周屿轻车熟路地走向社科类书籍区域,他需要找一本关于物理竞赛的拓展教材。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上逡巡,指尖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他找到目标书籍,伸手去取的时候,隔壁书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书本掉落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去。 透过书架层与层之间的空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 他蹲在地上,正有些慌乱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画册和素描本。一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摊开在地上,页面有些褶皱。他低着头,碎发垂落,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无措和紧张。 周屿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许燃小心翼翼地将画册一本本捡起,用袖子拂去封面的灰尘,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避难所。那个蹲在地上的、缩成一团的姿势,比之前在开学典礼和走廊里看到的,更显得脆弱和无助。 是因为上午王皓那伙人的事,才躲到这里来的吗?周屿心想。图书馆的角落,确实是寻求片刻安宁的好地方。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隔着书架的缝隙,像观看一幕无声的电影。 许燃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抱着那摞书册,快步走向图书馆最里面那个靠窗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单人书桌,隐藏在巨大的盆栽后面,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坐下,将画册和素描本在桌上摊开,然后拿起铅笔,低头开始勾勒。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阴郁,反而有种专注的、近乎圣洁的美感。 周屿鬼使神差地,没有去拿自己原本要找的那本书,而是放轻脚步,绕到了另一个方向,找了一个既能看清许燃那个角落,又不容易被对方发现的位置坐下。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摊开在面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身影。 许燃画得很投入,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快速挥笔。他的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周屿注意到,他握笔的右手小臂上,靠近手腕的地方,似乎有一小片不正常的青紫色,隐没在校服袖口的边缘。 是早上被推搡时撞到的吗?还是……更早之前留下的? 周屿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想起关于许燃的那些传闻,想起他那种习以为常的隐忍姿态。那些淤青,或许就是他沉默世界里,无法言说的密码。 他看得有些出神,连自己面前的书一页都没有翻动。 时间在图书馆静谧的空气里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许燃似乎画完了一个段落,放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他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周围,然后,毫无预兆地,与周屿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周屿清楚地看到,许燃那双原本沉浸在创作中而显得有些迷蒙的黑眸,骤然缩紧,里面迅速闪过一丝被窥探的惊慌,随即被更深的戒备和警惕所覆盖。像一只受惊的鹿,瞬间竖起了所有的防御。 周屿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难道要说自己不小心看了他很久吗? 许燃飞快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画具和书本,动作急促,带着明显的慌乱。他一把抱起所有东西,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就要离开这个角落。 然而,他起身太急,怀里那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没能抱稳,从一摞画册上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再次掉在了地上,而且这次,正好落在周屿的脚边。 书本摊开着,页面朝下,封面似乎都有些摔歪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燃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书,又飞快地抬眼看了下周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眼神里混杂着窘迫、难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周屿几乎是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弯下腰,伸手将那本厚重的美术史捡了起来。书本比他想象中还要沉。他仔细地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检查了一下书脊,确认没有摔坏,然后,朝着许燃的方向,递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自然,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就像只是帮一个普通的同学捡起掉落的物品。 许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递过来的书,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一时间没有动作。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判断眼前的情况。 周屿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递书的姿势,手臂稳定地悬在空中。 图书馆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细微声响。 过了好几秒,许燃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伸出手,接过了那本书。他的指尖冰凉,在接触到周屿温热手指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然后才用力将书抱回怀里。 “……谢谢。”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含在喉咙里的道谢,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下,若不仔细听,几乎会错过。 这是周屿第一次听到许燃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愿引起任何注意的微弱。 周屿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书很重,小心拿”,或者“你的画……”,但看着许燃那副立刻想要把自己重新藏起来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许燃抱着重新整理好的书册,深深地低着头,快步从周屿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 周屿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接过书本时,触碰到的、许燃那冰凉的体温。 他弯腰,捡起自己那本掉在地上的物理竞赛书,拍了拍灰尘。然后,他走到许燃刚才坐过的那个角落,在桌子脚下,发现了一小片从素描本上掉落的、边缘被撕得有些不规则的纸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捡了起来。 纸片不大,上面用铅笔勾勒着简单的线条,是一个人物的侧影速写。笔触有些凌乱,带着一种未完成的仓促感,但线条却异常流畅有力。画的是一个男生的背影,穿着校服,肩背宽阔,站在阳光下,只是寥寥几笔,却仿佛能感受到作画者倾注其中的、某种复杂而专注的情绪。 周屿看着那张小小的画纸,又抬头看向许燃消失的门口,心中第一次对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同学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这个叫许燃的人,他的世界里,除了那些看得见的淤青和看不见的排挤,到底还藏着些什么? 秋天的夕阳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旧书的气味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味道混合在一起,像一个故事的序章,在这个平静的午后,悄然开启。 第2章 静默的观察者 4. 图书馆那次仓促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屿规律而压抑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之后几天,他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画面:许燃惊慌如小鹿的眼神,冰凉的指尖,还有那声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谢谢”。以及,那张被他悄悄收进口袋的、画着陌生背影的速写纸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那张纸片。或许是因为那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笔触与他想象中许燃怯懦的形象不符;或许是因为那画中背影透露出的一种,连作画者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隐秘的向往。 他把纸片夹在了常用的物理笔记本里,偶尔翻到时,目光会停留片刻。画上的背影是谁?许燃为什么会画他?那凌乱而专注的线条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情?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像小小的钩子,牵动着他的注意力。 他开始不自觉地,在校园庞大的人流中,搜寻那个总是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的身影。 早操时,他会看向(七)班的队伍末尾,看到许燃低着头,站在最不显眼的位置,动作总是慢半拍,像是跟不上节奏,又像是不愿融入。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那片小小的、自我隔绝的领地。 课间穿过走廊,他的视线会掠过(七)班门口的阳台。有时会看到许燃一个人靠在栏杆边,望着楼下操场上奔跑喧闹的人群,眼神空茫,像在看一片遥远的、与他无关的风景。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总是微蹙的额头。 食堂里,他注意到许燃总是最晚来的那一批,端着简单的餐盘,找一个最角落的、靠近潲水桶的位置坐下,快速而沉默地吃完,然后迅速离开,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周屿发现自己成了一个静默的观察者。他站在自己阳光普照的世界里,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观察着那个沉浸在阴影中的少年。许燃就像一本合拢的、封面灰暗的书,他偶然窥见了扉页上的一抹惊心动魄的笔触,便忍不住想要知道,书里究竟写着怎样的故事。 这种关注是隐秘的,连他自己有时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和许燃是两条平行线,生活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他是众人眼中的优等生,篮球队的焦点;而许燃是边缘的、沉默的,甚至带着点“麻烦”标签的存在。 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就像开学典礼那天一样,保持距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招惹麻烦,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准则,也会打破他努力维持的、表面的平静。 但心底某个角落,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他的目光。或许是因为许燃身上那种深切的孤独,触动了他自己内心深处同样不为人知的孤岛;或许是因为那些若隐若现的淤青,像无声的控诉,让他无法彻底视而不见。 4.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和三班同一时间上课的,正好是七班。 秋日的阳光不再毒辣,变得温和而明亮。篮球场上,穿着短袖运动服的少年们奔跑、跳跃、呼喊,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周屿在场上司职小前锋,他动作敏捷,突破果断,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起身跳投,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好球!”场边传来队友和几个女生的喝彩。 周屿抹了把额上的汗,微微喘着气,脸上没什么得意的表情,只是习惯性地看向记分牌。就在视线移动的瞬间,他捕捉到了场边树荫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 他没有和七班的大部队在一起进行常规的跑步或热身,而是独自一人坐在远离操场的双杠旁边,膝盖上摊开着一个厚厚的速写本,正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让他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光晕之中。 他画得很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喧闹似乎都与他隔绝开来。偶尔有七班的男生跑过他身边,发出哄笑或者故意把球踢到他附近,他也只是微微缩一下肩膀,连头都不抬,仿佛那些干扰只是无关紧要的蚊蝇。 周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体育老师吹响了集合哨,似乎是准备进行分组活动。周屿看到七班的体育老师——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朝许燃的方向喊了一声:“那个同学!别画了!过来集合!” 许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缓缓地合上速写本,抱在怀里,慢吞吞地站起身,朝着集合的队伍走去。他的脚步有些拖沓,背影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秋风吹走的叶子。 分组时,许燃毫无意外地被剩下了。男生们显然不愿意和他一组,女生们则窃窃私语,目光带着好奇或疏离。最后,体育老师不耐烦地随手把他指到了一个看起来不太情愿的小组里。 活动内容是接力折返跑。轮到许燃那一棒时,同组的几个男生明显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许燃接过接力棒,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奔跑。 他的跑步姿势有些别扭,似乎不太协调,速度也不快。周围响起了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就在他快要折返的时候,不知是脚下绊到了什么还是故意被人伸脚别了一下,他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了粗糙的塑胶跑道上。 “噗通”一声闷响,伴随着几声压抑的低笑。 周屿的心脏也跟着那声闷响猛地一缩。他看到许燃趴在地上,一时没有动弹,速写本摔出去老远,画纸散落了一地。 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跑过去,语气带着责备:“怎么回事?跑个步都摔跤?” 同组的几个男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 许燃用手撑着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爬了起来。他的膝盖和手肘处的运动服被磨破了,渗出血迹,混合着沙砾,看起来一片狼藉。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再次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没有去看那些嘲笑他的人,也没有回应老师的责备,只是默默地、一瘸一拐地走向散落一地的画纸。 他蹲下身,不顾自己手上的伤,小心翼翼地去捡那些纸张,仿佛那些纸比他的身体更重要。 周屿站在场边,看着这一幕,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窜起,烧得他喉咙发干。他想冲过去,把那个推搡他的人揪出来,想扶起那个沉默着收拾残局的身影。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 他看到许燃捡起了所有的画纸,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对着体育老师的方向,极快地、几乎是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我去医务室”之类的话,然后便低着头,抱着他那视若珍宝的画本和散乱的画纸,步履蹒跚地、快速地离开了操场,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像一只受伤后急于躲回洞穴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体育老师似乎也懒得管他,挥挥手示意活动继续。操场上的喧闹很快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周屿还站在原地,目光紧紧盯着许燃消失的方向。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仿佛能听到许燃离开时,那压抑在喉咙里的、细微的抽气声,能感受到那单薄背影里承载的无助和倔强。 那一刻,周屿清楚地意识到,许燃身上的那些“淤青”,远比他想象中更深,更痛。它们不仅印在皮肤上,更刻在了骨子里。 6. 那天晚上,周屿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家里那个空旷而冰冷的客厅。父亲醉醺醺地咆哮着,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他像往常一样,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沙发的角落里,降低存在感。 但这一次,父亲的矛头对准了他。一个酒瓶带着风声砸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发现许燃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用他那单薄的后背,替他挡下了那个酒瓶。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响起,许燃的后背瞬间被鲜血染红。 他惊慌地想去看许燃的伤势,却看到许燃缓缓回过头,脸上没有痛苦,只有那种他在图书馆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沉寂。许燃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你看,我们是一样的。” 周屿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大口喘着气,梦里的画面清晰得骇人。 “我们是一样的……”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一样吗? 他生活在看似光鲜亮丽的外壳下,内心却是一片被家暴阴影笼罩的荒原。他努力扮演着阳光开朗的角色,用优异的成绩和球场上的活力来掩盖内心的创伤和压抑。他的“淤青”,藏在衣服下面,藏在无人可见的心里。 而许燃,他的“淤青”是外显的,是被周围环境不断加深和刻印的。他沉默地承受着一切,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一样的。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生命中的不堪与疼痛。 这个认知,让周屿对许燃产生了一种超越好奇的、复杂的联结感。那是一种在孤独的深渊里,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在挣扎的灵魂时,所产生的微弱共鸣。 7. 周一早上,周屿经过学校公告栏时,看到那里围了不少人。原来是市里即将举办中学生美术比赛的通知贴出来了,一等奖的奖金颇为丰厚。 他本打算径直走过,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想起了许燃那些散落的画纸,想起了他专注作画时的侧影。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完了比赛细则。参赛作品需要提交到美术教研室,截止日期是下周五。 一整天,这个比赛的消息都在他脑海里盘旋。下午放学后,他没有立刻去篮球馆训练,而是绕路去了美术教研室所在的那栋老艺术楼。 楼道里很安静,弥漫着浓郁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他走到教研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美术老师和一个学生的谈话声。 “……许燃,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构思也很独特,这次比赛是个好机会,老师希望你能参加。”是美术老师温和鼓励的声音。 周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外,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了许燃那熟悉的、微弱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抗拒:“……老师,我……我不行的。” “怎么不行?你的水平老师很清楚。别担心其他事情,专心准备作品就好。”美术老师继续劝道。 “……真的……不用了。谢谢老师。”许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急于结束谈话的仓促。 接着,是椅子挪动的声音。周屿立刻后退几步,闪身躲进了旁边的楼梯间。 教研室的门被打开,许燃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他的画具盒,像逃离什么一般,匆匆下楼,甚至没有注意到躲在阴影里的周屿。 周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许燃在害怕什么?是怕参赛会引来更多的关注和麻烦?还是单纯地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值得这样的机会? 他走到教研室门口,看到美术老师正站在里面,看着门口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老师。”周屿出声打了个招呼。 美术老师回过头,看到是周屿,有些意外:“周屿?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周屿顿了顿,找了个借口:“哦,我……我来问问美术比赛的事,我们班有同学想参加。”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是吗?好事啊!”李老师脸上露出笑容,“比赛通知都看到了吧?让你同学按要求准备作品,按时交过来就行。” 周屿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道:“刚才……是许燃同学吗?他画得很好,不参加可惜了。”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是啊,那孩子,天赋是有的,就是……唉,性子太闷了,也不太合群,好像总有什么顾虑。”他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 周宇心里明白了。连老师都能看出许燃的“顾虑”。那些无形的压力和排挤,已经成了禁锢他的枷锁。 离开艺术楼,周屿的心情有些沉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自己面对父亲暴力时的无力感,那种想要反抗却又恐惧的复杂心情。某种程度上,他和许燃一样,都被某种东西困住了。 或许,他可以做点什么。 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英雄主义。只是,作为另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他想试着,递出一丝微光。哪怕这丝光很微弱,哪怕可能被拒绝。 8. 第二天午休,周屿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教室或者图书馆,而是径直走向了学校那片几乎被遗忘的小树林。那里有几张石桌石凳,平时很少有人去,是校园里最安静的角落之一。他猜想,许燃可能会在那里。 果然,在树林最深处,靠近围墙的那张石凳上,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膝盖上摊开着速写本,正对着围墙上一片斑驳的、爬满了枯萎藤蔓的痕迹在写生。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周围投下细碎的光斑,秋风拂过,带着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周屿放轻脚步,慢慢走近。 他没有立刻打扰,而是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看着。 许燃画得很专注,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流畅而稳定。他微微侧着头,脖颈的线条纤细而脆弱。周屿注意到,他露在校服外套外面的左手手腕上,贴着一块干净的创可贴,大概是体育课摔倒时留下的。 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创作中、暂时忘却了周遭一切的少年,周屿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许燃,身上有种平时看不到的、近乎柔和的光芒。仿佛只有在这种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他才能卸下所有的防备,展露出内里那份纯粹的、对美的感知和追求。 周屿不忍心打破这份宁静。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过了不知多久,许燃似乎画完了一个段落,停下笔,轻轻舒了口气。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然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地、带着警惕地回过头。 当他的目光与周屿相遇时,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再次闪过一丝惊慌,像受惊的鸟儿。他下意识地合上速写本,抱在怀里,身体微微向后缩,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周屿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出现,又一次惊扰了这个敏感而警惕的灵魂。 他上前一步,在保持安全距离的地方停下,然后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拿出了那张被他仔细压平的、画着背影的速写纸片。 “这个,”周屿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和,不带任何压迫感,“是你上次在图书馆掉的。” 他把纸片递过去,动作缓慢而清晰。 许燃怔住了,看看周屿手里的纸片,又看看周屿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他似乎没料到周屿会特意把这张不起眼的小纸片送回来,更没料到周屿会找到这里来。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抱着速写本,警惕地看着周屿,仿佛在判断这是不是一个恶作剧的前奏。 周屿维持着递出的姿势,没有催促,目光平静地回望着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跳跃,将他原本有些冷硬的五官映照得柔和了几分。 树林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呜咽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终于,许燃像是确认了周屿没有恶意,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伸出了那只贴着创可贴的手,接过了那张纸片。 他的指尖依旧冰凉,在接触到周屿手指的瞬间,还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但这次,没有立刻逃开。 他低头看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画纸,手指轻轻摩挲着边缘,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周屿看着他低垂的睫毛,轻声说道:“画得很好。” 这句话很简单,甚至有些干巴巴的。但他说得很真诚。 许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周屿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惊讶、疑惑,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光亮?像灰烬里骤然跳出的一颗火星,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随即,他又飞快地低下头,耳根却悄悄漫上了一层浅淡的红色。 周屿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对于许燃这样的人,过多的言语和关注,反而会让他感到压力。今天能把这幅画还给他,能对他说一句真诚的赞美,已经是一个小小的、不易的进展。 他看了看许燃膝盖上合拢的速写本,忽然想起了美术比赛的事情。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提起。时机不对,现在说这个,可能会让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微弱信任瞬间崩塌。 “我走了。”周屿说道,语气自然,仿佛只是路过打了个招呼。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 “……谢谢。” 比图书馆那一次,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周屿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挥了一下,然后便大步离开了小树林。 走出树林,重新沐浴在明媚的秋阳下,周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桂花最后的残香,沁人心脾。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幽静的树林,仿佛能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依旧坐在石凳上,或许正对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画纸发呆。 心里那种沉郁的感觉,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轻松。 他知道,通往许燃那个沉默世界的路,很长,很暗,布满了荆棘。但今天,他好像,终于在那扇紧闭的门上,轻轻叩响了一声。 而门里的人,似乎,也给出了一丝微弱的回应。 尽管这回应轻得像一声叹息,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3章 雨中共伞 9. 自从小树林那次短暂的、归还画纸的接触后,周屿感觉自己和许燃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无声的联系。 这种联系并非实质性的交流,更像是一种存在于空气中的、隐秘的共振。他们依旧行走在平行的轨道上,在公开场合没有任何交集,但周屿发现,许燃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次与他对视都如同受惊的鸟儿般立刻弹开。 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许燃虽然依旧低着头,但那紧绷的肩线会几不可察地松弛一丝;在食堂,当周屿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角落时,许燃不再像被火烫到一样立刻停止进食、仓皇欲走,只是握着筷子的手指会微微收紧,进食的速度变得更慢,仿佛在极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周屿没有得寸进尺。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自然观察者,深知过分的靠近只会惊扰敏感的观察对象。他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是将那份静默的关注,变成了生活中一种不动声色的习惯。 他会留意许燃是否又独自躲在哪个角落画画,会注意他手臂上旧的淤青是否淡去,新的伤痕是否出现。他甚至开始能分辨出许燃细微的情绪变化——当他沉浸画中时,周身的气息是柔和而专注的;当他被王皓那伙人盯上时,背影会透出一种僵硬的戒备;而当他不小心与周屿视线相撞时,那瞬间的慌乱之后,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探寻。 周屿的心湖,因这无声的观察,而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平静。他开始在物理竞赛题的间隙,想起许燃低头作画时微蹙的眉头;在篮球场挥洒汗水时,眼前会闪过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许燃像一道无声的谜题,悄然侵占了他思维的空隙。 他依旧扮演着那个阳光开朗的优等生,应付着父亲的苛责,维持着与同学表面和睦的关系。但内心深处,那个属于他自己的、荒芜的孤岛,似乎因为有了一个可以默默关注的、同样孤独的存在,而不再显得那么绝对与冰冷。 10 北城的秋天,雨水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夏日那种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连绵的、细密的秋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一下就是好几天。 这天下午放学时分,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抹布,细雨如织,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教学楼下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吵吵嚷嚷地等着雨小些,或者等着家人送伞来。 周屿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习惯在书包里常备一把伞,这是多年独立生活养成的谨慎。他看了一眼外面密密的雨帘,正准备撑开伞走入雨中,目光却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他在人群最外围、靠近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靠着冰凉的墙壁,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视若珍宝的画具盒。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焦急地张望或者抱怨,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幕,眼神空茫,仿佛眼前的喧嚣和等待都与他无关。他的校服外套看起来有些单薄,肩膀处已经被飘进来的雨丝洇湿了一小块深色。 他没有带伞。 周屿的心微微一动。他看到王皓和那几个跟班也挤在附近,正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着,目光不时不怀好意地扫过角落里的许燃,似乎在盘算着等下雨小了怎么找点乐子。 不能再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周屿几乎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犹豫,握紧伞柄,分开人群,径直朝着许燃所在的那个角落走去。 他的动作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毕竟,周屿在学校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他此刻明确的方向性,让不少目光好奇地跟随着他。 许燃似乎也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一转头,就看见周屿正朝着自己走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抱着画具盒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和无措,像是完全没预料到这种情况。 周屿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既不会太过侵入,又能清晰地对话。他能看到许燃睫毛上沾染的、从窗外飘进来的细小水珠,能看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没带伞?”周屿开口,声音不高,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沉稳。 许燃像是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屿手里的黑伞,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 周围已经有窃窃私语声响起。周屿和许燃,这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站在一起,本身就足够引人遐想。 周屿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议论,他神色自然地看着许燃,继续说道:“我送你一段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不是施舍,也不是热情的邀请,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的、合情合理的提议。仿佛只是在路边看到同学没带伞,顺手帮个忙那么简单。 许燃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更深的困惑和戒备。他看着周屿,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在极力判断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戏弄?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周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平静。他知道许燃的警惕心有多强,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都可能让他缩回壳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雨声、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王皓那伙人也注意到了这边,停下了打闹,抱着胳膊,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玩味表情。 许燃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他看了看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又看了看周屿那张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最后,目光掠过王皓那伙人带着恶意的眼神。 一种被围观的窘迫和孤立无援的恐慌,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周屿耐心地等待着。他没有催促,只是举了举手中的伞,示意自己的诚意。 终于,在周围各种目光的注视下,在内心剧烈的挣扎后,许燃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的单音: “……嗯。”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落入了周屿耳中。 周屿心里悄然松了口气。他不再多言,动作利落地“咔哒”一声撑开了黑色的伞面。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 他向前半步,将伞的大部分空间倾向许燃所在的方向,自然而然地为他隔开了那些探究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也隔开了冰凉的雨丝。 “走吧。”周屿说道,声音依旧平稳。 许燃僵硬地点点头,抱着画具盒,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小心翼翼地迈出了脚步,走进了周屿为他撑起的那一方小小的、干燥而安全的空间里。 11. 两人并肩走入绵密的秋雨中。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而安静。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像一层天然的隔音罩,将外界的喧嚣模糊、推远。 周屿能清晰地闻到许燃身上那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清新土腥气。许燃则能感受到周屿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以及属于男生的、温热的体温。 他们靠得很近,手臂几乎要碰到一起。许燃的身体始终处于一种僵直的状态,他极力缩着自己的肩膀,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嵌进画具盒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触。他的呼吸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控制。 周屿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没有试图找话题聊天来打破沉默,他知道那只会让许燃更加无所适从。他只是平稳地举着伞,配合着许燃略微有些迟缓的步伐,慢慢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净湿滑的校道上。 雨水在伞沿汇聚成串,滴落下来,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周围的景物在雨幕中变得朦胧,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把黑伞,和伞下两个沉默的少年。 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教学楼下那些窥探的目光后,许燃紧绷的身体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虽然依旧低着头,但那种随时准备逃跑的惊惧感,减弱了些许。 周屿的目光落在前方,眼角的余光却能瞥见许燃低垂的侧脸,和他微微颤抖的、长长的睫毛。他看到许燃露在校服袖子外的一小截手腕,那块创可贴边缘已经有些卷翘,下面隐约透出未消退的青紫。 “你的手,”周屿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温和,“体育课摔的,好些了吗?” 许燃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周屿会突然问这个。他下意识地把那只贴着创可贴的手往画具盒后面藏了藏,喉咙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没事。” 又是一阵沉默。 雨似乎更大了些,风斜吹过来,带着冰凉的湿意。周屿不动声色地将伞又往许燃那边倾斜了几分,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校服布料颜色变深,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 许燃似乎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周屿被打湿的肩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抱着画具盒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你……”过了一会儿,许燃忽然极其小声地、几乎含混地开了口,声音被雨声掩盖了大半。 周屿侧过头,微微俯身,将耳朵凑近了些:“什么?” 他的靠近让许燃瞬间又紧张起来,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点,却依旧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你为什么要……帮我?” 问出这句话,似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问完,立刻又变成了那个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审判般的答案。 周屿看着他被雨汽濡湿的、柔软的黑发,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也被这绵绵秋雨浸润,生出了一丝柔软的绿意。 为什么帮他? 因为看不惯王皓那伙人的行径?因为同情他的遭遇?因为那张画工精湛的速写?还是因为,在那个沉寂的灵魂里,看到了某种与自己相似的、孤独的底色? 或许都有,又或许都不是。 周屿沉默了几秒,目光望向远处被雨幕笼罩的、模糊的街景,然后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只是顺路。” 他没有去看许燃的反应,只是保持着举伞的姿势,声音平静无波:“而且,淋雨容易感冒。” 这个答案,既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也没有过分热切的探究,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它巧妙地绕过了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给出了一个最直接、也最不容易让人产生负担的理由。 许燃怔住了。他预想过很多种答案,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同情,甚至是戏弄,却唯独没想过是这样简单直接的“顺路”和“怕感冒”。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了周屿的侧脸。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周屿的目光看着前方,下颌线清晰利落,鼻梁高挺,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沉稳。被打湿的肩头洇开深色的水迹,他却似乎毫不在意。 这个和他生活在不同世界、如同太阳般耀眼的男生,此刻正为他举着伞,并肩走在雨中,理由仅仅是“顺路”和“怕感冒”。 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而温暖的情绪,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许燃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不断后退的、湿漉漉的地面,抱着画具盒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点点。 12. 雨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 两人沉默地走过长长的校道,穿过车辆稀疏的马路,拐进了通往老城区的小巷。周屿记得开学登记时,似乎看到过许燃的家庭住址是在这一带。 巷子狭窄而幽深,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两侧是斑驳的墙壁和低矮的老房子。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人家做饭的烟火气。 走到一个岔路口,许燃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稍微自然了一点点,但依旧轻微。他指了指旁边一条更窄的、堆着些许杂物的巷子,“里面……不好走。谢谢。” 周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条巷子深处光线昏暗,墙壁上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他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再送。 “嗯。”周屿应了一声,将伞完全递到许燃手中,“伞你拿着吧,明天还我就行。” 许燃看着递到面前的伞,愣住了,连忙摇头:“不……不用,我跑进去就行,很近……” “拿着。”周屿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直接将伞柄塞到了他那只没有抱着画具盒的手里,“雨还没停。” 手心接触到微凉的伞柄,许燃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伞的重量很实在,带着周屿手掌残留的温热。 “……谢谢。”他又说了一次,这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的感激。 周屿看着他,忽然想起了美术比赛的事情。他看着许燃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漆黑的眼睛,开口说道:“市里的美术比赛,我听李老师说了。” 许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瞬间又变得警惕起来,像一只被触碰了伤口的猫。 周屿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你的画很好,不参加可惜了。”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许燃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只是抱着画具盒的手臂又收紧了。 周宇知道,这件事急不来。他只是想播下一颗种子,至于能否发芽,需要时间和契机。 “我走了。”周屿不再多说,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入了依旧细密的雨帘中。 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拐过巷口,消失不见。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但他心里,却仿佛燃着一小簇温暖的火焰。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幽深的小巷,仿佛能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正撑着那把黑伞,站在雨中,或许还在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这一次,他不是作为一个静默的观察者。 他走进了那片雨幕,也为那个沉寂的世界,撑起了一小片短暂的晴空。 13. 周屿没有直接回家。他在雨中走了一段,拐进了街角一家24小时便利店。 店里灯火通明,暖气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他买了一个热腾腾的饭团和一杯关东煮,靠在玻璃窗前,看着外面依旧连绵的雨丝,慢慢地吃着。 脑海里回放着刚才和许燃并肩走在伞下的画面。许燃的紧张,他的沉默,他最后那声带着真实感激的“谢谢”,还有他握住伞柄时,那冰凉而纤细的手指。 周屿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那种沉默的陪伴。甚至,在那种无需言语的氛围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两个孤独的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短暂地擦肩而过,感受到了彼此引力的微弱牵引。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班级群里各种插科打诨和作业讨论。他划了几下,目光落在窗外一个匆匆跑过、没有打伞的行人身上。 忽然,一条新的好友申请弹了出来。 头像是一片空白的灰色。 验证信息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我是许燃。” 周屿拿着饭团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看着那条申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几乎没有犹豫,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点下了“接受”。 对话框打开,一片空白。 对方的状态显示“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消息发过来。 周屿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着,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个躲在昏暗小巷某间屋子里的少年,正对着手机屏幕,纠结着该如何发出第一条信息。 他放下手机,继续吃着已经有些凉了的饭团。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但在这个秋日的夜晚,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 那把黑色的雨伞,像一个信物,连接了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 而那条空白对话框,则像一张未被涂抹的画布,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故事,落下第一笔色彩。 第4章 车库回响 14. 那把黑色的雨伞,像一枚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在许燃封闭的世界里漾开了持续而细微的涟漪。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阳光格外清透。周屿刚走到教学楼下的储物柜前,就看见许燃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依旧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双手紧握着那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伞,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看到周屿,许燃像是被惊动的小动物,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然后快步走上前,将伞递过来,声音轻得像耳语:“……谢谢你的伞。” 周屿接过,触手是干净微凉的伞面,折叠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在昨日的风雨中被使用过。“不客气。”他语气自然,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同学。 许燃像是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立刻就要转身离开。 “许燃。”周屿叫住了他。 许燃的脚步钉在原地,背影僵硬,没有回头。 周屿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副纯白色的无线耳机,递过去一只:“早上英语听力要默写,你的……好像坏了。”他昨天注意到许燃那只缠着胶布的旧有线耳机。 许燃怔住了,缓缓回过头,看着周屿掌心那只小巧的、白色的耳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犹豫。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共享一下频率而已,”周屿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另一只,语气随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坦然,“就当……伞的谢礼。” 空气静默了几秒。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是他们的,与这个角落无关。 最终,许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耳机。他的指尖依旧冰凉,轻轻擦过周屿温热的掌心,像雪花落下,转瞬即逝。 他没有立刻戴上,只是紧紧攥在手心,对着周屿极快地点了一下头,便匆匆低头离开了。 周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将另一只耳机塞进自己耳中。舒缓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是他常听的一首后摇。他并不知道,此刻在另一个频道里,许燃正站在无人的楼梯间,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还残留着周屿体温的耳机塞进耳朵。 当同样的音乐在耳中响起时,许燃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音乐不像他偶尔在画室听到的流行歌曲那样直白热烈,它像一场内心深处的暴雨,在废墟之上,却有人点燃了一根小小的、温暖的蜡烛。 他忽然想起昨天周屿在雨中说的那句话——“这种音乐,像不像心里在下暴雨?” 当时他没有回答。但现在,在这寂静的楼梯间,他对着空气,极轻极轻地呢喃:“像……有人在废墟里点了一根蜡烛。” 15. 共享耳机的举动,像一道微小的裂缝,让光得以渗入许燃厚重的壳。 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但在校园里偶然相遇时,许燃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般立刻弹开。他会微微停顿一下,目光与周屿有一瞬极短的交汇,然后才低下头快步走开。周屿甚至能捕捉到,那瞬间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柔和。 周屿也开始更自然地介入他的“麻烦”。 一次在食堂,王皓那伙人又故意挤撞许燃的餐盘,汤汁溅了他一身。周屿正好端着餐盘经过,他没有看王皓,只是径直走到许燃身边,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然后自然地接过他手里摇摇欲坠的餐盘,语气平淡:“走吧,再去打一份。”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顺手帮同学一个小忙,甚至没有给王皓一个正眼。那种无视的姿态,反而让准备挑衅的王皓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色铁青。 许燃看着周屿替他端稳的餐盘,和那双递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纸巾,跟着周屿离开了那片是非之地。 周屿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只是在他重新打好饭菜后,将自己餐盘里那份没动过的炸鸡块拨到了他的盘子里。“多吃点,”他说,目光扫过许燃过于清瘦的手腕,“你太瘦了。” 许燃看着那块金黄的炸鸡,眼眶微微发热。他低下头,扒了一大口饭,将那股酸涩的暖意用力咽了下去。 他们开始形成一种奇特的默契。周屿会“顺路”陪他走过放学后最容易遇到王皓的那段路;会在小卖部多买一瓶水,“顺手”放在正在画画的许燃旁边;会在许燃因为被刁难而错过值日时,默不作声地帮他做完。 许燃则会在周屿打完球汗流浃背时,悄悄放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在他座位旁边;会在周屿皱着眉啃干面包当时餐时,把自己带来的、奶奶做的还温热的饭团分他一半,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里的戒备,已如春日的坚冰,渐渐消融。 周屿发现,许燃并非全然冷漠。他只是把自己缩在了一个坚硬的壳里,用沉默和距离保护着内里那颗过于柔软和敏感的心。当你用不带怜悯和施舍的、平等的善意去靠近时,他也会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给予笨拙而真诚的回应。 他们像冬日里两个靠得很近的火种,微弱,却彼此温暖,照亮对方身前一小片黑暗的土地。 16.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周五夜晚。 周屿刚结束一场令人身心俱疲的家宴。父亲因为生意上的不顺,再次将怒火倾泻在家中,酒杯碎裂的声音、母亲压抑的啜泣、父亲不堪入耳的辱骂……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周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才带着一身冰冷的疲惫和内心翻涌的暴戾,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比不上心里的冰冷。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学校附近那个废弃的旧车库。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当他无法忍受家里的低气压时,就会躲到这里,独自舔舐伤口。 车库废弃已久,里面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旧灯泡,发出昏黄闪烁的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周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外套下,后背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是父亲盛怒之下用皮带抽打的痕迹。身体的疼痛尚可忍受,但那种被最亲的人伤害、尊严被践踏的屈辱和绝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另一种疼痛来转移注意力。黑暗中,他听到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就在这时,车库门口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周屿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警惕和未散的戾气。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画具盒,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意外——是许燃。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周屿,尤其是在周屿此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抱紧了画具盒,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周屿?”他试探性地、极轻地叫了一声。 周屿看清是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但语气依旧带着未曾消散的冷硬:“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这里……画画。”许燃小声解释,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安静。” 周屿想起来了,之前似乎听谁提过一句,艺术班有个学生总喜欢找些奇怪的地方写生。原来是他。 他看着许燃站在门口,被寒风吹得微微发抖,单薄得像一张纸,心里的烦躁和冰冷奇异地平息了一点。他挪开一点位置,声音沙哑:“进来吧,外面冷。” 许燃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在离周屿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抱着画具盒,像一只警惕的猫。 车库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灯泡偶尔发出的“滋滋”电流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周屿重新将头埋进膝盖,不再说话。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将他淹没。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尤其是在许燃面前。但此刻,他真的太累了,累到无力再去维持那个阳光开朗的假象。 许燃安静地坐在旁边,没有画画,也没有离开。他能感觉到周屿周身笼罩着的、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和痛苦。那是一种他非常熟悉的、属于黑暗的情绪。 他看着周屿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上心头。这个看似无所不能、永远站在阳光下的周屿,原来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脆弱的一面。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周屿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抬起头,靠在墙上,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闪烁的灯泡,眼神空洞而疲惫。 他侧过头,看向一直安静陪着的许燃,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自嘲的笑容:“是不是很可笑?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就烂透了。” 许燃看着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不可笑。” 周屿怔住了。 许燃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破旧的画具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极其缓慢地,卷起了自己左臂的校服袖子。 昏黄的灯光下,周屿的瞳孔骤然收缩。 许燃那截白皙瘦削的小臂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已经淡化只剩浅粉的旧疤,有颜色尚深的淤青,甚至还有几道结着深咖色血痂的划痕,狰狞而刺目。那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历过的、周屿无法想象的恶意和痛苦。 “你看,”许燃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展示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我们……其实差不多。”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席卷而来。他看着许燃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又想起自己外套下那些火辣辣的鞭痕,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心疼、愤怒和某种奇异共鸣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着。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 许燃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以为周屿被他的伤痕吓到或者厌恶了。 然而,周屿没有离开,也没有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他站在许燃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掀起了自己身上那件单薄T恤的下摆,将整个后背转向许燃。 昏暗的光线下,许燃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屿线条流畅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着数道红肿凸起的鞭痕,有些地方甚至皮开肉绽,渗着血丝,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惨烈的对比。那显然是新伤,带着施暴者毫不留情的狠厉。 “你看,”周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这才是……烂透了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车库内只剩下两个少年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许燃看着周屿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累累疤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冲击着他。他以为自己是独自在黑暗中挣扎,却没想到,那个看似拥有一切的周屿,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在另一个战场上,进行着同样惨烈的抗争。 原来,阳光下的淤青,和阴影里的焰心,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疼痛,都是无声的呐喊。 下一秒,许燃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放下画具盒,站起身,走到周屿面前,没有哭泣,没有惊叫,只是伸出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极其轻、极其轻地,触碰了一下周屿背上那道最狰狞的伤口边缘。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 周屿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 然后,许燃张开手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抱住了周屿。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色彩的拥抱。是两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灵魂,在本能的驱使下,彼此靠近,互相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是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在看到了对方最不堪的伤口后,产生的唯一共鸣——原来,你也在那里。 周屿僵硬的身体,在许燃笨拙却真诚的拥抱中,一点点软化下来。他闭上眼睛,将脸埋进许燃单薄却温暖的肩颈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干净皂角的混合气息。 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堤坝,从周屿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洇湿了许燃肩头的校服布料。 许燃感觉到肩头的湿热,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他们就这样在昏暗破败的车库里,紧紧相拥。像两只受伤后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灵魂交汇。 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呼啸,但车库内,那两个相拥的少年心中,却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最深的懂得,无需千言万语。 只是让你看到我的伤痕,然后,给你一个沉默的拥抱。 这就够了。 第5章 无声潮汐 17. 车库那个拥抱之后,某些东西在周屿和许燃之间,发生了不可逆的化学变化。 仿佛一层薄而脆的冰面被打破,露出了底下涌动却温暖的深流。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但沉默不再是隔阂,而成了一种更深的懂得和默契。 周屿不再仅仅是那个出于道义或同情而伸出援手的旁观者。他开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个清瘦的身影,心底会因许燃一个细微的表情或动作而泛起涟漪。 比如现在。 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将空气里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周屿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演算物理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而在他斜对面,许燃正伏案画画,神情专注,眉眼低垂,只有握着画笔的手指在轻轻移动。 周屿解完一道难题,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便黏着在了许燃身上。 阳光恰好落在许燃的侧脸上,将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染成淡金色。他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考某个细节,淡色的嘴唇无意识地抿着。偶尔,他会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一下有些干涸的唇瓣,那一点湿润的水光,在阳光下短暂地闪烁一下,像投入周屿心湖的一颗小石子。 周屿发现自己竟然看得有些出神。他以前就知道许燃长得清秀,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那张总是低垂着的、带着怯懦的脸,竟有种动人心魄的安静美感。尤其是那双眼睛,当它们专注于画纸时,里面的沉寂会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光亮,像暗夜里的星辰。 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从心口蔓延开,流向四肢百骸。 他慌忙低下头,重新看向面前的物理题,却发现那些熟悉的符号和公式变得有些模糊,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许燃刚才舔嘴唇的那个细微动作,和阳光下他专注的侧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攫住了他。他这是……怎么了?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笔尖却在本子上无意识地划下了一道长长的、无意义的线条。 像他心底,那道悄然裂开的、陌生的缝隙。 18. 与此同时,在画纸的世界里,许燃也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笔下勾勒的,不再是往日那些灰暗的、抽象的线条,或是静物风景。此刻摊开在速写本上的,是一个男生的背影。 肩背宽阔,线条流畅,穿着蓝白校服,站在阳光下的篮球场边。仅仅是背影,没有面容,但那挺拔的姿态,那微微侧头时脖颈的弧度,那随意插在裤袋里却显得坚定有力的手……每一笔,都带着作画者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过分的专注和温柔。 许燃画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那个身影的每一寸细节都刻印在纸上,也刻印在心里。 画笔勾勒着那人劲瘦的腰线时,他的指尖微微发烫,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那天在车库,周屿掀起T恤时,自己指尖触碰到的、对方背上紧绷而灼热的皮肤触感,以及那滚烫的泪水落在自己肩头的重量和湿度。 那一刻,他并非毫无波澜。只是巨大的震惊和同病相怜的悲悯压倒了一切。但在此刻,当那段记忆在安静的午后被重新翻阅,一种截然不同的、酥麻而滚烫的情绪,却后知后觉地席卷了他。 他想起周屿为他撑伞时,那倾斜的伞面和被打湿的肩头;想起他递过来耳机时,那自然又不容拒绝的语气;想起他将炸鸡块拨到自己盘子里时,那看似随意却不容置疑的动作;想起他在王皓那伙人面前,那种无声却强大的维护…… 一桩桩,一件件,原本被他刻意忽略、或者仅仅理解为善意的细节,此刻都像是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带着灼人的温度,熨帖着他冰冷已久的心。 他停下笔,看着画纸上那个熟悉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涨得发酸,又带着一种隐秘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甜。 他悄悄抬起眼,看向斜对面的周屿。对方正低着头,眉头微蹙,似乎在为什么难题困扰,阳光在他硬朗的短发上跳跃,鼻梁投下小片阴影。 许燃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收回视线,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他慌忙合上速写本,将那幅画着周屿背影的纸页紧紧掩住,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原来,这就是暗恋吗? 像悄然滋生的藤蔓,不知不觉间,已经缠绕了整颗心脏。小心翼翼,又无法自拔。 19. 周屿的暗恋,更像是一场内心世界的兵荒马乱。 他开始在意自己在许燃面前的形象。打球后会不会汗味太重?说话的语气会不会太生硬?甚至,他偷偷换掉了用了很久的、只有单调皂角香的沐浴露,买了一瓶带着淡淡雪松气息的——只是因为有一次偶然靠近时,觉得许燃身上松节油和皂角混合的味道很好闻,他想让自己也沾染上一点,或许……能更靠近他一些? 他发现自己对许燃的观察,不再局限于他是否又被欺负,是否又受伤。他会注意到许燃今天穿了一件看起来更柔软的白色毛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会注意到他画画投入时,右边脸颊会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极浅的酒窝;会注意到他冷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缩缩脖子,像一只怕冷的小动物,让人……很想把他裹进自己的外套里。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周屿正和许燃一起走在放学后渐渐安静下来的校道上。秋风卷着落叶,带来凉意。许燃果然又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了毛衣领口。 周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动作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强势,披在了许燃肩上。 “穿着,”他的语气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得有多快,“看你冷。” 许燃愣住了,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那双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澈,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无措。 周屿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强行移开视线,看向前方:“……下次多穿点。” 许燃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却悄悄攥紧了还带着周屿体温的外套衣角。那上面有淡淡的雪松味,和他熟悉的皂角清香不同,是一种更清冽、更沉稳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包裹住,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他偷偷吸了吸鼻子,把这令人安心的味道深深记在心里。 周屿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小动作,心里那点不自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取代。仿佛只是这样一件小事,就能让他一整天的心情都明亮起来。 20. 许燃的暗恋,则是一首无声的、写满密码的散文诗。 他的速写本里,属于周屿的页面越来越多。不再是单一的背影,有了侧影,有了他在球场上奔跑跳跃的动态捕捉,有了他靠在教室窗边晒太阳时慵懒的轮廓,甚至有了他偶尔因为难题而蹙眉的细微表情。 每一幅画,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心事和目光。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都通过笔尖,细细地、密密地编织进了每一根线条里。 他不敢让周屿看到这些画。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花园,里面只种着一株名为“周屿”的太阳花,沉默地、热烈地生长。 他开始在周屿给他分享的音乐里,寻找那些可能与自己心情共鸣的歌词和旋律。他会把周屿“顺手”放在他桌上的矿泉水瓶上的标签小心撕下来,夹在书里;会把周屿拨给他的那块炸鸡块,在心里标记为“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他甚至开始偷偷关注周屿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后摇,知道他物理很好但语文相对弱一些,知道他虽然打球但不喜欢喝运动饮料,只喝单纯的矿泉水,知道他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其实内心比谁都细腻温柔。 这些琐碎的、关于周屿的细节,被他像捡拾珍珠一样,一颗颗珍重地收藏起来,串成一条只属于自己的、闪闪发光的项链,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反复摩挲,聊以慰藉。 有一次,周屿趴在课桌上小憩。阳光暖融融地照着他,让他平时显得有些冷硬的线条柔和下来。许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睫毛,和他因为熟睡而显得毫无防备的睡颜,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鬼使神差地,他拿出了速写本,想要画下这一刻。 然而,就在他刚刚勾勒出大致轮廓时,周屿似乎梦到了什么,极轻地咕哝了一声,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头往许燃这边偏了偏,嘴角还无意识地扬起了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 许燃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周屿近在咫尺的、放松的睡颜,看着他唇边那抹清浅的笑意,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温柔和心酸同时涌上心头。 他慌忙合上本子,像是被那无声的亲近烫到了一般,脸颊红得厉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会变得如此胆小,又如此贪心。 21. 夜晚,周屿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没有秘密,只有一些他平时收集的、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但此刻,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放了进去。 那是他白天,在许燃离开图书馆后,偷偷从对方忘记带走的速写本边缘,撕下的一小角。上面只有几根凌乱的、未完成的线条,隐约能看出是篮球的轮廓。 这行为有些幼稚,甚至有些……变态。周屿知道。但他控制不住。仿佛只有这样,抓住一点与许燃相关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安抚那颗因为暗恋而变得躁动不安的心。 他看着那小小的一角纸片,眼前浮现的却是许燃低眉顺眼的样子,是他偶尔抬头时那双清澈的眼睛,是他在车库拥抱自己时那单薄却温暖的触感…… 一种混合着甜蜜、酸涩、惶恐和巨大渴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又立刻用力划掉,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纸上那被划得乱七八糟、几乎辨认不出的字迹,依稀是: [今天在他面前哭了,真丢人。但他抱我的时候,我好像……活过来了。] 而城市的另一端,许燃也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就着昏黄的台灯,翻看着那本厚厚的速写本。指尖抚过画纸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最终停留在今天画的那张——周屿熟睡的侧脸上。 他在画纸的右下角,用极细的笔,写下了一行更小、更轻的字,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也怕被任何人窥见: [原来太阳,也会疼。但他睡着的时候,好乖。] 写完后,他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迅速合上本子,将其紧紧抱在怀里,把发烫的脸颊埋了进去。 窗外,秋夜深浓,星河无声流淌。 两个少年,隔着城市的灯火,怀揣着同一种悸动,却谁也不敢先开口。 暗恋,是一场盛大的无声潮汐。 在心的海岸线上,反复冲刷,留下潮湿的印记,却永远,无人知晓。 第6章 冬日暖意 22. 北城的冬天,像个矜持又执拗的访客,用一场连绵数日的冷雨,彻底驱散了秋日最后的余温。空气变得干冷刺骨,风吹在脸上,带着刀割般的凛冽。 校园里的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学生们都换上了厚厚的冬装,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 周屿依旧保持着他的“顺路”习惯。只是这“路”,从秋日傍晚的校道,延伸到了冬日清晨的便利店,以及每一个可能遇到寒风与麻烦的角落。 这天下午放学,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周屿收拾好书包,很自然地走到七班后门,靠在墙边等待。 许燃很快就出来了,依旧抱着他的画具盒,穿着那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旧棉服,领口竖着,却依旧挡不住往脖子里钻的冷风,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 “走了。”周屿言简意赅,和他并肩走下楼梯。 走出教学楼,寒风扑面而来,许燃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把半张脸都埋进了衣领。 周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脚下加快了些步伐,带着他拐进了学校旁边那家24小时便利店。 “叮咚——”的开门声伴随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便利店里灯火通明,关东煮的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周屿轻车熟路地走到热食柜前,要了两份关东煮,特意指了指其中一份对店员说:“这份多加一份萝卜,不要汤。” 他记得许燃似乎格外喜欢吸饱了汤汁的萝卜,而且吃东西很慢,汤汤水水的容易洒。 许燃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在氤氲的热气里利落地点单,心里那点因为寒冷而产生的瑟缩,不知不觉被一股暖流取代。他默默地看着周屿付钱,然后接过店员递过来的、装得满满的两个纸杯。 周屿将那份多加萝卜、没有汤的关东煮递到许燃手里,又自然地拿过他怀里抱着的画具盒拎在自己手上。“拿着,捂捂手。” 纸杯传来的热度透过薄薄的杯壁,熨帖着许燃冰凉的指尖,一直暖到心里。他低着头,小声道:“……谢谢。” 两人没有在便利店里停留,而是拿着关东煮,走到了店外避风的屋檐下。这里相对安静,可以看着街景,慢慢吃完。 周屿吃得很香,他确实是饿了。许燃则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块浸润了汤汁、软糯清甜的萝卜,动作斯文,偶尔被烫到,会极小地吸一口气,然后鼓起腮帮子轻轻吹几下。 周屿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专注于食物的、显得格外温顺的眼睛,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他把自己杯子里那颗饱满的鱼豆腐用签子插起来,递到许燃嘴边:“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许燃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散发着香气的鱼豆腐,又抬眼看了看周屿。对方的表情很平常,仿佛这只是朋友间再普通不过的分享。 许燃的脸颊悄悄爬上一抹红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低下头,就着周屿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表示认可。 周屿看着他小仓鼠一样咀嚼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将剩下的一半很自然地放进了自己嘴里。 许燃看着他这个动作,耳根更红了,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付自己杯里的萝卜,心跳却快得不像话。间接……接吻了吗?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整个人都像要烧起来。 周屿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三两口吃完自己的关东煮,将空杯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接过许燃手里还没吃完的杯子帮他拿着。“慢点吃,不急。” 许燃“嗯”了一声,感觉周围的寒风似乎都不那么刺骨了。 23. 吃完关东煮,身体暖和了不少。周屿把画具盒还给许燃,两人继续往许燃家的方向走。 风依旧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许燃缩着脖子,努力想把脸藏进并不高的衣领里。 周屿走在他外侧,替他挡去了大部分的风。他看着许燃冻得通红的耳朵和不断往衣领里缩的动作,眉头微微蹙起。 忽然,他停下脚步。 许燃不明所以地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周屿解下了自己脖子上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围巾看起来质地很好,厚实而柔软。 在许燃惊讶的目光中,周屿上前一步,动作不算特别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笨拙,将围巾的一端仔细地绕在许燃冰冷的脖颈上,缠了两圈,确保严实了,然后将另一端随意地搭在自己肩上。 一条长长的围巾,就这样将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共享着中间那一小片迅速传递的温暖。 “这样暖和点。”周屿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许燃彻底僵住了。 脖颈被柔软温暖的羊绒包裹住,上面还残留着周屿的体温和那股淡淡的、让他安心的雪松气息。这气息如此近距离地包围着他,几乎让他眩晕。围巾的连接处,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他能清晰地看到周屿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霜花。 太近了……也太亲密了…… 许燃的脸颊瞬间爆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走……走吧。”他最终只能极其艰难地、声音细若蚊蚋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几乎是把头埋进了围巾里,不敢再看周屿。 周屿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模样,心里那点不自在反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嗯”了一声,重新迈开脚步。 两人就这样,被同一条围巾牵连着,沉默地走在冬日夜晚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围巾阻隔了寒风,也仿佛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许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身旁周屿沉稳的呼吸和脚步。那份温暖,从脖颈蔓延至全身,让他冰冷了许久的手脚,都渐渐回暖。 他偷偷地、极其轻微地,用脸颊蹭了蹭柔软的围巾,将那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更深地吸入肺腑。 这是他度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冬天。他在心里悄悄地说。 24. 周末,周屿以“家里没人,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为由,成功地把许燃“拐”到了自己家。 周屿的家在一个高档公寓楼里,宽敞、整洁,却也……异常冷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景色,但室内却没什么生活气息,家具昂贵却显得冰冷,像是样板间。 “你随便坐。”周屿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在许燃脚边,自己则熟门熟路地走进开放式厨房,系上围裙,“想吃什么?面条?还是炒饭?” 许燃有些拘谨地换上拖鞋,打量着这个过于宽敞和安静的空间,心里有些诧异。他原以为周屿的家会是很热闹的。 “都……都可以。”他小声说。 周屿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忙碌起来。他动作很利落,洗菜、切菜、打蛋,有条不紊,显然经常自己做这些。 许燃没有坐在客厅,而是悄悄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周屿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系着围裙的周屿,褪去了在学校里的那份冷硬和疏离,多了几分居家的烟火气,让他觉得……很真实,也很温暖。 “需要我帮忙吗?”许燃轻声问。 周屿头也没回:“不用,你去坐着等吃就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或者,你想画画就画,那边书房有桌子,光线好。” 许燃摇了摇头,他还是想在这里看着。看着食物在周屿手中从生到熟,看着锅里升腾起的蒸汽,听着油锅滋啦作响的声音……这一切,都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和踏实。 很快,两碗色香味俱全的鸡蛋炒饭就做好了,旁边还配了一小碟周屿自己腌的爽口黄瓜。 “吃饭。”周屿把炒饭端到餐桌上,解下围裙。 两人面对面坐下。炒饭粒粒分明,鸡蛋金黄,葱花翠绿,香气扑鼻。 许燃尝了一口,眼睛微微一亮。很好吃。 周屿看着他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把自己碗里那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边缘焦脆的荷包蛋,用筷子分成两半,然后将更大、更金黄的那一半,不由分说地拨到了许燃碗里。 “吃吧,多吃点。”他的语气很自然。 许燃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半块煎蛋,心里那股酸酸涨涨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低下头,默默地把那半块煎蛋和着炒饭一起送进嘴里,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 吃完饭,许燃主动要求洗碗。周屿没有跟他争,靠在厨房门边,看着他纤细的手指在白色的泡沫里忙碌,水流声哗哗作响,伴随着碗碟轻微的碰撞声。 窗外,冬日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整个空旷冰冷的房子,似乎也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变得有了温度,充满了某种安宁而温馨的气息。 周屿看着许燃专注洗碗的侧影,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柔和轮廓,心里那片荒芜的孤岛,仿佛也被这冬日暖阳照拂,悄然生出了绿意。 他想,如果以后的日子,都能这样,该多好。 25. 天气越来越冷,期末考试的脚步也日益临近。学习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周屿的理科是强项,但语文,尤其是需要背诵和理解的古文部分,相对薄弱一些。而许燃,虽然总体成绩不算拔尖,但在语文和英语这类文科上,却有着惊人的细腻和感悟力。 于是,图书馆里,他们最常见的情景变成了:周屿埋头攻克物理竞赛题或者数学试卷,而许燃则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或者画画。但当周屿被某篇佶屈聱牙的古文困住,眉头紧锁时,许燃会放下笔,轻轻地靠过去,用他那特有的、温和而清晰的嗓音,低声为他讲解词句的含义,分析文章的结构和情感。 他的讲解不像老师那样条分缕析,却总能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用简单易懂的比喻和联想,让那些晦涩的文字变得鲜活起来。周屿发现,听许燃讲语文,是一种享受。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在讲述时会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声音不高,却像潺潺溪流,润物无声。 “这里,‘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许燃指着周屿练习册上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声音很轻,“你看,他没有直接写多么思念妻子,只是写院子里那棵妻子亲手种的枇杷树,现在已经长得那么高大茂盛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树都长大了,可思念一点没少,反而因为树的茂盛,更显得物是人非……这种感情,是不是比直接哭喊更让人难过?” 周屿顺着他的指尖看着那行文字,又抬眼看看许燃近在咫尺的、专注而柔和的侧脸,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他好像……有点明白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文学魅力了。 “嗯,”他低声应道,“听你这么一说,是挺难受的。” 许燃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周屿心里漾开一圈涟漪。“你多做几篇,找到感觉就好了。” 作为回报,周屿会把自己整理得清晰明了的数理化笔记和解题思路分享给许燃,耐心地给他讲解那些令他头疼的公式和定理。他讲题时逻辑清晰,步骤明确,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 许燃发现,周屿在讲题时,身上会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平时的、沉稳而可靠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和安心。 他们在学习上形成了完美的互补。一个理性冷静,一个感性细腻。在图书馆温暖的灯光下,在书香和彼此安静的呼吸声中,他们互相扶持,共同前行。那些曾经觉得枯燥艰难的学业,因为有了对方的陪伴和帮助,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逾越。 偶尔,当周屿成功解出一道难题,或者许燃完美地诠释了一篇古文时,他们会抬起头,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轻松,有默契,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共同的成就感。 冬日的严寒和学业的压力,似乎都在这种彼此依靠、互相温暖的氛围里,被悄然化解了。 26. 一个周五的晚上,两人又在周屿家一起学习到很晚。等到周屿把许燃送到他家巷口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夜很深,风也更冷了。巷口那盏老旧的路灯忽明忽灭,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快进去吧,外面冷。”周屿对许燃说。 许燃点点头,把围巾解下来还给周屿——这条围巾,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信物”,周屿每天“顺路”时都会戴上,然后自然地与许燃共享。 “路上小心。”许燃低声说,抱着自己的画具盒,转身准备走进巷子。 “许燃。”周屿忽然叫住他。 许燃回过头,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 周屿看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方方正正的盒子,递给他:“这个,给你。” 许燃愣住了,接过盒子,入手有些沉:“这是……?” “生日礼物。”周屿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上次帮你填学籍表,看到的。刚好看到,就买了。” 许燃彻底呆住了。他的生日……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已经很久没有给他过过生日了。他没想到,周屿竟然记得,还给他准备了礼物。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感动和酸涩的情绪汹涌而上,冲垮了他的心防。他抱着那个盒子,手指微微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屿看着他瞬间泛红的眼圈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像在车库里那样抱抱他,但最终,只是用力地、克制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生日快乐,许燃。”周屿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以后……每个生日,都好好过。” 许燃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把那个珍贵的礼物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了整个冬天里,所有的温暖和光亮。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周屿,想看清他的样子,将这一刻,这个在寒冬深夜给他带来生日祝福和温暖的人,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周屿看着他泪流满面却努力想看清自己的样子,心里那片名为“许燃”的柔软领地,又扩大了一圈。他对他笑了笑,挥挥手:“快回去吧,很晚了。” 许燃用力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幽深的巷子。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周屿才转身离开。寒风依旧凛冽,但他的心里,却像是揣着一个暖炉,温暖而充实。 他送给许燃的,是一套他留意了很久的、许燃一直想买却舍不得的进口专业画笔和颜料。他想,那双能画出那么动人作品的手,值得拥有最好的工具。 而此刻,在巷子深处那间简陋的小屋里,许燃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当看到里面那套他梦寐以求的画具时,他的眼泪再次决堤。 他拿起一支画笔,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给予他的、最珍贵的温柔。 窗外,北风呼啸,冬夜正寒。 但两颗曾经冰冷孤独的心,却在这个冬天,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 这暖意,源自一份关东煮,一条共享的围巾,一碗普通的炒饭,一次耐心的讲题,一个揉发顶的动作,和一份记得他生日的、笨拙却真诚的礼物。 它们像细小的火种,汇聚在一起,终于点燃了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温暖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