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里的乌托邦》 第1章 认识了 轰隆隆,轰隆隆…… 陈程拖拉机底盘下钻出来,脱下沾满油污的手套扔到一边,伸着头去看,对街的二层小楼正在施工。 尘土飞扬中,他首先看见的是院里那棵老银杏,光秃的枝桠在二月寒风里伸向天空,像一座沉默的守护神。 “这是要做什么?” “要拆还是要修?” 那是一座二层的小洋楼,楼房设计得很新颖,二层留了个宽大的阳台,红砖白墙,外观像那种童话世界里的城堡的感觉。只是墙面斑驳,看起来有些老旧。 没一会,小楼门前围上了好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陈程也挤了进去,李大妈看见他,从兜里抓了一把瓜子分给他。 村子不大,远近都是熟人,陈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听他们八卦。 工头老刘被众人围着,他接过王大爷递来的烟,凑近火“啪”地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来,才用沙哑的嗓子揭开谜底:“老芮家的孙子要回来住了,托我拾掇拾掇。铺铺院砖,再修修那漏水的伙房。” “呦,”李大妈吐出片瓜子壳,“不是说那孩子考上大学,出息得很嘛,咋还往回跑?” “你这话说的,”旁边的大妈接过话茬,“出息了就不能回来?这叫落叶归根!再不济,那也是衣锦还乡!” “哎呦,就你学问大!”李大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可我听说,那孩子命苦,从小没爹没妈,就芮老头一个人拉扯。现在老头也没了,啧啧……” 一片唏嘘声中,老刘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小芮成了家,带着娃娃回来,这院子不又热闹起来了?” “可不是,我听说,那个小芮啊从上学的时候就拿奖学金。芮老头一辈子实在人,整天不声不响的,就把他孙子挂嘴上,一说起来夸个没完……” 陈程没听完,脑子里已经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象:大概是那种坐办公室的,带着眼镜的文化人。他觉得自己跟这种人应该没什么交集,于是没了兴趣,转身回了他的小修车铺。 陈程真正见到房子的主人是在第三天的傍晚,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许是在某个深夜。总之,这个人就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住进了这个小院。 但那个人的样子,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相符。 他穿着连帽的白色羽绒服,浅色长裤,白鞋,一身白。在这灰扑扑的初春天气里,素净的有些过分。只有头发是黑色的,还是卷毛。头发有点长,发梢遮住了眼睛,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起风时发丝被撩开,陈程才看清了那张脸——眼睛又大又亮,嵌在白皙的脸上,乍一看,漂亮得简直像个姑娘。 “居然是个男的……”陈程暗自吃惊,他没想到一个男的居然能长得这么好看,还打扮地这么精致。但又好像确实是他们?描述出的样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很会读书的样子。 陈程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想着以后要做邻居,先打个招呼。 芮宥书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陈程一身机油味,浑身脏兮兮的。他本就不爱社交,这个男生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像个混混。他不愿意招惹这种人,赶紧避着他走开。 一股被无视的恼怒和强烈的好奇让陈程忍不住在心里吐糟: “啧,好看是好看,也太傲了!” 看着芮宥书走远了,陈程才讪讪地转过身,慢慢走回店里。 芮宥书要去买些日用品,北方的天还是有些冷,他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于是全副武装了起来。 理了理围巾,芮宥书将半张脸埋进厚厚的绒线里,手往衣兜里一插,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藏成别人看不到的影子。他特意挑了晚上回来,就是怕撞见人。从前跟着爷爷,从村头走到村尾,招呼声能串成一条长线。如今爷爷不在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独自应对那些过分的亲热与打量。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没走出多远,屋檐下聊得正欢的几位大妈婶子便齐刷刷收了声,几道目光**辣地投过来。他硬着头皮想装作没看见,王大妈已经亮着嗓子喊开了:“哎呦!这不是小芮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他脚步一顿。 从小跟在爷爷身边,对长辈的恭敬是刻在骨子里的。那时他只需安静站在爷爷身后,如今却得独自面对这份灼热的关切。他只好转过身,朝那边微微颔首:“大妈,婶子,我……昨晚刚回来的。” “啧啧,真是越长越俊了,跟明星似的!”王大妈一边笑,一边已经利索地拽过身旁的小板凳,热情地拍着凳面,“快来坐坐!多久没见了,让婶子好好看看你!” 芮宥书顿时慌了,脸上有些发烫,连忙摆手,脚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不坐了不了,大妈!我……我还得赶着去街里呢!” 话音未落,他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那片善意的笑声。直到拐过弯,确认再也看不见那个屋檐,他才停下来,心有余悸地把围巾又往上绕了绕,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头脸,只留下一双眼睛警觉地露在外面。 逢集的日子,十里八村的商贩们便会聚到这条街上,车载肩挑,各式各样的货物摆满道路两旁,空气里都漾着热腾腾的生气——这便是“赶集”了。 芮宥书的老家离街上很近。小时候,每每随父母回乡探望爷爷,爷爷总会推出那辆旧单车,乐呵呵地载上他,一路慢悠悠地穿过喧嚷的人潮与交错的小巷。 爷爷的手臂枯瘦,却结实得像一段历经风霜的老树根,能稳稳地将他从后座抱上抱下。每到一个摊子前,爷爷都要停下来,恨不得把所有的零食都给他买一遍。他晃着两只小脚丫,两只手抓满好吃的,最后心满意足地坐在后座上,晃着脚丫,在爷爷背后像只偷吃的小老鼠,“咯吱咯吱”地啃上一路。 而爷爷总会一边蹬着车,一边骄傲地回应着四面八方来的问候:“是呀,是我的孙子!” 话语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与满足。 芮宥书一路快步走到街上,初春的寒气裹着身体,他倒走出一层薄汗来。农村的集市一般三四点就散了,余下的都是住在本村或者离家近的商贩。芮宥书到时,天色有些晚了,商贩们都在忙着收摊,街道显得空旷而冷清。 他在一个卖菜的大爷摊位前停下脚步——那摊位很小,地上铺着旧麻袋,上面零散地堆着些青菜,叶子已经蔫了。 他蹲下身,小心地从菜堆里挑了一小把还算鲜嫩的青菜,想着晚上可以用来下面条。 大爷一直默默地看着,这时才伸出那双枯瘦的手。那双手从单薄的袖管里探出来,布满深壑的皱纹,指节因长年劳作风湿而微微变形,颤抖着接过菜,放进老式秤盘里。秤砣在杆上挪移,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给五毛吧。”大爷的声音沙哑,又往袋子里抓了一大把:“卖不掉了,多给你一点。” 芮宥书心头蓦地一酸,这个价格低得让他愣住了,目光不由看向摊位上那些所剩不多的菜。 “大爷,”他轻声说,“剩下的这些,都帮我装起来吧。” 老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声应着:“好,好!”他一边颤巍巍地把菜装进塑料袋,一边絮絮地说:“我是遇到好心人了。这菜是我地里自己种的,早上孩子他奶奶刚拔下来,别看模样不好,吃起来是甜的!” 那些菜装在袋子里,满满登登一大包,再上秤,也才三块钱。 老人连收款码都没有,难怪这一点菜卖到天黑还没卖完。好在他因为坐车习惯了路上准备一些零钱,他摸了摸,从口袋里掏出三个硬币。 芮宥书知道,老人爱面子,最怕占了别人便宜,能接受平等的交易,但不会接受施舍。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手里的塑料袋勒得指节生疼,提手深深嵌进皮肉里,沉甸甸的,几乎要把他拽向地面。芮宥书正想着该怎么回去,忽然,手上一轻。 那份重量消失了。 他愕然转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机油味。紧接着,看到了那张在门口见过年轻面孔。 那人跨坐在一辆半旧的摩托上,长腿支着地,咧着嘴一脸笑容灿烂地看着他,他手里正拎着那个让自己不堪重负的塑料袋。 “喂。”陈程笑着:“哥,你要去哪,我带你一程啊。” 陈程想趁着还没收摊买点菜做晚饭,刚到街口,正好瞧见芮宥书把老大爷那点蔫巴巴的青菜全“收市”了。他瞄了眼那沉甸甸的塑料袋,又看了看芮宥书那细白的手指被勒出的红痕,心里一乐:这哥儿看着挺冷,心眼倒不坏。 又是他。芮宥书的微微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大自在。这个人,连同这个镇上过分充沛的阳光和毫无边界感的热情,都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夺回那个袋子,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生硬:“我就随便买点……不,不用帮忙。” 指尖在即将触到塑料袋时,对方却手腕一转,轻巧地避开了。芮宥书抓了个空,这种被戏弄的感觉让他有些恼火。 “顺路嘛。”陈程自顾自说着:“上车,要买什么我带你!” 芮宥书的手指在空中僵了一下,声音更沉了:“我说了,不用。” 陈程却像没听见,反而把袋子往身后一藏,笑容更大:“哥,这可是人家整个摊子,哪那么容易拎得起来。” 他这一语双标,表示刚才的事他都看到了? 芮宥书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清冷:“菜还我,我不坐车。” 陈程嘿嘿一笑:“我帮你嘛,大家都是邻居,一会一起带你回去。” 芮宥书不理他。 “哎,哥,上来嘛,你要去哪?”陈程在后面慢慢跟着他,来往的车在后面滴滴他,他便岔开两条长腿费力地往旁边挪挪位置。 芮宥书又买了一点西红柿,一小块肉,买肉的时候他指着案板上一块里脊肉,礼貌地说:“切一半就好。” 肉贩子絮絮叨叨,语气不善:“才这么一点,怎么切?都不好打称。” 芮宥书不愿意听对方抱怨,打算直接走人。陈程连忙下了车走过来:“老板,话不能这么说!”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市井的圆滑:“邻里邻居的天天照顾你生意,我哥就爱吃个新鲜,多少不是买?你这态度,我们下次可不敢来了啊!” “你这小伙子,真会说话,怕了你了!”老板态度顿时软了下来,把肉一切,“啪”一声扔上称盘:“要收摊了,给你算便宜点,三块五……给个三块就行。” 陈程在一旁看着,心里门儿清:这价确实没多要。他更好奇的是,这哥们,饭量跟猫儿似的,买这么一口肉,是尝个味儿还是怎么着? 芮宥书扫码付了账。也难怪老板会生气了,以前在小区门口的超市,这么巴掌大的一块肉,装在精致的盒子里就要十几块。 陈程理所当然地把肉挂到了他的车把上,推着车继续跟着他走。一边走一边热络地跟旁边的相熟的摊主和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婶子,买菜呢。” “哎,二叔,买点菜,这就回去了。今天生意还好?” 那熟稔的乡音和热络的寒暄,不经意间打开了芮宥书的记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步慢慢跟陈程同步了。这让他有些恍惚……像是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候爷爷也是这样,一边跟左邻右舍的熟人打招呼,一边带着慢慢地他逛街。 “哥,你是不爱吃肉吗,还是要减肥?” 如果旁边这家伙没有这么多的问题就更好了。 “哥,接下来买什么?我陪你啊。” 夕阳下,陈程侧过头看他,那笑容有点晃眼。 芮宥书沉默了好一会,终于低声吐出一个词: “……鸡蛋。” “哎!”陈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奖赏。他拍了拍摩托车后座,声音都轻快了几分:“我知道东头李婶家的土鸡蛋最好,哥,我带你去!” 第2章 邻居 芮宥书终究是上了陈程的车。 这个人实在太热心,他买的东西也确实多了,自己拎回去也够费劲。因此,他也不矫情了,只是坐上车,他牢牢抓住车的后座,跟陈程保持了一定距离。 陈程带着他一路穿过巷子,走到街尾一家还开着的店铺,芮宥书买鸡蛋的功夫,他在旁边的店里挑了一只活鸡。老板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杀鸡拔毛。芮宥书买了鸡蛋过来,看到老板一刀割开鸡脖子,心生不忍,立刻退开了几步,躲得远远的。 陈程见他的样子,不由得好笑,他走上前挡在芮宥书身前,遮住他的视线,等着老板把鸡处理好。 再回身,看到芮宥书隔着围巾,用手指挡了挡鼻子,不知道是嫌弃气味还是畏惧血腥。不过他的手指可真白,又白又细嫩。陈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哎,好了啊。”老板把装好的鸡递给他,陈程接过去,见到袋子上沾了血水,说:“老板,再给个袋呗。” “放心吧。”老板一边说一边扯了个袋子下来:“这袋结实,坏不了。” 陈程心说,我知道你袋结实,可是耐不住糊了血水,一会那哥们该嫌弃了。一嫌弃说不定就不坐我的车了。 两个人买完东西回去,天已经暗了下来,陈程把芮宥书送到门口,顺便把东西送进门去。 “好了,谢谢你。”芮宥书等陈程把东西放下,对他说道。这是要赶他的意思了。 陈程也知道他性格就是这样,当下也不做纠缠,笑着跟他告别:“那我走了哥,我就住旁边,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嗯。”芮宥书反应淡淡,他送了陈程出门,看着他骑上摩托。陈程一脚打着了火,冲他说:“哥,你进去吧,我走了。” “再见。”芮宥书的声音仍旧清清淡淡的,陈程有些说不出的雀跃。 也许是他跟自己说的是再见。再见,下次还可以见。 “唔,再见。”陈程掩饰不住那点雀跃,眼底眉梢都是笑。接着一拧油门,开了出去。 芮宥书开了灯,把菜挨个挪到伙房里,倒出来,摊在伙房水泥地面上。这时爷爷在的时候教他的习惯,免得菜一直放在袋子里捂坏了。 伙房里还是老式的灶台,已经很久没用了,清锅冷灶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他看了看,试着伸手去推锅盖,差点弄一身灰,连忙退出两步,拍了拍落了灰的白色羽绒服。 算了,他想,一会还是煮包面对付一下吧。 好在他还有个泡面锅,他出门的时候都会带着,不管吃饭烧水都很方便。还有昨天没吃完的泡面,一会可以泡一桶来吃。 芮宥书在锅里接了水,等着水开的功夫洗了个西红柿,冰凉的水一下来,浇在手上,冻得他一个哆嗦。芮宥书连忙把手放在嘴巴前呵了呵,好一会才回暖。 回到客厅,在木质沙发上坐着等水开,把西红柿放在嘴里慢慢啃,才吃了半个,感觉从头到脚都要被冻住了,冷得他直打哆嗦。 好在没一会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用水蒸气把手暖了暖,找桶装的方便面包装袋拆开,打了个鸡蛋在面饼上,用开水一点点烫熟。 他把叉子插在盖子上,抱着泡面桶汲取温暖,热流顺着泡面桶缓慢在身体里流动。好一会,他才缓和过来,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屋里实在冷清,芮宥书打开手机,随便翻开一个视频app,想制造一点噪音。这样的冷清已围绕了他八个月。这八个月里,他如游魂般飘荡,心口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砰砰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芮宥书一怔,他疑惑地偏过头看向黑洞洞的院子,不明白有谁会来。犹豫了一下,他放下泡面,将台上的包装袋收了收,随手扔进垃圾袋。 他正想着不会是白天那个男孩子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又又,又又在家嘛?” 是刘大爷,爷爷在世时最好的朋友。 芮宥书慢慢走到门口,拉开门闩。刘大爷佝偻着身体,冷风里,他颤巍巍地喘息着,胸腔发出急促的呼啸,像一只坏掉的破风箱。 芮宥书将刘大爷请进了门,老人一边走一边用沙哑的嗓子问:“乖乖,院子修得怎么样?你觉得哪里不好,跟我说,我再找人给你整整。” “挺好的。”芮宥书低声应着。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刘大爷掏出烟,打火机蹿起的火苗映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他点了一根烟,呛人的烟味瞬间弥漫开来。芮宥书平时最讨厌烟味,此刻却只是将呼吸放得轻浅,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试图离那烟雾远一些。 “乖乖,你爷爷……”老人抽了一口烟,抬头看向他。 芮宥书的视线下意识看向客厅正中央——那里摆着一个陈旧的电视柜,上面却没有电视机,它已经被芮宥书移到旁边的书架上了。那里端端正正放着一个骨灰盒,用黑布盖着,前面放着昨夜他见到布置的香炉。 “你这孩子!”刘大爷重重叹了一口气,浑浊的声音里泛上一丝哽咽,“你咋恁犟呢!娃啊,我跟你爷爷,那是比亲兄弟还亲……在城里那么些年,全仗他关照我。谁承想,他会走在我前头……” 老人的语声悲切,芮宥书听着,眼眶也跟着红了。 想起爷爷去世的那天,他一个人在医院的长廊外,来来去去的人都成了晃动的影,整个世界变得虚无。 是刘大爷的电话打过来,就是手机里传来刘大爷这粗粝的熟悉的乡音,让他一直强忍的眼泪决了堤。也是刘大爷,带着家人赶到医院,帮着失了魂的他,处理完了所有后事。 “娃啊,你也是大爷从小看到大的,大爷知道你心里口苦……” 老人的语声悲切,芮宥书也跟着湿了眼眶。好一会,老人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带上了哭腔:“可……可人还是要入土为安的呀!” 芮宥书还是跟当初在医院里那样,抿紧了嘴唇,一句话都不肯说,只呆呆地掉眼泪。两人相对无言,老人的一根烟抽得差不多了,他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用那双浑浊的眼看着他:“乖乖,你听大爷的。这事……你得办,让你爷爷走得体体面面的……” 体体面面四个字,已经带上了哀求。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不算大,却让沉浸在悲伤中的两个人都惊得回过神来。刘大爷慌忙抹了把脸,芮宥书也赶紧擦了擦眼睛。 陈程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是他刚炒好的鸡肉,加了土豆没加辣椒,专门盛出来的,怕芮宥书不能吃辣。 他原本还怕敲门芮宥书不给他,没想到到门口,轻轻一推,大门就向里打开了。 “哥……”陈程试探着唤了一声,没人应答,便狐疑地走进院子。一进院子就闻到了呛鼻的烟味,猜到是有客人来了。但他并没有退群,三两步跨进客厅。 芮宥书和刘大爷已经整理好了状态,见到陈程,刘大爷却是熟识的,首先开口:“是小程啊……” “哎,刘大爷!”陈程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却不动声色,笑着把碗端了进来:“我刚烧了菜,盛了点给哥送过来。” “呦!”刘大爷点点头:“手艺不错了。”接着站起身,拢了拢衣服:“天不早了,我得家去了。” “哎,大爷,一块吃点呗!”陈程客套着。刘大爷连忙摆摆手:“不吃,不吃了,搁家吃过了。” 一边说着,一边朝院子里走去。 芮宥书跟在陈程后面送老人出门,等老人出了门,陈程又叮嘱道:“大爷,路上慢着点啊,看着路。” “哎,哎!”刘大爷应着,冲他们挥挥手:“都家去吧,别冻着。” 再回来,桌上的鸡肉还冒着热气。 芮宥书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另一种无措。他不知道该感激陈程的到来打破了方才沉重压抑的气氛,还是该无奈于这年轻人毫无边界感的热情。 他们已经可以这么熟络了吗? “哥,你就吃泡面啊?”陈程扫到了桌上估计已经放凉了的泡面桶。芮宥书没说什么,走到沙发前,摊坐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应接不暇,现在也懒得在这个小孩面前伪装自己。 “哥,你咋了?”陈程关切问。 芮宥书没有回答,好一会,他拖过泡面,打开,果然已经凉了,吃了一口,还好,还有些许余温。 他从中午醒来,就吃了一个小面包,肚子早就空了。陈程将装着鸡肉的大碗朝他推了推:“哥,尝尝。” 芮宥书不再客气,用塑料叉子叉了一块,送进嘴里,味道意外的好。 见他吃了,陈程脸上的紧张神色才消散,笑意溢满了双眼,笑眯眯地看着他慢慢吃着 许是无聊,许是气氛过于尴尬,陈程四处扫视了一圈。他的目光扫过长桌时,愣了一下——那里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盒子,上面盖着黑布,前面还有个香炉。这布置他虽然鲜少见到,却也能猜到是什么……可它不该出现在客厅里啊。他心头一震,下意识地看向芮宥书,眼神里满是惊愕与询问。 “是我爷爷。”芮宥书主动回答。陈程像是被提醒了,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在芮宥书的目光中略显笨拙地走向桌前,然后弯下腰,对着盒子拜了一拜,又拜了一拜,接连拜了三拜。 “爷爷好。”他说。 泡面吃了一半,碗里的鸡肉也缺了一角,芮宥书便放下叉子,不吃了。 “哥,你吃这么少。”陈程语气里透着不解和担忧。芮宥书疲惫地点点头:“谢谢你,如果可以,请你先回去好吗?我有点累了。碗明天我给你送去。” 鲜少有人会这么直白地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陈程非但没感到任何冒犯,反而有种这个人可以在他面前不用伪装的感觉。 这感觉并不是那么讨厌。 “哦。”陈程赶紧应道:“好的,哥。” 芮宥书拖着疲惫的身体,又一次将陈程送至大门口。陈程刚想再说些“早点休息”的客套话,芮宥书却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夜风:“你拜了我的爷爷,谢谢你。” 陈程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鼻子一酸,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芮宥书的眼角滑出清亮的泪珠,下一秒,泪珠滚落,砸向地面。 “你回去吧。”芮宥书抽了抽鼻子,伸手准备去关门,陈程只顾看着他,脚下跟着后退,踉跄退出了大门外。 “再见。”芮宥书不再看他,直接关上了门。“哗啦”一声,大门被关上,接着是闩门的金属碰撞响声。 陈程走出两步,大门“咚”地一声发出闷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上。陈程几乎能脑补出芮宥书靠在大门上,失声哭泣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门内传来脚步声,陈程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第3章 第 3 章 芮宥书突然醒来。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在村口的小河边,日光很温暖。爷爷坐在他身边,像小时候带他下田休息时那样,捏着狗尾草,一圈一圈缠着,没一会,做出一只小兔子,笑着递给他。 “爷爷……”芮宥书心头一暖,有千万语哽在喉间,正要开口——下一秒,画面陡变,眼前迷蒙的薄雾,雾的对面,仿佛是个热闹的村子。 他看过去,迷蒙中,爷爷的身影就在其中,他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面容舒展,和从前一般。 他下意识向前一步,却一脚踏空,猛地惊醒了过来。 他大口喘着气,迟迟不肯睁开眼,他想在那个梦里再多停留一会,哪怕只有一会,让他再感受一下爷爷的气息。 可是窗外清脆的鸟鸣声,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意识拉回,他抬手摸到脸上的潮湿,终于睁开眼睛。 他坐起身,呆呆地看向微微泛白的窗口。 爷爷是在跟他告别吗?他是回到了那个世界……生活了吗? 八个多月,这是他第一次梦到爷爷,一直以来,不知是他固执地不肯做关于爷爷的梦,还是爷爷没有入他的梦,他一直没有在梦里见到爷爷。 是不是爷爷也纵着他,知道他不愿意告别,所以才不曾入梦。 但是昨天,因为那个男孩的三拜,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太过自私。 也许爷爷应该受到这样的祭拜,也许刘大爷说得没错,爷爷也应该有个体面。 爷爷已经为他付出了一生,他却为了让爷爷陪伴着自己,不肯放他往生。 爷爷真的不在了。 芮宥书把脸埋进被子里,终于嚎啕痛哭。 葬礼并不隆重。 有刘大爷的帮衬,和其他亲戚,邻居,都过来帮忙,一切进行地有条不紊。 陈程居然也来了,他不是任何亲属关系,却一直陪在芮宥书旁边。有远路的亲戚问他的身份,他便笑笑,主动介绍自己:“俺是邻居,大姨,您先去坐会。” 这关照来得莫名,但有他在,芮宥书确实省了很多心神。 葬礼的第二天,来了一个男人,这么冷的天,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卫衣,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在嘈杂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然而芮宥书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明夜。即使他穿着朴素低调,他的气质却与常人不同,芮宥书瞬间认出了那道清瘦的身影。 明夜跟着吊唁的人流,在爷爷的灵柩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芮宥书心头一紧,连忙站起身,在他弯下腰的瞬间,伸手将他扶起。 这几天,芮宥书第一次主动和吊唁的人接触,周围的议论声响了起来,低声讨论着这个男人的身份。 芮宥书却不管这么多,拉着明夜,避着人群,快步走到一处安静背风的角落。 “夜哥,你怎么会来,万一被人认出来……”芮宥书看着穿着单薄的明夜,满眼的担忧:“这边天气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刚在车上开着空调,不碍事……”明夜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他顿了顿,上前抱了抱芮宥书:“宥书,我知道你只有爷爷……我不能不来。” 这个拥抱很轻,一触即分。明夜很瘦,身上也带着一股子寒气,拥抱时甚至能感到骨头的轮廓。这个拥抱却很暖,暖得芮宥书鼻头发酸,眼泪一下子落下了下来。 明夜很快放开了他,帮他擦了擦眼泪:“以后,夜哥就是你的家人,有什么事,你随时可以跟我说。” 芮宥书知道明夜不便久留,他来这一趟,都不知道要推掉多少安排。他连忙擦干净了眼泪,郑重点了点头,催着他离开。 “夜哥,这里人多眼杂,我不留你,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谢谢你。” 明夜看着他憔悴的面容,通红的眼眶,无声叹了口气。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照顾好自己。” 芮宥书重重点头,他目送着那道黑色的身影快步离开,上了一旁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拉开车门坐进去,消失在视野里。 有人问明夜的身份,芮宥书垂着眼,只说是个朋友,有人议论他背影气质出众,像电视上的明星。立刻有人反驳:“脸都看不到,就知道像明星了。” 葬礼的喧闹,有时候无关悲伤。 最后一捧黄土,隔绝了两世。爷爷却并不孤单,他的旁边是奶奶的坟。 芮宥书一个头磕下去,直到所有的礼仪结束,送葬的人群便散了。 “乖乖,起来吧。”刘大爷弯下腰去扶他,颤抖的手却拉不动。陈程走上前,去扶住刘大爷。 “大爷,您先回去吧,让哥自己呆一会。” 刘大爷也走了。 陈程看了一眼沉默的芮宥书,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葬礼三天,除了那个神秘的男人出现的时候,他鲜少见到芮宥书流眼泪,人来人往的喧嚣寒暄中,他虽然应对自如,却很难从他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只是呆呆的,像个木头人。 犹豫了一下,陈程迈开步子,慢慢走远。背后传来芮宥书压抑的哭声…… 也许所有的喧嚣,换来的终究都是冷清,哪怕是一场葬礼。 芮宥书回到家,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刘大爷在门前清扫。他默默接过老人手里的扫帚,接着清扫。 刘大爷一边帮他整理残余的纸盒垃圾,一边劝他:“娃呀,事办完了,也该往前看,人都有这么一天,你爷爷在天上看着你哩。” 陈程听见动静,从院子里走出来,他拎着一袋垃圾,扔到旁边的空地,冲芮宥书打招呼:”哥,你回来了。” 芮宥书不答话,仍旧沉默地清扫着。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车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穿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 陈程疑惑地看了看豪车上走下来的男人,又看向芮宥书,芮宥书见到他,攥着扫把的手紧了紧,瞪大了一双眼愤恨地看着他。 “又又……”男人叫他的小名,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芮宥书不答话,上前几步,“刷刷”几下,把尘土碎屑都朝着男人漆黑锃亮的皮鞋上扫去,男人慌忙跺着脚躲开,佯怒道:“哎,你这孩子,你这是干嘛?” 陈程听见芮宥书开口了,他说:“扫垃圾。” 声音不起波澜。 “你!”男人被气得撸着袖子,原地转了个圈:“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等两天,就等两天!八个月你都拖了,还差这一会?!我那边的事一忙完我就往回赶!” “那我爷爷死,还得挑日子您方便的日子,是吧!”芮宥书登时暴怒,陈程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把扫帚撑在地上,拳头紧握,一副下一秒就要跟男人干架的样子。 刘大爷赶紧走过来拉住他:“乖乖,可不敢跟你爸爸这么说话!消消气,消消气,好好地说。” 芮宥书被老人拉着,胸膛剧烈起伏,最终愤愤地转过身,继续扫地。 男人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烟,递给刘大爷一根,又去分给陈程,陈程摆手拒绝了。男人便自顾自蹲到角落,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 “又又,你不能怪爸。你也是犟,你爷爷走的时候,你不愿意办,你这要办了,也不提前跟我商量,你一个电话就要我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芮宥书不答话,手上动作却顿了一顿,陈程看出他又动了气。 芮春生仿佛没看见,他吐出烟圈:“又又,爸爸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这次是早就答应了你阿姨和弟弟妹妹的旅行。你一个电话,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 他的话让芮宥书的扫帚加快了速度,沙石被扫得四处飞溅。芮父还接着话头,似乎是在极力解释:“我思量着你这边也办完了,就没让他们折腾,直接回城了……。” “那你跟你小老婆继续度假好了!”芮宥书“啪”一声扔下了扫帚,积压的怒火终于爆发。他冲上前扯起父亲的衣服,把他朝外推:“你滚!谁稀罕你回来!滚!” 芮春生被推得踉跄,赶紧扔掉烟头:“你这是什么话?!又又,我是你爸,你别以为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我这次回来是专门带你走的,你跟我去城里,我给你安排个工作,怎么不比你跟你爷爷一起过得好……” “我去你的——”芮宥书一拳挥出去,男人没有防备,被结结实实打在脸上。 陈程和刘大爷赶紧跑过去拉架,邻居也早有人听见动静走过来听八卦,见真的打起来了,跟着七嘴八舌地劝。 “你这孩子,你怎么能打你爸呢,快松手……” “就是,父子哪有隔夜仇,有什么说开了就行。” 芮春生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又听见邻居七嘴八舌地议论,顿觉颜面尽失。他猛地挣脱拉架的人,一拳狠狠回击过去! 芮宥书被众人拉着,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记重拳,嘴里尝到了咸腥味,耳边更是嗡嗡作响,他红着眼就要还击,一个人身形挡在了他的前面。 陈程站在芮宥书身前,他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并不算健壮,此刻却将芮宥书严严实实护着,像一堵墙一般。 “你干什么?”陈程一把抓住芮春生的衣领,浑身散发着一股你敢动一下,随时跟你拼命的狠厉。 芮春生被这个半路杀出的少年镇住,下意识后退半步。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小陈你赶紧松手,好孩子,听话……”刘大爷一边劝一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抚。旁边邻居也七嘴八舌地劝着。 陈程却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死死地攥着男人的衣领,纹丝不动。 “小陈,”芮宥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放开他。” 他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别人都这么叫他。 陈程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芮春生狼狈地退开,用昂贵的西装袖子擦了擦嘴角,“呸”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爷爷的坟在西边地里。”芮宥书的声音恢复了淡漠,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露出方才的激动:“你如果有心,去烧两张纸,这事就算了了。” 芮春生看着这个儿子,这张与前妻过于相似的脸上,此刻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决绝。他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知道再闹下去只会更加难堪,于是冷哼一声,整了整衣领,转身上车。 打开车门,钻进车里,车里的暖气熏得他有些发晕。他透过车窗看去,那个混混一样的小子站在他儿子面前,抬起手,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而芮宥书,只微微低着头。 什么不三不四人都能结交。芮春生心底涌起一股挫败和恼怒的不屑。也不知道是对那个小混混,还是对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