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县令她本事过人》 第1章 第 1 章 通往偏远县城的官道上,一辆半旧的马车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 江姝月携带的物品极少,几件衣衫一道圣旨与玉佩,便只剩下几块冷馍和碎银。 落得此番境地是她始料未及的,原主为人公正,富读诗书。及笈后考取功名,却因家世衰微未谋得好官职,后怀才不遇,落得抑郁寡终的下场。而她从现代穿越过来,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不料还未大展拳脚,却被一道圣旨打回现实,怎能不叫作命运多舛呢? 不过也好,官场浮沉,远离了京城勾心斗角,也有利修身养性。 想到这里,江姝月摇头苦笑,伸展被颠的发麻的手臂,抬手掀开车帘一角,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两侧略显陡峭的山坡。 土层松散,岩体节理发育,坡脚有零星落石。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做着评估:这边坡稳定性堪忧,若遇强降雨,极易发生滑塌…… 思绪逐渐回笼,江姝月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扯唇。都到这时候了,这个职业病根深蒂固,是改不了。 天色渐晚,车夫寻了处路旁废弃的驿亭准备歇脚。夜风带着凉意吹过山林,呜呜作响。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金铁交鸣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沉寂。 江姝月心头一紧,立刻示意车夫噤声,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林间一道黑影踉跄冲出,浑身浴血,在朦胧的月色下,那人步伐虽乱,身形却依稀挺拔。他身后,数名手持利刃、黑衣蒙面的追兵紧咬不舍,杀机凛冽。 “抓到格杀勿论!” 压低的喝声从远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那重伤之人似乎力竭,一个趔趄,竟直直朝着驿亭方向,或者说,朝着江姝月的马车倒了过来,“噗通”一声摔在车辕旁。 江姝月心中叫苦不迭。她深知京城党争的残酷,这分明是灭口现场,自己一个被降职的芝麻小官,卷入其中简直是自寻死路。她本能地想缩回马车,明哲保身。 然而,目光掠过那人苍白却难掩英挺的侧脸,以及身上那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江姝月的脚步骤然顿住。那追兵的架势,绝非普通仇杀。 可是见死不救……她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白天观察到的地形。 “快!把马车赶到那边岩缝后面去!” 她压低声音急令车夫,同时迅速从行李中扯出几件旧衣和一卷绳索,胡乱捆扎后扔向追兵来的方向,制造出有人向那边逃窜的假象。 追兵被短暂的障碍和误导所扰,分散了注意力。趁着混乱,车夫依言将马车驱入旁边一处狭窄的岩石裂隙阴影中。 江姝月咬咬牙,用尽力气将昏迷不醒的血人拖上车厢。马车尽可能无声地调转方向,沿着另一条岔路疾驰而去,将身后的杀机暂时甩脱。 车厢内,她借着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快速检查着伤者的伤势。 剑伤、刀伤,甚至还有箭矢擦过的痕迹,失血极多,能撑到现在已然是奇迹。她撕下自己的外衣下摆,笨拙却尽量小心地进行压迫止血。指尖所过之处,肌理结实。 车厢除绵延的呼吸以外寂静异常,江姝月将最后一处包扎好,只是坐下休息功夫,一把匕首抵在胸前,江姝月眼神面露错愕,抬头就见对方冰冷的眸子里面藏着萧杀之意。 男子的眉眼半盍,即使伤势惨重,气势依旧不输。 当下情形棘手,刃尖抵住胸口一寸,只要发狠刺下去,衣衫即刻染红。 “别冲动,我没有恶意。”江姝月轻声说,脚步不断后退。 眼看着即将下马车时,身子却又被大手捞回来,匕首哐当一声砸在木板上,江姝月的喉咙瞬间被扼住。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稍带血腥且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男人表情称得上可怖。 二人靠的极近,气息缠绕下,他的眸子迸发出戒备的光芒。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江姝月被掐的缺氧,身体立即紧绷起来。 车厢因为动作不断摇晃,她能感觉到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不断收紧。 “我是来,救你的……放手——” 江姝月被掐得眼前发黑,能呼入的空气逐渐稀薄,嘴唇被憋的青紫,她用力扯着男人的手不断挣扎,依旧是徒劳。 直到怀中的玉佩滚落在木板上,扼在颈脖上的手才渐渐松下力道,男人拿起玉佩仔细查看,眉宇舒展开来,卸力般躺倒在另外一边,声音含歉道:“抱歉,我并非故意……” 桎梏解开后,失焦的眼神终于聚实,江姝月本能的抢过玉佩。寒光一闪,抄起匕首瞬间抵住他的脖子,面色难看地恐吓道:“我能救你,也能杀了你!这荒郊野岭,尸首扔下去不消三日便能连渣都不剩。若是再敢这般无理取闹,我直接把你扔出去喂狼算了!” 说罢刃尖就抵近几分,男人的闷哼在空间里响起,血腥味弥漫开来。 赵昀洵并未被吓住,纵使浑身疼痛弥漫,也难抑眼中惊艳之色。没想到,这位看似身体孱弱的女子,应变能力这么迅速。 双方气息彼此交织,他看着眼前人拧起秀气的眉毛,纤长的眉眼藏着愠怒却并无震慑作用。 被匕首抵住脖子的男人眸色不明,良久后哈哈大笑起来即使伤口开裂他也枉然不顾,铁腥味霎时弥漫,吓得江姝月的手抖了两下,刃尖往后移一分。 “……江大人竟这般心软啊。” 他自小深居东宫,见过不少勾心斗角,下人战战兢兢,朋党心思不显,敌政剑拔弩张。 前日查出五皇子赵毅有勾结外族之嫌,不料被内鬼走漏风声,趁南下巡游被追杀至此。赵毅那厮阴森毒辣,不见尸首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先前他觉自身命运多舛,现在他又觉上天眷顾,落得一盘好棋。 江姝月任职的县城靠近边界,三百里外又是蛮夷之地。他想要铲除异己又苦无证据,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跟随她赴任便可完成南下巡查重任又能赵毅细查勾结外敌证据,简直一举两得。 想着,男人偏头移开了匕首,声音不由放软地说:“我叫燕洵,是为江湖游侠,被仇敌追杀此地,又身受重伤,难免有警惕心。错认大人为凶手,实在是我的不是,我愿意赔罪。” 传闻中暴虐无常的太子居然如此低眉顺眼地认错,可谓是令人大开眼界。 面对赵昀洵的说辞,江姝月并不相信。对方即使躺着也难掩的挺拔身姿,以及握在自己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这通身的气度,哪里像寻常江湖客? 但她听出对方言语中的恳切,也不好再发作。直接松手,匕首被放在二人中间。而她则径直坐到马车另一处,目测两人距离安全,才渐渐放松身体,但眼中戒备神色极深,连外袍落至腰上也未曾察觉。 赵昀洵一味道歉,不经意抬眼就落到了单薄的里衣和气息未稳的面容上,眸光顿时被烫的一颤,立即把头扭向别处。 车厢内本就狭窄,现在挤着两个人,连空气都变得珍贵几分。江姝月面子薄,到最后直接让赵昀洵闭嘴了。 车厢内又重新恢复安静,一连几日都相安无事。眼瞧着赵昀洵伤势大好,江姝月就开始赶人走了,却没想到这男人跟狗皮膏药般,好说歹说就是不愿离开。 简明扼要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但江姝月警惕心强,纵使知晓对方身份也不敢轻举妄动。 无他,庆国皇帝年迈,近日太子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朝堂剑拔弩张,正值世道混乱,她不得不防。 赵昀洵将对方纠结的神色都看入眼中,近日接触下来,他也摸清了这位县令吃软不吃硬的性格。 他暗自勾唇,随即拧眉摆出一副难过的模样:“既然让江公子这般为难的话,那便就此作罢吧,从此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说罢,他趁着江姝月怔忪时便跳下马车,径直往马车反方向走去。 第2章 第 2 章 江姝月随即一愣,她拉起车帘一侧,瞧着远去的身影内心极度复杂。在一番天人交战后,最终决定让赵昀洵留下。 毕竟这几日相处下对方对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还帮了不少忙。 她含歉对上车夫疑惑的眼神,跳下了马车。匆匆跑到赵昀洵身边扯住他的衣角,气喘吁吁说:“你伤势尚未痊愈,且江湖纷扰不断。暂时留在我身边当护卫吧。要是有要事情,随时离开都行。” 赵昀洵目光下移到被抓住的衣袖,眸光含笑,低声说“好”。 —— 马车在规定时间内抵达,在江姝月递过去玉佩,城门缓缓打开,里面的景象用破败不堪形容也不为过。 江姝月看着眼前萧条的景象,不由蹙眉。 两人进了城,径直来到县衙。 平昌县衙,与其说是官署,不如说是一处被时光和荒废啃噬殆尽的废墟。三进的院子,处处透着穷酸和破败。 朱漆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朽烂的木胎,门前那对石狮子,一只耳朵不翼而飞,另一只则爬满了湿冷的青苔,像生了恶疮。 她走进正堂,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留着山羊胡的县丞,正领着三两个衙役歪歪扭扭地站着。 “本官江姝月,奉旨前来赴任。”江姝月拿出文书,交接了印信。 县丞钱庸那双小眼睛在江姝月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又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赵昀洵身上顿了顿。 他眼底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嘴角却扯出一个油滑的弧度。 “江大人舟车劳顿,辛苦,辛苦。下官钱庸,忝为本县县丞。”他拱了拱手,姿态敷衍。 他旁边那个贼眉鼠眼的主簿也跟着有样学样,另外几个歪站着的衙役更是连手都懒得抬,只是拿浑浊的眼睛打量这位新来的县令,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 对于这种目光,江姝月却不在乎。 她径直走到堂上那张积满灰尘的公案后,用袖子扫开一片空地,将文书拍在上面,发出一声闷响,气势一扫先前温和,震慑意味十足。 “钱县丞,本官初来乍到,需尽快熟悉县务。还请将衙署人员名册、钱粮账册以及近年卷宗呈上来。”她的声音温和,却掷地有声。 钱庸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堆了起来,“江大人,您有所不知啊。前任的周大人走得急,这交接……咳,乱了些。账目犬牙交错,下官正头疼呢,怕是得花些时日才能理出个头绪。” 他继续道:“至于那库房的钥匙,也不知周大人随手放在了何处,一时半会儿竟是找不着。卷宗更是堆积如山,尚未归档……”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总结起来便是三个字:办不了。 这话里话外,还暗示着需要些“疏通”的功夫。 江姝月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公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旁的可以暂缓,”她打断钱庸的滔滔不绝:“县衙大印,可否呈上来给我看看。” 此话一出,钱庸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躲闪,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旁边的主簿更是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那两个看热闹的衙役,嘴角已经忍不住向上咧,露出了看好戏的窃笑。 这副情状,江姝月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但一股怒火还是不可遏制地从心底烧起。 “钱县丞,”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官印呢?” 钱庸支吾了半天,终于在江姝月冰冷的注视下,破罐子破摔道:“回大人,前任周大人离任时,县中匪盗猖獗,官印……不慎遗失了。” “遗失?”江姝月站起,眼神彻底附上冰霜,面如冠玉的脸上出现愠怒之色,“官印乃一县之权柄,国之重器,你说遗失就遗失了?!” 没有官印,她这个县令便是有名无实,政令不出县衙,文书不成效力,形同摆设。 钱庸摊了摊手,“大人息怒。实在是交接混乱,加上流匪横行,我等也是有心无力。唉,没有官印,大人您这官,怕是不好当啊。” 他语气里那丝幸灾乐祸和**裸的威胁,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血脉发凉。 这是下马威,也是逼她站队的选择题。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寸步难行。 赵昀洵一直站在江姝月身后,此刻,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寒光一闪而过。 江姝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她知道,此时发作无济于事,只会让他们看笑话。 她重新坐下,目光如刀,扫过堂下几人。 “好,官印的事暂且记下。现在,点卯!将县衙所有衙役都叫到堂前,本官要升堂理事。” 钱庸闻言,脸上竟露出一丝怪笑,“大人,不必点了。县里数月发不出饷银,弟兄们也得养家糊口不是?早就散去各自谋生了。如今还肯留在衙门的,除了下官和孙主簿,就剩他们了。” 他指了指那两个歪歪扭扭的衙役。 整个平昌县衙,算上她这个县令,竟然只有五个人。 这队伍,简直比这县衙的院子还凄凉。 江姝月只觉得一阵荒谬的眩晕。 她一个现代高级工程师,穿越而来,竟要带着这么一帮牛鬼蛇神,治理一个濒临崩溃的县城? 正当她思索如何破局之时,衙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青天大老爷啊!求您给条活路吧!” 一个苍老而凄厉的哭喊声传来,紧接着,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乡民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农,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男男女女跪倒一片。 “求大人开恩,开仓放粮吧!”老农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去岁新修的清水坝,根本就是个样子货!今年春汛一来,水直接漫过来,把俺们黑水洼那几百亩春苗全给淹了!眼瞅着就要颗粒无收,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啊!” 清水坝?黑水洼? 江姝月心中一动,看向钱庸。 钱庸立刻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上前虚扶道:“赵老根,你们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县里府库空虚,实在是没有余粮啊!这都是前任周大人留下的亏空,我们也是没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给江姝月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看,这烂摊子有多大。 江姝月没理他,径直走下堂,扶起那名叫赵老根的老农,“老丈请起,本官是新任县令江姝月,你们说的情况,我需要亲自去看看。” “大人要亲自去?”钱庸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拦阻,“万万不可!那清水坝在山里,路途崎岖,近来常有流民作乱,危险得很哪!更何况你是女子之身,这实在是不妥啊!” 他越是阻拦,江姝月心中越是笃定,这清水坝里必有猫腻。 “无妨,”她摆了摆手,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赵昀洵,“我这位护卫,身手不错。” 她又看向那两个懒散的衙役,其中一个还算机灵,被她看得一个激灵,站直了些。 “你,带路。” 钱庸还想再劝,却被江姝月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带着赵昀洵和那个衙役,跟着赵老根等人走出了县衙。 …… 半个时辰后,清水坝。 所谓的“坝”,与其说是一项水利工程,不如说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骗局。 江姝月站在坝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脚下的坝体,夯土松软,石块间隙巨大,所谓的灰浆,用手一捻就成了粉末,分明就是些劣质的河沙混了点黏土。 坝基不稳,多处可见沉降裂缝,泄洪道又窄又浅,里面塞满了淤泥和杂草,形同虚设。 她甚至不需要动用专业的岩土工程知识,仅凭肉眼就能判断,这完全就是一个偷工减料到令人发指的豆腐渣工程。 只要再来一场大点的汛情,这道坝随时可能彻底溃决。 再看远处,地势低洼的黑水洼已经成了一片泽国,浑黄的积水下,隐约能看到被淹没的青色秧苗。 乡民们站在田埂上,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绝望。 “大人,您看,”赵老根指着被堵死的排涝沟渠,声音都在发颤,“我们早就跟衙门里的大爷们说了,这沟得疏通,可他们总说没钱没人,一拖再拖……这下全完了!” 江姝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前任县令和钱庸他们,贪墨的何止是工程款,更是这数百户百姓的活路。 一同回到县衙后,江姝月一言不发,直接在公案上铺开一张白纸,提笔绘制起来。 加固坝体,清淤泄洪,疏浚排涝……一个个方案在她脑中成型,又在笔下具象化。 当务之急,是抢在夏汛之前加固清水坝,同时挖开排涝渠,或许还能抢种一季晚稻。 她把初步的加固方案图纸拍在钱庸面前,“钱县丞,这是抢修方案。立刻组织人手,调用物料,即刻开工。” 钱庸拿起图纸,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一脸为难,“大人,您的方案是好,可……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将那“三无”困境又摆了出来。 “无人,”他叹气,“衙门里就这几个人,招募民工……没钱发工钱,没粮当饭吃,谁肯来?” “无料,”他指着图纸,“这加固得用上好的石料、木料吧?官办的采石场和林场,账目一塌糊涂,都由着下面的人把持着,要去调用,这关节……怕是不好打通啊。” “无术,”他最后把图纸一推,看向一旁装傻的孙有才,“孙主簿,你管着工房,你看这图纸……可行?” 孙主簿连忙摆手,“下官愚钝,从未见过这等精妙的图纸,实在是不懂,不敢妄言。” 钱庸表面忧心忡忡,实则处处设卡,步步下套。 江姝月冷笑一声。 “钱县丞的‘三无’之困,本官听明白了。”她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让堂上几人心里都跟着一荡,“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没再看钱庸,目光转向堂下跪着的赵老根和一众乡民。 “无人?”她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赵老丈,我问你,这黑水洼被淹的田地,是你们自己的,还是县衙的?” 赵老根愣了一下,老实巴交地回答:“回大人,自然是俺们自己的血汗田。” “好。”江姝月点点头,“田是你们的,活路是你们的。如今我这个县令,人微言轻,没钱没粮。” 她顿了顿,“但我可以给你们一道手令,凡是参与修坝清淤的,每户按出工人数,减免今年相应的赋税徭役,以工抵税,如何?” “以工抵税?” 这四个字一出,满堂皆惊。 第3章 第 3 章 赵老根和乡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钱庸脸色一变,立刻出声反对:“大人,万万不可!朝廷律法,赋税乃国之根本,岂能说免就免?这不合规矩!” “规矩?”江姝月回过头,眼神锋利如冰,“是看着几百户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合规矩,还是抢修水利,保境安民合规矩?钱县丞,你来告诉我,哪个规矩更大?”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问得钱庸哑口无言,额角渗出细汗。 “再者,”江姝月话锋一转,带了些安抚的意味,“本官也没说全免。县衙再穷,每日一顿稀粥还是管得起的。大家为自己修坝,官府管饭,还抵了赋税,总好过在家坐着等死。” 这话实在。 乡民们眼中的疑虑渐渐被求生的渴望取代。 赵老根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光,他重重磕了个头:“大人说的是!横竖都是个死,不如跟着大人拼一把!俺们干!” “俺们也干!”身后,乡民们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绝望的哭喊变成了求生的呐喊。 “无人”之困,顷刻间瓦解。 钱庸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但他还捏着最后的底牌,皮笑肉不笑地说:“大人仁心,下官佩服。可这人是有了,修坝的石料、木料……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谁说要凭空变?”江姝月指了指窗外清水坝的方向,“那座豆腐渣一样的旧坝,不就是现成的采石场吗?” 钱庸彻底懵了,“大人的意思是……” “那座坝,根基不稳,结构松散,留着也是祸害。正好拆了它,把里面尚可一用的石块都分拣出来,用作新坝的基石。至于黏合用的灰浆,更是简单。” 江姝月瞥了一眼孙有才,“孙主簿,我记得县志上提过,城西的乱石岗盛产青石,那种石头烧出来,就是上好的石灰。你明日便带人去,给我拉几车回来。” 她补充道:“放心,本官亲自教你们如何配比三合土,保证砌出来的坝墙,比石头还结实。” 拆旧用新,就地取材。 这番操作,完全超出了钱庸和孙有才的认知。 他们只知道修东西得去库里领料,去官办场子调用,何曾想过,废料也能变成宝? 钱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关节和门路,在江姝月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面前,竟毫无用武之地。 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只剩下那句“下官愚钝,看不懂图纸”。 江姝月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公案上的一支木炭,转身走到堂中一面还算干净的墙壁前。 “看不懂这个,”她扬了扬手里的图纸,“那这个,总该看懂吧?” 说罢,她手腕翻飞,木炭在白墙上迅速勾勒起来。 没有复杂的尺寸标注,没有精密的结构剖面。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简单直观的示意图。 “第一步,清淤。把泄洪道里的烂泥、杂草全给我挖干净,挖到露出硬土层为止。”墙上出现了一条沟渠,旁边画了几个小人拿着铲子。 “第二步,拆坝。把那些松动的石头都撬下来,好的放一边,碎的也别扔,后面有用。”墙上画了一座正在被拆解的土坝。 “第三步,筑基。泄洪道两边,像这样,用大石头垒出地基,石头要犬牙交错,不能对齐。”墙上出现了交错的石块图案。 一幅幅图画下来,从奠基到砌墙,从配料到夯土,整个修坝流程被她拆解成最简单的步骤,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别说孙主簿,就连赵老根这样的老农都看懂了大半。 这哪里是什么县令审案,分明是工匠师傅在现场开课。 钱庸和孙有才站在一旁,彻底傻了眼。 他们用来推诿扯皮的借口,被对方用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却又无比高效的方式,逐一击碎。 江姝月画完最后一笔,扔掉木炭,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看向那个之前还算机灵的衙役:“你,叫什么名字?” 那衙役一个激灵,赶紧躬身道:“回大人,小的叫张虎。” “好,张虎。”江姝月点点头,“从今日起,你就是这修坝工地的监工,负责传达我的指令,监督工程进度。每日多给你记半个人的工分,年底多免半个人的税,干不干?” 张虎又惊又喜,只觉得天上掉了馅饼,连忙挺直腰板,大声道:“干!谢大人提拔!” 接着,她的目光又落到孙有才身上,“孙主簿,你是管工房的,账目最是清楚。劳烦你每日在工地旁设个点,登记来做工的乡民名录和工时,万万不可出错。这事,你能办好吧?” 这只是个文书的活计,孙有才哪敢说个不字,连连点头,“下官遵命,下官一定办好。” 最后,江姝月的目光才慢悠悠地落回到钱庸身上。 堂上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汇集到了这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县丞大人身上。 “钱县丞,”江姝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身为县丞,体恤百姓,又担忧工程质量。本官决定,请你亲自监察修坝事宜,与我一同驻守工地。毕竟,这清水坝决不能再修成豆腐渣了,您说对吗?” 她把“监察”二字,说得极重。 这哪里是监察,分明是监视! 是把他这个县丞当成苦力头子,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去冻成冰! 钱庸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乡民、衙役,甚至孙有才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江姝月不再理会他,转身对赵老根等人道:“诸位乡亲,事不宜迟。今日先回去,各家准备工具,明日一早,清水坝工地,准时开工!” “好!”乡民们齐声应诺,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力量。 看着江姝月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县衙,赵昀洵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见过运筹帷幄的朝堂大佬,见过骁勇善战的沙场将军,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刻刀,三两下,就将一张盘根错节的烂网,雕琢出了一个全新的、充满生机的开局。 大堂之内,只剩下钱庸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面画满了“天书”的墙壁前。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 翌日一早,县衙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乡民。 赵老根带着黑水洼的青壮年们,拿着各式工具,眼中带着期盼又有些忐忑地看着江姝月。 钱庸和孙有才也到了,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钱庸,眼下一片乌青,显然一夜没睡好。 看到江姝月出来,钱庸挤出一个假笑:“大人,您看这人……” “人来了便可。” 江姝月打断他,直接走到乡民面前,扬了扬手中的昨夜画出的图纸,温声道:“乡亲们,废话不多言,早日修好坝,早日排水抢种,就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她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最实在的话语,却瞬间点燃了众人的情绪。 “全听大人吩咐!” 江姝月笑着点头,立刻开始分派任务。 她将图纸的简化版再次讲解了一遍,然后让张虎带着一部分人去拆旧坝、分拣石料,让赵老根带着另一部分人去疏通排涝渠。 “孙主簿,你的登记点就设在那棵大树下,每个人的工时务必记清楚,将来抵税全靠这个,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 孙有才连连称是,抱着笔墨纸砚小跑着去了。 “钱县丞,”江姝月最后看向钱庸,笑容可掬,“您负责监察全局,协调各方,尤其要督促石料、土方的运输,确保工地供应,这可是重中之重。” 钱庸心里骂娘,面上却只能应承下来。 让他一个县丞去管这些泥腿子运石头挖泥巴,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他现在被架在了火上,找不到理由推脱。 工地瞬间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这些乡民为了自己的田地和活路,爆发出了惊人的干劲。 江姝月也不清闲,她穿梭在工地上,时而指导如何更有效地撬动石块,时而检查清淤的深度…… 赵昀洵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他的存在感极强,即便不说话,也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让一些原本可能想偷奸耍滑的人下意识地收敛了心思。 晌午十分,县衙那点可怜的存粮果然只够熬出几大桶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但乡民们毫无怨言,就着自带的干粮,吃得津津有味。 江姝月和赵昀洵也分到了一碗粥。 江姝月三两口喝完,又拿着图纸跑去查看坝基开挖的情况。 一天下来,进度比江姝月预想的还要快。 旧坝拆除了小半,有用的石料堆成了小山,泄洪道里的淤泥也清理出了一大段。 日落西山,收工的时候,每个乡民虽然疲惫,但脸上都带着希望的光彩。 孙有才认真地记下每个人的工时。 江姝月站在初具雏形的工地上,看着夕阳下忙碌而充满生机的人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这比她在现代完成任何一个大项目都更让她满足。 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山岗的树林里,几双阴冷的眼睛正注视着工地的一切。 “老大,看情形,这新来的县令是真打算把这破坝修起来?”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低声道。 被称作老大的人是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他冷哼一声,“不知死活的蠢货,断了老子的财路……钱庸那个废物,连个人都摆不平!” “那咱们……” “让她修!我倒要看她能修得多结实!”老大眼中闪过狠毒,“等修得差不多了,老子再给她来个釜底抽薪!让她和这群泥腿子,一起喂鱼去!” ...... 接连几天,工地都进展顺利。 江姝月几乎吃住都在工地上,皮肤晒黑了些,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但她毫不在意,指挥若定。 赵昀洵依旧扮作那沉默的护卫,但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江姝月身上。 看着她因为一个技术难题而蹙眉深思,看着她对乡民耐心讲解而神情生动,看着她因工程进展顺利而眼角眉梢带上笑意。 他发现,这个人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这人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像石头缝里顽强生长出的野草,努力而认真地想要改变这片贫瘠的土地。 这让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这天下午,江姝月正在指导如何浇筑三合土,忽然听到一阵喧哗。 只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个鼻青脸肿的汉子走了过来,张虎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小袋东西。 “大人!抓到一个偷石料的!”张虎气喘吁吁地禀报,“这厮鬼鬼祟祟地想从后山小路运走一袋咱们分拣好的好石料,被我们逮个正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虎话落一瞬,远处突然又传来惊喊。 只见远处有人影慌慌张张跑过来,“大人不好了!修建堤坝的工人跑了好几个,现在工程根本进行不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