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卿手记》 第1章 第 1 章 这是一间不起眼的店铺,缩在街尾拐角,红墙黑瓦的两层楼,却只开一扇窄门,配一扇四格小窗。 门面斑驳,悬一盏铁锈灯。 灯下挂木招牌,白底早叫岁月熏黄,墨笔写着“拾芥”二字。 那字不算丑,但缺风骨,歪斜如童蒙涂鸦,与市井烟火格格不入,偏又融在一处。 推门而入,脚下木地板已磨得发白,略吱呀作响,一条狭长过道往前伸去,宽仅容瘦子侧身。 门内左侧立着货柜,宽约一米,杂物塞得满满当当,柜前余隙狭窄,只够人挪步。 柜内侧勉强塞了张磨亮的躺椅,靠墙摆着,上方正是那小窗,日光仅漏一缕,正照在旁的小木桌与桌上火炉,桌下藤编篮子却没这般运气,昏沉沉的。 柜上摆着收钱的铜盆、一杆铜秤、一卷毛了边的账本,还有支笔尖已秃的毛笔。 对面墙有新刷的腻子,却只抹了三分之二,余下靠近地面叫旧货柜填满——抽拉木匣、雾玻璃立柜、吱呀作响的折叠柜,挤得严实。 抬头看,一楼顶棚低矮压人,横七竖八悬着各式物件。走过三分之二处,一道老旧木梯通向上层,梯下与周边又堆了七八个货架。 外头偶有车鸣人语,非但破不了此间死寂,反像石子投井,衬得静更沉了。 春日昼短,转眼日落月升,一阵寒风掠过,竟将闩牢的木门推了道缝。 一片泛黄银杏叶随风卷入,在空中打了个旋,姿态轻灵落寞,终是悄无声息覆于尘埃之上。 叶尖触地刹那,空炉内无端生出一缕银灰色烟雾。 如活物笔直窜起,触到低矮顶棚便无声迸散,化作霭霭雾气,满室充盈。 雾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拈起那枚银杏叶,随着叶子上移,现出一张周正面容,浓眉亮目,鼻梁高挺,唇线清晰,颇有儒雅气。 他将叶子轻轻一吹,似要拂去尘埃,整间屋却随之呼响,待声息平复,屋内已无半点灰烬。 男子信手将叶丢入炉中,深红火焰蓦地窜起,满室骤亮。 “此地倒比想的强些。” 他将一楼尽收眼底,微微颔首,便在躺椅落座。 男子身着深紫松鹤道袍,右袖松树下蜷着一只猕猴,随他指尖轻点,那猴自袖中跃出,一身金毛,五官灵秀,熟练地攀上男子颈项,亲昵蹭动。 他举起腰间玉佩,形如虬结小树,枝桠分明却光秃无叶。 “老祖罚我在此界驻守十二甲子。”声气平静,却带一丝沉“七百二十年,须待这因果树枝繁叶茂,果满枝头,方能重返星界。往后漫长岁月,唯你相伴了。” 猕猴挠挠头顶:“老爷,我看此地灵气稀薄,浊气弥漫,非善地也。不如容我点化一二凡人,替您寻缘。老爷就在洞府清修,十二甲子不过弹指间。” “不可。老祖有言,此地既是我之囚笼,亦是我之机缘。作伪反为不美。” 话音未落,外间忽飞入两条锁链,不容抗拒地没入一人一猴眉心。二者俱是一颤,男子内视己身,唯余苦笑。 此人名唤岑安卿,来历非凡,本有洞天福地修行。前日犯错,原该镇于思过崖半纪,机缘下被贬至此。 正如猕猴所言,此界灵气微弱,本地生灵难入道途,纵有修士,手段也必有限,本不足虑,然猕猴方才提议显触老祖之怒,特锁二人本源。 他略一内视,周身法力尽封,如缸水成冰,只余冰与缸壁间一线活水。虽仍胜此地修士,终是不畅。 主人尚且如此,猕猴更不敢多言。它本是岑安卿随手点化,虽学了些本事,在外略有声名,在老祖面前却如蝼蚁,岂敢违逆?便自男子身上跃下,四下打量这日后栖身之所。 一番翻检,猕猴上了二楼,不多时顶着一张纯白面具,双手并尾卷着几罐颜料下来。蹿到岑安卿身旁:“老爷,此界道法衰微,修行断绝。我这般面貌在外行走不便。这面具颇有用处,不如老爷略施丹青,我好借之化形。” 原本它化形不难,奈何多嘴被锁法力,不敢妄动,只得借外力。 岑安卿未反对。他将颜料逐一验看,又尽数放下:“你我终是外界生灵。此间诸物乃老祖借造化气神通捏就,但她留了一手,未全掺此界气息。若直接涂抹,易遭此界意识排斥,反误大事。不如外出寻些本地物料混用,以避疏漏。” 猕猴自无异议。它本是妖属,虽修正法降伏心猿,终究喜闹,初临新界,巴不得出去见识。 于是岑安卿略作打扮,换上黑色卫衣与灰长裤。猕猴则复跃衣上,化作卡通纹样。 开门时,外间已天光薄亮,晨雾朦胧。人流如织,笔直路灯悬着红灯笼,甚是喜庆。 岑安卿掐指一算,原来距春节只剩七日,难怪这般热闹。此地与他故乡颇似,语言文化几无二致,显是老祖有意安排。 行于街市,岑安卿感受着久违人潮。他那店铺位于大学城边缘,商铺虽少,依旧红火。 步入一家杂货铺,见琳琅货品,他眼中掠过怀念,入道前,他最喜逛此等店铺,那时…… 思至此处,岑安卿蓦地一怔——那时,他与谁同来?朦胧中有个身影,却看不真切,只知那人叮嘱勿多买巧克力。 短暂失神后,他不再纠结,想来是老祖封了部分记忆,小事耳,他买了些颜料并吃食,便欲归去。 忽见前后两辆警车疾驰而过,尖厉警笛压过四周喜庆乐声。路人纷纷驻足回望。 岑安卿立于店门,略一思忖,决意跟去一观。 锦官市清泉区红星街道三十五号。 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堵住喆啡宾馆出入口,警戒线紧绷,仍拦不住看客聚集。 洛秋水见门外人群围观,早已习惯,随报案人指引,来到案发所在——宾馆四楼尽头的房间。此间价最廉,故只开一扇小窗。 死者一名,三十出头男子,斜卧于地,上半身尚在被中,头却坠地,双目圆睁,满面惊惧。 秃顶酒糟鼻,满口黄黑破牙,食指指腹焦黄,显是老烟枪。 入得房中,洛秋水未先验尸,而是环顾全场,见角落堆叠拖鞋,判断人数逾二。地面散落衣物枕具,瓷砖上脚印杂沓,未见大面积血迹。 早到的叶法医已做完初检,断言——吓死的。 洛秋水并不意外,方才上楼时,报案人提及三小时前闻得房中凄厉惨叫,宾馆人员叩门询问时,客人只道砸了脚,面色微白,遂未深究。直至退房逾时一个多时辰,前台联系不上,持万能卡开门,见尸报警。 洛秋水细查全室,所获不少。 房角有两个黑色背囊,肩带塑胶脱落,显是年久。鼓鼓囊囊,内里除衣物外尽是现金,另有数张身份证,人像同一而姓名各异,显系假证。 如此,这中年人身份便甚可疑。囊底暗格藏有金链两条,以厚纸包裹,女式老款。综合看来,此人多半是贼。 此时,负责询查的小警员来报,要点有三: 一、住客共三名男子,年岁相仿,前夜七时入住。 二、以假证登记,未入系统。 三、退房前约一个时辰,前台见一名住客负囊离去。 洛秋水传当时办理入住的姑娘问话,她年方二十模样,不知是挨了骂还是受了惊,面色苍白,眼圈微红,缩颈弓背。 “莫怕,只问几句,对那三人可有印象?” 洛秋水尽量缓声,惜他身形魁梧,胡茬凌乱,效果不彰。 姑娘虽惧,对答尚可。略述外貌后,补了一句:“有一个人,身上特别香。” “何种香气?” “说不上……就是香,闻着舒服。” 姑娘摇头,称未闻过那般气息,故记得。 洛秋水未多为难,令其退去。环视现场,采集已近完毕,便招呼抬尸。 尸身移开,洛秋水习惯性扫视原处,忽瞳孔微缩,蹲身以戴套指尖在褥褶一抹。 拈起少许粉白粘稠物,凑近细闻,却无半点气味。虽失望,仍唤同事取证物袋小心收存。 线索采集既毕,法医与尸身先返警局。洛秋水留此续访周边,搜检痕迹,直至午时方毕。正欲登车归去,忽在人群中瞥见一双明眸,随即注意到那张脸。 ‘生得倒好。’ 此是洛秋水第一念,随即察觉对方正视己,亦未在意,登车离去。 那人正是岑安卿。他立于人丛,望警车远去,心中暗忖:“倒巧,一来便遇有缘人。” 前文已述,岑安卿须在此界度过十二甲子,待因果树果满叶全。前者不过苦熬岁月,后者却有讲究。 选定此界后,老祖曾从自身散下无数叶果,要求他一一寻回。方才那警员身上便附其一,是叶是果,如何取回,尚不可知。 “老爷,那边有蛮子气味。”猕猴身为山野之灵,与那粉末主人素有宿怨,故虽远隔重扰,仍辨其踪。 “不急,归家为你绘面。” 循猕猴所指,岑安卿回眸一望。十余步外立一男子,眼中戏谑一闪而逝,旋即没入人海,浑不知行迹已露。 岑安卿并未追上,目送其远去。来日方长,他不急。 第2章 第 2 章 警局验房内,经法医细验,前判无差:死者王小年,确系惊惧至心脉骤停而死。身上虽有些旧伤,皆非要害。 蹊跷在其胃腹之中——见些未化尽的秽物,竟是泥渣、碎叶,并少许疑为人身的屑肉。 洛秋水持报连阅三遍,方信未错。他唤住将离的法医,指那行字,声带诧然:“老叶,此是说……他自家甘愿吞吃此物?” 叶法医摊手:“我知颇为蹊跷,然其口喉无强灌之伤,齿缝亦剔得同类碎屑,依理推之,确是他自家嚼咽。” 新疑丛生,洛秋水目送法医去,揉揉眉心,觉额角突跳,年关命案,重压如山,少顷便被副局长唤去,得“限期破案,安稳过年”之严令。 眼下情势,洛秋水尚能稳住,手头线索如下: 一、房内留痕甚多,指纹入库,料想不日便有比对。 二、入住虽用假证,相片却为真人。纵指纹无果,依照寻人亦非难事。 三、那怪异粉末,若能查明来路,于案大有裨益。 另有一事,洛秋水心内存疑:假证入住。 此宾馆虽小,却近大学,且离警局不远,向例严守规条,那当值姑娘,何以甘冒此险?初以为有旧或受贿,然观其应对,不似作伪,或是一时疏忽。 赖现代刑侦之术,死者身份当日下午便已分明。 王小年,锦官邻县人,母早丧,父长年在外,赖祖辈抚养。中专毕便混迹市井,履历多偷窃小过,生平灰淡,终以此惨状收场。 一人既明,余者循迹可查,洛秋水不敢迟延,欲速破案,使同僚得归家度岁。遂遣众出查,自与一同僚调看各路影像,双路并进。 当洛秋水于像素格间寻踪时,城另隅“拾芥”店内,光景别异。 岑安卿归店,坐于躺椅,执笔向那纯白面具细细描画五官。绘一处,便示旁侧猕猴,依其意修琢。至午后乃成,面具覆脸,浓烟骤起,猕猴已化一清秀少年,肤白目细,颌骨略突,观之稍异。 猕猴自喜此相,抚面笑道:“老爷好手艺。” 岑安卿颔首,命其收拣颜料,自取账簿翻看。其上详录店中诸物,连那未履足的二楼亦在其列——外观虽为仓房并二卧,内中却别有洞天,然兴味索然,故未往观。 据簿所载,物分两类:多为修道之用,朱砂、符纸、铜钱、诸般矿石乃至丹药,品级不高,各类有数,然名目繁多,合计颇巨。余者为寻常日用,零嘴饮馔亦不少,岑安卿暗觉有趣,营商之事,他尚未试。 正欲细览,虚掩木门吱呀推开,一熟面生客步入,其身警服半湿,岑安卿一眼认出正是那“有缘人”,望外间,不知何时已细雨霏微。 “买些什么?”猕猴虽未当过伙计,心思活络,早备定位,系一不知何处翻出的灰布围裙,持毛巾自内间出,道:“客人擦擦。” 来者自是洛秋水,他满面惑色,打量四下,接过胡乱抹了,道:“来两瓶矿泉水,再带上两包紫云。” 言间忽见岑安卿,亦是一怔,显已认出。 岑安卿佯作未见,自柜边取烟递上:“四十五。” 洛秋水接过香烟,往封口处一瞧,验明真伪,自内兜摸钱,顺口问:“此店何时开的?” 岑安卿笑应:“昨日。外间难营生,来接祖业。警官日后常顾。” 付罢钱,洛秋水持烟归车。先自裤兜摸出备好的五十塞回内袋,方点燃一支,深吸一口。烟雾缭绕间,他隔窗指那小店,谓同伴道:“记下,明日提醒我再来。” “头儿,有异?”同伴边录边问。 “说不上,”洛秋水眯眼,“只觉……太新。” 副驾不解:“新张店面,想也正常。” “此店闭门至少六载。昨日我驱车过,未见半点人迹,今竟纤尘不染,开门营生?且我看了,内里货品日期皆新。” 洛秋水执烟驱车前行,虽觉异样,然人命关天,略释一句便暗记于心,续赶现场。 店内,岑安卿隔窗亦瞥见警车,道:“是个妙人。” 以他眼力,早看出对方内兜取钱,不过为延片刻闲谈。虽不知其故,然店铺既入其眼,亦是好事,料此警官日后必常至。 思绪既定,岑安卿续翻账簿,至末页,指尖触得一片空无,旋即墨迹自现,晕开成页,上一行蝇头小楷: 【壬辰冬月廿五,微雨,启扉见芥,遇飞头蛮。】 后留大片空白,显待他补录。 岑安卿提笔复搁,‘老祖此举,是令我亲历亲为,非凭空杜撰,若此刻便录飞头蛮根底,不过拾人牙慧,何益?’他忆起洛秋水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胭脂气,心下了然。 ‘是了,那是“美人首”惯用迷香,此类妖物最喜戏弄凡俗,正好亲往一观,归而录之,方不负老祖所期。’ 主意拿定,便唤猕猴,略作整备,出门而去。 洛秋水浑然不知身后已缀“尾”,警车疾驰,直指王小年城郊住所。 以死者境况,自租不得好屋,地处偏僻,且与四人共赁。 洛警官赶至时,仅一租客在,其人着旧睡衣启门,见警官神色立紧。 待洛秋水道明来意,方稍缓,引人入内,指最里间道:“那便是王小年住处。然此人爱贪小利,我等素不往来。” 语带嫌厌,似关系确劣。 房东恰至,闻噩耗先呼晦气,又碍警官在,强挤几句门面话,遂开门。 洛秋水入内查勘,留同伴续问。 踏进房中,一股汗霉混廉价泡面之气扑鼻。 地上杂物狼藉,烟头餐盒随处,他心疑更甚:‘既有此栖身所,何故另费银钱开房?’ 四顾间,忽见垃圾桶内一红烟盒。初未在意,近观却异——此非一二十块的常烟,乃近一百二十的好货。此烟他自家亦偶尝,王小年一合租客,何能抽得起? 正疑时,同伴入报,据房东言,王小年前周将久欠租钱一次补清,又预付一月,言续租,房东多问一句,彼笑称遇得好大哥,携其行商,迟早发达。 洛秋水心道:看来余下二人中,必有一人是那“好大哥”。 忽房东电话响,接应两声,面色一变,目光扫过二警官,落定洛秋水:“洛……洛警官,有人寻你。” “?”洛秋水一怔,接过电话,未及问名,便闻一沙哑女声:“洛警官,王小年有表亲,名王闪,现匿于城西行洪酒店401。” 言毕即断。 洛秋水立联警局,着同僚查通话记录并号主,同时遣人往报之地,自则细询房东,彼大呼冤枉,坚称不识通知之人。 洛秋水信其言,然为稳妥,仍带其登车,送回警局。 警车远去,租屋邻舍,那面色戏谑男子搁下手机,轻抚黝黑面庞,目光微转,隐入暗处。 然此子去后不久,又一男子上门,对方身形瘦削,外貌俊秀,身法诡异,在房中绕了一圈,潜入那租客屋内,指尖一点,便昏昏欲睡,将前情透漏。 行洪酒店门前,洛秋水赶至时,同僚已布控周遭,副队长上前禀报:人确在,似有察觉,以椅抵门,拒出。 “盯紧窗口,防其跃下。” 洛秋水嘱一句,即上四楼,数警持械戒备。 “破门。” 略一察看,洛秋水即令。 数名干员轮番撞门,门口金属早已腐锈,顷刻摇坠,轰然一响,门破众入,室中竟空无一人,唯远处窗扇大开。 洛秋水探身出窗,楼下,副队长率众紧盯出口;对楼窗距不远,然一人绝难横越而不察,彼细查窗台外墙,未见攀索之痕。 “队长,橱、床、顶棚俱查过,无人!” 一大活人,于众目睽睽下,竟真个凭空消失。一股寒意沿洛秋水脊骨爬上。 洛秋水抚额,真觉棘手。 报假警? 不可能,楼下影像,并床上余温被褥,皆证确曾住人,且去未远,如何遁去? 窗对室内,一青年紧贴墙角,身抖如筛,目裂眶红,泪珠转悬,口被一只粗黑大手死死扼住。 手主正是那两度现身的年轻人,不知何以速至于此,然较此更可怖者—— 其头颅与颈项间,竟离隙一拳!粘稠血浆于两端滑滴,配其弯弯笑眼,骇人心魄。 “嘘,莫出声,不然便无趣了。” 男子开口,声正是电话中那“沙哑女声”:“依言而行,莫耍花样,可保性命。” 青年狂点头,双腿战栗不止,一股尿臊气漫开。 男子心惬,手方松,青年猛力推之,连爬带滚扑向米外窗口,欲张口呼救,却无声出;挥臂求救,隔室警官竟如未见。 “既求死,便成全你。” 阴恻女声耳畔响起,青年透过玻窗,得见生前末景。 那头颅已全离脖颈,悬滞半空,唯余几缕血丝牵连。那双黑白分明眸子,此刻尽化血红,死死钉住他。 “啊——!!!” 隔玻窗,发出一声凄厉绝伦的临终惨嚎。 此声贯透室宇,一巷外洛秋水亦闻,抬首望去,恰见一青年面庞现于对室窗后,容色扭曲,无声滑落。 第3章 第 3 章 办公室,气压低沉。 副局长腆着肚子,手指头几乎戳到洛秋水鼻尖上,唾星四溅:“此案必的在年前破,三天!洛秋水,你只有三天时间。” 吼声震得门窗发颤,楼下大办公间里,众人屏息垂首。 局长一直坐在沙发里默然喝茶,待副局骂声稍歇,才搁下茶杯,目光沉静地看定洛秋水:“秋水,我知此举为难。但这是我等对你的期望,去吧。” 门一合上,副局长脸上那层怒色便褪得干净,只剩深忧,他压低声:“老领导,这案子……透着邪。凭空消失,隔空吓死,不是寻常路数能对付的,我看,得请‘那边’的人来了。” 局长指节在桌面轻叩,默然片刻,方道:“动静小些,你去联络,另外若是有机会,寻个由头将秋水送进去。” 回到自己那间屋,副队长和几个伙计都瞅过来,洛秋水强压下脸上燥热,挥挥手:“都愣着做甚?干活!” 坐到椅上,他心头沉甸甸的,挨骂不算什么,只是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墙之隔没了,这口气实在难咽。 还有那解不开的惑:为何近在咫尺,自己竟毫无所觉?那人临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能惊怖至死,却又留不下半分痕迹? 心烦意乱,他起身想出去透口气,不觉又想到那家小店,路倒不远,只是走到半途才省起,时已凌晨,店门早该关了。 鬼使神差,他还是踱了过去,却见门口那盏小灯竟还亮着,木门也虚掩,推门进去,那位好看的店主果然未歇,正伏在柜上写着什么。 炉火哔剥,声轻而暖,却引得洛秋水职业病发作,不由提醒:“老板,你这店里堆得这般满,还烧明火,消防上头可大意不得。” 岑安卿自账簿间抬头,笑色温润:“洛警官费心,小店……日夜有人看着,出不了事,您要些什么?” 这话倒把洛秋水问住,他本为散心,并无目的,好在脑筋转得快,随口道:“再拿包烟。” 岑安卿却递过一包口香糖,笑道:“洛警官,烟多伤身,嚼这个吧。” 洛秋水也笑了,未推拒,付钱收下,又细细打量四周,道:“你这店不错,地段好,货杂,营生想必轻松。” 岑安卿含笑宽慰:“凡事总有解法,洛警官莫急。” 一出店门,洛秋水脸上那点客套笑意便敛去。 这店,这人,都透着股说不清的怪,可眼下命案压身,这疑虑只能暂且按下。 柜内,岑安卿望那背影没入夜色,提笔在账簿上添了一行: 【是夜,警者复至,心绪如麻,妖氛惑乱,然秉性坚毅,心念纯正。】 写罢,轻叹:“是个好警察,可惜此番……运数差了些。” “老爷,既撞见了,为何不直接拿了那美人首?”无外人在,猕猴续上先前话头。 行洪酒店外,二人目睹全程,连那美人首行凶亦看得分明。猕猴本想出手,倒非仗义,只因此妖与那警官已有牵扯,恐碍主人正事,既然撞破,不如先擒下再议,却被岑安卿阻住,竟由得那妖物扬长而去。 岑安卿并未接话,视线落于炉火之上,此时,猕猴已捧来一面铜镜,镜胎比男子巴掌略大,面糙形拙,然条件所限,能充承器便足。 岑安卿开门观天,夜色深沉,雨丝如雾,不见月痕,他并指虚空一绕,随即点出。 高空浓云竟应势散开一隙,一缕月华直落,罩定铜镜。镜身顿时莹莹生光,片刻后光华内敛,形貌已大变,镜面平滑如冰,背纽隆起如柱,底座中空,三条小龙盘结其上,龙口怒张,各露长牙独角。 岑安卿微微颔首,收指敛功,乌云复拢。 这番动静虽短,且在深夜,仍惊动左近一人——正是自王小年租处出来的那男子。他面现惊疑,暗忖:“改换天象,拨云引月,采集华精,此乃高人所为!锦官城何时来了这等前辈?晓鸢行事张扬,若落在此人手中,焉有命在?” 一咬牙,循着气机方位追索而去。 “拾芥”店内,岑安卿持镜微感,片刻睁眼,略露满意之色。 “尚可。此块紫铜火候虽欠,胜在体量足,堪承原身一成之威,料也够用了。” 行走凡尘,岂无法器傍身?然岑安卿于炼器一道涉猎不深,只得取这紫铜镜胎,行“借物化形”之术。此法乃引月华为桥,沟连星界本体,将法宝“三首蟠龙镜”的一缕真形威能暂寄此凡胎之上,好处是立得伟力,弊在器胎难久持,须常汲月华温养,否则恐有崩毁之虞。 正欲细品镜威,门外脚步声起,同时猕猴眉头一皱——有客至。 来者正是那男子,他循月华余韵与记忆寻至此处,在门外踌躇片刻,终推门入内。 “客人买点什么?”岑安卿仍是那句开场,目光扫过,见对方妖气氤氲如雾,凝而不散,中正平和,顶门亦无血光戾气,心下对其来意已猜着七八分。 男子入店后竟一时失语,非因抉择,实被店内充盈灵气所慑,纵是族中秘地,亦远不及此,只觉周身通泰,灵台清舒,几欲沉醉,直至再闻询问,方猛然回神,眼中带上一丝惶恐:“我……买些朱砂。” 对这借机纳灵之举,岑安卿不以为意,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年浅毛躁的小妖(半个甲子,按美人首寿算刚成年),但闻其要买朱砂,不禁莞尔: “朱砂乃至阳辟邪之物,于你族类,触之如烙。客人求此物,是起了……厌世之念?” 男子一怔,神色微变,确认对方奶前辈高人,原型已被看破,略一思忖,道:“店主有所不知,家中小妹顽劣,偷跑出来。她天资不凡,身怀异宝,我虽年长几岁,恐力有不逮,故欲寻些朱砂制她。” 岑安卿忆起那小美人首身上确有一件法器,在此界倒也算得“异宝”。 “若你家小妹已害了性命,又当如何?”语气平淡。 男子面色一白,默然良久,方艰涩道:“若……若真如此,我愿倾尽家财,抚恤苦主,再请族老周旋……但求留她一命。小妹她……只是顽劣,非天性歹恶,尚不知一条性命,于他人是何等沉重……” 声渐低微,显知此言苍白。 岑安卿不再多话,示意猕猴取来二两寻常朱砂,摊于桑皮纸上。 随即信手自炉中拈出一缕跃动金焰,轻吹一口。 金焰落于朱砂,却无灼痕,只见那堆赤砂在无声流光中急涌凝炼,体积骤缩,色转暗金,终化为一小撮金辉粲然的细粉,仅指甲盖大小。 旁立猕猴所化少年快手包好,推至面前。 “虽说今世不全讲杀人偿命,但我观你家小妹顶聚血云,不可不严惩。” 男子看着那巴掌大的纸包,神色数变,终是付钱收下,匆匆离去。 掩上门,猕猴近前:“老爷?” 岑安卿神色如常:“你我终究是天外客,此方天地自有其轮转。强加干预,徒惹反效,由他们自处罢。我来此地,非为惩恶扬善、捉鬼降妖。” 猕猴点头,它本无“杀人偿命”之念,身为大妖,弱肉强食方是真理。 与此同时,警局内灯火通明,洛秋水正听下属禀报新况。 一则是那电话已查明,机主是个外地大学生,手机早失窃,与此案无干。 另一则关乎王闪——法医剖验后,得出悚人结论:其死亡时间竟与王小年极为接近,脏器腐况可证。然经酒店前台等人辨认,办理入住、点餐、越窗的,又确是其人。 换言之,王闪死后一两天,仍如常开房、进食,自四楼潜至他室,发出惨嚎。 且其胃中,亦有与王小年相类的食渣,只多了咀嚼过的牛肉。 这已非“奇怪”,直是“邪门”。 洛秋水盯着尸检报告,烦躁摸烟,盒却已空,抬眼一看,早先才清的烟灰缸,又已堆满。 正值众人心焦,警局门口来了一不速之客。 此人身姿挺拔,深灰大衣,左手旅行袋,右手公文包,鼻架无框眼镜,气度沉静干练。 行至值班岗,微一颔首:“你好,我找杜辉局长,有约。” 小警员一怔,见其气度不凡,忙电话内询。 不多时,副局长杜辉亲至,一见来人便笑:“钟贤侄!没想到来得这般快,失礼失礼!快请上楼。” 年轻人微笑谢过小警员,随杜辉而上。 这般动静,在加班当口顷刻传遍局里,洛秋水本无心八卦,未几却接杜辉电话,召其往二楼,直觉告知,这新来的年轻人不简单,怕就是冲这案子。 据初时那小警员描述,来人看似二十出头,这般年纪,能顶何用? 洛秋水心下嘀咕,手脚却不慢,整束一番便上楼去。 四楼,敲开副局长门,见局长亦在座。 二位领导正陪那年轻人说话,神色间是罕见的郑重与客气,而那年轻人手中捧读的,正是洛秋水亲撰的案报。 “洛队来了,介绍下,这位是钟云彦,特为此案而来,你二人好好交流,协力合作,三天内务必破案!” 随杜辉话音,名唤钟云彦的年轻人起身,友好伸手。 “洛队长,请多指教。” 第4章 第 4 章 洛秋水领着钟云彦进了办公室,略作介绍,便将身旁空位腾出。 “钟老弟,委屈你先坐这儿,队里条件粗陋,别见怪。” 心下虽存几分疑虑,但洛秋水信得过两位局长——皆是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晓得轻重,断不会在命案上儿戏,眼前这年轻人既被请来,必有过人之处。 钟云彦看了眼略杂的桌面,浑不在意,取纸揩去边角烟灰,放妥随身包裹,便拿起那本案情笔记:“洛队长,若方便,我想再细问胃容物一事。报告中说,内里多是泥土、蚯蚓之类,还掺了少许人体组织?” 洛秋水点头,此事他也百思不解,法医那边反复验过,泥土蚯蚓皆是锦官左近寻常物,并无特异。 “能带我去瞧瞧么?” 洛秋水虽觉奇怪,却想他自有门道,眼下破案要紧,自己只需好好配合,便未便推拒,抬头环视,众人皆在忙,便亲自引路。 解剖室处设在地下,叶法医见洛队带了个生面孔来,心下明了,极配合地呈上胃容物,刺鼻气味扑面,钟云彦却似未觉,戴妥手套,持镊细拨,似在寻觅何物。 终在一小撮泥沙中,拈出几缕白色丝状物,他眼中微凝,叶法医眼疾手快,递上铁盘承住,置镜下细观,不多时便有结论: “这……似是糯米纸?” 钟云彦微颔,似早有料,随即转话锋:“那么,尸身下发现的粉末,成分可曾析出?” 叶法医推推眼镜:“初验是多种植提物的浓缩混合,成分繁复,然无毒无味,具体效用不明。” “容我一观?” 叶法医递过样本,钟云彦隔罩轻嗅,以棉签蘸取微量,又向洛秋水借来火机,引火轻燎。 一股异香骤散空中,洛秋水初闻此味,猛然忆起宾馆那小姑娘供词——她说其中一人身带异香,多半便是此物!可那三人皆粗莽汉,衣衫褴褛,何来闲情熏香?他目光落向钟云彦,见这年轻人神色非是思索,反陷追忆,竟似早识此味。 ‘莫非是流窜至锦官的连环凶犯?’洛秋水暗忖。 钟云彦已熄火苗,行至王闪尸身前。 尸身早经缝合,他却无半分畏怯,请叶法医重新剖开腹腔,探手入内细查;又借器具,取肋骨置灯下端详,观其上密纹,轻叹一声。 换过手套,他捏开死者口腔,先嗅了嗅,复以二指探触舌根,又在咽喉处按捏片刻,方若有所思,除下手套。 “有劳叶法医,洛警官,我们走吧。” 离了解剖室,二人回至办公室。钟云彦又请洛秋水引路,复勘两处现场。 若说在解剖室所为尚可理解,那在案发现场之举,便真教洛秋水看不透了——只见钟云彦不验尸位,不查细处,只捏一枚铜钱,绕室缓行,尤在王闪那间房内盘桓甚久。不仅两室往返查探,更翻身踩上窗台,探头向邻室张望。洛秋水暗佩其胆识,常人立于四楼窗沿,断无这般从容。 一番奔波,再返警局时天已破晓。洛秋水又熬整宿,困倦不堪,闻钟云彦言可暂歇,上车前忙买罐咖啡提神。 钟云彦见状便道:“疲劳驾车恐生不测,不如由我来开。” 洛秋水略一迟疑,也就应下。短暂相处,知这年轻人并非狂傲之辈,无须过分客套。 归途车上,洛秋水坐于副驾,腹中话转了几转,终是按捺不住:“钟……老弟,可有何发现?说来听听?” 钟云彦道:“略有所得,尚需印证。” 这便是要再等等,洛秋水无奈,强压好奇,转而探问对方来历。 钟云彦未作搪塞,只含糊答从邻省山城飞来,甫下飞机便直奔警局。至于具体职司,他只一笑,未再接话。洛秋水识趣,不再多问——两位局长皆待他客气,自己一队长又何须深究。 回到局里,洛秋水实在撑不住,与钟云彦简单交代两句,便回宿舍小憩。不料刚合眼,电话又响——仍是杜副局长,召他速去办公室。 洛秋水揉额坐起,看时间竟已睡过两个多时辰,许是过于疲累,只觉闭眼睁眼一瞬间。 办公室里唯杜副局长与钟云彦二人,气氛较先前更为凝肃。 洛秋水强打精神入内,杜辉未多寒暄,径指办公桌示意他就座。 桌上静置一份《保密协议书》,封面“绝密”二字赫然,厚近一指,墨气犹新。 洛秋水微愕。他们受过相关培训,知此物现,便意味将触及更密之事。他拈起协议,先望杜局,得首肯后,方低头细阅。 内中条款甚繁,三分之二皆是各类法条与严苛限制。如有一条,要求他必须更换手机并上交电话卡作特殊处理。篇末更明言,一旦签署,其身份便非单纯刑侦警察。 “杜局,这……?” 杜辉未直接答话,只将日常用的钢笔递过,语重心长:“小洛,你是我招进来的,向来勤恳踏实,我对你一向放心。依常例,本该先与你谈话,但眼下案情紧急,你又一直跟进,我向局长打了包票,由他老亲自申请,特事特办。莫要辜负这份期望。” “自然,洛警官亦可拒绝。”钟云彦在旁接口,另取一份文件递上,“只是此后便不得再跟此案,亦不可与任何人谈论案情细节。” 洛秋水默然片刻,望见杜局长期许目光,终是一笑,于首份协议上签下名字,上交手机。 钟云彦眼中欣赏之色稍显,先将一册文件交予洛秋水,随即转向杜辉:“杜局,此只美人首应属幼体。年关将至,烟花爆竹齐燃,可极大震慑其行动。我已与贺主任通过电话,她会尽快确认其所属族群。” 杜辉点头:“洛队长既有权限,局里必全力配合。” 洛秋水听了一二句,心神便全然沉入手中文件,其上所载如下: 有物如生人首而无身,容貌昳丽,男顶玉冠,女梳凤髻,青丝墨染,望之若丹青妙笔所绘。 尤嗜华美之物,珠玉为上,金银次之,若得琉璃宝器,亦欣然摩挲把玩。 其性喜食生灵精气,常作戏弄之举。 遇雄鸡啼晓、赤日悬空则惶然遁形。 发丝可制紫毫笔,书字透纸生寒;血含奇毒,沾唇即溃烂见骨。 若得手骨佩之,夜行能御风而起。至其头颅,方士云可炼为通幽法器,然终无一人功成。 下文附简笔绘图,绘一男一女两颗头颅,颈下生双掌,再下空空。 “局长……这莫非是说笑?”反复读罢,洛秋水忍不住脱口质疑,然脑中闪过诸般蹊跷,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另二人毫不意外,钟云彦道:“洛队长,我知你一时难信。然事实如此,世间智慧生灵,非止人类。两位局长皆对你赞誉有加,故破例让你直接接触。若实在难以接受,亦无需忧虑,待助我擒住此只美人首后,服药便可忘却前事,重归平常。” 洛秋水深吸缓吐,似要将满腹疑惊尽数排空。再睁眼时,目光已复平日坚毅。 “只是……需些时日消解。”他看向杜辉与钟云彦,声气已稳,“请放心,既受此任,必不负所托。两条人命在此,无论凶嫌是何物,这个公道,洛某讨定了!” 闻言,钟云彦轻笑一声,寒暄几句后,两人前后脚离去,寻了一处僻静地。 钟云彦将白天发现悉数道出。 首先便是那糯米纸屑,此物应是障眼法的媒介,寻一些污浊之物,以糯米纸覆盖,上画符文便可充作美食,框人吃下后,待白纸消融便会肚痛难忍,向来是一些精怪作弄凡人的手段。 其次是便是肋骨表面的裂纹,为异气侵蚀之状,异气多总多样,灵气亦如此,须知灵气入体绝非好事,若不能妥善处理,便会折损五脏六腑。 叶法医的猜测不错,此人早已死去,是真正的行尸走肉,乃有人以精气灌入体内,强行驱使,宛如傀儡,此法颇为稀罕,不是寻常之物,背后出手之人定有来历。 闻言,洛秋水想起对方言及贺主任心中了然,道:“那我们现下就等着么?” “我出去逛逛,洛警官则继续留在局内。”钟云彦道:“不论对方是何来历,既然开了杀孽,断不会就此收手,等到他下次出手之时,想必会有更多线索。” “好” 第5章 第 5 章 锦官城郊,一片鱼龙混杂的所在。年关愈近,此地却愈见冷清,打工的多已归乡,入夜后灯火零星,四下沉寂。 那最破败的一栋小楼顶层,南向的出租屋内,孤灯犹亮。 屋主正是害了王家兄弟的汉子。 此刻他依旧人首分离,对着一面残破镜台摆弄金耳环,台上还散着些零星首饰。 正待更换一副时,他神色骤变,将首饰一把揽入怀中,翻身滚开。 窗户轰然炸裂,碎玻璃如雨泼入,却被男子悉数挡开,他眼神锐利:“哥哥来得倒快。” 窗沿上立着先前拜访“拾芥”的男子,手持一只飞网,沉声道:“小妹,莫再闹了。私逃已是不该,竟还敢害人性命!” 那被唤作“小妹”的黝黑汉子闻言,嘴角竟勾起一抹与其粗莽面貌极不相称的、宛若女子的嫣然巧笑,诡异非常。 她嗔道:“哥哥好没道理!是那三个蠢贼先闯我洞府,盗我凤钗。不请自来非客,擅取他物是贼!我杀他们,天经地义!要怪,也只怪他们自家心志不坚,禁不起轻轻一吓,与我何干?” “晓鸢!休要巧言诡辩!六妹早将始末告知于我,速随我回去,否则莫怪为兄无情!” 男子怒斥打断。 “好啊,致远哥,那便瞧瞧是你的九窍网利,还是我的凤钗更凶!” 晓鸢嬉笑一声,脚尖一勾一踹将旁侧木椅踢去,致远见她竟敢反抗,怒气更盛,单掌一挥,将那木椅凌空击得粉碎。 漫天木屑中,一道红光暗藏,直射致远腹部。 两人乃血亲手足,自幼一同长大,彼此手段皆了然于胸,致远早有防备,反手一点,一团绿光已迎头撞上。 红绿光芒当空交击,爆出刺耳锐鸣! 晓鸢眸中厉色一闪,头颅瞬间离颈飞起,满头青丝如活物般疯长垂落,根根绷直,化作无数乌黑钢针,挟着寒光朝兄长激射而去! 致远毫不示弱,掷出手中飞网,原不过巴掌大的小网见风即长,边缘带着利钩,竟丝毫不受钢针影响,直朝晓鸢罩下。 晓鸢这才略露惧色,旋即往光秃头顶一抹,取出一支凤钗,此物现世,周遭空气顿时灼热几分,她指尖轻抚凤首,一股炽焰汹涌扑出! 致远一见此火,神色大骇,急召飞网回护,飞身后撤。 晓鸢见状大笑,口中吐出雾气,与那火焰相融,威势更添几分。 她倒非真欲手刃血亲,不过想仗凤钗神火之威,给这榆木脑袋的兄长一个教训,叫他知难而退。 眼见致远又抛出一物,晓鸢嘴角噙着冷笑,凤钗火焰席卷而去,此火威力她深知,寻常物件触之即焚。然灼烧片刻,她脸色骤变——那被火焰包裹之物非但未化灰烬,反逆火流而上,如附骨之疽般反扑而来! 至此,晓鸢眼中才爆发出真正的、源自本能的恐惧! “朱砂!” 她尖声厉叫,欲掐断火焰,却为时已晚。仍有一点暗金粉末穿透火幕,如蛆附骨,沾上她手臂。 “嗤——” 一阵似冷水滴入热油的怪响,接触处皮肉瞬间焦黑溃烂! 晓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再顾不得其他,状若疯魔般撞破窗户,跌入外面沉沉夜色。 致远慢了一步,探头望去,已不见小妹踪影,唯余长叹,他丢下些纸钞,权当赔偿,旋即匆匆离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辆警车停至楼下,局里接报前来,查勘现场却未见尸身血迹,只得暂以逃逸论处,取证拍照后便收队。 又过半个时辰,再有一辆警车驶来,下车的正是洛秋水与钟云彦。 原是先前警官将案情录入系统,恰被洛秋水瞥见,他直觉此案与手头命案或有牵连,恰有同窗在彼队,电话问明详情后,决意亲往一探。 未至顶楼,钟云彦已皱起眉头——好浓的朱砂气!入门见满室狼藉,二人皆惊,显然曾有一番斗法。 钟云彦一眼瞥见地上灰烬,空手以指尖沾取细嗅,神色愈凝。 “是朱砂,纯度极高,灵气充沛,且经二次淬炼,美人首最惧此物,怕是已被人捷足先登。” 另一侧洛秋水亦有发现,他指着一小块边缘焦黑、仅存中心尚可辨质地的组织道:“钟老弟,来看,此物似是……经火灼烧的人皮。” 钟云彦俯身细察,甚至凑近轻嗅:“有蛋白焦糊气,混着那股异香,不错,是美人首的皮肤。她受伤了,且不轻。洛队长,烦请立刻排查此户住客底细。” “好。” 洛秋水点头,即打电话安排。 钟云彦则捏着那点粉末,小心翼翼纳入证物袋,目光胶着其上。 “疼煞我也……臭哥哥!坏哥哥!” 某处废弃厂房深处,晓鸢盯着臂上不断蔓延的焦黑溃烂,发出声声哀嚎。朱砂之力如疽附骨,不仅灼烧血肉,更似直炙魂魄。这无休止的剧痛与怒火交织,令她对精气的渴求达至顶点。 可连自己在内,三个人的精气早已吸食殆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忽而灵光一闪:既然那俩蠢贼能被诱来偷盗,自家这般聪慧,又有这副皮囊,何不引诱他人犯错?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吞□□气了。 ‘对极!便如那人所言,是他们先冒犯我,我不过是自保!’想到此节,晓鸢精神一振,强忍剧痛,毅然舍弃眼下肉身,往远处飞遁而去。 那具被弃的肉身,无声横陈于铁锈尘埃间。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皮靴停驻其旁。来人并未报警,只沉默倾下燃料,一把火将其烧得干净,抹去所有痕迹。 钟云彦与洛秋水在出租屋盘桓良久,幸得对方匆忙退走,此番留下线索更多,尤以那点粉末为甚,不知内蕴何等魔力,竟引得钟云彦将自己关在一间私室之内,整整一个下午。 洛秋水中途探看数次,见其面上兴奋之色从未消退。 直至晚间十点,钟云彦方疲惫却难掩亢奋地踏出房门。 “有重大发现?”洛秋水即刻迎上。 “何止重大!”钟云彦双目放光,“那粉末确是朱砂,然纯度之高、蕴灵之强,我闻所未闻!最紧要处,它非天然生成,乃经极高明手段‘炼制’而过!你可明白?这意味着,除我等与那些异类外,锦官城内还藏着一位……或一方,我等不知的炼器高手!” 他越说越激动,竟抓住对方衣袖,待见洛秋水面露茫然,方觉失态,松手道:“总归,须尽快擒住那美人首才是。” 洛秋水点头,却道:“然据现场回报,不论房东租客皆与此事无涉,对方似是随意择屋而入,线索又断了。” 钟云彦听罢倒不沮丧:“此是常情,对付这些非人之物,寻常法子确然难行。” 正欲再言,一小警员气喘吁吁奔来,急禀一况。 “救命,救命,有……有妖怪,啊别吃我,别吃我!救命——” 电脑播放着一段断续的男子求救声,语调凄惨至极,恍如真遇上了可怖之物,在场几人闻之皆色变。 钟洛二人因知内情,尚算镇定,交换眼神后,即刻动身赶往报警之地,副队长欲同行,却被婉拒,令其留守警局。 警车内,洛秋水全神驱车,甚至连闯数个红灯,副驾上的钟云彦却浑若未觉,只细细擦拭一柄银色小手枪,唇齿微动,默念着什么。 与此同时,城另一头,致远亦正朝同一方向疾奔。他与晓鸢一母同胞,本有血缘感应,先前晓鸢不知使何手段,令感应模糊,而今她身受重伤,身上朱砂气息又浓,方位再清晰不过。 此刻他只盼快些,再快些。万一小妹杀人过多,触怒那位前辈,遽下杀手,则万事皆休。 锦官西站,一家老宾馆三楼。 一衣衫不整、干瘦如柴的中年男子瘫卧床上,不远处,悬浮一颗人首,形貌昳丽,梳双环髻,满头珠翠,不愧“美人首”之名——若忽略其唇齿间正吞吐的人血。 素手拂去嘴角血痕,晓鸢略得平复,然转眸看见那已无生机的男子,美目中又流露出惊惧。 ‘如何是好……又害了性命,哥哥,我又害了性命……’ 以手掩面,晓鸢一改先前在兄长面前的娇纵,低声啜泣起来。 片刻,她如梦初醒,欲穿墙而走,行至半途忽又折返,自那男子指间褪下金戒,又取下其胸前佛牌。 不料这一耽搁,钟洛二人已赶至,洛秋水尚为眼前景象震惊,钟云彦已抬手两枪,断了对方去路,一弹更划破其臂,血珠滴落木质地板,发出腐蚀的沙沙声。 “我的手!我必杀你!” 再遭创痛,晓鸢暴怒,青丝垂落,化作无数长针,直刺钟洛二人。 二人反应不慢,奈何攻势如浪,层层不绝,顷刻间皆已挂彩。 钟云彦尚可支撑,洛秋水只中一针,便觉天旋地转,浑身冰颤。 钟云彦心下一沉:美人首周身是毒,他自家因预先注射抗毒血清,尚能抵挡,然洛秋水此刻面青唇紫,身抖不止,再拖延恐有性命之危! 他连开数枪暂阻妖物,架住洛秋水便欲后撤,晓鸢岂肯放过,飞身再扑。不料刚欺近前,一道缠绕细密电光的鞭影已如毒蛇般迎面抽来——正是钟云彦暗藏的风雷鞭。 原是他见其神色疯狂,料定此妖不擅久战,故假意退却,诱敌近前。距离稍近,便被这暗藏的风雷鞭击中。 美人首最惧至阳之物,无论朱砂天雷,皆为其克星,此鞭虽材质稍逊,内里却确有一道天雷之气,一击之下,必能打得她神魂动摇,再难逞凶。 然事实不然,只见长鞭被一团红光挡住,晓鸢容貌未损半分,眼中怒意却更炽。 “我要你死!” 话音未落,红光上涌,风雷鞭竟被直掷出去,倒插墙上! 那红光中正是那支凤钗,此刻凤首双目火焰燃动,随主人指尖一点,熊熊烈火再度袭来,钟云彦神色再变——此火他未曾见过,然只一眼便知凶险,急欲退避,却发觉后路已封。 正当危急,有人破窗而入,钟云彦抬眼一看,竟又是一头美人首,容貌却端正许多,只略显清俊。 来人正是致远,他环顾房中大火,又瞥见床上气绝的尸身,长叹一声:“小妹,都怪家人因你天资不凡,过于骄纵,致你是非不分,快随我回去,莫再添杀孽。” 晓鸢双眼血红,声嘶力竭:“哼!那些蠢贼擅闯我府,盗我珠宝,还想轻薄于我!我略施惩戒,他们便屁滚尿流,为求活命甚至愿引同类为‘血食’!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我杀他们,与宰杀鱼畜何别?!” 她指向床上干尸,情绪愈发激动:“还有此人!见我化身柔弱,便言语轻薄,意图不轨!是他先犯我!是他们先错!我无错!我无错——!!” 言毕指尖一点,烈火再涌,致远神色微变,自怀中抖出一片绿叶,化光成晕,护住三人。 晓鸢见状,趁机转身遁走。 亡命飞遁不知几时,晓鸢力竭,落于一无人巷口,方喘得一口气,便觉有人近前,她眼底狠毒狡黠之色一闪,周身烟雾涌动,顷刻化为一身形单薄、梨花带雨的清秀少女,怯生生抬首望向来人: “请……请问,能帮帮我么?” 数步外,岑安卿负手而立,容色温润,浅笑道: “好。” 开文第一周,所以周六更新,后续就双休,因为要靠双休增加存稿,还请见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拾芥店内。 铁网架在小炉上,壶水正沸,咕嘟作响,水汽氤氲,将本就拥挤的店堂笼在一片暖昧朦胧之中。 晓鸢局促地立在柜前,纯白毛巾搭着湿发,手下意识地拧着衣角,目光偷偷打量这间诡谲的店铺和那从容沏茶的男子。 这人带她回来,却无半点冒犯,甚至连目光都吝于投来,进门时只递了毛巾,道声“请自便”,便专心侍弄茶水,再未瞧她一眼,另一个男人更是眼露嫌恶,她心下不由忐忑。 学着家中教过的伎俩,她眸中含泪,声气轻柔:“老板,我是不是扰了清静?要不……我还是走吧。”这副形貌,配上泫然欲泣的调子,寻常男子早该软语安慰。 可眼前这两位,一个白眼几乎翻上天,另一个浑若未闻。 晓鸢银牙暗咬,正待再言,却听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岑安卿终于抬眼,目光静如古井:“皮囊倒有先祖七八分风韵,可惜内里空空,行止矫作,如幼童学步。也是,如今盛世,尔等无需倚色求存,加之这副容貌,稍假辞色便能予取予求,族中长辈,想必也疏于管教了。” 言罢,将一只乳白茶盏轻置柜上,推前:“尝尝,看我这茶滋味如何。” 身份被一眼洞穿,晓鸢先惊后怒,那伪装的柔弱顷刻褪去,换上妖物固有的倨傲:“哼!既知我底细,还敢引我入此,想必自恃手段?且让本姑娘掂量掂量你的斤两!” 话音未落,她双眸已泛凶光,髻上凤钗随之嗡鸣,流彩闪烁。 岑安卿不为所动:“连一杯茶都不敢饮,也不过如此。” 这话激得晓鸢大怒。原本疑心茶中下药,不欲沾唇,此刻被这一激,竟真个托起茶盏,掩面饮下。 “如何?” 岑安卿面上无欣赏,亦无计成之得色,只微摇头:“不过两句言语,就能框你入彀,实是蠢钝。你所恃者,无非顶上凤钗。此物虽是真器,然其中真灵未全,若遇识货之辈,轻易便能骗走。届时,你又当如何?” 字字如钟,敲在晓鸢心头,令她心烦意乱,头痛欲裂,羞愤恐惧交织,她厉叱一声,青丝与烈焰再度袭向岑安卿! 然则,无论那无坚不摧的发丝,还是焚尽万物的凤火,迫近岑安卿身周三尺,便如泥牛入海,消弭无形。 紧接着,旁立猕猴只漫不经心一挥手—— “咔嚓!” 那支威力无穷的凤钗,竟如琉璃般寸寸碎裂! 随之而来的掌风并不刚猛,却挟着天地倾轧般的无穷伟力,瞬间笼罩晓鸢,她只觉周身骨骼皆在哀鸣,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呜……不敢了!再不敢了!别杀我!别杀我——!” 她彻底崩溃,蜷缩墙角,双手抱头,发出绝望嚎哭。 “好了,你多大年岁,欺负个小女娃。” 岑安卿伸手虚虚一按,万籁复归平静,晓鸢再无先前气焰,畏缩角落,眼中只剩恐惧。 “说罢。你非野妖,自有家传,当知人世规矩,为何还要虐杀那三人?” 晓鸢身軀微颤,见二人未再出手,略一踌躇,终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原来此女姓邱名晓鸢,久居锦城南边三桥山,此地美人首一族,乃百多年前迁入,因当时家主发现山中有眼灵泉,虽细弱,却能聚灵气,遂定居于此。 原本隐居度日,也算安稳,然外界风云变幻,继任家主——即邱晓鸢祖父——深知今时不同往日,不可再闭门自守,便施法力,引灵泉一支至山脚,开设酒店,举族改头换面,融入尘世。 约四十年前,邱晓鸢降生。 此女容貌之昳丽,冠绝全族,须知美人首一族,相貌美丑直关血脉浓度与天赋神通,晓鸢天生丽质,意味其潜力无穷,加之身为嫡系幼女,自是万千宠爱在一身,日久便养出目无下尘、任性妄为的性子。 月前,有客人见邱晓鸢年轻貌美,顿起邪心,屡番撩拨,只是邱晓鸢看着年少,按人龄算却已四十,岂看不出对方算计?兼之美人首本性喜戏弄凡人,便故意吊着,本想稍后给些苦头吃也就罢了。 不料此人色胆包天,竟半夜偷潜入其居所,恰那晚晓鸢不在,此人虽觉失落,却见满室金银珠玉、珍玩宝器,贪念大起,尽数囊括,更躲上床榻,妄图财色兼收。 这下真正触了邱晓鸢逆鳞,美人首最爱珍宝,平日这些物件皆亲手呵护,今竟遭人窃夺,顿时大怒,便要取其性命。 不想此人胆小如鼠,跪地磕头如捣蒜,哀告求饶,甚至愿引他人来换自家性命,邱晓鸢当时虽恼,尚存几分理性,教训一番便逐其滚蛋。 此事本已揭过,不料一周后,此人真引来两个同伙。那二人亦是贪鄙之徒,对其宝物垂涎不已,竟真个窃走部分。 邱晓鸢大怒,追至酒店,方一现身,其中一人便惊骇致死,又闻先前那人言,此乃献与她的“血食”,并道若得一颗珍珠为酬,还可再骗多人来。 虽闻人心险恶,亲见仍觉作呕,正值此时,一陌生人现身,初以为是捉妖师,不料竟是来“助”她的,口中说什么“人类占据膏腴之地,却内斗不休,实乃天道不公”云云。 不知怎的,对方寥寥数语,竟哄得邱晓鸢深信不疑,心中杀意骤起,方有后来一连串祸事。 几乎同时,警局办公室内,邱致远亦讲述了一个版本相类、止于晓鸢失踪的故事。 杜、王两位局长听得面相觑,恍如闻天方夜谭。 钟云彦却眉峰紧锁,抓住最关键处:“依你所言,邱晓鸢虽性骄纵,却非大奸大恶之徒。何以突然性情大变,连夺四命?前三人或可说咎由自取,那第四人,分明是她主动引诱,蓄意杀害。此间必有重大变故。” 邱致远摇头:“我亦不明,如今见小妹凶性大发,实为可疑,无奈她凤钗威力极大,又天生克我族类,一直无法擒获,若非前辈所赠朱砂,恐怕反遭其害。” “朱砂!那朱砂得自何处?” 闻此关键词,钟云彦眼神骤亮,急迫追问。 “就在附近,一家名唤‘拾芥’的店铺。” 钟云彦闻言即欲动身,恰在此时,杜局长手机骤响——医院急电,洛秋水情况恶化,呼吸衰竭,血氧暴跌,已命悬一线! 三人目光瞬间聚焦邱致远——解毒药剂乃其所供,且曾担保必有效用。 邱致远亦是大出意料,即刻赶赴医院,病房内,洛秋水面白如纸,唇色乌青,气息微弱几不可闻。 邱致远避过医护,以族中秘法探其脉象,面色愈沉。 他急步出ICU,连拨数通电话,终沉重回报:“家祖初步断定,或因小妹天赋异禀,血脉返祖,连带其毒亦生异变,远胜寻常。族中长辈已亲携解药赶来,然……最快也需两个时辰。” “来不及了。”一个陌生声音忽插入,“里面那小子只剩一口气吊着,等你们家老爷子赶到,他早喝过孟婆汤了。” 众悚然回望,见一寸头青年不知何时已倚在ICU门边,懒洋洋指向内间。 “他最多只剩一刻钟。” “你是?”局长目光警惕。 “是你!”邱致远却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拾芥”店内那伙计。 来者正是猕猴,他对邱致远微一颔首,目光如电扫过两位局长,最终定在钟云彦面上:“嗯?你倒有点意思,灵光虽弱,根基却正,是玄门正经路数。我家店长感知此地有人遭劫,特命我送来灵丹一枚。” 言罢摊掌,一粒龙眼大小的丹丸凭空现于空中。此物一出,周遭顿时雾气聚拢,丹体起伏其间,玄妙非常。 钟云彦伸手接过,细观丹药,又看眼前这令自己心惊的男子,随即转向两位局长:“可试。” 二位局长亦非优柔之辈,自知于此道是外行,未加阻拦。 丹丸入腹,洛秋水唇上乌黑迅疾褪去,脸上渐复血色。 “你妹妹此刻正在‘拾芥’店内,速去领回。” 话音未落,猕猴身影已如青烟般缓缓消散,仿佛从未存在。 第7章 第0卷完 猴回到店里,见晓鸢还蹲在角落,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怎的。它没理会,径直走向自家老爷。 “老爷,那小警察救回来了。恰巧她哥哥也在,我顺口提了一句。” 岑安卿点点头,笔下未停。 【有女天资不凡,家族喜爱,无奈心性不佳,徒耗岁月,引来心魔入体,恐难保寿数,其尸骸难逃成为他人掌中玩物命运,可悲可叹。】 最后一字落定,他抬眼看向晓鸢:“还不走?等你父母来抓?” “你肯放我走?!”邱晓鸢眼中骤现希冀,她自然不愿回去面对父母,闻言惊问。 岑安卿笑道:“我又非降妖除魔的道士,是你自家要来店里坐坐。如今歇也歇够了,还不离去?” 他若真想动手,早便出手,何须等到此刻。若这美人首天性嗜杀,他不介意镇压,为往后清静日子添些保障。但此女心性未定,年岁尚幼,又遭心魔侵扰,杀劫已起,自有他人收伏,无需他越俎代庖。况且至今他仍未参透老祖遣他下界的真意,总归不是专为斩妖除魔而来——否则那因果树上的“叶”或“果”,早该有所感应,那也未免太过简单了。 邱晓鸢默然,略整仪容,原本已要离去,行至门口却忽又折返,问道:“你本事这般大,想必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我且问你,我当真做错了么?” 岑安卿本已低头,闻声复又抬起,看了看她,摇头道:“不知。” “?连你这样的人也不知?” 这质问让岑安卿神色微怔,一段记忆蓦然浮现——那是下界前,另一位老祖对他所言: “你虽涤荡血脉,脱骨重生,看似焕然一新,身具**力,然内心孱弱,撑不起这通天修为与肉身,一切不过空中楼阁。若再这般下去,非但难成正果,更是鼎鱼幕燕。去吧,去下界,寻你缺失之物。” “?” “我确然不知。”岑安卿自短暂失神中恢复,目光复归深邃平静,“对错善恶,无非心念所执,规矩所限。便那天劫,说穿了也不过是更强之力所定的‘规矩’罢了。你若有力破万法,杀尽谤你、恶你、阻你之人,自成新规,又何错之有?只是——” 他语锋微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通天修为,你有么?” 邱晓鸢听不太懂,只觉这人古怪得很,自己招惹不起,终是走了。 未行多远,便撞见自家兄长。欲再逃,却被迎面飞网罩个正着。此刻她失了凤钗,岂是对手?只得束手就擒。 见小妹终于被制住,邱致远长舒一口气。 钟云彦也终得见这罪魁祸首,却未多打量,只急切向前张望,欲快些见到“拾芥”。然而前方唯见马路一条,银杏数株,并无那招牌踪影。 “你确定在此处?” “自然,不就在那儿?”邱致远指向“拾芥”招牌。如此近的距离,断无看不见之理,除非…… 二人对视一眼,钟云彦霎时明了——是自己无缘得见。他顺着所指方向,肃然道:“晚辈第九局钟云彦,师承天云派,知晓此地有前辈隐居,特来拜见。” 可惜,眼前景象未有分毫改变,显是对方不愿相见。钟云彦眼中掠过一丝失落,微微摇头,对邱致远道:“既然前辈不肯赐见,便烦请你代我入内,转达第九局的谢意。” 邱致远点头,看了眼闷闷不乐的妹妹,转身入店。 拾芥店内,静谧如昔。 邱致远深吸一气,缓步上前,将一素色纸包极轻地置于柜台,生怕惊扰了什么。 “店长,此前蒙您售卖朱砂,后又收留小妹,恩情不忘。此乃家中备下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您……笑纳。” 这包物事是邱致远父亲交予的。猕猴离去半个时辰后,邱家人便已赶到。听闻经过,邱父本欲同来拜谒,却被邱老爷子阻下,仍命孙子独自前来,顺道将早已备妥的谢礼带上,自己与儿子则留守医院,以防再生变故。 邱老爷子心下澄明:修为至那般境界的前辈,心思最难揣度,他与儿子贸然同往,只怕徒惹厌烦,反为不美。唯让曾登门而入的致远再去,方显恭敬而不失分寸。 店内,猕猴见老爷未反对,便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内里物事倒不少:山珍、硫磺,并一小捧玉石。 岑安卿瞥了一眼,笑道:“朱砂钱银你已付过。你妹妹亦是我偶然遇上,算不得什么。这些物事在外界也算难得,放在我处,怕是明珠暗投了。” 邱致远忙道:“店长客气了。若非您收留小妹,以她如今心性,恐再造杀孽。您实是救了她的性命。” “哦?外面那小修士已松口,不判你妹妹死刑?” 邱致远面露一丝尴尬:“他说,死于小妹之手的那几人,多少也算咎由自取。加之我族在此地亦有些根基,故而最终结果,多半是囚禁牢笼。” 此结果未出岑安卿意料,他拈起一粒玉石,感受其温润触感:“也罢,你既已送来,不收倒显得我瞧不起人。不过多言一句:若令妹此刻转世,或许是个不错的结果。” 此言一出,邱致远面色霎白,但见岑安卿并无出手之意,才抹了抹额角冷汗:“前辈,小妹年幼无知,此后我等定会让她于狱中老实自省,绝不再放她作恶。还请您……给她个机会。” “你错了。”岑安卿眸光淡然,似已洞见未来,“她的劫数,源于己心,非系我身。” 言毕,不再多语,只袖袍微拂,邱致远顿觉周身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柔和力量包裹,眼前景物流转,待回过神来,已悄然立于店外街巷之中。 店外,钟云彦见邱致远身形一晃便突兀现身,正要上前,却见其面色苍白,额间沁满冷汗,瞳孔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惊悸。 钟云彦心猛地一沉。 ‘难道……那店铺主人并非善类?若真如此,实是最棘手的局面。’ 店内,猕猴正将物事分门别类收好,见老爷仍拿着那粒玉石,便问:“老爷,这些玉石可要磨些珠子当装饰?” “不必。稍后你去外面寻访,看左近可有擅于炼器之人。拣几粒出来,托其炼成法器罢。” 岑安卿摇头,将玉石放回桌面。 猕猴点头,小心翼翼拾起玉石,正要离去,却被老爷叫住,但见岑安卿自柜中取出一支长香递过:“咱们既换了地界,便须按规矩行事,莫将家中那套带出来,此香能凝聚法力,算得上一件宝物,权作炼制之酬。” “好嘞。” 猕猴接过长香,也不知藏于何处,转身便出了门。 到得街上,猕猴挠了挠头,四顾茫然,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强龙不压地头蛇。打听事儿,还得找本地的老朋友。’ 于是它有样学样,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警局而去。 警局五楼小会议室内,此刻正热闹。 两方人马泾渭分明。 左边为首者,是一位发丝花白、身着中山装的老妇,戴着镜框眼镜,眉目含笑,看似极好相处。身后坐着四人,钟云彦亦在其中,只居末座。 右边首座则是一清瘦老者,眼角细纹显其年岁不小,然容貌依旧不凡。身后亦随四人,邱致远正在其列,同样坐在边缘,恰与钟云彦面对面。 明眼人一望便知,此乃谈判之局,一方是钟云彦所属的第九局,另一方则是邱家。 双方商议条款不少,核心却围绕邱晓鸢,邱家并非不肯让女儿服刑,只求每隔五年许她出狱一两天与家人团聚,每月允家人探视一次。第九局负责人未直接反对,但交换条件是:邱晓鸢须坐满九十年监牢。 按美人首约三百年寿元算,此条件不算严苛,然邱晓鸢天资非凡,空耗九十年实是可惜,故双方仍在拉锯。 此番会谈持续近四个时辰,方勉强达成协议:第九局同意减刑至四十年,其中二十年可保外就医,然须受其监视,此外,邱家须提供部分助力与资源,并赔付四名受害者家属少量金钱——此款将由第九局寻由头发放。 协议既成,双方主事皆松了口气。 “嗤——你们这些人,当真有趣得紧。” 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突兀地从上方传来。众人骇然抬头,只见那猕猴正似蝙蝠般倒悬于会议室吊灯旁,一双灵目饶有兴致地俯瞰下方。 “正主儿一个不在,你们倒替人家把价码谈得热火朝天。” 话音落下,满场皆惊。除戴局长、邱鸿等少数几人尚能保持镇定外,余者无不色变,或按向腰间,或暗掐法诀,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邱致远仰头道:“可是前辈有何吩咐?” 猕猴身子如羽,轻飘飘落下,却离地数寸,悬浮空中,目光扫过全场,落定邱家老爷子身上:“整间屋里,就数你年岁最长。我且问你,这方圆百里,哪家炼器的本事最好?” 此言稍显无礼,然邱鸿眼毒,早看出此非善茬,联想孙子所言,已明其身份,遂不以为意,笑道:“这位道友,若论炼器,首推唐家。只是此族乃高门大户,甚少接外人生意,恐唯有戴局长能引荐。除此之外,老头子洞府隔壁有座荒坟,内住一老狐仙,听闻曾做过烧炉童子,亦有炼器之能。余者,便不足道了。” 猕猴点头,未言选哪家,作势欲走,却被戴局长唤住。 戴局长含笑道:“巧了,我明日正欲往唐家一行,若道友不弃,戴某愿代为引荐。” 猕猴却浑不在意地摆手,身形渐淡:“心领了,我家老爷不喜与人修牵扯过甚。咱们还是……各走各路罢。” “正所谓同舟共济,是人非人,又有何分别?”戴局长面不改色,“前辈话虽如此,然此番擒获元凶,免却更多伤亡,足见对生命的敬重,与我等并无二致。” 猕猴闻言,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仍道:“不必。” 随即伸手凌空一抓,将邱致远提溜过来:“就麻烦你小子带路了,放心,老爷吩咐过,要我懂礼数。到了地头,自有你的好处。” 言罢,周身涌出光华将人一卷,倏然腾空而去,其速如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