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仙》 第1章 初醒 四月初春,蓬莱的温度却和冬日并无不同。 沈遥睁开眼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冷。他只觉得浑身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没什么知觉。想坐起身来,却半天没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哪。 隐约记得以往也有这样的事发生,沈遥畏寒,总会在入睡前放置足够多的暖石,即便到了第二日,屋中也是一片暖烘烘。 也不知为何今日会这般冷,难道是该换一批新的暖石了?现下无法,只能等着身子自己回暖。他只得就这么睁着眼,百无聊赖地盯着床榻上方出神。 或许是受了温度的影响,脑子转起来也慢了不少。好一阵才后知后觉的的发现这帷幄的样式眼生的很。 他床榻上的帷幄何时印着小碎花了? 乍一看是眼生,但却是越瞧越感觉有些眼熟,正想再仔细看看,却兀的对上了一双漆黑圆亮的眼睛。 沈遥微微受了一惊,但是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可能脸也连着一起冷僵了。 那双眼睛盯着他瞧了一会,见沈遥没什么反应。便稍微退远了一些,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身量有些矮小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辫子不知被谁歪七扭八的梳在一边,怀里还抱着一些暖石。 那小姑娘没再理会沈遥,自顾自地开始沿着床沿放置怀中的暖石。沈遥心中奇怪,试探着开口问道:“这位姑娘……” 一开口,他就被自己有些过分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像是有谁拿着炭火在他嘴中滚了一圈。再看那姑娘,似乎受到了比他还大的惊吓,怀里捧着的暖石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呆站了半晌后,举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沈遥,嘴巴张开了又闭上,闭上了又张开,如此反复几次,只听那姑娘炸雷一般的声音响起:“醒……醒醒醒醒了了!!!!” 沈遥受到的惊吓不比她小,赶忙道:“姑娘你先冷静,请问这里是……”还不等沈遥问出心中的疑惑,就见那姑娘不顾一切地撞开门跑了出去,边跑边喊:“师姐!!师姐你快来啊!!!!沈师叔醒了!!!!” 那姑娘虽然个头不高,双腿摆起来倒是快,一阵风似的跑没了影,只留下沈遥一个人在房中一头雾水。 怎么个事?那姑娘叫他什么?师叔??他有这么老吗?! 好在屋中的暖石开始起了效果,伴随着缕缕暖意,他渐渐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了。沈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一站,他差点没一个腿软跪倒在地。不止双腿无力,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咔咔作响,简直和方才那一堆石头洒落于地的声音没什么两样。 沈遥想着:“我这是睡了多久?还是有谁趁着他睡觉的时候过来施法揍了他一顿不成?” 他一面活动着筋骨,一面打量起这房间来。这间房屋可以说得上的是很小了,除了这张床就只有一张木桌,桌上的炉子不知道在煮着什么东西,凑近一闻,一股呛人的药草味扑面而来。 沈遥立马捂着鼻子退开三尺远,他打小就不喜欢那股药草味,光是闻到气味他就能想象出那酸苦的味道在舌根蔓延。不过既然见了这药炉,沈遥也大概知道了这是个什么地方,此处应当是蓬莱的药膳阁内。 只是,他人好好的,身体除了有些僵硬无力外,不痛不痒的,谁趁他睡觉给他搬这里来了? 沈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一间小屋子也够他溜达许久,这翻翻那瞧瞧,这房屋很快叫他翻了个干净。说是翻了个干净,是因为这房屋真的干干净净,所有柜中全都空无一物。无趣极了。 不过想必刚刚那姑娘是出去叫人了,也不知她口中的师姐是哪一位。就这样胡乱想着,沈遥晃到了房门口,门外倒是一片绿意盎然,丛中还有不少星星点点的小花。从这里能清楚的瞧见蓬莱的连云山,分明已是初春,那山上却还是一片雪白,阳光一照,看久了难免觉得刺眼。 收了目光,沈遥试探着向屋外跨出一步。不出所料,外面的阳光都是骗人的,冷气瞬间透过身体,手脚又隐约有些发麻。他想退回温暖的房间,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离那药炉太近了,他总觉得屋内的药草味越来越呛人了。 这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要进还是退。他当然可以把那药炉扔到屋外去,自己舒舒服服的在暖房中待着,但那药炉不知用了多久没洗,外面一层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玩意,他可不想粘的自己一手的药灰。 于是沈遥果断在脏和冷之间选了后者。 …… “林师姐,今天是真的醒了!师叔不仅睁眼了,还和我说话了!仙尊在上,我绝对没骗人!”那辫子扎的极歪的姑娘一面回头解释一面伸手推开了房门。 “真的,你看到就……” 话停在嘴边,屋中只看得见撒了一地的暖石和又空又皱的床铺,空气中还弥漫着相当呛人的药草味,哪里还有半个人的影子? “所以,你走的时候没和你师叔交代清楚?”随着声音响起,一个身形高挑的身影跨过门槛进屋环视了一圈,路过那药炉时,停下脚步,打开看了一眼,里面一团粘稠漆黑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还在咕嘟咕嘟的一下下冒着泡儿。 “让你熬药,你就给我熬的这玩意儿?”林挽声音不大,但声线与其他女子比起来要低沉一些,乍一听来,颇有些训斥的意味。 门口的姑娘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林挽叹了口气:“没怪你。等下回去重新把这份药熬十份。” 那姑娘见林挽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熬药这种惩罚又算了不了什么,胆子便又大了起来,试探着开口:“那……沈师叔去哪里了?” 林挽笑了一声,望着地上由暖石摆成的传送阵,似乎颇有些咬牙切齿,开口回答:“去哪里?八成被你熬的药味熏去人间了!” …… 说的不错,沈遥确实被那药味熏得受不了,跑来人间了。 不止脏,冷他也受不了,世间这么大,又不是无处可去,非得待在那冰窖一样的蓬莱作甚? 他当时也不过是随手摆的传送阵,不知道确切的通向哪里,只知道是往人间来的。没想到传送过来后,发现此地依山傍水,暖风阵阵,阳光终于不再是摆设,照的他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正巧路过街边茶馆,有一说书人,似乎是正讲到精彩之处,台下热闹极了,沈遥不经也顺着人流驻足听了一阵。 有热情的姑娘胆子大,红着脸招呼他:“哎!这位公子,别光站着听书呀,这有位置,坐下吃口茶嘞!” 沈遥笑着摆了摆手,拒绝道:“多谢姑娘好意,今日就算了。出门忘带银两,我就这样站着听罢。”他本就生的好看,笑起来更显得眉眼柔和,浅色的眼眸中总是呈着淡淡的笑意,只叫人觉得好生温雅。 “听书呀,就得吃着茶听。瞧着你是新面孔,一个人跑来鹤城玩的吧?长得这么俊,这次不收你钱,姐姐送你一壶茶嘞!”招呼生意的姑娘也是个热心肠,三两下收拾出来一个位置,又端来一壶茶,就这么半拉半推的把沈遥带到了座位上。 这般盛情邀请,再拒绝就是拂了人家姑娘的面子。沈遥只得忍俊不禁地坐下来,向那家店的老板道了谢,许诺自己日后肯定常来。 这茶水一进入口中,他便尝出这茶叶是很好的品质,过唇留香而不留涩。口中的味觉这才感觉是活了过来,他很快就喝完了一盏,正沏着第二轮的空档,听见那书生又继续说道: “……再说这蓬莱,那可是四海之央,连云山下的好地方。此地灵气充裕,仙者如云,天材地宝随处可得!即使是在夏日最炎热的时候,蓬莱也是凉爽如春秋。” 人间向来对蓬莱的仙人抱有些不实际的幻想。灵气充裕是真,天材地宝随处可得?这还真不敢苟同。那可都是药膳阁的弟子一株一株亲手种下的,每天恨不得和那些草药同吃同住,把那些草药看的比谁都亲。若是谁不小心没注意着脚下,踩坏了草药,药膳阁的弟子哭丧一场都算小事,严重的都得拿着锄头跟你拼命。 “既说了蓬莱,那咱们可就得好好聊聊这里头的各位仙者。要说最大的一位,那必然是仙尊重光了,据说这位仙尊从前只不过是一户大人家的普通书童,但贵在心性坚韧,悟性极佳,机缘了得,命遇贵人。约莫近百年就得到了上天的赏识,被赐下仙格,顺利得道升仙。如今这蓬莱的众多仙修也是由他管理,仙尊上任,约莫是因为自身经历,便给了人间想要修道的普通人机会。仙尊能窥探他人命运,若是命中有那份仙道在,便可遇见专属于自己的引道人,指点迷津,问道成仙。” 台下一阵啧啧称赞,无不例外都是赞美之言。 沈遥心道这说书人能有这么多听客果然是有原因的。光是仙尊重光的这段生平,大部分都和他在蓬莱听来的传言大相径庭。说是近百年求得仙缘,在人间看来这时间倒是很多普通人人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年龄,但修道者不出意外,少说也能活几百年。 仙道这东西,更是可遇不可求。有多少修道者分明天赋异禀,修为极高,却只是少了些运气,或是根本自己的道中没有那份缘,这辈子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升仙。便只能在蓬莱当个仙修,做着他人的引道人,顺便除些人间的瘴气,为心中那点虚无缥缈的念头继续在蓬莱修行着,甚至不知人间春秋几轮。 “哎!这仙尊的故事都讲了多少回了,换点咱几个不知道说来听听哇!” “对哇对哇!早就听腻嘞!” 台下有几人调笑着喊了几声,那书生也不恼,只把手中的折扇“唰”一下打开,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眯着眼睛故弄玄虚道:“各位听客且不急,一盏好茶配一个好故事,我瞧着各位都喝的差不多了,今天便最后新讲一个故事罢!” “嘿!今儿还真能听见新鲜故事嘞,别说这一盏茶了!明天若是还能有新事,再来又何妨!” 一个穿着白衫,坐姿颇为豪放的老头这样说着,周围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那书生见状也不再拖延,开口:“这蓬莱之中啊,还有着这样一段传言,说是有一位精通阵法的天才,分明天赋极佳,悟性极高,颇受仙尊重光赏识,却……” “哎,小孩?” “忘哪儿撞呢,没长眼啊!” “哎呦我的东西都叫他碰掉了,谁家的孩子啊,有没有人管管!” 不远处南面的人群起了骚动,打断了书生没说完的话,顿了顿,他继续开口:“却……” “前面的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麻烦帮忙拦一下那个穿青衫的小姑娘!”一股中气十足的声音压过了书生的声音。霎时,一条街上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仔细看去,人群中确实有一道青色的身影在穿梭,不少行人闻言伸出手想拦住那小孩,却都被他躲了过去,很是灵活。 沈遥的位子正好靠着街边,见状,轻笑一声,将手中那盏还未送入口中的茶朝那街道泼去。水未沾地,在半空中形成一个瑰丽的花纹,沈遥将杯口微微向下倾,那花纹便落于地面。 顷刻成阵! 那道青色的身影匆匆跑过这段路,经过这花纹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这小孩蒙了一阵,甩甩头,顾不得衣服被蹭脏,立马爬起来就要再跑,但是已经晚了,一个身着褐白服,带着金绳耳坠的少年跑过来一把抓住了小孩的胳膊。 “可算抓到你了!” 第2章 初醒2 “放开我!”小孩用力挣扎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凑了过来,原先听书的也都凑过来七嘴八舌的讨论: “这小孩怎么啦?” “你抓的太紧了!人小姑娘胳膊都被你抓红了!” 那少年听到周围有人这样说,下意识松了手上的力度。那小姑娘趁机从他手中挣脱了出去,没跑两步,就撞到了人,抬头一看,对上了沈遥带有些笑意的视线。 这姑娘看着也就**岁,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襦裙,头上用两根红绳盘着两个羊角辫,看着很是俏皮可爱。沈遥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未语先笑,开口问道: “怎么跑的这样快?有人在欺负你吗?” 小姑娘开口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有些急促的声音: “……欺负他?……明明……明明是她……从、从我店里……偷了东西!”一个体型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说道,大概是一路追过来的,喘着粗气,额角还留着汗,看着莫名有些滑稽。 沈遥又看向小姑娘,柔声问道:“他说你偷了东西,是这样吗?” “我……我没有偷,我付了钱的!”小姑娘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老实回答道。 刚刚抓住她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指了指她紧紧攥着的手,开口:“你的确付了钱,但是那些银两不足以买下你手中拿着的手镯。” “对,那、那小姑娘就往我桌上放了几个铜板,她拿走的那镯子怎么说都值两、两枚银子!”中年男人应是缓过了气,也从人群中挤出来说道。本来应当是气势很足,但他似乎有些结巴,威慑硬生生弱了几分。 一个小姑娘被这么几个大男人围着指责,难免有些害怕,瘦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沈遥注意到后,安慰性地拍了下她的肩膀,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中长辈呢?” 小姑娘一只手仍然是牢牢地攥着镯子,另一只手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回道:“…我叫青苓,家中只有我一人…” 家中就她一人?这姑娘倒也可怜。但这并不是她偷东西的借口。于是,沈遥接着问道:“好,青苓。你买这镯子付了多少钱?” 她抿了抿嘴唇,开口:“…付了…十七个铜板…” 那老板一拍手,大声道:“看、看吧!这哪里够!” 沈遥轻而有力地从她手中拿出镯子,“可是老板说这个价格不够,还回去吧,嗯?” “……” 虽然她很不甘心,但也是自知不对,还是任由沈遥把手镯还给了老板。 那老板拿回了镯子,左右瞧着镯子完好无损便收了起来,接着又从荷包里取出十七个铜板递给了青苓,“给!你、你的钱!” 青苓没接,抬头看着那老板,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气一般,说:“能不能…能不能帮我留下这个手镯,我,我不知道他要两枚银子,我看它要被买走了,就擅自把钱放在桌子上了,对不起…但是!但是我一定可以攒够钱的,我就在那边的药铺打工,不会跑的。这十七个铜板就当做是定金,不要让别人买走它,可以吗?” 说到最后,她竟是有些哽咽了。沈遥看着她这副模样有些感慨,心道果然是小孩子心性,想法很天真,但这老板不一定愿意接收这样的条件。 谁料那老板挠了挠头,竟是答应了这个请求,“...也行吧,卖给谁都一样!” 姑娘大喜,随手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向老板和沈遥道了谢,迈着小碎步便跑远了。众人见事情解决,也都散开做自己的事去了,街上又恢复了原样。 沈遥也站起身,准备回茶铺再沏一盏茶,刚刚那杯泼出去现在想来竟是有些心疼。他正要离开,却看见自己身前不远处还站着那名少年,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动不动。想了想,沈遥冲那少年一笑,略微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那少年这才回过神,向着沈遥一拱手,道谢道:“多谢前辈方才出手相助!” 沈遥摆摆手,道:“顺手而为罢了,看见,便帮了。”说罢,就要走,再不回去那茶位可能就被别人给要去了。 “都处理完了?”还未转身,便听见从身后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沈遥回眸向后看去,来人穿着一身玄衣,步履之间,衣角擦过紧裹着小腿的高靴,没有过多的装饰,显得很干练,向上看去是一张有些冷峻的面容,眼睛是深邃的黑色,头发则是被一根墨蓝色的发带束起。两人对视后,那双有些冰冷的眼眸柔和了下来,眼角微弯,冲着沈遥笑了一下,刚才那股凛冽的气质一扫而空,变得温柔可亲起来。 少年点点头,道:“处理完了,解哥你是没看到那小孩跑的有多快,多亏有这位前辈帮忙。” 玄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拱手道:“多谢前辈相助。我名解安,是一名正在游历的散修。”他又抬手指了指那少年,“他名为季北燕,也是与我一道的散修,没给你添麻烦吧?” 被指到的季北燕愤愤不平地喊道:“我才没有添麻烦!” “叫我沈遥便好。”他简单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回答道:“没有的事,不麻烦。” 沈遥这才发现这人似乎还挺高,离着两三步的距离他都要微微抬头才能和他对视。心中默默想着自己也许以后还能再长高些吧。正胡思乱想着,听见解安说道:“天色不早,我和季北燕打算去附近用晚膳,沈前辈也一起吧,就当是谢谢你帮忙了。” 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几人也不相熟。沈遥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耽搁了这么一阵,茶馆怕是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跟着这两人去吃晚膳也未尝不可。 嗯,不错,人家是为了感谢自己出手相助,更何况,人世间萍水相逢,能遇见就算是缘分,和谁都不是一打照面便能熟悉的。 没错,绝对不是因为他饿了并且身上没钱吃饭。 短暂思考过后,沈遥莞尔答应道:“好呀,那我今晚就跟着二位了。” 这家饭馆地处整条街的中央位置,天色已暗,道路两侧的灯光也被点亮,一下便看清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沈遥站在饭馆门口,望着外头热热闹闹、亮亮堂堂的街道,不经想起来蓬莱的夜晚,总是冷清而安静,路旁也只有冰冷的萤石用来照明,那光亮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 “沈前辈,别愣着啊!咱们的位置收拾好了,快进来吧!”季北燕从里屋探出一个脑袋招呼道。沈遥回过神来,看见解安也站在门口望着自己,说不上那是怎么样的神情,像是在出神。对上视线,解安冲沈遥笑了笑,转身进了饭馆。 饭菜上的很快,没一会就红红绿绿的摆了一大桌子,香气扑鼻,看着就叫人直咽口水。季北燕似乎很喜欢烧鸡,一整只鸡差不多是他一个人吃完的,由于他吃的太香,沈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他就是这样的,对烧鸡情有独钟,好养活的很。”解安注意到后,声音带了些调笑解释道。 饭馆人多,他们人少,只得挤在一张小桌子上,座位靠得太近,这句话简直就像是贴着他耳朵说出来的一般,热乎乎的气流弄得他耳朵有些痒。 沈遥抬手揉了揉耳朵,道:“这样就好养活了?若是换去了寻常人家,倒还是难养了。” 解安轻笑一声,道:“那倒也是。今日这些饭菜可还合口味?我不知你的喜好,看着随便点了些。” 沈遥夹了一筷子清炒笋塞进嘴里,道:“我觉得,非常不错。” 解安惊讶道:“那我便放心了,我先前还担心会不会不合沈前辈的口味呢。” “不会。就说你点的这道菜吧,里面的佐料不多,正好衬出了笋的清香,现在的季节,正是笋最好吃的时候,不少餐馆做菜就只会一昧的放各种香料,味道反而有些普通,和其他饭菜没什么两样。还有那盘蒸豆腐也不错,很嫩。”沈遥拿筷子点着这几道菜评价道。 “不过,若是最后能再来些糕点,那便更好了。” “我也这样觉得,已经点好了,等下就会送过来。” 沈遥心中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怎么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了,这张嘴怕不是也在蓬莱冻迟钝了!这样提要求真是太不好意思。 像是看出了沈遥的窘迫,解安道:“沈前辈不必不好意思,今日若不是你的阵法困住了那姑娘,光凭季北燕还真不一定抓得住她。一顿饭而已,应该的。” 季北燕正吃的香,听见解安说自己不行,当即把手中的鸡腿一放,开口道:“怎么可能?我当时差一点就要抓住了,等过了那段人多的地方,我随便用张符就能把她定住!” 糕点上来了,点都点了,沈遥便挑了一块桃花样式的,吃了一口才说道:“解安说的不错,你未必抓的住那姑娘,你觉得那姑娘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季北燕疑惑道:“不对的地方?瞧着和别家小孩并无不同啊。” 沈遥摇了摇头,道:“你抓住那姑娘时若是用灵力一探,就能发现她是精怪而非人类。” “精怪?这不都是传说吗?他们不该早就隐于深山了吗?” 吃掉盘中最后一块糕点,沈遥道:“传说里面十个有九个都是假的,你既为修士,还信这个?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以前都是精怪的地盘,对他们而言,我们才是后来者,他们哪有避着的道理。” 沈遥刚刚吃了太多块糕点,喉咙有些发噎,正想给自己倒杯茶,就见旁边解安递过来了一杯,沈遥接过茶,道了声谢。 解安以笑回他,接着沈遥没讲完的话继续说道:“虽说不少精怪确实受不了人间的吵闹,选择隐去,但也有被这份热闹吸引的,便化成人形,学着人的样子在人间生活。”末了,还道:“我一直以为你知道这些,原来不知吗?” 季北燕摇摇头,还是觉得不对,问道:“但是,精怪和人类走的太近,会对人产生不好的影响吧。” 沈遥喝完放下茶杯,说道:“精怪强者即为妖,对妖而言,确实如此。不过妖并不常见,我也从未见过。若是精怪心中对人存着善念,那便不会怎么样,存着恶念的,往往也不愿和人有牵扯,最不济,也就是让寻常人家做些噩梦罢了。人都有好坏,何况精怪?再者,真有要作恶的精怪,蓬莱的散修会及时来处理的。” 季北燕又抓起没吃完的鸡腿啃了起来,含糊不清地问道:“…蓬莱真的有仙修愿意下山来?我跟着解哥游历了那么多年,见都没见着过一个。” 沈遥哈哈一笑,并不多说,转而问道:“你们游历多久了?两三年?” 季北燕半天答不上来,转头去问解安:“差不多有十年左右了吧。解哥,咱们哪一年开始游历的来着?” 沈遥跟着看向解安,他正低头把玩着一个茶杯,指腹在杯口无意识的轻捻着,目光却并没落在杯子上,而是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陷入了某种很长的回忆之中,先前沈遥在他身上感觉到的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出现了。 季北燕又出声喊了一句:“解哥?” 解安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将杯子放回桌面,看着沈遥的眼睛,缓缓开口道:“大概是……昭平220年,九月深秋。” 第3章 初醒3 沈遥听后,皱起眉头。 昭平220年……?那不就是今年吗?怎么会有十年左右?况且现在是四月而非九月! 他心中疑惑,正思索着,又想到自己是在药膳阁醒来,而并非自己的寝居,再是那揣着暖石的姑娘听见自己说话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沈遥的眉头蹙的更深了。 不会吧…… 沈遥心中突然有了个荒谬的猜测。 他一下从位置上站起身来,道:“今天多谢二位招待,方才想起我还有一要事要去求证,容我在此和二位就此别过。” “啊?是什么事啊?我们可以帮上忙吗?”季北燕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走,又不好问太多,只得这般问道。 沈遥笑着回道:“不必麻烦。”说着,就近腾出来一块空地,又从窗外的枝丫上随手摘来几片树叶,很快便摆出一个传送阵。 解安一手撑着头看着他摆阵,开口:“沈前辈真是修为了得,不必借用阵石就能摆出这样灵力浓郁的阵法。” 布阵设阵往往都需要专门的阵石来作为引子,用的阵石越少,说明此人对阵法的了解越透彻。像这种阵法其实并不是修道人最常用的方法,一来身上总带着那么几块石头,很不方便。二来基本上所有的阵法都是通过汇集周遭灵气启动的,对周围的环境要求很高,若是在灵气匮乏或是瘴气很重的地方,就只能由自身提供灵力,至于需要多少,那就要看是什么阵了。 “过奖过奖,实不相瞒我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沈遥一只脚已经踏入阵内,又冲桌上二人一摆手,笑道:“那,我就先走啦,咱们有缘再见。” 解安点点头,靠着座椅举起右手扬了几下,道:“有缘再见。”季北燕也跟着挥手道:“沈前辈再见。” 话毕,沈遥完全入阵,阵法启动,整个人一瞬消失。毕竟不是暖石一那类被灌于灵力之物,树叶承受不住运转阵法的灵力,他离开后,地上那些树叶迅速枯萎,然后化为灰烬,一点点散去。 饭馆内不止有他们一桌修士,隔壁桌一人目睹了声遥布阵和离开的全过程,带着些不确定的语气问道:“…我记得,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做到不用阵石布阵吧?” 解安看着最后一片树叶的残灰被风吹散,开口回答他:“对,你没记错,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做到。” 那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愣了一会,才后知后觉的的喊道:“所以……所以他就是那个蓬莱的阵法天才?!” …… “这不是咱们蓬莱的阵法小天才吗?怎么舍得从人间回来了?” 沈遥刚从阵中走出来,就听见林挽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好巧不巧,这传送阵竟是连到宗文院来了。 “林师叔,你可别再用这名号损我了。”沈遥一面嘴上回着,一面随手揣起来一个暖炉找了处没有宗文积压的空地坐下。 “喊我什么?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林挽抄起手中的卷轴就要往沈遥身上砸。 “哎,错了错了,是师姐,林师姐。” 他也不知道林挽是何时来的蓬莱,反正比大多数人早就对了。按理来说,大家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的喊一声林师叔,但她本人却极为抵触这种叫法,她给出的理由是,不好听,太显老。众人没办法,拗不过她,只能一致改口,叫林师姐。 “算你识相。”林挽收了力度,把卷轴抛给他,“给,你的卷轴,下人间也不知道带上,醒来摆个阵就跑,真能折腾,想联系你都没法子。” 沈遥抬手接住,随手收了起来,抬眼环视了一圈屋内,看见了个熟悉的面孔,正是那个他刚醒来时见到的小姑娘。他瞧着那姑娘,扭头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你让这姑娘喊我师叔的?” 被点到的姑娘往林挽身后躲了躲,林挽白了沈遥一眼,没好气道:“别吓唬白芷啊,这可是我新收的小师妹。怎么着,你比她早来这么长时间,叫你声师叔怎么了?” 沈遥失笑:“胡闹,辈分全乱套了。”而后又正了神色,语气认真起来,“说吧,我睡了多久。” 林挽整理宗文的手一顿,道:“知道的还挺快……看来不算是白去了趟人间。” 沈遥双手一摊,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确切来说,不是‘睡了多久’,而是你昏迷了多久。”林挽批完一份文书,看着他,继续说道:“现在是昭平231年,你昏迷了十一年。” “……” 其实沈遥大概猜到了,但他没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明明这趟下人间去,他没觉得哪里和之前有不同,竟然过去了十一年。虽说对于修道之人来说,闭关个十几二十年的都算是正常,但沈遥自从十岁来了蓬莱,这么些年始终没能适应这里对于时间的认知。他一直认为,时间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算自身的生命延长了,这也不是能随意挥霍时间的借口,反而更应当珍惜的每一个不可多得的瞬间才是。 倒是可惜了这十一年。 良久的静默,林挽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见沈遥低低的说了声:“……是吗,那确实挺久的。”没等林挽接话,他又话锋一转,“即便如此,我也还年轻着呢,别让你那师妹喊我师叔了。” 林挽忍住想要扔卷轴的冲动,不应这个话题,问道:“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昏睡吗?” 沈遥摇头,道:“不记得,大概是犯了什么错吧。这种事不是以前也有吗?谁犯了事,或是因为什么走错了自己的道,仙尊就会清洗那人的灵台,保证道心稳定。” 灵台人人都有,从出生起,就有一支无形的笔开始记录。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着每个人的一生,做过什么事,遇见过什么人,全都清清楚楚。修道之人的灵台要比普通人大一些,毕竟时间在那放着。洗灵台通俗点说就是把那些字擦掉或者别的怎么样,俗称失忆。 末了,他又问道:“所以,我是犯了什么错?还是走歪了道?” 林挽的宗文批的差不多了,她把笔放在一边,道:“不是什么大事。你接了个引道人的任务,前面还干的好好的,后面不知道戳着你哪片逆鳞了,闹腾着不在蓬莱当仙,要下人间去。眼瞧着修了那么长时间道就要没了,仙尊惜才,给你洗了灵台,免得你日后修道不稳,走火入魔。” 他不喜蓬莱更喜人间,只要是和他熟悉一点的都知道,但是没想到还会因为这事而扰乱自己的道数,这倒是有些稀奇。 沈遥还以为能听见多惊天动地的故事呢,结果就这么讲完了,追问道:“没了?” 林挽看都没看他,道:“没了。” “那我为什么昏睡了那么久?”沈遥问道。他是真的有点好奇这个,蓬莱不止他一人洗过灵台,那些人大多昏睡几个月,也就醒了,最多不过一两年。 “谁知道,可能是你做了什么美梦吧,动不动那两个眼睛就睁开了,都能看见里面的兴奋劲。白芷最开始给你熬药送暖石的时候没少被吓着。” 沈遥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是挺渗人的。 “行了,再有什么问题,问仙尊去。我要歇息了。”林挽把宗文收在一起,把白芷招呼过来,准备离开。 沈遥奇道:“这才戌时,你歇息的也太早了吧,宗文院不是想来亮烛火到深夜?” “得了啊,在等两天应该就要给你派任务了,到时候看看是谁的房屋会半夜还燃着烛火。”说完,林挽就带着白芷从传送阵离开了。临走前,白芷还不忘给沈遥道别,道:“沈师叔再见。” 沈遥啼笑皆非,心说师叔就师叔吧。 这下,宗文院就剩沈遥一个人了,他没了刚刚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面上有些严肃。 其实方才他想问的是自己的记忆还能不能找回来,虽然他并不记得自己失去了哪段记忆,但等潜入灵台细细看过一遍后,发现从他出生起一直到陷入昏睡前,都没有哪里连不上。 按理来说灵台上该有一段空白,但或许因为是仙尊的手笔,所以并未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哪里出了差池。 沈遥不死心,用灵力在自己的灵台上又查了一遍,无果,继续查。等他查到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因为洗了灵台而沉睡,还是单纯的只是因为那次任务受了重伤而昏迷时,终于叫他查出来一丝倪端。他更进一步去探查,却发现这似乎是他自己留的一道灵力,试探着碰了下这道灵力,一句话出现在他灵台上: 莫寻。 这两个字转瞬即逝,等沈遥想要再仔细琢磨时,这道灵力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这是他过去留给自己的?是叫他不要……寻找记忆? 片刻后,沈遥将灵力从自己的灵台上收了回来。既然过去的自己都这样说了,那他就不过多纠结了。沈遥向来是这样一个人,某些方面执迷不悟固执的厉害,有些时候又意外的看的开。反正这是他自己留下的,信不过别人,总要信得过自己。 沈遥站起身,把暖炉里的暖石换成新的,揣在手里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宗文院。回自己寝居去了。 …… 第二日一早他便被仙尊传唤了。 沈遥睁着有些惺忪的双眼,草草把衣服一穿,便出了门。 仙尊所在的地方,是蓬莱的连云山顶峰,重光殿。此地禁法术,所以他没办法一个阵法通过去,只能徒步走上去。 约莫一刻钟,他才晃上来。 “重光仙尊。”沈遥向他行了一礼。 “醒来感觉如何,道心可还稳?”仙尊坐在中央的座椅上,一只手拖着额头,另一只手不知在翻着哪一年的古籍,温声问道。 “昨日林师姐都告诉我了,多亏了您出手,道心一切正常。” “那便好,后续执行任务时要多加注意,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你可是现下整个蓬莱最有望升“仙”的人了。”仙尊没抬头,手中的古籍又翻过一页。 沈遥笑着应下,又说道:“我确实有两个问题。” “说。” “我为何会昏睡那么久?我的记忆还能回来吗?” 他还是不太相信昨日林挽说的做美梦,能信才有鬼了。 仙尊这才抬眼,盯着沈遥看了一阵,才说道:“方才我探了下你的灵台,昏睡那么久大概是因为你自身在修复记忆的不连贯之处,每个人花的时间都不同,这是正常的,能保灵台清明。” 竟然不是仙尊替他修复的吗?沈遥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仙尊低下头继续翻阅手中那本书,继续道:“至于你的记忆,等你升到“仙”时,自然就恢复。一段举足无轻的记忆,对你无利,不必太过在意,好好修炼。” 下了山,沈遥打了个喷嚏。本来蓬莱温度就低,那山顶更是凉的刺骨,还好带了两块暖石放在衣袖里。 在蓬莱转了几转,林挽忙着处理宗文没空搭理他,孟师兄又出了外事,他无人聊天,也无事可做,便准备摆个传送阵下人间。昨日那个鹤城就挺不错的,他今天身上带足了银两,正好能把昨天的茶钱付了。 阵还未摆完,就感觉衣袖中的卷轴有些异样,拿出来打开一看,是林挽传来的讯息: 来宗文院,有任务派于你。 沈遥缓缓传回去一个问号: 不是说过两天才给我派任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