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缄录》 第1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一) 时值初冬,雨季新过,河风自三泠新渠方向吹来,凉意里带着一点水腥。 三泉巷的清晨,薄雾未散尽,巷子北口的市集最先醒过来。 几家早起的摊贩正搬开铺门,把昨夜收好的长桌重新摆出。早食摊开的最早,此时锅里热气已经升腾开来,豆香混着潮气,顺着巷道轻轻散开。 有人压着嗓子道:“昨夜又吵得睡不踏实。”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半夜三更的,像是在敲什么……怪得很。” “算了算了,少说两句吧。” 几句话随雾气散开,又被晨声淹得不真切。 这条巷子位于外坊与三泠工程带的交界处,南边连着三泠新渠北端的一段旧堤脚,北边紧邻外坊市集,再往北偏东,不足数里,便是如今晟国的都城,沛京。 巷道两侧,一边是旧宅青砖,另一边则是迁民新建的白灰墙。 陆缄言推开医馆的木门,将外衣的系绳拉紧了些,提着空桶,从医馆后院绕到后巷,沿着石板路往巷尾走去。 到了古井边,她熟练地将麻绳绕牢,轻轻放下水桶。 她俯身看了一眼桶里,确认没有落叶,又顺势闻了闻水味。 微微一顿。 这几日井水总带着一股难言的异味,不像往常那样清净,像是底泥被悄悄翻过,混了点旧气上来。 今日更明显些。 远处传来工地的铁锤声,短促而杂,让她回了神。她不再多想,提起水桶,转身往医馆走去。 巷口处,王家娘子正弯腰清扫落叶,抬头见她,笑着招呼:“陆娘子,打水回来啦?” 陆缄言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王娘子腿疾多年,自从两年前卜怀真与陆缄言在三泉巷开了医馆,她便常去扎针调理,如今行走几乎无碍,对两师徒心里颇亲近些。 见陆缄言要走,她急急放下扫帚,凑上两步,压低了声音:“你可听说了?隔壁赵家娘子昨儿说,半夜起身,听见自家院子里像是……有水声。” 陆缄言脚步微顿:“什么水声?” 王娘子比了个方向:“哗啦哗啦的,那院子底下可全是实土,哪来的水?街坊们都说晦气,我是不大信,可这话传得有点邪门。” 陆缄言想起方才井水的味道,心中有些了然,却未多显。只道:“前些日子北堤开闸放水,水路扰动得紧,或是那边余声传过来了。” 王娘子“哦”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就说,咱这巷子老老实实几十年,也没出过什么怪事。” 陆缄言淡淡点头,未多停留,向王娘子道了别,继续往医馆走去。 回到医馆后院时,卜怀真正翻着灶台,似是在找什么。听见脚步声,他哼了一声,却没回头。 陆缄言也不看他,把水倒进水缸,只淡淡道:“医者,先当自持。” 卜怀真不服气:“那也不能日日吃白面馍呀。” 陆缄言放下水桶,走到灶台旁,掀开锅盖:“还有素鸡。” 热气散开,带着淡淡的豆香。卜怀真皱了皱眉,虽还想再争两句,却被那股味道压了一下气势。 陆缄言轻轻叹了口气:“师父,等您这阵子调过去了,我给您做素水丸子,可好?” 卜怀真哼了一声,也只得作罢。医者虽常言“不自医”,可他自己这把年纪,哪处气虚、哪处旧患,比谁都清楚。再撑几年算几年。医馆终究要她一个人担着,他如今能多看着她一阵子,心里便踏实一分。 口腹之欲罢了,忍一忍便过去了。 吃过早饭,医馆渐渐热闹起来。 外坊市集附近几条街巷只有卜怀真这一家医馆,街坊们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都爱来让老郎中瞧上一瞧。 案几上铺着旧案纸,药柜一排排立着,角落处的药杵还带着早晨研过药材的痕迹。 卜怀真在中堂诊脉,陆缄言在旁抓药、煎药。 有还在等候的孩童哭闹不止,她便过去轻声安抚两句,再顺势把脉,看看是否需先行处理。她虽个子不高,身形偏瘦,诊脉时动作却极稳,不带半点虚浮。 替年长者包好药后,也会扶着送他们跨过门槛,目送人走远,再回到柜台继续手里的活。 医馆里人多,堂前的小板凳坐得满满当当。 那位常年膝疾的老者挪了挪位置,皱着眉,轻轻嘀咕了一句:“这两日膝头又胀得厉害……前些日子不是说三泠那边又塌了点土?工部不是说修着修着就好了嘛……怎么老是不安生。” 旁边的妇人接话:“听我娘家那边的人说,前些日子分水闸晚上还亮着火,看着像在查什么。” 后排有人插一句:“听说都察院新调来的大人盯得紧,都往三泠那边跑好几趟了。” “什么新来的大人?” “你们没听说?北边勘河那位,好像……姓沈?反正不是好对付的。三泠那边的人都说,只要他一到场,连喘气都得轻点。” 再有人小声道:“啧,这些事我们外坊的人操什么心,能别影响渠水就谢天谢地了。” 陆缄言听在耳里,并未插话,只把药包扎紧递给下一位。 —— 刚过晌午,来看诊的病患陆续拿了药离开,医馆里清静了不少。 这时,巷口忽地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几名工匠抬着伤者匆匆进门。 “卜郎中!劳烦救命!” 卜怀真沉着应声,让人把伤者抬至后间。陆缄言也提着药篮随他过去。 男子湿透了,衣襟还滴着水,一放上榻便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浑浊的水。 陆缄言立刻按住他侧身,让水排得更顺畅,又取帕子替他清口,随后协助卜怀真按压胸口、探视呼吸。 一名工匠急得团团转:“卜郎中,他怎么样?” 卜怀真不答,只继续查看脉息、按压肋下。陆缄言抬头,对那几人道:“诸位先在外屋稍候。” 那工匠连连点头,嘴里仍碎念不止:“我们就在北端那段闸口量线,哪想到脚下松了……” 听到这话时,陆缄言的眉轻轻动了一下。 救治持续了半盏茶功夫。 男子并非重伤,而是跌入分水闸旁的潜水沟,被浑水呛住,寒湿入肺、气闭胸胁。卜怀真先行开窍顺气,再配祛湿行水之药,渐渐稳住呼吸。 等男子脸色不再青白,气息也缓过来,陆缄言才擦去额上的汗,步入中堂,对工匠们道:“他已无碍。喝一剂药,再歇上片刻,便能走动。” 几人忙不迭道谢,松了口气。陆缄言只点了点头,便走回了后间。 傍晚的光渐低,市集的摊贩陆续收了棚布,三泉巷口慢慢安静下来,几家晚归的铺面仍亮着灯。 陆缄言送走最后一位病患,将木门合上时,天色仍未完全暗。将中堂简单收拾干净后,她便去了灶间准备晚食。 只是手上忙着,心却有些不在焉,白日那几桩事还在脑子里绕着。 早上多闻了一下井水的气味,当时并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倒又翻了上来。 她避事惯了,有些麻烦能躲就躲。可那水的气味,若真是井的问题…… 想到这里,那种本能的迟疑与母亲留下的叮嘱,一并浮了上来:不该多看,也不该多问。 她一边洗菜切菜,一边在心里盘算:可惜隔壁李婶家的老黄前几日没了,不然还能带它一道再去闻闻看。那小黄狗鼻子一向灵,井水稍有不对,肯定比她先皱眉。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叹了一句:哎,可惜了。 等晚饭收拾妥当,她把碗筷摆上桌,又回灶间看了一眼火候,确认无碍,这才擦了擦手。 卜怀真已经在桌边坐下,正要动筷。 陆缄言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尚早,还有些日光,便道:“师父,您先吃。”顿了顿, “我再去打一桶水。” 卜怀真动作没停,只略微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换了旧斗篷,也不迟疑,推门出了后院,沿着后巷朝巷尾走去。 卜怀真咬了一口白面馍,慢慢嚼着。等那背影消失在巷道尽头,他才低声嘀咕了一句:“明日一定得让这丫头给我做四喜丸子了。” 暮色渐深,三泉巷的后巷比白日更安静些。 陆缄言走到古井旁,井边仍零零散散有人影。鱼贩正收着鱼篓,两个孩童追逐嬉闹,远处几名工匠扛着木料往工棚方向走。 她放下木桶,俯身打水。井水缓缓升起,她蹲下,舀出一瓢,举到近前,鼻尖轻轻动了动。 先看水色——清,不浑; 再轻晃一晃——边缘有极细的沉点,是底泥上浮过的痕迹; 她又伸指碰了下井沿的青苔,薄,却比往日湿得更透。 不是井壁的问题,也不是落叶腐味。 是伏流水混进井里的味道——淡,很淡。她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堤脚方向亮着几处灯火,灯影压在土坡上,一上一下。风口把人声送过来,断断续续,只能听出几个片段。 官差的声音急,语气里带着恼火:“再拖下去……上面的人……” 工头回得更低,声音被风压着,但听得出不服:“白日才量过……” 又有人插话,似是有意息事宁人:“可今早的水线……” 话音刚到这里,堤脚那边的声音忽然一顿。像有人走近,只听见几句压得更低的嘘声,原本吵得紧的几人像被什么压住了气,纷纷闭了嘴。 她虽听不真切,却能感觉到那边并不太平。 陆缄言再舀了一瓢水,凑得更近了些。腥气不多,却比早上更清晰。她指尖停在水瓢边,片刻未动。 她正凝着那瓢水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这声音,与巷中常走的那些脚步不一样。 她下意识收了收呼吸,没抬头,手指仍搭在水瓢上。 脚步声靠近了几分,落地干净,没有外坊百姓那种拖泥带水的劲。距离不远不近,似是先站定在一旁看着她。 井水在瓢里轻轻动了一下。 【沈大人水利笔记(伪)】 第一回 ——伏流水是什么? 伏流水,又叫“地下暗流”。 它的脾气很奇特:不喜欢走大路,喜欢悄悄钻土里,爱顺着砂层、土缝、旧河道慢慢流 它表面看不见、摸不着,但只要某些条件对上:连续降雨、河水暴涨、底泥松动、上游开闸泄水,伏流水就会一点点往别处“改路”。 改到哪儿?没人知道。 匠人们常说一句话:“明面上的水吵,地下的水坏。” 当然啦,本章中这一点味道只是个“小小小异常”,至于它意味着什么…… 沈大人笔记里没有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一) 第2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二) 傍晚,巷尾的光已经暗下来,井口的湿气渐重。 陆缄言半蹲在井边,手里仍捧着那瓢水。她的身子没动,耳朵却先紧了起来,细细听着身后脚步声的变化。 那脚步稳,着力点均匀,像是身形健硕的男子,而且脚法陌生,不是巷里常走动的街坊。 她脑子里飞快掠过几个念头: 扔下瓢就跑?从井口跑到巷口不过十几步,真要追,也逃不了。 大喊求救?若叫声还没出口,就先被人捂住了嘴,再来点迷药……她心里不过一闪,后背便起了一层冷汗。 要不……举起瓢问一句,“来点”? 这念头荒诞,她自己都觉得不成。 又想起前几日那个来医馆瞧失语症的年轻人,她下意识在心里比划了一下那人当时的手势。若装哑,能拖一拖吗? 她思路乱成一团,脚步声却在此时动了。却不是靠近,而是往后退,再往外坊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直到确认那人已经走远,陆缄言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扶着井栏慢慢站起身,这一蹲蹲得太久,腿已麻得不听使唤,只能缓了好一会才站稳。 她并没有立刻回头,只让自己看上去像是正常打水。待腿脚恢复了些,提起水桶,转身往医馆走时,余光往那脚步停过的地方瞥了一眼——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株老槐树。风吹过,树叶轻轻摩擦,发出细碎声音。 天色更暗了一些,巷口的市集余声也散得差不多了。她不再停留,加快了步子。 医馆内的灯火已经亮了,卜怀真仍坐在桌边慢慢吃着饭。炭炉还留着余温,白日里熬药的味道尚未散尽。 陆缄言刚把水桶搁下,目光无意识落向一旁的案几——几包刚包好的药包上写着相近的几个症状: “寒湿入肺。” “腿脚沉重。” “夜里咳甚。” 今日来问诊的人比往常多了些,多是在三泠北堤做活的工匠。有人说起夜里巡查时风凉得刺骨;有人说早晨蹲下量线时腿沉得抬不起来;还有两个年轻的小工,明明没落水,却咳得厉害。 陆缄言替他们诊脉时,只觉脉象皆沉缓带湿,几位工匠的脉气几乎相似。她原本只当是初冬将至,天气转凉的缘故,若只是受凉,倒也说得过去;可寒湿入体这样齐,倒很像哪处地势湿气重了些。 她没再多想,只把这个念头压下。 不多时,卜怀真招呼她吃饭,她舀了一瓢水洗手,擦干,便坐下和他一道吃。 卜怀真瞥她一眼:“打个水,去这么久。” 陆缄言也不瞒:“腿麻了。” 卜怀真被呛得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不在井边蹲那么久,也就不麻。” 陆缄言没接话。她知道自己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也不想辩。 吃到一半,卜怀真将筷子放下,道:“上头那些事,自有该管的人在管,你少往那边瞧。” 陆缄言点点头,咽下最后一口馍,喝净碗里的汤,只道:“知道了。” 说完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收了,又顺手将卜怀真的也一并端走。 “我这还没吃完呢……”他举着半个白馍,语气有些不满。 陆缄言脚步未停,只淡淡道:“七分饱便好。”便走向后院。 灶间的火收得差不多了。她把碗盏仔细洗净、擦干、放回原处,又把灶火压了压。忙完后,走到后院,坐进摇椅里。 后院光线昏黄。风里裹着潮气,夜色薄得看不清院墙。陆缄言把斗篷裹紧,双膝一曲,整个人就蜷进了摇椅里。 每天的这个时辰,是她最能觉得平静的片刻。白日的诊事、街坊的问诊、工匠的伤情、井水的味道……一切都远了些。师父歇下,巷口摊贩也散了,剩下的时间都属于她。 她闭了闭眼,脑海里浮起的是自己年幼时,母亲牵着她穿行于山林和河岸的片段。 母亲的声音轻柔:“阿梨,你看此处的河水,多稳,庄稼在这定能长得好。” 她睁开眼,看着院外那片漆黑的方向,轻声道: “可若是,不稳了呢。” —— 烛火在案上跳了两下,沈砚坐在都察院御史的公署案前,几份纸张摊开着,都是今日工部送来的呈报和巡堤吏口述记录。 工部呈报言:北端夜巡照常,未见异状。 而巡堤匠人所述却与之不符:夜里闸口曾亮起火光,似在补查线位。 杨煊站在一旁,将快要燃尽的烛火换下一支新的,烛焰稳住后,他才开口道:“工部呈报与匠人所述相差甚远。今日来递呈报的那几名小吏,言行间似是想探大人接下来意欲如何查案。” 沈砚轻声冷哼:“偷奸耍滑罢了。” “是。”杨煊点头,“自咱们回沛京以来,他们盯得比往常更紧。若不是您这几日刻意避着些,怕是早被工部那些人缠上了。” 沈砚没接话,只盯着案上那几份呈报,眉心微蹙。又想到傍晚从北堤回来路过外坊市集时,听到两个正在收摊的摊贩闲聊: “听说今天旧堤那边又出事了?” “可不是!上午有个工匠跌进沟里了,还好送医馆送的及时......” “这怎么三天两头的出事呀......” “哎算了算了,少说两句......” 沈砚抬头,问道:“离北堤最近的医馆是哪一家?” 杨煊略一思索,道:“应该是三泉巷北口那家。从北堤直穿三泉巷,此为最近。” “三泉巷……”沈砚低声重复。 见他有所思,杨煊便补道:“是外坊里的一条旧巷。因曾有三眼旧泉得名,一泉淤了,一泉封了,只剩一口古井沿用到现在,是附近百姓的日常水源。” 听到“古井”二字,沈砚脑中闪过傍晚那个背影。 半蹲在井边,对着一瓢水看得极认真。他那时原本是沿北堤检查回程,见那人停得久,便走近些看。走近后发现只是一名身形瘦小的女娘,神情沉稳,不像出事。怕惊扰,便离开了。 他把这段念头轻轻压下,道:“明日派人去那家医馆问一问今日那工匠的伤势。按例问,不必惊动。” “是。”杨煊领命。 烛火被风吹得微微一颤,纸面上的几行字随之明暗不一。 —— 次日清晨,巷子里还带着夜里的湿气。 陆缄言将医馆的木门插好,拿了竹扫帚,正准备去门前清扫落叶,便见一名穿工部小吏服饰的青年站在不远处,正朝这边看着。她一走出来,那人便快步迎上前,双手齐举,作了个规整的揖:“娘子安。” 陆缄言忙回了个礼:“大人。” 小吏连连摆手,仍带着笑意:“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工部三泠水务所下的小吏,跑些杂事而已。” 陆缄言点点头:“官人有何事?” 小吏道:“昨日三泠闸口北端有名工匠脚滑,跌进旁边的潜水沟里。多亏娘子和卜郎中救治得快,人无大碍。我奉命前来道一声谢。” 陆缄言的手在扫帚柄上微顿。昨日那几名工匠明明说是脚下土松导致跌落,这小吏却三言两语便换成了“脚滑”。再者,工匠落水,工部亲自派人来道谢,按理也不常见。 但她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医者本份,不足挂齿。” 小吏连连点头:“是,是。不过,还有件事,需娘子帮个忙。” 陆缄言道:“官人请说。” 小吏压了压声线,脸上笑意却不散:“若是再有人来问昨日之事,还请娘子只道是意外。旁的,就不用多说了。” 陆缄言没答。此刻她只觉得面前这人笑得太久,反倒显得有些瘆人。 小吏见她不作声,笑意收了一分,语气也沉了些:“近来坊间多有杂言,为免百姓生疑,我家大人也只是好心。若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话没说完,医馆内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官人放心,本就是意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卜怀真从堂内走出来,神色平静,向小吏作揖。 小吏忙回礼:“是,是,既是意外,那就劳烦卜郎中了。”他又看了陆缄言一眼,这才告辞,快步离开。 那人走远后,巷子重新静了下来。 卜怀真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今日若再有人来,你去后间,莫要再答话。” 说完便进了屋,陆缄言低着头扫落叶。动作不急不缓,表情平静,但眼神里却多了一抹暗色。 日头已升至半空,都察院御史公署。杨煊从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院吏。 院吏作揖道:“大人,如您所料,小人一早便在那医馆外守着。工部的人也早早就去了,在巷口等着。医馆一开门,那人便上前与医馆的人说了几句。那人极为谨慎,声音很低,小人离得远,听不清内容。” “待他走后,小人又等了半个时辰,才上前问话。” 沈砚并不意外:“医馆的人已经缄口不言了?” 院吏道:“是。只说工匠是脚滑落水,并无其他异象。” 杨煊眉心轻一蹙:“看来工部怕是做了手脚。” 沈砚想了想,问院吏:“医馆里可只有郎中一人?还有旁人吗?” “有。”院吏忙答,“还有一年轻医女。起初是那医女在答工部小吏的话,后来老郎中出来,同那人说了几句,那人便走了。等小人上前时,那老郎中似是故意让医女进了后间,小人并未能与那女娘搭上话。” 沈砚指尖敲了敲案面,声音不大:“医女……” 他抬眼示意那院吏先退下。待门扉轻合,室内只剩二人,他才道:“今日早朝,工部向陛下呈了本岁秋季堤防功绩册,是与史馆合写的。” 杨煊微怔,随即反应过来:“若在此时,此册被挑出差池,不止功绩无从记载,连本月的修堤银也要重新核销。” 沈砚未接话,只把几份呈报翻到一边。纸页被他指尖压得平平的,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几分。 杨煊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大人,今日早些时候,收到了清溪那边来的家书。” 沈砚未抬眼,只问:“是父亲,还是母亲寄来的?” “是老夫人。”杨煊道,“老夫人在信里说,姜娘子……昨日离家了。她老人家担心,让咱们派几个人手,帮着寻一寻。” 沈砚轻轻叹了口气。 杨煊口中的姜娘子,名唤姜妙清。那姜家是沈砚母亲程氏娘家的外支亲眷。沈砚与姜妙清幼时,两家长辈玩笑间曾说下娃娃亲,却是口头约定,从未过礼,作不得数。 近些年沈砚入仕,在沛京任职,加之沈家在清溪又算名门大族,姜家便将那旧话拿了出来,几番催促程氏履行当年的约定。程氏性子软,不便拂人脸面,却深知儿子的脾性;沈父更是看不上姜家的行事做派,始终未点头。程氏也就只得推着,拖着。 谁料前几日,姜妙清竟负气离家。姜家便恼了,只道是沈家迟迟不应婚事,才让姑娘走了这一步。程氏无奈,只得写信到京中求助。 沈砚垂下眼,指尖轻敲案面一下,声音低稳:“先派些自己人寻着。若人确有难,不可误事;若是置气出走,送她回青溪。” “是。”杨煊道。 沈砚又道:“家书收好,不必再提。” 说罢,他将几份呈报摊开,神情重新沉入之前的冷静。 待到日头西沉,衙署的影子拉长。沈砚卸下官服,换上玄青色便服,从都察院后院的侧门出去。他避开市集最热闹的那段路,顺着窄巷往外坊走。 临近三泉巷,他绕到后巷,从远处便看见一个蹲在墙根边的身影。 正是昨日井边的那名女娘。 她半蹲在墙根处,手指轻轻抚过墙脚的泥土,又捻起一点细沙在指间搓了搓。 沈砚停下脚,微微皱了眉。心里冒出一个不该有、却又控制不住的念头: 这女娘,似乎……很喜欢蹲着? 【阿梨养生小课堂】第一课 寒湿天里的人,为什么腿脚总是特别沉? 初冬一到,空气里湿气重,有些人就容易觉得:腿发沉、腰有点僵,明明没感冒却咳嗽两声,一到晚上脚底冰凉。 这些其实都是“寒湿”轻轻往身上靠的迹象。 阿梨说得简单一点:寒主收,湿主黏。 两者一来,人就容易沉、困、咳、懒、冷。 怎么缓一缓? 外出回来先暖腿,再暖背;不要立刻喝冷水;晚饭吃到七分饱;脚底不宜久踩湿地;睡前泡个热水脚最合适。 若只是偶尔这样,不必紧张。天一晴,人也会跟着轻快些。 —— 身子有恙,日常调理终归有限,若觉不稳,还是请郎中瞧上一瞧为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二) 第3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三) 初冬的日头落得早,天边还未完全沉下,巷口已带着暗意。 陆缄言刚从隔壁巷子回来,方才替那位因身子沉重、已不便出门的曹娘子送去了一包安胎养神的药。这位曹娘子年岁偏长,婚后多年未得一子,卜怀真替她与丈夫各调过身子,前后数月,方才有了动静。如今月数已大,行动不便,药包多由陆缄言送去。 陆缄言回医馆必经后巷。此时巷中无人,正走到一段旧石板上时,却觉得脚下的声响有些空。声响虽极轻,却与周围的石声不同。这带的地脉她走了多年,石板的声响差一分,她便听得出。 她停了停,又往旁边两块石板踩了踩,声音结实。再踩回原处,那股轻空便越发明显。她抬眼看附近墙根,渗出的水痕已经往上爬了一指宽,比前几日更高。 她装作随意,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见无人经过,才走到墙根前半蹲下。指尖捏起一撮土,推开表面干层后,下面细沙更多,潮得发黏,指尖一推便散。 她凑近闻,味道不重,却带着初涨水时才有的那股浅浅底泥腥气。此刻已入初冬,按理不会有这种味道。 她正看着那撮土,背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土有问题?” 声音不重,却落得很近。她有些被惊着,方才只顾看土,竟未察觉脚步声。 她没有立即起身,先把土抹回原处,轻轻覆平,再站起,拍去指上的湿沙。 回头一看,来人虽着便服,衣料与针脚却不像坊间人常用。语气沉稳,带着沛京本地的口音;站姿极直,眉目里有一股不动声色的冷静。 陆缄言心下便有数:此人并非寻常路过之人。 她低声道:“后巷本就湿,土松些,寻常。” 沈砚没有接她的话,只往墙根看了一眼:“这条巷子,往年也是湿到这个高度?” 她淡声道:“雨季之后,干得慢些。”语气平稳,不急不慢。 沈砚注意到水痕的高度,与墙基石材之间有一道颜色分明的横线。他又低头,用脚尖轻轻点了点陆缄言方才踏过的那块石板。石下发出一声轻沉的“咚”,比旁边几块都空。 他问:“什么时候渗到这道缝的?” 陆缄言的指尖轻轻收了收。她本不愿在此处多作停留,却也知道若转身太急,反倒惹疑,只得压着语气,道:“前些日子雨多,多渗一点,也常有的事。” 沈砚抬眼看她,沉默片刻。那沉默并不带情绪,却让她方才那句“常有的事”显得越发轻飘。 陆缄言心里明白,他已察觉方才那声“空响”。 她正想着如何抽身离开,沈砚忽又开口:“昨日三泠北堤有匠人落水,娘子可听说了?” 陆缄言的手微微一顿。她原以为他要继续问这后巷的异常之处,不想却提了匠人落水。她的神色在极短一瞬间有些迟疑。 这一点细微的迟疑,被沈砚收得清清楚楚。他沉着目光,并未点破,只静静看着她。 她方才几句答得平稳,字字无误,可每一句都避着要紧处落,像是在顺着话,却始终不肯正面应声。 医馆内传来卜怀真轻咳的声音,又唤了她一声。她顺势道:“医馆里还有人等着看诊,我先回去了。”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补了一句:“这巷子若真有事,衙门自会有人来看。”话落,人已转身进了后院。 沈砚望着那扇门被她带得微晃,缓缓合上。他低头再看墙根的湿痕,伸手抹了一道,指腹沾着细沙与泥色,与堤脚下所得相近。他取出方帕,将那一点湿土裹好,收进袖中。 绕到医馆后院外时,透过窗纸隐约能见中堂灯影,里头有人在忙。灯影晃动,动作利落,应是方才那名医女。 沈砚的目光有些阴沉。从她方才几句答话来看,语气规矩,字字不差,怕是早就看出自己并非寻常路人,却偏偏装作不识。若真是无心之言,不会补最后那一句;既补了,反倒更显得她有所藏掩。 沈砚收回视线,衣袖落下,气息比方才更冷。 —— 陆缄言回到中堂,卜怀真瞧了她一眼,只催她去煎药。药汤将沸未沸之际,门口传来脚步声。 几人扶着昨日落水的工匠匆匆进来,那工匠坐下后轻咳几声,压着胸口道:“昨夜闷得厉害,总觉得这口气上不来。” 卜怀真抬手示意他伸腕,指尖按上脉门,沉了片刻,方道:“寒湿入了肺腑,再调几日。” 他写下一副药方,推到案前。陆缄言在旁抓药、称量、写药签,动作利落。 包好药后,她将纸包递过去,语气平平:“入冬寒重,以后做工时且多留意些。” 工匠叹道:“我就站在那道闸口旁边,脚下明明是实地,一动身,底下忽然一空,人就栽进去了。” 同伴接道:“那一带本来就松,往年干季一踩就塌一点,今年怎么还这样。” 工匠压低声音:“本来想着回头再跟管事说一声,让人多垫点石头。” 同伴立刻拦住,眼角瞥了门外:“别乱说。昨日不是交代了?禀里写‘本人不慎’。多说一句,就是找不自在。” 几人匆匆道谢离开。那工匠走出门槛时,又被夜风激得咳了一声,脚步带着几分虚浮。 待几人走远,卜怀真冷哼了一声:“何必引他们多说?” 陆缄言低头收着药柜的簿册与药罐,语气平平:“您多心了。” 卜怀真也未再追问,转身入了后间。医馆里渐渐静了下来。 陆缄言折好最后一纸药方,门外那道不动声息的气息已在檐下停了许久,直到工匠等人走远,那道藏在暗处的气息方才轻轻撤开。她也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人,是她方才回馆后不久便落在院外暗处的。先前几名工匠进门时并未察觉,足见此人藏得极好,多半正是后巷里向她问话的那位。 他与今日晨间来“提点”的工部小吏气态全然不同。若真同属一处,不至于藏身至此。她虽不敢断言,却直觉此人并非来压案之列。 正因如此,她方才才借着问诊之机,让那几名工匠多说了几句。话不能直挑,却能点到为止。 陆缄言收起药柜的木格,只在心里淡淡道了一句:能给的,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次日清晨。三泠新渠北端堤脚与分水闸交界处,雾气未散,堤上泥土略带潮意。 沈砚带着两名工匠、一名书吏站在那工匠的落水处附近。他指了指堤身外侧:“前日那块。先量。” 工匠举着竹杆入水,杆身缓缓沉下。报出的水深,比图纸上标注的值多了半寸有余。 沈砚蹲下,目光落在水面下的角度:“沿堤基往里探。” 工匠将竹杆斜刺入堤脚下方,杆端明显还能再进去一段。竹杆轻轻颤了颤,像是探进了虚处。 书吏抬头,沈砚淡声道:“记。堤基探入空隙约八寸余。” 他让人刨出一小块堤脚土。土层松散,含有明显的细沙与未完全夯实的粉土。 沈砚捻了捻指尖的细沙,淡声道:“图上记的是黏土实心层。” 书吏心下明白:此处用料不符,多半是偷工。 几步外的堤身内侧,有新旧两道水痕,界线分明。痕高的那一道,比常年放水线更高。沈砚抬手比了比高度,目光沉静:这与工部呈报里的“按例放水”不同。 他收了册子,只吩咐:“回去把旧图找出来,再核。” 脚下湿土沾在靴底,他并未多看,转身沿堤向上游走了两步,似在默算什么,又折回原处,将那块堤脚土装入纸包。 —— 这两日来医馆的老人明显多了几位,多是膝酸、腰沉、四肢犯冷。卜怀真只道:“初冬湿寒重。”便写了祛湿的方子。 陆缄言把脉时问得细:“是近几日才重,还是前些日子就有?” 大半人都答:“前阵子还好,就这两三天厉害。” 堂前小板凳坐得满,有一位住在巷南口的老人皱着眉道:“这几夜睡着睡着,总听见地底下有声,像水在咕噜走。” 旁边有人立刻接道:“别吓人,这天干得很,哪来的水。” 老人仍坚持:“真有。我屋后那块墙根,晨起摸着冰得厉害。” 又有人随口道:“井水倒好些了,前些日子更浑点。” 陆缄言应声不多,只将脉盒收好,暗暗把这些话一点点记在心里。 夜深,风从渠那边吹来,比往年更冷一些。 陆缄言回到小室,将案几下那一叠案纸轻轻抽出。纸上已写满这些日子的零碎记录: 某日井水浑。 某日稍清。 某夜,有人言地底有水声。 她又添上几句,剪下新写的一角,与先前的记录叠在一起,用线绳束好。她动作不急,将纸束塞入药柜后部一处不起眼的缝隙,动作平静,却比往常更细致。 院中风声渐起,医馆灯火一点点暗下。 沛京都城,都察院公署内院。书房灯影清淡,沈砚将册子摊平,按次序写下: 前日匠人供称:脚下一空。 堤基探杆入底,空隙约在八寸余。 堤脚所取之土,夹细沙、粉土,与图上所记“黏土实心层”不符。 医馆后巷取来的湿土,与堤脚土色泽、颗粒皆近;推断同属旧河道回填层,被伏水冲带而来。 每写一条,他都稍顿一下,似在对照今日所见与工部呈报。 案边放着工部先前的呈报抄件,上头写得清楚:“堤身稳固”“仅零星渗水,已加固”。 沈砚看了一眼,在“已加固”三字旁以笔尖轻轻划过一道痕,却未写评语。 只在自己的笔记里添了一句:“实地与呈报不符。” 写到末尾,他的笔尖在“伏流”二字前停了停。 灯下影色微晃,他抬手熄了灯火,书房随即静暗。 —— 夜更深了,三泉巷尽头的水声被风压得极低。外坊的人都已熄灯,只剩堤上远远几处油灯晃着微黄的光。 亥时末,一队身着工部服色的人循着北堤而来,脚步声压得极低。 为首那人提着短柄灯,灯光落在面上——乃工部水利科郎中,许迎舟。 他抬手示意随行几人分散,动作不急,无半点声响。量绳、木桩、探尺一一摆开。 一名吏员低声道:“沈大人今日量过此段。” 许迎舟“嗯”了一声,不作多言,只俯身探了探脚下新现的缝隙。指尖触到湿泥时,他停了半息,随即淡声:“依例记,‘夜测与图纸无大异’。” 吏员笔尖轻轻一顿,但还是照录。 许迎舟又以探尺探入堤脚,那尺身入土的深浅与白日分明不符。他未抬眼,只道一句:“雨后,土松。按雨后记。” 旁人应是。 取泥样时,他未捻,只看颜色,淡道:“稍浅。照旧。” 吏员低声道:“可册上……” 许迎舟抬手打断:“照原档。” 他神情平淡,如在抄一份早已背熟的旧例。 灯火映着堤脚,风过,草影微动。就在众人忙着补量、补土时,有人低声问:“明日,沈大人当会呈报?” 许迎舟将探尺收入袖间,语气仍平:“他若呈,工部自有呈。明早辰时之前,把今夜所记呈上去。” 吏员应声。 他抬灯望向远处黑沉的水面,又看了看堤边那道若有若无的暗影,正是沈砚傍晚站定的位置。 许迎舟收回目光,只道:“走。” 灯火在风中晃了晃,脚步声顺堤而下,悄无声息地散入夜色。堤上又归于寂静。只余方才新落下的几串脚印,在湿土上浅浅印着。 【沈大人水利笔记(伪)】 第二回 水痕能看出什么? 堤身上的水,不会白走。 它升得高、退得慢、落得歪,都会在石上留下痕迹。时间久了,便成了“水痕。 一般来说: 颜色浅的,是新来的水; 颜色深的,是常年待着不走的水; 两道分得特别开,那多半是前几日水位抬得有点急。 水痕最老实,比图纸老实,比呈报老实,有时候也比人老实。 (不用谢,沈大人也是多年来被溅湿的靴子教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三) 第4章 三泉巷 · 水初异(四) 卯时鼓声三通,百官次第入殿。 殿中例呈如常:盐纲月折、秋粮折耗、北地旱象的第二次回报、南陲税册的初校。 几份章奏依次过目,工部、户部、刑部皆按例应答。 直至朝仪将尽,都察院本当上呈的“三泠北端水势复测”未见递上。 殿中无人明言,工部几名官员交换了一下眼色,今日他们原备了一套措辞,却无处使。 承晖帝只淡淡敲了敲几案,示意散朝。百官鱼贯而出,大殿的金磴上只剩下内侍收拾散乱的折子。 出大殿,朝阳尚浅。 工部左侍郎颜聿恒抬眼,向许迎舟递了个细微的眼色。许迎舟心领,快步绕过几名官员,追向前方那道深绯官服的背影。 “沈大人。” 沈砚停步,侧身相迎:“许郎中。” 二人各自作揖。 许迎舟道:“大人初回沛京便接掌察河道,事务繁杂生分。下官在三泠那边久些,若有不解处,大人尽管遣我。能帮得上,一定竭力。”语气谦和,分寸极稳。 沈砚淡声:“往后,还需多仰仗许大人。” “都是为陛下分忧。”许迎舟微微一笑,“水利之事,本就多有小恙,见了便治,不必过虑。” 沈砚回礼:“受教。” 许迎舟似不经意:“大人昨夜可安寝?三泠那边的水声,这些年时有。” 沈砚语气平稳:“未曾听见。” 许迎舟闻言,只将笑意敛了敛,不再追问,与他并肩往宫门外走去。 出了宫门,远处一辆马车旁,有人随意倚坐,折扇在指间慢慢转着,姿态闲散得全不像在宫门口等人。 见沈砚现身,那人立刻抬手,笑着招呼。 路过的两名官员压低声音: “沈大人竟与谢二郎相熟?” “你不晓得?谢大人早年在清溪任太学巡查,在那住过几年。” “如此,也说得通。” 沈砚走近。谢无渊抬头,一脸怨气:“可算散朝了。再不出来,我腿都麻透了。” 沈砚眉心微蹙:“你坐在此处作甚?” “还能为何?”谢无渊叹气,“我娘今早非要拉我入宫,说皇后娘娘办早春会。”他摆摆手,“进去一看,全是夫人女娘赏花。我硬撑两刻,找个缝就溜出来了。一出宫门就看到煊哥杵着,我一猜你也快出来,便等着了。” 沈砚道:“今日事多,你自己去逛。” 谢无渊立刻伸手拦住:“不可不可。我得说跟你一道走我娘才不碎念。否则回去准得挨一顿棍子——阿叙救我一命。” 沈砚沉吟片刻,今日确要去坊间走一趟,有谢无渊在侧,倒能挡去不少目光。遂道:“随你。” 他转向杨煊:“今日我不回公署。” 正要上车,谢无渊又拦,扫了他一眼,从上到下打量那身深绯官服:“你穿这样,咱们能去哪儿逛?” “车中有便服。”说完便抬步上车。 马车内光线沉静,车轮声在底板下缓缓滚过。 谢无渊瞧见沈砚眉间那道线,扇子轻敲膝头,笑道:“又有人搅了你心里那滩清水?” 沈砚未应。 谢无渊也不恼,自顾道:“早劝你跟我一道游历。千山万水自在得很,你偏要扎进官道里。” 沈砚侧目,看他一眼:“你倒该去无畴兄那儿道谢。家中大半事务,都是他替你压下的。” 谢无渊笑得更欢:“我兄长自小稳重,自是该在官场立足。我呢——就由着性子活。” 沈砚懒得再理,抬手掀了掀车帘。外头是内坊市集的街景,人声渐杂,药铺、布行、铜器摊一一从眼前掠过。 他收回视线,语气平稳:“沛京哪处最适合打听事,你可知晓?” 谢无渊当即坐直,像被点着一般:“问我?你算是找对人了。” 沈砚缓缓吐了口气,像已预见到什么似的,眉间那条线更深了一分。 —— 日头升至半空。内坊药铺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道人影从里头走出。 陆缄言手里提着几包新抓的药材。斗篷是褪了色的淡紫,里面只着青布短袄;发间簪着一支木簪,利落清爽。 医馆以往所用,多赖那名走南闯北的药贩。他常入山采药,脚程快,人清苦,却手稳,药材也新鲜干净。卜怀真与他相识多年,素来信得过。 上回送货时,那药贩提起南边数条道路常被水占,往返难行,再来沛京恐要误期。如今已过应到的日子,人影却一直不现。 常用的几味,陆缄言还能上附近山坡自行采些;但那些需越几道山岭方能得的药材,一断便真断了。病人耽搁不得,只得先来内坊的药铺买些应急。这家药铺多从外地商路进货,价高于常供药贩数倍。价虽高,只能先撑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陆缄言正盘算下一批药材的应付之策,顺着街口往前走了几步,转身避让旁边酒肆门前的人声,便与正从里头出来的谢无渊撞个正着。 沈砚几步之外,看得清清楚楚,却已来不及拉住。 谢无渊夸张地轻叫一声:“哎哟——” 她被撞得一晃,稳住身形后立刻道歉,正要快步离开。 谢无渊盯着她,似是没敢确定:“阿……梨?” 陆缄言脚步一顿,抬眼看他,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谢……什么来着?” 谢无渊立刻笑开:“谢无渊!你看看,到现在还记不得我名字。果然是你!我刚瞧着眼熟。你怎么到沛京来了?那怪老头呢?” 陆缄言只觉他还是那般聒噪,更不想纠缠:“师父在医馆。我还有事,先走了。” 谢无渊却拦住:“别急,给你介绍我好兄弟。” 他侧身一让,陆缄言这才看见身后还有一人。这一眼,她真后悔没提前绕道离开。 谢无渊把沈砚拉过来,道:“这位是我至交——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沈砚。” 沈砚神情冷淡,未动作揖。 陆缄言只得抬手,浅浅一礼。 谢无渊又道:“这位,我前些年游历遇到的小神医,叫阿——”说到一半顿住,看向陆缄言,“怪老头总叫你阿梨,我便也跟着叫……说来,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全名。” 陆缄言淡声道:“名字而已,称呼便是,叫什么都一样。” 沈砚冷哼了一声。 谢无渊蹙眉:“你哼什么?” 沈砚道:“想必这位陆娘子口中的话,也不见得句句当真。” 陆缄言一听便懂他意思——查过她了。 胸口有股气,却仍按住:“沈大人公务繁重,还劳心我们外坊庶民的事,民女惶恐。” 沈砚语气平稳:“若陆娘子知无不言,沈某也无需费旁的手段。” 陆缄言压着火气:“民女愚钝,大人若不绕弯子,有话直言,民女自不会藏掖。” 谢无渊听得有些莫名:“等等,你们俩……认识?有仇?” “没有。” “岂敢。” 两人同时开口。 陆缄言抬眼,看见不远处的招牌——“兰香阁”。心里微微一凛:大白日不在署里,却从这般地方出来。 她在心底暗自咂舌。那日自己竟一时心急,将线索递给他,以为他真是为案奔走。如今想来,倒像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沈砚似乎看懂她的神情,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那招牌。 陆缄言也懒得再应付:“我确实有事,先走了。” 说完不等谢无渊再叫人,转身快步离开。 谢无渊看着那小娘子走得飞快:“你到底把人家怎么了?” 沈砚懒得理会,问:“你与她,如何认识?” 谢无渊想了想:“前些年,我游历路过渭川道。清平岭附近有个小村,我在那住了些时日,遇到阿梨和她师父。两人行医四处走动。后来他们说要往北去一趟,我们便分别了。没想到她竟来了沛京。” 沈砚未接话,只是沉思。半晌,道:“以后别带我来这种地方。” 谢无渊小声嘀咕:“不是你问哪处好打听事……” 话还没说完,已快步追上去。 —— 傍晚时分,三泉巷口忽地乱作一团。 “一脚踩下去就塌了……快来扶一把!”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跌坐在地。脚边那块旧石板下陷了半寸,边沿散着碎土。几名街坊扶起人,神色仍带着惊魂未定。 “快,请陆娘子来!” 有人已飞快往医馆方向去了。 不多时,陆缄言背着药箱赶到。她先替老人探了脉,又查看膝肘擦伤。 “伤不重,回去歇着即可。”她利落包扎好,叮嘱几句,让街坊们先送人回家。 巷口渐渐静下来。陆缄言正收拾药箱,余光却落在那块下陷的石板上。石缝间有一道极细的湿痕,泥色有些深。她蹲下,指尖触了些许,凑近闻,眉心微蹙。 巷口随即传来脚步声,沈砚与杨煊快步而至。 街坊迎上前:“大人,刚才塌了一下,把人吓得够呛。” 沈砚点头,越过众人,径直走向塌陷处。经过陆缄言身侧时,他只淡淡扫了一眼—— 她看似在收药箱,指尖却正停在石板边缘。 目光深处微微一敛。 沈砚蹲下,以指节在石板上轻敲两下。声响发空,仿佛底下已被水路掏过。他触了触缝隙边的湿痕,神色彻底沉下去。 起身,对杨煊压声道:“回衙署,带十人来。封巷。三块石板一并撬开。” 杨煊领命而去。 陆缄言抱着药箱,趁着众人散开之机,便也迅速离开。 夜深。陆缄言披了件旧斗篷,提了一盏小灯,为掩人耳目,又随手带了个空水桶。医馆的门被她轻轻掩上,未发出声响。 她沿着后巷行去,心中惦记着白日未及仔细查看,越想越难安心,只得趁夜再来一趟。 傍晚的塌陷处已被围栏围起,几块被撬开的石板整齐码在一旁。巷里无人,只有巡夜的灯火远远晃动。 她确认四下无声,提起裙摆,正要跨过围栏,一声低沉的人声忽然落下:“陆娘子这大半夜的,意欲何为?” 陆缄言心口一紧,脚下便有些不稳,整个人向后仰去。有人伸手托住她的肩,力道稳准。 她提灯凑近些,光圈照出那张熟悉而冷的面孔。 ——沈砚。 他竟像是早料定她会来一般。陆缄言忙站直,往后退了半步:“沈大人深夜仍在此处……果然是将公务放在第一位。” 沈砚声音冷淡:“白日里没能看清地下的水路,夜间更安静,适合听水。我想着有人心里放不下,八成还要再来一趟,索性留在此处。” 陆缄言心里暗暗腹诽:为了逮她一个现行,竟能守到子夜。 沈砚的视线落到她手边的空桶上:“陆娘子莫不是打算说,大半夜来此处……是为了取水?”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夜黑风高,万一水里有异物,怎么办?” 陆缄言被堵得一时无语,还未来得及反驳,沈砚又道:“哦……我倒忘了。”他目光淡淡压下来,“陆娘子辨水,是靠闻的。” 陆缄言指尖一紧,抬眼看他,不由脱口而出:“那日……是你——” 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妙,立刻收声。 沈砚那一瞬终于笑了,那笑里藏着深意,他道:“果然。陆娘子的本事……比我想的,还要多。” 【阿梨养生小课堂】第二课 夜里行走,最怕的是“未见其人,先受其惊”。 身子被吓着时,气会先乱,心口像被人捏住,不是大病,却最容易留下后患。 若遇到受惊、脚下一空、心口猛跳这种情形,不妨记住三件事: 一是稳住呼吸。 二是揉一揉掌心与太渊穴。 三是别急着继续赶路。 惊不是病,却最耗气;气若乱了,人便容易犯头昏、乏力、夜里睡不稳。 若真遇着心术不正之人,可千万别逞强——记得报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三泉巷 · 水初异(四) 第5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五) 陆缄言被沈砚撞破了“秘密”,却并未恼怒。她深知,自己心里那点按捺不住的好奇终究会露出破绽;只要身世不被牵扯出来,倒也算不得什么。 “耳目灵敏些而已,算不得本事。”她语调平淡。 沈砚也不再同她绕弯子:“陆娘子这‘灵敏些’,沈某不敢苟同。沈某自忖脚下功夫不弱,落地仍被你听出,非多年耳力所至,不会如此。” 陆缄言道:“幼时随家人走过一些河道,对声音敏感些。” 话没错,只是掐去了一半。 沈砚轻哼:“沈某对陆娘子的过往并不感兴趣。你只要守本分,我自不会追问。”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只是,你这些本事,沈某需借来一用。” 那些他从图纸与折册里查不到的,反倒在她这里能窥得几分端倪。 陆缄言在心里轻叹——该来的终究避不过。她并非愿意多言,此刻却也由不得她拒绝。 她索性不再装糊涂:“大人想让民女助您查案?” “官府案牍,怎会让外人参与。”沈砚道。他用脚尖点了点脚下那处被撬开的湿土,“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来听听。” 陆缄言腹诽: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这不还是要她帮忙?她正欲开口,却听见城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砚侧耳,似已算到:“不过今夜是来不及了。明日子时,我在医馆后门等你。” 陆缄言问:“大人不是说脚下功夫好?这也能被人发现?” 沈砚低笑,伸指推了推她手里的小灯:“你提着它一出现,一直盯着这处的小吏便拔腿去报信了。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笨。” 陆缄言这才意识到又是雀目症闹的祸,心里恼,面上却不服气:“我若不答应大人呢?” 沈砚瞥了一眼那队逐渐靠近的工部人马:“那陆娘子便同沈某在此候着,与他们好生说话。我倒无所谓。只是陆娘子,深夜为何出现在此处,怕是要费些口舌了。” 说着,他轻巧夺过她手中的提灯。 陆缄言虽气,却也知道再不走便来不及:“没有提灯,我看不清路,脚步慢。劳烦暗处那位大人送我一程。” 沈砚微怔,随即含笑:“杨煊,送陆娘子。” 杨煊从暗处现身,拱手道:“陆娘子,请。” 陆缄言不再停留,快步往巷深处而去,不多时,身影便被夜色吞没。 工部的人赶到时,脚步声在夜里显得尤为杂乱。 带头的是许迎舟,他上前时还带着未平的气:“沈大人,这大半夜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砚神色沉稳:“无事。途经此处。倒是许郎中,这时辰还未歇?” 许迎舟拱手:“今日外坊塌了一处,我心里不踏实,便过来看看。没想到撞见沈大人。” 沈砚点了点头:“许郎中辛苦了。既无异状,本官便不扰。” 许迎舟亦道:“大人慢行。” 沈砚提着那柄小灯,转身离开,脚步利落,很快没入夜色。 陆缄言回到医馆后,对杨煊颔首道谢,转身快步入了小室。 门板合上,心口尚有些发紧。 她知道自己今夜太冒失,后悔来得慢了一步。但事已至此,再回头,已无路可退。 以沈砚的性子,若他认定她“知情”,便不会轻易放手。 她沉了沉气,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一下——算了,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风从窗纸缝隙吹进来,带着一点凉。 —— 次日散朝后,沈砚回到公署,都察院御史周慎已在等他。 见他进门,周慎没好气道:“让你暗查,你倒好,昨夜闹得半个外坊都知道。工部的人天没亮就来敲门,说你逾矩。” 沈砚心知所指,拱手道:“是下官心急了。” 周慎见他不争辩,气也消了些:“再过不到两年,我便要告老归乡。你就替我省些心,别惹出大事。” 沈砚知这位上司天性和稀泥,处事八面玲珑,跟各部往来多年,没大缺点,却也不愿碰麻烦。 他不与其多纠缠,只道:“下官日后定谨慎行事。” 周慎摆摆手离开。 杨煊上前一步,低声道:“昨夜若不是陆娘子……” 沈砚打断:“与她无关。” 他思索片刻,问:“让你找的宅子,如何了?” 杨煊道:“按大人吩咐,在东街寻到一处僻静旧宅。前主人十数年前获罪后便弃了,因是罪臣旧宅,避讳者多,数度转手,无人问津。我从伢人手里买来,价也压得很低。” 沈砚点头:“能住即可。衙署眼杂,早日搬出为好。下值后去看看。” 他翻过几份呈报,又看了一眼前几日勘得的土线和水痕。这些来自工部与外坊的呈报,看似齐整,却句句得体得过了头。官署里得来的,都是经过手的;真有异动,最先出声的往往不是官,而是民。 三泉巷这桩事,他查到此处,只差一线能对上。 —— 日头西落,沈砚来到沛京东街一处旧宅前。 宅子确实旧,外观朴素,更像寻常人家而非官宦人家的产业。大门简单,入内先是一处小园子;穿过正堂,后院房舍七八间,布局紧凑。 沈砚微微皱眉:“清简倒是清简。前主人真是官场出身?” 杨煊道:“伢人是这样说的。只是宅子几经转手,他也不知最初主人究竟是谁。” 沈砚道:“十余年前朝局不稳,获罪者多。可若身在官场,却住得如此清寒……这案子恐怕不算简单。” 话未落,门外响起一声喊:“阿叙!” 来人正是谢无渊。 他大步踏入院内:“我去公署找你,他们说你来新宅子了,我便寻过来看看。”环顾四周,又道:“地方小些,不过你和煊哥住着倒是够用。” 沈砚问:“你来作甚?” 谢无渊靠近些,道:“听闻北边山阳县新来个说书先生,讲得极好。你明日休沐,陪我去听听可好?” 沈砚瞥他一眼。 谢无渊立刻补一句:“我跟我娘说,你叫我一道去查看北地旱情。” 沈砚失笑,却沉吟半息,道:“那也无需等明日。现在便走。” “现在?到了都深夜了。明早走也不迟呀,你怎么比我还急?”谢无渊不解。 沈砚已大步跨出院门,翻身转身上马:“不去便罢。” “去去去!等我!”谢无渊忙追上,也跳上马。 杨煊紧随其后。 三人自东街出城,夜色之中直往北去。 出了城不过一小段路,沈砚放缓马速,低声交代了几句,便与二人分道。 —— 入了子时,打更声刚起,陆缄言便从后院门悄然溜出。 昨夜的教训在前,她再不敢点灯。只是自小雀目,入夜后几乎看不清物。今夜有月,巷道隐约有些轮廓,却仍得费力辨路。她不敢作声,只沿着墙根慢慢摸索,试图在暗处寻到沈砚。 正走着,忽地撞进一人的怀里。 陆缄言心头一紧,立刻退开半步。未及开口,那人低沉的声音先落下:“是我。” 听清声音,她才稳住些。 沈砚方才便见她从院门出来,一路摸索着走,心里已生疑,此刻皱眉道:“你……眼睛不便?” 陆缄言道:“自幼有些雀目,少时常有吃不饱饭的时候,慢慢的,入夜便看不真切了。” 语气平平,像在说旁人之事。 沈砚却沉了沉。他初入官场时留守灾乡,见过许多饥荒之民患此症。她说得轻,但她幼时境遇如何,不难想见。 他不再问,只道:“牵着我的衣角,我带你走。” 陆缄言也不推拒,抬手轻轻捏住他衣袍一角,随着他的步伐,向巷口行去。 走了不多时,她凭着对这一带的熟悉,大致感觉到应是到了北堤附近。此处临近河岸,地势更开阔些,月光落得更足,水面反着微光,视线总算清晰些。 沈砚侧头看她:“你且小心些,莫乱走。” 陆缄言轻声应了,开口问:“大人想知道什么?” 她切入主题倒是直接。 沈砚也不绕圈子:“你是否察觉三泉巷有异样?那日傍晚在井边,你闻到了什么?” 陆缄言没有立刻答,反问:“大人想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 沈砚道:“沈某分管察河道,三泠工程在我管辖之内。近日险情频发,自当查清缘由。” “查清之后呢?”陆缄言看着前方的水光,轻声道,“大人是否会向都察院呈报?都察院……可会再呈上去?” 沈砚道:“无论真相如何,自当秉公呈报。” “那若是牵扯到朝廷内部,沈大人又当如何?”陆缄言追问。 沈砚微微蹙眉:“你知道些什么?” 陆缄言轻轻摇头:“我不过外坊医女,哪知上头的事。只是见过一些为民请命的大人,起初声势有多大,最后消失得,便有多安静。这世道,从不让人安生。” 河风贴着堤脚吹过,带着一点冷意。 沈砚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道:“沈某初入官场时,常年驻守在灾荒之地,见过太多天灾**下熬着日子的人。世道安稳,比什么都要紧。若娘子是要沈某给个承诺,那我便应你——日后无论查至何处,查到何人,沈某定做到有案必查,有罪必究,有过必处之。” 他说完,侧过头来,声音放缓了一分:“你可信我?” 陆缄言抬头看他。视线里仍有些模糊,但那一点点被月光映亮的目光,却看得清楚。 她沉默片刻,道:“自那日在后巷,大人问我话时,我便信大人了。” 沈砚听到这话,略一怔,随即眼中含了点笑意:“陆娘子果然有本事,本是我问你,不知不觉倒成了我答你问。” 陆缄言也笑了,这是沈砚第一次见她笑。月色将她的神情勾了个浅轮廓,他看了两瞬,才收回目光。 陆缄言看向河面,犹豫了片刻。若母亲在此,大概会劝她“莫要惹事”。可那些异常并非她愿看见,也不是她能当作没看见的。 她语气平静:“三泉巷的井水,从前些日子起便带了腥气,应当是井底被什么扰过。 后来后巷塌了那一块,脚下石板一踩就空了,声儿跟旁边几块都不同。巷尾墙根那边,这两日也总带着湿意,天明了看,墙下土色发暗,掏开一点,底下是又湿又松的土。 那日工匠跌落,是在三泠北端分水闸旁的浅沟,对吧?他明明说脚下是实地,一脚踩下去,却像被水里一抽,人就陷了。若只是雨后回渗,不该井水带腥,不该墙根渗水到这地步,更不该石板底下中空。 这些加在一处,看着不像单纯的雨季潮湿。底下像是还藏着一道旧水路,一直没断,只是被压在下面。三泉巷这边,怕是正好在那旧路上。” 她把这些情形一一串起来,说得不急不缓。 沈砚听完,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展开,里面裹着一团略带湿意的泥土,递到她面前:“陆娘子看看,这土的气味,可曾熟悉?” 陆缄言捏起一小撮,在指尖缓缓碾开,又送到鼻尖轻嗅:“与后巷墙根那边的气息相近。这是……” “是三泠北堤堤角处的土,”沈砚道,“也是那名工匠落水之地附近。” “那便都对上了。”陆缄言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这些了。” 沈砚点头:“够了,多谢。后面的,我自会处理。” 陆缄言仍有忧色:“只是若再拖下去,只怕还会有更大的问题。” 沈砚没有立刻回应。良久,他才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陆缄言应了一声,很自然地又捏住他衣袍一角。沈砚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多言,带着她往回走。 “说来也怪,”陆缄言边走边道,“今夜原本该有人巡堤,倒是一个都没瞧见。” 沈砚眉眼略略松开,淡淡道:“此刻,他们多半以为我人已经在山阳县。今夜松懈些,也不稀奇。” 陆缄言听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却也懒得多问。这样一折腾,已近丑时,她困意直往上涌,只想赶紧回去睡一觉。 殊不知此时,山阳县驿馆内,赶了一夜路的谢无渊正瘫坐在桌边,气得直喘:“天杀的沈砚!竟拿我做幌子,他倒好,出城便折返!” 一旁的杨煊走过来,仍是一脸平静:“谢二郎君,房间已安置妥当,请。” 谢无渊看着他这副淡定模样,更是有气没处撒,只得一边跳脚,一边往二楼客房里去。 —— 沈砚将陆缄言送到医馆后门。 陆缄言正要转身入内,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日后莫要再冲动行事。工部的人近日盯这一带盯得紧,莫要叫他们注意到你。” 陆缄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他出现在塌陷处,未必是来探她,倒更像是料到她会去,怕工部的人盯上她,先一步守在那里。 不过,这也只是她心里的揣测,并无凭据。她未再细想,只淡淡应了一声,推门进去。 沈砚也不作停留,转身快步朝城北而去。 【沈大人水利笔记(伪)】 第三回 什么是潜水沟? 潜水沟,就是“水在地下悄悄走的小道”。 地上看着好好的,脚下却可能被水“偷空”了。 这东西往往出现在两种地方:旧河道、旧沟渠上回填的地;堤坝、巷道这些靠夯土支撑的地方。 若上头天天放水、放得急,水就顺着土缝钻进去。 刚开始,只是地面湿几寸。 再后来,细沙被水带走,慢慢就空出一个小洞。 再再后来,就成了一条“暗沟”。 外头看不出啥来,踩上去还挺结实,可里面已经被水掏得不剩多少。 石板轻轻一响、墙根常年潮湿——多半就是它闹的。 最麻烦的是:不扒开地皮,看不太出来。 但真塌起来,一瞬的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五) 第6章 三泉巷 · 水初异(六) 许是昨夜歇得太晚,陆缄言竟睡到了日头升起。窗纸透进来一线亮意,她被晃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时辰已不早。 她忙起身,挽起发髻,木簪插得有些匆促,衣襟也随手理了两下,便快步往后院走去。 灶间热气正散出来。卜怀真将早食摆上桌,见她眉眼间虽作镇定,仍有点慌意,慢慢坐下,语气不紧不慢:“见过夜里做贼的,没见过睡到辰时的贼。” 陆缄言心虚,便也不语。 风从后窗缝隙吹进来,带着水气。她坐下用饭时,巷子里传来早食摊收摊的木桶声。 她吃得急,卜怀真倒不急。喝了口粥才道:“你也大了。我说多了也无益。你想做什么,我拦不住。” 他顿了顿,筷子在碗沿轻轻敲了一下,“你母亲临终前托我,护着你,莫叫你卷入纷争。我这辈子许诺不多,她于我有恩……既应下了,总要做到。” 陆缄言放下碗,低着头,似是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卜怀真看了她一眼,语气松了些:“原想着带你回沛京,是给你留一处依靠。却没想到,反倒惹来这些麻烦。往后,莫要再招惹是非。” 片刻沉默后,她轻声道:“可师父,医者……如何做到视若不见。” 卜怀真怔了一瞬,随即叹气:“医者的本分,是治病救人。天灾也好,**也罢,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陆缄言抬起头,眉间有一点无奈:“弟子记下了。” —— 吃过早饭,陆缄言提着水桶往后巷走去。 她今日心绪有些不宁。昨夜之后,心底似乎燃了一点要做什么的意思,可这火苗还未来得及长起来,便被师父的几句话压下了。她深知师父的忧虑,也明白母亲当年耗尽心力,只为将她带离沛京的漩涡。 若不是这几年师父身子日渐不支,又惦念着她在沛京尚有些血缘可归,也不会冒着舟车劳顿将她带回。若真有一日他不在了,她也不至于孤身无依。 想着这些,她到了井边,按惯例打了一桶水。 不远处,先前塌陷的地方已围上木栏,几名工匠正往里面填土。围挡上贴了张告示,旁边立了三两街坊,低声议论,句子听不真切。 她皱了皱眉,并未过去。 王娘子挎着篮子经过,见她在此,便低声道:“那边贴了告示,我不识字,只听说是巷子地面旧了,石板裂了些,总之说没什么大事。” 陆缄言微微点头,没有答话。这些话她一听便知不实,可也无可奈何。她能做的已经做了,余下的不是她能触碰的事。 风从巷口吹来,带着一丝湿气。 她想起药柜里那几味断了许久的药,心里愈发沉。内坊的大药铺只能解燃眉之急,且三泉巷的街坊家境都不宽裕,药若高价买来,也只能平价给人。日子久了,医馆那点碎银撑不了多久。况且近来患寒症的人多,艾叶、半夏、白芷消耗得快,药柜里早已经空得见底。 她将衣袖拉了拉,提起水桶,转身往医馆方向走去。 回到医馆时,卜怀真正在为一名男子诊脉。男子咳得厉害,肩膀都跟着抖。 陆缄言认得他,是前日送那名落水工匠来的几人之一。看样子也是常年在北堤干活,被寒湿侵得厉害。 偏偏此刻,医馆已无对症药材。 卜怀真松开手,对他道:“你这病需几味药调理。只是这几味药断了许久。我先开个方子,你去周边药铺碰碰运气,看能否找齐。” 那工匠无奈道:“哎,我们这样的人,哪买得起大药铺的药。若不是卜郎中您这些年行善,我们这些人连病都不敢看。” 卜怀真顿了一下,道:“若找不齐,再来,我给你换个调养方,方子简单些,你先撑几日。” 工匠连声道谢,拿着方子去了。 诊桌前安静下来,只剩药柜里几格空抽,露着木纹。陆缄言指尖轻触了一下那格空抽,收回时,眼底微微沉了些。 她望向门外,日头正好。 先前那名药贩提过,城外西南那座小山的山脚常见艾叶、半夏、土茯苓,田埂边也有车前草。她略略思量,便道:“师父,我去附近山脚看看。或能采些药回来。” 卜怀真皱眉:“不成。这不是胡闹?” 陆缄言耐心道:“我跟您学医以来,常随您进山,也认得药材。” “那是因为有我在前头领着。”卜怀真语气严厉了一分,“这附近的山,我一次也没带你去。你一人上山,我如何放心。” “我不进山,只在山脚转一圈。”她语气很轻, “若有就采些,没有我便回来。” 门外又来了病人,咳声断断续续。卜怀真看她,又看了眼那空得见底的药柜,终究叹了口气:“切记,莫逞强。只在山脚寻一寻。若没有,立刻回来。” 陆缄言点头,转身回后院收了个竹篓背上,从后门出去。她循着乡间小路,朝西南方那座小山走去。 —— 小山不高,远看不过一片浅青。山脚几处田地已收了秋,田埂上只剩一层低矮的草叶,被寒露压得贴着土,踩上去微滑。 沿着土路往山脚走,路边几株树早落尽叶,枝杈光秃,纹路在湿气里显得清晰。再往前,是一片略呈弧形的坡地,地势算不上陡,却被风吹得沙土有些松。 山脚的灌木生得杂。临近一小片空地时,便看见成簇的艾叶匍匐着,叶背覆着浅白细绒。陆缄言蹲下,捻起一片叶子,轻揉后凑近闻了闻——气味干净,不见霉息虫痕。 “这边的还成。”她低声道。 她将竹篓放在脚边,取出小刀,挑着剪那些成形、叶面饱满的。一片片落在掌心,带着微凉。 山风顺着林间吹下来,不远处有鸟声零落。装了半篓后,她又往里走了几步。 半夏生得并不显眼,多藏在阴湿处。绕过一块小石坡时,她果然看见几株散在地表的半夏叶。叶片微卷,根部周围的泥色比旁处深一层,像是被翻动过。 她蹲下,用指尖触了触那层土。土软得出乎意料——仿佛刚被雨淋过,可昨夜并无雨。 她也不急着挖,先顺着边缘看了一圈。那片土壤纹理与旁边略有不同,呈轻微的“往内收”的形状。 她挑了旁侧一尺处下手,只挖最浅的一层,取其根茎。挖到第二株时,泥土在指下忽然往下沉了近一寸。 她立刻停了,往后挪了半步,目光沿着土坡往上察看。 灌木根部的表土像被水从底下走过,鼓起一层薄皮,干脆利落。她抬手轻压那层土皮,指尖刚落下去,便陷了一分。 按理说这地界本与三泠无涉,可近来三泉巷的那些细微异象,让她对“湿度不稳”格外敏感。 陆缄言沉默片刻,把手收了回来。她只挑了其中最不松动的两株半夏放进篓里。 再往里,是一片更低矮的灌木。土茯苓常生在树根附近,她沿着树根摸过去,在一株老树旁找着一块形状较好的。 她正要细看,脚下那层土皮忽然往下一陷,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整个人一倾。她去撑地时踩在一处湿泥上,脚腕一拧,身子半跪下去。 痛意顺着筋骨往上窜。 “……嘶。” 她缓了片刻,扶着旁侧树干坐稳。试着起身时,脚下一软,显然是无法再走了。 她看了眼那处刚塌的浅坑——边缘细碎,裂口新,不像旧迹。 四下无人,她抬手,朝空地方向唤了声:“有人在吗?” 声音被风吹散了一些。 她正要再唤,远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在这边?”声音清亮,是女子的。 灌木被拨开,一个身形干练的女子自林间走出,年岁约莫十七八。背着长行囊,衣着轻便,显然是赶路之人。 她的目光先落在陆缄言的脚踝,又扫了一眼塌陷的土层,眉心轻蹙:“踩空了?” 陆缄言点了点头。 女子没多问,先蹲下察了察塌土的边缘,又起身往侧方找了两个稳当的落脚点,伸手托住陆缄言的手臂:“先扶着。” 陆缄言试着站,脚腕一动便疼得厉害,身子又晃了一下。 女子便俯身蹲下,语气平稳:“我背你下山。” 陆缄言怔了一下:“这……不妥吧?” 女子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干脆:“娘子身量轻,我背着不费事。” 陆缄言犹豫片刻:“会不会耽误娘子的行程?” 女子轻轻一笑:“不会。我本就绕道寻人,不差这半日。” 话说得爽利,没有推辞意味。 陆缄言只得伏在她背上。女子站起时步子稳得很,气息平顺,显然常年练过些功夫。 风从山脚吹来,带着草叶被刮动的轻响。 走到半途,女子开口:“娘子住哪处?我好送你回去。” 陆缄言报了方向:“在三泉巷,此处略往北偏东一些便是。” 女子点头:“好。” 下了山路后,她将陆缄言放在一块平稳的石头边,又扶住她的手臂:“脚歪得不轻,我还是送你到家门口。” 陆缄言轻声道:“多谢娘子。” 女子笑道:“我叫姜妙清,你叫我清儿便是。” 陆缄言也不矫情:“我叫陆缄言,小字阿梨。” “可是脆甜爽口的那梨?”姜妙清偏头问。 陆缄言点点头。 “怪好听的。”姜妙清颇为满意,“我娘说我这性子,不适合取小字,便一直叫我清儿。” 陆缄言轻声道:“清儿很适合你。明净,也爽利。” 姜妙清被夸得眉眼更开:“娘子说话,叫人听着舒坦。” 说笑着,两人便到了医馆门口。 姜妙清扶她进去。卜怀真正端着药碗,抬眼见她这副样子,眉皱得更深:“平白添事。” 还未等陆缄言开口,姜妙清已抢先反驳:“你这老郎中也是奇怪,她不是替你采药?倒像是你使唤了她还怪她。” 卜怀真哼了一声,不与她计较,扶陆缄言坐好,俯身替她查看脚踝的红肿。 姜妙清在旁看了片刻,倒也不再插嘴。 脚踝包扎妥当后,姜妙清要告辞。陆缄言唤住她:“清儿,你说是来寻人……那人住哪里?” 姜妙清摇头:“不知。我只晓得他在沛京做官。以他的脾性,多半也是不好相与的小官。” 陆缄言又问:“那你打算从何处寻起?” 姜妙清道:“先找个客栈落脚,明后日去市集问问。” 陆缄言看向卜怀真。卜怀真没言语,只把药杵搁下,转身进了后间。 陆缄言便道:“若不嫌弃医馆简陋,可先住在这里。后院有一间小室,是空着的。” 姜妙清神色一亮:“当真?阿梨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沛京的客栈贵得吓人。” 陆缄言被她的反应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轻声道:“若不是遇见你,我此刻还困在山脚……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姜妙清摆摆手:“我救你一命,你借我住处,正好扯平。如此,我与阿梨便是朋友了。” “朋友”二字,让陆缄言怔住了一瞬。 她自五岁起跟着母亲四处行路,短暂停留的村子不少,能说上话的孩子也见过几个,却从未真正有过“朋友”。后来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不与人太近。 陆缄言眼角微微一热,却很快收回,只轻声道:“好。” 卜怀真此时从后间出来,把一根拄杖放在桌边,“正好,瘸了一个,来了一个。她的活你替她干。”说完便又进了后间。 姜妙清气得瞪着门口:“这老头到底怎么回事?” 陆缄言忍笑:“师父如此多年了,你莫在意。” 姜妙清轻哼了一声,也就作罢。 两人回到后院后,陆缄言将采来的药材放在后院石桌上,开始分类、去泥、摊开。姜妙清卷起袖子,也跟在旁边帮忙。她手脚利落,很快便看出些门道。 药香混着湿土气,院子里显得静。 做了会儿,陆缄言低声问:“清儿,你要寻的人……是很要紧的人吧?” 姜妙清停了一下,点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与他有一桩婚约。” 陆缄言轻轻一笑,眉眼里带着一点温和的惊讶:“原来如此。” 她将手边的药材放稳,声音轻下去:“那确是要紧的人。” 【阿梨养生小课堂】第三课 脚踝一时受力不稳,最容易“闪了筋”。若当下疼得厉害,先别急着站起。 一、先歇下 找处平稳之处坐好,莫让脚下再受力。轻轻抬高受伤的一侧,可减些肿意。 二、莫要急揉 许多人一痛便去揉,其实不妥。初时气血正乱,越揉越肿,反添疼。 三、冷敷为先 找块凉布敷在脚踝外侧,能收敛肿势。若在山间或路上,可用井水打湿帕子替敷。 四、后来再温养 过了最初一两日,肿意散些,再用热敷、温水泡脚,让气血缓缓行开,筋骨便好得快些。 五、行走宜缓 几日内不宜久站,若不得已行路,最好有人搀扶,步子放慢些。 身子有恙,日常调理终归有限,若觉不稳,还是请郎中瞧上一瞧为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三泉巷 · 水初异(六) 第7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七) 自那一夜与陆缄言在河边碰过面后,沈砚便将思路理得清清楚楚。他并未立刻赶往山阳县与谢无渊会合,而是趁着工部盯守松懈,连夜带人沿北端增灌试验段,自上而下查了一遍。 这一段,是工部为扩张三泠工程而硬加出的“增灌口”。近年迁民、农田扩张过急,下游水量紧缺,工部便在上游北堤开口取水;取水点紧贴旧河道,堤脚原本便不稳。三泉巷近日接连出现井水变味、墙根湿线外扩、夜间地声发空等异象,顺着线理过去,大半都指向此处。 不查还好,一细查,处处都是刻意遮掩的痕迹。 堤脚外缘,本应铺设的卵石垫层全无踪影;探杆敲下去,声里带着暗哑,再深一寸,回声发虚,像是底下被什么掏过。增灌口下方靠旧排水沟的地带,草根处的泥纹被水挤开,呈逆向细纹,说明夜里伏流水沿旧线悄悄移动。堤坡表层虽压得齐整,却像是新近补过。脚尖一落,土松得不合常理。 这些地方白日查不出来,唯有夜里水势下沉、伏流水躁动,土层深处才会漏出一两声细响。沈砚带着人沿堤走了近半个时辰,在暗处留下了标记,又将几处可疑点的泥样、草根与底土分袋封存。 等工部收到风声,已是次日一早。 巡堤的工匠说,半夜里似乎有人来过;等许迎舟带人赶到北堤时,都察院的人早已撤走,堤边干干净净,连脚印都随风散了,寻不出半点痕迹。 此时的沈砚,正坐在山阳县一处说书棚下。棚顶的竹席透着晨光,老说书人拍着醒木,慢慢讲着一桩旧案。场下人来来往往,他坐在角落,神情平静,看不出半分连夜奔走的疲色。 许迎舟快马赶至颜聿恒府邸时,正值戏班子清唱,盈盈水袖在庭中翻着。 他在廊下候着,颜聿恒一回头便看见了,随口掷下几句客套话,找了个由头离席,将他领到偏院。 “何事?”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 许迎舟上前一步,拱手:“大人,都察院那沈砚,昨夜查了北堤。” 颜聿恒神色未动:“他不是查了许多日子?有何稀奇。” “先前几次,他的动向都不算明确,像是在试探。”许迎舟压低了声音,“可昨夜,他先做出幌子,与谢家二郎出城听戏,人却半夜出现在北堤。下官今早赶去时,看不出半点探查痕迹,动手的人极干净。怕是……已有所察觉。” 院中风声一顿。 颜聿恒沉默片刻,缓缓道:“让他查。能查到几个边角,自会觉得自己有能耐。”他眼尾一挑,似笑非笑,“水至清则无鱼。他越能查到些小问题,越遮得住大的。” 他说着,露出一点冷意:“还是太年轻,以为新官上任便能做出声势。该学学周大人,知道哪些能管,哪些不能碰。” 许迎舟垂首:“大人说得是。” 颜聿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已办妥。承包作坊并入林姨娘兄长名下的小作坊,账目与往来文书都按吩咐置换过,痕迹已抹干净。” 颜聿恒点点头,抬手示意他退下,转身往内院而去。 廊外戏声依旧,却隔着两重院落,听来已有些模糊。 —— 辰光初上,殿檐下一线薄亮映在御案上。 百官列立,不远处内侍捧着折子上前,将都察院所呈之册置于御案。 承晖帝翻了几页,指尖轻敲折角,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他开口:“上游超设计水位……垫层不见……伏流水潜蚀旧河道……民居塌陷。” 每读出一项,殿中气息便更沉一分。几个靠前的官员眉目微动,却没人敢抢先答话。 良久,承晖帝抬眼:“北堤一段,如今是何人经手?” 工部一列微微一动,颜聿恒出列,随即将身侧许迎舟带出班行。 颜聿恒躬身:“陛下,北段水势近日确有偏差,工部已着人复核。或是连日雨势,导致垫层松散。臣等正调人修补……” 承晖帝轻轻合上折子。 “松散?”他抬眼,目光淡淡掠过工部两人,“卵石垫层原本便未铺设齐全,何来松散?” 殿中空气更紧了一分。靠后的御史们互望一眼,却无一人敢出声。 颜聿恒微微抬头,额间隐现紧绷:“陛下,此事……或有误查。臣愿回部再核。” 许迎舟忙跪下:“陛下,臣近日专注下游增灌事宜,未及细查北堤。此为臣失察。” 承晖帝并未看他,只问一句:“北堤堤脚空声,又作何解?” 这一句落下,殿下百官心里都是一凛。 颜聿恒胸口微微起伏,却仍稳声道:“陛下,事涉水势变化,臣等不得不谨慎。若有隐患,工部自当修补。还请陛下恕臣等一时查验未详。” 殿中目光纷纷落在沈砚身上。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请奏,只静静立在一侧。 此刻,他的存在,像把未出鞘的刀。 承晖帝慢慢道:“隐患既现,当即修补;下游灌溉,不得耽搁。”他将折子推向案侧,“其余疑点,都察院再细查。工部——全力配合。” 最后四字落下,百官神色皆敛了几分。 百官齐声领旨。沈砚垂目,未言半句。 出殿后,百官各自散去,几名御史在阶下悄声议论,而工部几人的神色皆不太好。 —— 回到公署时,沈砚一推门,便见谢无渊正坐在案前,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脚随意晃着,似是已等得有些不耐。 案上摊着半盏冷茶,旁边还有几粒剥开一半的瓜子。听见脚步,他抬眼,精神立刻一振:“你总算回来了。昨日你让我查的,有了结果。” 沈砚顺手收了收袖口,挑眉看他:“不愧是谢二郎,耳目还真是灵得很。” “少来。”谢无渊哼了一声,坐姿没变,语气却明显得意,“我与春熙吃酒时,她顺嘴说了件事。” “春熙?”沈砚问,语气平淡。 谢无渊清了清嗓子,脸微微别开:“就是……兰香阁里,与我说得来些的小娘子。” 他说这话时,耳根竟有些发红,分明想装作随意,只是装得不太成功。 沈砚低低一笑,也不揭他,只道:“继续。” 谢无渊瞪了他一眼,不服气似的,继续道:“春熙说,常庆林氏的大郎常去她那儿吃酒。前几日喝得狠了,嘴上说了句——‘我那妹夫见着我,如今也得恭敬些。’”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春熙原本没在意,谁知那大郎的小厮当场拦了话,还把她赶出去。她这才觉得不对劲。” 屋内静了片刻。 沈砚指尖轻敲桌面一下,低声道:“常庆林氏……颜聿恒几位姨娘中,有一位便出自常庆林家。” “正是!”谢无渊忍不住得意,身子前倾了一寸,“如何?这算不算我的功劳?” 沈砚看了他一眼,含笑颔首:“多谢二郎。” 他抬眼望向窗外。日头倾斜,光线落在廊下的阶沿上。 “今日天色倒好,二郎可愿同我去看一场出戏?” 谢无渊听得眼睛一亮,整个人像是立刻有了精神。 日头当空,外坡的黄土被光线压出一道明线。 沈砚与谢无渊到时,堤脚已聚了不少工匠,正按着步骤补土、砸夯。 许迎舟站在外侧,袖口卷着,正指着堤内坡让人填土。几名工匠弯腰铲着湿细沙,一锹一锹往上拍,拍得死紧;旁边有人提着水桶往堤面洒水,再用夯杵砸实。夯杵砸下去声闷,像是压在一层空鼓之上,却被硬生生敲平。增灌口附近堆着几袋碎石,几名工匠正从袋里挑石往缝隙里塞。 许迎舟听见动静,转身过来,走上前拱手:“沈大人。” 沈砚回礼:“许郎中。” 许迎舟语气平平:“多亏了大人早朝的提醒。下官监督不力,竟未及早察觉这些隐患。” 沈砚神色不动:“工部、都察院,皆是为朝廷办差,为百姓谋利,本就当如此。” 许迎舟立刻顺势道:“大人尽管放心,下官已着人细查,定会把这一段补得妥当。若大人后续还有所疑,下官必第一时间赶来修缮。” 这番话滴水不漏,听着像在表态,却留不得半点实处。 沈砚也不与他绕圈,直言道:“既如此,本官便开门见山——北堤工程的所有在册记录,包括图纸、用料、验工单、放水日记,本官都要看。” 许迎舟神色一顿,只停了一息,便恢复如常:“这……需些时日整理。下官这便让人去找。” 沈砚抬眼看他,语气不紧不慢:“不碍。郎中公务既多,本官自会派人去工部取。” 许迎舟张了张口,还未回话,身后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沈……阿叙?” 声音不大,却听得分明。沈砚微怔,与谢无渊一同转身。 来人是姜妙清,而她身侧——陆缄言拄着手杖,脚步不稳。 谢无渊先反应过来:“小清儿!小阿梨!”说着已笑着迎了上去。 沈砚只觉眉心一紧,朝许迎舟略略颔首算作告辞,便匆匆走向二人。 他先扫了眼陆缄言,语气不轻不重:“陆娘子好本事。才两日不见,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陆缄言还未来得及答,他已转向姜妙清:“你怎会在此。” 姜妙清抬下巴,理直气壮:“我来找你啊。” 陆缄言心口一跳,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姜妙清口中的“婚约之人”,正是沈砚。 沈砚眉头更紧了些:“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换个地方。” 陆缄言低声道:“我腿脚不便,就不随你们……” 话未落下,姜妙清已快步上前,一把蹲下:“这有什么的,我背你。” 话音尚未落稳,她已把陆缄言背了起来。陆缄言被突来的动作弄得一怔,手足无措,只得把脸埋在姜妙清肩侧,避开旁人的目光。 谢无渊看得直乐:“走走走,找个茶肆吃酒去!”说罢便大摇大摆在前头引路。 沈砚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更痛了,但仍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堤脚边,许迎舟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目色微沉。 北堤风大,尘土被吹得一路散开。 几人顺着堤道下去,回到官道,再往城中行。等到了城口,街市渐起,叫卖声、脚步声混在一起,气息比堤上暖了许多。 到了酒肆,四人上了二楼的雅间。窗纸透亮,桌案干净,伙计送上几样小食后便退了下去。 刚一落座,沈砚便开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姜妙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得利落:“我从家里逃出来后,本想一路上京寻你。谁知南边官道被水淹了,走不通。我只好翻山绕路,正巧遇见阿梨在山里采药扭了脚,就把人救下。阿梨心善,让我在医馆住了两日。” 沈砚眉心轻蹙:“南边官道被淹?” 姜妙清点头:“听说前几日连着暴雨。” 沈砚的视线落向另一侧,一直低着头的陆缄言:“陆娘子时常进山采药?” 陆缄言怔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常。只是医馆常用的药材这些日子迟迟不到,病人多,等不得,我便自己上山采些。” 姜妙清在旁看着两人一问一答,忽觉不对,抬眼问:“你们两个……认识?” 未等沈砚开口,陆缄言已经先道:“几面之缘,不熟。” 语气淡,却刻意地避开。 沈砚侧过目光,看她今日的沉默与克制,比以往更明显,像是刻意在与他保持距离。 气氛顿住片刻。 谢无渊怕场面僵住,忙岔开话题:“小清儿,你来京寻阿叙,究竟为何事?” 姜妙清正嚼着一块桃花糕,说得含混但直截了当:“退婚呀。” 陆缄言抬起头,轻轻一怔:“退婚?” 姜妙清点头:“不退不行。我爹娘逼得紧。” 陆缄言犹豫道:“你不是……来寻心上人的吗?” 姜妙清差点把茶喷出来,用帕子匆匆擦了擦,瞪圆了眼:“什么心上人!我是来同他退婚的!” 【沈大人水利笔记(伪)】 第四回 鹅卵石垫层是做什么的? 堤脚下那层圆滚滚的鹅卵石,有三个好处: 卸力:水拍过来,圆石一滚,力就散了。 导渗:缝隙大,水有路可走,不往堤身里钻。 稳固:压住土层,让堤脚不至于一踩就空。 总的来说——便宜、好用、不能省。 很可惜,近期北堤底下那个垫层…… 咳,先不说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