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 第1章 灵堂 沈字听被贬谪出京那天,冷风刺骨,漫天大雪。 寒冷的气息掩盖了各种味道,沈字听却闻到自己身上弥漫不散的血腥味,身上不知是伤口的疼还是寒意刺骨,每口呼吸都伴随着一股铁锈的腥气。 没人能招架得住玄枢院的刑罚。 大雪抹去了天地间的颜色,唯有站在她面前的人一身大红,那是一二品官员才能穿的颜色。 沈字听艰难地辨认,她认出那是于无声。 直到前几天,她还抱一丝期望,她求着于无声对她网开一面,即便不看在学生这层关系上,这些年的相识相处,难道抵不上一句求情的话吗? 于无声但凡开口为她说一句,她的结局也不会如此狼狈不堪。 沈字听挣扎着撑起身,双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她试图清晰地挤出字眼,想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她吃力地移动自己僵硬的双腿,费了半天劲,摆成跪坐的姿势,仍然低着头,她衣裳单薄,消瘦的后颈暴露在雪中,有种从未泯没的倔强。 片刻,一张写了几行字迹的纸从上方飘落下来,擦过她脸颊,沈字听下意识闭了下眼。 纸张正好落在了她跟前,她没力气去做捡的动作,抬眸看到上面写着—— “……沈字听犯上作乱、以权谋私,念其昔日功绩,免去死罪,罢其玄枢院录术官一职,即日出京,贬为庶民,永不得为官,永不得入京。” 沈字听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连于无声转身离去都未曾发觉。 永不得入京…… 永不得为官…… 她不甘又委屈的神情压在阴影里,一行热泪瞬间滚落下来。 再抬眼去看,天地间只是茫茫大雪,于无声的背影只剩下一点微渺的朱红,模糊不清,像是一滴融在雪中的血。 她的不甘成了痛苦,她对于无声失望至极,痛苦又转化成仇恨。 她眼里的恨意与狰狞,只有无言的雪幕、静默的天地冷漠地旁观。 一个月后,积雪渐融,将要开春,正是好时节,可是沈字听死了。死在了离京城最近的牵州。 死得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好在一位路过的老妇人于心不忍,替她敛了尸。 她被埋在一棵巨大的松柏树下,坟头竖着一块木头做的墓碑,碑上没有名字。 沈字听的魂魄在周围游荡了好些天,她看着一片空白的墓碑,想试着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可无论怎么努力,木板上仍然一点痕迹也没有。 她意识到自己是死了,再也写不了自己的名字。 所以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还下意识以为自己诈了尸。她挣扎着,想着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给自己碑上写了名字再躺回去…… 直到突然一道声音打断她的推想—— “四姑娘醒了!”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语气关切。 四姑娘?是在喊谁…… 下一刻,一双手从一旁搀住自己,似乎想将她扶起来。 沈字听顺着她的力道迟缓地挣起身,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跪着的,双腿瞬间传来刺骨的麻意。 她看到身上披着的素色粗麻布,是丧服。 还没等她缓过神,另一道声音也在一旁响起。 “醒了就醒了。”一道语气严肃,语调拖得像臭抹布一般长的声音响起,“这里是灵堂,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却没人再接他的话,整个灵堂好似都安静下去半分。 沈字听望着满屋子殓殡的帷幔纸扎,灵幡在门外排了一溜,底下跪着稀落几行穿着孝衣的人。 纸钱和线香焚烧的味道刺进她的鼻腔。 有人死了。 但不是她。 灵堂不大,她打量的视线很快转到了方才说话的男子身上。 那人面色严肃,蓄着稀疏胡子,看上去约莫五十余岁了。 他带着贬责意味的目光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醒了,便继续跪着。”似乎是故意等沈字听看够了他刻薄的视线,他才将一双冷眼从她的方向缓慢移开,“时辰还没到。大家闺秀就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沈字听听罢,里里外外扫了一眼,并不觉得这家有很大。 人也不多。都低眉顺眼,看起来都是这府里的人。既是丧礼,为何一个外客都没有? 她正觉得灵堂太安静,不闻哭声也不闻低语,倏地,底下有一穿丧服的男子说道:“父亲,四妹妹像是对您心生不满呢!” 沈字听谨慎地望去,却见说话这人正看着自己,可知这话里与她有关。她自然不可能是“父亲”,恐怕只能是他口中所说的“四妹妹”了。 可偏偏冤家路窄,这人她竟认识。 而且记得清楚——这正是当年术考抢了她第一的符承钧。 他天资平平,比她低了好几段修为,为人还十分恶劣,当年却与她同时进入玄枢院,一入仕官位就比她高了几个品阶。 沈字听反应过来了。 这里是符家。 方才有人称她四姑娘,符承钧叫她四妹妹,那么她……或是说这具身体,就是符家四小姐,符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如今怎么成了符柳? 符承钧不依不饶:“怎么,四妹妹是对我也不满吗?” 沈字听冷冷睨了他一眼:“这里是灵堂,难道要我笑?” “不过说你一句,嘴就这般厉害,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 沈字听正要开口,符老爷却断喝:“都闭嘴!” 见符老爷发怒,符承钧反而洋洋自得,有恃无恐地递给了她一个得逞又得意的笑容。 不过他的笑很快掩盖下去,因为旁边的符老爷气冲冲地转了过来。 “你哥哥好容易抽空回来一趟,今天晚上就要赶回玄枢院当值!你不说半分体恤,处处顶撞,哪像个做晚辈的!” 沈字听讥笑一声:“是赶回玄枢院,还是赶回厢月楼?” 此话一出,灵堂霎时安静,接着好几人目光互相碰撞,就连符承钧也惊诧地看了她一眼。 符老爷子更是气得不行,颤着胡子颤着手,指着沈字听,一字一顿,说出话像是往地上砸。 “我怎么就生出你这种不孝不敬、不知礼数的混账东西!” “符大人这是在骂谁?”门外传来一道洪亮飒爽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往院里望去,难掩讶异,仿佛没料到会有外客来。 沈字听也惊了一下,目光却迟了片刻。她认得这声音,这位在大启恐怕无人不晓,正是镇守漠北边关的大将军从祝。 她怎么这时候从漠北回来了? 从祝步子豪迈,没两步就穿过符家院子,跨进了门。 符老爷迅速将视线转向门外,见了来人,改了腔,收了势:“不过教训小女两句,见笑了。” 从祝听了这话,转眼向沈字听看了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从祝却没对她说什么,而是又转过了身,面向了符承钧。 从祝望着符承钧那张脸,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道:“怎么骂的不是你?” 符承钧见了从祝如临大敌,惶恐地来了个叩首:“从……从将军。” 符老爷看到儿子这窝囊样,扔了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给他,目光又回到从祝身上,牵过话头来。 “听闻从姑娘受召回京,怎么到牵州来了?” 从祝收了些许笑意,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 “找人。” 符权脸上摆出笑:“什么人竟让从大将军绕了官道来找?” “公事。”从祝言简意赅,看了眼灵堂,问道,“谦柔怎么死的?” 符权搪塞敷衍:“从姑娘回京路上,想必已经听说了。” 又听到这个称呼,从祝仍是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从某镇守边关,虽不说战功赫赫,可混到如今,也是个一品的军衔,难道当不得你一个从五品尊称一声‘将军’么?” 说罢,她不紧不慢地迎上了符权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对视一阵。 符权脸上渐渐荡漾出一抹笑来,试着为自己找个台阶下。 “常听谦柔说,她与从将军关系极好,听得多了,竟忘了从将军的身份。瞧我,方才失了分寸。还请从将军恕罪。” 从祝不再继续计较,让符权下了台阶:“符大人既然知道我与谦柔关系好,可否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恐怕不行——”话一出口,从祝的视线立刻过来了,符权意识到自己语气急了些,解释道,“明日就是出殡的日子,已经封了棺。若是再打开,恐犯了忌讳,怕不吉利,谦柔想必也难以安息。” 空气静默了片刻。 “我还什么话也没说哪,”从祝笑道,“符大人怕什么?” 符权急忙接道:“是符某多虑了。” 沈字听觉得有些意外,看了眼棺材。 死的竟然是符谦柔。 可在她记忆中,这位符家大小姐不过刚过三十,正是年纪,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明日出殡,”从祝似是边思索边重复这话,又问道,“这么急?停灵才不过两天。” 符权回道:“找人看了日子,明日是个安葬的吉日。” 还真是妥当。 从祝:“还请符大人亲口告知谦柔死因。” 符权已经打算好了措辞。 “还不是为了一月之后的术考。谦柔她晨昏相继,日夜不息,早年又曾积下病症,如今旰食宵衣,新病旧症一并发作了……唉——” “照你这么说,谦柔是病死的?”从祝问道。 “是。”符权眼珠一转,试探道,“听闻从将军此行回京,是要接替谦柔主持术考事宜,一切还要麻烦从将军了。” “陛下之命,何来你麻烦我之说?行了,不扯了。谦柔的屋子在哪,想必她准备了许多术考的资料书文,我顺路带回京。” 符权立刻把话接了过去:“一应资料书文,已经全部移交玄枢院了。” 从祝:“玄枢院?” 符权故作意外:“于大人也是主持术考的人之一,从将军还不知道?” “于大人”三个字被符权刻意读重了。沈字听心脏骤然停顿一瞬,她仍低头旁听,手却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于无声?”从祝短暂思索了一下,故作试探道,“他主持术考,想必有符大人一份功劳吧。” 符权不明其意:“此话怎讲?” “既然符大人问了,从某只好照说,”从祝笑道,“听说符大人连上三道奏疏,皆是反对我主持术考,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符权有些失惊地看了从祝一眼。不知是真惶恐还假装惶恐,抬手作揖。 “都是些谣言罢了。”符权压下了神色,“下官这几日一直忙活谦柔的丧礼,前些时日又告病在家,实在没有余力。” “人病了,可这手还是好好的。”从祝半开玩笑道,“若是我没回京,符大人这奏疏恐怕要递上去第四道。”她对着他那张老脸冷冷地摔过去一句话,“我回趟京城,还真是急死了你。” 符权连连“不敢”,仍以谣言之说拒认,最后假笑遮掩搪塞过去罢了。 从祝没再说半句无关紧要的,谈话倏地结了尾。 她正了神色,往灵堂深处走去,在棺材前点了三根香,插在铜制香炉里,最后对着牌位行了一揖礼。一举一动都很是肃穆。 不过从头至尾也没跟符权说声“节哀”。 从祝走后,灵堂又是无人敢说话的寂静。 这位符老爷倒是把方才沈字听“不孝”的事都给忘了,像是刚从鬼门关回来,脸色难看得很,已经无暇顾及旁人。 倒是符承钧,一双不善的眼睛盯着她。方才从祝一来,搅和了他的诡计和他想看的一出好戏,此时却又不好再提。所以将这份不满都积怨到她这个四妹妹身上。 沈字听全程无视,到最后才回了他一眼。她看符承钧的眼神如看烂泥,她实在不想承认面前这个人如今是她的哥哥。 等跪足了时辰,一旁那个女孩又好心地过来扶她,问要不要带她回院里休息,沈字听点头答应,一路跟着女孩的搀扶,回了“自己”的院子。 女孩还以为她跪得太久伤了身子,见她路都走得困难,临走时百般嘱咐。 沈字听走得缓慢,只是为了掩饰自己不记得路罢了,却又无法说出此事,只得将那些好心的嘱咐一一都应下来。 符四小姐住的院落很是冷清,可以说是荒凉,东厢房更是门板朽坏,纱窗残破,屋内一应陈设皆是最朴素的款式。 院里另外两间屋子都是空着的。 沈字听进了屋,先闻了闻,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没什么其他不好的味道,还算不错。 她收拾梳洗一番,正准备早点睡下,刚吹了灯,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眉眼压了下去。 “谁?” 那人影却顿了一下,不再继续敲门,也不说话。 静默等了一会,那人还是站在不动。 沈字听脸色有几分不耐,起了身,走过去开了门。 一阵夜风灌进来。 沈字听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他面脸堆笑,身材矮小,看上去比她矮大半个头。穿着看上去是这府里的小厮。 “四姑娘,老爷说,”他的音调不稳,说话像是从嘴里飘出来的,“让你现在去灵堂,为大小姐守灵。” 第2章 召魂 守灵? 沈字听原本冷着的脸渐渐化开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短暂地浮起笑意,倒是答应下来。 正要走出门,小厮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四姑娘还没换上丧服呢。”说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沈字听眼中的冷意掩在了阴影里,看起来像是并不介意,没说什么,又进屋换上了丧服,两人这才出门。 小厮打着灯笼,缩颈弓背,总是时不时回头觑她一眼。 沈字听跟着灯笼的光亮走,漫不经心地观察他。 到了灵堂之后,小厮眯着的一双细眼,不明地在沈字听与棺材之间左右扫过,像是故作玄虚想吓唬她。 沈字听懒得去理他,那小厮自得没趣,讪讪地走了。 此时,灵堂只剩下沈字听一人。 夜风时不时地送进来一阵,灵幡灵幔被风撞得四处奔逸,飘飘荡荡,好不诡异。 等到夜深人静,院里都没了声响,沈字听才起了身,脚步不紧不慢,绕着棺材散漫地打量。 她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对符家知之甚少,除了符承钧,另一个她还有一知半解的,是符家的大小姐。 这位大小姐整日瞧她不顺眼,平日里倒也罢了,在她出事,浮言漫天那段时间,符谦柔仗着一官半职,整日写奏章参她。 沈字听当年入狱可是有她一份功劳。 她抬起手,毫无顾忌地搭在棺材板上。 符谦柔生前一奏章一奏章地参她,如今死了,她还得为这个人守灵,岂有此理? 沈字听垂下眸,在犹豫要不要召出符谦柔的魂灵,问问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今日灵堂上从祝问的那些话,分明是怀疑符谦柔的死因,而符家老爷又百般遮掩,其中必有蹊跷。 而且这是最后一天停灵,明日便要下葬。 反正也不用担心符谦柔记恨上她。她如今在这具身体里,自己是符谦柔的亲妹妹,难道还能把她怎么样吗? 思及于此,沈字听下定了主意,从灵堂某个角落找到了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下压着的,还有一本监收奠仪的册子,上边都是吊唁者送过来的祭礼。 这送祭礼的人倒是不少,但除了从祝,今天一整日却没有见到半个宾客,是没人想来,还是符家定了什么不见宾客的规矩? 沈字听从中间撕了一张空白的张纸下来,拿笔润了墨,开始画她以前画过无数次的阵法,一笔又一笔,复杂的符文逐渐完整,像是要在她笔下活现起来,画毕,细一端详,又觉得不太满意,于是又在纸上添上两笔。 画好之后,沈字听走到棺材前,敛气凝神,将这张符文蜿蜒其上的簿纸往棺材上不客气地一拍,贴在了棺首。 那张纸几乎瞬间燃烧起来,发出青色的火焰,纸烧成了灰烬,沈字听画的符阵却留了下来,凿刻般印在棺木上。 灵堂内阒寂无声,却似乎有什么正在变化。 夜风卷来一阵寒冷的气息。 …… 可是接下来却没有出现沈字听熟悉的情况。 她没有料到这个局面。 棺材里毫无动静,符阵已经暗淡,灵堂只剩下虚无的残风,像是收不到回应而冷却下去的呼唤。 沈字听眼里几乎映出惊愕。 居然无法召魂…… 一般来说,无法召魂只有两种原因——或是死去的时间太长,死者已轮回转世;或是受外力所致,魂魄散了。 符谦柔死了还不到半月,自然不是时间上的原因。 那么,她的魂魄是如何散的? 沈字听眼底暗了些许。 杀人容易,可打散魂魄却难。就算是九阶的修士,都不可能保证做到。 在沈字听认识的所有人里,唯有一人有此能力,那就是于无声。 于无声……难道是他? 沈字听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并没有多惊讶,若真是如此,这对她来说倒是个借机扳倒于无声的好机会。 可若是他,那杀符谦柔的理由是什么呢? 沈字听暂时按下这个想法。 无论如何,她如今都确认了一件事。 符谦柔的死,远没有那么简单。 此时已敲过了四更。 沈字听觉得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既然魂都没了,守什么灵? 她当即出了灵堂,按着方才来的路,回了自己院里。 可一进屋,就觉察出不对。 沈字听谨慎地观察,看了眼妆台,目光又扫过床铺。 屋子好像被人动过。 沈字听倏然接替符四小姐这具身体,也不知道她什么东西重要什么东西不重要,无法细究。 不过她昨日简单检查过,在她的角度看,并没有什么有用物件。 于是也只是暗暗多加了一个心眼,比平日更警觉些。 睡了两个时辰,也没人叫她,沈字听自己先醒了,想起来今天的日子,自己身为符谦柔的妹妹,也是要一同送殡的。 想到这,沈字听脖颈又是一酸。这具身体好像从未锻炼或调养过,这两日的折腾,睡两个时辰并不管用。 什么时辰送殡?怎么府里这么安静。 沈字听起了床,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看看。 刚出了门,就看到远处正急步走过来一人,沈字听再一看,只见玄枢院青蓝制服的衣领的顶端,是符承钧气冲冲的一张脸。 沈字听疲惫地靠在墙上,身体虽然累,可她一双眼睛仍是敏锐,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她知道是出了事了。 符承钧脸上焦灼,甚至走近了才注意到沈字听站在墙边。 他看到沈字听一副倚墙而靠的懒散样,也正在看他,眉间冒出怒气来。可他还没说些什么,就听到沈字听率先开了口。 “二公子不是连夜赶回去当值吗,怎么又回来了?” 符承钧愈发被这句话点燃了怒火。 “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沈字听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后颈。追想了一会,只想到昨夜召魂的事,可又没人看见。就算看见了,也不好查。除非他们派个七阶以上的修士过来,但符家哪有那么大的案子? 她故意用了一副挑衅的语气:“说说看,我干了什么好事。” 符承钧立刻质问:“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 沈字听面不改色,心里暗自思索。 信?什么信。她从未写过什么信。 她看着符承钧那张脸,甚至在怀疑这是不是故意试探她的,可她又觉得符承钧没有装得这么像的本事。 但小心谨慎总是没错,她故作听不懂:“什么信?” 符承钧仿佛吃了火药:“你还装傻,上边连你的手印都有!” 沈字听:“……” “现在玄枢院的人都来了,你满意了吧!”他站在廊下,气势汹汹,“你议了亲,嫁了人便可衣食无忧,我还要在玄枢院当差呢!” 符承钧见她忽然不说话了,另一边又急着去见他爹,没空再继续拉扯,只得忿忿地给了她一个眼神作罢,然后便急步往院里走去。 沈字听有些烦闷,她压下一声叹息,深呼吸了一下。 信既然不是她写的,那便是符四小姐之前写的。 信中写了什么?符承钧会这样紧张,甚至提前就赶回来与符权商议。 符权院里。 “爹!……爹!” 符承钧边走边急着喊。 “你叫魂哪?”符权的声音幽幽地从东边的书房里传来。 他上了年纪,觉渐渐少了,有时清晨起来会先在书房喝茶练字,或是写奏疏。他做梦都想当个京官,可朝廷偏偏不把他往上调,他就偏要让朝廷看看京里的官都是些什么东西。 符承钧听着他爹的声音,本来奔北边寝屋的步子立刻又转了向,直奔向东边。 符承钧一进屋,符权就瞥过来了一眼。 “慌什么?” 刚问出声,符承钧就立刻接道:“玄枢院来人了!” 符权不紧不慢地蘸着墨:“都谁来了?” 符承钧压低了声:“于大人亲自来了!” 符权却不紧不慢的,在纸上落了笔。 “不就是于无声吗?你爹我又不是没跟他打过交道。” “可是爹……您这手不也是在抖吗?” “我这叫顿笔。”符权没好气道,“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符权说起来就来气,“还有昨日也是,你怕她做什么?不过一介女流。” 符承钧微睁了眼:“她可是整个大启修为数一数二的人,您难道连她也敢招惹吗?” “你爹我虽然修为不高,但我们家背后有人哪。没个骨气!” 符承钧暗想,他们家能给什么好处让大人物站在背后?但没敢问。 “是为了什么事?” “是四妹妹,她往玄枢院写了封信,”符承钧没方才那么急了,跟他解释起来,“据说信上是关于长姐病逝的事。” 符权瞥了他一眼:“你还真以为一封信就能让他们来?” 符承钧也悄悄抬眼瞥了他爹一眼,却看不懂脸色,不知该说什么。 符权又问:“他们什么时辰到?” “应该要到了,都是一行出京的,我不过比他们快了些许。” 于无声此刻已在符府门前下了马。 他手里下意识地收拾缠好马鞭,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街景。 符权不知来得巧还是一直等在哪里,瞬间便从影壁后闪了出来,满脸陪笑:“于大人,失迎!失迎!” 于无声步子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半步,侧过身,也淡淡地扬上笑:“符大人。” 符权随后领着一行人进了屋,倒茶看座,满脸殷勤,与前一日从祝来时大为不同。 “不知于大人此次亲自前来牵州,所为何事?” 于无声接过茶,却放在一边,对符权说:“自是为前户部巡官而来,不知符大人灵堂所设何处?” 第3章 相见 符权自然知道于无声指的是符谦柔,但脸上的笑还是僵了一下。 “承钧方才回来时,已经跟下官说了此事。”符权陪笑道,“那都是小女胡乱写的,前几日跟她母亲上山时,失足摔了一跤,伤了头脑。” 一番寒喧落座看茶下来,于无声礼节已经意思够了,这才起了身。 他简单地直指核心:“上边的意思,不敢怠慢。” 符权连忙也站了起来:“可是,马上就要到了出殡的时辰……” 这时于无声身后忽然站出来一个人,他对着符权一揖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怪罪下来,符大人想必也担不起。” 这人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直到于无声开口表了态,才在此时站出来。 符权一看是于无声身边的人,自然带了几分尊敬。 “这位大人言之有理。既如此,下官这就为几位大人带路。” 宋须临自以为刚才自己一句话解了僵局,带着观察探询的目光去看于无声,对方却无暇顾及他,只对着符权客气地点了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他也只得跟了上去。 符权站在灵堂门前,让开了些,示意于无声他们先进去。 “还有府里的四姑娘,”于无声缓下步子,转过来对符权说,“劳烦请她过来一趟。” “她……”符权提起她脸色就不太好,“她前几日受了刺激,只怕她言行失礼,冲撞了两位大人。” 宋须临在这时候又站了出来:“既然是符四姑娘写了那封信,总是要当面问清楚的,如此更为妥当,还是劳烦符大人了。” 符权陪着笑,颇为赞同地连连称是,然后便命小厮去院里叫人。 此时有了空隙,符权才想起来套近乎问了对方的名字,知道宋须临的身份后,又重新用赞赏的眼神将对方打量了一遍。 “早就听承钧提过,于大人身边这位学生温雅聪颖,谦逊诚恳,”符权老练圆滑之语张口便来,“今日一见,比他称赞得更胜三分!” 宋须临对这种奉承话颇为受用,却又担心过之不及,假意谦虚道:“下官才疏学浅,全赖师父不嫌愚笨愿意提携,不过资历尚浅,行事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若有冒犯,还请符大人见谅。” 于无声无意参加他们之间的互相奉承,自己先进了灵堂。 他静默地查看地上落的纸钱、墙上挂的幔帐、灵幡、烛火,以及中间一副杉木制成的灵柩。 可倏然间,他的视线停住了,似乎被什么东西引起了注意,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 宋须临这一番话本想说给于无声听,只可惜殷勤献错了时机,于无声此刻正聚精会神盯着棺材瞧,根本无暇顾及他说的那些三瓜两枣没用的。 符权不知道他暗里的这层意思,还以为自己拍马屁拍得正好,高兴地朗笑出声:“不愧是于承旨带出来的门生啊!” 正在此时,沈字听一步跨过院门,很不巧地将这个场面尽收眼底。 她眸光瞬间暗下去几分。 怎么派了这个马屁精来,玄枢院是没人了吗? 符权远远地看到她,也渐收了笑意。 “还不快过来见过两位大人?”喝斥完,又转过头跟宋须临介绍道,“这位便是小女,单名一个柳字。” 两位大人?还有一位? 沈字听冷着一张脸走了过去。心想宋须临还是这么怕死,下个牵州办差也得拉着个垫背的。 符权看着她的眼睛又嫌怨又无奈,等她走近了之后,用一副肃然地态度介绍道:“那位是于大人,这是宋大人。” 宋须临客气地对她一笑。 “符小姐。” 宋须临的招呼,沈字听置若罔闻,她目光却不可控制地望向灵堂内。 于无声不经意地转过身,视线仅仅与她对视一瞬,只轻轻客气地一点头,便收了目光,又回过身去,自顾自地绕着棺材打量观察。 沈字听心脏狂跳起来。 那天的大雪,那段离京的路,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她眼前。 牢狱里那些令她再也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又涌现出来,那些气味刺进她的鼻腔,受刑的痛苦又在肌肤上一寸一寸地灼烧。 一瞬间,沈字听看他的眼神难掩杀意。她自己都未曾发觉,气息逐渐不稳,双手也下意识地收紧。 直到于无声站在棺前,注意着棺木的某个地方,指尖有意无意地缓缓摩挲过去,这个动作提醒了沈字听。 那是她昨夜烧了符咒的地方。 此刻才想起昨夜召魂的事,心跳一顿,瞬间袭来的危机感让她因怒火而滚烫的血液冷静些许。 “……你这般无礼,”沈字听像是才恢复了听觉,一旁符权的声音这才渐渐清晰起来,“人家还不是为了你一封信来的!” “不碍事,”宋须临温和一笑打着圆场,“符四小姐长姐病逝,哀痛难忍,情有可原。” 于无声既然来了,这件事就不会只有一封信这么简单。 宋须临:“符小姐几日前曾往玄枢院写过一封信,可有此事?” 沈字听故意迟了一会,半刻才听见似的,不紧不慢地抬了眼去看他。这位她看了实在难有什么好脸色。 无他,纯看不顺眼。 “信?”她倏地浮起了笑,“什么信?” 宋须临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有些意外:“就是符四姑娘提及自己长姐死因的那封。” “如果我说不是我写的呢?” 宋须临一愣,神色似乎有着些许茫然。“那我们就只能请符小姐按下手印对比了。” “如此最好,”沈字听顺着他的话,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当即问道,“带印台了吗?” 宋须临带是带了,但原本是想在于无声提起此事的时候再拿出来的,好彰显自己周到之处,可此刻符家四小姐既然问了,他也不好搪塞。 他神色略显迟疑:“有,我特意带了。” 这句话本来也是准备在老师面前说的。 一想到失去了这个表现的机会,宋须临就有些不舒服,颇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之感。 如此一来,尽管只是一件小事,他瞧符家四姑娘的眼神便不再如方才那般客气。 沈字听将印台接了过去。 “纸。”她毫不客气地使唤道。 宋须临欲言又止。直到沈字听质询的目光过来,他才勉强地撑着一张脸去给她拿纸。 宋须临这人最要名声,不肯在外丢了半分面子和规矩,唯恐在他人口中成了不完美的模样,处处小心。自然不好当面拒绝这微不足道的要求。 沈字听才将自己的手印按在纸上,一旁的宋须临像是已经料到她要说什么,忙从怀里将叠好的一张纸拿出来,上面已有了字迹。 是符柳写的那封信。 沈字听使唤的话没说出口,却仍然给了他一眼,拿过信来,假意做出一副认真对比的模样。 另一边符权的视线跟着宋须临又进又出,半天也不知该插什么话。 他见于无声待在灵堂半天也没说句话,难免焦灼,凑过去问:“大人可觉察出什么不妥?” 于无声却好像没听见这话似的,往外转了步子,眼睛落在门外。 沈字听正看着,却见于无声一双敏锐的眼睛朝她望过来,质问道:“四姑娘自己写下的东西,也要验吗?” 沈字听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毫无惧色地回敬他的目光:“谁知道这张纸有没有被动过?若是改动了一个字,怪罪到我头上,说不定就是什么大罪。我当然要万分小心。”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说出来的这番话,就连符权都忘了制止,神情僵在脸上。 于无声眼里给了一记警示:“四姑娘似乎意有所指?” 沈字听还了一笑。 “怎么,于大人想起谁了吗?” 即使是宋须临,此时也不知如何插话了。灵堂几人竟就这么僵持地站了好一会。直到于无声移开目光,这一场微妙的对峙才结束。 “怎么跟于大人说话的!”符权突然想起来喝声道,“还不快给大人赔礼道歉!” 沈字听也像是没听到符权说话似的,目光直接略过他,看向宋须临,将手里那封信还给了他。 “信是我写的。” 信的确是符柳写的,手印都能对上。可惜她的记忆已经没了,信里的那些话,沈字听只看了个一知半解。符柳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宋须临接过信,本想问问她方才跟于无声说的那番话,但无从开口,只得先说正事,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姐姐的死,跟术法有关系?” 除了玄枢院,民间都是禁用各类法术的,也有一些特殊的寺庙道观不受此规限,本来牵扯不到玄枢院头上。可偏偏信里还写,符谦柔推行新规得罪了不少人。 新规是什么沈字听不清楚,但可以得知是朝上的事情。既然是朝廷上的事,又说跟术法有关,这可就像是说“此事与玄枢院有关”的意思了。 “信上不是写了,‘尸体诡异,非寻常死相’,还要如何解释?” “死相诡异,又怎么肯定就与术法有关呢?” “自然是我姐姐告诉我的,”索性符谦柔已经死了,魂也没了,拉她出来顶一下吧,“我喜欢听,她也喜欢讲。” 宋须临听到这话眼角不自然地抽了一下。 “你姐姐一介文官,怎么会知道因术法而死的人是什么样?” 沈字听当即接道:“我姐姐好武,不说去过多少次玄枢院,便是示众的行刑场她也去看过多次,怎么不能知道?” 宋须临:“那尸体的状态,跟你姐姐所说的一样?” 沈字听:“废话。” 宋须临:“……符大人说你前两日曾从山上摔了一跤,头脑有损,你确定你没有记错吗?” 沈字听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冷嘲。 “若不信,开馆一看便知,何必将信将疑地盘问我?” 话刚一出口,符权立刻递来一个制止的眼神。 “放肆!”他眼里全是恨她说出这话的气急败坏,“玄枢院查案,哪里轮得上你说话!” 沈字听:“不让我说话,叫我过来做什么。” “你!”符权见自己的威严没有得到重视,更气三分。 “两位稍安勿躁,”宋须临又站出来打了圆场,“此事还要看于大人如何定夺。” 于无声竟然没多问什么,他盯着沈字听看了半晌。 “那便依四小姐之见,开馆吧。” 第4章 开棺 沈字听向于无声淡淡瞥去一眼。 他方才在一旁听了许久也没出声,她说完这话他就蹦出来了。 依她之见?这是把她当刀子使呢。 符权脸上压不住了,他拿不准于无声的意思,惊慌失措都显现出来:“于大人,开棺这事……” 于无声还没说什么,宋须临和气着脸色先开口了:“下官不才,会布一手超度往生的阵法,大人不必担心,符姑娘九泉之下会安息的。” 宋须临自以为想了一个妥帖安抚人心的好法子,去看两人的反应。 符权哪里在意这个,只用一双紧张探询地目光去看于无声。 于无声知道他要说什么,意会地点了头:“不过例行公事,平常手段罢了,符大人放心。” 符权那个眼神,就是沈字听也瞧出不对劲来。听到于无声又说了这么一句话,更多了几分猜疑。 只有宋须临一张脸不明所以地僵在那里。 整个符家上下谁也没有想到,符大小姐的棺材,会在出殡这天被重新打开。 一时间三两成群,交谈耳语不断。 除了玄枢院的人,其余人都被请出了灵堂。 包括沈字听也是。 玄枢院查案的规矩,她当然明白。 就是可惜不能看一眼符谦柔尸体是什么样子。 如果让她看一眼,她起码能看出是不是于无声的手笔。 可于无声要开棺是什么意思? 他方才检查棺木的时候,那样的眼神和举止,分明察觉到了不对劲,为什么不出声? 这件事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此时围在外边,耳边尽是喧哗低语,吵得她心烦意乱。 人群中倒是有一人,下人装扮,看上去已有了年纪,唯独他对这热闹不感兴趣,只悄悄往沈字听的方向靠拢。 这人身材矮小,尖嘴黄牙,一双细眼里全是算计与淫邪之色。 沈字听察觉有人走过来,眼睛自然地扫了过去,当即认出那人。 这正是昨夜喊她去守灵的小厮。 她目光没有多停留,又不在意地收了回来,看上去并不当回事。 本以为这人会就此离开,但她随后就听到,那小厮悄声在她旁边问了句话。 他倏然开口道:“四姑娘想进玄枢院?” 这句话吸引了沈字听的注意,她转过头去看,见小厮脸上挂上了笑,也在盯着她。 沈字听没答他,眼眸轻扫,将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收束的裤腿将他小腿肌肉的轮廓彰显出来,可知腿上是有些功夫的。 小厮仍她打量,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我劝四姑娘,尽早打消了这心思。”小厮眼里不明的笑意愈深,“上京的符纸太贵,我怕姑娘您消受不起。” 沈字听蹙了眉,警惕地眯着眼睛。 她从来没听说过符家四姑娘想进玄枢院的传言,这个人是从哪冒出来这么一句的? 她正欲问,突然从门外挤进来一个人,脚步飞快,神色紧张,沈字听认出来那是符承钧。 方才一直不见他,原来是出门了。 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去做什么了? 符承钧直奔他爹的方向去,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穿过院子的身影瞬间吸引了几人的目光,就连于无声都从屋内往门外看了一眼。 符承钧还没站定就跟他爹说了句什么,两人凑着耳语一阵,符权脸上渐渐扬起了笑。 这是在说些什么? 沈字听脸色不太好了。 她总感觉这两人没憋什么好屁。 大概是盯得太久,这道视线很快被发觉,符承钧转头向沈字听的方向看了过来。 沈字听不想跟他对视,当即躲了。 却不巧迎面撞上于无声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都下意识顿住。 一旁小厮又开口了:“四小姐认识于大人?” “不认识。”不过微妙地对视一瞬,沈字听便立刻移了眼。 小厮左右看了看,低着声阴险地说:“四小姐恐怕不知道,这位玄枢院的于大人,跟我们家老爷的关系,可是非同小可。” 沈字听转头看向他,目光质疑。 小厮一副神秘兮兮的语气:“你瞧吧,他们查不出来什么的。” 沈字听眼底幽暗。 “丁三!”声音一喊,小厮即刻顺着声音扭头过去,又听到说,“老爷的茶送过去了吗?” 好像是前两天送她回院子的那个女孩。 “哎,来了!” 丁三远远地答应了一声,又扭头对沈字听笑一眼,退着身走了。 沈字听压下眼眸,将他方才的话留了意。 半个时辰过去,开棺验尸已毕。棺盖又被急不可待地合了上去。 符权见那边点了头,才从歇了半天的椅子上站起身,领着符承钧一道过去了。 看热闹的在方才就被喝退下去大半。还有一些是被味道逼退的。毕竟已经死了多日,又正值正午,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那几人已经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 沈字听也迈步走了过去。 走至灵堂前,她停下来,将众人脸色一收眼底。 “如何?”她干脆利落地问了,“尸体是否如信中所说那般?” 几人纷纷停下话音。 宋须临站在他老师跟前回了她:“尸体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是正常死后的状态,符小姐当真是记错了。” 宋须临说的轻松,脸上也有几分得意之色。 沈字听去看于无声,他却一言不发。 宋须临看不出来,于无声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不让半分,目光也一刻不移地盯着他。 于无声斜视过来,不轻不重回应她的目光:“是符小姐多虑了。” 沈字听没有半分的失望与不可置信,气极反笑。 于无声这副做派,还真是让她毫不意外。 符权如释重负地一笑:“我就说是小女乱写,”他抬手揖了一礼,“惊扰了各位大人,还请见谅。” 符权转身,霎时落下脸,指着沈字听:“看看你给两位大人添了多大的麻烦?如此无礼不知分寸,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 随后符权又请于无声和宋须临移步堂屋,几人去交谈些什么,已经无从得知。 沈字听无视符承钧转过头对她做的鬼脸,目送他们的背影,敌意渐渐从她眼底浮现出来。 既然于无声要瞒下此事,她还偏偏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符权本想留于无声在府邸暂歇,可又思及为符谦柔送灵一事,怕将人晾在府里,失了东道之谊,再加上于无声也推辞不受,也只得作罢。 此刻,符权已将于无声与宋须临送至符府大门前。 符权想了一想,还是担心有不招待之处,仍开口挽客道:“今日不如就在府中歇下,明日我再为于大人好好的接风洗尘。” 于无声站在马旁,听到符权所说,准备上马的步子又回了过来。 “不了,我在牵州还有别的事。”说完,又补了一句,“多谢符大人一番好意。” 符权呵呵一笑,看到献殷勤的机会就见缝插针道:“不知是什么事?如需符某帮忙的,尽管吩咐。” “不是什么要紧事,”于无声淡淡地客气道,“牵州有故友,顺道来看看。” 话说到这,符权再想怎么留客都不妥了。 他只得谦敬地笑着揖了一礼。 “既如此,于大人、宋大人慢走。” 于无声手上仍握着马鞭,见符权行礼,也虚虚抬手还了过去,没再多说什么,动作稳当又利落地上了马。 看着于无声远扬而去的一路尘土,符权却心下生疑。 故友?他没听说于无声还有什么故友在牵州。 不知怎的,倒倏然想起昨日在灵堂,从祝所说的那句“找人”一事。 他下意识便将这两件事关联到了一起。 牵州难道出了什么大事?还是说,谁到牵州了? 他竟然不知? 符权按下疑虑,回了府,指挥张罗着符谦柔出殡的事。 转眼已至申时。 符家将符谦柔的棺材一钉,也不论什么吉时不吉时的了,当天就要抬出府下葬。 丧仪队伍出了府门,进了西街,灵幡开路,白钱漫天。 迟了三个时辰的哀乐在此时才奏响。 此刻天上聚了阴云,遮了阳光,符谦柔的丧仪队伍更显得凄凉。 街上行人自觉地两边退散,相对无言,直到队伍过去才开始你言我语地低声议论起来。 沈字听也在送殡队伍之中。 下午扯了符谦柔的谎,虽然说不是什么大事,沈字听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送灵就送灵吧,就当为符柳替她姐姐送灵了。 一路上到城外西郊,再到棺材埋进土,最后符府中人又返回府里,都没出什么岔子。 沈字听一进院子,便看到西厢房的纱窗上竟透着微弱的烛光。 那间房不是没人住吗? 她迟疑地走到门前,往里一望,看见有个丫鬟在里面收拾东西。 沈字听不好问这是谁的屋子,就简单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呢?” 丫鬟见她问,转过身来先规矩地行了一礼,低垂着眼。 “回四姑娘,老爷说让我把大小姐房里的东西收拾一下,不用的东西这两日叫人发卖出去。” 她看见地下高高地堆了好几摞书。 “这些都不要了吗?” “是。”丫鬟答道,“老爷说,这些书都没用了。” 沈字听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作罢,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真是可惜。 她看到好几本都是符谦柔最珍惜和喜欢的书,如今都要卖了。 还不如烧给她。 这么一想,她打算明日一早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呢。 亥时将近,沈字听草草收拾梳洗了一下,便吹了灯,躺在了床上。 紧绷了一天的身体此刻终于得到放松,倦意很快袭来。 沈字听原以为自己会一觉睡到第二天。 直到半夜,毫无预兆地,沈字听倏地睁开眼,眼里全是警觉。 她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危险逼近的气息。 屋里有人。 第5章 恨语 今夜的院子里并没有月光,屋子里也跟着一片漆黑。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时隐时现,像是有人在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的声响,小心翼翼,时而停下,窥伺观察,静默了会,又在另一个方向响起。 沈字听在黑暗中丈量他的身形。 又是那个小厮。 听别人喊他“丁三”,应该是符老爷院里的人。 怎么总盯着她做什么? 进院子偷溜进屋翻东西倒是轻车熟路,上次她察觉屋里被人动过,应该也是这个丁三作祟。 符四小姐屋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么翻? 沈字听隐蔽在黑暗中,不出声,也不离开,就静静地看着这个人翻这间屋子。 倏然,窗户外又传来细微的声响。 沈字听去看,只见一个人影正从窗户翻了进来。 又来一个。 大半夜的还挺热闹。 她视线随着那人移动。 那人身材魁梧,手里有一把刀,似乎还蒙了面,看着就有些功夫在身上,不过并不多。 他左右张望着,费了一番功夫走到床边,然后二话不说冲着空无一人的床上乱砍起来。 正在桌案上乱翻的小厮愣住了,身影瞬间顿住。 蒙面人砍了半天,也不见刀下有个动静,也愣住了。 小厮竖着耳朵,听到这边的动静,还以为是人醒了,慌慌张张地就要走。 沈字听看到他怀里抱了一个卷轴。 大半夜的能看清卷轴里画的是什么吗?就拿。 小厮悄悄摸摸地将门拉开一条缝,将身子挤了出去,一步跨出了院子,急忙溜了。 蒙面人听到一听到院门处动静,还以为是有人来了,也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 紧张着待了半晌,提着刀又从窗户溜出去了。 沈字听靠在墙边,看着张皇无措逃走的两人,漫不经心的,唇边倏地扬起一抹笑来。 这是来干嘛的。 沈字听跟着翻窗出了屋。 她倒要看看,这个蠢货要向谁复命。 一路跟踪,蒙面人也没发现沈字听,跃上院墙,竟没出符府,而是沿着墙沿走,进了另一个院子。 竟然是符家人要害她? 沈字听跟着蒙面人,发现他进了符承钧的院子。 这符承钧,她前世看就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竟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害,当真是毫无人性。 既然如此,正好旧仇新怨一起算。 沈字听当下回了自己的院子,见符谦柔屋门半掩,想必是丫鬟搬完东西后忘记关上。 正好她自己打算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于是便推门走了进去。 此刻月亮已经稍稍露出一角,月光透过半遮半掩的云洒进院子里,透过纱窗,在屋里投下一道道白而淡的光影。 沈字听拿了一根火折子,吹燃了,举着摇晃的火光进入屋内。 发现陈设空了大半,搁架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尤其是玄关处的架子上,大多放的器皿花瓶,久不挪动,上面的印子非常明显。 人才死了几天,就这么着急忙慌地收拾她的东西,不知是想遮掩些什么还是根本不在乎符谦柔这个女儿。 沈字听目光一扫,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地上那几摞书册,都是些名人传记和史书文集。 从前她就觉得符谦柔很有野心,她眼里的眸光总是不曾动摇的,沈字听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升迁毫无意外。 符谦柔虽是文官,却有一颗武心。尽管她根骨不佳,无法像玄枢院其他人一样修炼,但她仍然没将练武这个习惯从生活中抹去。 就连沈字听都知道她的这个习惯。 所以当她看到好几册历朝历代的将军传时,神色并不讶异。 她记得符谦柔总是来来回回翻的那本将军传是…… 沈字听翻找了一下,借着月色,很快找到了。 ——《革谬将军传》。 沈字听知道,符谦柔其实是想进玄枢院的。 以前符谦柔就借着各种理由来玄枢院瞎晃过多回,而她们相见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意见就没个统一的时候。 沈字听被人弹劾的那段时日,符谦柔也跟着出来说她的不是。直到后来沈字听真的入狱后,却没再听过符谦柔的消息。 想必很是志得意满。 这么想着,沈字听将手里的那本将军传随意翻动了起来。 她指尖抚过纸页,本来只是随便翻翻,并不打算多看。 但是突然间,手中的书卡在了一个固定的页面上。 那中间竟然夹了张纸。 沈字听视线一停。 符谦柔放进书里的? 她将那张纸拿了出来,一展开,迅速扫视,发现上面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内容。 那是天纪十二年,术试的人员名单。 这不正是自己参加的那一年吗? 沈字听记得当时自己拿了甲字第二,她对此还颇不服气。第一凭什么是符承钧那个蠢东西? 她很快在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她眼眸微微睁大了,因为她看见自己名字上被朱砂墨赫然圈了起来。 这是谁画的? 她正准备将那张纸拿起来的时候,手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下一刻,一柄细长的刀横在她的脖颈前,刃口逼向她的脖颈。 沈字听倏地合上那本将军传,目光不急着去看人,反而在刀上落了下来。 这柄刀,她认得。 她的视线缓缓沿着刀身的线条擦过去,直对上于无声那双犀利的眼睛。 沈字听不惧,倒扬起笑来,压低了声。 “于大人私闯民宅,却拿刀对着别人?” 于无声举着刀的手不动分毫。 “书里的那张纸,给我。” 沈字听刻意默了一会,像是丈量他脸皮的厚度似的,半晌才说道:“这是我姐姐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她用视线轻轻点了一下雁翎刀,故意挑衅说道,“你这刀能不能给我?” 于无声用一双压下去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并不打算接话。 “于大人白日说姐姐的死并无不妥,夜里却偷偷潜入府邸,暗自调查,此是为何?”不等他开口回答,沈字听先半开玩笑似的问了,“难不成是来毁灭证据的?” 于无声细微地调整了一下拿刀的动作,眼里似乎有不快的神情。 “四小姐刚刚举止动作,到不像是进自己姐姐的屋子,”他动作不似方才那般紧绷了,“你父亲说你前几日在廊山上摔了一跤,回来后,脾性变了很多。” “于大人以前在玄枢院也是威名赫赫,廉洁奉公之名远扬,如今不也与官勾结么?”沈字听与之一笑,“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于无声微眯了眼:“四小姐如何得知我以前如何?” 沈字听又搬出了符谦柔:“自然是我姐姐告诉我的。” “符大人可不像是会说我什么好话的人。”于无声淡淡地说。 这句话似乎吸引了沈字听的兴趣,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于无声,脸上几乎在笑。 “所以你杀了她?” 于无声蹙着眉将她的笑容尽收眼底。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沈字听的目光上下来回打量了一遍于无声,意味再明显不过:“不然你为什么现在会站在这?” 黑暗中,沈字听好像听到于无声沉沉地一声叹息。 沈字听本以为于无声不会回答,可是却听到他说:“符大人生前曾托给我一件事,不过应约罢了。” 她听到这话倒觉得有几分可笑:“她看到你掩盖他的死因,如此行径,想必只会含恨九泉吧。” 于无声这次没有再回答。 沈字听也不等他,继续说了下去。 “也是,于大人连自己的学生都能见死不救,为了升迁,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于无声静默了一会,说道,“不知四姑娘说的是哪位?” 沈字听眼眸压下去了。 “少装傻充愣。” 于无声却看了她半晌,才问道:“……你们认识?” “不巧,”沈字听随口就扯了个谎,“前些日子她刚到牵州,我们一见如故,交谈颇深。” “她曾来过府中?”于无声问。 沈字听紧紧地观察他。 渐渐的,于无声神情变了,方才的疑惑倏忽消失的无影无踪,又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那便让她安分些,别又在牵州惹出什么乱子来。” 沈字听双眸冷沉沉的:“于大人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学生如今的境况么?” 于无声此时终于收了刀,刀没入他腰间的鞘中,他注视着沈字听,语气十分平淡:“她早已不是我的学生。” 说罢,并未移开视线,一双眼睛漠然地观察着她。 沈字听当即急了气息,恨意在她眼里闪烁着。 “不知道她听到你这句话,会有多伤心。” 此时,云层似乎完全散了,苍白的月光透过残破的纱窗,将屋内的黑暗撕开几道缝隙。 于无声:“她跟你说了多少事?” 沈字听:“于大人觉得呢?” 于无声沉默良久,说道:“既如此,替我告诉她一声,京里有人在找她,让她小心些。” 沈字听讽刺地嗤笑一声,问道:“你也会在乎她的生死?” “不过顺便卖符大人一个人情罢了。”他迈开了步子,似乎准备走了,但又缓了一下,最后说了一句,“四小姐不必特意替我瞒着今夜之事,符大人那里,我自有应付。” 说罢,也不再看沈字听,推开屋门,几步走出了院子。 沈字听在静寂的黑暗里缓了许久。 这时候才注意到,左手拿着的那本书,因方才紧握得用力,已经皱出了很大的痕迹。 她倏然松开手,血色渐渐漫回指尖。 方才于无声说过的话似乎还滞留在这间屋子里,让她透不过气来。 沈字听竭力稳下心神,恢复些许理智。 她将那张纸从书里拿了出来,折好收进了自己的袖口。 然后站在屋子中间四下里一巡睃,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引起她关注的东西,只随意翻动了几本书查看,但都毫无线索。 倏然,远远地响起了梆声。 五下梆声,一声锣响。 紧接着传来更夫悠扬的吆喝:“寅时五更——” 已经到五更了。 沈字听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于无声方才说的话,“自己”在几日前曾在廊山上受过伤,而且还不轻。 沈字听很在意。她怀疑自己成为符柳,与这件事息息相关。 她出了符谦柔的房门,又出了院门,紧接着,从符府的偏门溜出去了。 刚一出去,没走两步,迎面就撞上了打更人。 沈字听将人一拉,开口就问:“劳烦问一下,廊山在哪?” 更夫将她一打量,是个得体人,于是便回了:“哎哟,天还没亮去廊山做什么?扫墓去?看到西边那座山了吗,那就是廊山。” “扫墓?” 更夫:“廊山上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坟哪,不是人家的祖坟就是野坟,你这还在寅时,我五更的锣也才刚敲了没一会呢,你这时候……” “该怎么走?”沈字听打断道。 更夫好心告知了路线,看到沈字听离去的背影转身回头看了好几眼,心里还嘀咕着怪人,摇着头回家了。 上山的路并不难走,有一条一看过去就知道有很多人经常走的小路,没什么杂草,较为平坦。 本以为要爬到山顶,但还不到半山腰沈字听就停了下来。 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事物。 是那块无名的木碑。 第6章 阿铮 卯时刚到,天已微亮,沈字听拔了那块木碑掘了坟,把自己的尸体挖了出来。 以往在玄枢院的时候,沈字听经常跟有经验的前辈学着验尸。 她学得很快,是当时那批人当中最有天赋的。 恐怕她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未来有天会亲自验自己的尸体。 尽管此时天已有些光亮,但周围有树木遮挡,光线仍不够。 沈字听点了火折子,蹲下身,将火举近了眼睛凑过去细细观察。 当火折子从头到脚缓缓滑到腹部时,沈字听的手顿住了。 迎着微风的火光与沈字听的眼帘一同颤抖着。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认出那是于无声独有的一种杀人手段,她曾亲眼目睹过,绝对不会记错。 是他。 居然是于无声。 是他杀了她。 沈字听眼里翻涌着怒火。 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于无声这么恨她,罢黜永不为官还不够,还要除之而后快,到底为什么? 几个时辰前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让她小心之类的话,人都死了,还小心什么? 她看着四周荒芜的土坡,又想起昨日于无声与宋须临他们来符府的场景,心里如刀刺一般。 不行,沈字听不能死。 不能就这么死。 她要为自己当年的罪名昭雪。 她要把属于自己的都争回来。 她当下去四周找了一些木枝干草来,堆在尸体的下方和面上。 手触尸体及腰间时,沈字听觉察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是一块质地润雅、方形圆角的和阗玉。 沈字听将玉佩取了下来。这块玉让她在这世上仍感到有一丝温情,眼睛就要一酸,她迅速地撇去情绪,将玉上的泥土抹去,妥帖地收好。 沈字听将火折子凑到干草底下。顷刻,漫天的火光与如燃烧般的朝阳一同升起。 她看着火,眼中闪着光,火光像是融化了当年积压在她眉间的霜雪,烧尽了不甘,只留下恨。 山风吹过,将燃尽的灰烬往山高海阔处扬去。 沈字听下了山。 快走至山脚处时,迎面撞上来急急匆匆满头大汗的一人。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木桶,桶里摇摇晃晃的大半桶水。似乎是注意到山上有人下来,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与沈字听的目光碰上。 “山上是着火了吗?我在山底下看到有好大的烟。” 沈字听默了默,“火已经灭了。” “灭了?”他吭哧着喘着粗气,方才焦急的神色此刻松下些许,“……灭了就好。” 那人就这么信了沈字听的话,倒让她有些意外。 沈字听问:“你是在哪看见的?” 他看样子也不打算继续上山,将桶里的水往旁边一倒,叹了口气:“我正准备出城,路上瞧见的。” 沈字听看了一眼将亮的天色。 “出城?”她问。 “是,”那人点了点头,跟她解释起来,“这不是今年的术试快开始了吗,上京,参加考试去。” 沈字听一听这话,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参加术试?” 这看起来跑两步都够呛。 那人当下听懂了她话中的怀疑:“哎呀,资质平平也可以拼力一博试试看嘛,我跟你说,还有比我更差的人呢,不也照样能参加?” 沈字听迈出步子往山下走。 她低头看着路,漫不经心问:“为什么?” “这话说的,谁不想进玄枢院哪?” “那倒是。”她两手环在胸前,同意地点了点头,“我也要去。” “你?”那人也跟着她一道下山,倒挺自来熟,接着说道,“我看你也身板瘦弱的,搬块石头都搬不起来吧,能拿到准考文书吗?” 准考文书?还要这东西吗? 当年她跟母亲在京,那时候仰闻玄枢院大名,为了参加术试,她直接去拦于无声的轿子了。 后来她直接就参加了考试。 见她迟迟没有出声,那人忍不住问了:“怎么?你难道不知道?” 沈字听问:“是近两年才要的吗?我怎么记得前些年不用。” “谁说的,一直都是这样,”那人嘴角撇了一下,“普通老百姓想进玄枢院啊,一年比一年难。” 沈字听默了默,“怎么拿到准考文书?” “入围考啊,”那人说道,“各州府都有,当然,如果你有人推荐那就更好了。” 沈字听将信将疑地问:“你入围考过了?” 那人停下脚步,瞳孔微微放大了:“那当然。”他又咕哝了一声,“小瞧人。” “行。”沈字听转过身,对他浅浅一点头,“谢了。” “哎哎哎!”那人赶上来叫住她。 沈字听转身看他一眼,等着他说后话。 “你是要去参加入围考吗?”那人似乎在替她着急,“如今恐怕是来不及了。” 参加入围考? 沈字听一笑:“我自然有人举荐。” …… 符府门口。 天已经亮了大半,街上已经出了好几个冒着热气的摊子,四周不知哪家院子里时不时传出鸡鸣与狗吠。 沈字听提着一袋包好的包子,正往府门走去。 她正准备踏进门,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一抬眼,对上了丁三那双笑眯眯的眼睛。 接着就听到他说出一句她没想到的话来。 “不知您……是哪位?” 这又是闹哪出。 沈字听脸上不快的情绪一闪而过,竟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来:“我自然是这府里的四小姐。不认得了?” 小厮将她从头到脚极缓地打量一遍,笑着问:“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么?” 沈字听眼神忽暗。 “没有。” “那恐怕,不能让您进。” 沈字听脸色冷了一下,又笑着问:“进自家的府门,这么繁琐?” 小厮脸上是笑,话里全是刀子:“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免得又有什么疯婆子二傻子冒充是这府里的人,小的不过依规矩行事,您也不好叫我们为难不是?” 沈字听温和的笑渐渐僵在嘴角。 “小的还有个法子,不知您是否愿意试。”小厮边说,边笑着用一双眼睛从下往上觑着去看她。 沈字听敌意地审视了他一下:“你说。” “您在此地稍等。” 说着,小厮走至门后,顷刻,再出来时,双手上多了一桶的冷水。 他走出来没有多说一个字,提起桶就往她身上一泼。 沈字听瞬间的反应是担心左手袖中的那张人员名单的纸,于是下意识侧身一躲,水落空了大半,不过还是淋湿了她的右身,以及她方才买的热腾腾的包子。 冰冷的水滴顺着袖口滴落下来,腰边的衣服因浸了水而紧绷着贴合在皮肤上,寒意瞬间传来。 她眼中难掩凶光,阴沉沉地望过去。 丁三笑意却更深了。 他的视线,沿着她身体右侧的轮廓与线条觑过去,笑着开口道:“是四小姐,没错。” 沈字听呼吸变深变重了。她几乎要克制不住怒气使然的冲动。 倏地,从门内疾走过了一个女孩,一巴掌就对着丁三扇了过来。 “你胆子越发大了,这可是府里的四小姐!” 丁三挨了一巴掌跟没挨似的,仍笑眯眯的:“阿铮姐,四姑娘不知从哪回来,身上都淋湿了。您快带她去换换吧。” 阿铮瞪了他一眼:“你……” 丁三弓着腰,却打断阿铮接下来要说的话:“小的还要给老爷泡茶,先告退了。” 见他这么说,阿铮也无法再继续追究。 毕竟,丁三是符老爷身边的人,符府上下都对符权毕恭毕敬,何提他身边的人呢?而且,符老爷最近还对四小姐发了一通火,下令让她闭门思过来着。 这个丁三,肯定是得知了这件事,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再想如何,阿铮也只得都匿藏在不平的眼睛里,不好发作什么。 她走过来扶着沈字听。 “四小姐,奴婢带您进屋去换衣服吧。” 沈字听按下眼中的情绪,对着她点了一下头,跟阿铮进了院子。 阿铮虚搀着沈字听进了屋,关上屋门,便想替她宽衣解带。 沈字听袖子里还有东西,多少顾忌着让她来帮自己更衣,只得说:“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沈字听本以为自己客气之后,阿铮会像之前那样离去,顶多走的时候多几句唠叨的话。 可是今日的阿铮不知怎么了,迟迟不愿离开,沈字听不得不捉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要过来更衣的手。 沈字听将阿铮的手一抓住,脸色瞬间一变,她察觉到手上的异样。 阿铮似乎注意到她的脸色,也静在那里。 沈字听将阿铮的袖子一掀开,愣住了。 只见她一双手臂上画着奇怪的符文。 那是她只在**上见过的法咒。 “我就知道……”阿铮却在此时喃喃出声了。 沈字听一抬头,发现阿铮也正看着她。 “知道什么?”沈字听问。 阿铮眼里不知是失望还是疏远。 “你已经不是四小姐了。” 沈字听闻言,两只眼睛警惕起来,紧紧地观察面前这个女孩。 就在这时,门外急匆匆走来一个丫鬟,低着头,看上去有什么急事。 沈字听与阿铮同时往门外看去。 只听得那丫鬟细着声说道:“四小姐,夫人叫你过去。” 第7章 要挟 沈字听跟着丫鬟进入屋里,还没看清面前人长什么样,一声冷喝就扔了过来。 “跪下。”那声音对她说。 沈字听不轻不重地望去一眼,只见座上右边坐着一位鬓发齐整,衣着华丽的女子,看上去有了些年龄,髯边已有几缕白发,约莫四五十岁了。 这妇人姓岑,十七岁时就嫁给了符权。 若是在五六十年前,岑夫人作为符府唯一的夫人,理当要被称为“正室”。 不过现在律法上,已经不再允许多妾的制度,已经没有正室与妾室之分。 符权母亲前些年病逝,再加上岑夫人是唯一的正妻,符府后院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跪?跪便跪。 沈字听动作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一副任凭发落的模样。 看来这位夫人也不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四女儿。前几日摔伤,符家老爷和夫人貌似对此都并不在意,她待在符家这几天,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的状况。 今天还是第一次与符府夫人正式见面,结果一开场就是这样。 接着,沈字听就听到岑夫人冷声问她:“你可知错?” 沈字听低头略一思索,若说错事,她干了可不止一件两件,也不知道这位夫人指的是哪一件。 于是她沉默了一会,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见她不回答,岑夫人语气里似乎更多了几分气愤,“不过前几日扔了你一把破扇子,你要跟我这样置气到如今?” 原来有过旧怨。 沈字听没说话,默默地继续往下听。 岑夫人发了狠一样的眼神突然松下几分,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瞬间对沈字听桀骜疏远的姿态不在意了,无所谓地接着换了个话题。 “反正,我与你父亲已经给你说好亲了,以后你嫁到别人家去,我也管不得你许多。” 说亲?符谦柔可是昨日才下葬,这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我不嫁。”沈字听斩钉截铁道。 “你不嫁,还想做什么?”岑夫人一声冷笑,“若是像你姐姐一样有半分听话倒也罢了,可你……”她话到此顿了一下,沈字听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你如此冥顽不灵,之前的差事让你给搅了,还妄想会有其他出路?” 符家原来还给符柳介绍过差事啊?沈字听注意起来,她对符柳这段经历还一无所知,如果日后谈及,免不了会露出马脚。得想办法找个机会打听打听这些事。 反正进京也是要户籍文书,掩盖替换不了符家四小姐这层身份,还不如直接说出来。 “我要进京。”沈字听抬眸,终于说出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我要参加今年的术考。” 闻言,岑夫人脸色一僵,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句话似的,当即拍案而起。 “胡闹!”她严词厉色道,“你一女子,混在那些男人里参试,成何体统?不给符家丢脸我都念佛了,还参加术考?” 沈字听言之有据:“历年也有女子参试,凭什么我不行?” 岑夫人见她顶嘴,气得念起好来,指着她说:“你怎么不去看看她们的下场?哪个能有个好结局?” 沈字听只是无畏地望着她。 岑夫人读懂了她眉眼间的意思,冷冷地摔给她一句话。 “你难道想做第二个沈字听吗?” 沈字听眸光一冷。可岑夫人浑然不觉刚刚的话对她的意义,继续说了下去。 “你嫁了人,每日相夫教子便可以过上安然无忧的日子,何必要去走这些崎岖坎坷的难路?且不说你天资平平,就是沈字听当年那样的天才,如今也……” “够了!”沈字听起了身,再也听不下去了,“不管你说什么,给我定了哪门子亲,我都要去。” 言尽于此,沈字听转身出了房门,衣袍与门帘交错擦过,带起一捧转瞬即逝的风。 岑夫人在原地望了沈字听离去的背影许久,几乎要气得摔杯子,但终究忍了下来。 她缓缓坐回了方才的椅子上,气息此时才得以逐渐缓下来。 不多时,一旁转出个人来。 刚一露面,就对方才的发生的场景发表了自己的态度。 符权冷哼一声:“参加术考?” 话说到这,不见后话。但那一声冷哼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参加术考?痴心妄想。 岑夫人已经稳了心神,转而过来宽慰符权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过后我再去劝劝吧。” “劝?”符权又一冷哼,“有什么好劝?让她去。” 岑夫人估摸着这话是故作讽刺,又猜测道:“难道是昨日见了玄枢院的人,这才有了这个心思?” “亏你还是个做母亲的,连这点事都不知道。”符权冷冷一瞥,张口就指责道,“她早想去,我都拦了多少回。” 岑夫人当然知道,之前也找她说过好几次,但她以为符柳早就收了这个心思,后来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谁知道如今竟然比当年还要决心?也不知道到底是受了什么事情的刺激…… “那柳儿那边——”岑夫人顿住话头,看着符权,询问他接下来的意见。 符权背着手,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让她去吧,”他抬手一挥道,“让她去碰得个灰头土脸!” · 沈字听从正屋出来整个人都气冲冲的,她大步流星地穿过游廊,回了自己的院子。 什么叫“第二个沈字听”? 在世人眼里,原来她就如此悲惨不堪,还有谁记得她当年立下的功绩? 刚一进门,步子才迈了一半,沈字听就顿住了身形。 丁三在门口站着,注意到她回来,视线立刻过来,像是在这等她似的。 沈字听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心情差得很,懒得理他,径直走进了屋,直接将他一个大活人忽略掉了。 这符府已经待了几日,沈字听对符柳房内的事物尽皆知悉,很快就找到了能拿来衣物行李的包裹,她没再犹豫什么,直接收拾起了东西,在衣柜翻找着,然后挑了几件方便的衣物塞进包裹里。 她毫不避讳,门就这么敞着,也不管门外的丁三到底找她做什么,她已经决定明日就离开牵州,一出符府,就再也不用被这个人烦了。 可她收拾收拾着,突然发现自己那枚玉佩不见了,心脏倏然一顿。 沈字听四处翻查起来,甚至把方才塞好了衣服也一把都倒了出来。 “四小姐可是在找这个?”丁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沈字听转过身一看,见丁三将她的那枚玉佩攥在手里,举得高高的,故意地来回晃荡。 沈字听几乎忍不了了。她此时甚至想将对方杀之而后快,让丁三的眼神和声音在她眼前永远消失。 但她没有这么做。让她忍耐克制的不是理性,而是她的自尊。 她觉得将自己的杀意暴露在这种人面前,是一种自我践踏。 “你想怎样?”沈字听平了情绪,甚至扯出了一抹笑来,“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丁三没料到沈字听会是这个反应,竟一时迟疑地愣在那儿,片刻,才消化完似的,清了清嗓子。 “四小姐难道不清楚?”丁三走近了几步,随手拿起了一件刚刚沈字听收拾的衣服,凑到自己鼻下,目光却紧紧地觑着她。 沈字听没什么情绪波动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极轻地发出一声嗤笑。 “清楚什么?” 丁三没听懂笑里的讽意,欣喜接道:“小的对四小姐的一片痴心啊。”他笑眯眯地说,“你我都是被人踩在泥里的人,多般配!何必去跟那些脑袋顶上长眼睛的权贵硬碰硬?我们两个离开符府逍遥快活,不好吗?” 沈字听不答,盯着丁三的眼睛。 空气一时间静谧得有些诡异。 “好啊。”过了片刻,沈字听倏然弯了眼睛,毫不设防的模样,“今夜你来我房中,我们一起逃出去,如何?” 丁三喜不自胜,脸上的褶子一道深一道地尽皆展露出来。 “好,好!”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字听唇角忍不住讥讽地扯了一下,像是无声的一抹冷笑。 丁三看上去像是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细节,沈字听趁机便问:“那这玉佩现在能给我了吧?” 一听这话,丁三的笑收敛几分,更多了几分狡猾。 “现在不行。”他阴险地开口,“等到了晚上,一出符府我就给你。” 沈字听也就此作罢,像是真的答应他似的,肯定道:“好。” 天黑得很早,街上人来客往的喧嚣渐渐淡下去,一家又一家的炊烟争先恐后地升上天空,饭菜的香气在各个院子往返流连。 沈字听与符家一道吃饭时,在符权身旁伺候的丁三,时不时便递过来一个特殊意味的眼神。 沈字听只若有若无地牵起一抹笑,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饭,回了院子。 今夜是一月的下旬,正值下弦月,月光惨淡,夜里的光线并不充足。 戌时刚过,沈字听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她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奇异的光,唇角也扬起诡异的笑来。 第8章 符柳 第二日,符权大发雷霆,丁三不见人了。 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自己的权威被这样无视,令他怒火四起。 “把人给我找出来!”他喊出一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气势。 符府的下人又开始窃窃私语,唯有沈字听充耳不闻。她已经准备今天动身离开牵州,符府的喧嚣从此与她无关了。 一应用物都准备妥当,沈字听已经背好了行囊,准备出门了。 她将房门一打开,上午明亮的阳光照射过来,她轻微地皱了下眉,却不是因为耀眼,而是看到了阿铮。 阿铮站在门口,而且似乎站着等好一会了。 沈字听这才倏然回想起她昨日说的话来,阿铮说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四小姐了,这话的意思旁人不懂,沈字听可是心知肚明。 看来这位阿铮,不是与符柳的关系较好,就是观察力异常敏锐。不然不会发现她与原来的异同。一定是发现了她身上许多不对劲之处。 沈字听见她怀里抱着一袋什么东西,看样子似乎是那给她的。 她知道阿铮有话要说,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等了片刻。 “四小姐。” 喊了这一声后,阿铮突然又停住了,有些迟疑。 沈字听往一旁让了让,示意让阿铮进屋说。 阿铮见她做出这一举动,神色竟然有几分感激,她眼角淡淡的亮出一抹笑来,抱着怀里那堆东西进了屋。 进屋后,阿铮将那个布袋子放在了桌案上,四角散开,只见里面乱七八糟地装着各种东西—— 几张洇着墨迹的草纸、一对环钗、一方帕子,还有……一把卷轴。 沈字听当即就注意到了那把卷轴。 那不就是丁三那晚从她房里拿走的东西吗? 阿铮见她的目光已经望了过来,便开口解释道:“这些都是从丁三屋里搜罗出来的,我见是四小姐的东西,就拿过来了。” 沈字听走近了,手指有意无意地略过其他物品,然后漫不经心地拿起了那把卷轴。 她扯开卷轴的绑线,往外卷开了来。 画纸上渐渐展现出来的,是一名女子的面庞,清隽秀丽,面容姣好,眼尾细长,盛满了笑意。 她仔细看了一阵,却不得不被一旁阿铮的注视吸引了注意,沈字听余光察觉到阿铮观察她的眼神,于是敏锐地投去一眼。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阿铮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她闪避地目光很快转移到画卷上,又鼓起勇气问沈字听。 “……四小姐不认得这是谁了么?” 沈字听垂眸,将这副画像重新卷起来,随口搪塞道:“我记忆有损。” 阿铮抬眼短暂地在她脸上略过,低下视线才敢说:“恐怕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沈字听绑线的手一顿。 她警觉地望过去,盯着阿铮看了一会。阿铮虽然这么说,但眼里却没有像丁三那样狡诈的气息。 沈字听如同叹息般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为她指出一个事实,直白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阿铮缓缓睁大了双眸,看起来像是很震惊,但这股震惊淡却得很快,随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的落寞。 沈字听以为她不知道这件事,可阿铮脸上的落寞又实在难以解释。 察觉到这种不对劲,所以她又问:“你知道?” 阿铮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前几日的时候,这个诅咒的禁锢突然消失了,我当时还以为诅咒终于解除了,”阿铮撩起衣袖,缓缓摩挲着那一处的肌肤,“可是后来我发现,它对我身体的影响更严重了,每到深夜的时候,身上每个地方,都钻心刺骨地疼。” 沈字听走近了一步,目光紧盯着阿铮的胳膊,画在内侧的符咒形状诡异无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寓意。 “是谁画在你身上的?”沈字听沉着声问她。 阿铮怯生生地又用衣袖挡住,似乎有些抗拒聊这个话题。 沈字听不打算按照她表露出来的意愿揭过此事,追问道:“不愿说?” “不,不是……”阿铮低声争辩了一句,犹豫半晌,还是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 沈字听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眼中的犹豫。 她试探道:“你心中有猜测,但不敢说?” 阿铮听了这话,立刻看了沈字听一眼。 得到了这个眼神,沈字听心中便明白了。 关于这个咒法,她也只是略懂一二。这个咒的复杂之处就在于,必须至少要两个人才能完成。被施了这个咒的人被称作“阴契”,而关联的另一人则为“阳契”。 诅咒完成之后,“阴契”只要待在“阳契”附近,“阳契”就会如同一个废人,不仅灵力全失,根骨也会日益变差。 受这个诅咒影响最大的还是“阴契”。如果距离“阳契”太远,就会浑身疼痛不止,超过两个时辰就会死亡。 自然,诅咒失效,如其中一方死亡,“阳契”或许有一半可能不会有事,但“阴契”无论如何都是死。 沈字听看过阿铮臂膊上画的咒文,已经没了法力,看样子是失效了。 而且失效的时间应该就在不久前,估计也就几日,否则,此时就没有什么阿铮站在她面前了。 沈字听紧盯她的眼睛。 “你怀疑是符家人下的手?”她声音低了些。 阿铮眼睛里毫无掩饰的惊诧,还有一丝对沈字听的警惕和陌生。 她眸光淡了些:“这些话,不像是四小姐会说出来的。” 沈字听:“……” 若昨日的话彼此不提,或许还可以装傻忘记过去,此时又有试探的意思,怕是无论如何都避不了了。 话到了这步田地,沈字听也不再遮掩什么,反而问道:“那她……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是冒险的,这无异于承认,自己与她是两个人。 阿铮也很意外,几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但很快被这个问题吸引了注意,当即就思索起来。 “四小姐谨小慎微,从不多言,”阿铮说道,“她从不当面驳斥老爷和夫人的话,总是很安静。” 沈字听淡淡地笑了。 阿铮着急于自己三言两语讲不清符柳的全貌,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四小姐人很好的,我现在的名字,就是她为我取的,她很努力,还说愿意去漠北从军,经常通宵达旦……对了!” 阿铮说到这儿,突然又走到桌边,翻找起桌上散落的那一堆东西。 再回来时,沈字听看到她手上多了几张宣纸。 她将卷得乱七八糟的纸铺展开,给沈字听看。 “这些都是她刻苦练习画下来的,”阿铮滔滔不绝地说,“我虽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知道,四小姐的志向比二公子要大得多了。” 沈字听已经无暇听她说的话了。 那纸上画着的,是召魂的阵法。 她的目光聚焦在那张纸上,手下意识接了过去。 这样的纸有十来张。不过,每张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她应是练习了很久。 符柳是从哪得知的这个阵法? 她想召谁的魂? 沈字听眉眼严肃起来了。符府的这位四小姐比她想象得复杂,要有野心得多。 难怪前几日那个丁三很是突兀地跟她扯什么“上京的符纸太贵”之类的话,原来是偷了她房里的这些东西。 思及于此,沈字听又去翻了一遍那些东西。 她重新拿起那卷画轴,展开,问阿铮:“这上面画的到底是谁?” 阿铮目光扫过卷轴,紧接着又回到沈字听脸上,忧虑道:“这是三小姐。是您的姐姐呀。” 这个答案对沈字听来说多少有点意料之外。 她重新审视了一遍画像,发现眉眼之处的确有几分相似,像符谦柔,也有符柳的影子。 “她人呢?符谦柔丧礼上为何不见她?”沈字听问。 空气突然滞住一般,静了半晌。 “三小姐她,”阿铮有些艰涩地开口道,“她已经死了五年了。” ……死了? 符家的姑娘是中了什么诅咒吗……怎么一个个都如此薄命? 沈字听突然后背有点发凉。 下一个搞不好就是她了。 可原因到底是什么? 难怪符柳一直在练习召魂的阵法,沈字听按照最大的可能性猜测,她应该是想召三小姐的魂。 这么说的话,符柳难道是在怀疑符三小姐的死不对劲吗? 她也许……不,她肯定知道些什么。 沈字听看向阿铮,眼角微弯。 “我们或许可以做一笔交易。” 阿铮并不反感抗拒,问她道:“什么交易?” “你可以跟我一同上京,我有法子救你。” 沈字听就说到这,停住,等待阿铮消化掉这句话。 阿铮闻言,果然静默着思索了好一会,但很快蹙起了眉。 “那你需要我给你什么呢?” 沈字听:“替我瞒着身份。”她把这件事搬到台面上说,总有种赌一把的意味。 但是却说的把握十足似的。 这次阿铮考虑的时间变长了,直接可见的犹豫与迟疑。 “好。”阿铮终于答道,“我答应这笔交易。” 沈字听点点头:“那你等会儿也去收拾一下行李……” “但我还想知道一件事,”阿铮声音果断,倏然断了她的尾音,“你如果不是四小姐,那你是谁?四小姐……她还会回来吗?” 沈字听身形一顿,没有准备好回答这样的问题,只是看着阿铮,半晌没有开口。 于是空气就这样静默了片刻。 “你知不知道沈字听?”沉默的尽头,她如此问道。 第9章 停月镇 阿铮一副回想的样子,应是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片刻,她似乎联想到了记忆,转过头说:“我好像听大小姐提过这个名字。” 符谦柔提起她? “她?”沈字听觉得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随口说道,“想必没说什么好话吧。” 阿铮摇摇头:“不知道。只记得当时大小姐跟老爷吵得很厉害。” 沈字听这下真有几分意料之外了。 这两个人吵架,之中还带了她,总感觉有种莫名的怪异。不像好事但又没坏事这么简单。 阿铮没等到她的后话,于是忍不住好奇问:“所以,你跟这位沈字听是什么关系啊?” “我是她的亲传弟子,深得她的真传。” “真的吗?” “我会参加今年的术试,到时候你可以分辨真假。”沈字听对她一笑。 阿铮眼睛一亮。沈字听以为她将要说些什么,但直到阿铮眼里的光芒逐渐黯下去,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聊了,而是说:“那,四小姐她还能再回来吗?” 沈字听有些于心不忍再去直视她的眼睛了。如果是符柳,此时与自己的眼神会是一样的吗? 她低垂着眼眸,说了实话:“恐怕不会了。” 阿铮得到这个答复,从离开符府,一直到出牵州的路上,都没再提这件事。 阿铮与沈字听同行,符府也没人管,看上去完全不在意阿铮如何。 她们出门那天,天刚亮,朝阳刺眼,将她们走的路映得清晰明亮。 沈字听原本还做好了符府老爷和夫人阻止她出门的准备,但意外的,他们并没有再插手此事。 只有符承钧那个家伙,知道她要去京城,难听地讽刺了她好几句,沈字听跟没听着似的,充耳不闻。 沈字听本来准备骑马,但阿铮身体因受诅咒而比较虚弱,于是她们商量下,最终还是雇了马夫和一顶轿子。 再加上她也需要掩饰一下自己的身份,坐轿子也算是一举两得。 不过两日,出牵州的路已经走了一半,速度比沈字听预想的还要快一点。 傍晚时分,沈字听与阿铮在停月镇下了马车。 这个镇子不大,商铺与摊子种类都较少,人烟也稀疏。 恰值黄昏,街道上人就更少了。 沈字听与阿铮找着客栈,途中已经看过两家,可惜皆不合适,一家没有热水,这个是必要的;另一家倒是有热水,房间也很好,不过伙计说店里已经满客,于是她们又从客栈中出来,继续往前走。 本来两人的注意都在街道两侧的商匾上,但偏偏前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些许喧闹的声响,让沈字听与阿铮不得不转移了注意力。 “听起来好热闹啊,”阿铮听到了喧闹声,“前面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街上空荡荡的,可是前面却好像很热闹,竟然还有得意起哄呼吁的声音。 “走,去看看。”沈字听决定去凑一下。 阿铮点点头,跟着她走了过去。 两人默默地加入了聚集的人堆之中,方才模糊的话音此时都清晰了。 “就你,还想进京参加术试,做梦吧你!”那男声粗哑,极其跋扈,很快又接着命令他身边的几个下人,“给我继续打!” 拳打脚踢的声音传来,被打的那人即刻发出一声接一声痛苦的哀嚎。 但仍然不服气,在哀嚎的间隙中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来。 “我就是、天资低劣又、又怎么了?”他说话的声音不比痛苦哀嚎小,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李公子不过是拜了个好师父罢了!” 这话一喊出来,几个下人没再继续打了,都惊惶地互相交换眼神,然后怯怯地去看他们的主子。 而他们目光聚集的那位,就是被称“李公子”的人。 见他们不打了,蜷缩在地上的男子用尽全力喊出一句:“仗势欺人!” “李公子”两眼都要冒火星子了,双手攥拳,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他甚至忘记责怪下人为什么停下,二话不说就去揪男子的衣领,冲着他右脸狠狠地勾了一拳。 他凶神恶煞的嘴脸失控地扭曲起来:“知道我是谁吗?敢这么跟我说话。” 原来这人叫李鸿福,家境倒是一般,父亲是杀猪的,母亲四处跑商,二人都没有半点修习的天分,但李鸿福却有把子力气,一身的蛮劲。 也不知是什么运气,竟被玄枢院的某位大人瞧上了,收了做徒弟。直接免去了入围考,可以直接参加术试。 李鸿福正准备打第二拳的时候,远处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石子儿,不过黄豆般大小,精准无比地砸在他的手腕处。 李鸿福顿时吃痛地叫了一声,肌肉紧绷的胳膊瞬间松下来,也不打人了,只是捂着痛处龇牙咧嘴。 “谁?!”他气急败坏地喊道,“给我出来!” 谁也没料到这个变故,紧紧围了一圈的人群开始有退缩四散的迹象了,任谁都不敢站在最前边。 直到一堆各自怀疑躲避的眼睛中,出现唯一一个不退缩不闪避的身影,她持剑而立,衣装干练,束腰束袖,与她冷肃的眉眼极衬。 面对李鸿福咄咄逼人的目光,她丝毫不退,反而直接开门见山,冷声说道:“我家大人说,一月之后是术考,若闹出了事,恐怕取消两位的参试资格事小,闹出官司殃及牵连无辜之人事大,还请李公子三思而行。” “你家大人?”李鸿福首先捕捉到这个称谓,道理全然没听进去,“你家大人是谁?” 她声音冷静,语调锋利,像一把刚洗过的刀:“李公子只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够了。” 李鸿福脸黑下来:“这话什么意思?” “尊师想必不希望在京城听到这里发生的事吧?”她将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若真在朝堂中闹开,我家大人恐怕只能如实秉明今日的实情。” 李鸿福本就是个纸糊的老虎,只敢欺负平民百姓,对朝堂官场之事一窍不通,分辨不清虚实,一听这话,顿生几分怯感。 也不再理那位佩剑女子,只转过身,对地上的人又给了一脚。 “今日算你走运,”他摆高姿态,为自己挽足了面子,“来日术试,我可就绝对不会放过你了。” 说罢,带着自己几个下人往人群外走去,不知是顺路,还是忌惮那位女子,走的方向正好与她相反。 也就是沈字听这边的方向。 沈字听刚刚目睹了这一场面,看明白了来龙去脉,倒是觉得这场热闹可以一解两日舟车劳顿的沉闷。 她一眼过去,便知这人不过是个虚架子,不过空有力气,与山中横冲直撞的野猪有何区别? 如此一想,目光便成了轻视,那李鸿福却恰好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鸿福这样的人受不得半分看轻他的眼神,见是个女子,越发恼羞成怒。 不得了。 方才被石子打软的拳头此时又攥紧了,顿时朝她飞了过来。 两人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碰撞而已。 沈字听将他的动作看得清楚,甚至有个空隙容她惊讶,短暂思考了一下自己到底哪一点惹了人。 果然空有蛮力,速度太慢了,这拳头恐怕宋须临都能躲过去。 所以她只是微微侧过身,反应甚至不像是在躲避,而是不经意间换了个看热闹的角度。 李鸿福拳头扑了个空,急了,很快看准目标,又举起第二拳。 又空了。 他紧盯着无视他、向远处张望的沈字听,急迫变成了纳闷,这女子到底是巧合躲了过去,还是真有功夫?她到底有没有看到他现在要揍她啊! 但四周的目光让他非要打中一拳不可,于是又举起手。 沈字听直接往人群中央走去,完全没注意到他这边的架势,径直走到了地上那名被打男子的旁边。 李鸿福怒了,正要追上去,却见那佩剑的女孩仍在原地没有离开。她的目光也在注意着沈字听。 沈字听两手交叉环在胸前,看上去一副懒散的模样,正低着头,观察地上男子的容貌。 察觉到人影覆下,男子挣扎着,往上方看了一眼。 “果然是你啊。”沈字听唇角扯了一下,“你还真是惨。” 男子也瞪大了瞳孔,应该是牵扯到伤口,苦着脸,“噢……嘶,是你啊。” 沈字听那日在山上遇到的人。 此男子姓翟,单名一个义,是那天提着水桶要上山救火的人。虽然他不知道火就是沈字听放的。 沈字听放下了架在胸前的手,伸出一只给他。 翟义接过这份好意,借她的力站了起来。 持剑而立的女子目光越过他们,射向更远处。 “李公子可还有什么事么?” 沈字听也往回望了一眼,望着李鸿福那张臭脸,对以一笑。 李鸿福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伸出一根手指将他们一个一个指了一遍,那只手上下抖着,借了五官凶恶的势,显得咄咄逼人。 他走以后,人群渐渐地也就散了。 翟义起身后向那位持剑女子道谢,询问姓名,但对方只是淡淡地对他们一点头,也离开了。 一场闹剧结束,天竟已黑了下来。整条街迎来了停月镇最寂寥的时刻之一。 阿铮走了过来,担忧地问了沈字听两句。得到回答后,才放下心来。 “饿了没?”沈字听问阿铮道。 她们本来就打算找个客栈歇息吃饭,这热闹一看,耽搁了正事。 阿铮点头:“刚刚闻到饭香味,更饿了。” 沈字听被她的率直引得一笑:“走,我们找客栈吃饭去。” 翟义揉着屁股,吸着凉气哎哟开口道:“……这前边不远就有家上好的客栈,我就暂住在那,他们家的鱼羹味道极其鲜美,赶路吃这个最好,暖胃又醒脾。不如我带你们过去?” 沈字听与阿铮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可行,也再省得再一家一家地找,便答应了。 三人短暂地同行了一路,翟义先停了下来,指着前边的一家门面,“就是这家了。” 沈字听抬眼看去,见刚漆过不久的木门上方架着一块长匾,上边写着——“修来客栈”。 “休来”?这店家倒是会取名的。 沈字听往里边大略扫了一眼,看起来还可以,于是几人一道进了这家客栈。 小二眼尖,笑着迎了过来:“哎几位客官,您里边请。” 沈字听顺着小二为他们指的方向走去,尚没走两步,脚步倏然一顿。 谁也不知道沈字听怎么突然停了下来。 尤其是阿铮,她本来抬着头四处打量着这家客栈的布置与用具,一时没注意前面沈字听停下的身影,险些撞上她的后背。 阿铮去看沈字听的反应,但对方的全部注意力全然在一双注视的眼睛里。 沈字听的视线太有指向性,阿铮下意识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当即认出那两个人来。 那不是前几日到符府的玄枢院的那两位大人吗? 他们怎么也在这? 第10章 中秋番外 天色尚明,一轮圆月便低低挂在了天边。 各家各户忙碌着团圆祭月,街上也是喧闹声不绝于耳。 今日是中秋。 宋须临与沈字听刚忙完各自的公务,散了值,此时正一同走出玄枢院的大门。 他看着沈字听神情散漫的侧脸,有些不放心地问:“今日录术的册子交给谈长史了吗?” 玄枢院的人都知道,谈不归是有名难对付。之前好几个录术官都被这位谈大人折磨得不像人。 沈字听是唯一一个与他相安无事的人。 宋须临知道她天赋极高。从一开始他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沈字听从来厌烦这类叮嘱,况且这人还是宋须临,当即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时才说道:“还用你说?” 宋须临早就习惯了沈字听理所当然、万事不在意的样子,可他却仍然每次都忍不住观察一番。 在宋须临印象里,沈字听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是一副无谓又无畏的模样,他每当注意到这点的时候,都会好奇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形成了这样的性格。 已是八月中旬,天已经渐凉了。 宋须临望着沈字听走进秋色中的背影,恍惚间,倏然想起那年第一次见沈字听时的情状。 他记得当时沈字听拦下于无声刚起的轿子,告诉他说,“我能解你这阵法”,当时那样的沉默让宋须临记了好久,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就连于无声也半晌没说话;他几乎忘记事态是如何发展到那样的结果——沈字听上了于无声的轿子,一路上对话不绝。 宋须临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谈论些什么,只知道沈字听滔滔不绝,而于无声默许了这种情况。 宋须临跟着于无声修习已有一年,虽然他手底下学生众多,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对沈字听时,眼中那般专注的神情,见她进步时,于无声双眸中的得意之色藏也藏不住。 就连今年的中秋也是。 几月前,于无声奉命前往漠北追查一件案子,本来预计九月才能办完回京,可今日,于无声竟匆匆从漠北赶了回来。 与沈字听交谈中才无意得知,她与于无声晚上要一起去西市买月饼。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他无从干涉的程度。 宋须临不免茫然不解,许是想得太认真,全然未曾注意到前方正站着谈不归的身影。 直到距离不过一步之远时,他才恍然抬起头,对上那双如蛇蝎炼成的双目,当即恭敬地行了一礼:“谈长史。” 谈不归冷冷瞥他一眼,命令道:“你先走,我还有事与字听说。” 宋须临敏锐地捕捉到了“字听”这个称呼,却不敢置评什么,低眸答道:“是。” 等到宋须临走出院子后,沈字听看向谈不归的目光毫不谦让客气,直接问道:“不知谈长史找我什么事?录术的册子我已经交了——” “你不是说你今日有事?”谈不归打断道。 沈字听被打断也不恼,淡淡答道:“我的确有事。” 谈不归:“跟于无声一起?” “谈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特地来问我?”沈字听懒得跟他周旋,结束对话道,“既已散值,下官就先告退了。” 说罢,浅行一礼,转身出了玄枢院。 她没再看谈不归一眼,于是无从得知他眼中的不满与忌恨,自然也不会知晓他调了好几个人去搜她的屋子。 沈字听骑了一匹马去了西市。 于无声去漠北查案的几月里,沈字听经常给他写信,不过大部分都是将自己学习到的课题讲述给他听,或是完成的课业夹在信中送去;但这两日的最后一封,是沈字听问于无声中秋节会不会回来,上京的市集很是热闹等等无关正事的话。 她本以为对方会严肃地推辞,却没想到于无声给她回信说,“好”。 沈字听当时盯着这个字看了许久,久到嘴角扬起笑意又渐渐淡却,她都毫无察觉。 于无声已经在西市的日晷那儿等着她了,沈字听下意识扬起笑,下了马,牵引着走了过去。 “据说古谣巷那边的影子戏很好看,我们去看看吗?”没有寒暄,沈字听对于无声说道。 于无声淡然一笑,答应了她,骑上马,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穿过街道与人群,最后在古谣巷停下,牵马慢游。 影子戏百看不腻的剧目是革谬将军的传奇,革谬是大启的战神,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传说,名字甚至能安抚被惊魇的孩童,令其安心,不惧妖鬼。 戏到精彩部分,围观的看客发出兴奋的喝彩,沈字听也一同拍手叫好。 于无声似乎对这样的场景比较生疏,脸上的神色都有些陌生。 革谬将军死后,如今接管漠北边关的,就是将军从祝了。从祝与沈字听母亲自幼相识,是极要好的朋友,于是沈字听自小就喊她祝姨。 想到这,沈字听转过来问于无声:“祝姨她可还好么?” “从将军一切都好。”于无声回答道,“她还托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沈字听倒是对此不意外,祝姨经常会从漠北给她带一些东西,她知道她一直都牵挂她与母亲。 于无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石铸的小兔子,递给了沈字听。 沈字听将石兔拿在手里把玩半晌,说是从祝带给她的,沈字听不信,因为祝姨从来只给她带漠北的见闻录、风景画作,不太会带这种可爱的东西。 “真是祝姨给我带的吗?那到时候我可要好好谢谢她。”沈字听说,“我很喜欢。” 于无声望了望她,正要说话,却被远处的动静打断了势头,两人的目光同时往人群尽头看去。 驿卒骑着一匹快马挥鞭而至,大喊着让行人避让,漠北军情加急。 可此处正是人多的地方,尽管他喝声不断,也有人差点躲闪不及。 两步外一个看热闹的男子过于入迷,只顾看戏,远处的呵斥声充耳不闻,仍然兴致勃勃地站在那喝彩听戏。 那匹马离他很近了,他这时才注意到这庞大的危险,慌乱不堪,却仍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 沈字听当即快步冲上去,将那人一把拽了回来,力道也许有些大,那人踉跄后退,摔坐在地,脸上闪过一瞬的不满。 沈字听却无暇注意这些细节了,也不知踩到了谁的脚,只听得惨叫“啊”一声响,紧接着沈字听就被不知是谁推了一把,失了重心,差点就要迎面朝送军情的驿卒撞上去。 于无声眼疾手快,往前一步,一手将她揽了回来。 短短一瞬的顷刻之间,虚惊两场。 “救人前先顾好自己。”沈字听听到于无声的声音淡淡地在她耳边响起。 她这才堪堪站稳,本想不甚在意地对于无声扬起一个笑,可腰间的触感还在,突然让她说不出话来。 于无声倒是神态自然,他显然观察到她方才的反应,却没停留太久,只是不着痕迹地松开她。 她方才救下这人,不过是因为她不愿这件事影响漠北。毕竟人命关天。 沈字听笑了,举起手中的石兔,倏然问道:“这只兔子,其实是师父做的吧?” 于无声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两人目光交汇,就这么默然了片刻。 就在这时,沈字听身后急匆匆跑来一人,仍然穿着玄枢院的官服,见了她,眼中似乎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沈大人,谈长史让你回玄枢院一趟,说有要事找你。” 那人说话时仍有些喘气,可见找她找得很急。 沈字听没有耐心:“不回。” 说着就准备走人,可这人立刻用把握十足的声音喊住了她:“谈长史说,沈大人若见了这样东西,就一定会回玄枢院的。” 沈字听立刻转身,见那人手上捧着一本书,她细看之后,脸色立刻难看了下来,这是她房里的东西,他们竟然去翻了她的屋子? 于无声先她一步接过那本书,眉头紧蹙地拿在手里翻看。 少顷,于无声质询的目光向沈字听投射过来。 她心里当然清楚于无声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因为这本书是她从玄枢院的藏书阁**库里偷出来的。私藏**的确罪过不小。 于是,尽管才刚逛没一会,沈字听还是又要回到玄枢院去了,不禁愁闷。 谈不归当着于无声的面将她呵斥了一顿,并罚她在远望台夜里当值一月,就从今日开始。 秋风萧瑟,夜晚凉意更甚,沈字听却无惧,抬头一轮圆月,俯瞰则是万家灯火,上哪去找这么好的景色? 没过一会,于无声也上来了。 沈字听没好气:“本来说买月饼一起祭月的,没想到被姓谈的打了岔。” 她向来在于无声面前说话没个忌讳,于无声也早就习惯了。 “那本**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冷冽,眼中却是沈字听从未见过的担忧。 她故作轻率,没说真话:“我就是好奇而已。” 于无声在原地默然站了半晌,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走到她身旁,漫不经心的,也如同她一般看起景色来。 沈字听似乎想到什么,说道:“最近我布召魂的阵法大有进益,”她笑着对于无声说,“下次办案子是不是可以带我一起了?” “你有想见的人吗?” 于无声的回复在沈字听意料之外,她很清楚,官员是不能擅自布阵,私用阵法的,于无声也清楚。 但他还是问了。 沈字听照实回答:“有。我想见我父亲。” 于无声看着她,眼神中不知是怜悯还是挂虑,问道:“为什么?” 沈字听望着底下一片烟火,眼中映出灯火淡淡的光芒:“我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想杀了我。” 夜风挟着凉意席卷而来,吹乱了沈字听额间的发丝,可她全然不在意,神色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问题之中。 就在这一刻,于无声看到了她眼中深藏的恨意与执念,只是皆转瞬即逝,都淹没在秋日的夜风里。 谈不归本想贬了沈字听的官职,却被于无声驳斥回去了:“本官的学生,恐怕还轮不到谈长史来管教。” 谈不归气得脸色苍白:“若是日后你的学生惹下滔天大祸,还望于大人别忘了自己今日说的这番话。” 于无声漠然道:“自然。” 他最后的确说到做到了。 第11章 意外 两边的视线就这么僵持了一瞬。 翟义往前看看,又往身旁两人脸上看看。 “几位认识?”他不确定地问道。 他的眼力也就到此为止,丝毫没有察觉片刻沉默中的微妙,还愣愣地等着其中一方打破沉寂。 沈字听敛了眸,拉了张椅子坐,“不认识。” 见她落座,阿铮也陪着沈字听坐了下来。 小二早已经在一旁站着等了一会,此时正是饭点,人却不是很多,所以候着等他们点菜。 “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翟义被话头牵过思绪,回答小二道:“来一份你们店招牌的鱼羹,”思索一阵,转头问沈字听与阿铮,“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吗?” 听闻是翟义请客,沈字听也却之不恭,与阿铮点了两道小菜,小二一一记着后退了下去。 片刻,沏好的茶先端了上来。 沈字听静静喝茶,阿铮却时不时往那边桌上瞧一两眼。 她认出左边那位是于大人,而另一边坐着的是宋大人。 于无声没说话,但宋须临听了沈字听刚刚的回答,没忍住开口了。 “想必符小姐忘性太大,我们几日前才见过,怎的就不认识了?” 沈字听只是睨过去一眼,并不回话,目光落得短促,下一刻便移到于无声脸上。 “方才街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于大人可知道?” 这件客栈与方才街道不过百步,闹了这么久,传也该传到这里来了。 于无声放下筷子,淡淡地抿了一口茶,答:“知道。” “知道却冷眼旁观?” 她话里几乎带了些许质问的意味。 于无声放下茶盏,迎上她的视线。 “符小姐希望我如何?” 宋须临突然蹦出一句话来:“符小姐这是慷他人之慨吗?若世上所有不公之事看到了便要管,跟让一头牛耕完天下的地有什么区别?” 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于无声不得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宋须临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妥,心急解释道:“师父,不是说你是一头牛的意思,只是做、做个比喻。” 沈字听看到宋须临的这幅样子,又听到他方才说的话,唇角扯了下,发出冷冷的一声嗤笑。 “若是别的事倒罢了,可李鸿福作为参加今年术试的考生,而于大人又是今年主持术试之人,难道是不该管的?” 宋须临被句话噎住,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来,转去看于无声的脸色和意思。 “他是萧参领的人,自该他管。”于无声说道,“本官只管该管之事。” 话说到这里,沈字听脸色显然不太好了。 什么叫“该管之事”?指断送自己学生的活路,见死不救吗?还是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沈字听收了对峙的意思,不再回话,转过头来,一看才发现菜已经上来了两道了。 她夹着菜,低声对阿铮说:“吃完我们早点休息,明天早些起来赶路。” 阿铮对她点点头,选择暂时不过问她与那位于大人的事,眼下吃饭才更要紧。 不知是不是宋须临吃饱了撑得慌,无意间听到这话,非要问一句。 “赶路?你们要去哪?” 沈字听懒得理他,仿佛没听见一般,低头认真吹凉羹匙里滚烫的鱼汤。 阿铮见沈字听不打算回答,也默默地继续吃饭。 就是翟义没什么心眼,一听这话,嘴角往两边一咧:“进京参加术考啊,话说,我方才听你们说,这位大人就是今年主持术考之人吗——” 沈字听抬脚在桌底下给了他一脚,翟义当即痛呼出声。 “哎哟——疼死我了!” 但沈字听面上仍是不紧不慢若无其事地喝着鱼汤,甚至抬起头后还对他一笑,不过笑里没有友善的意思就是了。 “术试?”于无声才淡淡地问出两个字,宋须临就跑出来又插话了。 宋须临:“你想进玄枢院?” 沈字听不喜欢这个问题:“怎么?” 宋须临:“没什么,只是觉得……” 他话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内容似乎不宜启齿,僵硬地停在那里。 沈字听觉得这后面的内容很好猜,替他说了:“不自量力?” 宋须临倒是没否认,反而觉得自己的担忧合情合理,解释道:“若是四品往上的官员,家中子女可以直接参加术试,只是令尊大人官衔从五品,恐怕符姑娘连入试都是个大麻烦。更别提……进玄枢院了。” 沈字听笑了。宋须临还是跟她印象里没什么两样,看似处处谦虚,实际上在看到不如自己的人的时候,藏也藏不住的优越感与幸灾乐祸。 见沈字听不说话,宋须临又问:“符小姐可有什么办法?” 沈字听放下筷子:“宋大人既然这么关心此事,不如写一封荐书给我,麻烦不就解决了?” 宋须临面露难色:“这……”他没料到这番话与这个难堪的场面,于是只好推辞说,“我与符小姐相识不深,按理说,我是不能写的。” 这个回答当然在沈字听意料之中,或者说,这个圈子就是兜给他的。 “那就闭嘴。”她冷冷地说,“别问。” 宋须临张了张嘴,却噎在那里。只是转头去看于无声,眼神指认意味很明显,像是在对于无声说“快看看这人,竟然如此无礼”。 于无声反而指责地还了他一个眼色,然后垂眸思索了片刻,又转过来对沈字听说:“符小姐若想参加术试,本官可以写一封荐书,就当是还符大人——” “不必。”沈字听打断道,“无需于大人费心。” 对话到这就结束了。因为客栈门口急匆匆进来了一个人,目光带着明确的目的,当一看到于无声那一桌,视线便牢牢定住,快步走了过去。 沈字听也注意到了这人。 穿着官服。 是本地的官府的官员。 这般疑虑急迫的神色,出了什么要紧事吗? 只见他在于无声耳边说了什么话,几人压着极低的声音交谈了几句,然后于无声与宋须临便放下了筷子,看样子是即刻准备要走了。 片刻,宋须临唤来了小二,匆匆结了账。 饭菜还有一半,但他们已经不打算继续吃了,收了随身的刀剑,跟着刚进来的那位官员一同出了客栈。 夜色已至,外边浸出冷冽的寒意。 于无声出了客栈便问道:“仵作可验出死者死于何时?” 云知府身形矮胖,二月份的气候,他额上却冒了一层的细汗。见于无声如此问,微微弯腰低头,答道:“验出来了,死者大概死于昨日的丑时末到寅时之间。” “丑时末到寅时,”宋须临一听时间,插嘴道 ,“正是夜深的时候。” 云知府:“是、是。” 于无声:“发现尸体的是什么人?” 云知府在脑中迅速搜寻信息:“是清晨在河边浣衣的妇人,她不仅发现的尸体,还将尸体捞了上来,许是她以为人刚落水,还有救。” 宋须临脑中似乎联想到什么,于是证明自己的猜想,向云知府问道:“哎,这妇人,可会术法吗?” 云知府原本面向于无声的身子,此刻又向宋须临转了过来。 “只是寻常百姓,身上并没有功夫。”他答道。 于无声:“死者身份查清楚了吗?” “还在查。”云知府用袖沿擦了一把汗,“问了几个附近的百姓,但都说没见过,应该……不是当地居住的人。” 宋须临:“这么说是外乡来的?”他沉思道,“那不太好查了……” 于无声看了一眼十句九句都是费话的宋须临,很快又无奈地移开视线,回到云知府身上,正准备再问,远处一台轿辇摇摇而至。 云知府也注意到了远处来的轿子,像是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暂时断了这个话题,客气道:“两位大人请。” 宋须临正要上前,于无声打断道:“不必,我们骑马去便好。”轿子的速度太慢,眼下这件事是要紧事,“烦请知府大人带路。” 云知府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也骑了马,遣散了抬轿的队伍,在他们前边带着路。 宋须临止了上轿的步子,回头将他与于无声的马牵了过来,跨马执鞭,三人向着止尽河奔驰而去。 沈字听及阿铮、翟义吃完饭后,便在客栈定下了一间客房,盘缠有限,距离京城还有一段长路,银钱还是要省着些花。 她不知道于无声他们被知府请去办一件昨日刚发生的案子,也不知道于无声在看到那具尸体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是她的手笔。 尸体已经被抬回了衙门,几人踏进停着尸体的屋子时,一股刺鼻的恶臭顿时涌入鼻腔,宋须临当场抬袖捂住口鼻,眉头紧紧皱着。 于无声面色平静如水,走近尸体旁边,不自觉压了眼眸,仔细观察起死者的死状。 宋须临对于无声这般冷静的姿态毫不意外,这种情况他见过太多次,只要到了办案子的时候,于无声比谁都严谨认真,只要是疑点,无一不展开细致的调查。 弥漫的尸臭终于让宋须临默了声,他不再说话,而是静静等着于无声看完尸体后抛出问题。 但等了一会,于无声却没说什么。 宋须临觉得有点微妙的不对劲,以往于无声总是目的明确,果断冷静,今天……倒是比以往沉默些。 这案子很棘手吗? 他看了眼知府,云知府也看了眼他,两人的眼神中透露着同样的疑惑。 于是宋须临捂紧了口鼻,往于无声身旁走去。 他先偷摸瞥了于无声一眼,对方注意力显然集中在尸体身上,无暇关注他的靠近与目光。 于是宋须临循着于无声的视线,也望向了那具尸体,观察起来。 宋须临眉头蹙得更紧了,觉得死者有些面熟,好像见过。 他看着尸体的那张脸,片刻,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瞳孔骤然放大。 第12章 进京 于无声与宋须临两人站在那里,全然未曾注意到门外匆忙赶回来的云知府的亲兵,此时正在向云知府秉明死者的身份。 云知府站在他们身后,与底下办事的人低语了几句,得知了死者的一些新的情况,走向于无声的步子这才有了些许底气。 “于大人,”他在对方的身后开口,见于无声收回视线转过身来,他又接着说,“死者的身份已经查到了——是符大人府中的家丁,名唤丁三的,据说此人三天前突然失踪,符家人翻了他的住处,发现他干过不少偷偷摸摸的事,所以人不见之后,都以为他是窃财潜逃。” 宋须临认出丁三后,鬼使神差地看了眼于无声的脸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观察这一眼,但他就是想确认些什么。 师父肯定也认出来了,为什么要站在原地迟疑这么久? 他感觉于无声有些不对,但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见于无声默而不答,宋须临替他回复道:“几日前,我与大人曾去过符家查一起案子,当时见过这个人。” “那便太好了,”云知府说道,“原本也不愿叨扰二位大人,只是此人似是受诅咒而死……大人可看出这死者中的是什么术法?” 宋须临又看了一眼尸体,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不答,将问题交给于无声。 于无声将话接了过去:“应是死于幻术……”他还有些心不在焉,说出的话都显得迟疑。 云知府见状,还以为此案棘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插话,只得谨慎地试探性问道:“此案……要不要请示一下定国公?” “不必。”于无声的迟疑倏然消散,当即驳了这句话,“这等小事无需惊扰他老人家。牵州府衙没有派玄枢院的人来么?” 云知府对上于无声那双仿佛能直抵人心的锐利的眼眸。 “他们在忙别的案子……” “哦?”于无声似乎对此很是感兴趣,“忙什么案子?” 云知府:“最近总有百姓叫苦,说夜里的夜行蝮越来越多了……”他试探地看了一眼于无声,“也不知是何缘由……他们在走访调查和清理。” 于无声眼底平静如水。“既然有人在查,本官就不多过问了。”他转向云知府,“有了结果,让他们呈交玄枢院就是。” 云知府低了头,低着声应下。 “那这起案子……”他又抬头用目光探询于无声的意思,似乎有某种期望。 于无声淡淡瞥了一眼尸体:“术试将近,玄枢院还有一堆公务,恐怕是抽不开身。” 宋须临在一旁揣摩其意,问道:“需要我从玄枢院叫些人来么?” “嗯。”于无声答应道,若有所思了一番,又吩咐宋须临,“把谈不归喊来吧。他反正闲,让他处理。” 宋须临却有些犹疑:“谈大人?他会来么……” 于无声唇角似有笑意一闪而过,带了些讥讽的味道。“就说我还要准备一月后术试的相关事宜,忙得很,没空。” 宋须临不知此为何意,眼下没有询问的时机,就先应了下来:“是。” · 第二日醒来,沈字听与阿铮准备继续赶路,翟义见她们与自己同道,提出建议三人结伴而行。沈字听与阿铮也没什么其他意见,就这么答应了。 十多日以来,一路上沉默安静,三人并不经常交谈,翟义还说两句,沈字听则反应淡淡。 眼下她就紧抿着唇,靠着轿子,闭目养神,无意掺和任何话题。 她在想阿铮的事。 昨夜她看过阿铮的情况,诅咒对她身体的影响又加深了许多。她们必须要抓紧时间进京了。 沈字听已经有了解决这件事的大概计策。 玄枢院的藏书阁有许多记录术法与诅咒的书籍,阿铮这样的情况她以往似乎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只是已经过去太久,当时也只是草草翻过,并不记得解除诅咒的方法。 恐怕要想个办法进玄枢院。 这她倒是不怎么担心,玄枢院对她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跟回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唯一让她不禁多想的是,那些书还在不在藏书阁?她记得当年因为有人私自偷取**,暗地效仿,闯下祸被人告发,于是玄枢院的谈长史提出要将那些**统统毁掉,以免再有这种事发生。 谈不归提出这个意见,沈字听在当时就不同意并对此反对。 民间私自使用禁法的人就不在少数,本就因失察难以管教,若是玄枢院先斩断自身对术法的认识,如何再去管制民间滥用术法之势? 但谈不归这个人,越跟他对着他越来劲,世人皆以为他天生反骨,实则比那要卑劣得多,不过死活不愿意认同他人罢了。 就算好不容易意见相同,也要先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在抢什么。 一想到要是进了玄枢院,以后还要继续与他共事,她就烦。 离京城越近,沈字听反而越发心不在焉了。 沈字听的人生早就定格在了那一天,官场上抹去了她的痕迹,而她如今是符柳,她感觉自己披着皮囊进了京,像一个潜入者。 但当马车停下,她与阿铮起身出轿,踏在城门外的湿润土地上时,面前进京的城门屹立在前,门内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呼之欲出,一条长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这是大启的腹地,也是大启的命脉。 当年她本来可以在这里有更好的未来。 沈字听心中要一争的情绪压过了方才的不安。那一天,也是在这。不过如今的气候已经暖和了很多,全然不似那天寒意刺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面前这座城门,比她印象中更陈旧了一些,仿佛苍老了许多。 在城门检查过行李、身份文书,搜过身之后,沈字听与阿铮还有翟义三人此刻终于进了京城。 “京城,真热闹啊。”翟义目光专注地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 马车夫可没空等他欣赏完京里所有景色,直接煞风景地打断他:“除去您牵州付下的定金,剩下的钱一共是……” 翟义一副恍然的神情,仿佛才想起来还有这码事,慌张地开始在身上翻找起来。 半天,才摸出一块碎银子和几个铜钱。 钱不够。他没钱了。 翟义脸上有些尴尬与难堪:“要不你跟我再走一段,我舅舅家离得不远——” “还差多少?” 沈字听拿出了钱袋子,替他付了马车夫剩余的钱。 翟义感激地向她道谢,沈字听却懒得接这句客气。 “没钱你当时还请我们吃饭?”她不客气问。 翟义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是谢你当时拉了我一把吗?” 沈字听瞥了一眼他手里那几个铜板,顺口就问了。 “那眼下你该如何?京里的开销可不比牵州。” 翟义并不在意这个问题:“这个不用担心,我打算等会儿就去找我舅舅,他就住在平康坊,之前我已经写信告知他我进京参考一事,他答应让我住他家,所以,住的地方我反正是有着落了,你们呢?”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阿铮和沈字听。 阿铮似乎有意保持沉默,也望向沈字听。 “租个院子吧。”沈字听漫不经心地说道。 翟义以为沈字听是未经世事的小姐,提醒她道:“可是宅院都是六月起租,还得交押金。” 沈字听脑子将他这话转了一圈,并不懂其意:“那又如何?” 剩下的顾虑却不好再明白地说出来,屈于沈字听等待他接话的目光,翟义还是开口道:“离术试开考不到十日,万一……万一到时候不幸落榜,回了牵州,押金拿不回来,这钱不就花冤枉了?” 沈字听听懂了他前后话中的意思,倒是笑了:“谁说我要回牵州?”她的笑有一种被这话逗笑的轻松,“而且我怎么可能落榜?” 见沈字听如此肯定,翟义完全怀疑的的态度多了几分相信,但仍然将信将疑。 “可是你如今连入试资格都没拿到,又怎么能肯定不会落榜?”翟义这人不管好听难听的,有什么说什么,毫不避讳,“难道你上次说的有人举荐,是京城里的人?” 沈字听思索起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她……算是吧。” 算是?翟义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本想打算再继续问,但见对方似乎不愿再谈此事,于是也打住了话头。 马车夫走后,翟义跟沈字听和阿铮告辞,一边背着行李,边打听着平康坊的位置,一路左瞧右看地走去。 走了约二刻种,翟义向周围一问,这才知道平康坊已经到了。 兜兜转转绕了几圈,他终于找到了舅舅信中所说的位置。 他看到门外匾额上用隶书篆刻的一个规整的“钱”字,就知道是这儿了。 有几分巧妙的是,翟义的舅舅姓钱,叫钱一掷。根据翟义对他这个舅舅为所不多的了解,只知道钱一掷曾经是个逢赌常输的赌徒,经常流连于赌坊一类聚赌为业的场所,才不过一两年光景,几乎输光了家底。 他妻子见他没有悬崖勒马的势头,前年果断与之和离,不过不知怎的,她并没有带走唯一的女儿,而是默许了女儿留在钱一掷的身边。 说来也奇怪,今年这钱一掷不知走了什么狗运,十有九赢,他本人也每天喜滋滋的,去赌坊的次数更加频繁,如此半年下来,竟是将往年输去大半的钱几乎又赢回来了。 如今已经在平康坊添置了院子,门庭瞧着有模有样的。 翟义还没踏进门,站在门外时,先听到里边传来一老一小的对话声。 “好好的,怎么又病了?我早就说让你别干平仙楼那活儿了,你非不听。”这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急进,不太像是在关心人。 接着立刻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虽有些虚弱,但却不失气势:“我不去干活,等着你养我吗?谁知道你哪天会不会又拿去赌没了。” “放肆!”男人音调瞬间拔高了,“谁教你这么跟你老子说话的?” 翟义已经站在门口,见状况激烈,就没有出声打断,在外边探头探脑地观察起来。 他认出那男人是他舅舅钱一掷没错,而他此时全部的注意似乎都聚焦在那个女孩身上。 那女孩看上去年龄不大,顶多也就十六七的模样。 难道是舅舅家的那个女儿? 钱一掷眼中流露出恨其不争气的神情,他恨这丫头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吉利的,他曾经一度猜想是不是这个女儿拖了他的运,才逢赌必输,有好几次,他都有把女儿送去给其他人家或直接卖了的冲动。 就连翟义都觉得这个局面恐怕不好收场,他这个舅舅的脾气很是古怪,赌场上的所带给他的巨大刺激滋生了他情绪失控的种子,时常阴晴不定,一发起火来谁也拉不住。 可最后钱一掷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说道:“衣服放着吧,别洗了,等会儿我让张妈过来帮个忙。” 那女孩似乎也没料想到两人的争吵突然间蹦出这些话来,倏然僵在那,一双疑惧的眼睛盯着他。 钱一掷摆了摆手:“我去给你抓副药回来。”说着,转过身,走向前院。 翟义还没反应过来,窥探的目光忘记收回,就这么迎面撞上了正准备出门的钱一掷。 在对方还在反应辨认他的时候,翟义已经率先回过神来,于是立先一步走上前,做出晚辈恭敬的态度:“阿舅。” 钱一掷怔愣一瞬,半刻,认出了他来。 “我还说呢,”钱一掷嘀咕着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这么多天了,也该到了。可算是来了,走,阿舅请你去好好喝一顿。” 正准备拉着翟义走,却察觉他有些迟疑。 见翟义的的视线探询地望向自己身后,钱一掷这才想起来介绍:“那是你表妹,叫钱汝悦。” 那女孩一听,眉眼间怒色又起。 “我不姓‘钱’!”她气冲冲地对着钱一掷喊道,“我说了多少次,我是跟母亲姓的!我姓何!” “你爹我还活着!我要是死了,你愿意跟谁姓跟谁姓!” 是了,这才像钱一掷的脾气。翟义心不禁心想。 何汝悦身体气得微微颤抖:“我名字都是阿娘给我取的,我也是阿娘一手带大的,凭什么我不能跟她姓?” 见她如此执着,钱一掷失了耐心,直接抛下那边的残局,转过身对着翟义摇摇头:“她就这个脾气。” 说着就拉着他要走。 翟义自然是多望了两眼何汝悦,他犹豫的脚步引来钱一掷的催促。 “别管她了,走走走。” 就这么推搡着他上了街。 - 沈字听与阿铮进京后,就近挑了一家菜馆吃饭。 阿铮指着写了“平仙楼”的匾额,试探地问沈字听:“要不就这家吧。” 不知道是不是饭菜不佳,此刻到了饭点,里面的食客却并不多。不过两人都有些饿了,索性先在这对付一顿。 沈字听正好也试试味道,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还没来过离玄枢院这么远的地方吃饭。 两人迈进店里,却不见有人上前招待。再往里走时,此处的掌柜埋在桌案上的脑袋抬起来看了他们一眼。 然后熟练地解释道。 “烦劳二位稍等片刻,今日人手不够,小二去后厨端菜了,一会就来。”掌柜又开始拨弄地算盘珠子忙碌起来,算账时也没放过面前这单生意,又对着她二人补了一句,“两位可以看看这上边挂着的菜名牌子,都是本店的招牌。” 沈字听还没看清楚招牌上的字,但阿铮此时却两眼微睁,脱口而出:“居然涨到100文了,这谁吃得起?” 沈字听目光一顿,当下听出了阿铮这句话所透露出的另一个意思。 阿铮她曾来过京城? 第13章 厢月楼 沈字听聚焦在木牌上的视线瞬间移开了,眼眸即刻往旁一转,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阿铮,随即收回,垂眸默默将此事按下,打算另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询问。 见后厨心急火燎地钻出一个人来,端了好几道菜,开始给一桌脸色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客人上菜。 沈字听见小二上完菜了,于是扬声去唤他。 “小二,帮我们上两个菜。”说着,沈字听报了两个菜名,其中一个,就是刚刚阿铮惊呼吃不起的那一道。 沈字听其实也觉得贵了,虽然钱不充足,但还有些,一道菜还是吃得起。后面租院子的花销她心里有数,所以想清楚后才点。 如果是符柳坐在这,想必肯定也是会给阿铮点的吧。 沈字听这时问阿铮:“符四小姐曾经来过京城吗?” 阿铮摇了摇头。 “符家上下,恐怕只有大小姐和二少爷来过京城,他们都在京里当值。” 沈字听似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那你呢?” “我?”阿铮僵硬地重复一遍,却没有接着回答。 她垂下眸,像是被遥远的回忆拉走了,这个问题就这么留在了桌上。 沈字听也不再追问,她倒了杯茶,静静地啜饮,味道还行,只是温度已经快凉了,口感这就差些。 此时大堂中并没有多少人,寥寥几桌,且都未坐满。 尽管桌与桌之间的相隔较远,谈话声也听得清晰。 本来沈字听并不在意这些人聊些什么,直到他们开始压低声音时,那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语调,下意识地就抢去了她的注意。 那个人低语道:“你猜我今日在厢月楼看见谁了。” “谁?” “你猜猜。” 那人一瞬间的无语,但还是试着猜道:“玄枢院的?” “这事多新鲜?”另一人鄙夷他的想象力,不再卖关子说道,“算了,我干脆直接告诉你吧——是漠北那个女将军!从祝。” 沈字听放下茶盏,觉得这种大惊小怪的态度好笑,无声地一哂。 这算什么新鲜事? “从祝?”身后那人重复道,声音似乎不自觉提高了些许。 另一人紧张地去制止他的声音:“低声,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他立刻重新压下嗓音,仍然不解:“从祝又怎么了?” “你觉得厢月楼是个什么地方?” 另一人思索了片刻:“……吃饭的地方?” “她若只是去吃饭,我还拿出来说个屁?”那人声音更低低了,“听说她连着三晚上都指名清夷姑娘作陪,两人独处一室,彻夜相谈。” 若是真的,那倒是有几分新奇。 反正沈字听从未听过她祝姨还有这等闲情,她一时无法想象从祝的身影出现在那种场所的画面,总感觉烟花柳巷装不下她。在沈字听印象里,她是征战沙场,披甲执刃的将军,性格也如兵刃般冷硬,从不会涉足不感兴趣的领域。 感觉厢月楼清夷姑娘什么的,就不像是从祝会感兴趣的地方。 面对这些的时候,祝姨会是什么反应? 沈字听想象了一下她那不解风情的样子,不知怎的,下意识笑起来。 这笑容被阿铮瞧见,她问:“小姐,你笑什么呀?” 沈字听仍由笑意在脸上慢慢淡却:“菜上了,我们吃吧。吃完咱们去找个屋子租下来。” 再抽个空去一趟厢月楼。 得知了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倒是个好机会。 正好沈字听有件事要找从祝。 “那我们去哪儿租?” 沈字听沉吟片刻,“就租在庆元坊吧。” 所以,吃完饭后,沈字听与阿铮便前往庆元坊,在附近找了个房牙,房牙是一位和蔼友善的妇人,带她们看了几个院子,都不错,能想到的没想到的都替她们想了,很是周到。 于是沈字听和阿铮挑了朝向最好的那一个,当时就签下了文契。 租金虽便宜,只是这院子有些杂乱,门前荒草丛生,屋内积灰甚多,半天时间肯定是收拾不出来了,何况赶了这么久的路尚未休息,于是沈字听与阿铮决定先在客栈暂住,明日再去收拾。 二月刚过,下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已有几分热意。 阿铮跟着沈字听刚从院里出来,就注意到了不远处一队人马踏尘而至。阿铮的目光越过沈字听,再一看,那为首的竟然是从祝将军。 她看到从祝下了马,目光和脚步都未作停留,迈着稳而阔的步子,两三步进了门。 身后一队侍从牵马的牵马,随行的随行,很是轻车熟路。 看样子那座院子就是从祝的府邸。 怎么会这么巧? 她们租的屋子离从将军府邸不过相隔一街。 阿铮去看沈字听时,她脸上神情却并不意外,反而很是淡定。 像是意料之中似的。 阿铮并未再多想,跟着沈字听的步子,离开了庆元坊。 上街之后,她们就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休息。 · 晚上,喧闹换了一层皮,重新在上京的大街小巷游走。 阿铮身体的状况此刻不是很好,早早就在床上躺下了,她在房内歇息,沈字听却在此刻出了门。 厢月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片热闹。 沈字听进楼之后,在角落处找了个空座,只是喝茶。眼睛却观察起楼内的景象来。 烛光摇曳,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几位姿态端正的女子在奏着乐,神情专注,衣着艳丽的艺伎在高台上随乐而舞。 有人欣赏乐声舞姿,沉浸于中,有人的眼睛却带着目的性,放肆地在那些艺伎身上打量。 甚至有好几位男客搂着艺伎陪侍饮酒,还有两个直接带着人上了二楼厢房。 沈字听收回目光,这里与她印象中的厢月楼有所不同,很多都变了,包括这地方给人的感觉。 让她有些陌生。 有什么滋生了这里的放肆,且已经日趋平常。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人,楼内许多人忙着沉溺贪欢,无暇注意源源不断的新客,但沈字听一直观察着门口的动静,看到有人进来后,她视线立刻挪了过去,一看,正巧了,来的人是从祝。 上次见她时候,还是在符家的灵堂。 当时她穿着丧服跪在地上,只是短暂地望了两眼从祝,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当时听声音觉得祝姨还是那个笑里藏刀的祝姨。 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借着摇曳柔和的烛光,沈字听从这个角度远远望去,从祝淡淡垂眸,似乎烛光敛去了她的锋利,可她一双眼睛仍然装着放不下的谨慎。 沈字听从她眼尾看出了几分疲惫。 从祝刚一进门,立刻有个人满脸堆笑恭敬地迎了上来,周围人声喧闹,沈字听只看到他嘴唇在动,却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从祝却什么也没说,不过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后这人就在前面引着路,不在大堂作停留,带着从祝去了二楼。 沈字听视线跟在从祝的背影上,缓缓移动到二楼,接着看到她进了西面第二间房。 她放下茶盏,趁着没人注意,上了楼梯,正准备照着从祝走过的路线往左走时,左边却在此时摇摇晃晃走来两个醉了酒的人。 喝醉之人多半是不讲理的,沈字听想了想,还是选择先避开他们,转身沿着走廊先去了东面。 她本来是想等这两个人下了楼就往回走。 偏偏她在经过房间的时候,倏然听到某一间里面传来杯盏被摔在地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蛮不讲理的怒吼:“把清夷姑娘给我叫过来!回回来回回不见人,你们这酒楼还想不想开了!” 从语气听出来,这个人显然是喝醉了,字句间粘黏滞缓,带着酒气。 里边似乎还有其他几人在,三言两语地开始劝解他,只是对比这人方才的声音,实在太小,沈字听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 “钱老爷息怒,不是小的欺瞒忤逆您,只是清夷姑娘……我们、我们实在不敢得罪从将军啊……” “有什么不敢的!”似乎是重重地往桌上拍了一掌,碗盏颤抖的声响传来,他不顾后果地发泄情绪,“我这就去她房里要人!” 说着,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开始往门口逼近,沈字听收了偷听的注意,左右一看便快步离开,躲在了不远的拐角处。 门很快被他踹开了,十头牛都拉不住的架势。 后面几人倒是急得不行。 “阿舅!阿舅!” 这道制止的声音喊得实在无奈又命苦,而且……还很熟悉。 沈字听很快在那几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背影。 翟义? 沈字听有几分意外。看来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她目光往前移去,落到年长的男子身上。原来这个喝醉了大发脾气的人原来是他舅舅。 那看来他们是麻烦了。他舅舅这个架势去找从祝,只怕会死得很难看。 她祝姨可不是好惹的。 钱一掷以前脾气就大,谁都清楚,酒楼管事的处处赔小心,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做生意就是这样。 但今天这次可不同,钱一掷要找麻烦的人是从祝,那几个伙计吓都要吓死了,眼看局势拉不住,赶紧就去找管事的人。 可是已经晚了。钱一掷早已四处砸门,大喊着让清夷姑娘出来。 直到敲到的第三扇门。 开门的不是清夷姑娘,而是从祝。 钱一掷本来打算找到人后就大闹一场,可是门一打开,看到门后那一双淡漠的眼睛的时候,他却瞬间失了气势。话也僵在嘴边说不出口。 几个伙计领着一个管事的来了,显然是来打圆场的。 眼看事情还没有失控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几人都放心地念了句佛。 “敲错门了,敲错门了……”他僵硬地笑着说,“这位公子他喝多了,失了神智,从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这种酒鬼一般见识。” “他方才不是喊清夷姑娘么,”从祝没有立刻给他下这个台阶,冷声问道,“难道也是我听错了?” 管事的已经接不下去话了,只能强撑着笑容说:“都怪底下这些人不懂得打声招呼,钱公子他,不知是您……” 从祝淡淡瞥了那边一眼:“拖出去。” 言简意赅。 这局面更难看了。 几人互相交换着眼神,都僵在那里。 “怎么,要我亲自动手?” 从祝音调都未曾抬高,仍是平淡的语气。 但这话中的意思却让几人不寒而栗。 若非从祝身上深厚的功力,几人不会如此顾忌。 可她偏偏是大启修为数一数二的人,宫里的王爷都敬她三分,谁敢招惹? 尽管不能得罪这位钱老爷,他们还是打算照做了,因为人的命只有一条。 可这时,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场面还能再生出变故。 “从将军且慢,”远处悠悠一道声音打断。 这人看着是个生面孔,几个伙计停下了动作,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人不认识,从祝进宫上了半个月的朝怎么不认识?来人正是玄枢院的参领,萧庄仁。 萧庄仁缓缓走入了这边的热闹,眼中无他人,只对着从祝抬手作揖虚行了一礼,脸上未语三分笑,看着她说:“这位钱公子,是萧某的故交,今日可否看在萧某的面子上,了结了此事?” 在他身后,站着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长相秀丽,眉眼在望向从祝这边的时候带上了轻柔的笑意。 她那温和的笑意在从祝脸上久作停留,直到沈字听望向了她,她似是察觉到了,下一刻就对上了她的视线。 沈字听本来只是随意的一眼,却不得不停下观察,这个女孩看着好眼熟。 像在哪见过。 正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对方已经率先露出一副愕然的表情,那温婉的眼眸在此刻几乎是惊颤的。 沈字听的惊愕只比她迟了片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熟悉,她认出了她。 ——是符家那张卷轴上画着的女子。 尽管妆容变了,但五官、眼神,都是极其相似的。 沈字听想起阿铮的话来,那画上的人是符家的三小姐,是她的亲姐姐。 她几乎是屏着气息,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阿铮不是说,符家三小姐已经死了吗? 第14章 冲突 钱一掷在此刻终于清醒了些许,他从未接触过从祝,只凭她是个女子这一点,就不觉得她有什么威严,但是当他看到萧庄仁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就连萧大人都对从祝毕恭毕敬,在钱一掷心里,萧庄仁这副尊重的态度加重了从祝的重量,他不得不收起刚刚放肆的神气,为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装出一副歉意来。 他连忙追上萧庄仁话音的末尾,“小的该死!喝了几两酒不知天高地厚,求从将军饶小的一命!”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一跪倒不是真的认错,而是给萧参领一个台阶,为了他刚刚那一句为他出头的话。不能让局面太难堪。 从祝垂眸扫了一眼跪着的钱一掷,没有就此揭过,但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又淡淡地看了一眼萧庄仁。 萧庄仁对上从祝的视线,脸又浮上笑,说道:“从将军放心,以后他不会再进这座楼里碍您的眼。” 从祝目光并没有从萧庄仁脸上移开,似乎将他这句话思索了片刻,倏然笑了:“萧参领也该管管底下的人了。” 从祝面色倒是温和,目光却暗藏针锋。 萧庄仁转动了一下眼睛,继续笑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本来今晚这一状况令从祝心情烦躁,可萧庄仁突然出面,此刻又说到这个,她难得有耐心了起来。 “前两日百官都在议论,牵州那位李鸿福是萧大人的门生,借着您这当师父的势,四处寻衅滋事,仗势欺人。”从祝嘴角扬起,轻声地一笑,“我本还将信将疑,如今这不巧了么?萧大人的管教无度,我倒是亲自撞见了。” 萧庄仁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越听脸色越发难看,从祝话音落下后,他僵着默了片刻,无话可接。旁边几个伙计头也不敢动,只是转着眼珠子面面相觑。 钱一掷突然磕了好几个响头。 “都是小的的错,小的喝酒昏了头,萧大人与小的只是故交,好几年没见了,谈不上管教……不管教的。” 从祝唇角扬起一抹冷笑,萧庄仁不接话,她自然也就懒得再说什么。 萧庄仁此刻也不得不分出心来,一旁阿蕊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本就狡诈,目光敏锐,看人很准。一直待在他身边的阿蕊姑娘他就非常了解。 他知道每当阿蕊紧张的时候,她的小动作就会变多,比如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手里的物品,眼下,她正在分神地抚摸那把琵琶。 眼神也透着不安,还时不时看向某个方向。 尽管萧庄仁只观察到她看了两眼,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方向。 他很快看到不远的拐角处有个人影。 阿蕊方才在看她。 可她是谁? 萧庄仁当即就对着躲的方向问道:“那边那位姑娘,不知在看什么?” 沈字听被发现,忙又往旁缩回一点 她还没答话,就已经有几个伙计过来了。沈字听知道跑也没用,于是顺着局势主动站出来。 不多时,沈字听被几个伙计压着过来,左右挣动半天也挣不开,等完全站定在萧庄仁面前之后那几个伙计才将她放开。 她站好后,看着周围一圈人的模样,极有礼节地作了一揖,然后面色不改地低头说道:“各位大人方才看上去在议正事,草民自然不敢叨扰。” 萧庄仁和从祝还没说什么,翟义立刻认出了沈字听,没忍住叫喊出声。 “是你?你怎么也在这?”翟义往前走了一步,差点踩到他舅舅的衣摆,这又退了半步回来。 从祝显然也认出了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你是符家四小姐。怎么上京了?” 这句话引来萧庄仁注意的一瞥。 于是沈字听还没回答其余两人的话,就先对上了萧庄仁的目光。 是警觉的目光。 他眼里的警觉,是因为听到了“符家”这个词吗? 沈字听垂眸,在想要不要当着从祝的面认出符家三小姐来,这样的话,一可以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是从祝在这,萧庄仁也不敢乱来。 可是符迎却不像有这个意思,她方才惊颤的目光仿佛是在说,有人在背后盯着她,此时不可擅举妄动。 此刻亦是。她去看符迎,对方视线与她相撞,却又立刻撤开,不敢再去看她。 沈字听视线下意识的停留无法掩饰,难免不被察觉,果然,当她想到藏起眼中情绪时,萧庄仁如蛇蝎般锋利的眼神已经敏锐地向她刺来:“这位小姐,认识我这婢女?” 萧庄仁眼中的神情让沈字听瞧出了几分危险,符家三小姐每天就待在这种人身边么? 于是她觉得真话假说:“刚刚远处看时,只觉得这姑娘有几分眼熟,”沈字听淡淡一笑,“走近后又发现不像了。” “哈哈哈,巧了么不是,”萧庄仁忽然笑出声道,“前几日也有人这么说,说瞧着眼熟,结果才知道,原来那人认识的,不过是我这婢女的一个妹妹,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看来这天底下的事,是无巧不成书啊。”说着,转过去瞧了符迎一眼。 符迎当即接过去:“奴家姊妹众多,有几个长相很是相似,”她脸上笑容勉强,“被错认也是常有的事。” 沈字听观察到了符迎脸上不对劲的神情,于是现在更确定了,她在害怕,她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像是在逼迫着说假话。 可是萧庄仁,沈字听转眼去看他,并不见他脸上有什么厉色。两人举止之间皆看不出问题,可是一场无声的制止就在萧庄仁的一个眼神中完成了。 沈字听觉得以前可能也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符迎面前,而答案是显然的。所以她现在才会这么害怕。 萧庄仁见沈字听撤走了目光,似乎是相信了这番说辞,于是便暂时揭过此事。 他转身又面向从祝,“今日也不过是场误会罢了,不如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如何?” 尽管在放松状态,从祝依然站得端正,虽然她已经卸下一身甲胄,可征战沙场的气势仍然从举止神态中散发出来。 “既然萧参领为你求情,这次就饶了你。别让我再看见你耍酒疯,”从祝冷笑道,“也给你们萧参领丢人不是?” 钱一掷肉眼可见地慌了,他知道自己给萧大人引来了一场怎样的嘲讽,赶忙嗑了几个头。 “谢从将军……谢从将军!”钱一掷手脚并用,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从将军说的是。”萧庄仁僵着脸又行一礼,道,“既如此,萧某就先告辞了。” 从祝微微颔首,对萧庄仁脸上难看的神色置若罔闻。 萧庄仁走后,钱一掷也拉拽着翟义灰溜溜走了,早把方才要找清夷姑娘的事忘了个干净。 这场闹剧结束以后,沈字听才从旁观的状态抽离出来。 从祝的目光也聚焦在沈字听身上,但却没有跟她说什么,垂了眸,转身准备进屋。 “从将军。”这个称呼一喊出口,对沈字听来说有些陌生。 以前她与从祝之间从未如此生疏。 从祝停下了动作,望向她的眼睛,却并不问什么,沉默着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这里有一封信要给您。”她目光毫无惧色,眉眼映上灯烛的暖光,透着一种坚定的神色。 从祝微微眯起的眼睑放松下来了,她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这位小姑娘,本欲进屋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来,这个动作意味很明显,是要给她这个机会了。 沈字听立刻从衣襟里掏出那封写好的信,信封上面的字迹端正娟秀,是费心练过的字。 从祝却没有急着接过去,而是问她道:“你来上京是为参加术试?” 沈字听不知道她从哪看出来这点,对此疑惑一瞬,然后回答道:“是。” 默了片刻,从祝问她:“是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从祝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沈字听还是认真回答。 “为了进玄枢院。”沈字听说道,接着半真不假地找了个借口,“我想像革谬将军一样。” 革谬在还没担起“战神”这个名号之前,曾在玄枢院任职过一段时期。后来漠北关隘失守,她请旨前往,在边关一守就是半辈子。 不过这都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从祝自然知道她话中所向往的是一副怎样的景象,眼中的神色有些变了:“如果玄枢院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模样,你还想进吗?” “那……”沈字听低眸想了片刻,抬眼回答道,“我会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 夜越来越深,空气也愈发冷了下去,厢月楼里是暖和,可一出了楼,街上游荡的夜风立刻挟着凉意裹了过来。 沈字听下意识攥紧了手,握着指尖取暖。 萧庄仁刚走没一会,她也从厢月楼里走出来了。 尽管夜里凉,街上还是人群涌动,这些天进京特地来参加术试的人不少,人群中多了许多好奇和贪恋繁华的目光。 他们拥挤着,四处张望着,仿佛要将上京的一切都全部收入眼底。 萧庄仁驾了两座马车,在这条街上走不快。 所以沈字听轻易就追上了他们。 她跟着萧庄仁,是为了得知他们的住所。等确定位置后,她打算再另找一个时机溜进去。 符迎在那时候跟她对视的眼神给了她一个信号——她需要她。 萧庄仁与阿蕊分别坐在前后两台轿子里,萧庄仁的轿子走在前面,此时他正闭目养神。 他方才被从祝那番话暗喻讽刺了一顿,很是不快,于是又把气尽数撒在钱一掷身上。 钱一掷得了骂,拉着翟义灰头土脸地回了庆元坊。 翟义这才初到京城,被今日这样的局面吓了个半死,也算是又一次见识了他这舅舅的脾气,面上仍和气,心中已经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跟他出来吃酒了。 萧庄仁这时才知道,原来牵州那个被打的人,是钱一掷的亲侄子。 他留着钱一掷还有用,他这侄子自然也是不好动的,一时间竟拿他无可奈何。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无可忍受,突然命令车夫道:“去玄枢院!” 翟义动不了,他就动另一个人。 第15章 跟踪 从祝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 久到清夷姑娘都没耐心坐在茶案那等她过去,忍不住起了身,轻步走了过来。 尽管从祝还没将信打开来看,但是那信封上的字迹与称呼都足以证明这是出自谁人之手。 字听,是她写的信。 从祝神色有些黯然,那年她出事,自己没能帮她。后来听说了这件事时,她都有几分悔意,若是她当年赶回京城,字听不会是这样。 她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有些不安,也不知她如今如何了。 不过既然有这封信,想必人应当是没事…… 从祝失神地在那里思索,全然不察已经走至她身边来的人。 清夷姑娘走近,探着脑袋过来张望从祝手里的东西,却不知所然。 “瞧什么呢?这么入神。” 温和的嗓音从身旁传来,从祝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她淡然扬起笑,收起那信。又回到了原来随和的样子,“哎”了一声,边往里间走边说道:“想起了一些旧人旧事。” 清夷见从祝已落了座,于是也跟了过去。 屋内片刻间的寂然。 坐下后,清夷挽袖倒茶,侧着视线看杯盏,似是随口说道:“你可不像是会顾念往昔的人啊……莫非,是因为刚刚那位姑娘?” 从祝敏软察觉到这话语气的一丝微妙,掀起眼皮,下意识地观察对方神色,然而清夷的目光却没有迎上来。她将方才那杯倒好的茶递到从祝面前,接着为自己添茶,双眸仍旧盯着盈盈倒出的茶水。 从祝端起茶盏,唇边浮上淡然的笑意:“这话我怎么闻见一股醋味儿呢?” 清夷没想到从祝会这么直白地点出来,不由得望了她一眼,却还是在对视的瞬间撤开了目光:“就是吃醋,也要先有个名分,”她质问道,“我是你什么人?吃你哪门子醋?” 从祝有些迟疑地将这两句质问理解了一番,将这两句听成了纠正的反问,最终以为自己是想多了,赔了笑,透着些许放松:“是我失言了。被那几个蠢东西一搅和,方才的正事都还没谈完。” 清夷却没有接话,只是喝茶。 “还是玄枢院的事,”从祝正色道,“朝中主张改制玄枢院的声音一直都有,都是几个官不大的清流,本来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但今日说起此事,户部那个姓言的竟然直接站了出来。” “她也主张要改制玄枢院?”清夷接着她的话问。 从祝摇着头放下茶盏,望向她:“她说要撤下玄枢院。” “什么?” 清夷惊住了。 “朝上吵得不可开交,我也说了几句。”从祝恨恨道,“她真是个硬石头。” “言硝……”清夷念出这个名字,蹙眉道,“我记得她一直跟你不对付。” 从祝倏然一笑:“你记的没错。” “你以前得罪过她?” “得罪她?” 从祝居然真的认真思索了一遍,但浮上来的回忆里只有针锋相对与互不相让。 “找不到个头,可能是命里注定要还的冤债吧。” 她们的关系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那还挺好玩的。”清夷不明地接了一句。 从祝没听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朝堂上有什么好玩的。” “我是说你吵架的样子。” “我吵架的样子?” “我没见过,”清夷略一沉吟,又说,“今日是第一次见。” 从祝闻言低浅一笑:“是不是被吓到了?” “将军小瞧人了。” “那些人说的我都知道,有些事情他们做得实在过分,可是玄枢院不能撤。” “或许是该有个人好好管管了。”清夷眼睛里摇曳着柔光,“将军,奴家倒是有一条折中之计。” 从祝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瓷与木之间发出闷沉的一声。 “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自称。” 清夷在那怔住了,这话她当然还记得,可已经过去了多久,自己早已忘了这事。从祝回京的时日实在太短,上一次她们见面还是去岁四月,就连过年,从祝都没有从漠北赶回来,一年见上一两面已经是难得。 所以她自然地忘了注意自己的自称,在这地方这么久,她早已经习惯了。 “是,清夷记住了。”她迟了许久才答。 “你说的折中之计是什么?” 清夷起身缓步过去坐在了从祝身旁,凑在她耳侧,细细低语了起来。 · 沈字听本想跟在萧庄仁后边看他到底住在哪里,可是这路走着走着,愈发让她感到熟悉起来。 她又跟着那两辆马车走了一段路,看了看左右,倏然反应过来,这是去玄枢院的路。 难怪会觉得那么熟悉。 沈字听没想到再次回到这里,是今天这样的一个时机。 很快,前面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后面那辆也缓缓停下。 她看到萧庄仁从轿上走了下来,带了两个随从,在玄枢院前亮了牌子。 守在门口两边的两个门房查看了他的玉牌,确认身份后,这才恭敬地让开,让他进了院子里。 沈字听在远处观察着。 符迎在后面那辆马车里,却没有跟着萧庄仁一同下来。 门房将萧庄仁的马车牵到一旁,符迎这辆马车渐渐往前走动了,路完全让出来之后,轿子很快越过了玄枢院的大门,继续往前驶去。 两个人分开走了。 如今跟踪符迎的住所要紧,再说玄枢院她也进不去,待在这也不知道萧庄仁什么时候能出来。 想到这,沈字听不禁疑惑。 这么晚了,萧庄仁这么急着来玄枢院做什么? 沈字听深望了一眼玄枢院的大门,然后收回目光,悄然跟着符迎的轿子后面。 进玄枢院需要玉牌,门房也会确认身份,这规矩倒是个麻烦……她到时候该怎么溜进去呢? 沈字听脑海里思索了一下藏书阁的位置,想起来是在玄枢院的东南角,翻墙进去或许可行…… 不对。 院墙都布有法阵,没有玉牌,同样也进不去。 事情想到这里,沈字听沿着问题,脑中已经渐渐浮现出来了一条可行的路。 她需要先搞到一块玉牌,然后溜进去,去藏书阁找到**后,出来后再将玉牌还回,还不能让人引起怀疑。 至于怎么弄到玉牌,她还得再想想…… 不远处的马车与她的思绪同时停下,沈字听躲进阴影里,观察着这周围的环境。 这里离玄枢院并不远,沈字听估量了一下这座院子的大小,觉得这应该就是萧庄仁的府邸,规制不小。符迎的轿子停下的位置,是宅邸的侧门。 马车停下后,她提着裙摆下了轿,那张温和的脸在夜里只剩下了冷冷的淡漠和灰恶。她恨这里。但只有这种位数不多的片刻,她才能展露些许真实。 沈字听对这件事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头绪,她不会冒险,也不会轻举妄动,她觉得最好还是先回去跟阿铮商量一下这件事,关于符家三小姐,阿铮了解得更多。 得知了这个住所,让她心里有了个底。 眼看夜色深了,再在这附近流连,只怕会更加引人注意,沈字听瞧了瞧周围的情况,确认没有异样后开始往回走。 方才注意力全部放在跟踪人上,倒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往庆元坊走了半晌,这才觉着两腿酸痛,整个人也累得不行。 于是一回到客栈,进了房,她就精疲力竭地往床上一躺。 “你这是去哪了?”阿铮看到她不禁问,“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去了一趟厢月楼。”沈字听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回答。 “厢月楼?” 于是沈字听起来将方才发生的所有事都与她说了一遍。 当说到符迎那里时,阿铮的神色变得惊愕起来,但是接下来却没有沈字听以为有的反应,而是低了下头,神游在外,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沈字听见她这个状态,当即眉头就皱起来了。 “你知道这件事?” 阿铮抬起头望向她,张了张嘴,犹豫着要说些什么,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真的知道?”沈字听根据她的神色判断道,想起昨日刚进京在客栈时阿铮的那句失言,决定当下问出来,“你是不是以前来过京城?” 话已经说到这里,不挑明是不行了。阿铮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是。”她承认道。 “我以前来过京城,”她垂下眸,停了一会儿才接了下去,“参加术试。” 这后面的半句话让沈字听完全意外,她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参加术试?” 阿铮点点头,继续讲述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在前一年参加术试落榜,于是第二年做足了准备再去,本来以为一定能中榜,哪怕是个最末的名次,可是……最后还是落了榜。” 沈字听看着阿铮讲述时的那双眼睛,半晌没说话。 “也就是在那时,我在路上遇到了三小姐。” “我认出了她,尤其是在她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我相信她就是三小姐。可是她却说不认识我……” 沈字听想象了一下也知道,阿铮当时是怎样着急的心情。 “后来呢?你有没有将此事告知符家人?”沈字听追问道。 符家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家的女儿不仅没死,并且还在京城好好活着。 阿铮声音更低了:“我说了。”她抬头看向沈字听,“可他们都不信!” 不信?就算不信也会试着求证的吧?这种机会怎么会说放过就放过。 “谦柔呢?”沈字听问完,顿了一下,又更改了称呼再问,“大小姐呢?她知道这件事吗?” 阿铮点头:“她知道,只有她信了我说的话。而且,她还曾问过我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回想了一下,阿铮又说,“她似乎对符小姐的装束很在意,问了好几个这上面的问题。不过……最后老爷得知了,把她也骂了一顿,让她以后别再管这件事。” 这件事似乎对阿铮的影响不小,就连此刻说起,阿铮也是半带着迟疑的神色。 “他们都说我是看错了,后来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她低低垂下了眸。 沈字听也觉得奇怪,这符家人的反应太不对劲了。 不仅无动于衷,还让符谦柔别管,这不就是要掩盖什么的意思吗? “我本来今年还想参加术试的。”阿铮说。 沈字听等待着,接下来却是沉默的空白。 阿铮后面的话没说,但沈字听知道,这话的后面还有一个“但是”没有说出来。 并不难猜想,这个但是就是她的身体情况。 她没有参加术试的机会了。 眼下对她来说最要紧的是活下来。 “别担心。”沈字听眼中是把握十足的神色,“这个诅咒,我已经有办法了。” 第16章 偷偷摸摸 萧庄仁进了玄枢院之后,步伐毫不滞涩地往这座衙门的最深处走去。 正巧,迎面撞上准备回家的谈不归。 谈不归穿着一身青蓝宽袖的官袍,下着台阶,再一抬头,看到了萧庄仁,当即“哟”一声,扬起笑,故作侃侃道:“萧大人怎么这个时辰还来玄枢院 ?未免太勤劳了些。” 萧庄仁一看是谈不归,知道他与于无声是一个门下,本来肃正不快的脸上也堆起三分假笑。 “谈大人,这么晚还没回家去?”两人默契地缓下步子,刚好隔着一个方便奉承的距离。 谈不归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缓和气氛道:“家里冷清得很啊,哪像萧大人这么有福气,美婢如云。” 萧庄仁笑容不变:“你也该有个家室了。” 谈不归摆了摆手:“算了吧。这一身衣服还不知能穿多久,”他显然在隐晦地提起今日朝上的那件事,“局势若不安稳,有了家室也是累赘。” 也不知道是谁在带路,两人已经慢着步子走了起来。 夜里安静,传来的只有步履拖曳的声音。 “谈大人说的那种情状,恐怕不会发生。”萧庄仁在一阵沉默后不明地笑道。 谈不归停下步子,神色疑惑。 “怎么说?”他问。 萧庄仁:“玄枢院哪是他们说动就能动得了的?”他毫不避讳地直接说出这句话,“定国公在朝上已经驳了这点,这事就成不了。只是都得收敛些,别再让他们抓到把柄。” 谈不归也不再追问,周围看了看,终于对萧庄仁问道:“不知萧大人夜里前来玄枢院所为何事?”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萧庄仁也左右看了看,稍微压低了声音道,“你跟于无声是一个门下的,你可知今年的术试名单在何处?” 谈不归倒是知道,不急着回答,先在脑中猜了一遍萧庄仁的目的。 要名单,无非是要动手脚,若是想塞人,萧庄仁不会费这么大劲;那就是要除掉某个人这一个可能。 谁竟然得罪了萧庄仁,恐怕要倒大霉了。 谈不归不是很想沾染这摊子事,故作不知情道:“那份名单好像还在整理,没定下来吧?” 萧庄仁没放过他:“过两日就是术试了,也该确认得差不多了。按理说你是长史,应该会给你一份。” 谈不归这下是真不好推辞了,只得承认了,再答应萧庄仁去拿名单。 萧庄仁似乎不放心他,跟着他一起去了他那院里。 路上,萧庄仁随口问起:“于大人从牵州回来了吧?想必这几日忙得很?” 谈不归听到“忙得很”忍不住冷笑一声:“谁知道他在忙什么。前几日还叫我去牵州替他接手一个案子,我看哪,他就是要想法子把我调出京城,好在放开手脚。” “你没去?”萧庄仁问。 谈不归:“随便打发了个人去了,什么芝麻大的小案子,还要我亲自去牵州。” 说着,两人到了谈不归当值的屋外。 萧庄仁在门外等着,谈不归独自走进了屋去拿东西,不过片刻,他一手拿着火光摇晃的烛台,另一只手拿着那张纸走了出来。 谈不归将名单递给萧庄仁,说:“这就是于无声前几日交给我的术试人员名单,”他接着提醒道,“还是草拟的,后面可能还会有改动。” 萧庄仁却并不在意,将那张纸接了过来,借着谈不归手中的烛光看了起来。 “只有这一张吗?”萧庄仁问。 谈不归点头:“是,就这一张。” 前后翻了两遍,却并没有看到符家那位四小姐的名字,萧庄仁面不改色,将这纸还给了谈不归。 “萧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谈大人可否答应?” 谈不归心道不好,若是不易推辞的请求,答应下来又担心后面不好办。但又实在不好当面驳回去,这位萧大人的背后,他可是惹不起的。 于是谈不归应了下来,道:“大人请说。” “帮我在这份名单上留意一个人。”萧庄仁说道,“若是她的名字出现,请告知萧某一声。” 谈不归问道:“不知是谁?” “符柳。” · 夜时。 沈字听在宵禁前半个时辰出了门,她脑子里正绘制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路线。 时隔太久,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去庆安坊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候玄枢院就够人忙的,有时候所有人为了赶一个案子都熬到深夜,所以夜不归家的次数很多,沈字听就是其中一个。 母亲去世以后,她就不经常回家了。常常在玄枢院凑合着休息。偶尔有几次,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于无声让她跟他一起回家,他府里煮了热乎的饺子。于是沈字听就去了。 如今再要去于府,却不是再去吃饺子,而是偷东西。沈字听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命运真是无常。 不过再如何变幻莫测,也不会再改变她。她对于无声的恨这辈子也消不了。 庆安坊离平康坊不远,但也说不上近,以步行来算,走过去就需要半个时辰。 沈字听就这么走了半个时辰,她本想早些出门,但街巷的人实在太多,避其眼目有些麻烦,索性就赶着宵禁时分去,反正以前也不是没躲过京中那些巡逻的兵士。 于是,半个时辰后,一个轻矫而谨慎的身影轻车熟路地翻过于府的院墙,动静轻微,干净利落,没有任何人发觉。 院子里太静了。 除了几座耳房里亮着灯,其余的屋子里都是黑漆漆一片。 耳房里应该是侍从或下人住的地方,虽亮着灯,却静谧无声,沈字听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片无人的荒地。 于无声是已经睡下了还是尚未回府? 沈字听几乎瞬间在脑海里选择了后者作为答案。以往他们共事时,于无声也是经常不回府的,总在玄枢院凑合。 既然如此,沈字听就可以放心下来了。 于无声若在府,她还真不好行动。 她如此想完,动作也极快,左右一打量,见没人,便立刻穿过无人的庭院,来到了于无声书房前。 她一进门,反手关上门后,便迅速拿出了火折子,将其吹燃。 火光会暴露她的存在,所以不能点太久,只用来看清屋内大致的布局陈设就要将火折子掩灭,她要快速地记住各个陈设的位置。 但火折子一吹燃,倏然照亮这间屋子时,她却忍不住露出讶异的神色。 这件书房很大,靠墙有一面将要覆盖整面墙的书柜,而在那一整排书柜上,置放的全是奇异珍贵的玉瓷金银之物,在微弱摇晃的火光下交相辉映起来,沈字听一时站在那里愕住了。 向来以简朴著称的于无声,如今的架子竟然这么阔了。 看来是真贪了不少钱。 沈字听举着火折子,此时倒又不急着吹灭火光了,只是垂下眸,缓步走着,从左往右看过去。 若是以前,她恐怕会死皮赖脸地把这些都要回去吧。 虽然那些做工精美形状小巧的玩意儿惹得人喜欢,但她也不是特别想要这些金银玉器,她这么做,其实就是喜欢在于无声这里要一些东西。 每次于无声摇着头无奈叹气但最后都答应下来,让她把东西带走,后面连叹气也免了,一副无妨的态度,给得爽快。 沈字听对那种态度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那种感觉让人贪得无厌。 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开心。 这间屋子的布局并没有改变,难免触景生情。 可她不能再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的回忆上了,眼下需要拿到的是玉牌。 沈字听走到书柜的某个格子前,据她的印象,那枚玉牌就放在这里。 那年于无声与沈字听一同去查案,那是她参与的第一个案子,这个过程与她想象的不同,棘手艰辛,死了好几个人。 其中最小的那个才十六岁。 她死后,于无声留下了她的这枚玉牌。沈字听曾经在这间屋子里翻翻找找不小心看到过。她记得当时很意外,却没有作声。 她一拉开柜子,往里面翻找了一下,果然在这。 拿到玉牌,沈字听松了口气,将火折子压灭,仔细听门外有没有什么动静。 确认没人之后,沈字听才悄声出了门,回身关好门后,穿过庭院,翻出院墙。 一切都很顺利。 已是深夜,四下静谧得很,大街上更是空无一人,正是夜禁。 大街上有来回巡逻的兵士,沈字听很谨慎,万分小心。 她找准时机穿过大街,身影在昏暗中一闪而过,没有任何人发现她。 正往玄枢院的位置走,却倏然停下脚步——她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敏锐地捕捉到传来的声音里的信息——还在远处,不止两人。 沈字听脚步倏然轻了许多,四周观察了一下,侧身躲在杂物堆放的小巷,将身影藏匿在阴影里。 她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那声音的动向。 很快,那说话的几个人从她身后的位置渐渐近了过来。 “最近手气还不错,哎,你们今天赢了多少?” “赢什么赢,带的钱全输完了。” 那人语气变得有些惊讶:“你脸色可不像输钱的样子啊。” “我是没赢钱,可有人输钱。” “谁输钱让你这么乐?” “今天那个姓钱的可输了不少,从来也没见他这么输过呀。真是大快人心。” 那人立刻前后一看,目光警觉,低声道:“这话可别乱说,他背后有玄枢院的人撑腰,咱们可得罪不得。” “玄枢院那些官也太不做人了!照这样下去,仗势欺人的境况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也没人管管么!” “要我说,玄枢院就是个兽圈,圈子里全是豺狼虎豹,狼心狗肺,冷血无情!” 沈字听毕竟曾是玄枢院的人,对其印象仍然停留在四年前。此刻她难以再心平气和地听下去,正巧路边洒落着几颗石子,顾不得谨慎就捡起一粒,狠狠往那人膝盖窝砸去。 于是几人走着走着,这人突然“扑通”一下摔倒跪地,另外几人纷纷停下脚步回过头望他,左右对视,都不知所然,又望向他,等着他做出解释。 可他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实打实的疼痛让他立刻怀疑是人为,四下里搜寻起来。 “谁啊?!” 这一声喊得太响,话音一摞,黑夜的静谧瞬间席卷而来,所有人都怔愣住了。 第17章 偷偷摸摸2.0 这一喊,旁边那人就知道不妙了。 此时正是宵禁,声音在静夜里本就明显,这么一大声,不吸引巡逻兵都难。 那人迅速反应过来,顾不得指责他,忙拉他起来,急色道:“快走快走,等会儿把人喊来了。” 被石子砸中的男子也不再东张西望了,找背后那人是小事,自己犯夜禁被抓到是大事。 于是几人话也不说了,急急忙忙互相搀着就走。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若是犯夜禁被叫住不停步的,巡逻兵是可以就地射杀。 于是那几人身影登时僵在那,不敢动了。 身后传来一身盔甲碰撞的声音,“你们几个,好大胆子!” 沈字听躲得更深,屏着气息,听着那几个巡逻的兵将这三个赌徒带走,没有立即急着出来。 她在暗处等了半刻,确定没人之后,她才从隐蔽处钻出来。 这时候沈字听静下心来,才觉得方才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那是她梦寐以求想回去、想建立一番事业的地方。所以在听到他人如此评价的时候才会这么大反应。 时过两刻,沈字听边观察边走,终于到了玄枢院。 若是平时的速度,恐怕用不着这么久。 一个两个都住在离玄枢院这么近的地方,沈字听眼中平静,心却一时间有些忌恨,她以前住的地方可是要走半个时辰才到。 这种情绪不过一闪便消逝了,她快速敛了心神,观察玄枢院的院墙周围的状况。 只有两个人守在玄枢院的门前,瞭望台上却空无一人。 居然没人当值吗? 沈字听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面前的这座庞大的院子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规模门面都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它散发出的气势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拿着玉牌,轻松地翻过院墙,无人发觉。 原本还设想了重重困境,心中准备充分,眼下这境况却明显是她想的多余了。 藏书阁的位置沈字听烂熟于心,尽管看起来没什么阻隘,可她还是没有收回自己的谨慎,一直直到来到藏书阁的面前,这途中她也没有发出什么惹人注意的声响。 进入藏书阁后,她没有先急着翻找,而是站在黑暗中侧耳注意着。 冰冷的月色透过几扇纱窗,撒在木质的书架上,不过月光洒得吝啬,并没有照清书架的全貌。上面的字也无从看清。 沈字听闻到书页尘封很多年的香气,是让她感到熟悉的气味。 她不敢摸出火折子,先在黑暗里摩挲观察了一阵。 藏书阁倒是比她猜想的要干净整齐很多,应该是有人固定时间过来打扫整理。 她走过一排一排的书架,来到她记忆中的那个位置。 如果她记得没错,就是这里。 果然,她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 沈字听极其小心,背对纱窗,才吹亮火折子,照着书翻看了起来。 原来解此诅咒并不难,只需要两人的生辰八字,另外用一个阵法施术就行。 她快速地记下了后面那页的阵法,在脑中描摹了一遍,确认已经记下后才将书合上准备放回。 在沈字听要把书放回去的时候,旁边另一本吸引了她的注意——在一整排的书当中,那本书是反着放的。 出于好奇,她将书拿了出来,随手翻了起来。 书翻开以后,折痕让它在某一页顿住了,那是翻过多次才能留下的痕迹。 她又重新吹亮火折子,照着看了起来。 上面写着的是“以命换运”的禁术。 可以将一人的命数献祭给另一个人,以此增生运气。 长此以往,被献祭的那个人恐怕会寿命渐减。 增加运气? 她眉头皱了起来,也许是夜里遇到的那几个赌徒,她倏然将这禁术与这类人联系了起来。 是有人要用这禁术,还是只是查案所需才翻书来了解? 路上碰到那伙人的对话此刻在她耳边响起。 一个突然的猜想让她心底有些发凉,不可能,玄枢院的人恐怕还不到这个地步。 她将那个猜测按下,灭了火光,心不在焉地将那本书又放回去。 分明还是如方才般寂静,但沈字听觉得此刻的静谧分量似乎重了些,比方才静得更加深沉。 这种感觉是在催促她赶紧离开这里了。 借着深夜的昏暗,沈字听迅速离开了玄枢院,回到了客栈。 第二日。 沈字听一醒来就找到阿铮,问了她和符柳的生辰八字,将这诅咒解了。 “好厉害……”阿铮看着手腕处消失的印记,不可思议地在那处来回抚摸。 沈字听不过笑笑,问她:“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阿铮从方才的惊异中回过神来,先下意识重复了一句:“接下来的打算?” “嗯。”沈字听点头说,“你如果不愿留在京中,也可以去别的地方,我不会拦你。” 阿铮明白了这个问题后,犹豫在那。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沈字听温和道。 但阿铮的答复比她预料的要来得更快。 “我想留在京城。”阿铮认真说,“本来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但现在身体已经恢复,我准备好好练习,预备明年的术试!” 沈字听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澄澈清亮,纯粹中透着坚定神色。 她淡淡地笑了笑:“好。” 三日后,沈字听和阿铮搬进了庆元坊。 这三日她们都忙着收拾院子,歇歇赶赶,两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院子才终于像个样子了。 沈字听与房牙签了一年的文书,已经在想一年以后租期到了这回事。她和阿铮累了三天,想到以后这院子租给别人,心里就不太痛快了。 “以后要是有钱了,我们就把这地方买下来。”她说出自己的计划,若是旁人听到恐怕会笑话她,普通百姓想在京城购置房屋,多少有些痴人说梦。 “好啊,”阿铮边搬东西边笑着附和她,“正好这里离从将军的府邸也近,有咱们的大启战神在,还不会有人来找什么麻烦。” 从祝…… 沈字听也并不意外,笑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天来看屋子的时候我就看到啦。 ”阿铮也笑。 两人忙活了好一阵,终于把购置回来的各种物品都摆放好了。 沈字听与阿铮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用满意的目光打量着这座院子。可算有一种家的感觉了,不枉费她们一番辛苦。 “走,吃饭去。”沈字听拍拍手对阿铮说。 阿铮也不客气:“我想吃西街的那家烧鹅!” “好。”沈字听笑着应了。 这些天来,没有符家的事,没有于无声的影子,沈字听难得的感到放松。 眼下唯一需要紧张的事就是过几天的术试。 不知从祝那边怎么样了,那可是自己写的信,祝姨不看在她的面上,看在她母亲的面上也应该不会拒绝这件事吧。 两人正准备往门外走,门外却偏偏在此刻传来两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阿铮与沈字听对望一眼,都是不知所然,她们才刚搬来没多久,按理说应当不会有什么人来拜访。 沈字听是带着戒备去开门的,但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的戒备也随即消失了。 “祝——”她反应过来,倏然顿住话音,重新称呼,“……从将军?” 从祝的眼睛向她望过来。 “四日后术试,承德门,记得来。” 这句话意味着一个答复,她交给从祝那封信的答复。 沈字听眼尾一扬,赶紧应下:“好。” 从祝没急着走,微微垂眸,眼中神色瞬间敛去许多锋利,看上去亲和很多,显现出一丝难得的人情味来。 “她,好吗?”这个她显然是指沈字听。 沈字听看着从祝,心底涌上对她的思念和不舍:“她一切都好。” 说着,嘴角上扬,有些压不住的笑意。 仿佛真的一切都好。 “那就好。” 从祝虽然如此说道,但神色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一直静静地望着沈字听。 沈字听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眸,生怕自己眼睛里透露出什么多余的情感。 很快,她听到从祝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你是故意选了这个地方住下吗?” 短短一瞬,沈字听已经换上了一副不知所然的神情,抬起头,直视从祝的双眸。 “此处,可有什么不妥吗?” 从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又撤开视线,往身后指了指。 “从某的住所不巧就在这条街对面。” 沈字听故作恍然:“这么巧。” …… “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从祝道。 沈字听道谢应下,从祝再没什么话要说,轻轻对她一点头,示意道别,就要转身离开。 沈字听下意识抬手一揖,做出恭送的姿态。 今天一大早,参加术试的人员名单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改动。 “符柳”二字新出现在了术试名单上。 与谈不归一同注意到这个名字的是于无声,他蹙眉盯着纸上的那个名字。 又是她。 可她是怎么做到拿到这个名额的? 他当即问了底下的官员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回于无声:“回大人,这个人的名字是从将军让人添上的。” 从祝荐的人。 于无声觉得有些不对。朝上的人都清楚,从祝不是那种热衷参与党争的人,从来也没见她如此明目张胆地收拢过什么人。 所以这次的境况引起了于无声的注意。 是谁能让她临术试只有四天这么急迫的时候往名单里塞人? 第18章 议 谈不归如约将这件事告诉了萧庄仁。 萧庄仁得知后立刻赶来找于无声。 “于大人不在衙门。”底下官员禀道。 萧庄仁问:“可知他去了哪里?” 这官员却闭口不言了,但旁边有人见状忙迎了上来。 “据说是去见从将军了,萧大人可有要事?” 萧庄仁看了一眼堆着笑的官员,知道这人想巴结的意思,于是吩咐道:“等他回来后让他立刻来见我。” 那人垂头:“是。” · 于无声此刻正站在从祝面前,两人也没有落座喝茶的意思,就这么站着干聊。 从祝打断了抬手作揖的于无声:“不用叙礼了,说正事吧。” 闻声,于无声不再行礼,直接说了此行的目的,两人没有任何的寒暄和问候。 “术试名单上最后的那个名字,据说是从将军让人添上的?”他语气毫无波澜。 从祝看了一眼于无声,却不接话,像是默认了他的问题示意他赶紧问下个问题。 于无声也开口问了:“不知从将军与这位符小姐是什么关系?” 从祝:“想必你已有猜想。”她淡淡道,“不敢问?” 于无声一时默了声。 片刻,从祝望着他说:“这个人,是字听引荐的,她虽然不在朝中,但她的眼光我还是信。”从祝挑明了说道,“你呢?觉得符家那位姑娘如何?” “她举荐的人,自然有可取之处。”话头就顿住在这,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了。 “有没有去牵州看看她?”从祝问道。 沉默。 “……算了。”从祝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回去吧。若是有谁对这个名字有异议,让他们来找我。” 于无声行了一礼,“是。” 马车行至玄枢院,于无声一回来就得知了萧庄仁来找过他的消息。 虽说萧庄仁比他低了一品,但既然他先开了口,他也不好故意怠慢。 于是又前去萧庄仁办事的所在。 萧庄仁见到他,倒不说正事,先问起别的来:“牵州那案子可结了?” “想必快了,”于无声答道,“现在是谈大人在接手。” “谈大人这两天也忙得很哪,”他见缝插针地找到了一个切入点,“临术试开始只剩四天,你们还有新名字往上添,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这件事我也问了,”于无声不经心地说道,“据说这名字是从将军添的。” “从将军?”萧庄仁意外道。 “是。”于无声答,“我方才已经去了一趟,就是向从将军问这件事。” 萧庄仁面色如水,心里却冷笑,他倒小瞧了这个符柳。 既然是从祝的人,他又如何能动? 不过,若落榜也就用不着再操心,若是上了榜,入仕为官之时,进了玄枢院,还怕没法子整她吗? 因此萧庄仁笑着与于无声闲聊几句之后便离开,不再提及此事。 一日又过。 离术试只剩三天了。 此时正值寅时,承熙宫外已经站了好些个官员,边等着时辰,边三两结群,互相细语交谈着事情。 于无声刚赶到,殿里出来一人,穿着利落,说话尾音也利落:“上朝!” 门外官员纷纷整理仪容,肃穆了神色,无声有序地走进殿。 进来的官员,无论品阶高低大小,无一不跪地请安。 整个大殿静谧无声,阶上那把威严毕现的金椅空荡荡的,底下几排几列的官员仿佛朝拜空气一般,可尽管如此,那些大臣也丝毫不敢松懈,连一个眼神也不敢多有。 “平身吧。” 谁也没有开口,一道声音却在殿中平静地响起。 众大臣都是早就习惯的模样,谢过圣恩后又纷纷起身,互相没有一个眼神交流,都静默地站在那。 然后便陆续有官员启奏大大小小的事,这些事都奏完后,殿上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静。 各人上奏之事各异,却没有一个人提及前几天言硝提出的撤下玄枢院的那件事。 谁也不敢得罪玄枢院。 也不愿与其沾染。 所以每当议论这件事,殿上总是出奇的安静。 这次却成了个例外。 “言大人,”从祝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了,登时引起好几位官员的注意,只听她接着说道,“玄枢院这件事,太大,难以定夺,一日两日肯定议不出个结果,何必急于一时呢?” 言硝不用看也听得出来这声音,她与她早就熟得不能再熟。 当即肃声对从祝道:“从将军,有件事,户部正要问将军。” 从祝看着言硝那双清冷的眼睛,知道她要开始说些让人接不了的话了,虽然引火上身,从祝却并没有懊悔之意,反而坦荡地点头:“你说。” 言硝:“从将军只顾廷寄支取银两,恐怕不知道,这一年,漠北耗费两百万两。这个数目,尽管是在下当了四年的户部尚书,也引为惊愕的程度。 “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从大将军在漠北招募私兵呢。这样的耗费,即便在革谬将军在世时,那样的战役下,也不及这个数目。下官斗胆问一句,从大将军究竟在漠北干了什么,需要往朝廷支取如此庞大数额的银两?” 从祝没急着回答,将一双冷笑的眼睛睨了过去:“言大人还真是咄咄逼人。看来在下镇守边关时,您没少在朝堂之上与众大臣唇枪舌剑。” 言硝也不气急,眼中义正言辞的神色,认真道: “既为陛下臣子,大启臣子,理当效忠陛下,效忠大启,不敢不恪尽职守。” 从祝赶忙打住她的话头:“行了行了,我听你说这些就头疼。我难道就不是恪尽职守?支取银两是为了购入玄金石,修补阵法,将士们也要吃饭哪。没了耗费,怎么守好边关?” “既如此,为何账目迟迟不见交上来?” “好说。明日卑职就将账簿送至户部。” 言硝将信将疑地瞥了一眼:“就怕大将军耍什么把戏。” “那……由言太傅亲自选定记账官员去我府里交接,如何?” “如此甚好,”言硝几乎是立刻接了话,“定从大将军之命。” 她略一揖手,便移开了视线,不再分出一眼给从祝。 堵完了从祝的嘴,言硝又接着奏回了原来那件事:“还是说回玄枢院吧,这件事就算今天不议,明日也要议,拖得越久,事态只会更严重。” 言硝这话算起了个头,之前总是无人愿意掺和这种局面,但这次不一样,很快有一道声音打破此时的平静。 定国公站位靠前,此刻他终于接话了,沉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言尚书,你三言两语就要改动延续了二十年的官制,是否过于异想天开了?” 朝堂之上,这话算是说得很重了,丝毫没给言硝留面子。 见定国公开口,局势如此,朝上的人顾不得许多就纷纷互传眼神,有的甚至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定国公毕竟是掌领着玄枢院的重臣,之前还不发一言,现在终于坐不住开始正面回击言硝了,其他官员都意识到这仅仅两句话已经擦起了火花。 言硝,眼见对方言辞,她发言也大胆了起来。 “玄枢院涉政太深,且上无掣肘,下无管教,许多人仗着有一层玄枢院任职的身份,欺凌弱小,横行霸道。陛下,大启万不可长此野蛮乖戾之风啊。” 可定国公却抢着这话答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玄枢院既然风气如此,自有解决之法,该问责的问责,该停职查办的都一一查清楚;再不然,提拔个人过去,正了这股邪气就好。”定国公说得言之凿凿,紧接着就开始转移责任,“不过是官员的问题,与玄枢院何干?恐怕真正要问责的……是御史台吧!” “臣该死。”御史台那边没说二话就走出来认了罪。“折子早就写好了,今夜就呈给中书院。对不住了,二位大人,”她揖着手冲那两人方向草草行了一礼,“江某在这措辞上犹豫不决许久,瞧把这事儿拖的。给您二位赔罪了。” 定国公见御史台上赶着担责,倒一时疑在那里。 言硝也没料到御史台会站出来,也不作声了。 今日的议事就在这一阵诡异的静默之后退了朝。 · 天气晴朗,耀眼明亮的阳光洒落京城,散在各坊间,沈字听租在庆元坊的院子里也一片生机。 沈字听这两天布置房屋的细节,终于收了尾。 她购置了书案、笔墨、宣纸等一切文房用具,甚至还买回了两本《大启律》一类的律法书籍。 此时阳光正好,沈字听坐在窗前,正欣赏院里的风光,正巧阿铮此时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难掩笑意:“小姐!” 阿铮的笑容很有感染力,看着她笑的时候,自己也会忍不住扬起唇角。 她雀跃着脚步走进门:“瞧我买到了什么?” “什么?”沈字听往她手上看去,只见阿铮手里提了一个食盒。 看到食盒她毫无意外,阿铮喜吃,路边闻到食物香味总是走不动道,要是碰上什么好吃的被她尝过一次,那可不得了,在家天天念念不忘。 沈字听每次看到她馋得不行又竭力忍住的样子都会觉得很有趣。 沈字听笑了:“这次是什么好吃的?” 阿铮:“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糕点!”她开始拆食盒,“这个味道绝对会惊艳你。” 说着,阿铮拿着一块就往沈字听嘴里送。 尽管沈字听不是很习惯与人这般亲密,但还是没有抗拒地张了口,咬下了阿铮送过来的那块糕点。 就是沈字听这样对吃没什么所谓的人,也被这味道惊艳到了。 她点着头,等嚼完咽下过后,才开口道:“好吃。这是在哪买的?” 阿铮:“在庆元坊,那食铺门前都排着好长的队伍呢,好多人都喜欢吃这家的糕点,我还特意早去了,可还是排了足足两刻钟!” 沈字听边听阿铮说,边望着那食盒出神。 片刻,她才抬起头,仿佛刚刚垂眸时想清楚了什么事,眼睛亮得很,对阿铮说:“走吧,我们再去买两盒。” “哎?”阿铮意外,“可是这一盒还没吃完呢。” 沈字听眼尾溢着轻松的笑:“所以那两盒拿来另做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