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万春》 第1章 庆功酒 三更鼓过,新帝独自坐在乾元宫前的白玉阶上,玄色的冕服散在地上,仿若一片沉入雪地的夜色。 宫墙外隐约传来欢庆声,灯火映红了半边天,这里却静得只有风声。新帝抚过冰冷的地面,掌心传来白日里群臣跪拜的余温。 “听见了吗?”他不自觉闭上眼,百姓的欢呼和颂扬犹在耳边,“朕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风拂过,一阵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新帝抬眼望去,一个女人从夜色深处中走来,手中的长剑映着寒冷的月光,生生将万家灯火劈成了两半。 新帝不恼她的闯入,反倒扬起了今日第一抹真心的笑:“朕方才还在想,这庆功酒朕只愿与你共饮,你便来了。” “庆功酒?”女人的声音格外沙哑。 是啊,所有人都在庆祝大邶终于夺回了失去百年的永宁道,庆祝他们能够一雪前耻,再也不用受别人的压迫。只有她,在这场万民欢呼的胜利中,失去了师父,家人和战友。 只有她不能回家了。 “你想与我共饮,如今又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她的语气就像日常闲聊般云淡风轻,可字字句句都打在男人的心上。 他眼底暗潮汹涌:“......阿韶,为了保全数万人的性命,我选择牺牲一小部分人,错了吗?他们作为军人,为了国家和百姓牺牲有何不可?” “那程家军剩下的将士呢?雁门镇的那些百姓呢?他们不是你的子民了吗?”女人倏地提起剑,抵住皇帝的脖颈,“庄奚,你收回兵权软禁他们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是助你走上这皇位的你的子民?!” 不知是剑光凛冽,还是女人眼里某一瞬没藏住的杀意太锐,竟刺得他眼生疼。他猛地站起身,握住剑刃,鲜血沿着手掌缓缓流下。庄奚终于打破了这几日伪装的平静,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他们是大邶人吗?!他们到底是为我而战,还是为你师父而战?那些人就像你的这把剑一样,始终悬在我的头上,我能怎么做?!” 他一步步走近,女人却开始后退。 “我原以为程荀死在了永宁道,想着要为他风光大葬,将他的程家军封为王军。可他竟然没死,他没死却也没回大邶,还躲着我派去找他的人。这种情况,我不该多想吗?” 没死?!他说谁没死?! 是了,战后清扫战场时,前锋营一百多具尸体,唯独少了师父的踪影时,她当时就有所怀疑了。 可是......可是...... 女人手不禁一抖,庄奚手心又涌出一股鲜血。 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眼神,他深吸了一口气,放轻声音问道:“我努力逼着自己不去想你与他的关系,每日都在说服自己,也许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你虽然是他的徒弟,可我与你这几年的情谊也是真的。也许......” 庄奚松开了握着利刃的手,任凭鲜血滴落到地上。他迈出最后一步,声音低不可闻:“你呢,慈韶?如今你要站在哪一边?” 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对方冷冽的气息拂过慈韶的唇畔,刺得她后颈阵阵发寒。 “我不信!”她直直看向庄奚,下意识脱口而出,可声音里的颤抖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男人看出她的挣扎,苦笑着转身,走远了几步。 慈韶张了张口,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般嘶哑:“我会找到他,亲自听他解释。” “明日程荀阵亡的假消息就会被放出去,程家军内愿意归顺王军者,朕会网开一面。若有执意不从的,”庄奚顿了顿,“就地正法。” “这是朕给他留的最后一点颜面。” 夜空中突然绽开几朵金红色的烟花,漫天的星火将两人的身影衬得忽明忽暗。慈韶看着男人被黑暗笼罩的背影,一阵恍惚。此刻他分明近在咫尺,却始终隔着这九重宫阙。 这才是真实的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 十月的江南秋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白墙黛瓦都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让人看不真切。一辆青帷马车缓缓行过长街,榆木车架被打磨得温润光亮,只在边角处刻了几道云纹。车帘忽然被风掀起一角,隐约可以看见里头坐着的三道身影。 马车稳稳地向城外驶去,却在离城门不远处停了下来。 车夫低声向车内的人禀报:“夫人小姐,城门口堵了一队进城的商队,围了不少人,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城。” “知道了,那便等着吧。”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传来。 周围挤着不少要出城的人,多是各地来乌越做生意的商队。如今被堵着出不去,便三两成群地闲聊起来。其中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卷胡子,一眼便认出队伍最后的马车。 他指了指那马车,问同行的年青人:“你知道那马车里坐的是谁吗?” 年青人是第一次出来走商,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谁啊?是哪位大人物?” “瞧见那马车上的云纹了吗?那是慈府的马车。” 旁边有人凑上来,插嘴道:“说起这慈府,我倒是知道不少,我叔父岳家的侄子就在府上做工。他们祖上是出过不少大官,也往宫里送了几位王妃,可都是些老黄历了。” “如今族里主事的老太公在朝中还有些威望,撑起了些门面,可儿孙太不争气。原本老太公的女儿都要进宫了,硬是被她那不学无术的浑弟弟给搅黄了。” “后来她只得留在家里招了个赘婿,又生了个女儿,好不容易把女儿养成乌越数一数二的才女。大家都道这回太子妃非慈家女儿莫属了吧,谁知这回太子娶了个大邶来的姑娘。” 卷胡子见自己没卖弄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轻哼一声:“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那你可知最近慈家出了件大事儿?”那人也没生气,反而挤着眼睛,悄声问他们。 “什么事儿啊?”年青人听得入神,下意识接话。 “几个月前,慈太公悄悄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小姑娘。”那人得意地笑了几声,“据说是他那混账小儿子留在外头的私生女。” “小儿子二十几年前就离家出走了,大家都以为他早死了,谁成想蹦出来个女儿。不过那私生女和她爹一个性子,都不服管教,让人头疼得很。” “你这又是哪里来的谣言?”卷胡子只当他是想炫耀自己的人脉,才编出这些话本子都懒得写的故事。 卷胡子还想挖苦几句,却见一个校尉打扮的人路过他们,朝马车跑去,立马噤了声。 “马车上可是慈府的贵人?”那校尉躬身抱拳,语气恭敬,“城门处一队胡商的货车损毁,进出的百姓便都堵在了此处。末将马上差人让他们让出一条小道,绝不耽误贵人出城。” 校尉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车驾。慈家虽不及当年显赫,但老太君在朝中仍有些薄面,这些守城将士自然不敢怠慢。 “无妨,按规矩来。你自去处理,不要耽误了这些百姓才是。”车内传来一道女声,不疾不徐,带着微不可查的上位者的威慑。 闻言,校尉悄悄松了口气,应了声“是”,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聚在一起的几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想起方才他们嚼的舌根,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不敢再多嘴,赶忙散开了。 马车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交错的呼吸声。没了外头的闲言碎语听,慈韶无聊地斜靠在软塌上,把玩着匕首。这匕首刀柄由白玉雕刻而成,缀着点点鎏金,精巧锋利,一看就不是凡物。 慈韶对面坐着一位端庄自持的妇人,她看着在慈韶指间翻动着的利刃,又看了眼身旁看入了迷的女儿,眉头不自觉跳动了几下。 过了半晌,她才忍无可忍开口:“此行去鸿荆寺礼佛一是为你们祖父祈福,二也是希望你们能修身养性,尤其是你”,她望向慈韶,“去去身上的乡野气,别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丢你祖父的脸。” 慈韶听后乖乖收起匕首,回道:“好的,姑母。” 她面上装得一副乖顺听话的模样,眉眼间却是藏不住的桀骜。 慈夫人看在眼里,恍惚间觉得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是如此,被自己教训了就低头听着,从不反驳,转头却还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真是他养出来的好女儿。 一直没出声的慈心玉见母亲表情不善,又想起方才那些商贩说的话,柔声宽慰道:“母亲放心,姐姐只是活泼了些,还未习惯家里的规矩。姐姐聪慧,既答应下来了,必会做到的。” 慈韶看向慈心玉,她便是世人口中“数一数二”的才女。她原是慈府大小姐,如今自己来到这里取代了她的位置,慈心玉便成了二小姐。 慈心玉一身素色绸裙,银线绣的梅花缀在裙摆上随着动作簌簌颤动,却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片泥点。她似乎毫不在意,挺直着白得如玉般的脖颈,腰身盈盈一握,如同一朵柔韧坚强的小白花。 现在她朝自己使着眼色,黛眉微蹙,目光纯净。 慈韶只好装模作样,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点了点头。 慈夫人见状,想再提醒两句,却也不好再苛责,突然想起了什么,嘱托两人:“鸿荆寺旁的四方馆如今住着各国来的使臣,这几日你们便不要出寺了。如今朝局不稳,虎狼环绕,你们身为慈家人,一举一动都须得小心,明白吗?” 感受到妇人暗含警告的视线,慈韶低垂着眼,跟着妹妹一起顺从地应下了。 没等多久,马车开始缓慢前进。路过城门时,慈韶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一群胡人,应该是那校尉口中货车损毁的胡商。他们正被一人指挥着,有条不紊地将倒在地上的货物搬上车。她的视线在那些人身边的货物上停留了刹那,又很快移开。 第2章 梅花香 鸿荆寺离得不远,即便出城时耽搁了些时辰,她们抵达时也才刚过午时。马车停在一道长长的石阶前,石阶的尽头便是寺门,这也是通向鸿荆寺的唯一道路。 慈夫人带着慈心玉缓缓登上台阶。慈心玉平日甚少出门活动,还未走到一半就觉得吃力了。可看着母亲挺直身子不缓不慢地走在前面,她只能咬牙坚持。慈韶则如同出来郊游一般,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两名僧人站在寺门前候着她们,待三人登上最后一阶,他们微微低头,行了个合十礼。 “山路难行,三位施主辛苦了。” 慈夫人也双手合十回礼,应道:“是我与小女叨扰大师了。罗二,”她扬声唤来马夫,“将车里的木匣子给我。” 罗二依言去来木匣,递给慈夫人。 “惠远住持,这是信女供奉的一些香油钱。” “阿弥陀佛,施主善心,愿菩萨保佑。”惠远双手接过木匣,不看银钱,只垂眸捻珠:“静室已为各位备好,请随贫僧来。” 慈韶站在最后,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周围。 她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总将希望寄托在神佛之上。那些香火鼎盛的庙宇在她眼里早已只是麻木的风景。可不知怎的,这座鸿荆寺总给她一种异样的感觉。 明明处在深山之中,寺中却听不见半声鸟雀声,也没有僧人的诵经声,四下静得出奇。而殿前的那株梅花未在花期,却隐有暗香浮动,混在檀香里,细闻还透着股子腥气。 “姐姐?” 听见慈心玉在不远处唤她,慈韶这才回神,顶着慈夫人严厉的目光快步朝他们走去。 惠远给她们安排的静室在最深处的一座大殿里,越走近越是让人感觉荒凉,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房间里倒是打扫过,只是那股异香也比刚才更为浓重,慈韶不适地捂了捂鼻子。 惠远瞧见了,眉目慈和地笑道:“这位女施主可是闻不惯寺里的香火气?贫僧调制这香时添了几味药材,确比普通的檀香更辛烈些,但最能使人醒目开窍。” “如此甚好,正好来的路上马车晃得我头昏脑胀,有了大师的香,想必我也能觉得舒服些。” “姐姐若是身体不适,不如去偏殿休息会儿?我与母亲会把姐姐的诚意一并说给菩萨的,都是一家人,菩萨定能体恤这份心意。”慈心玉说完,看了母亲一眼。 慈夫人仿若没听见,径直朝静室正中间的佛像走去。 “可要贫僧为施主找个僻静的禅房?” 慈韶朝惠远轻轻一笑,说:“无碍,姑母特意带我来此,怎好拂了她的好意?而且也许是大师的香起了作用,我这会儿已经觉得好些了,妹妹与大师不必担心。” “阿弥陀佛,那贫僧便不打扰三位了。” 说完,他退出房间,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听慈韶这么说,慈心玉只好嘱托道:“姐姐若坚持不住,自去休息,不必在意母亲,千万不要累着自己了。” “......嗯。”慈韶靠在门边,随意敷衍一句,然后侧耳专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向来如此。遇见不爱理会的事,心情好时她便弯着眼,笑意盈盈地敷衍过去;心里烦了,任谁她都懒得搭理。慈心玉早习以为常,此刻见慈韶这番模样,也不多说,只默默随着母亲跪在蒲团上,拿起旁边的香就要点燃。 慈韶瞥了一眼,眼神一凛,想起了什么,倏然大步走到慈夫人和慈心玉身边。她一把夺过她们手里的香,手指轻轻一捻,香灰簌簌落在脚边,一股浓烈的梅花异香扑鼻而来。 慈韶将香扔到一边,凑近她们轻声道:“捂住口鼻,放慢呼吸,这香里有迷药。” 母女二人闻言届是一惊,慈心玉还在半信半疑间就被慈夫人捂住了口鼻。 窗纸上惠远的身影仍未离去,慈韶放轻动作,径自拂袖横扫,广袖如翻飞的蝶翼,霎时间满室香火尽灭。几缕青烟飘起,恰巧将佛像的慈悲面容遮去了半边。 她忽然觉得身边有些异样,转头看去,只见慈夫人身子微微发颤,一旁的慈心玉也脸色苍白,眸光涣散。慈韶心下暗道不好,她们不像自己受过训练,撑不了多久,得赶紧想办法逃出去。 可如今敌人在暗,她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身手如何,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没有信心让三个人都毫发无损地离开这里。 她环视了一圈屋子,最后视线停在慈夫人身上。 慈韶蹲到她身边,低声问道:“姑母,你之前说四方馆就在附近,你知道怎么去吗?” “知......知道,这殿旁有扇后门,出去一直往南走两三里路就到了。” 慈韶深深看了她几眼才继续说:“你们要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 ............ 一个灰衣僧人垂首而立,守在偏殿旁,手中的佛珠捻得缓慢。五年了,这身僧袍早已浸透了乌越的香火气,让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来自哪里。前几日接到密令时,掌心渗出的冷汗竟将佛珠浸得发亮,他多久没有如此兴奋过了? 僧人听见殿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没想到任务这么顺利,那三个女人这么轻易就进了他们的圈套。如今惠远守着正门,他们几个守着侧面,将整座大殿牢牢包围,只等着收网。 他随手拂去肩头的落叶,忽然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竟是本该中了迷香的那个女人。 那女子见他发现了自己,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恐。她猛地提起裙摆,如受惊地幼鹿一般,慌不择路地往廊后逃去,边跑边大声喊:“姑母!心玉!快跑,他们发现我了!” 惠远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心下怒火顿生,吼道:“所有人都给我去追!不能让她们跑了!” 慈韶在檐下穿梭,侧身躲过迎面的一拳,对方来不及收力朝前倒去,她反手扣住他的脖颈,借力一拧,那人闷哼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如此解决了几个追上来的人,她脚步渐缓,足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衣裙随风飘扬,眼波流转间已将周围情形尽收眼底。约有二十来人从各处包抄而来,步伐杂乱却来势汹汹。 很好,寺里的人手大半都在这儿了,想来慈心玉那边应当无碍了。 慈韶松了口气,她索性站定,轻拢被风吹乱的发丝,顺势将一只银钗悄悄藏入袖中,冰凉的触感将她拉回现下一触即发的危机。 那些人渐渐围拢,手中的长剑冷光森然。 惠远从人群最后走到慈韶面前,还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轻笑道:“女施主真是深藏不露,中了迷香,我的手下在你手里竟还是过不了三招。” “别废话了,你们为何而来?”慈韶抬眸,眼里冷得像雪山顶上刚融化的雪水。 “阿弥陀佛,出家人心无挂碍。” 慈韶嗤笑一声,头一侧躲过了身后砍向她的利刃,然后手肘狠狠撞击身后人的肋下。那人痛吼一声,正想反击,就被她一记手刀劈在后颈,晕了过去。 “那看来大师是想求个解脱了。”说完,一道银光自她袖中飞出,直直刺向惠远。 惠远未将此等雕虫小技放在眼里,一甩袖子,那支银簪便斜飞出去。他脸上的讥诮还未绽开,忽觉一阵劲风扑面。方才还在三丈外的慈韶,此刻右手成爪正锁向他的喉间。惠远连连后退,眼看就要被抓住,他赶忙喊道:“快!” 原本围作一圈的僧人闻言齐齐冲向慈韶。长剑交错刺来。她侧身让过第一剑,不退反进,右手扣住那人手腕,“咔嚓”声中,剑已易主。第二剑至,她旋身斜挑,对方剑锋偏转,直直刺入第三人的心口。就这样,那些僧人一个个倒下。可慈韶手中的剑没有停下,她指尖发力,剑刃轻轻擦过惠远喉间,钉入他身后的廊柱。 惠远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姑娘居然还有如此本事,看着手下一个个被她打倒,他再也装不下去那慈悲的模样,面目狰狞。 他正要冲上去加入这场打斗时,被派去追慈夫人和慈心玉的灰衣僧人匆忙跑来禀告:“我带人搜遍了寺院,没找到另外两个人。守着上山路的兄弟也说没见过她们!” “什么?!” “啊!”又一名弟子的哀嚎声传来,他手里的佛珠突然崩断,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砖上,他这才回过神来,厉声质问:“后山呢?!” “守着后山的兄弟当时一齐去追那三人了。除了寺里人,没人知道如何通往后山,她们应该......” “我这就去追!” “蠢货!早就来不及了!”惠远一巴掌狠狠打在灰衣人脸上。 他们都被耍了!当时跑出静室的只有慈韶一人,另外两个一直躲在里面,等她把人都引走之后,她们就从后门逃走去四方馆求救了。 慈韶解决了最后一个人,感受到两道如毒蛇般凶狠的视线,她望向惠远,唇角轻勾:“终于发现了?” “哈哈,到底身上流着和程荀一样的血,是我大意了。” “程荀?”慈韶瞳孔骤然紧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慈韶脸色剧变,就知道自己的情报没错。他朝灰衣人悄悄做了个手势,随后慢慢靠近她。 “若不是没有时间了,我们也不会如此匆忙行事。”惠远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将程荀留下来的东西交给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你到底在说什么?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世人皆传程荀临死前留下了一件信物,得此物者可号令他的秘密军队,一统天下便犹如囊中取物,他便是靠此收复了永宁道。你是他唯一的血脉,他必定将那东西给了你。”惠远缓步逼近,如毒蛇吐信,“交出来,我就当作从未发现慈家贵女竟是程大将军的遗孤。” 第3章 金砂 “若是乌越国主知道,为大邶战死的功臣,举世闻名的战神程荀,竟流着乌越贵族的血,你猜,他会不会赐你们慈家一个叛国的死罪?” 慈韶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这个假和尚,他知道的东西确实比自己想象的多。不过......那又如何? 她忽然点地而起,右手成拳,直直朝惠远胸口冲去。 “你没抓住我的姑母和妹妹,我只要杀了你,你还能拿什么来威胁我?” 惠远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他不躲不让,反手格开了慈韶的拳头,扣住她的手腕要穴,用力一甩,整个人腾空而起。慈韶在半空扭转身形,抬脚踢向惠远太阳穴。老和尚抬臂格挡,两人同时被震退几步,青石地面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 慈韶擦去嘴角的血沫,轻笑道:“现在才使出全力是不是太晚了?” “是吗?” 惠远吐出几口鲜血,却古怪地笑了一声。他猛地扬起手,一片粉末在空气里飘散开来。慈韶来不及防备,一下就被迷住了眼,只闻到那令人厌恶的梅花香,然后感觉一阵劲风直袭她后心。她本能地转身用手去挡,与此同时,耳朵也捕捉到从远处传来的凌厉的破空声。 惨叫声与手臂上的剧痛同时炸开,慈韶勉强睁开眼,模糊看见一个被一箭穿心的灰衣僧人躺在地上。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撞击着她的耳膜,慈韶顾不上手臂上的伤,转身直扑向惠远。 不好,是慈心玉她们叫来的救兵来了!必须得在这些人到之前杀了惠远,不然事情就瞒不住了! 她猛地将惠远扑倒在地,一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成拳猛击他的太阳穴。马蹄声越来越近,她下手也越来越重。 “慈大小姐!”一道清越的男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慈韶保持着攻击的动作,想继续却无法再下手。一只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包裹住她停在空中的拳头,温润的触感让她渐渐回神。 男人避开她的伤口,指尖在她肘间轻轻一托,似是怕她跌倒,又似是提醒。慈韶眼睛渐渐清明,她抬眼正看见满脸是血的惠远被正几人反剪双臂,押送去某处。 两人交错间,惠远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来见我。” 慈韶神情不改,抽出被男人锢住的双臂,回首望着惠远被人押送离去的背影,不自觉捏紧了拳头。鲜血从她手臂上缓缓流下,染红了整个衣袖。 “慈大小姐。” 慈韶这才收回视线,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他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尖锐利落,一双眼睛却温润平和。 只是此刻他对自己皱着眉,眼里有淡淡的不满。 慈韶不明白他的情绪从何而来,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节早已皮开肉绽,混合着不知谁的血,黏腻地沾满了整个手掌。她皱着眉,手刚不自在地在衣服上抹了抹,就被男人制住。 慈韶试着用力,却挣不开他大手的束缚,于是不耐烦地看向他。 男人毫不在意她的怒气,沉声道:“我已将慈夫人和慈二小姐安置在四方馆内由医师照料了,你的伤也需要尽快医治。” “你是何人?” 为何三番两次地打断自己?若不是他,惠远绝不会活着离开这里。慈韶一想到这儿,眼中的未散尽的杀意更盛。 她话音刚落,男人突然眼底一沉,周身寒意凛然。他对慈韶未发一言,只唤来一个手下。 “带慈小姐回四方馆,”他嗓音低沉,字字不容违逆,“医师未诊治完毕前,你不得离开她半步。” ............ 慈韶衣服上都是血迹,乍看之下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实则大多是别人的血,自己的都是一些擦伤。最重的不过是那灰衣僧人偷袭时留下的左臂的刀伤,血色已将那处的布料染得暗红。 她垂眸看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处,不由轻嗤一声。这点皮肉伤放在过去,自己连药都懒得上,不出几日就会结痂。宫里来的医师就是小题大做,除了这道伤口,连擦痕都要上药包扎。 于是当慈心玉看见慈韶手上缠满了绷带时,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滑落了。 “若是心玉再跑快一点,姐姐就不会受如此重的伤了。要是身上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慈韶抿了抿唇,动作生疏地擦去她脸上的眼泪,“你做得很好,我本也没有期望你们真的能叫来救兵。”她眯起眼睛,语气意味不明:“要是你们动作再慢些,我反倒能将他们杀个精光了。” 闻言,慈心玉瞪大了双眼,如同受惊的兔子,颤抖着问:“什.....什么?” “呵,”一声浅笑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慈小姐的伤虽无碍,可还是要仔细修养。莫要因为此次只受了一点小伤,日后就掉以轻心了。” 慈心玉瞧见有外人来,连忙擦了擦眼泪,然后朝他行了个礼,唤了声“江大人”。 “姐姐,这位是按察司指挥使,江惟清江大人。幸好遇到了江大人,不然我都不知该向谁求助好了。” 慈韶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刚刚那个男人。 方才没注意,他竟穿着按察司的官服。 按察司主掌刑狱,传闻司内的官吏皆面无血色,行走无声,如同鬼魅一般可怖。平时办案的手段也残忍狠毒,令人胆寒。即使她刚来乌越不久,也早就听过他们的恶名。如今看慈心玉的手紧紧攥着袖子,头也不敢抬的样子,看来传闻不假。可是...... 慈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江惟清。若不是穿着官服,他倒像是哪家的公子,举手投足间皆是温润矜贵的气度。 江惟清道:“慈太君是我的老师,他的家人有难,我自是不能坐视不管。” 他瞟了眼慈韶的伤处,淡声说:“我已派人去慈府说明情况了,慈夫人与慈大小姐的伤还需休养,明日再回吧。” “姑母受伤了?”慈韶闻言问道。 慈心玉先是看了看江惟清,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才轻声开口:“母亲起了疹子,太医瞧过后说应是那迷香里掺了刺激的东西,她的身体受不住。” “太医说她这几日都不能见风,可母亲听见你平安回来了,便说要尽快下山,免得祖父担心。江大人的意思是,天色已晚,让我们明日再走。” 说话间,慈心玉的杏眼不住地往慈韶脸上瞟,唇瓣微启又合,就像一只等待主人照顾的小雀儿。 慈韶见她打不定主意,思忖半刻,干脆利落道:“现在回去城门早就落锁了,就在这儿住一晚吧。”然后看向江惟清,“有江大人在,定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了。是吧,江大人?” 江惟清:“周围都是我的人,只要你们别乱跑,就不会有事。” 慈韶颔首,对慈心玉说:“放心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然后她的眼神在慈心玉身上转了几圈,最终还是不放心地嘱托:“我就不去看望姑母了,有事你就来找我。” 慈韶的镇定让慈心玉安下心来,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轻轻应了声“好”。 江惟清见状:“那慈大小姐随我来吧,我已命人安排了房间。” 慈韶本能地想推辞说自己去就行,眼珠一转,又点了点头:“请江大人带路吧。” 两人一路无话,慈韶走在前面,偶尔会被路边的花草吸引,停下来逗弄几番,江惟清都耐心地跟在她身后。 慈韶又一次停下脚步,弯腰去逗不知哪儿来的野鸽子。她状似不经意地问:“江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个惠远和尚?” “他已经被押送回按察司,会由按察司负责审问。” “是吗?”慈韶喃喃自语,顺手将鸽子抱起。那鸽子竟也听话,除了时不时用嘴梳毛,一动不动。 “你不好奇我方才为何执意要杀惠远吗?” “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并非真的想阻止你,只是他现下还不能死。”江惟清低声说着,抬眸撞上了慈韶的视线。 “......?” “惠远等人在乌越蛰伏多年是何目的,他身后是否还有别人,我们一概不知。更重要的是,慈家在他们的计划里又处于哪一环?” “留着惠远才能保护慈家。” 慈韶反问道:“你怎知我杀惠远,不是为了护慈家周全呢?” 江惟清闻言忽然别过脸低笑,树叶间透过的光晕柔化了他侧脸的轮廓。待他转回脸时已恢复平静,只有眸色深了几分:“那你该相信我,我与你是一边的。” 我与你是一边的...... 慈韶收起笔,将一张纸条绑在鸽子腿上,然后抱着鸽子走到窗边。 夜已深,不远处的屋子还亮着灯,一道男人的身影映在窗上,垂着头不知在忙碌什么。慈韶想起白日里那人说的话,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将鸽子向空中一抛,见它消失在月色里,才关窗转身,吹灭了烛火。 江惟清的身影微微一顿,他望着那扇暗下的窗,合拢书页。 “青书。” 他话音刚落,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中。 “按察司内如何?” “已按您的吩咐,安排了我们自己人看守惠远。” 江惟清将书一本本整理好,眼中没有一丝情绪。他装似不经意道:“废他一条手臂,此外不许任何人靠近他。” “是。” 黑影离开,江惟清又看了眼那扇窗,才抬手拂灭了案上的灯。 四方馆另一个角落里,一个穿着灰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立在檐下。他看见夜空中飞快掠过的影子,自言自语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身边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望着同样的方向,低声问道:“军师,不,先生,这瞧着像军中翎尉养的金砂啊。” “程家军早就不在了,哪来的的翎尉,哪来的金砂,如今只有王军了,休得胡言。” 第4章 那年夏天 慈太公府被笼罩在烟雨迷朦中,透着一股庄严端重。 一道长长的的走廊贯通整个太公府,绕过几个弯便是一片曲径通幽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一座檀木水榭亭,亭子一半在一汪潭水上,倚在栏杆旁就能看见假山上倾泻而下的瀑布。鹅卵石路旁种着一片吊钟海棠,可惜江南天气湿热,这片海棠从未开过花。 一位老人蹲在花丛中细细侍奉着这些花。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粗麻布衣,发髻松散。他看似是一个寻常花匠,身旁却有一名小厮为他打着伞。慈心玉也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腹前,神色恭敬。 “身体可无碍?”老人一边擦着叶子,一边问道。 “祖父,心玉没事,倒是娘和姐姐伤得重。江大人已唤御医看过了,需得休养几日。” 老人,也就是慈太公,不作声,只专心给海棠换土。慈心玉低垂着眉眼,等了半晌,见老人终于站起身,便递上早就备好的帕子。 慈太君接过手帕随手擦了两下才开口:“嗯。此次鸿荆寺发生如此暴行,险些危及四方馆内的各国使臣,阿韶你处理得不错。” 慈心玉下意识看向身后。只见一名女子靠在亭子边,身形如竹纤直却不失柔韧。她目光游离,不知是在看雨还是在看花。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才回神,却没什么反应,仿若毫不在意他的夸赞。 “过几日宫里要开赏春宴,请了各府女眷,阿韶你一道去。既是慈家的女儿,也该见见人了。”老人将手帕递给下人,又接过伞,“心玉,你多帮衬着她。” 慈韶闻言,隔着雨望向慈太公。她的眼神锐利如箭,一下刺透雨幕,可下一秒却敛起眼帘,表现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虚虚行礼应了个“是”。 慈心玉也道:“祖父放心。” “如今鸿荆寺风波未平,赏春宴后又马上便是万寿宴,你们这些小辈就在家好好准备,少出门。”慈太公嘱托完,挥退了想要跟上来的下人,径自回屋去了。 慈韶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也从下人手里拿过一把伞,作势要出门,却被慈心玉拦了下来。 “姐姐是要出门?可祖父方才才说不要出门,况且你还受着伤。” “是少出门,不是不要出门。”慈韶朝她眨了眨眼,“若是祖父或姑母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慈心玉愣神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慈心玉咬了咬唇,拼命压下心里那一点异样。 * 细雨随着愈来愈深的夜色渐渐停歇,街上又热闹起来。乌越国没有宵禁的规矩,很多摊贩都会彻夜做生意。因此即使是深夜,乌越皇都的主街都是灯火通明。 慈韶穿过几条巷子,在一家离皇宫很近的食铺停下。这里离宫门太近,远远的还能望见门前的士兵,因此鲜有人来,现下也只有老板一人在。 “老板,来块胡饼。”她找了个地儿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饼卖完了,你改日再来吧。” 慈韶指了指锅,“那儿不还有一块吗?” 老板随便找了个盘子,盛了那块饼就坐到她对面,懒洋洋道:“这是我的晚饭。”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只撕下了半块饼,然后将盘子推到慈韶面前。慈韶轻笑着,拿起剩下半块,毫不介意地吃起来。 等她咽下最后一口饼,她才收起笑意,正色道:“我昨晚托你查的事如何了?” “按察司内部戒备森严,惠远被单独关押在重刑房,由指挥使的亲信看守,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我打探不出他的具体位置,但是不知为何,今晚申时开始,每个时辰都会减少一次巡逻。你若要潜进去,半个时辰后是最好的机会。” “好,”慈韶思忖着点点头,转而又问:“那江惟清你了解多少?” “按察司指挥使?”老板给两人都续了杯茶,抿了一口继续说:“他和你一样,都是慈太公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孩。” 慈韶一手撑着头,一手玩着茶杯,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慈太公在官场上没怎么提携过他,他能走到指挥使这个位置确实是靠自己厮杀来的。江惟清这个人吧,直接听命于国主,手段又狠辣,没人敢和他来往,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咬了一口。” “如何?” 什么如何?慈韶抬眼望了望他。 “听说你昨日遇袭,最后是他救了你?如今你又是慈太公的孙女,你不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吗?”老板兴致勃勃问道。 慈韶想了想,最后蹦出八个字:“花言巧语,莫名其妙。” 见老板还要问,她连忙道:“好了,我该去按察司了。”然后将茶一饮而尽,离开前还不忘调侃:“老板手艺不错,下次多做点。” 按察司离得不远,还未靠近,一股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慈韶紧了紧蒙面的黑纱,倏得隐入檐下的阴影处,趁四下无人,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便翻上了最高处的房檐。她紧贴房顶,正探查着地形,好奇着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时,两道熟悉的身影印入眼帘。 走在前面的俨然是江惟清,月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异常锋利,远远看着就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意,像一柄未出鞘的利刃,蛰伏着血腥气。 后头的那个人被黑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谁,可那身形慈韶总觉得在那里见过。 等不及细想,只见江惟清径直走向角落里的铁门。他侧身让黑衣人先行,自己则守在门边,冷眼扫过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反手带上门。 难怪今夜守卫稀疏,原是江惟清要亲自带人潜入。他这么小心,定是为了哪个重犯,即便不是因为惠远和尚,也必是要事,跟上去看看,也算没白来一趟。 这么想着,慈韶立马放轻呼吸,轻轻一纵,无声地跟着江惟清他们,闪入了那扇铁门。 门后果然是一座地牢,潮湿渗人的血腥气让慈韶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如她所想,牢里一个守卫都没有,静得只有江惟清二人的脚步声。她循着声音远远地跟在后面,路很绕,不知走了多久,血气越来越重。 “惠远。” 果然是他。 慈韶神色一凛,忙走几步,最后躲在了一个转角,悄悄侧头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惠远跪在地上,一只手被铁链反绑着,另一只手无力的垂在身侧,除此之外似乎没受过什么刑。 慈韶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江惟清。 难道是坊间的传闻不靠谱?他似乎也没传说中那么心狠手辣啊。 慈韶正这么想着,就看见那黑衣人竟脱下了兜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和沧桑却难掩锋芒的侧脸。 慈太公?!怎么会是他?他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惠远身上藏着连他都不得不出手的秘密吗? 慈韶稳住思绪,静静地听着那三人的动静。 只见惠远一脸挑衅:“江指挥使的酷刑也不过如此啊,只废我一条手臂可打不开我的嘴。” 江惟清把玩着旁边的刑具,不急不慢道:“这条手臂是你欠下的,至于我的手段你会体验到的,别急。” “呵,”惠远冷笑一声,一副毫不畏惧的模样,他看向旁边的老人,问:“那慈明远老儿来这儿做什么?莫不是从你家孙女嘴里听见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慈太公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惠远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他先是一怔,然后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即使扯到了手臂的伤,也像感觉不到痛一般。 慈太公说了什么? 慈韶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她正想办法要靠近些时,慈明远又带上帽子,转身向外走去。她只好找了个死角躲起来,直到确认两人已经走远,才走到惠远面前。 惠远脸上痛苦和笑意交织,表情扭曲,见到慈韶出现,也不惊讶,面上反而有几分戏谑。 “他和你说了什么?” 惠远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她。慈韶也不恼,随手在他伤口最深处狠狠一按。 “呃。”惠远痛呼出声。 慈韶端详着他,只过了一夜,他竟如同老了十岁,两颊凹陷,颧骨突兀地支棱着,只剩一层皮挂在骨上。 “我见过你。”慈韶淡淡开口,“在狄戎。” 惠远刚想嘲讽,闻言神色一顿,戒备地看向她,似乎是在判断她又想使什么花招。 慈韶看着他陌生的脸,回忆起了那个夏天。 她已经想不起那时师父是派她做什么任务了,只记得那次任务有惊无险,他们最后在一个山里落脚。 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好不容易可以捕点野味,那人却自顾自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喂,阿水,你真的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了吗?”慈韶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打趣道。 见走在前面的少年不搭理自己,慈韶又故意大声喊:“我刚刚才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谁这个时候可以给我一只烤鸡,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少年仍不回头,步伐却放慢了。 慈韶见有戏,几步并作一步跑上前,搭上他的肩膀,笑嘻嘻说:“如果是阿水的话,给我一小块肉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谁要做你朋友了,你找那小子去吧。” “谁?”慈韶故意逗他,见他冷着脸作势要挣开自己,才说:“小庄刚来,师父叫我多带带他,我才勉为其难和他说话的。” 她加快几步,堵住他的路,“你要是生气,我就不和他说话了,只和你说,只和你做朋友,可好?” 第5章 执念 被唤作阿水的少年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里透着藏不住的笑意。慈韶见他不生气了,扬起明亮的笑容,正想说话,就听见不远处的树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立马警惕起来,脚步压得很低,小心翼翼地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慈韶示意阿水两边包抄,然后自己从袖中抽出匕首。她走近轻轻拨开树丛,就看见一个满脸是泥的小男孩,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大黄狗。 他瞪大着眼睛,眼里除了茫然,没有一点别的情绪。慈韶收起匕首,但仍未放下警惕。 她转头对阿水说:“好像只是个普通小孩,不过我没见过这种打扮。” 阿水走到慈韶身边,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低声道:“西南有很多与世隔绝的部族,这应该是附近的小孩。不过还是要小心,也许他是什么人派来迷惑我们的。” 慈韶点点头,两人就这么盯着他。没多久那小孩葡萄似的黑瞳仁就转了起来,一会儿看看慈韶,一会儿看看阿水,眼神单纯又清澈。就在慈韶和阿水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打算离开时,小男孩突然大叫起来。 “阿爹!阿爹!阿爹” 他的声音很尖,音调却没什么变化,活像喊魂,他怀里的狗不知怎的也跟着吠起来。 慈韶被这声音刺得汗毛竖起,正思索着该怎么办时,一个男人从树林深处走来。 “哎,小狗别怕,阿爹来了。” 男人长得高壮挺拔,和小孩身上相似的灰蓝褂子洗得发白。那孩子一见到他就安静下来,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你们是从外头来的吧,这孩子胆小,见到生人就会害怕。”男人抱歉一笑。 慈韶可看不出他哪里害怕了,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父子俩,试探道:“我和我兄长赶路经过,就看见他躲在这里,没想到吓到他了。” “你们两个小孩自己赶路?” “是啊,我们去大邶探亲。” “哟,这可远着呢。”男人抬头看了看天,“马上要下雨了,山里不安全,要不你们去我家避一避?等雨停了,我再送你们去镇上。” 慈韶和阿水交换了眼神,男人没发现他们的动静,以为他们还在犹豫,劝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没见过我们这里下雨吧,到那时我们都不敢往山里走。” 闻言,两人只好点头答应。 男人见状憨憨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那走吧。” 说完,他牵起儿子的手走在前头,慈韶和阿水跟在后面。 “他叫小狗,是弟弟,”男人突然转过头,下巴朝男孩点了点,然后另一只手指了指走在身边的黄狗,“他叫大狗,是小狗的哥哥。我叫往耶金,就住在山脚下。” 饶是慈韶走南闯北,也没听过这么潦草的名字。往耶金见她神色古怪,也不恼,反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阿水也忍不住轻声笑着,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温柔地望着她。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但慈韶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温暖。只是那个憨实的男人如今变了一副模样,成了按察司内一个穷凶极恶的犯人。 “你变化很大,我才认出来你是小狗的阿爹。” 惠远浑身一震,眼中既茫然又不敢置信,他几乎要将慈韶盯出个洞,都没能想起究竟何时见过她。 慈韶缓缓开口:“你当时说小狗先天不足,怕他出来被人欺负,要一辈子和他待在狄戎,如今你怎么会独自出现在乌越?” 此话一出,惠远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剑刺中了心口,脸上的凶戾瞬间凝固,眼神涣散,像是透过慈韶看见了极遥远的过去。慈韶耐心等待着,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他喃喃自语道:“他们说村子底下有座矿,若是挖出来可以养活一整支军队。” 慈韶看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想起阿水也和自己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们两个坐在往耶金家的院子里,看着小狗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画。 阿水说:“无尽灯内部的地图记载过,西南群山之中应当藏着座玄铁矿,位置差不多就在这里。” 慈韶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听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她语气平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真的,他们很快就会被人盯上。” “他们原本可以不参与外面的纷争,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这里。” “是啊,所以我们就当没来过这里,其余的......” 慈韶咽下了剩下的半句话。身处乱世,谁都有求生的权力,她不要,却也不能阻止别人要。所以如今她一眼就能猜出往耶金变成惠远,在鸿荆寺蛰伏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你们不愿意搬走,乌越人为了那座矿,便毁了你们的村子。你策划这一切,就是为了报仇。” “可惜失败了,呵呵。”往耶金声音嘶哑,眼里是无尽的恨意,“慈家原本不在我们的计划内,但你突然出现了。我就想,若是......若是我们能得到程荀留下来的秘密武器,就能把这群可恶的乌越人踩在脚下了!” 他愤然一笑:“可是你比我们想的厉害太多了。这次是我输了,但乌越欠我们的总会有人记得,总要有人去讨这笔债!” 往耶金这副失去理智的模样与慈韶记忆中他憨厚的笑颜重合起来,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酸涩:“乱世中生存不易,剩下来的人不该好好活着吗?” 往耶金冷笑一声:“活着,怎么活?我只要一闭眼就看见小狗血糊糊躺在地上。他一遇到什么事儿就只会喊‘阿爹阿爹’,我总害怕他长得太快,怕来不及教他怎么一个人生活。我总觉得只要待在狄戎,他就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他......”往耶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滴一滴落到血迹斑斑的地上。 慈韶沉默半晌,想说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 往耶金看出她眼里的不忍,苦笑着说:“其实你不来见我,我也不会把程将军的事说出去。他是个好人,我们从不和外界来往,狄戎被灭后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最后是程将军救了我们,给我们找了住处,还说了与你一样的话,叫我们好好活下去。” “只是最后还是辜负了他。” 慈韶不置可否:“那你们是从何处听来我师......我父亲有可以一统天下的秘密军队的?” “我们为了尽快适应外面的生活,打听了很多事情。这件事虽没放在明面上,可私下里都在传。而且我亲眼见过,”说到此处,往耶金压低声音,“那些人都戴着火焰纹的面具,还唤程将军为......” “灯主。” 慈韶神色变了几番,然后归于平静,她看向往耶金的目光带着点怜悯。 “那不是什么可以一统天下的军队,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往耶金先是茫然,然后干巴巴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过了许久他才缓过气来,释怀地笑了。 他说:“你是他女儿,我信你。” 慈韶这才想起另一件自己好奇的事情,问:“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我父亲的?” “当时我因为小狗的死整日悲痛,他为了让我打起精神,时常来和我闲聊。他和我说过,他有一个女儿,很是聪明可爱,却总是因他而身处险境。程将军心下不忍,可他希望自己死后,他的女儿可以有能力护自己周全,他还给我看过她的画像。我的人将你回慈府认祖归宗的消息报给我,我第一眼便认了出来。” “抱歉,程将军救了我,我却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你,还陷入执念,想威胁你交出我想要的东西。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对不住你。我能说的都说了,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快走吧。” 慈韶定定地看着往耶金,蓦地别过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往耶金的声音:“你和程将军都是好人,但慈府不是你的家。我已经来不及了,但你还小,你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慈韶脚步不停,原路回到了门口。她躲在暗处等了一会儿,确认巡逻的侍卫走远后,利落地翻过墙头,却在看见空无一人的街道时愣了神。 她自然知道慈府不是她的家,可她的家早就没了。 慈韶揉揉鼻子,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想念阿水了。他们分开也有七八年了吧,不知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她正发着呆,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前面拐角的阴影处走出来,玄色衣袍下隐约可见劲瘦的腰线,眉眼在模糊的月光下竟有几分像阿水。她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面容也逐渐清晰。 是江惟清。 慈韶心下不免发笑,自己怎么会把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认错呢? 江惟清见她只笑不说话,好奇问:“慈大小姐伤势未愈,不在府里休息,怎么跑到按察司来了?” 慈韶抬起下巴,大有一副你能拿我如何的样子:“我心情不好,出来逛逛,江大人这也要管吗?” 江惟清被她的样子逗笑了:“那现在心情可有好些?” “更差了,”她挑着眉,“所以麻烦江大人让让,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必。” 她面无表情地拒绝,却看见江惟清已经自顾自往慈府的方向走了,回头见自己没跟上来,还用眼神催促。慈韶一口气噎住,她很久没见过这么自说自话的人了,却拿他没办法。她只好深呼吸几下,然后勉强自己跟过去。 第6章 赏春宴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慈韶望着江惟清的背影,好奇他与慈明远到底和往耶金说了什么,会让他有那种反应。还有往耶金最后说“慈府不是她的家”又是为何? 她正垂眸思索着,没察觉江惟清已经停下了脚步,只是下意识地随他站定。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正站在一座石板桥上。 “?”慈韶疑惑地看着江惟清。 江惟清望着桥下潺潺的流水,眸色渐深:“惠远不会轻易松口。” “听闻按察司手段了得,相信很快就能撬开他的嘴。”慈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便随意地恭维了两句。 “这次对你们的袭击错漏百出,像是惠远仓促之下的决定。他那些被你杀死的手下并非来自一处,大多都是漠北人。” “漠北人?可他们的招式都是中原路数,而且若我没记错,漠北这次也有派使臣来乌越吧?” 江惟清颔首:“他们伪装得很好,但漠北人出生时就会在身上纹上他们部落的图腾,那是他们的信仰。除了惠远和最后偷袭你的灰衣和尚,其余人都有这样的纹身。” 慈韶:“嗯。”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琴声,似山风穿叶而过,余音袅袅。桥上安静下来,两人相对而立,却无人打破这一刻的静默。忽而琴声乍起,弦震如雷,铁马金戈之气扑面而来。 此时江惟清意味深长道:“今夜惠远与你说了什么?” 慈韶早有预料,不急不慢地问:“那祖父又是为何要避开所有人去见他?” 两人对峙,没有谁愿意先让步。 琴声已歇,四周又归于寂静。江惟清无奈一笑:“看来我们今日都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既如此,我们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也不必送我,我走了。”慈韶说完转身就走,只留江惟清一人站在桥上笑。 这个时辰慈府大门早已落锁,但慈韶不是第一次晚归了,她熟门熟路地翻墙而进。这条路虽然会经过慈太公的书房,但他素来严禁下人靠近,因而从这里绕回她的院子,几乎不会撞见旁人。 只是今夜书房不知为何仍亮着灯,里头还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难道是与慈明远深夜秘密去见惠远有关? 慈韶悄声靠近,侧身贴在墙上,耳朵紧挨着窗缝,屋内的茶盏声和说话声皆入耳中。 “父亲,心玉和我说,您让慈韶同我们一起参加赏春宴?”是慈夫人。 慈明远:“嗯,是时候让她见人了。” 慈夫人问:“为何不等这阵子过去呢?更何况这是太子妃成亲后第一次露面,我和心玉的身份本就尴尬,再带着一个私生女,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笑话。” “她身上带着我传给你弟弟的家主玉佩,那么她就是慈家承认的下一任家主,而非私生女。至于太子妃,那是两国交好的契约,不是心玉比不上谁,何须惧人嘴舌?” “父亲,你忘了吗,他从离家那刻起就不姓慈了。”慈夫人怒极反笑,“哈...哈哈哈,这些年为这个家掏心掏肺的明明是我!可在你心里,我还是比不上一个生死不明的人。若非他肆意妄为,慈家又怎么会走到死局?” 屋内霎时安静。 慈韶没想到平日一向端雅持重的慈夫人也会有这般失态的一日,她无意撞破,正想离开时,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慈明远:“就算是为了慈家,慈韶也必须去赏春宴。” 慈夫人似是不敢置信般喃喃:“是我错了,对于你来说,我们都只是慈家的一颗棋子罢了。” 慈明远不语,屋子里安静了半晌才又响起脚步声。察觉到两人对话结束,慈韶连忙趁着无人发现离开了。 她意识到慈太公似乎在盘算着利用她做些什么,可接下来的几日她都被慈心玉缠着置办赴宴的行头,学各种礼仪,压根没时间去调查清楚。很快就到了赏春宴那天。 慈韶依旧和慈夫人还有慈心玉坐在一顶轿子里。 慈韶穿着一袭霞光色罗裙,衣襟处点缀着流云暗纹,发间一支点翠玉簪,眸光流转间明艳动人。她甚少穿着这样繁杂的衣物,觉得很是不自在。慈夫人见她这身打扮本该透出几分娇柔,可微扬的下巴和锐利的眼神仍暴露了她的锋芒。 慈夫人尽力忍耐:“慈韶,别把你这一身匪气带进宫里,也别出头,记住你的身份。” 慈韶想起前几日偷听到道谈话,垂眸:“是。” 很快三人就到了宫苑,马车停稳后,她们随宫人穿行片刻便到了叠翠院。各府的女眷大多都在,正聚作几堆闲聊,见到三人都议论纷纷,时不时传来几声刻意压低都轻笑。 正如慈夫人所说,慈心玉未当成太子妃这事正中很多贵女下怀。她们本就眼红她第一才女的名号,如今一朝落败,恨不得将过去的不甘全部发泄出来。 慈夫人和慈心玉仿佛未感受到她们的恶意,神色自若地穿过人群落座。慈韶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也跟着坐了下来。 那些人正因慈家母女的反应觉得无趣时,注意到了这个传闻中的流落在外的“大小姐”,又开始交换眼色。其中一位打扮得最华丽的女子,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朝她们走近。 “慈小姐,哦不,现在该叫慈二小姐了。真可惜,差一点儿你就要成为我太子嫂嫂了呢。不过也是,你母亲当年输给了我母后,你自然是配不上我们的。”她突然提高声调,又假装不小心般掩了掩嘴,“呀,是本宫失言了,慈夫人可千万不要怪罪啊。” 慈夫人微笑:“公主性子率真,何来怪罪一说?” “那就好,”她又将目光转向慈韶,“这位便是慈大小姐了吧,听说市井长大,看着果然与我们不同。” 慈心玉自幼便处处压过这公主一头,因此公主每次见她必定都要想方设法赢一回。慈心玉心知今日慈韶被她针对,也是因为自己,便主动挡在她前面。 慈韶心里只觉得好笑,并没有将公主的挖苦放在心上,毕竟她很少见到耍心眼耍得如此直白的人。 她抬手绕到慈心玉身前,谦虚道:“公主说的是,臣女的确有很多要和姑母还有心玉妹妹学的。” 公主连碰了两个软钉子,周围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只觉一股气憋在心里发不出来。 这时殿外传来宫女的通传声:“王后、太子妃到!” 众人霎时一静,纷纷站起行礼。公主看着垂首屈膝的慈韶三人,得意一笑,迎了上去。 “母后,太子嫂嫂,你们来了。” 王后视线扫过众人,在慈家三人身上停了一瞬,然后状若无事地笑着牵起公主的手:“各位不必拘礼,都入座吧。长平,你和太子妃都挨着本宫坐。” “是。” 满座女眷多未见过太子妃,此时她们虽维持着端庄的坐姿,余光却不着痕迹地往她身上扫去。太子妃身形比一般女子高不少,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即使感受到别人的打量也目不斜视,颇为优雅。她身上的贵气虽仍比不过一旁的王后,却也足以让人瞩目了。 慈韶收回视线,无意间瞥见同样在观察太子妃的慈心玉,只是她的眼中比别人多了一丝落寞。 王后见众人落座,笑说:“国主为贺太子新婚,命人栽了几株金缕昙和并蒂睡莲,传闻一株千金。如今恰逢花开,便邀你们来赏花。今日权当家宴,千万不要拘束。” 大家连连道“是”。 王后又说:“这也是太子妃第一次见各位夫人小姐,她们的家眷皆在朝中担有要职,太子妃可与她们多熟络熟络。” “儿臣明白。” “嫂嫂,那位慈二小姐,”长平公主指了指慈心玉的方向,“与太子哥哥自小便是好友,你和她定能聊得来。” 她的声音不小,一下止住了院内的寒暄,大家的目光都在太子妃和慈心玉间徘徊,等着看好戏。慈夫人眼中冷若寒冰,却不好发作。 慈心玉倒是面不改色:“殿下,臣女只不过曾作为您的伴读,与太子殿下见过几面罢了,您这话莫让太子妃误会了去。” 慈韶坐在旁边着实尴尬,她低着头,尽量不让人注意。没成想,战火很快就蔓延到了她身上。 王后疑惑问:“二小姐?”然后装作恍然大悟:“是了,听说慈太公前些日子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孙女,本宫还未来得及道喜呢。人来了吗?本宫瞧瞧。” 慈韶翻了翻眼,在慈夫人和慈心玉的注视下走到殿中跪下行礼。 “臣女慈韶,见过王后。” “起来吧。让本宫看看你的模样。” 慈韶站起身,脖颈修长,脊背挺直如松,珠钗轻晃,确有世家贵女的风度。 王后笑着点点头:“嗯,本宫方才还说邀各位赏花,如今瞧了你,倒觉得那些花都失了颜色。” “王后谬赞。” “前几日鸿荆寺之乱本宫也有所耳闻,听说你以一敌十,按察司还未抵达,你就将人抓住了?” 慈韶顿了顿,谨慎地说:“臣女不过是凭些小聪明拖住了那些歹人罢了,若非江大人,臣女想必早已丧命。” “是吗?”王后突然收起笑意,凤目含威:“堂堂贵女,竟敢动手伤人。闺阁女子应以贞静为要,这般狠辣手段与市井莽夫有何不同?” 慈韶未曾料到王后会突然发怒,也不能理解她的意思。生死关头,若还遵循这什么闺阁女子的礼仪,岂不是自寻死路?但她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咽下已到嘴边的反驳,沉默着跪下,在低头的瞬间眼眸微抬,恰与座上的太子妃四目相对。 慈心玉没想到王后会因此对慈韶发难,心下焦急,正要起身为她说话时却被一旁的母亲拉住。慈夫人缓缓摇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儿臣倒觉得慈小姐智勇双全,颇为难得。女子立于乱世本就不易,儿臣若能有她一半的胆识,或许也能为太子分忧解难了。” 第7章 慈闻道 太子妃话音刚落,几位夫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诧,随即又迅速垂下视线,假装整理衣袖,生怕自己也被卷入争端。一时间殿内无人敢说话。 “哦?”王后尾音微扬,目光扫过跪着的慈韶,最后定格在太子妃身上,像是在看一件不合心意的瓷器。 殿内空气都凝滞了一瞬,所有人都屏息等着王后的下一句话。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来迟了。”不知是谁亮嗓门的一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只见一个穿着绛紫锦缎宫装的夫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女子。她身穿樱杏色襦裙,胸前的璎珞项圈嵌着几颗熠熠生辉的宝石。两人一看就身份不凡。 妇人话中带着三分笑,瞧见跪着的慈韶时才用锦帕掩嘴,“咦”了一声:“好好的宴会是谁这么狠心,让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跪在这儿啊?” 王后闻言,脸上挂上勉强的笑:“慈小姐第一次进宫,胆子小,许是被本宫吓着了。慈小姐,别跪着了,起来吧。”然后看向妇人,说:“原以为姐姐和玉儿不来了,本宫便让大家入席了,姐姐千万别介意。” 妇人笑吟吟解释:“不介意不介意,本就是我们迟了,怎好让大家等呢。” 慈韶在两人的寒暄中默默站起身,却冷不防被牵住了胳膊。 是那个粉衣姑娘。 她脆生生的声音噼里啪啦砸下来:“你是哪家的妹妹,以前从未见过你。听姨母叫你慈小姐,你莫非就是心玉的新姐姐?” “......正是。”慈韶被她一句一句砸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就说嘛,妹妹你长得和心玉一样好看,我一眼就喜欢。” 妇人拍了拍粉衣姑娘的背,说:“好了好了,别杵在这儿了,赶紧坐吧。” 说罢她便径直走向慈夫人身边的空位,那粉衣姑娘亲昵地挽着慈韶紧随其后,只留下被无视的王后和长平公主面色阴沉。 慈韶坐回原位,慈夫人难得的没用责怪的眼神对她,慈心玉则心有余悸地拍拍她的手安慰。 “那毒妇果真又在为难你们吧?”妇人侧过身,悄声问。 慈夫人无奈道:“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什么呢。”随后向慈韶介绍:“这位是忠勇侯夫人和她的女儿石韫玉。” 慈韶也学着石夫人轻声说:“夫人好,石小姐好,我是慈韶。多谢两位方才为我解围。” 石夫人道:“哎,好孩子。你说那慈闻道也真是的,这么好一个小姑娘,他竟然瞒了这么久......哎哟” 石韫玉瞥着慈夫人的表情,偷偷掐了掐她母亲,给她使了个眼色,连忙转移话题:“心玉,你可还好?我原以为那太子妃会是个不好相与的,不过她居然敢当众驳了王后的面子......哎呀!” 石韫玉捂着自己的手臂,埋怨地看了一眼她母亲。 两人的小动作都被她们看在眼里,慈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慈心玉眼角也染上笑意。 无人再去理会座上的王后,她指尖暗暗用力,几乎要将茶盏捏出裂痕,面上却还维持着端庄的浅笑。她嘴角的弧度丝毫未变,连声音都依旧温和:“此刻日头正好,大家不妨移步庭中赏花吧。” 众人纷纷附和说“好”,慈夫人和石夫人却懒得去。于是三个小姑娘远远地缀在人群后,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躲着。 慈心玉见没人关注她们这边,才担心道:“韫玉,我看王后刚才气得不轻,不会事后对你们做什么吧?” 石韫玉手一挥:“放心吧,你还不知道吗,只要我爹还是忠勇侯一日,她就得巴结着我娘。” 慈韶好奇:“为何?” 慈心玉解释:“韫玉的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乌越如今能不受外敌侵扰,大半都是伯父的功劳。陛下为表其功,特封伯父为忠勇侯。如今朝中武将匮乏,无一人可接替他的位置,王后即便心里不满,也只能隐忍了。” 乌越的武将? 慈韶想了想,问道:“你的父亲是石破天?” 石韫玉眼睛一亮:“妹妹你知道?” “略有耳闻。” 岂止是略有耳闻,当年程家军曾与他有过一场恶战,那一战双方都打得憋屈。慈韶刚奉命率轻骑截断了他的粮道,石破天后脚就破开了他们的东边防线;他们将他的西营捅了个对穿,却也马上就被断了退路。最后两边都杀红了眼,谁也没讨着便宜。 慈韶并没有正面和石破天对上,却听师父说过,石破天用兵如弈棋,虚实难辨,是个硬茬子。 “我爹与你父亲曾是好友,他和我说过,慈伯父同他一样极擅兵法,若是他没离开乌越,自己未必能当上忠勇侯呢。”石韫玉说着又挽上她,话里带着可惜:“这样我们也能一起长大了。” 好友?慈韶眉心一皱,师父从来不会和他们这些小辈讲自己的过去,所以很多事都是她来到乌越后自己调查拼凑出来的。依石韫玉的说法,师父在抛弃慈闻道这个身份后,改名程荀投靠了大邶,随后又在战场上与旧友重逢。那石破天必定认出了师父,不知他有没有告诉旁人......慈韶突然想起慈家人之前某些奇怪的举动。 慈家人会不会早就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们才会...... “你发什么呆呢?”石韫玉晃了晃她的手臂。 慈韶想得出神,愣了两秒才回答:“喔,没什么。我...父亲从不与我说自己的事,所以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石韫玉安慰道:“没事儿,慢慢你都会知道的。”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三人循声看去,只见长平公主如众星捧月一般被围在中间,手虚掩着唇,可挡不住眼中的得意。 石韫玉:“一群马屁精。” 慈心玉不赞同地看着她:“韫玉。” 石韫玉吐了吐舌头,心里却不服气,她眼睛一转,一脸兴味地盯着慈韶:“妹妹,听说你在鸿荆寺遇袭,是江大人救了你?” 慈韶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不对啊,你为何叫我妹妹,我比心玉大四岁,应当也比你大吧?” 石韫玉噎了一下:“此妹妹非彼妹妹。哎呀,这不重要,你先回答我。” 她只好点点头说:“当时我让心玉逃到四方馆找救兵,然后江大人就来了。” 石韫玉神秘一笑:“那长平岂不是对你又妒又恨了?” 慈韶疑惑地看着她。 “长平对那阎王一见倾心,还求陛下为他俩赐婚。”石韫玉看了看人群中的长平公主,随即又看向慈韶和慈心玉,一脸促狭,“不过听闻被江惟清拒绝了。你想想,连对长平都不屑一顾的人却救了你,她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她今日可有刁难你?” 慈韶将目光投向慈心玉,只见她一脸为难:“事关女子清誉,我们怎可妄言。” 那就是确有此事了,不过慈韶并不是很感兴趣,她其实更想听石破天和慈闻道的故事。 她正觉得有些无趣时,就看见太子妃款款向她们走来。 “三位怎么在这里,不一道赏花吗?”太子妃笑盈盈问。 三人朝她行礼,却神色各异。石韫玉左看看右看看,见她们都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臣女不爱凑热闹,在此处说说话便好。” “不必遵这些虚礼,我应与你们差不多大,不妨以姐妹相称?” “这.....”石韫玉不知该如何回答。 毕竟若不是她,太子妃之位非慈心玉莫属,她实在不好与抢了好友心上人的人太亲近;可她也清楚,此事并非太子妃有意为之,更何况她还敢当众和王后唱反调,就这一点就足以让石韫玉对她刮目相看了。 因此她十分为难。 见石韫玉犹豫,太子妃也不想强迫她,话锋一转:“我与慈小姐一见如故,可否与我单独聊聊?” 慈小姐? 她莫不是听进去了长平方才的挑拨,要来寻事?石韫玉一激灵,猛地看向太子妃,却见她的视线落在慈韶身上。 慈韶倒没有石韫玉那么多心思,,大方答应下来:“好啊,那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于是两人顶着石韫玉和慈心玉复杂的眼神走远了。 太子妃进宫不过三月,慈韶更是第一次踏足这里,她们对这皇宫都不熟悉,便随意找了个无人的空殿。殿内久不住人,没有蜡烛,门窗一关便陷入了昏暗。她们就在这昏暗中相顾无言。 许久,太子妃才开口:“小将军......” 慈韶怔了怔,不知多久没人这么喊过她了。 她很快回神:“程家军已散,你我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这么叫了,还是唤我名字吧。” 太子妃落寞一笑:“我明白,我只是觉得这么叫你,仿若就能回到我还在军中的时候。所有人都当我是谢鸣,我可以上战场,可以看遍山河湖海,可以因为喝到一壶酒便开心上好几日。” “你不开心。”慈韶神色晦暗,看着昔日的好友这副表情,心里只觉一股酸胀。 太子妃摇摇头:“重来一次,我仍会选择做回谢鸣雁,光耀谢家门楣。” 慈韶不语,她分不清谢鸣雁在哭还是在笑。 “只是我有时候会想,若我能再坚持几日,等到永宁道之战结束,小庄......”谢鸣雁停顿了一下,“不,现在该叫陛下了。如果我坚持到陛下登基,他会不会看在往日的情份,免了让我来乌越联姻的旨意。” 第8章 太子妃 大邶先皇在时,收复永和道的战役一触即发。当时永和道已被霸占近百年,此战迫在眉睫。而乌越频频来袭,程荀和石破天打得难舍难分,两边都损失了不少精锐。若是再分心于乌越的纠缠上,对大邶全无好处。就在此时,乌越主动提出联姻以换两国交好,正中先皇下怀。 可适龄又身份般配的女子都看不上乌越太子妃的位置,唯有谢家庶女谢鸣雁主动请缨。先皇感其为国牺牲的精神,特赐为安宁公主,嫁与乌越太子。 没了乌越的侵扰,程家军很快就收复了永和道。其后,虽然先皇驾崩,新帝登基,但谢家在这场战役中的功勋有目共睹。谢氏一门自此从落魄士族,一跃成为风光无两的新贵翘楚。 谢鸣雁却逐渐被人遗忘。 慈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她不知道为了收复故土而牺牲一个女子的一生值不值得,也不知道她们与庄奚究竟有多少情份。 她说:“可重来一次,你仍会这样选择。” “是啊,梦就算做得再久也会有醒来的一天。在程家军的那些年本就是我偷来的,女扮男装也好,沙场杀敌也罢,我终究姓谢,抛不开我的身份。” 谢鸣雁其实也并非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她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说:“现在想想还是不敢相信,我一个女子真的就在军营混了四年。” 慈韶坐到她身边,回忆起过去:“其实师父和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女子了,毕竟你那个时候处处都是漏洞。也就那群傻大个,日日和你同进同出一起训练都没能发现。” 谢鸣雁一脸惊讶,两人对望,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慈韶接着说:“不过我们都不觉得女子从军有什么问题,那时师父收养了好几个孩子,有一半都是女孩,后来也有一直留在程家军的,比如我。” “所以那时你虽青涩懵懂,师父还是决定让你留下来。他没有因你是女子便区别对待,战场残酷,女子也必须如男人一样勇猛才能活下来。” “你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了程家军的一员,你很厉害,并不比男子差,甚至比他们更好。” 谢鸣雁愣愣地看着慈韶,眼眶微微发红,她直到这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慈韶轻轻替她擦拭。 谢鸣雁笑了笑,声音带着哭泣后的颤抖:“程将军真是个好人,他应该长命百岁的。” 慈韶眼睫微颤,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向她隐瞒后来发生的一切。她安慰道:“师父战死在战场上,那是他努力了一辈子的地方,死得其所。” 谢鸣雁又哭又笑,全然没有在宴上的端庄从容:“我是个逃兵,将来死后也没脸见他。” “你是谢鸣的时候,每天努力训练,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从未临阵逃脱,一直活到了最后,程家军为你骄傲。”慈韶捧着谢鸣雁的脸,让她直视自己。 “你变回谢鸣雁之后,承担了你本不需要承担的责任。你做了大邶所有女子都不敢做的事,你为你的国家献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若是没有你,永和道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我们收回,你的家族也不会东山再起。” 谢鸣雁陷入慈韶的眼眸,只觉得她的一字一句都震耳欲聋:“你不管是作为谢鸣,还是谢鸣雁,都付出了你的所有,做到了所有人都不敢想的事。不管是师父还是我,都很敬佩你,你是一个极好的人。” 谢鸣雁原本已经停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滚落,鬓边的玛瑙流苏随着抽泣庆煌。她一开始只是呜咽,慢慢地声音逐渐变大,那哭声仿佛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嘶哑得不成调子。 慈韶望着从窗户漏进来的阳光,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良久,谢鸣雁才再次开口:“谢谢你。” 慈韶摇摇头,淡淡笑道:“可要唤人替你重新梳妆?” “无妨,我送你回去,之后就不去宴上了,走吧。” 等谢鸣雁简单处理了一下,慈韶推开门,两人重新回到阳光下,都不免觉得刺眼。 走在廊上,谢鸣雁突然问道:“对了,你怎么突然成慈家大小姐了?” “阴差阳错,正好我来乌越办事,有这个身份方便些。” 慈韶边说边提了下裙摆,她从未穿过这么繁复的衣裳,镶着珍珠的鞋尖总是勾住裙摆,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踩到自己的裙角。 她不耐地“啧”了一声,心想,真是麻烦。 谢鸣雁轻笑说:“以前你只穿军中发的衣物和刘婶给你做的那几件粗布裙,今日倒是第一次见你穿宫装,很好看。” “是很别扭吧。”慈韶撇了撇嘴。 谢鸣雁被她的表情逗笑了,用袖子掩着嘴。一离开刚刚那个房间,她又变回了那个恭谨娴雅的太子妃,一举一动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没走几步她们就回到了刚刚的地方,慈心玉和石韫玉仍在原地等着。石韫玉见到慈韶回来,远远地便招起了手。 谢鸣雁停下脚步,柔声道:“去吧。” 慈韶点点头,然后向那二人走去,刚走几步便听见谢鸣雁扬声喊:“慈小姐!” 慈韶回头朝她笑了笑,阳光打在脸上显得笑容更加明媚,谢鸣雁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慈韶。 那时她每每领兵出征都要好几日才能回来,谢鸣雁常在军营里迎她,总见她盔甲染血,却仍握着一柄长剑。慈韶见到自己时便扬起带血的笑,也是像现在这般灿烂。 谢鸣雁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下次见。” * 宴散得早,回到慈府时不过申时,慈夫人说累了便独自先回房休息去了,慈韶也正打算回房时,却被慈心玉叫住了。 慈心玉扯住慈韶的衣袖,指尖在绫罗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姐姐,不论方才长平公主和王后因何刁难你,终是因我而起,对不起。” “是她们为难我,为何你要道歉?”慈韶洒脱一笑:“更何况这些小事我并未放在心上,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说完,她见慈心玉面色古怪却不说话,疑惑地歪了歪头。慈韶知道她心思敏感,只当她仍是心里过意不去,便也不欲多问,慈心玉却突然叫住了她。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事情很没意思?” “?”慈韶不明所以。 “我久居深闺,整日见的只有女子间的勾心斗角。今日席间这些你不放在心上的事,却会让我辗转反侧。在你眼里,我怕是矫情得很吧......连烦恼都透着股小家子气。”慈心玉自嘲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慈韶听得云里雾里:“为何烦恼都要分个高低贵贱呢?”她不明白今天为何这么多人都要自己来开解,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我小的时候会因为女子只能穿裙子而生气,长大了就担心......打架打不过人家。这些烦恼想必你也觉得可笑吧?” 她看慈心玉愣在那里,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懂很多我不懂的事,我见过很多你未曾见过的风景,我们是一样的。你不必觉得身为一个内宅女子长大,就低人一等,明白吗?” 慈心玉呆呆地点头,眼眶微红,就像一只小兔子。慈韶觉得好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作为我开导你的报酬,以后我偷偷出门或者干了什么姑母不许做的事,你不能告状喔。” 慈心玉接着点头。 慈韶很满意:“行,那我回去了。” 她背着手穿过庭院,走到分岔路时停了停。她想,这会儿得空,要不要去慈老爷子书房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发现些什么? 这个念头刚出来,她脚步就往左一拐,可刚走了几步就后悔了。慈明远和江惟清正远远地往这边来,慈韶环顾四周,连棵可以遮掩的树都没有,避无可避,只好低头佯装整理衣裙。 江惟清落后半步跟在老人身后,虚扶着他的手肘,看似恭敬,可慈明远的后背绷紧如弓弦,似乎很不自在。两人穿过回廊缓缓走近,在慈韶身前停下脚步。 “祖父,江大人。”慈韶装作才看见他们的样子,行了一礼。 慈明远颔首:“这是鸿荆寺后你二人第一次见面吧,阿韶,可有好好谢过人家?” “慈小姐临危不乱,智勇过人,学生只是略施援手罢了。慈小姐伤势如何了?”江惟清声音温润,眼尾漾起笑纹,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慈韶默契地不提那晚的事:“已经痊愈了,谢江大人关心。” 江惟清问:“慈小姐这副打扮,可是刚从宫里回来?” “是王后娘娘举办的赏春宴,请了各府女眷。” “如此,”江惟清温声笑道:“慈小姐来乌越不久,还未来得及认识什么人,想是难得有此机会与友人一叙。” 友人?慈韶看向江惟清,不由得戒备起来,他口中的友人指的是谁? 江惟清倒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话,不等慈韶回答,躬身向慈明远行了一礼,说:“老师,学生就先走了。方才说的事,还望老师再慎重考虑一下。” 说完,他朝慈韶轻轻一点头,便转身离开了。与他擦肩而过时,一股乌木香若有似无地掠过慈韶的鼻尖,不浓但极具侵略性。她眨了眨眼,这个味道好像在谁身上也闻到过...... 不过她很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慈韶总觉得江惟清离开后,祖父像松了口气似的。 慈明远看着还杵在那儿的慈韶,沉声道:“你回房休息吧,今日辛苦你了。” 慈韶却说:“祖父,今日宴上我见到了石小姐,她和孙女说,她的父亲曾与我父亲是好友,还同我讲了不少他们的事。” 她不露痕迹地观察着慈明远的表情,接着说:“孙女听着觉得很有意思,祖父可否也与我讲些父亲的事?” 慈明远神色不明地盯着他,就在慈韶觉得自己要被拒绝时,却听见他说:“你同我来吧。” 第9章 贪嗔痴 这是慈韶第一次走进慈明远的书房。屋内的摆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四面墙边放着一圈紫檀木书架,架上藏书和公文分类摆放,每册都裹着素绢书衣。书房正中的书案上摊着几卷册子,慈明远正一本本收起来,堆到一边。 整个屋子就如慈韶对慈太公的印象那般,古板严肃,不近人情。 慈明远整理完,给慈韶指了个位置。两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开口,对即将被提起的那个人既怀念又无力。 半晌,慈明远缓缓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是他母亲起的名字。可后来她又觉得不吉利,所以我们都唤他的表字,阿荀。” 慈韶看向他,眼眸微颤。 “阿荀......自小主意就大,没人管得住他。可慈家站得太高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容不得行差踏错一步。但他什么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今日帮这个讨公道,明日帮那个伸冤,朝中势力他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 慈韶嘴角刚翘起来,就看见慈太公瞪着眼睛斜睨过来,抿嘴解释道:“我就是想起小时候,镇上的百姓也常来找父亲主持公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他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帮忙,与您说的很像。” 慈明远神色复杂,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都这样,觉得自己是救世主,谁都能帮,谁来都帮。可我并不期望他能有多好,在朝中任个闲职,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可他说,”慈明远苦笑,“这天下处处都有百姓哀嚎,他怎能躲在乌越偏安一隅?” 慈韶能想象出师父说这句话时的意气风发,眼睛里定是跳动着能灼伤人的火苗。 慈明远接着说:“后来他坚持要从军,我想着说不定能磨磨他的脾气,便由他去了。一开始他只是个小小的伍长,后来成了百夫长。马上要任命他做统领时,我想终于可以把慈家放心交给他了。可他却突然闯进我的书房,就坐在你这个位置,”慈明远指了指,“他说在乌越永远也做不了他想做的事,他要出去闯闯。” 慈明远接着说:“我是他父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阿荀......要的太多了,慈闻道这个名字让他不得自由,乌越也满足不了他。他要去......寻找他认同的明主。” 慈韶问:“父亲他......要的是什么?” 慈明远出神地望着她,或者说,在透过她看着曾经那个也同样坐在这里的人。他避而不答,只说:“后来他一声不吭就走了,成了逃兵。幸好,先国主看在我的面子上,并未对慈家治重罪。” 天色渐暗,屋里没有点灯,阴影渐渐笼罩慈太公,慈韶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为师父辩解几句,可她明白,慈太公虽然说得轻松,这件事对慈家打击一定不小。慈家如今远离朝政,慈夫人没当上王后,多半都是因为师父。 她什么都说不了。 * 第二日,慈韶又晃荡到了那间食铺。她一手撑头,一手抛接匕首,指尖一挑,白玉手柄在空中翻出一道莹白的弧线。 一旁忙着揉饼的老板叹了口气,随意洗了洗手,坐到她旁边,问:“你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了?” 慈韶依旧保持这个姿势,神情恹恹:“不想一个人待着,又不知道能去找谁。” 老板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她。那时她就是这样,哪怕在外头表现得再厉害,不开心了就会偷偷跑到他或者阿水的屋子,也不说话,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角落里。得他们主动去问,哄着骗着,她才愿意讲为什么不开心。 后来他经常在外办事,慈韶就只去找阿水,坐在他抬眼可见的地方,可怜巴巴地等着他去哄。再后来阿水也走了,她的肩上也有了更重的担子,自己便很久都没看见她这副模样了。 没想到如今物是人非了,她反倒又变回了过去的样子。 “说吧,为什么不开心?” 慈韶手指一滑,匕首“哐当”一声掉在桌子上,她郁闷地收起来,说:“我就是没什么头绪,信息是不少,就是没有和师父下落有关的。二哥,你说我来乌越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老板沉吟几秒,反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那群小孩老笑你姓慈不姓程吗?” 慈韶迟疑着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其实我们那时候心里都清楚,同样是被师父收养的小孩,他却最重视你。”老板回忆起那时,嘴角扬起笑意:“师父给我们安排了各自要学的东西,可只有你全都要学;我们有不懂的只能去问先生,可你却是师父手把手教的。” “表面上看你最辛苦,可私底下大家都在嫉妒你。偏偏你功课又比所有人都厉害,比所有人都努力,在他们心里唯一能比得过你的,就是他们跟师父姓程,而你一个人姓慈。” 慈韶这才知道其中缘由,她小时候确实因为这个姓受过委屈,可后来她凭实力让所有人对自己心服口服后,早把这件事抛脑后去了。 老板给她倒了杯热茶,“我之前也疑惑过,为何我们都随师父的姓,只你一人不知随谁姓了慈。直到前阵子你和我说师父是慈明远的儿子时,我才有了个猜想。” “我们是师父的慈悲大爱,而你却是他心里见不得光的贪念。他也许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到那时你就是他的最后一步棋。” 老板见她仍是一知半解的样子,笑着叹气:“我常和师父说,不能只教你们这些小屁孩打仗,他不听。瞧瞧,如今你可不就是一个小呆子吗,这里不开窍。”他指了指自己心口,“不过我想师父后来也后悔了吧,还记得他遗书里说的吗?” “他希望我们‘走己之路,成己之志’。” 慈韶状似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凝视着一只小飞虫跌进茶汤里,扑腾了两下就不再动弹了。她伸出食指轻轻搅着,看着那只虫在漩涡里打转,漫不经心地说:“师父失踪前,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和大家一直生活在一起。现在他不见了,程家军散了,我就没有想做的事情了。” 老板眼里闪过一丝心疼:“那......就继续在慈家查下去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说不定哪天就有收获了。” 慈韶勉强应下,继续玩着那只虫。老板看不过去她这幼稚行径,拿过茶杯往地上一泼,又重新给她倒了杯。 慈韶见没了玩的,无聊地瘪了瘪嘴,突然问:“那你当时也嫉妒我吗?” 老板因为这没头没尾的话愣怔了一下,接着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他轻笑:“我当时已经深受师父器重了,怎么会嫉妒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而且我当年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来你以后必大有所成,哄你都来不及。” 终于,他看见了慈韶今日来这里后的第一个笑容,也跟着一起笑,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她刚来军营被欺负那会儿。 他不是没撞见过那群小孩欺负她,但自己从来没插手过,毕竟要做师父的徒弟就得靠能力说话。而且对于她的特殊,他心里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可他偶尔几次深夜偷溜出营时,总会撞见这小孩在偷偷练功,脸上全是眼泪,却不敢哭出声。他那时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孩呢,受委屈了不告状也不还击。 让人想去保护她。 幸好,后来她知道不开心了要人哄,被欺负了要打回去。 “阿韶!” 两人正聊得开心,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下一秒,一道倩丽的身影就坐在了他们身旁。 慈韶定睛一看,竟是石韫玉。 还未等慈韶开口,石韫玉又朝旁边招招手:“心玉,快来!” 慈韶跟着看去,就看见慈心玉也正款款向他们走来。 昨日宴会散时,石韫玉邀请她和慈心玉今日一起逛街,她随口编了个理由就推了,万万没想到,这么巧就遇上了。她们来的突然,慈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这个场面。她和老板悄悄换了个眼神,示意他自然地离开。 老板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听见石韫玉问:“妹妹,这是你朋友吗?远远地就看见你们聊得很开心。” 慈韶知道自己确实是大意了,本以为这条街无人问津,便没做什么伪装。还好她经验丰富,张口就来:“这是我同乡,我们当过几年邻居,现在他在这儿卖饼。” 慈心玉恰好走近,正巧听见这句话,下意识看了老板一眼。 石韫玉拉着她坐下,佯装生气问:“那你昨日不愿意答应我的邀约,便是要来见他?”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心里悄悄点着头。嗯......依着自己阅遍爹军中那些将士的经验来看,此人看着身形高大,衣服底下必藏着肌肉,眼神里还带着沙砾的锋利。虽然是个卖饼的,当妹妹的朋友也够格了。 慈韶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只见她表情变幻莫测,怕她闹起来,赶紧解释:“不是,昨日确实是想要好好休息一番,可在府里待着又着实无聊,便出来转转。” “行吧,我就勉强接受你这个解释吧。” 慈韶正想松一口气,又听见她说:“我叫石韫玉,是妹妹一见如故的朋友,你呢?” 老板自然感受到了她在“一见如故”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无奈道:“我叫程棋。” 石韫玉沉吟:“程老板......行,你既然是妹妹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了,我会常来光顾的。” 程棋扶额:“那真是多谢石小姐了。” 原本安静听着道慈心玉这时不知怎的也开口打断道:“姐姐,你既无事,不妨和我们一起去置办些衣物?万寿宴在即,我们也需好好准备。” 万寿宴? 慈韶觉得有些耳熟,细细回想才记起来,祖父确曾与她说过,乌越国主有意趁此次各国使臣齐聚的机会,以自己的寿诞为由举办一场宴会。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及其家眷都会参加,慈韶自然也在列。 她不由叹了口气,自己以往还是小将军时都未参加过这么多宴会,真是麻烦。 石韫玉倒是很兴奋:“是啊是啊,这条街尾新开了一家店,听说很多小姐都去光顾了,我和心玉正打算去凑个热闹呢,一起去吧。” 慈韶一想也是,上回赏春宴她便是借的慈心玉的衣裳,这次再开口也不妥。横竖今日都出门了,不如一并置办妥当。 石韫玉见她点头,挽着两人的手便要走,临走前却也还记得和程棋打了声招呼。 程棋拉住慈韶,见那二人走远了几步才低声说:“我会去查万寿宴上都会有哪些人,保不齐有曾经见过你的,若有你还是不要去了,麻烦得很。” 慈韶拍了拍他的肩膀,“拜托你了。” 第10章 百金 成衣铺和饼店一个在街口,一个在巷尾,倒是不远。石韫玉左手挽着慈韶,右边牵着慈心玉,一路叽叽喳喳的,嘴没歇过。两人都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附和上两句。 自昨日和慈心玉聊过后,慈韶总觉得她待自己的态度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古怪,幸而石韫玉的存在打破了她们之间凝滞的尴尬。 “昨日我爹爹问起你们了,他刚回来,才知道阿韶你的事情。我娘还和他讲了你们在鸿荆寺的遭遇,吓得他差点不让我出门了。”石韫玉抱怨着。 慈心玉问:“为何?歹人不是已经被抓住了吗?” 石韫玉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说:“不知他为何突然草木皆兵,可能是觉得我既不会武,脑子又笨吧。” 慈韶诧异地挑眉:“你不会武?我原以为将门子弟都是自幼学武。” “乌越向来重文轻武,我爹未带兵打仗之前,没人瞧得起他。就算如今受封了爵位,也时常受人排挤,他便不想我像他那样。更何况我是女子,很少有女子舞刀弄枪的吧?” 刚说完她便反应过来,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爹是个老古板,他就想把我培养成心玉这样的女子......哎呀哎呀,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石韫玉越说越错,着急地拍了拍嘴。慈心玉笑盈盈地拉下她的手,慈韶也逗她:“那是什么意思呢?” 见她们没生气,石韫玉才松了口气说:“总之,我爹觉得我没有自保之力。不过,乌越这么多年一直很太平,他就是瞎操心。” 慈韶心如明镜,乌越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宁静。惠远卧底这么多年是为了复仇,那藏在更深处的漠北人呢?湖面下的暗潮绝不会这么轻易就平息,不过...... 她将目光转向身边的两个少女,她们正捧着街边老板娘递过来的香粉,凑近轻嗅。似是觉得新奇,她们同时转过身,唤着她的名字,阳光映着她们明媚的笑靥。 慈韶笑着走过去。 不过能让她们的天真多保持一日,便好一日。 石韫玉说的那家成衣铺看着就不一般,朱漆描金的匾额高悬,檐下挂着六对鎏金铃铛,风吹过,铃声清脆如碎玉。铺子门口铺着一张驼绒毯,贯穿了整个厅堂。 三人刚踏进门,两个站在门边迎客的伙计便迎了上来,其中一个揣着笑问:“三位姑娘是来买衣裳?” 石韫玉点头:“我们想挑几件宴会上穿的衣裳。” “好嘞,三位请随我来。”伙计将她们领到二楼,介绍道:“咱们家的衣服是由师傅手工制作的,都是时下各地最流行的款式,您瞧这几件。” “这件衣裳以蜀地贡锦为底,裙摆处绣了四季花卉,您走动间边如步步生花。”他又拿起一件递到慈心玉眼前,“这件月华裙是用江南纱染出的天青色,绣娘还用罩银线织了流云暗纹,迎光方现。” ............ 这伙计几乎将这一层的衣服都介绍了个遍,嘴里都要夸出花来了,慈韶听得头晕眼花,忍不住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这些衣裳多少钱?” 那伙计笑眯眯说:“二十金到五十金不等。姑娘若没看上,我们还可以叫师傅按照您的喜好专门为您定制,就是会耗些时间,价格也更高些。” 慈韶听后暗暗咋舌,难怪店里没见有什么客人,得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舍得用几十金买几块薄薄的布料啊。 慈心玉看出她的惊讶,柔声说:“姐姐,你挑一件喜欢的,我买给你。你回家这么久,我还没给你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呢。” “对呀对呀,”石韫玉插嘴:“不用心玉付,我来付钱,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 慈韶摆摆手:“不用,我有钱,只是没见过这么贵的衣服罢了。” 想当年买剑谱兵书买武器的时候,碰上几十金的东西自己连眼睛都不会眨。如今摸着这几身云锦布,她倒踌躇起来,这么贵的衣裙给自己穿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伙计在一旁附和:“姑娘您穿了就明白了,我们店里的师傅还给皇家做过衣服呢,手艺绝对值这个价。” 石韫玉和慈心玉似乎忘记了来这间铺子的本意,只顾着给慈韶挑衣服。正眼花缭乱之时,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嗓音。 “你们还是别费这劲儿了,再华贵的衣裳也挡不住她身上这股穷酸味。” 慈韶皱眉看去,就见几个衣着不凡的女子正拾阶而上,领头的俨然就是长平公主。石韫玉一听便知是谁,她挽了挽袖子,像一只昂首挺胸的老鹰一般挡在慈心玉和慈韶身前。慈心玉则不知想起了什么,偷偷看了慈韶几眼。 石韫玉双手抱胸问道:“长平这是又在背后嚼谁舌根呢?” 长平也不遮掩,直白地说:“表姐,心玉姐姐,我是好心劝你们还是不要和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来往了,免得也染上穷酸气。毕竟你们一个是武将的女儿,一个没选上太子妃,名声本就不好了。”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那些小姐妹就咯咯笑起来。 “你!”石韫玉被气得说不出话,连慈心玉脸上都难掩怒气,她冷声道:“慈家自开国起便辅佐国主,忠勇侯更是在边关饮血,我们做后辈的自诩未曾做过辱没门楣的事情,还望公主慎言!” 长平听后嘲讽一笑:“我是公主,想说什么便说什么,难道你还想对我做什么不成?” 饶是慈韶这种不愿意多计较的,都忍不住了。她将慈心玉和石韫玉拉到一旁,面带笑意走到长平面前,慢条斯理说:“公主殿下自是不一般,可......”眼神缓缓掠过公主身后那些贵女,“这几位小姐能像殿下这样毫无顾忌吗?毕竟我是个土包子,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动起手来也没轻没重。” 那些姑娘又惊又怕,长平怒目圆睁,质问道:“大胆!你是在威胁我们?” 慈韶后退半步,无辜一笑:“公主殿下可别冤枉我,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些贵人何必屈尊和我们挤一屋呢?我们逛的这些衣裳,殿下想必也是看不上的吧?” 长平斜眼瞧着慈心玉和石韫玉二人,想起母后再厌恶这两家也不得不忍着脾气逢场作戏的模样,不禁有些后悔。若是被母后知道她今日的所作所为,指不定要狠狠教训自己一顿。她面上依旧蛮横,可心里也有些害怕,强撑着说:“那是自然,这些平民的衣服怎配让我上身?” “你!”她指了指早躲到角落的伙计,“把本公主定的衣裳拿来。” 那伙计第一次遇上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两边都不敢得罪,应了一声便跑到后头将掌柜叫了出来。掌柜的倒是个圆滑的,走到慈韶与长平中间,朝两边都作了个揖。 “各位贵客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来,你带着这三位小姐接着逛。”他叫来伙计,然后唤人推开后室的屏风,亲自取来一个包裹,对长平说:“衣裳已经改好,贵客可要试试合不合身?” 长平挥挥手,“不急,后头那件衣裳我瞧着不错,我一并要了。” 掌柜的面露难色:“这是别的客人给了图样托我们做的,并非成衣,不好转卖。” “那人出了多少钱,我出双倍。” 掌柜的犹豫了半天:“这是店里师傅做过最贵的一套衣裙,那位客人付了一百一十金。” “多少?!”长平忍不住惊呼出声,见慈韶三人仍在不远处,才又压低声音:“你若是不想卖,直说便是,何必编出个这么离谱的价格。” 掌柜的擦汗道:“不是小的胡诌,您瞧这袖口和领口缀的是南海珍珠。”他轻轻拢起那薄如蝉翼的月白色外衫,“颗颗饱满,没有一点瑕疵。这纱衣是捻金纱混着雀羽织成的丝,连腰间的暗扣都是羊脂玉雕成的。” “光是外衫便价值不菲,更不必说这一整套了。而且那位除了图样,还给了一大匹织金妆花和湘云锦,那可是世间难寻的宝贝,所以这衣裙远远不止一百一十金。” 那掌柜的说的什么纱啊玉的,慈韶没怎么听明白,可织金妆花她曾亲眼见过。有次她和阿水一路追捕追到了江南,那贼人躲在一户绣庄里。他们二人为了抓他,毁了绣庄里大半的织机和布料,其中就有这织金妆花。 据庄主说,这种布每织一寸就要换百次梭子,经验足的老绣娘一日也最多织不过两寸。谁知两个人一下就毁了他们好几年的心血,慈韶不敢让师父知道,又拿不出那么多钱赔偿,最后还是阿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解决的。 慈韶远远看着那衣服,确实好看,活像小时候看的画本里仙女穿的那样。看了那件,她如今觉得手里这二三十金的衣服倒像是粗布麻袋了。 身边的石韫玉一直盯着那边的动静,她看出长平脸上的窘迫,故意大声道:“这样金贵的衣裳,怕是只有咱们的公主殿下才配得上呢。长平你还是赶紧买了吧,免得沾上我们这些俗人身上的穷酸气。” 长平恨恨地瞪着石韫玉,这么多人看着,她若不买,实在太丢人,可若是真要买,她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她虽是公主,也不是一下就能拿出几百金来买件衣裳的。 “我......”长平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嗓音都变了调。 就在她试图找个理由离开时,楼梯上又响起来不慌不忙的脚步声。 “青书?”长平惊讶地看向来人。 青书? 慈韶跟着将视线转过去。 这不是一直跟在江惟清身边的侍从吗,当时在四方馆时还盯着自己疗伤。 见到来人,掌柜的立马迎上去:“公子您是来取衣服的吧,小的马上给您打包!” 说完,他亲自取下那件价值连城的衣裳,仔细打包好,双手递给了青书。 第11章 华服 青书接过装了衣裳的木箱,没给任何人眼神,正要抬步离开,却被长平叫住。 “青书,”长平走到他面前,拍拍箱子问:“这是你家主子定的衣服?” 青书冷着张脸,侧身避开,然后闷闷地应道:“嗯。” 长平早就习惯了他这副眼里只有自家主子的样子,也不恼,继续问:“那惟清哥哥是准备送给谁?” “大人没说,属下不知。” 长平身边的一位小姐凑到她身边,朝她眨了眨眼,笑说:“还能送给谁?乌越只有公主您一人能配上这身衣裙了。江大人瞧着不近人情,没想到这么了解公主的喜好,知道您会喜欢。您也能一眼相中,这不就是缘分吗?” 此话说得甚合她意,竟让长平有几分羞涩。青书趁机离开了她也不在意,心情颇好地指挥掌柜的将东西搬上她的马车,然后向慈韶投了个挑衅的眼神,就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石韫玉瞧不起她那自作多情的样儿,冷哼一声:“不过,真没想到江惟清出手这么阔绰。可惜了,那么好看的衣裙,若他真要给长平,可就是白白糟蹋了。” 慈心玉知道她与长平一向不对付,见她这样,也只当是小孩子发脾气。她温柔地哄着:“别生气了,待会儿我请你们去鹤云楼吃饭可好?” 听见鹤云楼,石韫玉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点,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正好他们新酿的桃花酒我还没尝过,咱们逛完铺子就一起去试试。” 她原本被长平搅没了的兴致,又被酒勾了起来,叫来伙计后便一头扎进了衣服堆里。慈心玉早已习惯石韫玉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性子,转头与慈韶说:“我之前见姐姐常在院子里自己喝酒,想来应是爱酒之人。鹤云楼的酒是乌越最有名的,姐姐且去尝尝,定会喜欢。” 慈明远年事已高,极少沾酒,慈夫人又最厌酒气,常道:“饮酒伤身,更损德行”。因此全府上下,即便是管家小厮,都不敢放肆饮酒。偶尔府中待客,也多是饮些清淡如水的果酿。慈韶初回府时并不知晓这规矩,刚提了几壶酒回去,就被慈夫人抓了个正着。慈夫人板着脸将她训斥了一番,还罚她抄了三日家规。 从此以后,慈韶只好偷偷买些酒,藏在自己屋前,偶尔挖出来喝几口解馋。她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还是被发现了,脸上闪过几分羞赧。 慈心玉浑不在意,一边挑选着衣裳一边说:“我和韫玉每每去鹤云楼,都只有她一人喝酒,常和我说无趣,这次姐姐你在,她想必能尽兴了。” 没听见回复,她下意识扭头看去,正对上慈韶意外的目光,她不自在地问:“怎么了?” “我原以为你会像姑母那般劝我守规矩,”慈韶眼里透出一丝狡黠,“没想到你竟是个会帮我藏酒的同谋。” 慈心玉抬眸一笑:“就像姐姐你昨日说的,我们在不同的地方长大,我为何要用我早已习惯了的规矩来规训你呢?慈家毕竟是你的家,我不想让姐姐觉得这里压抑,还不如在外头自在。” 慈韶说:“我其实之前一直怀疑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毕竟......你们和我爹实在不像,不过我现在觉得还是有几分像的。”说完,她随手拿了一套没那么贵的衣服朝伙计扬了扬,“结账。” 慈心玉怔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等三人都结完账出来,石家的马车已经停在铺子门口了,慈韶和慈心玉便一道坐着去了鹤云楼。石韫玉一看就是那里的常客,她还没下马车,掌柜的就认了出来,早早迎在门口。 “石小姐,这桃花酒一开坛,我便等着您来,酒已经给您留好了。”这掌柜的方面大耳,宽大的锦袍裹着浑圆的肚子却不显臃肿,看着富态但不俗气。 石韫玉看着与他颇为熟悉,一边谈笑着一边上楼:“我的好姐妹初来乌越,你多上几道好菜,我可和她吹嘘过你们鹤云楼是乌越最好的酒家,别让我丢了面子。” 掌柜的笑呵呵地应:“好嘞,您放心。”然后又和慈心玉说:“慈小姐,还是照旧给您上桃酿?” 慈心玉微笑颔首。 慈韶走在雕花台阶上,从高处俯视才发现,一条由一整块青石凿出的水渠蜿蜒贯穿了整个厅堂,每个转弯处摆放了一张半月形矮几。宾客围石而坐,酒盏顺着潺潺流水缓缓漂过,别有意趣。 二楼走道的墙上嵌着镂空花砖,日光斜穿而过,在木地板上投下碎影。雅间都垂着竹丝帘,每间屋外都立着一盏一人高的黄杨木宫灯,灯罩上画着不同的图案。 三人停在墨竹灯前,掌柜的说:“三位小姐,请在房里稍等,我马上命人上酒上菜。” 石韫玉率先推门进屋,一股梅花香味扑面而来,慈心玉脸突然变得苍白,鸿荆寺那一日的遭遇又浮现在眼前。慈韶见她愣在门口,觉得奇怪,正想问时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抱歉。”那人垂着头,低声道了个歉便匆匆离开。 她下意识转头望去,就看见两道穿着青衣的背影,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石韫玉看二人都不进屋,问道:“心玉,阿韶,快进来啊!” 慈心玉定下心神,勉强道:“可否唤人来将屋内的熏香换了?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 不等石韫玉说话,慈韶便抢先开口:“你们先坐,我去找人。” 石韫玉还没来得及叫住她,慈韶就已经急急忙忙地走开了。石韫玉望着她匆忙的背影,喃喃:“这么着急吗......” 那两人转过回廊时,灯光映出他们的侧脸,只一瞬慈韶便认了出来。 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慈韶心下震惊,趁他们还未走远,赶忙追了上去。她拨开来来往往的人群,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十来步,只见二人越走越里,还时不时观察周围。慈韶蹙眉望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模样,只觉得疑惑,这般作态倒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四周渐渐没有别的人了,她只好躲在柱子后掩藏身形。他们最后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门口停了下来,四下张望,确保无人注意才推门进去。慈韶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懒懒地倚在栏杆处装作在休息的样子。 零碎的字句从屋内传来:“......周先生......那批货......” 慈韶听得费劲,只隐约听出来有四道不同的人声,可这里到底不够隐蔽,若是离得太近难免被人看见。她正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时,一道声音打断了她。 “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江惟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慈韶一惊,他的声音不小,里头的人多半已经听见了。她还没来得及想到如何能够不动声色地将江惟清支走,身后的门就打开了。 慈韶无可奈何,只得转过身去,下一瞬就与那两个青衣男人对上了视线。她眼神微动,几不可察地朝他们摇了摇头,为首的男人虽面露惊色,但很快收住,照她的意思装作不认识。 那男人的眼神在江惟清和慈韶之间转了几个来回,然后顺势向江惟清行了一礼:“江大人。” 江惟清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他。 男人见他没认出自己,便说:“我们是随大邶谢大人来乌越的使臣,曾在四方馆有幸与您见过一面。” 江惟清目光冷淡,对他们毫无兴趣,视线重新回到慈韶身上。那二人习惯了江惟清的冷漠,见他没有下文便对两人又行了一礼,安静地退回屋内。木门即将合拢的时候,慈韶从那一线缝隙之中瞥见,桌上确确实实摆着四个茶杯。 她还未细想便听见江惟清不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慈小姐。” 她蹙眉回望,却见江惟清沉着脸,指尖搭在栏杆上无声地敲击着,周身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是一种纯粹的漠然。慈韶明白为何别人都不敢接近他了,只不过被他的目光扫到,脊背便升起一股寒意。 他似乎在生气。 慈韶很确定,之前的他虽然也有一股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却没有这么强的压迫感,面上也总带着不走心的笑容。她和江惟清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却有幸两次见到他发怒的模样。 他真的好爱生气啊,慈韶在心里默默地吐槽。可面上她仍得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表情,问:“江大人唤我何事?” 江惟清闭起眼,手指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无事,只是见你在人家门外鬼鬼祟祟的,过来瞧瞧你又在做什么罢了。” 慈韶因为他的话噎住了,她还想问呢,为何每次自己想做些事情的时候都会被他撞见? 她没好气地答:“我与心玉还有石家小姐来吃饭,想找小二换屋里的熏香,一路都没瞧见有人,才走到了这里。” 江惟清不知审过多少人,真话假话他一眼就能分出来,可他没有再追问,反而说起毫不相干的话:“我见你在鸿荆寺颇有魄力,怎么遇见了几个宫里的人就只知道傻站着了?” “啊?”慈韶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很快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什么公主啊,是你的下属和你说的?” 见他不语,慈韶知道自己猜对了,说:“若她不是太过分,我并不想计较,毕竟我如今是慈家人,万一她因我而迁怒慈家岂不是麻烦?” 江惟清哼了一声,“你倒是一心想着慈家。”不等慈韶说话,他接着说:“行了,你走吧。” 说完,不等慈韶反应,他便离开了,待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才站定。下一瞬,青书不知从何处出现在他身旁,垂眸等江惟清吩咐。 “你去查查周显在做什么,没问题就将消息悄悄递给慈小姐。” 第12章 军师 慈韶回到慈心玉那边时,屋里已经摆上满满一大桌酒菜,也换上了新的熏香。空气中弥漫着一缕极淡的冷香,似有若无,如同雪后松枝上掠过的风,不带半分烟火气。 石韫玉见她姗姗来迟,赶忙招呼她坐下:“你再不回来,我都要遣人去找你了。” 慈心玉也担忧地问:“方才你如此匆忙,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我以为遇见了熟人,追上去才发现不是。回来时又遇见了江大人,就闲聊了几句。”慈韶给她二人各倒了一杯水,然后看向慈心玉问:“新换的熏香可还适应?” “遇见了江大人?”慈心玉一下子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石韫玉也满脸好奇:“和江惟清闲聊?妹妹,我对你越来越佩服了。” 慈韶无奈地说:“你们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饭还吃吗?你们不吃我先吃咯。” “吃吃吃。”石韫玉给三人都满上酒,也不客套,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接着说:“我们一边吃,你一边说。对了,心玉你就喝着玩儿,不然你娘又要说我了。” 慈心玉端着酒杯,听话地点点头,眼神却没离开慈韶。慈韶不懂她们是什么意思,自顾自夹了块牛肉吃,可两人的视线如芒刺背,她只好老老实实问:“到底怎么了?” 石韫玉凑近轻声说:“都说江惟清生得昳丽清俊,堪称翩翩绝世,按说这样的人哪怕面冷心冷些,想要与他亲近的人也不会少,可人人都惧他,无人敢接近他,你可知为何?” 慈韶吞下一块云片糕,含糊不清地说:“略有耳闻,听说他主掌刑狱,手段之狠戾,断案之冷酷,无人能比。” 石韫玉点了点头,“而且他做事毫无顾忌,从不管上下尊卑,就算你是天子,惹上他也得狠狠掉一层皮。虽说他是依律法行事,可手段狠绝,但凡与他作对之人,总是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传闻在他执掌按察司后,司内的牢房都被血浸透了。” 她说得瘆人,可慈韶却面不改色,她垂眸暗想,前面的那些话不知虚实,可最后一句确是分毫不差。那夜她暗闯按察司大牢,纵是她这样从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人,也被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得一个踉跄。 不过慈韶对江惟清的态度是戒备多于好奇,所以她对于石韫玉说的这些事情没什么反应,反而是石韫玉有些着急。她按下慈韶的筷子说:“哎呀,你听我说。江惟清这种杀伐果决、毫不留情的人和你闲聊,要么是看上了你的人,要么是看上了你身上什么东西。” 这句话倒是很有道理,慈韶心里也清楚,江惟清从鸿荆寺开始就对自己多有试探,即使知道她偷闯按察司也未说什么,还总是说些奇怪的话。什么“我与你是一边的”,一听就知道是为了让她放下防备,好套她消息,她才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石韫玉和慈心玉不知道她这番心理变化,见她一直不说话,连慈心玉都忍不住开口:“姐姐,韫玉说得对,那位江大人......确实令人胆寒。几年前的皇宴上,我曾亲眼见他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一位官员全家的脑袋,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滚落的头颅......”说着说着她几欲作呕,但仍是坚持说:“这样的人,姐姐真要与他往来?” 慈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她知道这样的场面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多么可怕,她说:“难怪你那日见到他时如此害怕,我明白了,我以后尽量避开他,你们就不要担心了。” 听见此话,那二人才舒了一口气,石韫玉吐槽道:“不过也只有这种人才治得住长平,每次看长平对他白献殷勤,我就高兴。” “江惟清在你们口中像个阎王一般,那长平公主为何会喜欢他?”慈韶问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她品味本就奇葩,”石韫玉说,“心玉你应该知道吧?” 慈心玉回想道:“似是去年为太子备婚期间吧,那时很多百姓反对乌越与大邶联姻,发生过一阵子骚乱,有人趁机挟持了长平,试图以此要挟国主取消联姻。最后是江大人摆平摆平了这场混乱,救下了长平,此后长平便对他暗许芳心了。” “咦......原来是英雄救美这么土的桥段啊,没劲。”石韫玉撇了撇嘴,“来来来,我们还是喝酒吃菜吧!” 慈心玉见她扯开话题,知道她是怕自己提起太子又伤心,温柔笑说:“你不必如此,我其实早就放下这件事了。让我嫁给太子是我娘的心愿,我从小便以此为目标,渐渐自己也误以为成为太子妃是我的心愿。可得知太子妃另有人选时,我第一个念头竟是,娘和慈家又要被人指指点点了。” 她看向慈韶,顿了顿接着说:“可与姐姐聊过之后,我豁然开朗。所以韫玉,你想说什么尽管说,不必在意我的想法。” 慈韶和石韫玉听后很是欣慰,三人端起酒杯相视一笑,可慈韶却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 反对联姻......挟持长平...... * 夜深,烛火早已熄灭,房内只有一片朦胧的月色隐约勾勒出床榻上安眠之人的轮廓,她的呼吸浅而均匀,胸口微微起伏。就在这静默中,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羽翅拂过空气的声音,随即,一道小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钻过半开的窗户,落在床边的小几上,轻巧得没有惊起半点尘埃。 慈韶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眼神清明,没有一丝困意。她翻身下床,毫不费力地抓住那小东西,抽出绑在它腿上的纸条。 “今夜香烧得慢,走跳板,莫惊了水鬼。” 这是程家军作战时用的暗语,意思是今夜子时后,于船上见面,低调登船,不要被人察觉。金砂加上密语,慈韶立马猜出是谁传来的消息,她点燃一支烛火,看着纸条一点点化为灰烬,叹了口气。她面上满是不情愿,却还是认命般地穿上外衣,躲开巡逻的家丁,悄悄翻墙离开了。 夜色如墨,白日里丝竹之音不绝的画舫游船大多都熄了灯,安静地泊在河中央,河两岸倒是灯火依旧,偶有几人走过。 一艘朴素的游船随着水波轻轻荡漾,船头挂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笼,光晕昏黄,勉强照亮了小小的一方。一个船夫盘腿坐在船头,宽大的箬笠遮住了整张脸,他垂首静静坐着吹竹箫,不成调子却别有风味,偶尔船偏了方向他才撑起船篙。他身后的船篷挂着竹帘,细细密密的交谈声藏在箫声之下,无人注意这里的动静。 慈韶规规矩矩地坐在船舱里,双手放在膝头,难得乖巧地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调了杯百花浆,递给她说:“夜已深,就不要喝茶了。” 慈韶接过茶杯,浅抿了一口,甜蜜的滋味瞬间占满了口腔。她捧着茶杯,感受着那股温热,迟疑地问道:“军师为何在乌越?” 男人脸上虽笑着,语气里却满是落寞:“将军一走,程家军便也散了,将士们有的择木而栖,入了王军,也有些人念旧回了雁门镇,剩下些零星的彻底失了音讯,不知所踪。我本也想回雁门,可陛下劝我留下,给我寻了个闲职养老。左右无事,我便留在了大邶。此次出使乌越也是奉陛下之命,在使团内混了个书记官的职事。” “书记官?”慈韶再怎么不晓朝政,也知道书记官不过是使团内品级最低的官员,他好歹曾是程家军上下都尊敬的军师,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她有些生气:“庄奚就这么对你?” “陛下登基后,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很忌惮程家军,能允许弟兄们回雁门镇已是他的宽容了。他也明白我在军中的地位,对他来说,让我走无异于放虎归山,到那时候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将军走了,我便要接下他的责任,护旧部周全。你不必给我抱不平,书记官有何不好,无需涉险,也不用担惊受怕。” 慈韶眼神中仍忿忿不平,但她平日除了师父,便最听军师的话了,听闻此言她也只好按捺住脾气。 军师很久未见她了,如今看见她耍小脾气的模样很是怀念,他笑说:“一年多未见,看你仍如过去一般活泼,我也就放心了。我今日见你和江惟清在一道,甚是担心,关于他的传闻多是可怖血腥,你怎么与这种人交往?” 没想到江惟清的名声如此之差,慈韶摸了摸鼻子,敷衍道:“我接了个任务,伪装成了慈家小姐,他曾是慈太公的学生,自然免不了要来往。” “慈家小姐?”军师想起前些日子的骚乱,半惊半疑地问:“鸿荆寺里被歹徒绑架的不就是慈家女眷吗?” 慈韶眼神闪躲:“军师您也知道了啊,不过那不是绑架,我一早就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很快就制服了他们。”看见他眼神里的责备,她又忍不住添了一句:“您也知道我很厉害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军师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道:“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如今我们都不在你身边,做任何事都要三思,不然我以后如何和你师父交代。” 慈韶做事向来无所顾忌,师父虽对她严厉,但除了功课之外很是放任。军师却会经常念叨她,知道她天不怕地不平,唯独惧着阿水板起脸的模样。因此每当她又要以身犯险时,军师就总将阿水请来,一个慢条斯理地陈说利害,一个冷脸沉默不语,直到念得她连连告饶才作罢。 如今阿水虽不在,可军师一人的念叨也让慈韶受不住,见他正要滔滔不绝,她赶忙打断道:“大邶派来的使团中可有我认识的人?乌越国主举办的万寿宴我也要参加,使团中若有熟人,我也好提早避开,免得暴露身份。” 军师细细想着:“此番来的多是文臣,你应当不认识,为首的是都御史谢庆,其余都是陛下从底下提拔的人,上任时你已离开大邶了。” 谢庆?慈韶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还未等她想起来就听见军师说:“谢庆便是谢鸣的父亲,不,现在应该称她为太子妃了。” 第13章 少年心性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怯生生的,居然敢扮男装混入军营。”军师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眼神却不自觉飘向了更远处,仿佛穿透了时光,缓缓道:“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说话动作优雅含蓄,和你完全不同。” “......”慈韶不明白他讲个故事怎么也能扯到自己身上,不过她还是忍着没说话。 军师继续说:“军营里确有女子,可她们都是无尽灯秘密培养的苗子,不上战场,能打仗的女子只你一人。可你极有天赋,力量速度都不输男子,年纪比她小却已能带兵打仗,而谢鸣看上去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我怕惹来麻烦,不同意她留下,你师父却想让她试试。” “他说看见谢鸣就想起了他姐姐,那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家人。在他眼中,他的姐姐也是与谢鸣一般模样,是一个受过严格教养的闺秀。可她胸中有丘壑万千,若能展翅高飞未必不能与天下英雄共逐天下,所以他想给谢鸣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军师自嘲地笑了,“将军确实比我有眼光,且不提谢鸣立下过多少功勋,她却也比营中不少男儿强。” 即使知道那只是个假名,他仍称她为“谢鸣”,毕竟比起都御史女儿谢鸣雁,与他们一起在泥地里啃干粮,躺过水,挨过冻,打了胜仗便勾着肩膀痛饮的是程家军中的百长谢鸣。 慈韶静静听着,没打断军师的回忆,她自然知道谢鸣雁是如何从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变成一个可以统领百人的战士的。她只是有些惊讶,原来师父并非从未提过往事,可是他口中的姐姐为何与那个每根发丝都恪守着冰冷的规矩的妇人全然不同? 军师自顾自说了半天才发现慈韶在开小差,他收住话音,抬眼望去。慈韶感受到他的视线,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这才晓得师父还有个姐姐,听上去似乎还颇有些家底。” 师父从不与别人提及自己的过往必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慈韶不确定军师了解多少,是否知道他来自乌越慈家,她也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在调查师父,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 军师倒毫不避讳:“别看你师父看上去是个混不吝的,当年我第一次见他时,那通身的气派,跑来和我说要组建一支军队,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公子在说玩笑话呢。不过我对他的身世也知之甚少,”说到这儿,他叹道:“哎,斯人已去,还说这些做甚呢?” 慈韶沉默不语,不出她所料,师父连军师也一并瞒了过去。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问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军师,我白日里在鹤云楼见您行迹匆匆,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军师闻言,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笑着反问:“阿韶,我与将军曾有过一次争论,他认为无尽灯不应插手政事,我却觉得天下事皆是百姓事,你是如何想的?” 慈韶沉吟几秒,道:“......我没想过这些,在程家军中我做事只奉师父之命,而在无尽灯我只做我想做之事。百姓事,天下事,皆无我无关。”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军师愣了半晌,倏然大笑,引得船舱外的船夫也不由得回首。慈韶不懂他为何如此,只是静静候着。 军师慢慢平复笑意后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无尽灯的规矩,他人所受何命,勿探勿询。我不问你在慈家做什么,你便也不要问我了。” 此时,船微微一晃,不等慈韶开口,他继续说:“好了,船靠岸了,我们也该离开了。” 慈韶一噎,忍不住问道:“军师唤我深夜见面,究竟何事?” “将军死后,荣光不再,少年心性最易被磨去。”军师眼含深意地望向她,“这一年光景流转,我想看看......你是否还守着当初那份心意。” 慈韶似懂非懂:“心意?我从未想过我的心意是什么。” 军师如同看着自家孩子一般看向她:“你以前只遵循你师父的教导,不管在军中还是在无尽灯,做事时都有他的痕迹。如今他不在了,无人教你,也无人给你下命令了,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慈韶想了想:“......现在想做什么?”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光,“军师可有听说过狄戎一族?” 军师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思考了很久才说:“我记得狄戎已经被灭族了,几年前我曾与将军救治过几个幸存的族人。狄戎族人口不多,一直隐居在深山老林里,很少有人知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他们?” 慈韶说:“我小时候与阿水误闯入过他们的村子,只记得他们很好客,收留了我们一晚。我前几日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有些好奇他们的近况罢了......没成想竟被灭族了。” 军师惋惜道:“世事无常啊。对了,那些活下来的狄戎人说过,他们是被乌越人害的,领头的那个还与将军交过好几次手,你应该也听说过。” 慈韶一怔,随后就听见军师说:“叫石破天。” * 另一边,江惟清在按察司后院的空地上,月光如水银般洒在院中。他**着上身,精瘦的脊背在月色中泛着汗涔涔的微光,十余道旧疤纵横交错。挥刀时,他的臂膀肌肉绷如硬铁,汗珠沿着腰腹间沟壑分明的肌理滚落,宛如暗夜里蛰伏的猛兽。 青书安静地站在一旁,见江惟清收剑,立马递上一早准备好的汗巾和外袍。 江惟清接过汗巾,随便擦了两下,然后抓过外袍随意地搭在肩头。 “说。”汗珠仍沿着他的下巴滑落,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喘息。 青书禀报道:“周显二人离开鹤云楼前后并未再见有人从包厢出来,屋内也没有暗道,想来他们并未和谁见面,或许是用了其他方法传递信息,只是属下还未发现蛛丝马迹。” “没人?”江惟清回想着当时慈韶的神情,并不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可青书的探查能力无人可及,他说没人来过也必是真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书见江惟清不语,接着道:“另外,周显离开鹤云楼后便坐上了四方馆的马车沿着出城的方向行去,属下派人一路跟着,可等到了四方馆只剩一辆空马车。是属下驭下不力,请大人责罚。” 江惟清神色淡淡,并非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他知道周显极为谨慎,行事更是滴水不漏,若是真有意隐匿行踪,绝无人能寻得半分踪迹。 “周显是什么目的并不重要,万寿宴在即,必定会有人借此发难。你派人盯紧慈府,鸿荆寺之事只是个开端,既然有人要对他们下手,我们就看看他们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江惟清半眯着眼,高深莫测地一笑。 这时,一阵急促却不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一名侍卫打扮的人目不斜视,单膝跪地,抱拳道:“大人!” 江惟清抬了抬眼,青书会意,快步上前。那侍卫低声禀告几句后便垂首退下,青书听罢神色不变,返身在江惟清耳畔低语:“慈小姐又闯进地牢了。” 江惟清听后先是一愣,旋即揉着眉头无奈道:“她真当我这儿的人是摆设了不成?”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怒意,“罢了,由她去吧,等会儿带她来见我。” “是。” 慈韶与军师分别后不想马上回慈府,她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按察司找往耶金聊聊。上回她来这儿还是掐准着巡逻减少的空隙才勉强潜入,此番本以为必定会困难重重,她早已做好了苦战的准备。谁知一路行来,也就多费了些时间,她便再次顺利踏进了地牢。 “外头传得神乎其神的,实际这按察司也不过如此嘛。”慈韶一边吐槽一边往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她绕了没几圈便看见往耶金被半吊在空中,身上还穿着僧衣,斑斑血迹衬得他越发虚弱。 慈韶走近细细打量了一圈,说:“皮肉伤口都不大,却流了这么多血,想来这血是生生从里头逼出来的。这手段痛苦至极,我们军中只有处理叛徒时才会这么做。看来按察司虽徒有虚名,这江惟清倒是名不虚传。” 往耶金原以为又是来用刑的人,眼皮都没抬,听见慈韶的声音才努力睁开眼,透过一片猩红望向她。 他气若游丝:“......你怎么又来了?我答应过不会透露你的......你的身份,无论他们做什么,我都不会开口.....你放心。” 慈韶从后腰拿出一小坛酒,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小碗,拿到他眼前晃了晃说:“我只是来找你喝酒的,况且你就算说了,我也不过是费些功夫,多杀几个人罢了。” “而且你有更重要的秘密要隐瞒,江惟清那种人,你但凡吐露一个字,他就有本事抽丝剥茧,把你藏在最底下的东西全部挖出来。”她把装了酒的碗递到他嘴边,接着说:“所以你要守住最后的秘密,就不会选择暴露我。” 往耶金咬咬牙喝尽了酒,然后歪头吐出一口血沫:“咳咳咳,现在的娃子不好骗了啊。” 慈韶撇了撇嘴,就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漫不经心道:“方才有人问我,现在我想做什么?我想了半天,除了找人,我还想做什么呢?”她歪头看向往耶金,“果然我想不出结果,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你。” “你说你是从坊间听到有传闻说,我父亲有统一天下的秘密武器,这暂且不提。可你又是怎么盯上我的呢?或者说,你怎么知道慈家与他的关系,是谁告诉你的?” 第14章 初现端倪 往耶金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身上的伤,带起一阵闷咳,可听见慈韶的问题,他那张遍布血污和淤青的脸上竟咧出一个角度怪异的笑容。他缓慢地扯动着嘴角,干裂的嘴唇渗出血珠,但他仿若浑然不觉。 他的笑声极轻,几乎只是喉咙里破碎的气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呵......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程将军回不来了,就像我的小狗......我的小狗......”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那你复仇又是为了什么呢?” 慈韶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往耶金闻着浓烈的酒香却迟迟不张口。良久,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眸子里亮起笑意,他说:“不是为了小狗,是为了我。” 慈韶看着他一点点喝尽碗里的酒,收回手,然后听见往耶金说:“我告诉你是谁又如何,咳咳,你想保护慈家?可慈家根本不需要你保护。况且......况且事情既然发生了,总有一日会被人知晓。你还小,有广阔的天地可以闯,为何要被困于此呢?” 慈家不需要她保护?这是什么意思? 慈韶还想追问,却被打断。 “罢了罢了,年轻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事情都结束了,如果我还活着,如果你仍想知道,我就会把一切告诉你。”往耶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酒坛,说:“你不是说只是来找我喝酒吗?把那些酒喝完,你就赶紧走吧。” 慈韶本也没想着能马上从他这里问出些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发闷,想找个人说话而已。以前在程家军时,有师父、军师、阿水和很多兄弟,不愁找不到人。如今来了乌越,虽说遇见了程棋和谢鸣雁,还认识了慈心玉和石韫玉,可前者早已放下过往向前走了,后者则从来不是一路人。 她思来想去,竟然只能来找往耶金,这个曾经与自己有过短暂交集,又互相知晓底细的人。 说是一起喝酒,慈韶带的酒大半都进了往耶金的肚子,自己没喝上几口,也没聊出个所以然来。慈韶走出地牢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浪费这些时间来这儿做什么。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看见地牢的楼梯尽头有一道人影,像是已经站那儿很久的样子。 这里只有一条出去的路,慈韶不想在此花太多时间,于是悄悄拔出袖中的匕首,准备进攻时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青书。 他仿佛没看见慈韶手中的武器,抱拳道:“慈小姐,大人有请,请随属下来。” 慈韶拧着眉要拒绝,可青书就像听不见似的,虽说是垂首直直地站在一旁,看似恭敬,却大有一副不走不行的意思。慈韶才不理会,径直要走,可青书就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她身后,很是烦人。 实在没办法,慈韶猛地停住脚步转身,青书就在离她三步之远。 “知道了,带路吧!” 慈韶无奈地跟在青书后面,满脸不耐。走了一阵她才发现,这一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碰上,明明方才自己潜进来的时候还看见过好几波巡逻队侍卫。她又想起,之前江惟清暗中带慈明远进地牢时,也特意避开了侍卫。 看来江惟清并不完全信任按察司的人啊...... 正想着这个男人,下一秒他就出现在慈韶的视线中。 月下,江惟清裸着上身练剑,剑光清冷如游龙,经风霜打磨过的坚实轮廓蕴藏着克制的力量感。他的目光凝于剑尖,似乎全然沉浸其中,并未看向院门口翩然独立的倩影。只有在利落收势的瞬间,剑尖微颤,他荡着银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拂过那身影。 月光清晰地照见他额角的细密汗珠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慈韶看他垂眸静立,竟觉得有些面热。 半晌的沉默之后,她首先打破了平静:“更深露重,此时练剑最易寒气入体,江大人日后还是穿着衣裳练为好。” 下一秒,慈韶觉得江惟清似乎瞪了她一眼,可再仔细一瞧,他的表情还是和刚才一样,表面柔和,实则疏离。 江惟清冷淡地移开目光,将衣服仔仔细细地穿好,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只留下一句冷冷的话:“跟上来。” 慈韶能察觉到他的不悦,虽不明所以,但内心有一道声音催着她老实跟了上去。她刚一踏进屋,青书就在外面关上了门,江惟清掏出一个火折子,将灯一盏盏点亮,驱逐了满屋的黑暗。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满屋微黄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眸中,如同闪烁的星星。慈韶恍惚中看见了一双盛满了她少时年华的眸子,那双眼睛只有在看向自己时,才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般泛起涟漪。 “慈大小姐,你莫不是以为按察司内都是草包,任你来去自如?”江惟清的笑意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将慈韶的思绪拉回现实。 是啊……阿水从不会这样对她说话。他永远都是那副冷肃的模样,可眼角眉梢的无奈总能暴露他的真心。她不管闯了多大的祸,或是硬拉着他去做多么荒唐的事情,他纵然板着脸,最后也总会默许,仿佛天塌下来了他都能替她稳稳顶住。 而不是这个温和始终浮于表面的人,他每一句看似是询问的话,尾音都藏着不容辩驳的寒气,仿佛给予她的并非选择,而是最不容质疑的意志。 不知怎的,慈韶带着一股怒气说:“江大人言重了,我这怎么能叫来去自如呢,我两次潜入不都被您抓住了吗?” 江惟清稍稍收敛周身凛冽的寒意,唇角牵起与方才不同的近乎温柔的弧度:“你这是在朝我发火?” 见慈韶斜着眼不看自己,他语气放缓,耐着性子解释道:“按察司内并非都是我的人,朝中大臣大多视我为眼中刺,更何况你如今顶着慈家小姐的身份本就被很多人盯着。你可有想过,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你,我,还有慈家会如何?” 慈韶本想狡辩说自己既然敢来,就有信心不会被人发现,可她转念想起被江惟清逮住的这两次,又心虚起来。 不得不承认,她这次确实冲动了。以前除了雁门镇的人,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因此即使任务出了纰漏,暴露的也只有她自己,不会牵连旁人。她习惯了这样做事,却忘了如今自己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在众人的视线下了。 “......我这次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江惟清突然生硬地换了话题,“我在搜查鸿荆寺时,找到了几封惠远没来得及烧完的与漠北人来往的信件。这几日我的人也在城里抓住了几个伪装成外商的漠北人,他们形迹可疑,并且在被抓住后马上就服毒自杀了。” 慈韶本以为他定是吃准了自己理亏,要追问到底,不料他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桩事。她悄悄松了口气,但因方才的事生出的心虚仍盘旋在心间,忙端正了神色仔细听着。 “惠远虽未松口,但他的意图不难揣测。漠北对乌越虎视眈眈多年,与惠远联手必是要对乌越不利。潜伏鸿荆寺多半是为了收集信息,如今大事将成,惠远等人在他们的计划中已然没那么重要了,所以即使惠远被抓,他们的行动依旧没有停止。”江惟清神色晦暗,沉声道:“万寿宴在即,宫中抽调了大量人手,城门守备薄弱。国主虽命我暗中监视四方馆,但乌越军备匮乏空虚已久,倘若出现变故,恐怕难以迅速应对。如果我是漠北人......我必会选择在万寿宴当晚动手。” 慈韶颔首,这也是她的猜测。惠远许是看在她与程荀的关系,在自己面前并未多加掩饰,所以她很容易便看出他另有目的,绑架她,试图得到程荀所谓的秘密力量只是他突然冒出的尝试而已。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这最后一击。 可江惟清远不知道这些细节,却仍能揣测出他的意图,这人确实不容小觑,慈韶默默想着。 江惟清见她沉默不语,继续说:“听闻慈太公也会带你参加万寿宴,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有所防备,到时我未必有余力护你们周全。” 慈韶抿抿唇:“惠远对我也语焉不详,与乌越有关的信息我并没有比你知道的多多少。” 她的话让江惟清眼神微沉:“......我并非想试探你。” “无所谓,至少目前看来你我的目的并不冲突,别的事便等到万寿宴后再说吧。” 慈韶并不在意这是否是他的试探,尽管在乌越遇见的每个人都几乎对自己有所隐瞒,但眼前的事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即使是看在师父的份上,她也会尽力帮助慈家。 江惟清闻言,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在极力克制想要牢牢攥住的冲动,他的眼神也倏地变得湿而黏,只是隐藏在烛火的阴影里,无人察觉。 他平稳的声线里有一丝极细微的绷紧:“我今日与你说的事情不要告诉旁人,免得平生烦扰,往后也别再来按察司了。” “宫中若能提前准备,不是更好?” “国主自大,石破天虽握有军权却自顾不暇,慈家人里除了你没有一点自保之力,”江惟清面无表情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这样的人只会添乱。” 慈韶很少见到他这般居高临下又冰冷无比的模样,她第一次理解为何旁人提起他时总是一副胆寒的样子了。尽管如此,她却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异样。 石破天自顾不暇......? 他指的是石破天因为灭了狄戎全族而害怕被报复的事情吗?可她也才从军师那里知道这件事,江惟清难道早就发现了? 那他是不是还发现了别的事情? 第15章 识破 那日与江惟清夜谈,慈韶最终还是将翻涌至唇边的疑问压了下去,只是回府之后给程棋写了一封密信,托他暗中详查江惟清的底细。可一连过去了几日都没有回音,这并不是程棋素日的作风,一股隐晦的不安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心底,慈韶按捺不住,索性亲自去找他。 可才刚到饼铺附近,她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以往无人踏足的小巷如今人头攒动,队伍几乎排到了巷子口,蒸气混着饼香扑面而来,一派她从未料想过的繁忙喧嚣。 程棋在忙碌中恰巧瞥见慈韶的身影,脸上顿时闪过无奈,可实在无暇分心,手上的活儿一点也不敢停,摊饼的动作行云流水,连招呼她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妹妹,你来啦!” 一道清脆又充满活力的女声传来,接着慈韶就看见石韫玉从人群中挤出来,腰上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几碟空盘,完全没有以往穿金戴银的大小姐模样了。若不是认识,慈韶还以为是程棋新雇的小工。 她还没回过神,愣愣问:“韫玉,你为何在此?” “上次在这里遇见你之后,我来光顾过一次,觉得程老板的饼甚是好吃,这么好吃的铺子却无人知晓岂不可惜?于是我便稍稍宣传了一下,没想到一下子生意变得这么红火,我见程老板忙不过来,就来帮忙。”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回去打下手去了。 稍稍宣传......慈韶眼神轻轻扫过那些食客,他们个个锦衣华服,气度不凡。这些少爷小姐只怕都是寻个由头来讨好如今风头正盛的忠勇侯,才来捧石韫玉的场罢了。 不过见程棋没有出事,她心头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下来,只是眼下他忙得脚不沾地,想分身去细查江惟清怕是难了,看来得去寻别的方法了。 慈韶正暗自思忖,身后却传来几声极不和谐的嗤笑,那笑声尖锐又突兀,瞬间刺破了周遭的喧嚣。 “呵,我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呢,不就是个乡野吃食,也就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把石韫玉的话当个宝。” “他们自然不如刘少爷您见多识广,”另一人奉承着,然后责怪跟着他们的一个文弱书生,“你把刘少爷当什么人了,竟然让他屈尊来这种地方,你可知刘少爷可是连鹤云楼都去厌了的?” 那书生躬着背,唯唯诺诺道:“我只是......只是听闻这里的老板是大邶人,卖的是家乡的特色吃食,想着少爷们兴许没尝过,才......” 刘少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大邶人?石韫玉如今竟然自甘下贱到和大邶人混一起了?” 慈韶本不想出头,一直压着脾气,可他们越说越过分,她忍无可忍,走到那几人面前说:“各位公子若是不喜欢,走便是,何必要出言诋毁呢?” “哟,这是哪儿来的小娘子,竟这么不识抬举,你可知我们公子是谁?” 那人正狐假虎威得高兴,见刘少爷一抬手,就不敢说话了。刘少爷噙着抹自以为迷人的笑,将慈韶上下打量了个遍。 “别吓着人家,”他假模假样地训斥了一句,然后朝慈韶行了个礼,“我乃光禄寺卿之子刘文远,方才不过是我等随口胡诌罢了,若是惹姑娘不快了,我给姑娘赔个不是。” 他举止轻浮,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纨绔之气,身后几人见状也互相挤眉弄眼,分明是见惯了他这般作态。 慈韶后退一步,表现得像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说:“不敢当,想必刘公子也瞧不上我,还是快些走吧。” “看来姑娘对刘某仍心有芥蒂,不知可否赏光容我设宴赔罪?这种寒酸铺子,怎配得姑娘。”说着,他便作势要来拉慈韶的手。 慈韶捏了捏拳头,正要动手就看见石韫玉急匆匆跑来,对着刘文远怒斥:“你对谁动手动脚呢?!我就说怎么好像听到了讨人厌的声音,合着是你来了。” “怎么,这地方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了?” 石韫玉讥笑道:“呵,你来这儿能做什么,还不是故意来找我不痛快?可你竟然不长眼地欺负到我好姐妹头上,就别怪我不客气!” 慈韶见她越说越生气,颇有要干架的势子,抬脚不着痕迹地挡在她面前。 “我竟不知愿意与你交往的除了慈心玉,还能有谁......”刘文远眼神在她二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然后恍然大悟:“长平说你近日和慈家刚寻回来的女儿走得很近,莫非就是这位?” 他眼中的轻佻褪去,转而变成毫不掩饰的倨傲,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入流的物件似的,连方才那点虚情假意都懒得再装。 几人的动静越闹越大,正排队买饼的人都清楚石韫玉和刘文远向来不和,又碍于他二人的身份不敢掺和,只能侧身看着。程棋也撂下手里的活计,眉头紧锁地拨开人群疾步赶来,衣裳和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却没心思清理。 刘文远瞥了眼匆匆而来的程棋,不屑地说:“一个大邶人,一个逃兵的女儿,你爹知道你整日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吗?” 他话中对程棋和师父的轻视让慈韶怒从心头起,她二话不说,趁刘文远不注意,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向后一折,只听见“咔嚓”一声,刘文远的惨叫就响透了整条街。 原本在看热闹的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害怕地向后退去。程棋连忙拉住慈韶,嘴里念叨着“不要冲动”,石韫玉则还嫌不够乱,大声叫好。 刘文远捂着软绵绵的手臂,恨道:“你这个粗鄙野蛮的女人,竟然敢打我!我定要向国主和王后好好讲一讲你今日的行径,让他们治你的罪。” “从大邶远道而来为国主贺寿的使臣如今便住在四方馆,而太子妃,未来的王后也是大邶人。你既瞧不起这个来乌越讨生活的商户,便是瞧不起他们。你尽管去告状,看看国主是要因殴打权贵罚我,还是会罚你这个破坏两国情谊的纨绔!”慈韶冷笑一声,拂开程棋拦着她的手,“还有,不管我父亲是否是逃兵,都轮不到你来置喙!” “你!” 石韫玉附和:“是啊,之前乌越和大邶不和时,耗损了多少兵力民力,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若是因为你没了,你觉得国主会放过你吗?” 一旁的世家子弟们都清楚自己的父辈为了这得之不易的两国盟约付出了多少,现在听石韫玉提起,纷纷正色,也对着刘文远指指点点起来。 刘文远没想到她们给自己扣了顶这么大的帽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强撑着说:“你们给我等着!” “你要我女儿等着作何?”一道威严的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闻声齐齐望去,认出来人,当即脸色微变,慌忙躬身行礼,原本喧闹的饼铺霎时静了大半。只余几个反应慢的还愣在原地,也被身边人拉着衣袖示意低头。 慈韶看着并排走来的两个男人。 是江惟清,而刚刚说话的是他身边的中年男子。这人眉骨横着一道淡淡的疤,随意负手而行便带着一股杀气。 石韫玉收敛起周身嚣张的气焰,老老实实垂首道:“爹。” 原来这就是忠勇侯石破天。 慈韶跟着行了一礼,眼睛却悄悄打量着这个传闻中与师父是同窗好友的男人。 “忠勇侯,江指挥使,我的意思是......是......”刘文远见周围的人都刻意和自己分开了几步,心里又气又慌。若只有忠勇侯一人也就罢了,他虽因久经沙场而带了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但行事极有分寸,断不会轻易与人交恶,可偏偏江惟清也来了。 正当他想着该如何脱身时,江惟清开口了:“慈小姐与石小姐说得对,现下各国使臣齐聚乌越,各位还是谨言慎行为好。”他身姿笔挺如松,声线像淬着冰,让人不敢僭越半分。 周遭空气正因他凝滞之时,就听见石破天说:“各位都出身世家,在外切记自己的身份,都散了吧。” 众人像是骤然卸下重担一般,都松了口气,赶忙都行礼离开了,刘文远也在别人的搀扶下狼狈离去,只留下慈韶、石韫玉和程棋三人。 慈韶看向江惟清,心头蓦地掠过一丝异样。这男人对待旁人时,分明是这般疏离冷漠,面容始终覆着一层冷肃的寒霜,可对着自己时,眼神又惯常带着柔和的笑意。这般截然不同的态度叫她一时恍惚,分不清哪一种才是真实的他。 感受到慈韶的视线,江惟清回望,两人视线对上的那刻,他冷硬的轮廓骤然放缓。但应该是碍于还有别人在,他并未表现得很明显。 就是这样,慈韶不禁疑惑地皱起眉头。 石破天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流,走到女儿面前训斥道:“石韫玉,我不是叫你在家好好待着吗,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石韫玉心虚:“爹,你太杞人忧天了,我能遇到什么危险嘛......而且这次不是我先找事哦,你也听见了,是刘文远那厮出言不逊,侮辱我朋友,还有慈伯伯。” 说到这儿,她突然有了底气,将慈韶拉到自己身前:“你就忍心让你的好友和好友的女儿被人这么欺负?” “你!”石破天气急,可看见慈韶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但语气仍是不佳:“你就是慈闻道的女儿?他竟然偷偷有了个女儿也不同我说......我曾是你父亲的好友,既然你如今与韫玉相处得来,就多来家里作客。” 慈韶甚少听见师父原先的名字,稍反应了一会儿才点头称好。 说罢,石破天竟将目光转向一直尽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程棋身上。 “没想到,程家军参军竟然来了乌越,”他看了眼那不起眼的饼铺,“还做起了生意。” 第16章 密谋 "爹,你这是什么意思,程老板是......?"石韫玉愕然看向程棋,却见他目光一凛,脸上总挂着的漫不经心也被锐利替代。他并未否认,只是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这一反常态的表现,反倒验证了她爹的话。 程棋在军中负责侦查敌情,惯于隐于暗处,而非冲锋陷阵,慈韶也没想到他竟与石破天打过交道,甚至还被他一眼认出。虽然程家军不复存在,程棋也不再担任军职,但慈韶不了解石破天,不确定他是否会因为程棋曾经的身份而向他发难。 更何况,那个不知底细的江惟清也在。 慈韶甚至心里盘算起来,若是他们硬是要与程棋过不去,自己该如何护下他。 她这副样子就像一只雪地里独行的苍狼,乍见生人靠近,脊背倏然弓起锐利的弧度,亮出了嫩生生的爪子,喉间压着低沉的警告。偏偏江惟清反觉她这副不肯低头的倔强很是有趣,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孰不知,他盯着慈韶的眼神落在程棋眼里,竟让他不由地觉得熟悉,很多年前他也经常在一个少年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神,温柔、宠溺,还有几不可察的占有欲,但程棋还来不及细想就被打断了。 “小姑娘不必担心,本侯不会对你的好友做什么。”石破天未看慈韶,目光始终不离程棋,“只是大邶的士兵出现在乌越,此事非同小可,他须得给本侯一个交代。” 程棋叹了口气,给了慈韶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回道:“将军死后,我便不在军中效力了,如今只是一介布衣,来乌越......是为了私事。忠勇侯若不放心,大可派人盯着我,程棋毫无怨言。” 慈韶本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江惟清和石破天的一举一动,却突然发现程棋竟与江惟清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二人难道先前就认识?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了然,看来自己这位好友瞒了她不少事啊。 江惟清微微一动,在两人视线即将对上时,慈韶率先移开了目光。 石破天闻言道:“程荀信任的人必不会行小人之事,本侯便信你这一回。韫玉,走了。” 他沉声唤着石韫玉,石韫玉却还未从“程棋是程家军”这件事中缓过神来,脸上的惊讶迟迟不散。她压根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反而一脸兴奋地凑到程棋身边,滔滔不绝地问:“程大哥,你竟真的是程家军出身,那你岂不是见过程荀将军!他是不是长得和《铁衣志异》里写的一样?骑着一匹黄骠马,用一把弯月长刀就能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 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被石韫玉一下打破,程棋面对她这些无厘头的问题哭笑不得。 《铁衣志异》是什么?黄骠马、弯月长刀又是什么? 他搞不清楚,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你说的这些我未曾听过,不过我确实曾是程将军的部下。” 石韫玉闻言更加激动,她一把抓住程棋的手臂,却被他眼疾手快地闪开了。石韫玉也不恼,自顾自继续说:“程将军是我最佩服的人,但凡是有关他的话本,我一本不落全都有!他打的每一场仗,我甚至能倒着背出来。还有军师周显,都尉陆霄,以及不知名姓的小将军......”她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没想到除了我爹,有一日我竟还能见到与他相熟的人。” “相熟?”慈韶忍不住问道。 “是啊,”石韫玉点点头,“我爹与程将军交手过几次,败多胜少,因此私下对他没少钻研。只可惜我还未来得及一睹他的风采,程将军就战死在了永宁道......” 石破天起初还耐着性子,他也知道自己女儿有多崇拜程荀,加之这段时间自己常把她拘在家中,心里不忍。谁知她话匣子一开再无顾忌,石破天当即面色一沉,厉声呵斥:“韫玉!” 这一声让慈韶都忍不住侧目,更不必说石韫玉了。她被吓得一噎,声音戛然而止。石韫玉偷偷瞄了父亲一眼,察觉到他是真动了气,立刻朝慈韶和程棋吐了吐舌头,乖乖应道:“知道啦,爹,我这就跟你回家。” 她听话地走向石破天,路过慈韶身边时却压低了声音,轻声控诉她:“好啊你,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都不告诉我,下次见面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还威胁似的对她眯了眯眼。 慈韶勾起嘴角,也学着她的模样悄声说:“韫玉,程棋确实没有恶意,若是你父亲仍想处置他,可否帮我替他说些好话?” “这是自然,放心吧。” 目送石家父女离开后,慈韶看了看程棋,又看了看江惟清,问:“江大人,还不走,找我有事?” “我不找你,找他。”江惟清用下巴点了点程棋。 慈韶方才便猜想过这两人之间发生过她不知道的事情,却没想到江惟清竟对她毫不遮掩。江惟清见她狐疑地打量自己和程棋,也不再逗她,径自坐到饼铺边的方桌旁,说:“不过既然你也在,那是最好,一起来听吧。” 慈韶不明所以,用眼神示意程棋,程棋则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江惟清气定神闲地端坐在破旧的木凳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分明是算准了她会过去。慈韶心下无奈,只得走上前,认命般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在行动之前,她恶狠狠地瞪了程棋一眼,大有“待会儿再好好和你算账”的意味。 程棋无奈地笑笑,随后坐到了他们中间的位置。 “我昨晚在城外截获一批火药,运货的是几个漠北人,一见到我们就服毒自尽了。”江惟清措辞简洁干脆,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唯有眉间蹙起了一道浅痕,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骇人的消息。 火药?!慈韶和程棋皆眼神一凛。 “漠北人是打算炸了乌越城?!”程棋不敢置信道。 慈韶一下就联想到往耶金在地牢说的那些话,“原来这就是惠远的底牌。” 所以哪怕绑架计划失败,他此番被抓却仍能有恃无恐,正是因为火药这张王牌给了他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们安排在暗中的人将火药分批运进城,即使被查获,有几次折损,可只要有一批遗漏便足以达成他们的目的。 “他们是要在万寿宴当晚引爆炸药,引起恐慌,趁机杀入王宫。”程棋喃喃道出了与他们一样的判断。 “后日便是万寿宴,想必他们很早就开始了行动。如今想来,我去鸿荆寺那日遇到的城门堵塞,大半就是做了伪装的漠北人造成的。” 当时那几人搬货箱时,对其中几个箱子格外小心翼翼。而且他们一身锦衣华服,衣角、袖口和指尖却都有黑灰,这极不协调的景象落在慈韶眼里,分外扎眼。 程棋说:“可如今时间太短,又不能大张旗鼓,怎么也不可能在万寿宴前搜出所有的火药。” “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忙。”江惟清的指尖在桌上叩击出有规律的轻响,他目光沉静平稳,带着一种将眼前事尽数纳入掌中的从容,宛若执棋的王者。 慈韶和程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听他接着说。 * 三人商议到日头偏西,才终于将诸事安排妥当。江惟清自去部署,慈韶则帮着程棋收摊,顺便帮他将东西送回家,毕竟接下来两日他会很忙,饼铺不得不歇业一阵子了。 “普通人的生活有意思吗?”慈韶没头没尾的突然问起。 “?” “就是这种......”她想了下如何措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安稳稳的平淡日子。” 程棋沉吟半晌道:“我觉得,过什么样的日子并不打紧,最要紧的是和谁在一起。” “那你来乌越是为了谁?”慈韶跟着程棋拐过一个又一个小巷子,边走边状似不经意地问。 “......”程棋沉默地推着木三轮,握着把手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慈韶心里早有答案,也不遮掩,而是直接问:“是谢鸣吧?”虽是问句,她却说得很肯定。 程棋始终不回答,直到他将三轮停在一条狭窄的弄堂里,推开了一扇将倒未倒的木门,伴着推门的“嘶哑”声,他哑着声音说:“......不要告诉她。” 慈韶跟着他踏进这间快被风雨侵蚀的老屋,惊讶地观察着屋子里的一切。屋顶的茅草早已腐烂发黑,塌陷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窟窿,斑驳的光从缝隙中斜射而下,勉强照亮满室的浮尘,四壁是糊了又糊的黄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土腥气。 在被程荀收养前,他们这群孩子并非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这段记忆太过遥远了,早已被辉煌的军功覆盖。即便他们不爱差遣人服侍,也不习惯前呼后拥,但于起居用度上也不至于潦草。 慈韶尽量表现得不在意,将东西放在程棋指定的地方后,随手找了个板凳坐下,问:“你既然还喜欢着她,又随她来了乌越,待在能离她最近的地方,为何又不想她知道?” 程棋背对她整理着,说:“你也看见了,我如今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她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我知道,”程棋转过身朝她无奈笑道:“但这不一样,等你也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他说得对,慈韶并不懂他的意思。 “你不用这样看我,虽然现在的日子没有以前舒服,我却还是很自在。无事时就卖卖饼,有兄弟找我办事,我就重操旧业,岂不逍遥?” 慈韶的话在喉咙边转了好几回,最终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既然说得如此潇洒,那你当初又为何要为了阻止谢鸣联姻而绑架长平公主呢? 第17章 开局 隔壁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接着是妇人高声的叫骂,夹杂着孩子不服气的顶嘴,在满屋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慈韶和程棋相对而坐,久久不语。 最终还是程棋先打破了沉默,“阿韶,现在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黄长衫,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慈韶望着他,不过一年,当年军中那个洒脱不羁、如兄长般照应着自己的程棋,被市井烟火气晕染得宽和淡然了许多,唯有在不经意抬眼时,才会露出几分锐利。 也许对他来说,这样的生活确实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慈韶难得像小孩子一样,撇过脸,却还是妥协般叹了口气,略带不满地说:“我只是觉得还是雁门镇好......” 那时候大家同吃同住,晨起一同操练,偶尔偷跑去山上打猎。每逢打了胜仗,他们就一道凑钱买肉喝酒,总是喝得东倒西歪的。若是谁受了伤又不敢告诉师父,就心照不宣地互相帮忙打掩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走的走,散的散。 程棋怔了怔,这些年慈韶独自带兵,几场硬仗都打得很漂亮,在江湖里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他便以为那个需要他哄的小妹妹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此刻看着她和小时候如出一辙的眼神,程棋才恍然,浴血的盔甲下藏着的还是那个倔强的、受了委屈只会藏起来的小姑娘......原来她还没有真正长大啊。 他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慈韶的头,说:“人这一生就是不停地分开再重逢,要是能遇见那个无论怎样都陪在你身边,一直不走的人,才是天大的幸运。” 慈韶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方才他们与江惟清商讨计策时,她突然想起了程家军攻打永宁道的前夜,也是这样山雨欲来的气氛,谁曾想第二天便物是人非了。 她不想再一次面对失去了。 “漠北势力在乌越渗透太深,眼下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尽量保全百姓性命,减少伤亡。倘若江惟清此次行动失败,乌越彻底落入漠北之手......我们都了解他们的手段,他们何时给过战俘活路?到那时,你我恐怕都难逃此劫。” 慈韶听着屋外的喧闹,沉吟了几秒接着道:“你若是想过安稳日子,我可以去和江惟清谈,换我来做这件事。” 程棋闻言笑说:“别忘了我也是师父的徒弟,更是你的师兄,你只管去万寿宴,保护好师父的家人、寻到他的线索是更要紧的事,宫外的一切自有我来。” 慈韶张张嘴,看见他眼里的认真,也不再劝。“知道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正准备离开时又转身,低声说:“你放心,我会努力保护好慈家人,还有谢鸣的。” 说完,她便推门离去。看着缓缓掩上的木门,程棋突然大声说:“傻丫头,最重要的是要护好自己!别受伤!” 话音清亮如钟,字字掷地有声。慈韶缓步走出这条逼仄的巷道,天光重新洒落在肩头。以前,无论是要出征还是执行任务,程棋总会在临行前这般叮嘱她。如今再听这熟悉的话语,慈韶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竟渐渐平静下来,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 很快就到了万寿宴当日,慈韶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慈心玉派来的丫鬟打扮自己。 慈韶凝视镜子里被华服珠翠雕琢出的“大小姐”,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丫鬟正要为她戴上最后一支点翠步摇,她却抬手轻轻挡开制止了对方的手。 “不必了。” 镜中人眉眼间闪过一丝锐利,慈韶拢了拢袖中暗藏的匕首,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广袖的位置。自前日和程棋、江惟清分开后,她没再收到他二人的消息,按照约定,这说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今日,这场戏便要落幕了。 慈韶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熟悉的悸动了,像是沉寂一年的弓再次被拉满,血肉里蛰伏的锋芒正悄然苏醒。她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阵向自己靠近的脚步声。 “你先下去吧。”慈夫人不请自入,挥退了所有下人,等门关紧才道:“你走吧,趁现在城门守备松懈,赶紧出城,再也不要回来了。” 慈韶透过镜子和她对视着,宴席还有一两个时辰就要开始了,慈夫人却还未打扮,衣着素净,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似乎不再是那个对所有人都要求极高的雷厉风行的妇人了。 “姑母这是何意?” 为了不引起骚乱,江惟清只将火药之事透露给了几个相熟的武官同僚,慈夫人按理并不知情。可她此刻却突然催促自己离开......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慈夫人站在她身后,目光沉沉落在她发顶,唇几度微启又抿紧。良久,她紧绷的肩线一松,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阿荀叛变去大邶的事早晚会东窗事发,趁国主还未知晓,你快走吧。你与我们非亲非故,何必趟这浑水?” 慈韶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不由怔住。 慈家果然知道师父的真实身份,可又是何时知道自己假扮他女儿的呢?是赏春宴后,还是鸿荆寺时? 她忽然想起当时自己察觉到异样时,慈夫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就选择了相信。如今想来,或许在更早之前......早到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他们就已经知晓了全部真相。 慈韶站起身,转向她,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乖巧瞬间褪去,目光清亮而直接:“夫人既一早便知我的身份,为何到现在才说?” “......虽在外人看来,我们早已和阿荀断绝关系,但我们私下其实一直有联系。他出征永宁道前,特地秘密回府了一次。” 慈夫人深吸一口气:“他说,倘若有一天他无力再庇佑慈家,便会将祖传玉佩托付给最可信之人。我们见到此物,就说明慈家已到生死存亡之时,手持玉佩之人,则是我们最后的生机。” “没过几日,他战死的消息就传到了乌越……父亲只当他是怕我们被他拖累,可阿荀曾和我透露过,他在布一盘更大的棋,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所以我一直提心吊胆,直到几月前遇见了你。” 慈韶接着她的话头:“你靠玉佩认出了我,所以即使知道我别有目的,还是编造了一个私生女的借口,将我接回了家。” “阿荀收养你时,给我们写过一封信。他说他遇见了一个极有天赋的孩子,自己一生无子,想培养她做自己的接班人,赋以慈姓。得知你姓慈后,我便想……”慈夫人说到此处,突然哽咽。 她一生只对两个人低过头,第一次是当年她哭着求弟弟不要抛下家族投奔敌国,第二次便是此刻。她为了那点难以启齿的私心,挟恩相逼,让一个无辜的后辈去涉险,亲手碾碎了自己毕生坚守的傲骨与原则。 “我怨过他,所以把你当作是他赎罪的影子,理所应当地觉得你该为慈家倾尽所有......” 慈韶忽然笑出声,眼底泛出几分桀骜:“那便继续利用我,这是你与师父之间的账,得算清楚。至于我和他的,我会想办法亲自去讨。” “你的意思是......?”慈夫人捂住嘴,不敢细想她话里的深意,眼眶却先一步红起来。 慈韶朝她走近一步,“万寿宴也许是破局的关键,姑母可愿让我一试?” 慈夫人原先的脆弱渐渐被坚定取代,她紧紧握住慈韶的手,似是下定了决心。慈韶见状,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姑母该去梳妆了。” “姑母,”她喊住正要离开的慈夫人,“今日宴上人多,衣着还是简练些更为稳妥,劳烦您也嘱托祖父和心玉一声。” “知道了,父亲与心玉那边,我亲自去打点。”慈夫人眸光微沉,唇角微微下压,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多问,只是在踏出房门时,又低声说:“若最终注定是死局,到时我会撇清慈家与你的关系,只是,你可否......救心玉一命?” “......好。” 慈家的马车在宫门前停稳时,朱漆宫门下早已候满了各路官员和家眷,车马声与寒暄声混成一片。宴前,宫中便遣了人往各府传话,赴宴者不得配利器。是以此刻宫门前的搜查虽严格,宾客们却都从容配合。侍卫们仔细查验着周身配饰,女眷们则由侍女引至屏风后检查衣饰。 轮到慈韶时,她走到屏风后,那侍女只垂首行了一礼便侧身让开了通道,想来这也是江惟清安排好的人。待四人走进殿内,已有不少人入座了。 慈韶打量四周,每根金柱旁都守着两名佩刀侍卫,他们虽垂眸敛息,但紧绷的身躯透着随时可暴起的机警。高阶之上,御座两侧垂着玄纱帷幔,隐约可见其后伫立的人影。无声的压迫感ru如暗潮涌动。 慈心玉也发现了异样,联想起母亲早前的嘱托,心里隐隐不安。她将慈韶拉到角落,扯着她的袖子说:“姐姐,今日处处都透着不寻常,怕是要生变。” 见慈韶毫不意外,慈心玉脸色凝重:“你早就知道了。” 就在慈韶思考着怎么回答时,忽见一人缓步走近。慈心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微微一顿,虽然惊讶,但当即会意,于是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了句“万事小心”,便转身回到了祖父与母亲身边。 江惟清见她走远,面上端着笑意,声音却不带任何情绪:“我以为你会阻止他们赴宴。” “逃跑吗?这不公平。” 公平?江惟清哂笑,乱世中只有傻子才会追求公平。他示意慈韶看向自己眼神的方向,“石将军的妻女都没出席。” 慈韶向江惟清投去疑惑的眼神,“这是个人的选择,没有对错。” “我的意思是,”江惟清似笑非笑道:“石将军替自己的妻女选择了生的机会,而你却让慈家人走向了更危险的路。” “你比我更清楚慈家的为人。纵然慈明远固执于门楣清誉,慈夫人严苛守旧,慈心玉又太过柔弱,但他们从不依仗权势,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所做的,不过是循着他们立世的原则。” 第18章 争锋 慈韶说完这番话却没听见回音,便扭头看向江惟清,正巧撞上他来不及收回的视线。那里面藏着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人的专注。 江惟清匆忙垂眸,纤长的睫毛掩去了所有痕迹,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紧,指节都泛了白,仿佛在努力克制什么。 慈韶并没有察觉,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她疑惑道:“江大人可是有别的见解?” “......没有,”江惟清定定神,又变回了往常那副略带疏离的温和模样,“你说得对。可这种原则对于没有自保之力的人来说,只是累赘。漠北人可是有备而来,你猜,他们会借什么理由向乌越发难?” 他话音刚落,漠北使团恰巧在此时踏入殿门,几人都身着狼裘,兽骨项链在结实的胸膛前晃荡。为首的漠北世子虽解了兵刃,那双鹰隼般的双眼却似淬了毒的匕首,划过众人,然后直直刺向尚且空置的龙椅。 慈韶后退一步,躲进墙角的阴影里。她曾与此人交过一次手,打起架来就像一匹凶悍的狼,看似毫无章法但招招致命,最后自己也只是险胜。为此,自己被他记恨了很久,所幸她当时戴着面具,如今倒不必太担心被认出来。 “趁人不备,何需理由?”慈韶自然地侧身贴近江惟清,借他的身形挡住漠北人的视线,随即偏过头,低语声伴着温热的气息轻扫过他的下颌。 江惟清手臂紧绷,青筋在颈间隐现:“......各国使臣都在,他们自然需要一个借口。” 慈韶看见军师跟在大邶的队伍里入殿,视线扫过正与别人交谈的慈家人,心里隐隐不安,她问:“程棋那边可还顺利?” “我拨给了他百人精锐,他们混在人群里盯着所有形迹可疑的人。只要漠北人想去点火,我们便能顺藤摸瓜找出他们藏火药的地方。我入宫前,他们已经捣毁了五处。” “要炸一座城,五处远远不够。” “漠北人选择藏匿之处,必然有他们的逻辑。以程棋的本事,定能找出规律。” “你好像很了解他。”慈韶见漠北人不再看向这边,便自然地退回了原本的距离,浑然不觉方才自己短暂的靠近有何不妥。她眼神落在远处,漫不经心道:“你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可疑’两个字......不过嘛,我选择与你合作,本来也不是因为信任你。” “我曾说过,我与你是一边的。” 慈韶早就不记得这回事儿了,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你既然拉我入伙了,我们自然是一道的。江大人,宴席要开始了,希望你待会儿要演的戏,能让我觉得我与你合作是值得的。” 不等江惟清说什么,她就径直走远了。江惟清看着她在慈心玉身边坐下,仿若一家人般交谈着,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青书从宫外匆匆赶来,远远就瞧见自家大人独自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凝望着慈二小姐的背影,目光冷得就像千年寒冰,即使脸上仍带着笑,周身却笼着一层骇人的气息。 “大人,程参军又捣毁了三处火药库。”他硬着头皮上前禀告。 青书在江惟清手下多年,甚少见他情绪外露到这般地步,若非事情紧急,自己断不敢在此时打扰他。 “程参军让属下同您说,他发现有另一波人在暗中作梗,既非漠北也非惠远的人马,却屡次在我们行动的时候出现。他们很谨慎,一旦被发现就立马撤离,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他们如此小心,想来比起保护火药,他们更不想暴露身份。暂且将重心放在火药上,这些人未必与漠北同心。” “是。” 慈韶余光瞥见青书离去,心下好奇他们交谈的内容,可宴上的人越来越多,众目睽睽之下她实在不好与江惟清走得太近。 啧,这大小姐身份还真麻烦。 她正心里抱怨着,就听见一阵喧哗,是太子、太子妃和长平公主来了。 太子与太子妃并肩踏入大殿,慈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谢鸣玉身上。她穿着繁复的宫装,步履从容,唇边凝着一道恰到好处的浅笑。四目相对的瞬间,谢鸣玉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才极快地闪过一丝光,很快又归于平静。 她谈笑自若地在女眷间周旋,一点儿也没有慈韶认识的那个笨手笨脚却不服输的谢鸣的模样了。谢鸣玉与宾客一一打过招呼,却不着痕迹地略过早就候在一旁的父亲,仿若没看见似的,徒留下谢庆尴尬地站在原地。 慈韶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忽听见慈心玉轻声对慈夫人说:“母亲,前日蕴玉还同女儿去采买衣裳,今日怎的只有石伯父来了,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慈夫人不语,只默默握紧了女儿的手。 “方才江大人和我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若有歹人想在众目睽睽下寻事,必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想来,人人都怕自己被当成那个靶子吧。”慈韶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慈心玉听了这话,再联系起今日这一连串的不寻常,自然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今日格外沉默的慈太公此时却道:“危局如棋,送走至亲而独守残局,是为担当。但我却觉得,让所有棋子相互照应,共成势局,反倒更能在绝境中逼出生机。” “孙女想的却不是这些棋局韬略,只晓得这一家人在一起,心里便不怕了。”慈心玉反握住慈夫人的手,另一只手牵住了慈韶。 慈韶侧目望去,正巧对上她温柔却坚韧的眼神。 但要说完全不怕,也是不可能的。四人静静端坐,或面沉如水或强作镇定,各怀心思。直到礼官宣国主王后入殿,这一方凝滞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今日孤寿辰,与诸卿、使节共聚此殿,愿诸位如这天上明月,共照山河锦绣。”国主与王后并肩而立,待那番“海内共庆”、“福泽绵长”的贺词说罢,殿内礼乐奏响,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宫灯映照下,席间衣香鬓影,笑语不绝。慈韶似是在欣赏殿中翩跹的舞姬,余光却一一掠过四周的人影,这殿内喧嚣越是热烈,她心底的警惕便越分明。 几轮觥筹交错后,国主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温和地扫过席间,说:“孤听闻慈太公府上近日新添了位孙女,此女可在?上前来让孤好好瞧瞧。” 慈韶闻言一顿,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款步走到阶前,垂眸行礼:“臣女慈韶,拜见国主。”织锦裙摆如层层绽开的花般散落在青砖上,她俯身行礼的刹那,广袖微扬,与坐在国主下首的江惟清目光交汇,而后又很快分开。 “起身吧,”国主细细端详半晌,然后似笑非笑道:“没想到那般离经叛道之人,竟能教养出如此仪度端方的女儿。” “慈远道的女儿怎么会是寻常闺秀?陛下可还记得,半月前鸿荆寺中单枪匹马荡平匪寇的便是她......若非女儿身,慈小姐说不定也会效仿其父入军营了。”王后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腕上的玉镯,眼底划过一丝玩味。 国主面上的笑意消散了几分,王后垂眸抿了口茶,眼角是一抹几不可察的得意。当了二十多年夫妻,她怎会不知,当年慈远道逃兵一事至今都是扎在国主心里的一根刺。 不远处的长平公主掩唇轻笑,声似银铃却带着几分刻意。席间知晓内情的官员们也都神色各异,霎时间殿内暗流涌动。 面对母女俩几次三番的暗讽,饶是慈心玉都忍不住心间的气恼,正要开口为姐姐辩驳却忽觉袖口一沉,是母亲按住了她。抬眼望去,只见母亲与祖父端坐如松,眉眼间不见波澜,她也只好冷静下来,将已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臣女自幼随家父漂泊,为求自保才学了些粗浅功夫,实在上不得台面。那日多亏江大人及时赶到,臣女与姑母、姐姐才能化险为夷。” 慈韶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合了国主的心意,他目光温和颔首道:“既已认祖归宗,前尘往事也不必再提。日后跟着你姑母研习,与你妹妹作伴学习琴棋书画,方不辜负慈氏门楣。” “是。”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要轻轻落下时,漠北世子却晃着酒杯站起身,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鸿荆寺一事本世子也略有耳闻,据说那些僧人已在乌越潜伏多年,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平常的拳脚功夫可没办法将他们悉数打败,这位小姐何需自谦?” 慈韶眸光一冷,侧目间又端上乖顺的笑意,她对上世子如同饿狼一般的幽幽目光,柔声说:“世子过誉了,臣女不过是运气好,勉强周旋了片刻,这才侥幸等到了江大人来。后来在家中养了好几日伤,可一想到那日的惨状,臣女仍是心悸难安。” “方才王后一番话倒让本世子有了不一样的念头。”漠北世子话锋一转,“大邶程家军中,就有女将出征的先例。本世子瞧着这位小姐胆识过人,国主陛下不妨效仿程将军破格录用,让她入军营历练。小姐的父亲好像也曾是军人?说不定能成一段佳话呢,哈哈。” 第19章 号角(上) 漠北世子这番话让整个大殿陡然一静,无数道目光在世子和慈家席位间徘徊。众人都觉得这世子莫不是疯了,让女子入伍从军,简直荒唐得令人发笑。可他话里的认真又让人一惊,宾客们各自暗忖,他的荒唐话里究竟藏了什么深意。 大家偷偷观察着国主的脸色,无人敢说话。倒是站在殿中间的慈韶微微偏首,睁着澄澈的眸子,笑问:“听闻大漠女子个个都会挽弓射雕,执鞭牧云,其中翘楚甚至能胜过大多男子,世子可有将她们收入军中?想来会是一大助力吧。” 此话一出,几个武官嗤笑出声,谁不知道漠北这几年在程荀手中连吃败仗?这小姑娘的话倒是歪打正着了。 几人正笑得开心,突然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脑后。江惟清眼风淡淡扫过他们,明明未含杀气,却让人脊背倏地僵直。 “世子殿下,看来程荀殉国后您清闲了不少,竟有余力挂心我国事务了。”江惟清垂眸为自己添了一杯酒,连一个眼神都没投向漠北世子。 “你!” 漠北世子将酒杯往地上一扔,酒水四溅,甚至波及了安安份份坐着的谢庆。 谢庆拿出手帕擦拭着衣裳上的水渍,心里暗道倒霉。当初朝中同僚推举他当这都御史时,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什么让去见见远嫁的女儿。可谁不知这摆明了是份苦差事,他们都不愿去,而自己无甚人脉,也无实权,自然就被推了出来。 本想着自己一生庸碌,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又能见上女儿一面,此行应当不至于太差。可别说没得到谢鸣玉一个正眼,就说这世子,表面上是与乌越呛声,可句句不离大邶,谢庆听着属实坐立难安。 就在几方僵持不下之际,太子忽然站出来打圆场,爽朗的笑声在殿中回荡:“父王您瞧瞧,方才还说慈小姐不似其父,儿臣倒觉得不尽然。当年慈伯父闯进您书房,与您争执时,眉宇间就是这般不肯服输的神色。如今见慈小姐这一句话都不肯输的模样,倒让儿臣恍惚以为慈伯父又站在这里了。” 国主听了笑骂道:“确是孤看走了眼,你与那一根筋一模一样,世子打趣你几句而已,难道真叫一个女子去打仗?”他挥挥手:“行了行了,你退下吧,看见这臭脾气就来气。” 太子见漠北世子未再追究,父王面上也带着笑意,才暗中松了口气。他坐回谢鸣雁身边,为她夹了一筷子菜,说:“这是御厨专门做的大邶那边的口味,你尝尝,可喜欢?” 谢鸣雁瞥了一眼,并未动作,只垂眸浅笑道:“多谢殿下体恤。” “我早听闻漠北人生性狂悖,今日得见那世子言行,才知传闻不虚。为讥讽我们乌越军力不济,竟连女子入军营这等荒唐话都说得出口,还妄图攀诬程家军清誉。谁人不知,程家军军纪严明,是常胜之师。” 太子自顾自说着话,眼神却状似不经意地划过她盘子里被冷落在一边的菜。他语气里残留着和漠北世子周旋的圆滑,听着只让人觉得做作:“我瞧岳父被气得脸色都变了,漠北人也不想想,程将军怎会做出这种让天下人笑话的事?” 谢鸣雁眼里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只顺从地附和了几声,思绪却早就不知飘向了哪里。 “那慈家小姐也是,不知是太单纯还是胆子大......”说着,太子想起了什么,“我听长平说,你与慈小姐颇合得来,在赏春宴上还替她说话。我见你时常一个人待着,若喜欢她,日后可常唤她入宫说话。” 闻言,谢鸣雁眼睫微颤,柔声拒绝:“殿下的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慈小姐不受拘束,她若进宫,恐怕会惹得母后不喜。” 太子转念一想,确实如此,便没有再坚持。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见谢鸣雁冷淡的侧脸,又将话咽了下去,只闷头喝酒。 众人的注意力仍留在殿中央的慈韶等人身上,并未有人留意他二人。 慈韶无意与漠北世子争口舌之快,于是听见国主让自己退下,她马上行礼离开了这漩涡中心。可刚没走几步,她又听漠北世子说:“程荀是死了,可本世子一点儿也不闲。” 他阴恻恻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缠绕着慈韶,见她脚步不停,接着说:“原本程荀战死,本世子还有些失望,失望他没能死在我的手上。可很快,我听见了些有意思的传闻。” 慈韶仍没有理会,径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漠北世子见她这番态度,原本十拿九稳的试探,此刻竟觉得有些吃不准了。他盯着那几个慈家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欲再言,却突然被打断了。 “世子殿下,此乃国主的寿宴,何必一直提起故人,惹得大家不快呢?”谢庆苍白着脸,似是鼓足了勇气才能开口。 漠北世子不善地转头看向谢庆,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世子见他这副怂样,嗤笑道:“软脚虾。”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在座的所有人听见。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有关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谢庆的脸由白转红,他强压下想要低头的本能,望向坐在高处的女儿。 谢鸣雁仿佛没察觉父亲的目光,垂眸抚平袖口的褶皱,唇边还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唯有在听见席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时,才将指间的玉戒转了个面,冰冷的戒面若隐若现地映出了他仓皇的倒影。 谢庆失落地收回视线,不再言语,漠北世子见状更是笑得不屑。 “世子慎言,谢大人不仅是大邶派来的贵使,更是太子妃的父亲,乌越的座上宾。您今日在宴上如此行事,是不将大邶和乌越放在眼里吗?”国主沉着脸,不悦道。 “本世子千里迢迢来此,自然是诚心给国主贺寿的,还为您准备了一份贺礼。”漠北世子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敷衍地行了个礼。 慈韶冷眼看着,却悄悄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国主可听闻,程荀有一支可上天入地的秘密军队,若是拥有它便能拥有天下?”见国主满脸怀疑,他接着说:“我原以为只是坊间流言,可直到我遇到了一群有意思的人。” 漠北世子忽然作恍然大悟状:“啊,那些人您应该知道。他们自称狄戎人,被您手下的石将军灭了全族,因此想借本世子之力向乌越寻仇。” 他话说得轻飘飘的,却让满座哗然,不仅是石破天,国主的脸色也一下变得难看。 “特木尔,你究竟是何用意?”江惟清唇齿间碾出漠北世子的名字,不再奉着虚礼,每个字都像淬着冰的刀片,裹着毫不遮掩的威胁。 “各位不必紧张,这个故事还未到关键之处。”特木尔玩味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本世子的东西,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来利用的,于是他们用一个秘密与我做了交易。” “一个有关那支秘密军队的线索。” 国主脸色阴沉,闻言眉头却不自觉地跳了跳:“世子若真要去找那什么军队,去找便是,为何要来此闹事?” 特木尔摇摇头:“本世子不是说了,为您准备了一份贺礼。” “......世子是要将线索拱手相让?不知这份贺礼,孤又要用什么来换呢?”国主身子微微前倾。 “既是贺礼,自是特木尔用双手奉上的,何需交换?”特木尔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警惕,微微一笑:“毕竟这线索直指乌越。” 狼终究狼,岂会甘心吐出到嘴的肉?可若是别处有更肥美的猎物,它也不介意暂时与人同行几步,待走到猎物跟前,自然会将它们全部拆吃入腹。 “若真如你所说,程荀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大邶吞并几国岂不是轻而易举,如何等着你我去寻?” 谢庆感受到国主阴鸷的眼神,浑身一颤,赶忙解释:“国主明鉴,大邶从未听过程将军有此物。” “任谁有了一统天下的力量,都不会拱手让人吧?更何况程荀颇得民心,像天阳君那样自立为王亦不是不可。” “胡说!” 谁也没想到一向端庄守礼的太子妃会在此刻发声,国主下意识转头看她,眼里闪着危险的光,王后也低声喝止:“太子妃,朝堂之事岂是你一介女子可妄言的?” 谢鸣雁未把这些威胁放在眼里,扬声道:“程将军一生正直忠诚,岂容你这等狂徒置喙!” 特木尔看着不远处的谢鸣雁,颇觉新奇:“你这女人倒是有趣,先前你父亲被讽,你一声不吭,如今却为一个外人出头,难道程荀比你父亲还重要?” 慈韶也没料到谢鸣雁的举动,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接着往下说。 “大邶子民皆受过程将军的福泽,他为国战死,大邶自不会让他死后还承受他人的恶意。” “鸣雁!”谢庆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她如今已嫁到乌越,如何能再已大邶子民自称,更遑论为曾打败过乌越的将军说话。 另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也在此刻站了出来。 石破天放下了从开席起就未离手的酒杯,不闪不避地看向国主:“臣与程荀交手多次,虽是对手,臣却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有叛国之心,他绝不会有!” “哦?”特木尔如同听见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他本不就是一个叛国贼吗,你的信任还真是可笑。” 第20章 号角(中) “满口胡言!”饶是谢庆,也涨红着脸,忍不住破口大骂,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特木尔,气得说不出话来。 “叛国贼?!这漠北人说的是真的吗?” “胡说的吧,我看他是故意搅浑水。好不容易太平了一年,他这时候提什么统一天下,不就是又想惹事吗?” “难说,你想想,有谁知道程荀出身何处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蹊跷,程将军身后事也办得潦草,连他一手带出来的程家军也即刻遣散了。我那时就觉得奇怪,这哪像是对待大功臣的规矩?” ............ 慈韶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毫无波澜。这些话,早在师父离开后她便听习惯了,起初她也曾愤懑,为师父感到万分不值。可终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她如今再听已是心平气和,甚至能分神去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情。 不知内情的谢庆、谢鸣雁,甚至是坐在末席的军师周显,都忿忿不平地瞪着漠北世子。而此刻对慈太公和慈夫人来说,倒像是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了地,慈夫人紧紧握住慈心玉的手,慈太公则仿佛游离在这喧嚣之外,虚虚望着远方。 特木尔盯着一下哑然的石破天,狞笑道:“石将军,怎么不说话了?” “世子想评判程将军的是非对错,自可去找大邶皇帝,在这儿煽动些不成器的货色,未免落了下乘。” 江惟清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他高踞座上,如同盘踞在顶端的猛兽,漫不经心地睥睨着底下这群衣冠楚楚的蝼蚁们。官员们大气都不敢喘,僵在原地,只有慈韶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江惟清似有所感,眼神微微一动,直直撞上了她的眼神。 慈韶见他对自己勾了勾唇角,正感叹着他变脸的速度,就又看他转向国主,说:“世子若只是编了个故事,便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国主大度,却也不会一忍再忍。” 乌越国主在他的目光下勉强提起一抹笑意:“世子,席间亦有大邶贵使,世子说话前还是要三思啊。” 特木尔冷笑一声,路过谢庆为首的几个敢怒不敢言的大邶人身边,留下了讥讽的眼神,然后在阶下站定。 “本世子确实是带着诚意来的,既然各位如此没有耐心,那我们就说回那些狄戎人。国主殿下,您就不好奇吗,狄戎全族不过百来人,都只是一些手无寸铁的山民,真的能有这么多人从石将军的剑下逃生吗? ” “并非是石将军无能,也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程荀!”特木尔环视四周,抛下了一个惊天巨雷:“程荀提前知道了乌越的计划,带着人趁乱救下了他们。” 国主心里清楚,这场宴席,从漠北世子开口起,就不再是一场简单的寿宴了。他做足了准备而来,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可特木尔说出的桩桩件件,越来越超出他的想象。 程荀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压根不在意,但是若真有什么秘密军队……国主不动声色地瞟了江惟清一眼,他清清嗓子问道:“石卿,可有此事?” 石破天走到漠北世子身边,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弯腰行礼道:“回殿下,臣在狄戎未发现过程家军的行踪。更何况,打仗并非是要赶尽杀绝,乌越对战俘向来仁慈,所谓灭族只是夸大罢了。” 这只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慈韶曾有耳闻,石破天每战必有屠城之举。这不论是乌越国主授意,还是他本人的习惯,此刻在各国使节面前说这些,他也不过是在维护乌越那点因为特木尔而摇摇欲坠的体面罢了。 国主掩嘴轻咳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慈心玉望着那个记忆中既威严又宽厚的伯父,难以置信地低语:“鸿荆寺那些歹人当真是因为石伯伯......?”,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又像是徒劳地在向谁寻讨一个案:“即便是真的,那日又为何要行刺我们?” 特木尔仿佛听见了她的话一般,下一秒就直直看向慈家人的方向。 “呵。”他冷笑一声,不欲与石破天在灭族之事上多纠缠:“你未发现程家军,正是因为程荀用的就是那支秘密军队。” “起初我疑心那些狄戎人用假消息诱我们入局,好借刀杀人。可月前,他们突然来借人手,竟是绑架三个毫不相关的......弱女子。事后我才想明白,他们为何如此。” 慈家在鸿荆寺遇袭一事,曾让乌越各大世家一度惶惶不安,谁能料到,此刻那幕后真凶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还端着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一时间,众人都对特木尔怒目相对。 特木尔却像浑然不知一般,继续说:“他们所做的一切仍是为了复仇,只是找到了比漠北更强大的力量......”他抬起手,“程荀的那支军队。” 所有人都顺着特木尔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尽数落在那个静坐如竹的女子身上。 慈韶抬了抬眼,不为所动。 坐在她前面的慈太公不露痕迹地挪了挪身子,挡住了所有视线:“世子殿下先是纵容歹人谋害老夫的孩子们,又在大殿上对阿韶出言不逊,如今居然用此等妄言栽赃于她。世子殿下这般肆无忌惮,当真是觉得我慈家无人了吗?!” “老师莫要动怒,谁人不知慈家对乌越的贡献,与您为敌便是与整个乌越为敌。”江惟清淡淡开口,宛如一个局外人。 “世子辱大邶忠烈,大邶亦不会轻易放过。”谢鸣雁无视父亲的焦急,隔着大殿与慈韶遥遥相望。 国主看着对峙的几人,最后将视线停在江惟清那方,面沉如水,心绪微动。他沉声问:“世子所言,可有证据?” 慈明远闻言,心里一沉。底下的官员也嗅出味儿来,互相使使眼色,江指挥使显然站在慈太公这一边,可一向对指挥使言听计从的国主,此刻却破天荒地驳了他的面子。他们全都噤声,生怕牵连到自己。 慈韶何尝看不出国主的心思,可见江惟清仍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喝茶,心里仅存的几分担忧也散了。虽相处不久,可她却生出一股不知哪儿来的信任,莫名地觉得江惟清有能力解决这一切。 慈韶的注意力又回到特木尔身上,当务之急是要处理这个麻烦。 别人不敢参与王室的党派之争,特木尔这个漠北世子却还嫌闹得不够大。 “本世子派去鸿荆寺的人,在漠北虽非顶尖,却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若说他们尽数折在一个只略通拳脚的小姑娘手里,未免太过儿戏。于是本世子派人好好查了一下,”特木尔一步步朝慈韶走去,“一个杳无音讯的逃兵,却在程荀死后突然蹦出来一个不知从哪儿来且武功高强的孤女,还引得狄戎人出手。” “这一切不奇怪吗?” “依世子之意,被歹人追杀反倒成了臣女的错?可臣女靠了些运气才好不容易虎口脱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世子这话未免太过无理。”慈韶缓缓道,她垂着眸,话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引得旁人不禁生出怜惜。 慈心玉站起身,鼓起勇气将姐姐护在身后,向来温柔的眉眼凝着寒霜:“臣女不知世子在臆测什么,可姐姐少时颠沛流离,历经艰辛才认祖归宗,又险些命丧世子手下。她拼死护得臣女与母亲脱身求援,如今杀人者却毫无愧怍,反以恶意揣度。慈家究竟何处冒犯了世子,世子莫不是真的要逼死我们姐妹血溅当场,才肯罢休?” 慈韶没想到自己刚开始演,就惹得温婉娴雅的慈心玉动了怒,她无奈地扯着她的衣袖,让她坐下,然后说:“世子千方百计地要将程将军与慈家扯上关系,还说臣女知晓什么军队的秘密。若真是如此,世子又为何不私下动手,偏要在这大殿上闹得人尽皆知?世子就不想独占这秘密吗?” 江惟清一边观这闹剧,一边抿了口茶,挡住了上扬的嘴角。 特木尔没想到这女子除了身手不凡,竟还这般牙尖嘴利,他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那人在战场上打败他还不够,嘴上也从不轻饶,令人厌恶的模样真是与慈韶如出一辙。 他咬紧牙关,恨恨开口:“你以为,你父亲便是程荀的事实,能靠几句话就瞒过去吗?” 什么?! 她的父亲是谁?! 这漠北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特木尔见满殿哗然,止不住地得意:“各位没听错,这位慈小姐的父亲,乌越的逃兵,便是大名鼎鼎的大邶镇国将军——程荀!” 在座众人何时见过这等阵仗?自这漠北世子踏入殿内,便接连抛下惊雷。谁曾想,这最后一道,竟比先前所有加起来更骇人听闻。 他们的视线不停地在慈家和大邶使节之间流转,可慈太公和慈夫人表现得如他们一般惊讶,而涉世未深的慈二小姐更是满脸茫然。 谢鸣雁也是第一次听说,既震惊又觉得荒唐,她尚在慌乱之中却收到了慈韶传来的目光。她明白她的意思,定了定神道:“世子说这话,倒像是与程将军故交甚笃。可本宫记得清楚,您当年三败于小将军阵前,连程将军的面都未曾见过。程将军虽已殉国,却也不是谁都能来诋毁的。” 今日的惊吓太多,已经无人在意太子妃的异常了,大家只关心特木尔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特木尔眯起眼睛看向那个一直被她忽略的女人。被一个毛头小子打败三次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那女人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太子妃,他便不敢动了吗? “程家军皆以盔甲覆面,本世子确是没机会得见他们真容。太子妃原是大邶人,想来必定知道程荀长什么模样,与那逃兵的画像一对便知本世子说的话是真是假了。” “大邶自诩光明磊落,你们到时可不要包庇他啊。” 第21章 号角(下) 特木尔眸中精光一闪,随即环视众人,装作恍然大悟状:“险些忘了,程荀军中的那位军师不是也在此吗?我们何必舍近求远,直接请他出来,本世子说的是不是真的,一问便知。” 程荀不仅在大邶极有威望,大邶之外也到处是他的崇拜者。他曾在北境暴雪之夜突袭敌营,一脚踹翻王帐,视万千敌军如无物。他亦曾利用天时,在雨季掘开旧河道,逼得擅长平原冲杀的敌方铁骑不得不下马,与之在泥泞中一战。 ............ 他打仗全然不循章法,却偏偏能在绝境中杀出一个胜利。而他麾下那帮同样不安全感常理出牌的军师和将领,也随着这一场场战役名扬天下。 而特木尔口中的军师周显便是其中之一。 周显为人低调,鲜少露面于人前,众人对他的了解大多来于各种话本。有人说他常在月下独酌,随身佩剑,三分文气里透着七分张狂。也有人说他来历成谜,却能在谈笑间定千里胜负。无数人猜测着他的过往,想投入他门下者也如过江之鲫。 这般神人竟出现在这宴会上。 众人纷纷探头寻找,想一睹他的真面目。 谢庆本就不解陛下为何让周显作为自己的部下随行,对他以礼相待,怕惹来非议。可若把他当作寻常下属使唤,谢庆自觉不配。于是,他只将一些无关痛痒的闲差派给周显,权当供养着一尊佛。一路上,只要与周显碰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尴尬就弥漫在他心间。周显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很是怡然自得。 如今谢庆顶着四面八方来的探究的视线,面露难色地转头寻找周显的身影。 只见他隐在人群最后,似是盯了特木尔好一会儿了,他的眉宇间虽然凝着书卷气,可眼底已淬出寒铁般的冷光。 大家好奇地循着谢庆的目光看去,只瞧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文士,远不是传说中那般深不可测的绝世人物。任谁也无法想象,这个模样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竟会是那位在无数战局中献出惊世妙计的军师周显。 仿佛感受不到他们失望的眼神,周显神态自若,依旧端坐不动,只缓缓吐出四个字:“小人猖狂。” 众人咋舌,他们虽然早就看不惯这嚣张的漠北世子,可谁也不敢和他呛声,也就江惟清敢暗暗讽他几句。这一刻,他们才有些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来自程家军。 慈韶低头掩去唇角的笑意,程家军没有孬种,更何况是面对一个曾经的手下败将。 “......军师先生,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只是没想到,你我初见竟不是在战场上。”特木尔眯起阴鸷的眼睛,用令人不舒服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周显。 见他只顾着给谢庆斟茶,对自己视若无物,特木尔牙齿狠狠一错,眼里浮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无妨,只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反正......他们也活不了太久了。 “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想必国主和各位客人也等不及了。”特木尔在殿内缓缓踱步,手负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眼底充满恶意。 他抬抬下巴示意慈明远,“这位大人,赶紧吧,你儿子究竟是不是程荀,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慈明远自儿子离家后便一直深居简出,朝野上下都以为他早已锋芒尽失。然而此刻,他枯瘦的手紧扣着太师椅,青筋如虬根般凸起,缓缓抬眼时,他浑浊的眼底竟仍闪着精光。他们才知,慈明远那深藏的城府,从未因岁月削减分毫。 “老夫只是想问,世子此时言之凿凿,可最后若是发现程荀与慈家并无关系,又打算如何收场?” 错了便错了,难不成还要本世子赔罪不成? 特木尔心里虽这样想着,可与慈明远对上眼神,又生生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他仍端着那副嚣张的嘴脸:“本世子既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自是证据确凿。” 慈韶坐在慈太公身后,闻言唇角微动。 慈明远还未说什么,就看见国主挥了挥手,随即一个宫人毕恭毕敬地走到他身边。 “来人,孤的书房内有一幅程荀的画像,那是孤还在东宫时,与所有伴读一起画下的。你去取来,给漠北世子瞧瞧。” 老臣被一个外国世子当众折辱,他身为乌越国主非但不出面维护,反倒像怕火烧不起来似的。这分明是乐见其成,巴不得慈家倒台。 慈韶想起方才国主听见特木尔要献上那可以一统天下的秘密时的神情,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江惟清的方向。 看来这位江大人的处境和他们也差不多。 江惟清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倏然回眸,精准地锁住她,然后微不可察地颔首,像是在说:“该你上场了。” 慈韶撇撇嘴,却还是正了正衣襟,站起身悠悠道:“陛下且慢,臣女尚有疑问。” “......说。” “世子既然称自己手里有证据,又何必让周先生和祖父双方对峙呢?”慈韶缓步走近,视线划过焦躁不安的石破天、安静坐着,眼神却透露着紧张的慈家父女,还有一直在看戏的江惟清,这些都是知晓内情的人。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面前的特木尔身上,而这个人...... "若果真如您所说,他们一个是忠心跟随程将军多年的军师,一个是他的父亲,又如何会为您作证?即使看了画像,程荀与我父亲确是一人,他们又怎么会承认呢?毕竟这席上,除了军师,无人见过程将军真容,只要周先生咬定不是,不就是死无对证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想必世子不会想不明白。” 特木尔没想到这女人如此难缠,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一丝熟悉,还未来得及多想,又听她说:“世子至今说的都是自己的猜测,却又迟迟拿不出证据。若您以为,讲个故事便能定一个人的罪,未免太小看我们乌越了。” “还是说......”慈韶顿了顿,“您另有他意呢?” 特木尔呼吸一紧,故作镇定地一甩手:“事到如今还在垂死挣扎,不愧是程荀的女儿。你若是乖乖交出程荀留给你的军队,我们何须浪费这么多时间。” 国主冷眼旁观,却还是悄悄支使宫人去取画了。他的举动都落在谢鸣雁眼里,她担忧地看着慈韶。 狼子野心,君王不仁。此等龙潭虎穴,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你闯进来呢,小将军? 另一边,慈韶却蓦然一笑:“您才是在拖延时间吧?先是利诱国主,又攀咬两国要臣,如此一来,大家便能忘了您最初在鸿荆寺安排人手是为了什么。” 慈韶词话一出,众人如梦初醒一般,低声议论起来。 她继续说:“漠北王病重,几位世子相争,你须有实绩才能入他眼。可你于打仗这一路并不在行,向来难敌程家军。程荀虽逝,但新帝即位,提拔了不少武将,势头正盛,你不敢去招惹。反观乌越,国富兵弱,正是你拿来邀功最好的选择。” “你趁着今日万寿宴兵力最松懈之时进攻,又用各种手段迷惑视线,算算时间,此刻你的人多半已经开始行动了吧?” 特木尔突然有些后悔小瞧了眼前这个女人,不过她说的没错,自己埋伏的人早已动手,这些蠢货现在发现也回天无力了。他得意地环视四周,看着那一个个对上眼就害怕到逃跑的乌越人,嗤笑道:“你算是说对了一大半,攻城是真,可我想找程荀的军队也是真。待我当上漠北王,一统天下岂不是手到擒来?” 乌越国主脸色骤变。是了,宴会前,江惟清确曾来密保,说使臣中有人心怀不轨,并说他已安排下后手,让自己不必忧心。可方才听见这漠北世子提及程荀密事,他一时忘形,光想着借此摆脱江惟清的掌控。江惟清是何等人物,只怕他早已看穿。现在兵临城下,那份惧意才慢慢涌上心间,若是失了江惟清相助,该如何是好? 君王的悔意无人在意,一众官员间,石破天最先反应过来。他抛开满腹心事,愤而起身,就要带人迎战,就听见慈韶轻声制止了他。 “各位不必惊慌,事已至此,早已失了反击的机会。” “你这女娃什么话,叫我们等死吗?!” “这漠北不过蛮子,有什么好怕的,先将这狗屁世子绑起来,还怕他手下不肯就范?” ............ 上一秒还在静观特木尔和慈家对峙的官员们,下一秒便全然不顾身份和体统,叫嚣着要捆了特木尔,换漠北退兵,更有人双目赤红,嘶吼着要杀了他。 殿上一片混乱。 慈家母女倒不像别人那样失仪,只是微颤的双手透露了她们紧张的情绪。而慈明远和谢鸣雁却完全像局外人,只静静看着慈韶,等她下一步行动。 果然,马上就听见她说:“我说了,各位不必惊慌!” 她的声音不大,却不知为何能盖过满场喧闹。众人一静,下意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愣愣地看着她。 可她不再说话,反倒是江惟清缓缓开口:“城外如此安静,世子不觉得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