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杀:重生弃爱当太后》 第1章 血誓重归 元启三年的冬,似乎比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 浣衣局低矮潮湿的屋子里,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细小的冰碴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肺腑的刺痛。皂角的涩味、潮湿木头的霉味,还有几十个年轻身体挤在一起散发出的、混杂着汗味和疲惫的气息,构成了沈未晞苏醒后感知到的第一个真实。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阴司地府的森然,也不是坤宁宫临死前那灼人又冰冷的地龙暖气,而是头顶上方那布满蛛网、色泽暗沉的低矮房梁。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脖颈处仿佛仍未散去的、被白绫死死勒紧的窒息感。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却是年轻肌肤的温热与光滑,除了因寒冬和劳碌而生的些许粗糙,再无他物。 没有勒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逃出来。她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激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这咳嗽声在寂静的通铺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旁边睡着的宫女翻了个身,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沈未晞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她环顾四周,借着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黎明前最晦暗的微光,看清了身处的环境。 大通铺,硬得硌人的木板,身上盖着的是又薄又硬、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周围是十几张熟睡的、稚嫩而又带着深深疲惫的脸庞。远处,隐约传来规律的水声和捣衣杵撞击石板的闷响。 这里是浣衣局。 是她十五岁那年,因性情倔强、不懂逢迎,被尚宫局的管事嬷嬷寻了由头,贬斥而来的地方。就是在这个冬天,她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险些没能熬过去。 而现在……她竟然回来了?回到了十年前?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喷涌,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但下一刻,那滔天的恨意便如冰海倒灌,将这丝狂热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 前世的一幕幕,如同最清晰的皮影戏,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 十年夫妻,她为萧景珩那个男人耗尽心血。从他是不受宠的皇子时便倾心相伴,为他周旋于世家权贵,为他打理拮据的皇子府,甚至在他被构陷圈禁、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时,她散尽嫁妆,动用母族全部人脉,拼死为他奔走,才换来一线生机。他登基后,后宫波谲云诡,她替他平衡各方势力,铲除一个个心怀叵测的妃嫔朝臣,稳坐中宫,母仪天下。 她做错了什么?错在太过能干,让功高震主的沈家成了他的眼中钉?错在太过恪守祖制,不如柳绵绵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由平等”的异世邪说来得新鲜有趣? 想到柳绵绵,沈未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刻骨的痛楚让她更加清醒。 那个自称来自千年之后的穿越女,仗着几分小聪明和那些不合时宜的“现代”知识,装出一副天真烂漫、与众不同的模样,将萧景珩迷得神魂颠倒。最后,竟联手那个男人,用一场拙劣至极的“巫蛊”陷害,将她这个结发十年的皇后打入深渊。 “皇后沈氏,德行有亏……赐白绫一段,留尔全尸。” 太监福安那尖细阴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萧景珩那冷漠疏离的眼神,柳绵绵那假作悲悯实则得意的嘴角……最后时刻,她发下的血誓,字字泣血—— “若有来生,定要你们血债血偿!这万里江山,我要亲手夺过!我的命运,只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原来,老天爷真的听到了。 她沈未晞,回来了!带着前世十年宫廷沉浮的记忆,带着对那对狗男女彻骨的仇恨,回到了这命运转折的起点! 不再是那个一心辅佐夫君、相信爱情永恒的傻女人。这一世,她只为她自己而活!权力,那至高无上的、能主宰自己也能碾压他人的权力,才是她唯一的目标! 爱情?君王恩宠?都是镜花水月,是穿肠毒药!这一世,任何男人,都休想再让她动心分毫。他们,只配成为她登顶权力之巅的踏脚石! 从这最低贱、最艰苦的浣衣局开始,一步步,她要爬上去。爬到那无人能及的巅峰,将那些负她、欺她、害她之人,统统踩在脚下! 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白骨累累。但她早已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当务之急,是先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并且,要尽快离开这个泥沼! 思绪纷杂间,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夹杂着不耐烦的脚步声,以及那个令人厌恶的嗓音——掌管这片区域的张嬷嬷。 “都什么时辰了?还在挺尸?一个个懒骨头!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进宫来享福的吗?”张嬷嬷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寂静,“沈未晞!死了没有?没死就给我滚起来干活!浣衣局可不养白吃饭的闲人!” 伴随着呵斥,是灯笼杆子敲击门框的“哐哐”声。 沈未晞眼神一凛,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寒潭。她迅速躺下,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依旧虚弱不堪,气若游丝。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张嬷嬷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肥胖的身影堵在门口,浑浊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通铺上的宫女们。 她一步步走过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走到沈未晞的铺位前,她用冰冷的灯笼杆子毫不客气地捅了捅沈未晞的肩膀:“喂!说你呢!装什么死?” 沈未晞适时地发出一连串虚弱的咳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微微撑起身子,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嬷嬷……我……我这就起……”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病中的颤抖。 张嬷嬷嫌弃地皱紧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沈未晞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真是晦气!赶紧的,别磨蹭!今天活儿多着呢,贵妃娘娘宫里有几批紧要的衣物要浆洗,若是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贵妃娘娘?沈未晞心中冷笑。如今宫中位份最尊贵的贵妃,是生育了大皇子的李贵妃,性情骄纵,颇得圣心。也是前世初期,柳绵绵需要小心翼翼巴结仰仗的对象之一。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这些“故人”间接打交道了。 她挣扎着,颤巍巍地起身,动作迟缓而无力,像个真正的久病之人。旁边已经有手脚麻利的宫女开始穿衣叠被,窸窸窣窣,没人多看她一眼。在这浣衣局,病倒、甚至病死,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同情心是最廉价的、也是最无用的东西。 沈未晞跟着人群,步履蹒跚地走出低矮压抑的宿舍。天光未亮,残月孤悬,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浣衣局偌大的院子里已经点起了数十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下,是堆积如山的各色衣物,和早已开始默默劳作的、灰色的人影。 冰冷刺骨的井水,沉重的捣衣杵,反复而机械的搓洗动作……这一切对她而言,遥远又熟悉。前世母仪天下之后,她早已十指不沾阳春水,锦缎绫罗,香薰暖阁。但刚入宫的那一两年,这些最底层的辛苦,她也曾亲身经历过。 只是,心境已然截然不同。 曾经的沈未晞,心中或许还有委屈、有不甘、有对未来的迷茫。而此刻的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和明确的目标。她不再觉得这劳作是屈辱,而是将其视为蛰伏和观察的最佳时机。 她默默地走到分配给自己的水池边,低下头,开始机械地搓洗衣物。冰冷的水瞬间浸没了双手,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一边动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哪个宫女在偷懒耍滑,只是做做样子;哪个宫女巴结了巡查的嬷嬷,得以分配稍轻松些的活计;谁和谁因为一点小事起了口角,彼此瞪视;张嬷嬷又是在什么时候会离开院子去偷闲…… 这些细微末节,在曾经心高气傲的沈家小姐、甚至是后来的皇子妃眼中,根本不值一哂。但如今,在这等级森严、步步惊心的深宫底层,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讯息,却可能成为她生存乃至破局的关键。 “喂,沈未晞,”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沈未晞抬头,是春杏。她是张嬷嬷的远房侄女,在浣衣局里算是有点小权势,惯会欺压像沈未晞这样没背景又不得宠的小宫女。前世,沈未晞没少受她的气。 春杏指着角落里一堆明显更脏、布料也更粗劣的衣物,那是分配给最底层、或是被刻意刁难的宫女的活计,不仅费力,还容易损坏双手。“你去洗那堆。”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若是前世的沈未晞,即便落魄,骨子里那份骄傲也会让她忍不住出言反驳,结果自然是换来更严厉的惩罚和羞辱。 但现在的沈未晞,只是抬起苍白的脸,露出一抹怯懦而顺从的、近乎卑微的笑意,细声应道:“是,春杏姐姐。” 她没有任何犹豫,顺从地抱起那堆散发着汗味和其他难以名状气味的脏衣,走到了最偏僻、最寒冷的一个水池边,默默地开始清洗。冰冷的井水再次浸泡双手,冻得指关节发白、发僵,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着,将所有的屈辱和恨意,都压抑在那看似柔顺的表象之下。 忍。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隐忍。像蛰伏在冰雪下的毒蛇,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但隐忍,绝不意味着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她一边搓洗衣物,一边留意着春杏的动向。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春杏趁着张嬷嬷转身去训斥另一个宫女的间隙,眼神闪烁,迅速将几件质地明显好于普通宫服、看起来像是某些有点体面的大宫女才能穿的常服,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放在角落的洗衣篮里,并用一些破布草草遮盖住。 偷窃宫中之物,哪怕是旧衣物,也是重罪。这春杏,仗着有点关系,看来没少干这种中饱私囊的勾当。沈未晞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埋头干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时间在冰冷的水流和单调的劳作中缓缓流逝。天色渐渐亮起,但冬日的阳光毫无暖意。宫女们的手大多冻得通红肿胀,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只有监工嬷嬷的呵斥声不时响起,鞭策着她们不敢停歇。 直到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院墙染上一抹凄冷的橘红,一天的劳作接近尾声。张嬷嬷照例开始巡查,清点衣物,准备入库。 就在这时,张嬷嬷的脚步停在了一堆已经洗好晾挂的衣物前,眉头紧紧皱起,声音陡然拔高:“怎么回事?李贵妃宫里送来的那几件云锦内衬呢?数目不对!谁负责的?给我滚出来!”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住了呼吸。负责那批衣物的几个宫女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称自己洗好后分明已经晾挂好了。 张嬷嬷脸色铁青,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全场:“好啊!竟敢在浣衣局里手脚不干净!是谁?现在站出来,或许还能从轻发落!若是被我查出来,乱棍打死!” 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春杏站在人群中,脸色微微发白,眼神慌乱地四处瞟动,当她的目光与沈未晞平静无波的眼神对上时,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想要祸水东引,突然伸手指向沈未晞,尖声道:“嬷嬷!是她!肯定是沈未晞!她今天病恹恹的,一直待在角落里,肯定是她趁机偷了东西!”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未晞身上。 沈未晞心中冷笑一声,机会来了。 她并没有惊慌,而是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和无措,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傻了。她看了看暴怒的张嬷嬷,又看了看眼神狠毒、带着威胁意味的春杏,瑟缩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才怯生生地、细声细气地开口,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弱: “嬷嬷……奴婢……奴婢不敢……奴婢今天一直在洗春杏姐姐吩咐的衣物,未曾离开过水池……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目光似有若无地、带着几分恐惧地,快速扫过春杏那个放在角落、看起来有些鼓囊囊的洗衣篮。 她什么都没明说,但那副欲说还休、备受惊吓、又不敢隐瞒的模样,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有说服力。 张嬷嬷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常年管着这些底层宫女,什么龌龊事没见过?她立刻顺着沈未晞的目光看向了春杏的篮子,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春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失声叫道:“你胡说!嬷嬷,她陷害我!她……” “闭嘴!”张嬷嬷厉声打断她,几步冲到那个篮子前,一把掀开上面遮盖的破布——那几件质地精美的云锦内衬,赫然就藏在下面! “好你个春杏!狗胆包天!竟敢偷到贵妃娘娘的头上了!还敢攀咬他人!”张嬷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春杏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嬷嬷饶命!不是我!是沈未晞!是她放进去的!”春杏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 沈未晞适时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发出压抑的、委屈的啜泣声,愈发显得柔弱可怜。 张嬷嬷正在气头上,眼见人赃并获,又见沈未晞如此“老实胆小”,而春杏却气急败坏地攀咬,心中早已有了判断。她怒极反笑:“人赃并获,还想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春杏给我拉下去,重打十板子!扣三个月月钱,以儆效尤!” 两个粗壮的婆子应声上前,不顾春杏的哭喊挣扎,将她拖了下去。春杏被拖走时,看向沈未晞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未晞却始终低垂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甚至有些溃烂的双手,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那低垂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锋芒。 第一颗绊脚石,清除了。虽然微不足道,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吃人的后宫,她沈未晞,真正地回来了。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她已找准了方向。每一步,都将踏着算计与鲜血,走向那唯一的、至高的目标。 寒风依旧凛冽,浣衣局里的水声、呜咽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沈未晞重新将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力搓洗起来。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第2章 暗流初涌 春杏杀猪般的哭嚎声和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在浣衣局空旷的院子里回荡了片刻,最终归于沉寂。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更加压抑的气氛,混合着井水的腥气、皂角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宫女们个个噤若寒蝉,埋头干活,动作比之前更加麻利,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偶尔有人偷偷抬眼,瞥向那个依旧在角落里安静搓洗衣物的沈未晞,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疏远。 张嬷嬷余怒未消,叉着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显然是被春杏的事气得不轻,也存了心要杀鸡儆猴。她走到沈未晞身边时,脚步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哼了一声:“病秧子倒是走了狗屎运!好好干你的活,别再惹是生非!” 这话听着是训斥,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刻薄,反倒带着点……敲打之后的不耐烦?沈未晞心中雪亮,张嬷嬷未必完全相信春杏是主犯,但人赃并获,加上自己那副“老实可欺”的模样,让张嬷嬷顺水推舟处置了不听话的亲戚,同时也警告了自己这个“意外”的受益者。 “是,嬷嬷,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沈未晞低着头,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张嬷嬷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沈未晞继续搓洗着那堆脏衣,心思却已经飞远。春杏只是个开始,就像棋盘上被随手吃掉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卒子。真正的棋局,远未开始。她现在需要的是信息,是关于这个时间点,宫里宫外一切动向的信息。 前世这个时候,她病得昏昏沉沉,除了忍受病痛和劳役,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她必须重新建立起自己的“耳目”。 傍晚收工前,负责分配饭食的婆子抬来了两个大木桶,一桶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另一桶是黑乎乎的、带着馊味的咸菜疙瘩。宫女们排着队,默默地领取着自己那份勉强果腹的食物。 沈未晞排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轮到她时,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领了就走,而是趁着那婆子低头舀粥的间隙,飞快地将腕上一只成色极差、几乎看不出银色的旧镯子褪下,塞进了婆子粗糙的手里。 那婆子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睛诧异地抬起,看向沈未晞。浣衣局的宫女,多是罪奴或贫苦人家出身,身上能有什么值钱东西?这镯子虽劣,却是沈未晞入宫时,身上唯一没被搜刮走的旧物。 沈未晞脸上挤出一个怯怯的、带着讨好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嬷嬷辛苦……奴婢前几日病着,多亏嬷嬷照应……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那婆子捏了捏手里冰凉的镯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她没说话,只是舀粥的动作明显顿了顿,然后手腕一沉,给沈未晞的破碗里,粥明显比前面的人稠厚了不少,甚至底下还沉着一小勺难得的、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菜叶。 “快走快走,别挡着后面的人。”婆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语气却缓和了些。 沈未晞心中微定,低声道了谢,端着碗快步走到角落蹲下。这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这点微末的好处,未必能换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至少,能让这个负责饭食的婆子,在关键时候,不对她使绊子,或者,能透露一星半点的消息。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寡淡却温热的粥,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捕捉着周围宫女们低低的议论声。 “……春杏也是活该,平时仗着张嬷嬷横行霸道……” “嘘!小声点!不过……听说打得不轻,撵出浣衣局了,也不知扔哪个更苦的地方去了……”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听说没有?尚宫局那边好像出了点事……” “什么事?” “不太清楚,好像是哪位贵人丢了件心爱的首饰,闹得挺大,尚宫局的几位掌事都挨了训斥……” “哪个贵人这么大架势?” “还能有谁?最近风头最盛的那位呗……”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讳莫如深的意味。 沈未晞的心微微一跳。风头最盛的那位?元启三年末,宫中位份最高的虽是李贵妃,但若论“风头最盛”,恐怕要数那位新近得宠、据说性情活泼、常有新奇点子的……柳才人? 柳绵绵! 她果然已经出现了!而且,似乎已经开始利用她那些“现代”知识在宫中崭露头角。丢失首饰?是意外,还是……她自导自演,为了吸引注意力或者陷害谁的把戏?沈未晞对柳绵绵的手段太了解了,这种看似简单却容易引发风波的小事,往往是她在后宫里兴风作浪的开始。 必须尽快了解更多情况。沈未晞几口喝完碗里的粥,目光扫视了一圈,落在了不远处一个同样蹲在角落、看起来年纪很小、身形瘦弱的宫女身上。那宫女叫小怜,是浣衣局里最底层的存在,平时沉默寡言,经常被欺负,前世似乎没多久就病死了。沈未晞记得,前几天自己病重时,只有这个怯生生的小宫女,偷偷给她留过半碗冷水。 沈未晞站起身,走到小怜身边,蹲了下来。小怜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瑟缩着往后躲。 “别怕,”沈未晞放柔了声音,将自己碗里那几片难得的菜叶夹了一半,放到小怜几乎全是清水的碗里,“这个给你吃。” 小怜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沈未晞,又看看碗里的菜叶,眼圈突然就红了。在浣衣局,一口吃的,可能就是救命的恩情。 “未晞姐姐……”小怜的声音带着哭腔。 “快吃吧,”沈未晞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暖意,“我病好了,用不着这些。你正长身体呢。” 小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沈未晞状似无意地问道:“小怜,你刚才听到她们说尚宫局丢东西的事了?是哪位贵人啊?闹得这么大?” 小怜毕竟年纪小,又得了沈未晞的“好处”,戒心低了许多,咽下嘴里的食物,小声道:“是……是柳才人。听说丢了一支皇上新赏的赤金点翠蝴蝶簪,可漂亮了……柳才人哭得可伤心了,皇上都惊动了,发了好大的火,说要严查呢……” 赤金点翠蝴蝶簪……沈未晞仔细回忆着。前世似乎确有此事,但当时她身在浣衣局,并未过多关注。只隐约记得后来好像在一个不受宠的妃嫔宫里找到了簪子,那妃嫔因此被贬。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柳绵绵惯用的栽赃陷害手法,用来清除潜在对手,同时巩固自己的圣宠。 “哦……那最后找到了吗?”沈未晞继续引导。 小怜摇摇头:“还没有呢……听说把尚宫局翻了个底朝天,好几个宫女太监都挨了板子……未晞姐姐,你说,会不会是……”她欲言又止,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别瞎猜,”沈未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贵人之间的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小心祸从口出。” 小怜连忙点头,不敢再说话了。 沈未晞却从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柳绵绵已经开始行动了,而且手段依旧如此“高效”。这说明,萧景珩对她的兴趣正浓。自己必须加快步伐了。 接下来的几天,沈未晞依旧表现得沉默寡言,勤恳干活,对张嬷嬷和其他宫女的刁难也逆来顺受。但她暗中观察得更仔细了。她发现张嬷嬷似乎有些焦躁,除了日常巡查,经常往浣衣局外围跑,像是在打探什么消息,又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这天下午,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宫女们被允许提前回屋休息,免得冻坏了手无法干活。沈未晞借口要清洗最后几件手帕,留在了院子里。 她磨蹭着,直到人都走光了,才端着木盆,走向张嬷嬷通常偷闲歇脚的那个避风的角落附近的水池。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两个压低嗓音的对话声从墙角后传来。一个是张嬷嬷,另一个声音尖细,像个太监。 “……干爹,您可得帮我想想办法!那批给坤宁宫准备的浣洗好的锦缎,明明检查过没问题才送去的,怎么就说被什么脏东西给污了?皇后娘娘虽然……虽然如今不大管事,可毕竟是中宫!这要是怪罪下来,我……我这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是张嬷嬷带着哭腔的声音。 沈未晞心中一动。坤宁宫?如今的皇后姓孟,是元后,性子软弱,不得圣心,常年礼佛,几乎不理宫务。但她毕竟是正宫娘娘,若真追究起来,一个浣衣局管事嬷嬷确实担待不起。 那太监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嚷嚷什么!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咱家早就跟你说过,宫里头的差事,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尤其是各宫主子的东西!” “我……我真是仔细检查过的呀……”张嬷嬷都快急哭了,“干爹,您在内务府当差,人面广,能不能……能不能帮着周转周转,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或者……或者找些差不多的料子先补上?” “补上?你说得轻巧!那是内造的上用锦缎,有印记的!哪是随便就能找到的?再说了,现在各宫都盯着呢,尤其是那位柳才人正得宠,坤宁宫这边出了纰漏,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笑话,落井下石呢!”太监的声音透着棘手。 沈未晞屏住呼吸,心脏却微微加速跳动。机会!这或许是她离开浣衣局的一个机会! 她仔细回忆着前世关于这位孟皇后的信息。孟皇后性情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但因不得宠,对下人并不苛刻,反而偶尔会有些无伤大雅的怜悯之举。她酷爱礼佛,宫中设有小佛堂。而那批被污的锦缎,如果没记错,应该是用来制作佛堂幔帐的。 污渍……什么污渍能让检查过的锦缎出了问题?而且是在送入坤宁宫之后才被发现? 沈未晞脑中飞快运转。除非……那污渍本身不易察觉,或者,是在运送途中或者入库后被做了手脚?联想到柳绵绵正在兴风作浪,这会不会是她的手笔,意图打压虽然失势但名义上仍高她一级的皇后?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内务府倾轧,张嬷嬷不幸成了替罪羊? 无论原因如何,这对沈未晞来说,都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她需要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既能接触到这件事,又能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第二天,沈未晞依旧默默干活。中午休息时,她找到那个收了镯子的饭食婆子,又塞给她一小块自己省下来的、硬得硌牙的干粮,陪着笑脸道:“嬷嬷,奴婢想打听个事儿……听说前几日送洗的坤宁宫的锦缎出了点问题?” 那婆子瞥了她一眼,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干粮,左右看看没人,才低声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可不是小事儿!” “奴婢就是好奇……听说那料子金贵得很,也不知道是怎么污了的?嬷嬷见识广,可知道一般什么样的污渍,不容易当时发现,过后才会显出来?”沈未晞故作天真地问。 婆子想了想,撇撇嘴:“还能有什么?有些特殊的药水,或是……嗯,比如用姜黄水浸过的,当时看不出来,等遇到碱性的东西,比如皂角水或者汗液,就会显出黄色来……不过这法子偏门,一般人也不知道。” 姜黄水!沈未晞心中豁然开朗。这就对了!如果是用姜黄水做了手脚,当时检查自然看不出,等锦缎送入坤宁宫,宫人例行用湿布擦拭或者不小心沾到汗水,污渍就会显现出来! “原来是这样……多谢嬷嬷指点。”沈未晞得到了关键信息,心中已有计较。 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向张嬷嬷“不经意”地透露这个可能性,并且,要给出一个看似可行的解决方案。比如……如何祛除姜黄水的污渍?她前世掌管六宫,对各类织物护理、去污方法了如指掌,姜黄水的污渍,恰好有一种不太常用但有效的法子可以尝试。 雪,渐渐下得大了。浣衣局的院落里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沈未晞站在檐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冰冷而坚定。 坤宁宫的锦缎,只是一个引子。她要利用这件事,让张嬷嬷不得不倚重她,从而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甚至……一个向上攀爬的支点。 暗流已然涌动,她这株在冰雪中重生的幽兰,是时候悄然绽放,露出第一抹淬毒的锋芒了。 第3章 姜黄疑云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日,浣衣局院里的积水结了一层薄冰,空气湿冷刺骨。宫女们的手大多冻得红肿溃烂,动作愈发迟缓,呵欠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张嬷嬷的脸色比天气还要阴沉,眼下的乌青愈发浓重,巡查时脚步又急又重,骂起人来也格外尖酸刻薄,显然坤宁宫锦缎的事情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让她寝食难安。她几次出入浣衣局,回来时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连带着整个浣衣局的气氛都紧绷着,人人自危。 沈未晞依旧沉默地干着最脏最累的活,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时机正在逼近。张嬷嬷的焦虑已经溢于言表,她需要一个突破口,或者说,一个能替她分担、甚至扭转局面的“契机”。 这天下午,天空稍微放晴,久违的冬日暖阳透过云层,洒下些许微弱的光线,却丝毫驱不散寒意。张嬷嬷又训斥了一个洗衣时打瞌睡的小宫女,烦躁地挥挥手让众人提前收拾,自己则唉声叹气地走向她常待的那个避风角落。 沈未晞知道,机会来了。她故意磨蹭到最后,收拾好自己的洗衣池,端着一盆刚打上来、准备用来擦洗工具的井水,低着头,脚步“不小心”一个趔趄,盆中的水“哗啦”一声,溅出了不少,恰好泼湿了张嬷嬷脚边一小块地面。 “作死的小蹄子!眼睛长到后脑勺去了?!”张嬷嬷本就心烦,被这冷水一激,更是火冒三丈,扬手就要打。 沈未晞慌忙放下木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大的恐惧:“嬷嬷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奴婢只是想着赶紧干完活,好……好想办法……”她欲言又止,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怯地看着张嬷嬷。 “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张嬷嬷的手停在半空,皱紧眉头,没好气地问。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弱苍白、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宫女,想起前几天春杏那事,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这小宫女,看着怯懦,似乎……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机灵? 沈未晞吸了吸鼻子,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蝇:“奴婢……奴婢前两日不小心,听到嬷嬷和内务府的公公说起……说起坤宁宫锦缎的事……奴婢,奴婢以前在家时,听……听家里一个老绣娘说过一种奇怪的污渍……” 张嬷嬷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她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厉声道:“你偷听?你好大的胆子!” “奴婢不敢!奴婢是不小心听到的!嬷嬷饶命!”沈未晞磕了个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奴婢只是……只是想着嬷嬷平日虽严厉,却也赏我们一口饭吃……如今嬷嬷有难处,奴婢……奴婢要是知道点什么,不说出来,心里不安……”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胆小却又想报恩的底层宫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张嬷嬷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变幻不定。她自然不信沈未晞全然是出于“报恩”,但眼下她确实走投无路,任何一点可能的线索都不能放过。况且,这小宫女看着也不像有胆子耍花招。 “哼,量你也不敢!”张嬷嬷冷哼一声,语气稍缓,“说吧,你听到什么了?什么奇怪的污渍?” 沈未晞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怯生生地道:“那老绣娘说……有一种叫……叫姜黄的东西,挤出的水,染在料子上,当时是看不出来的……可要是过后碰到了碱性的东西,比如……比如皂角水,或者……或者人出的汗,就会显出黄印子来,很难洗掉……” “姜黄?”张嬷嬷皱紧眉头,她在宫中多年,对各类织物和污渍也算见识不少,却从未听说过这种法子。但这描述,仔细一想,竟和坤宁宫那边说的“莫名出现的黄渍”对上了!难道…… 她的心猛地一跳,看向沈未晞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和急切:“你说的可是真的?那老绣娘可说了,这姜黄水的污渍,怎么去除?” 沈未晞心中一定,鱼饵已经放下,就等鱼儿咬钩了。她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支吾道:“这……去除的法子,老绣娘好像提过一嘴,说是用……用酸性的东西可以中和……好像……好像是说,用稀释了的醋水小心浸泡搓洗,或许能行……但奴婢也没试过,不知道对那上用的锦缎管不管用……嬷嬷,奴婢只是胡乱一说,当不得真的……” 她越是表现得不确定、不敢负责,张嬷嬷反而越觉得这法子可能真有几分道理。宫中手段千奇百怪,用姜黄水这种偏门法子做手脚,不是没有可能!而且,酸性中和碱性,这道理听起来也通。 张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又被疑虑取代。就算知道可能是姜黄水,就算知道或许能用醋洗,可谁能证明锦缎上的污渍就是姜黄水?万一洗坏了,岂不是罪加一等?而且,谁去洗?这差事风险极大。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未晞身上,一个念头逐渐清晰。眼前这个小宫女,既然是她提出来的,不如…… “沈未晞,”张嬷嬷的声音带着一种诱哄般的严厉,“你既然知道这法子,又心念嬷嬷我的‘恩情’,那这差事,就交给你去办,如何?” 沈未晞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张嬷嬷是想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成了,功劳是张嬷嬷的,败了,黑锅由她沈未晞来背。 但她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一个能直接接触到更高层面事务的机会! 她脸上立刻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嬷嬷!不可!奴婢……奴婢手艺粗笨,那是给皇后娘娘用的锦缎,金贵无比,万一……万一奴婢洗坏了,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嬷嬷饶了奴婢吧!” 她越是拒绝,张嬷嬷越是觉得此事非她不可。张嬷嬷板起脸,威胁道:“哼,由得你选吗?这法子是你提出来的,你不去谁去?难道要嬷嬷我亲自去冒这个险?你若不去,就是存心戏弄嬷嬷,我现在就能治你的罪!你若去了,洗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洗不好……那也是你的命!” 沈未晞像是被逼到了绝境,浑身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她像是认命般,绝望地低下头,哽咽道:“奴婢……奴婢遵命……只是,恳请嬷嬷,让奴婢先找块普通的布料试一试这法子,若果然有效,再……再动手清洗锦缎,可好?”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张嬷嬷自然应允。她此刻已是病急乱投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抓住。“好!就依你!我这就去想办法,把那匹被污的锦缎弄一小块边角料出来,再给你找些醋。你今晚就试!若成功了,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见坤宁宫负责此事的掌事姑姑!” 事情就此定下。张嬷嬷雷厉风行,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当晚果然偷偷拿来了一小块带着明显黄渍的锦缎边角料,和一小瓶醋。 夜深人静,其他宫女都已沉沉睡去。沈未晞借口要清洗弄脏的衣物,讨了个方便,留在院子里,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开始了她的“实验”。 她当然知道法子一定有效。前世的经验告诉她,姜黄遇碱变红(或深黄),遇酸则能一定程度还原。她用清水小心稀释了醋,将那块边角料浸入其中,轻轻搓洗。果然,不过片刻,那顽固的黄渍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最后几乎消失不见,只在布料上留下一点点极淡的水印,晾干后几乎无法察觉。 成功了。 沈未晞看着手中恢复如初的锦缎边角料,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这不过是她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第二天一早,张嬷嬷看到那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边角料时,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她反复查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看向沈未晞的眼神彻底变了,少了几分之前的轻视,多了几分惊异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 “好!好!沈未晞,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手艺!这次若真能过了这一关,嬷嬷我绝不会亏待你!”张嬷嬷拍着胸脯保证,立刻带着沈未晞和那匹被污的整匹锦缎,匆匆赶往坤宁宫。 坤宁宫虽显冷清,但毕竟是中宫所在,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负责此事的是一位姓钱的掌事姑姑,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容严肃,眼神精明。她显然已经听张嬷嬷提前通过气了,但看到沈未晞如此年轻,还是个浣衣局的最低等宫女时,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张嬷嬷,此事关系重大,你确定这丫头能行?”钱姑姑的语气带着怀疑。 张嬷嬷连忙赔笑:“钱姑姑放心,这丫头家传的手艺,昨儿个已经用边角料试过了,效果您也看了,确实有效!死马当活马医,总比……总比没法子强不是?” 钱姑姑沉吟片刻,又仔细打量了沈未晞几眼。沈未晞始终低眉顺眼,一副恭顺胆小的模样,但不知为何,钱姑姑却从她那过于平静的姿态里,感觉到一丝异样。这丫头,似乎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罢了,既然你担保,那就试试吧。”钱姑姑最终点了点头,吩咐一个小宫女带沈未晞去偏殿一处空置的房间,准备了所需的工具和稀释的醋水,并严厉警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是有半点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沈未晞谢过恩,跟着小宫女去了偏殿。她知道,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开始小心翼翼地清洗那匹华美却带着污渍的锦缎。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力度恰到好处,仿佛对待的不是一匹布料,而是一件稀世珍宝。时间一点点过去,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上擦。她知道,这不仅是在洗去污渍,更是在洗涤自己通往未来的道路。 当最后一处黄渍在酸性的醋水中悄然褪去,整匹锦缎恢复光洁如新时,一直紧绷着神经站在旁边的张嬷嬷和偷偷前来查看的钱姑姑,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钱姑姑上前仔细查验了一遍,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不错,果然恢复如初了。张嬷嬷,你这次算是立了一功。” 张嬷嬷喜形于色,连声道:“都是托姑姑的福,也是这丫头手艺好。”她说着,暗中掐了沈未晞一把,示意她赶紧讨赏。 沈未晞却只是深深一福,声音平稳而清晰:“能为皇后娘娘分忧,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居功。” 钱姑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嗯,不骄不躁,是个懂规矩的。张嬷嬷,这丫头不错,以后若有类似的差事,或许还能用得上。” 这句话,看似平常,却是一个重要的信号。意味着沈未晞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了坤宁宫——这个虽然失势但名义上仍是后宫之主的宫殿——的视野。 回浣衣局的路上,张嬷嬷心情大好,对沈未晞的态度和蔼了许多,甚至还破天荒地许诺会给她换个轻松点的差事。 沈未晞依旧是那副恭顺怯懦的样子,一一应下。但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坤宁宫的锦缎风波平息了,她成功地利用这次危机,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和一个潜在的、通往更高处的跳板。然而,她知道,柳绵绵绝不会就此罢休,前方的路只会更加艰险。 但无论如何,她这株从浣衣局污浊泥泞中重新萌芽的幽兰,已经悄然探出了第一片枝叶,开始汲取养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第4章 暗香浮动 锦缎一事的风波,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浣衣局漾开的涟漪很快便消散于无形。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冰冷、疲惫、压抑。只是,水面之下,某些东西已悄然改变。 张嬷嬷对沈未晞的态度,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她依旧指派活计,嗓门也未见减小,但那目光中审视与估量的意味,远多于从前的纯粹苛责。偶尔,她甚至会皱着眉,将沈未晞叫到一旁,指着某件需要特殊处理、料子稍显金贵的衣物,含糊地问一句:“这个……你看该如何处置?” 沈未晞心知肚明。张嬷嬷是将她当成了一个不寻常的“工具”,一把或许能解开某些棘手难题的钥匙。她乐于扮演这个角色,每次解答都显得谨慎而谦卑,引用的无非是“家乡老辈人说的土方子”或“偶然听来的偏门窍门”,既展示了价值,又将自己藏匿于“偶然”与“侥幸”之后,不露丝毫锋芒。 这番作态,反而更让张嬷嬷觉得她深浅难测,那点倚赖之心,便在不知不觉中又加重了几分。沈未晞借此,不仅换得了稍许轻省的活计,更重要的,是赢得了一丝喘息和观察的空间。 其他宫女们窃窃私语的内容,也悄然变了风向。春杏的名字渐渐无人提及,取而代之的是对沈未晞那份“好运道”的猜测与嫉妒。唯有小怜,依旧像只胆怯的雏鸟,默默跟在沈未晞身后,偶尔递上一碗温水,或是将她浆洗好的衣物抢着晾晒。沈未晞默许了这份靠近,有时会将自己省下的半块干粮塞给小怜。在这冰冷彻骨的深渊里,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或许能在未来结成意想不到的善缘。 这日,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宫女们正埋头劳作,浣衣局那扇平日里少有外人踏足的木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年纪不大,面容白净,眼神却带着内廷底层中人特有的机警与谨慎。他并未高声宣呼,而是目光一扫,径直走向正在监工的张嬷嬷,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 张嬷嬷先是愕然,随即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哈腰。待小太监转身离去,她直起身,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正在晾晒衣物的沈未晞身上,眼神复杂难辨。 “沈未晞,”张嬷嬷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过来。” 沈未晞放下手中的活计,心中微凛,快步上前:“嬷嬷有何吩咐?” 张嬷嬷上下打量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个沉默寡言的宫女:“收拾一下,随我去趟毓秀宫。” 毓秀宫?沈未晞的心猛地一沉。那不是如今正得圣心、风头无两的柳才人——柳绵绵的居所吗?她为何会突然召见一个浣衣局的宫女?是锦缎之事的风声走漏,引起了柳绵绵的注意?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瞬间闪过脑海,沈未晞面上却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解:“毓秀宫?柳才人?奴婢……奴婢身份卑微,怎敢……” “哪那么多废话!”张嬷嬷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是柳才人身边的得意人,芳草姑娘亲自派人来传的话,指名要见你。说是才人得了一副极难得的苏绣屏风,不小心污了一角,尚功局的人都束手无策,听闻你有些偏方,特来相请。” 苏绣屏风?污了一角?沈未晞几乎要冷笑出声。这借口找得何其拙劣,又何其符合柳绵绵那种故作姿态、又要显摆她“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风格。这分明是一场试探,一场来自那个穿越女配的、充满恶意的窥探。 去,无疑是踏入龙潭虎穴。柳绵绵绝非善类,其心思诡谲,远超常人想象。 不去?那就是公然违抗才人的命令,张嬷嬷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进退维谷之间,沈未晞反而冷静下来。怕有何用?既然避不开,那就迎上去。正好,她也想亲眼看看,这个前世将她置于死地的女人,如今是何等得意模样!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奴婢遵命。”沈未晞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顺。 她仔细整理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将几缕散落的发丝仔细抿回鬓角,确保自己看起来卑微、恭顺,却又整洁得不失体统。这才低着头,跟着神色有些紧张的张嬷嬷,踏出了浣衣局的门槛。 毓秀宫与坤宁宫的庄重清冷截然不同。尚未走近,便已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生机”与“新意”。宫墙似乎新粉刷过,颜色鲜亮。院中移栽了不少反季节的花草,虽在寒冬显得有些娇弱,却也别具一格。往来宫人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与其他宫苑不同的、略显张扬的精气神。 通传之后,沈未晞和张嬷嬷被引至偏殿等候。殿内陈设精巧,多宝格上摆着不少奇巧玩意儿,有些甚至是沈未晞前世也未曾见过的样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暖香,与坤宁宫的檀香迥异。 不多时,环佩叮咚,一个穿着水红色绫袄、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与伶俐的大宫女走了进来,正是柳绵绵的心腹,芳草。 她目光在沈未晞身上一扫,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语气却故作温和:“这位就是浣衣局的沈姑娘?抬起头来瞧瞧。” 沈未晞依言抬头,目光迅速与芳草对视一瞬,便又谦卑地垂下。只这一眼,她已看清芳草眼中那抹隐藏的敌意与好奇。 “果然是个齐整人儿。”芳草轻笑一声,意味不明,“才人那副宝贝屏风,就在里面,随我来吧。” 张嬷嬷想跟上,却被芳草一个眼神制止:“张嬷嬷在此稍候便是,才人喜静,不喜人多喧哗。” 张嬷嬷只得讪讪止步,担忧地看了沈未晞一眼。 沈未晞独自跟着芳草走进内室。内室温暖如春,装饰得更加精致,甚至有些不符合宫廷规制的奢靡。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临窗摆放的那副巨大的双面苏绣屏风。绣的是喜鹊登梅图,针脚细腻,色彩鲜活,确是不可多得的精品。然而,在右下角,有一块明显的、深褐色的污渍,像是泼洒了茶水或药汁,异常刺眼。 屏风旁,坐着一个身着浅碧色宫装女子。她并未梳着繁复的发髻,只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玉簪,容颜清丽,气质娇弱,眉宇间却流转着一抹与这时代闺秀不同的、灵动甚至略带挑衅的神采。 正是柳绵绵。 沈未晞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无尽的恨意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平静。她死死掐住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依照宫规,深深地跪拜下去:“奴婢沈未晞,叩见柳才人。” 柳绵绵并未立刻叫起,而是用一种带着笑意的、却冰冷的目光,细细打量着跪伏在地的沈未晞。那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滑过她的脊背。 “哦?你就是那个会洗锦缎的宫女?”柳绵绵的声音娇柔悦耳,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玩味,“起来回话吧。” “谢才人。”沈未晞谢恩起身,依旧低眉顺眼,不敢直视。 “瞧瞧这屏风,”柳绵绵用纤纤玉指点了点那污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与惋惜,“本是皇上赏的,我心爱得紧,谁知底下人毛手毛脚,竟给污了这样一大块。尚功局的绣娘们都说没法子,说是这苏绣娇贵,强洗反而会毁了绣线和底色。听说你有些特别的法子,不知……可能替本才人解这燃眉之急?” 沈未晞缓步上前,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凑近那污渍,仔细嗅了嗅,又用指尖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污渍边缘。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蜜糖的气味传入鼻尖。 是了。这绝非普通的茶渍或药渍。这气味,分明是柳绵绵自己惯用的、据说是她“独创”的某种养颜蜜露的味道。这污渍,十有**是她自己故意泼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她沈未晞引来,一探究竟。 好一招投石问路!沈未晞心中冷笑。若她看不出蹊跷,胡乱清洗,毁了屏风,便是大罪。若她看出了,并且成功洗掉了,则证明她确实“不同寻常”,更会引起柳绵绵的警惕和进一步的算计。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招毒计。 沈未晞退后一步,依旧垂着头,语气惶恐而谨慎:“回才人,这污渍……气味特殊,似非寻常茶水。苏绣确实娇贵,尤其是这彩线,若用寻常皂角或碱水,极易褪色。奴婢……奴婢需得知道究竟是何种污物,才能斟酌法子。” 柳绵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哦?你倒是个仔细的。不过是前几日不小心,泼了些本才人调制的养颜汤药罢了。怎么,这你也闻得出来?” “奴婢不敢妄断,只是隐约觉得气味不同于寻常。”沈未晞心中更加确定,她沉吟片刻,似乎在苦苦思索,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才人恕罪,奴婢斗胆……此类混合了草药与蜜糖的污渍,若用强酸或强碱,的确会损伤绣品。或可……尝试用温热的低浓度酒精度轻轻擦拭,酒精挥发快,或能带走部分油性污垢而不伤底色。但此法亦需极度小心,且未必能完全去除……” 她给出的,是一个看似合理、实则留有极大余地的方案。酒精擦拭,对某些油渍有效,但对柳绵绵这故意制造的、成分复杂的污渍,效果恐怕有限。她既展现了能力,又未将话说满,更隐晦地点出“需知污物成分”的关键,将皮球轻轻踢了回去。 柳绵绵盯着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目光变得幽深。她没想到,这个看似卑微怯懦的小宫女,竟能如此镇定,且一语道破关键。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浣衣局宫女该有的见识和沉稳。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甜腻的暖香静静流淌。沈未晞能感觉到柳绵绵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良久,柳绵绵才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却听不出多少暖意:“罢了,看来此事确实棘手。你既有此心,便按你的法子,小心试试吧。芳草,去取些淡酒来。” 沈未晞心中凛然。柳绵绵这是不依不饶,非要看她动手不可了。她恭敬应下,接过芳草取来的、稀释过的酒液和柔软的棉布,走到屏风前。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她必须演好这场戏,既要让污渍有所改善,以示能力,又不能完全清除,以免引来更大的猜忌。这其间的分寸拿捏,关乎生死。 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所有杂念,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开始了一场如履薄冰的表演。温热的手指蘸取少许酒液,以一种极其轻柔、仿佛羽毛拂过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团刺目的污渍…… 第5章 步步惊心 指尖触及微温的酒液,再落到冰凉滑腻的苏绣丝线上,沈未晞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她能感觉到柳绵绵和芳草的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锥子,钉在她的脊背上。 她并未急于擦拭污渍中心,而是先在不甚起眼的边缘处,用极轻柔的力道试探。棉布掠过,带走些许表面的浮尘,那深褐色的污渍边缘似乎略微晕开了一点点,颜色也仿佛淡了一丝,但又像是光线错觉。 沈未晞心中冷笑。这污渍果然不是寻常之物,柳绵绵定然是用了某种不易清除的混合脂膏,故意刁难。她放缓动作,显得更加小心翼翼,每一次擦拭都只覆盖极小的一块面积,并且不断更换棉布干净的角落,避免二次污染。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棉布与绣面极轻微的摩擦声,以及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声响。沈未晞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上擦,只是专注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污渍的面积似乎并未缩小多少,但整体颜色看上去却不再那么突兀刺眼,仿佛被均匀地晕染开,与周围绣品的底色融合了些许,不再是一块死板的斑块。当然,若仔细看去,痕迹依然明显。 沈未晞停下手,后退一步,朝着柳绵绵深深一福,声音带着疲惫与惶恐:“回才人,奴婢尽力了。这污渍……性子奇特,酒精度也只能略微淡化,无法根除。若再强行擦拭,只怕会损伤绣线光泽。奴婢……奴婢无能,请才人恕罪。”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将“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污渍的奇特,而非自己方法有误。 柳绵绵站起身,袅袅娜娜地走到屏风前,伸出保养得宜的纤指,轻轻抚过那块被处理过的污渍。她的指尖在绣面上流连片刻,眼神变幻不定。 的确,污渍还在,但那种生硬的“泼溅感”消失了,变得像是绣品本身经年累月形成的一处自然旧痕,不仔细看,甚至不易察觉。这份“淡化”与“融合”的手法,远比彻底清除更需要技巧和耐心。这个沈未晞,果然不简单。 芳草在一旁低声道:“才人,看来这丫头也就这点本事了,到底是浣衣局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柳绵绵却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在低眉顺眼的沈未晞身上,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罢了,能处理成这样,已属难得。至少看着不那么碍眼了。看来,你确实有些巧思。” 沈未晞心中警铃大作。柳绵绵这话,绝非单纯的夸奖。 果然,柳绵绵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却暗藏机锋:“说起来,你一个浣衣局的宫女,懂得倒是不少。连本才人这特制的汤药气味都能辨出几分,还会用酒精度来处理绣品……这些,可不是寻常人能知道的。你入宫前,家中是做什么的?” 来了。沈未晞心知这是必过的拷问。她依旧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怀念:“回才人,奴婢……奴婢家中本是清河郡一介书香门第,家父是落魄秀才,以教书为生。奴婢幼时,家中尚有几分薄产,也曾请过教养嬷嬷,学过些女红识得几个字……后来家道中落,父亲病故,奴婢才不得已入宫……这些微末见识,多是幼时听家中老仆或嬷嬷闲聊时记下的,让才人见笑了。” 她将一切推给“落魄书香门第”和“幼时记忆”,合情合理,既能解释她的与众不同,又不会过于惹眼,更透着一股身世飘零的凄楚,容易引人“同情”。 柳绵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落魄秀才的女儿?倒是能对上几分气质。但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应对自如,却绝非一个普通落魄户能教养出来的。 “原来如此,倒是个可怜见的。”柳绵绵语气软了几分,仿佛真的生出了几分怜悯,“在这浣衣局,怕是埋没了你。若你愿意,本才人倒是可以向内务府说项,将你调来毓秀宫当差,总好过在那苦寒之地磋磨。” 芳草闻言,惊讶地看了柳绵绵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沈未晞心中冷笑更甚。调来毓秀宫?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拿捏吗?只怕是请君入瓮,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如今羽翼未丰,绝不可与这毒蛇离得太近。 她立刻露出受宠若惊却又万分惶恐的神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才人恩典,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奴婢粗手笨脚,只会些浆洗的粗活,实在不敢玷污才人的毓秀宫。且张嬷嬷对奴婢有管辖之责,奴婢不敢擅自离弃。求才人体谅!” 她以自贬和规矩为由,委婉又坚决地拒绝了。既全了柳绵绵的面子,又表明了自己安分守己的态度。 柳绵绵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幽深,最终化作一声轻笑:“罢了,你既念着旧主,本才人也不便强求。起来吧。” “谢才人体谅。”沈未晞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起身,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与柳绵绵这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步步惊心。 “今日辛苦你了。”柳绵绵示意芳草,“芳草,看赏。” 芳草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递给沈未晞,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赏赐不轻不重,符合才人的身份,也带着一种施舍的意味。 沈未晞恭敬接过,再次谢恩。 “日后若本才人这里再有类似的难处,少不得还要劳烦你。”柳绵绵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能为才人分忧,是奴婢的福分。”沈未晞谦卑应下。 从毓秀宫出来,寒风一吹,沈未晞才觉得浑身发冷。张嬷嬷早已等得焦急,见她出来,连忙上前,压低声音问:“怎么样?没出什么岔子吧?” 沈未晞摇了摇头,将那个荷包递给张嬷嬷:“才人赏的,奴婢不敢擅专,请嬷嬷代为收着,分给局里的姐妹也好。” 张嬷嬷接过荷包,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对沈未晞的“懂事”颇为满意,语气也热络了些:“算你是个知趣的。柳才人……没为难你吧?” “才人很是和气,只是问了些清洗的细节。”沈未晞轻描淡写,绝口不提其中的凶险。 回到浣衣局,已是傍晚。小怜见她回来,悄悄塞给她一个尚且温热的杂面馒头,小声道:“未晞姐姐,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个给你。” 沈未晞看着小怜那清澈中带着担忧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她接过馒头,低声道:“谢谢。” 坐在冰冷的通铺上,啃着硬邦邦的馒头,沈未晞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柳绵绵已经注意到了她,虽然暂时被她搪塞过去,但以柳绵绵多疑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然而,危机之中也蕴藏着机遇。经此一事,她在张嬷嬷心中的分量更重,甚至间接获得了柳绵绵那边一种诡异的“认可”。这让她在浣衣局这个小泥潭里,拥有了更多辗转腾挪的空间。 她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尽快强大起来。坤宁宫那条线,要抓紧。张嬷嬷这边,也要继续巩固。还有小怜……或许,可以开始慢慢引导,培养一个真正的自己人。 夜色渐深,浣衣局里响起了宫女们疲惫的鼾声。沈未晞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冰冷的月光,脑海中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她知道,自己就像走在一条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上,四周迷雾重重,脚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她没有退路,唯有向前。 步步惊心,亦要步步为营。这幽兰,只有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上,才能绽放出最绝世的芬芳。 第6章 炭火余温 毓秀宫之行后的几日,浣衣局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古井,表面的涟漪散去,内里的涌动却只有沈未晞自己知晓。张嬷嬷待她愈发不同,虽谈不上亲近,但那层居高临下的苛责淡了许多,偶尔分配活计时,甚至会带着商量的口吻:“那批送去给侍卫营的冬衣,你看是照旧用皂角,还是按你上回说的,加点松针水更去汗味?” 沈未晞自是谦卑应答,给出的建议也总是稳妥且见效,越发坐实了“手艺巧思”的名声。那包碎银子,张嬷嬷果然拿出部分分赏了下去,虽到每个宫女手中不过几枚铜钱,却也足以让众人看向沈未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的羡慕,少了几分从前的轻视。 小怜依旧是她沉默的影子,只是这影子如今多了几分活气。沈未晞有意无意地,会让她帮忙递送些浆洗好的衣物去不远的针工局,或是去内务府的杂物库领些份例的皂角炭火。这些差事虽仍辛苦,却比终日泡在冰水里强上许多,也能让这怯懦的小宫女有机会接触浣衣局外的天地,听些零碎消息。 天色阴霾,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吹得人脸颊生疼。小怜从内务府领炭回来,小脸冻得青白,却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凑到正在缝补一件旧棉袄的沈未晞身边,压低声音道:“未晞姐姐,我方才听说了一桩大事!” 沈未晞手指不停,针尖在粗布上灵巧穿梭,头也未抬,只轻轻“嗯”了一声。 小怜见她反应平淡,有些着急,声音更低了:“是真的!听说……听说皇上在御花园赏雪时,偶遇了柳才人,柳才人当时正带着宫女堆雪人儿,还念了几句特别应景的诗,皇上龙心大悦,当时就晋了柳才人为贵人了呢!” 针尖微微一顿。沈未晞抬起眼,看向小怜:“堆雪人?念诗?”这倒确是柳绵绵能做出来的事,用这种不符合宫规、却显得“天真烂漫”的举动来吸引皇帝注意。 “是啊!”小怜用力点头,眼中闪着对高位妃嫔生活的向往,“听说是首特别新奇的诗,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皇上夸赞说有林下之风,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格局……” 沈未晞心中冷笑。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自然是好诗,只是由柳绵绵这般“借用”,用来争宠,实在是对诗家的亵渎。萧景珩果然吃这一套,喜欢这种看似超脱世俗的“才情”。 柳绵绵晋位贵人,速度比前世似乎还要快上一些。看来,她那些“现代”手段,在初期的确无往不利。这意味着,柳绵绵的势力会更快膨胀,对自己的威胁也更大。 “哦,那是柳贵人的造化。”沈未晞语气平淡,重新低下头缝补,仿佛这只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宫闱闲谈,“这些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听过便忘了罢。” 小怜见她如此,也收敛了兴奋,讷讷道:“我知道了,姐姐。”她安静了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道,“对了,姐姐,我去领炭时,听到内务府的两个公公在悄悄说话,好像……好像坤宁宫那边,炭火供应不足,皇后娘娘染了风寒,病了呢……” 坤宁宫?炭火不足?沈未晞的心猛地一紧。孟皇后虽失势,但毕竟是中宫,内务府竟敢如此克扣用度?是柳贵人暗中指使,还是内务府那帮奴才见风使舵? 无论是哪种可能,这对沈未晞而言,却是一个机会——一个向坤宁宫进一步示好、展现价值的机会。 她停下针线,沉吟片刻,对小怜道:“这话你可千万别再对旁人提起。” 小怜连忙保证:“我晓得轻重,只告诉了姐姐一人。” 沈未晞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她记得前世此时,孟皇后确实病过一场,似乎还病得不轻,后来是用了什么方子才缓过来?她努力回忆着,似乎是……一种用常见药材配伍的、药性温和的驱寒汤?对了,是“姜枣苏叶饮”,用料简单(生姜、红枣、紫苏叶),功效却不错,尤其适合体虚受寒之人。 她如今人微言轻,自然无法直接献药。但或许,可以通过白芷姑姑…… 机会很快就来了。隔日下午,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浣衣局的活计基本停摆,宫女们都被允许在屋里躲避风雪。张嬷嬷却顶着雪来到沈未晞和小怜同住的耳房,脸色有些古怪:“沈未晞,坤宁宫的白芷姑姑派人来,说皇后娘娘念你上次打理经幡用心,恰逢年下,赏你一些针线布料,让你去谢恩。” 沈未晞心中一动,立刻起身:“是,奴婢这就去。” 再次来到坤宁宫,氛围比上次更加清冷。宫人们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印证了小怜听来的消息。 白芷姑姑在暖阁外间见了她,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她示意小宫女拿出一匹普通的湖绉和几色丝线,算是赏赐。 沈未晞恭敬谢恩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趁着小宫女退下的间隙,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白芷姑姑,声音压得极低:“姑姑,奴婢斗胆……方才进来时,闻得宫中有药气,可是娘娘凤体欠安?” 白芷姑姑眼神一厉:“这不是你该问的!” 沈未晞连忙跪下,语气带着真诚的担忧:“奴婢不敢打探!只是……只是奴婢幼时家母体弱,每逢寒冬必犯咳疾,家中一位远亲郎中所授的一道食疗方子,甚是温和有效。用料也寻常,不过是生姜、红枣、紫苏叶三味,煎水代茶饮,能驱寒发汗,缓解风寒初起之症。奴婢想着……若是娘娘不嫌弃,或可……或可让太医斟酌一二……” 她将方子说成是“远亲郎中所授”、“食疗方子”、“让太医斟酌”,既表达了心意,又充分避嫌,显得极为稳妥。 白芷姑姑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宫中太医自是手段高超,但皇后此病来得急,又因炭火不足受了寒气,太医开的方子药性稍猛,皇后服后呕吐不止,反而更见虚弱。这宫女所说的方子,听起来确实温和,或许……可作权宜之计? 更重要的是,这宫女在此时献方,是巧合,还是……她知道了坤宁宫的窘境?若是后者,这宫女的心思,可就深了。 “你倒是有心。”白芷姑姑语气听不出喜怒,“起来吧。方子我记下了,会禀明娘娘。至于用与不用,自有娘娘和太医定夺。” “是,奴婢明白。”沈未晞起身,知道话已点到,多说无益,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她并不指望这小小的方子能立刻换来什么,这只是一个姿态,一个向坤宁宫表明“我有所用,且心向于此”的姿态。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能让人记住。 回到浣衣局时,雪下得更大了。沈未晞将那匹湖绉和丝线收起,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思绪却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和不可测的未来。 柳绵绵晋位,风头正劲。坤宁宫式微,举步维艰。自己身处这漩涡的最底层,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那姜枣苏叶饮,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能激起多大的涟漪,尚未可知。 但她相信,只要种子播下,总有发芽的一天。就如同这寒冷的冬夜,炭火虽只剩余温,却也能支撑着熬到天明。 她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多的谨慎,以及……一个真正能让她跳出浣衣局的机会。这个机会,或许就在不久之后。她记得,前世差不多就在这个冬天将尽的时候,宫中似乎发生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与御前有关…… 沈未晞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而坚定的光芒。她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第7章 御前风波 年关将近,宫中的气氛却并未因节庆而热闹多少,反而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更添了几分肃杀。寒风卷着残雪,扑打在浣衣局低矮的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未晞近日有些心神不宁。她反复推算着前世的记忆碎片,如果没记错,就在这腊月将尽之时,御前似乎出过一桩不大不小的纰漏,与一件龙袍的熏香有关。具体细节她已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有位御前的宫女或太监因此受了责罚。 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个能让她名字传入御前的机会,哪怕只是最微末的、间接的方式。但风险同样巨大,御前之事,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她如同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赌徒,知晓前方可能有宝藏,却看不清脚下的陷阱。 这日清晨,天色未明,宫女们正瑟缩着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浣衣局那扇破旧木门却被急促地敲响。开门一看,竟是两个面生的、身着靛蓝色宫装的高级太监,神色严肃,通身带着一股内廷上位者的威压。 “谁是管事?”为首的那个太监嗓音尖细,目光如电。 张嬷嬷连滚带爬地迎上去,满脸堆笑:“奴婢就是,给公公请安。不知二位公公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那太监并不看她,目光在院子里一众惶恐的宫女身上扫过,冷声道:“奉御前裘总管之命,前来查问。三日前,由浣衣局浆洗熏香后送返御前的一批衣物中,皇上常穿的一件常服龙袍,其上所熏的龙涎香气息有异,闻之令人头晕。裘总管命我等彻查,浣衣局经手之人,一个不许漏过!”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龙袍!熏香有异!这可是天大的干系!张嬷嬷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公明鉴!浣衣局只负责浆洗,熏香之事向来是由尚衣监负责,奴婢们万万不敢插手啊!” “浆洗之后,是否经你等之手整理查验?”太监厉声问道。 “是……是经过……”张嬷嬷冷汗涔涔,“可奴婢们只是检查有无污渍破损,熏香之事,实在不懂啊……” “哼,有无嫌疑,查过便知!”太监一挥手,“将所有三日前经手过御前衣物的人,统统带出来!” 院子里顿时一片哭嚎和辩解声。沈未晞心中凛然,果然来了!她努力回忆,那件龙袍……似乎问题并非出在熏香本身,而是……浆洗时用的某种东西,与龙涎香发生了奇特的反应,产生了异味?是什么来着?她前世隐约听人提过一句,好像是……皂角?不对,皂角常用。是了!是松针!有些宫苑冬日浆洗厚重衣物,会添加松针水以求清香去味,但松针的气味若与龙涎香混合,在特定温度下,似乎会产生一种令人不适的闷香! 而三日前,因为张嬷嬷抱怨御前送来的衣物汗味重,她确实“无意”中提起过,可加少许松针水试试……当时张嬷嬷觉得有理,便吩咐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沈未晞想通了关键。风险与机遇并存!她必须站出来,但不能直接认罪,那等于找死。她要引导,要将一场祸事,转化为一场展现能力的“机缘”! 就在太监准备抓人之际,沈未晞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跪倒在张嬷嬷身侧,声音清晰却带着颤抖:“公公容禀!奴婢……奴婢或许知道缘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张嬷嬷惊愕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那太监眯起眼,打量着这个突然出声的小宫女:“哦?你知道?说来听听。” 沈未晞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却努力保持镇定:“回公公,三日前浆洗御前衣物时,因……因衣物汗气较重,嬷嬷吩咐尝试添加少许松针水以求清香。奴婢猜想……是否……是否是那松针的气味,与龙袍上所熏的龙涎香……相冲相克,故而产生了异味?” 她的话音刚落,那太监脸色微微一变。他是御前的人,对香料之物自是比常人懂得多些。松针与龙涎香……这说法,并非没有可能!而且,这宫女并非认罪,而是提出了一个合理的“猜想”,这性质便大不相同了。 “松针水?”太监看向张嬷嬷,“确有此事?” 张嬷嬷此刻已是六神无主,见沈未晞将责任引到了“松针水”上,而这添加松针水的建议又确实是自己采纳的,连忙顺着话头道:“是……是奴婢想着让衣物闻着清爽些,才……才让她们试试的……奴婢该死!奴婢不知会冲撞了御香啊!”她一边说,一边磕头,将“主使”的责任揽了过去,毕竟比起“蓄意破坏龙袍”,这“无知冲撞”的罪名要轻得多。 太监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在沈未晞身上:“你一个浣衣局宫女,怎会懂得香料相克之理?” 沈未晞心中早已备好说辞,垂下眼睑,语气带着几分追忆与感伤:“回公公,奴婢家中未败落时,也曾……也曾有过几分体面,家中女眷偶用熏香。奴婢曾听一位见过世面的老嬷嬷提及,说香料之物,虽各自芬芳,但若混合不当,便如药材相克一般,反生异味甚至毒性……故而奴婢方才大胆猜测……” 她再次将缘由推给“过往的家世”和“老嬷嬷的闲谈”,合情合理。 那太监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但沈未晞始终是一副惶恐又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柔弱模样,看不出丝毫作伪。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小太监吩咐道:“去,取些松针和龙涎香来,当场一试!” 很快,东西取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少量松针煮沸取水,与龙涎香碎末靠近炭火微微加热,果然,一股类似当日描述的、令人胸闷的异味隐隐散发出来! “果然如此!”那太监脸色一松,随即又板起脸,对张嬷嬷斥道,“糊涂!御前之物,也敢胡乱添加东西!这次幸亏发现得早,若真让皇上穿了,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张嬷嬷磕头如捣蒜:“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太监又看向沈未晞,眼神复杂:“你倒是机灵,若非你点破,只怕还要大费周章。不过,此事你亦有提醒不周之过!”他这话,已是将主要罪责定在了张嬷嬷的“糊涂”上,而对沈未晞,则轻描淡写地归为“提醒不周”。 “奴婢有罪!”沈未晞立刻叩首。 “罢了!”太监一甩拂尘,“张嬷嬷御下不严,疏忽职守,罚俸半年,以儆效尤!至于你……”他顿了顿,“念在你尚能明辨事理,便不予重罚。日后当更加谨慎!” 一场可能席卷整个浣衣局的风波,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平息了。御前的太监带着人离去,院子里死里逃生的宫女们纷纷瘫软在地,看向沈未晞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张嬷嬷被人搀扶起来,脸色依旧惨白,她看着沈未晞,眼神复杂难言。这次,又是这个沈未晞,看似将她推到了前面顶罪,实则却是用一种巧妙的方式,化解了一场更大的灾难,保住了她的管事之位,甚至……保住了她的性命。 “你……”张嬷嬷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这次……多亏你了。” 沈未晞谦卑地低下头:“奴婢不敢当,是嬷嬷洪福齐天。” 她知道,经此一事,她在张嬷嬷心中的地位将彻底改变。从一件有用的工具,变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甚至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智囊”。而她的名字,想必也会随着那御前太监的回禀,隐隐传入某些高位者的耳中,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回到冰冷的耳房,小怜紧紧抓着沈未晞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姐姐,刚才吓死我了……” 沈未晞拍了拍她的手,没有说话。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阴霾的天空,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更深的警惕。 御前风波暂息,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条更危险的河流。柳绵绵、坤宁宫、御前……各方势力的目光,或许已经开始若有若无地扫过这最底层的浣衣局。 她这株幽兰,必须更快地生长,在风雪彻底将她淹没之前,找到那片可以依托的崖壁。 第8章 寒梅暗香 御前的风波如同腊月里的一阵疾风,吹皱了浣衣局这潭死水,旋即又被更深的严寒冻结。表面一切如旧,冰水、劳作、呵斥,日复一日。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张嬷嬷待沈未晞,已不再是简单的倚重或忌惮,而是一种近乎讨好的谨慎。分派活计时,总会先瞥一眼沈未晞的神色,言语间也带上了商量的口吻,甚至将浣衣局一部分物资的登记、分发琐事,也默许般地交到了沈未晞手中。这微末的权力,却让沈未晞在浣衣局内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行动自由。 她并未张扬,反而愈发低调。将份例的皂角、炭火分配得公平合理,对昔日欺压过她的人也不动声色,只偶尔在张嬷嬷为某些“疑难杂症”发愁时,才“偶然”想起某个“土方”,轻描淡写地指点一二。她像一株真正耐寒的植物,在冰雪下悄然伸展根系,汲取着每一分可利用的养分。 小怜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也是她伸向外的触角。这丫头虽胆小,却胜在忠心且不易引人注意。沈未晞教她认些简单的字,记些物品名目,让她负责与内务府低阶太监的日常交接。小怜感恩戴德,做事越发尽心,偶尔带回的零星消息,也渐渐有了条理。 这日晌后,难得的冬日暖阳穿透云层,给冰冷的院落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小怜从内务府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压不住的兴奋,凑到正在清点皂角数量的沈未晞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姐姐,我听说,坤宁宫那边,皇后娘娘的风寒大好了!” 沈未晞拨弄皂角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 小怜继续道:“听说是用了太医新拟的方子,药性温和,娘娘服用后不再呕吐,这几日都能起身喝些粥了。白芷姑姑心情很好,还赏了坤宁宫上下每人一串祈福钱呢!”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还隐约听到内务府的人议论,说……说皇后娘娘病中,好像还念叨过一句,说那姜枣茶……甚是暖心……” 姜枣茶!沈未晞心中一动。她献上的方子虽简单,但看来,白芷姑姑确实采用了,并且效果不错。孟皇后那句“甚是暖心”,恐怕不单单指茶饮本身,更有一丝对她这个献方之人的念及。这无声的肯定,比任何赏赐都来得珍贵。 “皇后娘娘凤体安康,是六宫之福。”沈未晞语气平静,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坤宁宫这条线,不能断。孟皇后病愈,或许正是她进一步靠近的机会。但主动凑上去,反而落了下乘,需得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她将清点好的皂角交给小怜去分发,自己则借口要去查看后院晾晒的衣物,走出了嘈杂的工棚。后院比前院更显荒凉,残雪未融,枯枝败叶堆积在墙角。然而,就在那堵斑驳的宫墙根下,竟有一株瘦弱的梅树,枝头疏疏落落地绽开了几朵淡红的花苞,在凛冽寒风中微微颤抖,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冷香。 沈未晞驻足梅前,看着那在逆境中顽强绽放的花朵,心中感慨万千。这株寒梅,何尝不似她如今的处境? 正当她出神之际,身后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这梅花,今年倒是开得早。” 沈未晞心中一惊,迅速收敛心神,转身福礼:“嬷嬷。”来人竟是张嬷嬷。她今日未穿管事服色,只着一件半旧的棉袍,脸上带着少见的疲惫和一丝落寞,目光也落在那株梅树上,神情复杂。 “起来吧。”张嬷嬷摆摆手,走到梅树旁,伸出粗糙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娇嫩的花苞,叹了口气,“这树还是多年前一位被贬至此的老宫女种下的,人都没了,树却还在年年开花。” 沈未晞垂首而立,没有接话。张嬷嬷今日似乎格外不同,像是卸下了平日的伪装,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沈未晞,”张嬷嬷忽然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是个聪明人,比春杏,比这院子里所有人都聪明。嬷嬷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在这宫里见惯了沉浮。有些话,我也不妨对你直说。” 沈未晞心念电转,面上依旧恭顺:“嬷嬷请讲,奴婢谨记。” 张嬷嬷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御前那件事,表面上是过去了。但裘总管那个人,心眼比针尖还小。我罚了半年俸禄是小,只怕他心中已记下了浣衣局这笔账。还有毓秀宫那位……”她提到柳贵人时,语气明显带着忌惮,“她如今圣眷正浓,又是个心思活络的,上次召见你,绝非偶然。你如今看似得了些好,实则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这番话,推心置腹,却又暗含警告。沈未晞明白,这是张嬷嬷在向她示好,也是在提醒她,她们如今某种程度上已是利益共同体。 “奴婢明白嬷嬷的苦心。”沈未晞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奴婢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求在这浣衣局有一席安身之地,能为嬷嬷分忧。至于其他,奴婢人微言轻,只想本分度日。” “本分度日?”张嬷嬷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在这宫里,想本分度日,谈何容易!尤其是你这样的……”她话未说尽,转而道,“坤宁宫那边,你既然搭上了线,便要好生维系。皇后娘娘再如何,也是中宫正统,关键时刻,或许能保你一命。总比……毓秀宫那边要靠得住些。” 沈未晞心中了然。张嬷嬷这是在为她指点迷津,或者说,在为她们共同的未来铺路。依附坤宁宫,固然风险不小,但比起喜怒无常、根基未稳的柳绵绵,以及睚眦必报的御前总管,或许是眼下更稳妥的选择。 “奴婢谢嬷嬷指点。”沈未晞深深一福。 张嬷嬷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这浣衣局,终究是池浅王八多,容不下真龙。若有朝一日……你能飞出去,别忘了嬷嬷今日这番话便是。”说完,她不再看沈未晞,转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回了前院。 沈未晞站在原地,看着张嬷嬷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枝头那几朵寒梅,心中五味杂陈。张嬷嬷的这番话,半是真心,半是算计,但却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她在这浣衣局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长了。各方势力的目光已经投注过来,她必须尽快为自己找到下一个落脚点。 坤宁宫……或许,是时候再递出一个信号了。 隔日,沈未晞寻了个由头,将年前浆洗好、一直小心存放的那副绣着梵文《心经》的素色棉布经幡取出,又用那日白芷姑姑赏的湖绉,精心缝制了一个朴素雅致的包装,然后寻到张嬷嬷,禀明想将此物呈送坤宁宫,聊表对皇后娘娘凤体康复的祝贺之意。 张嬷嬷如今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自然无有不允,甚至主动帮她打点了传送之物的小太监。 东西送出去后,便是耐心的等待。沈未晞并不焦急,她知道,有些事,欲速则不达。她依旧每日劳作,暗中观察,教导小怜,如同蛰伏的猎手。 果然,三日后,坤宁宫再次来了人。这次不是白芷姑姑身边的小宫女,而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嬷嬷,自称姓钱,是负责坤宁宫针线房的。她带来了一小盒宫中特制的润手膏,说是皇后娘娘赏赐,感念沈未晞“心灵手巧,虔心向佛”。 赏赐不重,却意义非凡。这代表着坤宁宫正式接纳了她的“心意”,并且给出了积极的回应。 送走钱嬷嬷,沈未晞摩挲着那盒冰凉细腻的润手膏,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寒梅虽小,暗香已动。她这第一步棋,终究是走对了。接下来,便是等待东风,等待那个能让她真正离开浣衣局,踏入更广阔天地的契机。 而她知道,那阵东风,就快要来了。 第9章 东风吹皱 腊月二十三,小年。宫中渐渐有了几分年节的气氛,各宫开始悬挂桃符,洒扫庭除,连带着浣衣局的活计也繁重起来,送洗的多是准备过年穿用的新衣、幔帐等物。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浆洗新布特有的气味,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硫磺味。宫女们依旧劳累,脸上却或多或少带了些许期盼,盼着年节时或许能多得些许赏赐,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 沈未晞的心,却比平日更加沉静,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她知道,按照前世的记忆碎片,那个关键的转折点,就在这几日了。她像一头嗅到猎物气息的母狼,耐心而警惕地等待着。 小怜如今已成了她不可或缺的臂助。这丫头虽仍怯懦,但在沈未晞有意的引导和庇护下,胆子渐渐大了些,也学会了从内务府那些低阶太监、嬷嬷的闲谈中,筛选出有用的信息。 “姐姐,我今日去送浆洗好的宫灯罩子,听尚寝局的两个小宫女嚼舌根,”小怜趁着四下无人,悄声对沈未晞道,“说是御前伺候茶水的云岫姑娘,前两日失手打碎了皇上心爱的一方端砚,被裘总管重责了二十板子,撵去暴室了!” 云岫?沈未晞眸光一闪。她记得这个名字!前世似乎就在这个年关前后,御前确实空缺出了一个茶水的职位,后来是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补上的,那宫女后来似乎……并没有太大作为,但也算是脱离了苦海。难道就是这个契机? “御前伺候茶水的缺儿空出来了?”沈未晞故作不经意地问。 “可不是嘛!”小怜点头,“听说裘总管正头疼呢!年节下御前事务繁忙,茶水上的差事要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又放心的人手。要求可高了,要心思细腻,手脚麻利,懂茶道,还要……还要身家清白,模样周正。” 心思细腻,手脚麻利,懂茶道,身家清白,模样周正……这几个条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沈未晞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前世的她,身为世家贵女,琴棋书画或许不算顶尖,但品茗之道却是自幼熏陶,极为精通。至于其他条件……她沈未晞,哪一样不符合?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机会!这就是她等待的东风!一个能让她直接进入权力中心边缘的机会!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前奉茶宫女,但那是御前!是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之一!比起浣衣局,无异于一步登天! 然而,风险同样巨大。御前规矩森严,裘总管又对她和浣衣局心存芥蒂,柳绵绵更是虎视眈眈。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去,还是不去? 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她重生归来,不就是为了攀上那至高之位吗?岂能因惧怕风险而畏缩不前? “御前的差事……确实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沈未晞压下心中的激荡,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小怜却叹道:“是啊,想想都吓人。不过若是能选上,可是天大的造化呢!再不用在这浣衣局受苦了。”她语气里满是向往,却也知道这造化与自己无缘。 沈未晞不再说话,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如何能让自己的名字,合理地进入裘总管的候选名单?直接毛遂自荐是下下策,只会引人怀疑。必须借力,必须有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注目的渠道。 张嬷嬷?她如今对自己颇为倚重,或许愿意帮她递个话,但张嬷嬷人微言轻,在裘总管面前说不上话,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坤宁宫?白芷姑姑或许有这个人脉,但自己与坤宁宫的关系尚未深厚到可以请求如此重要的举荐,而且坤宁宫举荐的人,裘总管和柳绵绵那边必然会更加警惕。 还有谁?她必须找到一个既能说得上话,又与自己没有明显利害关系,甚至……可能因为此事而受益的人。 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定格在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内务府负责采买茶叶的管事太监,赵德安! 前世她隐约记得,这赵德安似乎与裘总管有些远房亲戚关系,但关系并不密切,且此人贪财,职位不高却有些实权,常利用采买之便中饱私囊。御前茶水空缺,负责供应御茶的赵德安,或许也会受到些压力,如果他能在裘总管焦头烂额之际,“偶然”发现并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岂不是大功一件?而自己,恰好可以成为他的“功劳”!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沈未晞脑中逐渐清晰。她需要一笔钱,需要创造一个“偶然”的机会,更需要一个能让赵德安心动并且认为“安全”的理由。 接下来的两天,沈未晞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默。她暗中将张嬷嬷近来因倚重她而私下赏赐的一些散碎银子,以及柳绵绵上次赏的那点残余,仔细清点,凑成了一笔不算多但足以打动一个小管事的数目。她又利用分配物资的便利,仔细查看了近日内务府送来的茶叶清单,记下了御前常用的几种茶叶和其特性。 腊月二十五,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雪。沈未晞寻了个由头,说浆洗某位贵人衣物需要一种特殊的软水,需去内务府杂物库领取。她特意选了一个接近晌午、赵德安通常会在茶库附近核对账目的时辰。 果然,在她领取了软水,抱着陶罐准备离开时,“恰好”在通往茶库的僻静宫道上,遇到了正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赵德安。 沈未晞连忙避让到一旁,垂首而立。 赵德安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白净,身材微胖,此刻正搓着手,一脸愁容,嘴里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上好的云雾茶偏偏这时短了斤两……裘总管那边催得紧,这年关底下,让我上哪儿淘换去……” 沈未晞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她故意让抱着陶罐的手一滑,罐子倾斜,少许清水洒出,溅湿了赵德安的靴面。 “哎呀!”沈未晞惊呼一声,慌忙放下陶罐,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冲撞了公公!请公公恕罪!”她声音惶恐,带着哭腔。 赵德安正心烦意乱,被这一打岔,更是火冒三丈,抬脚就要踹:“没长眼睛的贱婢……” “公公息怒!”沈未晞抬起头,泪眼汪汪,却迅速将那个装着银子的荷包塞进了赵德安的手中,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奴婢是浣衣局的沈未晞,无意冲撞公公!这点心意给公公压惊……奴婢……奴婢方才好像听到公公为茶叶的事烦心?” 赵德安感觉到手中沉甸甸的荷包,怒火顿时消了一半,又见这小宫女虽然惶恐,眼神却清澈,不像寻常粗使宫女那般愚钝,而且居然提到了茶叶,他不由得收起脚,眯着眼打量她:“哦?你耳朵倒尖。怎么,你一个浣衣局的,还懂茶?” 沈未晞心中一定,知道鱼儿上钩了。她依旧跪着,语气怯怯却清晰:“奴婢不敢说懂……只是奴婢家中未败落时,曾……曾随家父学过些许品茗之道。方才听公公提及云雾茶短了斤两……奴婢斗胆,或许……或许可以用品质相近的‘雀舌’暂代?雀舌香气清锐,虽不及云雾醇厚,但冲泡得法,亦可冒充一二,应急应是够了……” 赵德安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宫女不仅知道云雾茶,还能提出用雀舌替代的具体方案?这绝非普通宫女能有的见识!他捏了捏手中的荷包,又想到裘总管那边的催促,心思活络起来。若此女真有些本事,或许…… 但他依旧谨慎,冷笑道:“哼,说得轻巧!御前的东西,是能随便替代的?若是被品出来,咱家脑袋还要不要了?” 沈未晞连忙道:“公公明鉴!奴婢只是提供一个法子……再者……奴婢听闻御前茶水上的云岫姑娘出了事,如今正缺人手。若公公能举荐一个懂茶道、心思细的人上去,将来在御前也能有个照应,这等茶叶小事,自然更容易周全……”她的话点到即止,却清晰地传递了两个信息:一,我有能力解决你眼前的麻烦;二,我能成为你在御前的眼线,对你长远有利。 赵德安盯着她,目光闪烁不定。这小宫女,胆大,心细,而且极其聪明!她分明是看准了眼前的困局,来跟自己谈一笔交易!举荐一个浣衣局宫女去御前,听起来荒谬,但若她真有些本事,又能解决云雾茶的燃眉之急,自己在裘总管面前便是立功!至于她去了御前是福是祸……那与自己何干?成了,自己多个眼线;败了,也不过是个浣衣局宫女,牵扯不到自己头上。 这笔买卖,似乎……做得过! “你倒是敢想!”赵德安哼了一声,语气却缓和了许多,“起来吧。咱家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至于你说的……哼,看你自己的造化吧!”他撂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揣好荷包,转身走了。 沈未晞慢慢站起身,看着赵德安远去的背影,轻轻掸去膝盖上的尘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东风已至,波澜将起。这潭死水,是时候被彻底搅动了。 第10章 鲤跃龙门 赵德安那句模棱两可的“看你自己的造化”,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未晞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后,便再无声息。日子依旧在冰水与劳作中流逝,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宫中的喜庆气氛愈发浓重,反衬得浣衣局愈发清冷孤寂。 小怜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敢多问。张嬷嬷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看向沈未晞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却终究按捺住没有开口。沈未晞自己,则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静,每日里只是默默地完成分内的活计,偶尔指点一下小怜如何更好地浆洗特殊料子,仿佛那日与赵德安的“偶遇”从未发生过。 她在等。等一个结果,等一场东风能否真正将她吹离这泥沼。内心并非没有焦灼,但前世十年的宫廷生涯,早已将她的耐性磨砺得如同最上等的冷玉。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 腊月二十八,天色灰蒙,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窗纸。就在这日下午,浣衣局那扇鲜有贵人踏足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了。 来的不是小太监,而是两个身着藏青色缎面袄、神色冷峻的高级太监。为首那人,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通身的气派远非赵德安之流可比。他一进门,目光便如冷电般扫过院子里一众惶恐跪地的宫女,最终,定格在垂首站在张嬷嬷身后的沈未晞身上。 “谁是沈未晞?”声音尖细,不带丝毫感情。 张嬷嬷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叩首:“回、回公公,她就是沈未晞。”她侧身让开,将沈未晞暴露在来人的视线下。 沈未晞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上前一步,依礼跪下,声音清晰平稳:“奴婢沈未晞,参见公公。” 那太监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咱家姓裘,御前副总管。” 裘副总管!竟是裘总管亲自派人来了!看来,赵德安那边,果然“发力”了。 “奉裘总管口谕,”裘副总管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每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尖上,“浣衣局宫女沈未晞,性资敏慧,颇通茶道,特擢升御前茶房,暂充奉茶宫女。即刻收拾,随咱家前往御前听用。” 旨意宣完,整个浣衣局鸦雀无声。所有宫女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瘦弱身影。御前!奉茶宫女!这简直是一步登天!从最卑贱的浣衣局,直接跃入天子近旁!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造化! 张嬷嬷更是张大了嘴,脸色变幻不定,惊愕、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早知道沈未晞不简单,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通天的手段! 沈未晞伏在地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压制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复杂心绪。成了!她真的做到了!这第一步,她终于踏出去了! 然而,狂喜只是一瞬,便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御前是何等地方?裘总管又岂是易与之辈?这看似天大的恩典背后,谁知藏着多少凶险?柳绵绵会坐视她靠近御前吗?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声音带着微颤,却依旧清晰:“奴婢……奴婢谢裘总管恩典!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总管提拔!” 裘副总管对她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微微颔首:“起来吧。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收拾。” “是。”沈未晞起身,转向一旁犹在震惊中的张嬷嬷,深深一福,“奴婢多谢嬷嬷这些时日的照拂。” 张嬷嬷这才回过神来,神情复杂,连忙虚扶一把:“快别多礼,这是你的造化……到了御前,万事小心。”最后一句,带着几分真心的提醒。 沈未晞点头,又看向身后早已泪眼汪汪的小怜,低声道:“照顾好自己。”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自己那间低矮潮湿的耳房。 她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两套换洗的灰色宫装和几件贴身旧物。她迅速将东西包成一个不大的包袱,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留恋。当她抱着包袱走出耳房时,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处她挣扎求生了数月的院落,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昔日“同伴”,心中无悲无喜。 这里,只是起点。 她走到裘副总管面前,再次行礼:“奴婢收拾好了。” 裘副总管瞥了她一眼,对身后的小太监示意了一下,便转身向外走去。沈未晞低着头,迈着恭谨而平稳的步伐,跟在他的身后,踏出了浣衣局那扇象征着卑微与苦难的木门。 寒风扑面,却带着与浣衣局院内截然不同的、属于宫廷深处权力中心的气息。 她没有回头。 通往御前的路很长,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一重重殿宇。越往里走,宫墙越高,守卫越森严,空气也越发静谧,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遇到的宫人无不屏息静气,步履匆匆。 裘副总管一路无话,直到接近一处巍峨宫殿的侧门,才停下脚步,对迎上来的一個中年太监道:“高公公,人带来了。就是她,沈未晞。” 那高公公面容严肃,目光如炬,仔细打量了沈未晞一番,才淡淡道:“跟我来吧。” 沈未晞知道,这恐怕就是御前茶房的管事太监了。她愈发恭顺,跟着高公公走进侧门,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颇为宽敞明亮的厢房。屋内暖意融融,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炭火气。几个穿着淡青色比甲、模样清秀的宫女正悄无声息地忙碌着,或擦拭茶具,或看管着小炉上的水铫。见到高公公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垂首肃立。 “都听着,”高公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新来的奉茶宫女,沈未晞。以后就在茶房当差。御前的规矩,想必你们都清楚,谁要是出了纰漏,仔细你们的皮!” “是。”宫女们齐声应道,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沈未晞,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高公公又对沈未晞道:“御前不比别处,一举一动都关乎性命。茶水上的差事更是要紧,皇上入口的东西,半分马虎不得。从今日起,你先跟着她们学规矩,熟悉茶具、火候、时辰。没有吩咐,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窥探圣驾!明白吗?” “奴婢明白,定当谨遵公公教诲,用心学差。”沈未晞恭声应道。 高公公嗯了一声,指派了一个名叫青黛的宫女带她熟悉环境,便转身离开了。 青黛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神情却有些冷淡。她简单给沈未晞介绍了茶房的基本布局、各类茶具的摆放以及当值时辰,语气公事公办,透着一股疏离。 沈未晞并不在意。她知道,自己一个从浣衣局直接调来的“空降”人员,必然会引来猜疑和排挤。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熟悉一切,站稳脚跟。 她安静地跟在青黛身后,用心记下每一个细节,观察着其他宫女是如何控制水温、如何冲泡不同种类的茶叶、如何悄无声息地传递茶盏。这里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求精准、优雅、无声。 傍晚时分,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整齐的请安声。青黛神色一凛,低声道:“皇上批完折子,要传茶了。” 沈未晞的心猛地一跳。她就要见到那个男人了,那个前世赐她白绫的夫君,今世她誓要复仇的对象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跟着青黛和其他宫女,垂首肃立在茶房门口。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衣角从廊下掠过,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在一众内侍宫人的簇拥下,走向不远处的暖阁。 距离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沈未晞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抹明黄消失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唯有袖中紧握的双拳,透露出她内心滔天的恨意与决绝。 萧景珩,我来了。这一世,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11章 茶香暗香 御前茶房的日子,与浣衣局相比,不啻天壤之别。没有刺骨的冰水,没有堆积如山的脏衣,空气中弥漫的是清雅的茶香与温暖的炭火气。宫女们身着统一的淡青色比甲,行动间悄无声息,一举一动都透着规矩与克制。 然而,这表面的宁静下,暗流汹涌。 沈未晞深知自己身份特殊,一个从最低贱的浣衣局直接擢升而来的宫女,在这等级森严的御前,无异于异类。她一出现,便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审视、猜疑,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带她的青黛,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交代差事言简意赅,从不多说一句。其他几个奉茶宫女,名唤紫苏、碧荷、红菱的,也多是远远观望,私下里窃窃私语,目光中带着疏离与排挤。 沈未晞对此早有预料。她并不急于融入,只是更加沉默寡言,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熟悉茶房的各项事务中。她观察着每一个细节:不同茶叶的冲泡水温、时辰,皇上批阅奏折、召见臣工、闲暇读书时分别偏好何种茶品,甚至连皇上惯用那只御窑青瓷杯的摆放角度,她都默默记在心里。 她的勤勉与沉稳,渐渐让高公公眼中那最初的审视淡去了几分。这老太监在御前伺候多年,眼光毒辣,看得出这新来的宫女虽出身低微,但心思缜密,手脚利落,更重要的是,身上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不骄不躁,是个可造之材。 这日午后,皇上在暖阁小憩。茶房里暂时清闲下来,只有红菱在小炉边看着火,青黛和碧荷在擦拭茶具,紫苏则借口去取新茶,溜出去半晌未归。 沈未晞正低头整理着茶屉里的各色茶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交谈。 “……真的?柳贵人亲自去了裘总管那儿?”是紫苏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千真万确!”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应道,似是某个小宫女,“我亲眼看见的,柳贵人带着芳草姐姐,说是得了些极好的庐山云雾,特来献给裘总管品尝,谢他平日照应呢!” 青黛擦拭茶具的手顿了顿,碧荷也竖起了耳朵。 紫苏嗤笑一声,语气带着酸意:“哼,什么谢照应,不过是变着法儿打探消息罢了。听说皇上近来常去毓秀宫,柳贵人这是想更进一步,把手伸到御前来了吧?可惜啊,裘总管那可是人精,岂是她能轻易收买的?” “那可说不准,”那小宫女道,“柳贵人如今圣眷正浓,又惯会那些新奇花样,谁知道裘总公会怎么想?再说了,她打听一下御前的事儿,也不稀奇。我听说,她好像对咱们茶房新来的那个……挺感兴趣的。” 话音至此,茶房内的空气瞬间一凝。青黛和碧荷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了正在整理茶叶的沈未晞。 沈未晞手下动作未停,连眉头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她们议论的与自己毫无干系。心中却是一片冰寒。柳绵绵果然不会安分!她这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并且开始动作了。去裘总管那里,明着是送礼,暗地里,恐怕就是为了打听她这个“空降”御前茶房的宫女底细。 “她?”紫苏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一个浣衣局出来的,能有什么特别?指不定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或者……哼,谁知道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少说两句!”青黛终于出声制止,语气严厉,“御前也是你们能嚼舌根的地方?仔细你们的皮!” 紫苏和那小宫女噤了声,讪讪地散了。 茶房里恢复了寂静,只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然而,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心头。青黛看了沈未晞一眼,目光复杂,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未晞依旧平静地整理着茶叶,将每一罐茶叶的标签抚平,摆放整齐。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正式进入了柳绵绵的视线。未来的路,将更加步步惊心。 傍晚,皇上传茶。今日批阅奏折似乎颇为顺利,皇上心情不错,点名要喝新进贡的“蒙顶石花”。此茶极为娇贵,冲泡水温、时辰要求极高,稍有差池,便会失了那独特的兰花香气。 高公公亲自在一旁监督。按惯例,这等好茶应由资历最老的青黛来冲泡。青黛净手焚香,神情专注,动作流畅地将茶叶置入温好的盖碗中,注入恰到好处的沸水。 就在她准备出汤的瞬间,一旁负责传递茶盏的碧荷,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晃,虽立刻站稳,手中托盘上的备用茶盏却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这声响动在寂静的茶房里显得格外突兀。高公公眉头一皱,青黛的手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只是刹那的分神,但对于要求极致精准的“蒙顶石花”而言,或许已是致命的失误。 青黛稳住心神,继续出汤,但当她将茶盏奉给高公公时,高公公接过,揭开碗盖轻嗅一下,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未发一言,亲自将茶盏放入沈未晞手中捧着的红木茶盘,示意她奉上。 沈未晞心中凛然。她敏锐地察觉到高公公那一瞬间的蹙眉,也闻到了茶汤散发出的香气,似乎……比记忆中风靡一时的“蒙顶石花”应有的清冽兰香,多了一丝极细微的沉闷之气。 是了!定是方才碧荷那一下惊扰,导致青黛注水时水温或时机出现了细微偏差!这茶,香气已损! 此刻若奉上,皇上或许不会说什么,但若被品出瑕疵,第一个担责的便是奉茶之人!而碧荷那一下,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联想到下午听到的闲言碎语,沈未晞心中警铃大作。 电光石火间,她已做出决断。捧着茶盘,她并未立刻转身送往暖阁,而是脚步极其轻微地挪到高公公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飞速而清晰地说道:“公公,茶香似有凝滞,恐火候微失。” 高公公霍然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沈未晞!他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宫女,竟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和胆识!更没想到,她敢在御前直接点破! 沈未晞垂着眼,姿态恭顺无比,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幻觉。 高公公迅速伸手,几乎是从沈未晞手中取过茶盘,自己揭开碗盖再次细闻,脸色微微一变。果然!香气不够纯正!他深深看了沈未晞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这盏凉了,换过。”高公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亲自转身,重新取茶、温杯、注水,动作行云流水,片刻后,一盏香气清冽纯正的“蒙顶石花”已然泡好。 他亲自将新茶放入茶盘,对沈未晞点了点头。 沈未晞心领神会,捧着茶盘,步履平稳,悄无声息地走向暖阁。身后,青黛脸色煞白,碧荷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紫苏则是一脸惊疑不定。 将茶盏平稳地奉至御前,沈未晞垂首退下,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未看圣颜一眼。 退出暖阁,回到茶房,高公公已等在那里。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几人,最后落在沈未晞身上,淡淡道:“今日之事,沈未晞应对得当,免了御前失仪之过。以后冲泡‘蒙顶石花’这类娇贵茶叶,需得更加谨慎。都下去吧。” “是。”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退下。 青黛经过沈未晞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低声道:“……谢谢。” 沈未晞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她知道,今日之事,她看似化解了一场危机,保全了茶房,却也彻底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她展现了能力,也引来了更深的忌惮。柳绵绵的触角,碧荷那“意外”的一绊,高公公那深究的目光……这一切都告诉她,御前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礁遍布,杀机四伏。 但她无所畏惧。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迎难而上。这茶香氤氲的御前,将是她的新战场。而柳绵绵,我们的较量,现在才真正开始。 第12章 夜半私语 “蒙顶石花”风波过后,御前茶房的气氛愈发微妙。青黛对沈未晞的态度依旧谈不上热络,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明显消融了几分,偶尔在指点茶艺时,会多说一两句关键的要领。碧荷则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行事愈发小心翼翼,看向沈未晞的目光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紫苏仍是那副疏远模样,却也不再轻易出言挑衅。 高公公则将沈未晞的差事做了调整,不再只让她做些杂活,开始让她接触一些次要的茶品冲泡,甚至偶尔在皇上召见不甚紧要的臣工时,让她负责奉茶。这是一种默许的认可,也是一种更深入的考验。 沈未晞心知肚明。她越发谨言慎行,将全部心神沉浸在茶道之中。她冲泡的每一盏茶,水温、时辰、茶汤色泽都力求完美,奉茶时姿态恭谨,步履无声,眼神从不乱瞟,仿佛一架最精密的仪器。她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更需要在这龙潭虎穴中,为自己赢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这夜,轮到沈未晞和碧荷值夜。御前夜间用茶不多,主要是备着皇上批阅奏折至深夜时提神之用。茶房里只留一盏昏黄的羊角灯,炭火也压得极低,发出细微的哔剥声。碧荷坐在小杌子上,靠着墙,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沈未晞则安静地坐在另一边,就着灯光,细细擦拭着一套素日不常用的紫砂茶具。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寂静中,只有擦拭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可闻。 良久,碧荷忽然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寂:“未晞姐姐……今日,多谢你。” 沈未晞擦拭的动作未停,语气平淡:“碧荷姐姐言重了,奴婢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不,”碧荷摇摇头,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后怕,“若不是你……今日那盏茶若奉上去,我……我怕是难逃重责。”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当时……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脚下突然一滑……” 沈未晞终于停下动作,抬眼看向碧荷。昏暗的灯光下,碧荷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困惑。沈未晞心中微动。看碧荷这反应,那一绊,似乎并非她有意为之?难道是……被人设计了?会是谁?紫苏?还是……毓秀宫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姐姐不必多想,”沈未晞垂下眼睑,继续擦拭茶壶,声音依旧平静,“许是地上有水渍,或是姐姐一时不慎。好在高公公明察秋毫,并未深究。日后当差,我们彼此多加留意便是。”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未追问,也未点破,反而带着一丝安抚之意。 碧荷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她原本对这个空降的浣衣局宫女心存轻视甚至嫉妒,但经过今日之事,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沈未晞,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那份敏锐的洞察力,绝非普通宫女能有。 “未晞姐姐……”碧荷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你……你要小心紫苏。” 沈未晞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哦?紫苏姐姐怎么了?” 碧荷凑近了些,气息有些不稳:“我……我前两日无意中听到,她……她和毓秀宫的一个小太监在墙角说话……虽然没听清具体说什么,但提到了你的名字,还有……浣衣局……” 果然!柳绵绵的动作比想象的更快!紫苏竟然已经和毓秀宫搭上了线!沈未晞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安:“毓秀宫?柳贵人?我……我与柳贵人并无交集,她为何……” 碧荷见她似乎真的不知情,叹了口气:“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御前是非多,姐姐你又是刚来,难免惹人注目。总之……万事小心。”她似乎言尽于此,不敢再多说,重新缩回墙角,抱紧了膝盖。 沈未晞知道,碧荷能说出这番话,已是冒了不小的风险。这或许是出于今日的感激,或许也是想借此向她示好,为自己留条后路。无论如何,这条信息至关重要。 “多谢碧荷姐姐提醒。”沈未晞真诚地道谢,随即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不过是主子们手里的玩意儿,安分守己尚且不易,又何苦互相倾轧……” 这话看似感慨,实则是在进一步安抚和拉拢碧荷,表明自己并无争强好胜之心。 碧荷闻言,神情果然松弛了些许,低低应了一声:“姐姐说的是。” 茶房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已截然不同。一层薄冰似乎被打破,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同盟,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悄然形成。 沈未晞继续擦拭着茶具,心中却已翻江倒海。柳绵绵果然开始动手了,而且手段如此阴险,竟想利用茶房的内部矛盾来构陷她。今日是碧荷被利用,明日又会是谁? 她必须尽快在御前站稳脚跟,光靠谨慎和茶艺是不够的,她需要建立自己的人脉,需要找到更稳固的靠山。高公公态度暧昧,坤宁宫远水难救近火……或许,该想办法接触一下御前其他的实权人物?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御前掌事大宫女,璎珞。那是伺候皇上笔墨的大宫女,地位超然,连裘总管也要给她几分面子。据说此人性情严谨,不苟言笑,但极为公正。若能得她一丝半点的认可,或许…… 思路被外面传来的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打断。值夜的小太监在门外低声道:“两位姐姐,裘总管巡查。” 沈未晞和碧荷立刻起身,垂首肃立。 门被推开,裘副总管带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他目光如电,扫过茶房每个角落,最后落在沈未晞身上,停留了片刻。 “今夜可还安稳?”他声音低沉。 “回总管,一切安稳。”沈未晞和碧荷齐声应道。 裘总管嗯了一声,走到茶炉边,伸手试了试水温,又看了看备好的茶叶,忽然问道:“沈未晞,皇上明日清晨要召见几位老臣议事,依你看,奉何种茶为宜?”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考较。碧荷紧张地看了沈未晞一眼。 沈未晞心中迅速盘算。老臣议事,多半是关乎国是,需要提神醒脑,但又不能过于刺激。她略一沉吟,恭声答道:“回总管,奴婢以为,可奉‘六安瓜片’。此茶香气清高,滋味鲜醇回甘,既能提神,又不及绿茶性寒,适合老臣们冬日饮用。” 裘总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宫女,不仅懂茶,竟还通晓茶性药理?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若皇上午后小憩起来,欲饮茶解乏,又当如何?” “午后解乏,可奉些温和醇厚的发酵茶,如滇红。其性温润,暖胃生津,能驱散午后的困顿之气。”沈未晞对答如流,语气不卑不亢。 裘总管盯着她,半晌,才缓缓道:“看来赵德安倒也没全看走眼。记住你说的话,御前的差事,心思要细,眼光要准。下去吧。” “是,奴婢谨记总管教诲。”沈未晞躬身应道。 裘总管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直到脚步声远去,碧荷才松了口气,看向沈未晞的目光,已带上了几分钦佩:“未晞姐姐,你真厉害!” 沈未晞微微摇头:“不过是侥幸知道些皮毛罢了。”心中却知,今夜这番对答,应该又在裘总管那里加了几分印象。虽然不知是福是祸,但总比默默无闻要好。 夜色更深,寒意更浓。沈未晞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一片冷肃。柳绵绵的暗箭,裘总管的审视,茶房内部的暗流……这一切,都只是开始。她必须像这夜空中最隐忍的星辰,在黎明到来之前,积蓄所有的光和热。 第13章 雪夜暗影 裘副总管夜半考较茶道之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御前茶房漾开的涟漪尚未平息,便迅速被年节前日益繁重的差事所淹没。腊月二十九,宫中上下已是一片繁忙景象,张灯结彩,洒扫庭除,准备迎接元日大朝。 御前的差事更是重中之重。皇上不仅要处理积压的政务,还要接受宗室朝贺,赐宴群臣,每一桩每一件都离不开茶房的配合。茶房里终日茶香弥漫,宫女太监们步履匆匆,连高公公都亲自坐镇,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未晞被指派协助准备元日大朝时赐予宗室重臣的“福茶”。这并非简单的冲泡,而是需将上等普洱茶与特定药材、干果一同熬煮,取其醇厚温润、寓意吉祥之意。火候、时辰、配料比例,皆有严格定例,不容半分差错。 她沉下心来,严格按照规程操作,仔细称量每一味配料,小心控制着炉火的文火。浓郁的茶香混合着药材的甘香和干果的甜香,在茶房里弥漫开来,令人心神安定。这份差事虽繁琐,却让她暂时远离了那些无形的刀光剑影,得以在忙碌中积蓄力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铅云低垂,终于飘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不多时便将宫苑覆盖成一片素白。皇上在暖阁召见几位心腹重臣,商议年节边防事宜,茶房需随时备着热茶。 轮到沈未晞和紫苏当值。茶房里炭火正旺,暖意融融,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紫苏今日似乎格外安静,只低头擦拭着茶盘,不与沈未晞有任何交流。 戌时三刻,暖阁传来消息,暂不需添茶。高公公嘱咐两人仔细看顾炉火,便先去用晚膳了。茶房里只剩下沈未晞和紫苏,以及角落里一个小太监在看守炉子。 雪越下越大,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寂静得只能听到雪落的声音和炭火的噼啪声。 忽然,茶房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阵冷风裹着雪花卷入。一个小太监探进头来,冻得鼻尖通红,对着紫苏急声道:“紫苏姐姐,可算找到你了!快去看看青黛姐姐吧!她不知怎的,在回廊拐角滑了一跤,扭了脚,疼得厉害,站不起来了!” “什么?”紫苏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在哪儿?快带我去!”她说着,便匆匆跟着那小太监冲出了茶房,连斗篷都忘了披。 茶房里顿时只剩下沈未晞和那个看守炉火的小太监。 沈未晞心中警铃微作。青黛扭伤?这么巧?还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不动声色,继续照看着炉火上温着的茶水,目光却悄然扫过四周。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茶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却是柳贵人身边的大宫女,芳草。她披着一件厚厚的绛紫色斗篷,肩头落满了雪花,一进门便拍打着身上的雪粒,口中呵着白气道:“这鬼天气,冻死人了!快,给我们贵人沏一盏热热的姜茶来,贵人从太后宫中请安回来,受了些寒气。” 沈未晞心中冷笑。果然来了。柳绵绵身边的人,偏偏在青黛“扭伤”、紫苏被支开、高公公不在的时候出现。她面上却丝毫不露,恭敬应道:“芳草姐姐稍候,姜茶需现煮,还请姐姐到旁边耳房稍坐,暖和片刻。” “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芳草却径自走到茶炉边,搓着手烤火,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茶房各处,最后落在沈未晞正在照看的那个熬煮“福茶”的砂锅上,“哟,这是在煮什么?好香啊。” “回姐姐,是预备元日大朝赐予各位大人的‘福茶’。”沈未晞答道,手下动作不停,取出生姜,准备切片。 “福茶啊……”芳草拉长了声音,凑近砂锅闻了闻,“闻着是不错。我们贵人最近也总说身子乏,不知这福茶,可能匀一些给贵人尝尝鲜?” 沈未晞手上动作一顿。元日大朝的御用“福茶”,岂是妃嫔可以随意取用的?芳草此言,分明是故意刁难,甚至……是想诱她犯错!她若答应,便是僭越;若不答应,便是得罪柳贵人。 “芳草姐姐说笑了,”沈未晞抬起头,露出为难又恭顺的笑容,“这‘福茶’是按例制备,用于元日大朝,奴婢不敢擅动。若贵人想尝尝,奴婢可立即为贵人单独烹制一盏。” 芳草脸色一沉:“怎么?一点福茶而已,我们贵人还尝不得了?莫非是你看不起我们毓秀宫?” “奴婢不敢!”沈未晞连忙躬身,“只是宫规森严,御用之物,奴婢实在不敢做主。若姐姐不嫌麻烦,奴婢这就去请示高公公……” “哼!少拿高公公压我!”芳草冷哼一声,打断她,“罢了罢了,一点茶而已,我们贵人还不稀罕呢!”她说着,目光却再次扫过那砂锅,忽然指着砂锅边缘道,“咦?那是什么?” 沈未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砂锅边缘靠近锅盖的缝隙处,似乎沾着一点不起眼的、与深色药渣截然不同的……淡黄色粉末?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是……? 还不等她细看,芳草已迅速用指尖抹了一点那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随即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好啊!沈未晞!你竟敢在御用的福茶里做手脚!这是什么脏东西?!”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茶房里炸响。角落里那个一直低头打盹的小太监也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 沈未晞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局!一个精心设计的局!支开旁人,芳草适时出现,然后“发现”福茶被做了手脚!人赃并获,百口莫辩! 那淡黄色的粉末……她迅速在记忆中搜索,是了,那味道……似乎是番泻叶磨成的粉?少量无害,但若加入茶中,饮用后会导致腹泻!在元日大朝如此重要的场合,若赐予宗室重臣的福茶出了问题……那将是滔天大罪! 好毒的计策!人证(芳草和那个小太监)、物证(锅边的粉末)俱在,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冷汗瞬间浸湿了沈未晞的后背。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慌!慌乱就是死路一条!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粉末沾在锅边?若是她下的药,怎么会如此不小心,留在如此显眼的地方?这分明是栽赃者匆忙之间留下的破绽!而且,芳草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巧得令人起疑! 电光石火间,沈未晞已有了决断。她非但不能认罪,还要反将一军! 她脸上瞬间布满惊恐和难以置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却清晰地说道:“芳草姐姐明鉴!奴婢冤枉!这福茶从配料到熬煮,皆由高公公亲自过目,奴婢与紫苏姐姐共同看守,从未离开半步!这……这粉末绝非奴婢所为!定是……定是有人趁奴婢不备,栽赃陷害!请姐姐详查!”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了一眼那个被惊醒、一脸惶恐的小太监。 芳草没料到沈未晞不仅不认罪,反而一口咬定是陷害,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栽赃?谁闲着没事来栽赃你一个奉茶宫女?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这就去禀报裘总管和柳贵人!” 就在这时,茶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高公公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显然是听到动静赶回来的。他面色阴沉,目光如刀,扫过跪在地上的沈未晞,又看向一脸怒容的芳草,沉声道:“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 芳草立刻抢先道:“高公公!您来得正好!这沈未晞胆大包天,竟敢在御用的福茶里下药!被我抓个正着!” 高公公脸色骤变,快步走到砂锅前,仔细查看,自然也看到了锅边那点淡黄色粉末。他蘸取一点,嗅了嗅,脸色更加难看,厉声问沈未晞:“沈未晞!这是何物?作何解释!” “公公明鉴!”沈未晞抬起头,泪如雨下,却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奴婢冤枉!这福茶熬煮期间,奴婢与紫苏姐姐一同看守,寸步未离!直至方才,有一小太监来报,说青黛姐姐扭伤,紫苏姐姐匆忙前去探望。芳草姐姐随后便至,要求取用福茶,被奴婢以宫规拒绝后,便立刻指出锅边有异物!时机如此巧合,奴婢不得不疑心是有人故意支开紫苏姐姐,嫁祸于奴婢!这粉末出现在锅边外侧,若真是奴婢下药,岂会如此粗心?请公公明察!”她句句在理,直指关键疑点。 高公公闻言,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看向芳草,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他久居御前,什么阴私手段没见过?沈未晞的话,确实点出了诸多不合情理之处。尤其是支开紫苏、芳草适时出现这一点,太过刻意。 芳草被高公公看得有些发毛,强自镇定道:“高公公,您别听她狡辩!事实俱在!” “事实?”高公公冷哼一声,语气森然,“咱家自会查个水落石出!来人!”他对外面喝道,“去把紫苏和那个报信的小太监给我找来!再把今晚茶房所有当值的人,都给咱家叫来!” 第14章 金蝉脱壳 高公公一声令下,茶房内外顿时人影攒动。很快,紫苏被人搀扶着回来了,脚踝处果然肿得老高,脸上带着疼痛和茫然。那个报信的小太监也被提溜了回来,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今夜在茶房附近当值的其他几个太监宫女也都被召集过来,黑压压跪了一地。 暖阁里的君臣议事似乎也被惊动,派了个小太监出来询问。高公公脸色铁青,只含糊回禀是茶房出了点小纰漏,正在查问,不敢惊扰圣驾。 炭火噼啪作响,茶房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芳草站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显然没料到事情会闹到这般地步。沈未晞依旧跪着,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一副受惊过度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 高公公先问紫苏:“你的脚怎么回事?何时扭伤?何人告知?” 紫苏忍着痛,颤声道:“回公公,就在大概一炷香前,奴婢从净房回来,走到西边回廊拐角,地上结了层薄冰,奴婢不小心滑倒了……是……是小顺子跑来告诉未晞和我的。”她指了指那个报信的小太监。 高公公目光如炬,射向小顺子:“小顺子,你当时在何处?为何恰好看到紫苏扭伤?又是谁让你去茶房报信的?” 小顺子早已吓破了胆,磕头如捣蒜:“公公饶命!奴才……奴才当时正好去那边给裘总管送手炉,回来路上看见紫苏姐姐摔倒……奴才……奴才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赶紧找人帮忙……奴才该死!奴才多事!”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时机太过巧合。高公公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又转向芳草:“芳草姑娘,你又是为何恰好在这个时辰来到茶房?” 芳草定了定神,道:“我们贵人从太后宫中请安回来,身子不适,想喝碗热姜茶驱寒。奴婢便来茶房吩咐一声。谁知一来就看到沈未晞鬼鬼祟祟,这才发现了福茶被下药之事!” “鬼鬼祟祟?”高公公抓住这个词,逼视芳草,“你看到她如何鬼祟?是正在下药,还是其他动作?” 芳草一滞,她当时只顾着找茬,哪曾真看到沈未晞下药?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婢……奴婢进来时,她正守在锅边,神色慌张……定是做贼心虚!” “哦?”高公公语调上扬,带着浓浓的质疑,“也就是说,你并未亲眼看到她投放异物?” “这……”芳草语塞。 高公公不再理她,走到那砂锅前,指着锅边的淡黄色粉末,沉声道:“这粉末,经查验,确是番泻叶磨成。药性如何,不必咱家多说。现在问题在于,是谁,在何时,将此物投入福茶之中?”他目光扫过众人,“熬煮期间,都有谁靠近过这口锅?” 紫苏连忙道:“回公公,熬煮过程一直是奴婢和未晞共同看守,除了添水加炭,并未让旁人靠近。”她看了一眼角落那个负责看火的小太监,“连小柱子也只是在远处看管炉火,未曾近前。” 小柱子也连连点头证实。 高公公看向沈未晞:“沈未晞,紫苏离开后,到你发现异物之前,可曾有人靠近过砂锅?” 沈未晞抬起头,泪眼婆娑,却语气清晰:“回公公,紫苏姐姐离开后,奴婢一直守在锅边,寸步未离,直至芳草姐姐到来。期间绝无旁人靠近!”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只是……只是芳草姐姐到来后,曾凑近砂锅仔细闻过,还……还用手碰过锅盖边缘……” 此言一出,芳草脸色骤变:“你胡说!我那是查看!” 高公公眼神一厉,猛地看向芳草的手!芳草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 “芳草姑娘,”高公公的声音冷得像冰,“可否伸出右手,让咱家一观?” 芳草脸色煞白,强作镇定:“高公公这是何意?难道怀疑我不成?” “咱家只是例行查问!”高公公语气不容置疑,“在场众人,皆需查验!还是说,芳草姑娘心里有鬼,不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芳草身上。芳草骑虎难下,只得慢慢伸出右手。只见她右手食指指尖,赫然沾着一点与锅边粉末颜色相似的淡黄! “这……这是方才我不小心沾到的!”芳草急忙辩解,声音却带着一丝慌乱。 “不小心?”高公公冷笑一声,“方才沈未晞可说你看过闻过,你可承认?你靠近砂锅时,手上便已沾了这粉末,还是靠近之后才沾上?若是靠近之后,那你又是从何处沾来?莫非这粉末,本就在你身上?!” 一连串的逼问,如同重锤,敲打得芳草节节败退。她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 高公公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这分明是一场针对沈未晞的构陷!目的就是要借御用福茶出事,将这个颇有潜力的新人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而幕后主使,几乎不言而喻——除了那位风头正劲、又对沈未晞格外“关注”的柳贵人,还能有谁? 只是,没有确凿证据指向柳贵人,芳草完全可以一口咬定是自己看沈未晞不顺眼,私自报复。若深究下去,牵扯到贵人,事情就闹大了,对御前、对他高公公都绝非好事。 权衡利弊,高公公瞬间有了决断。他必须保住御前的颜面,也要保住沈未晞这个难得的人才,同时,还得给柳贵人那边一个“交代”。 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好个胆大包天的奴才!芳草!你竟敢因私怨,构陷御前宫女,更险些毁了元日大朝的福茶!该当何罪!” 芳草吓得噗通跪倒:“公公明鉴!奴婢……奴婢没有……” “还敢狡辩!”高公公根本不给她分辨的机会,“人证物证俱在!你手上粉末便是铁证!定是你趁紫苏离开、茶房人手空虚之际,偷偷将粉末抹在锅边,嫁祸沈未晞!来人!将芳草押下去,重打三十大板,送回毓秀宫,请柳贵人自行发落!” 这是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到芳草身上,定性为宫女间的私怨,既惩处了肇事者,又保全了各方颜面。 芳草还想喊冤,却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太监堵住嘴拖了下去。 高公公又看向那个报信的小顺子,冷冷道:“小顺子,虽是无心,但行事毛躁,险些酿成大祸,拖下去,打十板子,以儆效尤!” 处理完这两人,高公公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众人,最后落在沈未晞身上,语气缓和了些:“沈未晞,你受委屈了。起来吧。此事你应对得当,察觉有异,并未酿成大错。这锅福茶不能要了,即刻销毁,重新熬制!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违者重惩!” “谢公公明察!”沈未晞叩首谢恩,这才缓缓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知道,自己赌赢了。高公公选择了保她,也保全了御前的稳定。 一场滔天风波,就这样被高公公雷厉风行地压了下去。福茶被连夜重新熬制,茶房恢复了秩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沈未晞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柳绵绵的第一次正面攻击,被她险之又险地化解,但也彻底暴露在了对方的火力之下。而高公公的维护,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一种投资和利用。从此,她与御前、与柳绵绵的纠缠,将更加深入,更加凶险。 雪,还在下。沈未晞站在茶房门口,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地,眼神冰冷而坚定。 金蝉脱壳,暂避锋芒。但接下来的路,才是真正的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