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 第1章 两摞奏折 启元九年,七月廿二,勤政前殿。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卓庆扬着嗓子在高殿上唱道。 “奏禀陛下,臣弹劾右相蔑视皇威,目无尊卑,以臣子之身妄称陛下亚父之位,且曾多次留宿宫廷大内。此为大逆不道之行,可见其居心叵测,狼子野心。”一位面生的正七品绯衣言官双手持笏板从百官方阵中走出站定,恭敬得从怀中拿出奏折呈上。 本朝正五品及以上官员才允早朝入勤政殿,而御史绯衣入朝位卑权重,侍御史跟在固定的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后头轮值上朝。 此刻几位朝臣左右看了看:确认过眼神,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大夫梅长策内心长叹一声,心说下朝后又得给几位好友嘲笑御下不严:这位新上任的“小年轻”在不知谁的撺掇下,自以为怀着满腔孤勇,告别亲长好友,“叮”着右相的权势,冒死向圣上递一把可以“清君侧”的罪名刀。但是…… 他悄悄抬头看了眼坐在龙椅上的人。 尚未及冠的男人着一身墨色皇帝衮服,懒懒地支着手撑在一边的龙脊上,神色隐匿在冠冕的冕旒后面,显得晦暗不清。 不待最上首的人发话,殿上自然而然站出些个反驳这位小年轻的言官。同样的,今日份的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也开始上演。 “限定曲目”的结束信号是龙座上的人忽然直起身来,众人仿佛被扼住脖颈的鸭子,霎时没一个吱声,纷纷躬身低头,个别还悄摸抬眼,都在琢磨皇帝接下来的动作。 只见皇帝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最开始说话的那个,拖下去,审出是谁撺掇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卓庆见此驻足一瞬喊结束语:“退朝——!” 然后赶紧跟上主子的脚步。 群臣面面相觑,却都也是习惯了这个画风。身子还没直起来,立于两侧的殿前司诸班直已然如猛虎下山,三下五除二把开头的侍御史捂嘴拖走了。 梅长策在“辩论”后半程特意留神关注他那站在百官方阵最前面被弹劾的好友。如今殿内众人作鸟兽散,群臣之首却还站在原地微微皱眉看着圣上离开的方向。 他正要上前去揽着好友下朝,方才出了勤政殿的卓庆公公又匆匆赶回来,满脸堆笑地站在薛瑀身前躬身说道:“薛相,圣上在清宁阁等您了。” 薛瑀依礼应是,抬步走之前偏头看了梅长策一眼,这个眼神梅长策是看懂的:让他自个儿先出去订好吃的喝的等他。 梅长策放心走了。 薛瑀跟着卓庆一路走到清宁阁,而这短短一截路上,卓庆不住地宽慰薛瑀:“薛相无需将方才早朝上不明是非内心险恶的宵小之徒放在心上,您是什么为人圣上向来是清楚的。再者这些个留宿宫内也都是圣上亲赐……” 这是陛下借卓庆的口先行一步宽慰他和表明自己的态度。 薛瑀内心颇有些哭笑不得,面上却还是淡淡地,带着一丝友好的微笑:“多些卓公公,无妨的。” 拐个弯就走进了清宁阁,圣上已然去了冠冕换下朝服坐在上首的案几后。而卓庆后一步将门关上后就迅速找准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垂首恭候。 薛瑀心想这更衣效率谁能不夸一句速度,几步上前欲要行礼,对方却也同时几步走下来搀住他要行礼的手,声音中性偏低略显磁性,话语间却又带着点撒娇性质的含糊:“我说过不用行礼的,相父。” 薛瑀无奈道:“陛下,礼不可废。” 姜晏却不管,拉着薛瑀的手就往前走,直直将他拉到摆放了两堆奏折的案几旁坐下。 薛瑀言语上无可奈何,只能端正自己,好让被拉过去坐下的动作“从容”些。 姜晏将其中一摞子推到薛瑀面前:“相父,帮帮明煦吧——” “明煦”乃是先皇后生前留字,鲜有人知。 “明”对应“晏”的晴朗明亮,“煦”意为温暖,意味如阳光般温暖明亮。可见这是以为母亲对孩子的期许,而非皇后对未来新帝的要求。 此时的皇帝身着一袭天青色云锦直裰,衣料轻软若流云,暗纹以银丝绣就龙纹,随着步履流转泛着微光。交领处别着一枚竹节纹白玉扣,腰间束着月白色丝绦,缀着的翡翠流苏轻轻晃动。外搭半透明的靛蓝纱衣,袖口绣着卷云纹。整身都已沉香木香熨烫过,衬着说不出的清雅出尘。不似高台上黑衣衮服的庄重威严,倒显出符合年岁的少年意气,仿若从水墨画卷中走出的灼灼少年。 而这位少年郎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让明明已经接受这种目光十余年的薛瑀冒出无端的心软,虽然这份心软找得到来源。 薛瑀拿起最上头的奏折,打开前问道:“先前我同陛下提过的组建内阁之事,陛下意下如何。” “朕以为甚好,”姜晏马上接道,答完后见薛瑀还看着自己,又支支吾吾地说道:“相父帮我挑好人选吧。” 薛瑀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是先说让陛下保持自称还是让陛下要自己把握权臣人选。 他分明记得小时候陛下不是这样的,当时虽是中宫嫡出,但先帝并未立太子,皇后母家安国公府又被打压得厉害,朝堂群臣纷纷站队人心叵测,后宫种种也是见风使舵。 彼时还是六皇子的姜晏即使自称“我”也是带着优雅自矜的,小小年纪也是做事果决的,怎么十年给他带成了这样。 薛丞相在暗暗反思自己教育模式的同时嘴上说道:“陛下可以先拟定一组内阁名单施行一段时间试试看,倘若不妥再改也不迟。” 他翻开这本奏折——是本奏请选秀的折子,其中引经据典地阐明立后立妃佳丽三千开枝散叶等等的重要性——薛瑀已经看习惯了。 他隐约感受到什么,轻轻抬眼,果不其然看见姜晏支着脑袋含笑盯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薛瑀有些忍俊不禁,但到底念在为人师表忍住了,他轻声问道:“陛下可要看看这份折子?臣以为陛下可斟酌一二。” 陛下又不笑了。 薛瑀心想,这孩子到底咋想的。 薛瑀自己虽然这把年纪尚未娶妻生子,但对一手带大的小皇帝是极为上心的,早在陛下刚满十五岁之时,他就向其建言过开宫选秀的事宜,被当时还略显稚嫩的皇帝强烈拒绝,并勒令他再不要提,薛瑀后来也就没再自己主动开口提选秀这事,只当他还孩子心性,想一个人乐得自在,或是找个真正的知心人,不欲成婚同陌生后妃端着。 但耐不住这两年皇帝年岁渐长,催婚什么的该来的总会来的。上书奏折林林总总的不少,直接早朝奏禀的也有,都被按下不发或者容后再议。 薛瑀明面上一直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有心人自然也开始说是他仍握着朝政不放,陛下尚未完全亲政,对选秀之事有心无力。而右相府在隆正二十六年遭逢巨变后人丁凋零,尚无适龄女子可入宫为后,薛相这才对此事一拖再拖,想找个同阵营的可把控的女子。 薛瑀听闻此事后和几位好友直呼冤枉,天地良心,做老师又不是什么轻松活,特别是从小孩子带起的,甭管当事人表现得多么“过分成熟”,岁数基础摆在那儿总是讨不得闲,这官做得一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要不是数着陛下亲政的日子过活,那简直没盼头! 比如说现在,圣上对外是越发有天子威严,对内却是依然带点孩子心性。 他带这孩子十年了也没明白这一瞬间对方怎么想的,要说是帝王之道学会喜恶不行于色也不对,方才笑得也是真切,只能说真是孩子大了他看不懂了。 薛瑀只得继续端着面上:“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是万寿节,彼时圣上离及冠也就只差两年了,按祖宗规制,合该收心选妃立后的。” 姜晏也是张口就反驳:“那相父怎么还不娶妻成家?我瞧着身边也没人陪伴伺候。” 薛瑀思考了两秒,却发现没什么能接话的。 他父母在十年前就不在了,身边也没有什么亲近的长辈给他操心婚姻,唯一的嫡亲长姐远嫁西北鲜少回来,年年来信问候成家却也是顾及不到这么远的京城。来丞相府提亲的人家自然不少,但都是婉言推拒。 除却早年那件事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没碰上心仪的,他也不需要娶一个闺阁小姐来充当门面管理家务。 毕竟一个右相府笼统就那么些人,他早年又长住宫中,府中有些个事宜宫中内侍顺带也就理了。 但姜晏也是如此,上无父母操持,又无真切心仪……等等等等,话不是这么说,虽然先皇后早逝,但往上偌大一个宗人府还在,往下亦有群臣和黎民百姓,他给绕进去了。 于是乎薛瑀应道:“臣之家事自是不可与陛下之国事混为一谈。” 姜晏不大高兴地瘪嘴。 薛瑀没敢去看他家陛下的脸,顺势低头迅速往下看奏折——梅长策还在外头等他吃饭呢。 姜晏见薛瑀沉下脸来看奏折,也没敢再说什么,将未说出口的“还不到一月便是你的生辰”咽了下去,低头批他那堆奏折。 第2章 听台小筑 “等你半天了,可算来了。”梅长策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我可让她上菜了啊。” “嗯。”薛瑀应了一声,坐在一旁谢珏给他拉开的椅子上,端起桌面上的茶碗就饮。 “欸——茶水凉了,再沏一碗吧。”梅长策抬手正欲制止,但没赶上。 薛瑀一口下去了半碗茶,阖上盖子后才姗姗来迟一句:“无妨。” 梅长策奇道:“少见你这么牛饮。” 薛瑀耸了耸肩:“今儿日头太烈了。” 谢珏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薛瑀几乎没有像“耸肩”这般带着随性的,甚至可以说略带“孩子气”的动作,他一直是“淡淡的”,保持“端严”的。 因为为人师表,又位高权重,严肃是底色,随性是不应该,薛瑀素来“表里不一”,一直“演绎”得很好。 等菜都上齐了,谢珏才问道:“之前不说少聚么,怎么又想着一起吃了。” 梅长策一指薛瑀:“问他,下朝时他给我一个眼神,我就叫上你来了。” 谢珏闻言脸上浮现说不出的复杂:“……那你们还挺默契的。” 梅长策一手搭上薛瑀身后的椅子,哈哈笑道:“那是,小时候我俩一起闯祸措不及防被抓的时候都是靠眼神串口供的。” 谢珏略带无语:“你还挺得意的。” 梅长策道:“哎呀,后来你回京了,我们干什么事不也都叫上你了嘛。” 谢珏再懒得理他,只转头看向薛瑀问道:“怎么了?” 薛瑀这才应道:“月余后的万寿节,我预备在那时同圣上递辞呈。你们也早做打算。” 两人皆是一愣。 薛瑀执箸一指桌面上的菜式,如此随性不羁的动作面上却端着温润如玉,他装模作样起来:“吃啊,怎么都不动筷,这听台小筑虽许久未来,味道还甚是不错的。” 话落后又沉默了半晌,梅长策才严肃开口:“我之前当你开玩笑呢,怎么还真提这事了。” 谢珏也接道:“确定了么?” 鸟尽弓藏世人皆知,他们也深知皇帝亲政这条路绝不可能一帆风顺。但薛瑀从来无心深耕权利,当年新帝继位,是他一手平定四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后又教导当今圣上学识权谋,引导其亲政以来也是步步放权,到而今也放的大差不差了。 小皇帝的作为先前两人也听薛瑀提过几句,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就薛瑀这般恳切劳心劳力的,明君都不至于做出卸磨杀驴的举措。是以当时他们只认为薛瑀放权后再步步转向个“养老位”,加上这十年的官场人情绪,后头的年岁也是荣华安稳。 “嗯,”薛瑀应道,又看他俩低迷的气氛笑道,“早说过的事你们现在纠结什么,现在抽身是最好的选择,以后你们再不时接济我一些,我就是游山玩水后半辈子也畅快的。” 他一扫两人不加掩饰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别多想,圣上有明君之相,我只是在京城呆久了腻烦,不想再费神费心了。左右我们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你们这般倒像是我要出什么事了一样。” “你这嘴上百无禁忌的,”梅长策略一思索问道,“那你接下里预备去哪?虞城吗?” “嗯,去虞城找我长姐。有两年没见了,虽然互通书信,但总是没见面的好。”薛瑀答道。 梅长策嘲笑道:“这么大人了还要去凑长姐身边你好不好笑,隔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儿子和你差不多年岁,虽说老爷子这个算是老来得子,但他儿子的儿子现下都准备议亲了……说起来我上次见瑛姐姐也是好多年前了,谢珏你呢?” 谢珏面无表情道:“我们是一同在城门口和薛瑛姐拜别的。” 薛瑀则是疑惑道:“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姓赖吧?他那个最下的幺儿不才十岁吗?这就准备议亲了?” “再说你也同我一般大,我尚且是上无双亲操持,你怎的至今还没成婚。”薛瑀怒而操心。 梅长策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怎么是一般大,你比我年长整整两个月,有你在前面顶着我爹娘都不说什么,况且这还有谢珏呢。” 谢珏:“……” “上次早朝上奏弹劾我还是半年前,今早又是这一出戏码,想来之后是要渐渐‘起复’了。我今日是想同你们确定辞官这事,后两个月须早做部署打算,届时的攻讦少不了。”薛瑀终于是淡淡说道。 他心知这两人不成婚或多或少与他有关,也从来都是心领的。 自古朝堂疑朋党,而这两位挚友是他当权后一手提拔,自然是划作一块的。再者他们皆是世家子弟出身,原本就姻亲繁杂,他们二人早知他无心权势,未来必定放权,若是再直接娶妻,就是直面“拉帮结派”,这般做派也是降低他“被”成为“眼中钉”的打算。 薛瑀位居右相,梅长策统领御史台,谢珏任职大理寺卿,不说他们的年纪在官场上属实是过于年轻的,就是正常官员以功绩和资历一步步升官,在这个岁数任职都属于是天方夜谭。 其间原因以不好听的概括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十年前,先皇后外戚安国公府在那场事变中与一干系的群臣侯府一同遭贬。在这场绞杀里,安国公府家小皆刺配流放,右相薛府满门抄斩,其中已然出嫁嫡长女薛瑛随安国公长子流放边疆,那年的状元郎薛瑀被先帝留宿宫中,还余几个出嫁了的庶女幸存,但这几个姑娘因此在夫家不得好,皆受磋磨。 后来……先帝驾崩,外戚无力,地方蠢蠢欲动,薛瑀领“先帝遗诏”做辅政大臣,用兵排阵解决遗留问题后,最要紧的是培养自己的班底。 梅长策和谢珏作为他的至交好友,加上也同样世族出身,科举上榜,自然要为他排忧解难。 薛瑀自身领旨为右相统领百官,暂压左相,前者进御史台和都察院分庭抗礼,后者入大理寺与刑部互争上下。暗棋禁军守卫皇城,翻案安国公余众官复原职,统领边军与兵部拉扯。 虽然有最上头不断提拔做辅助,但如何收买人心稳居高位就是各自的本事。经年下来,这些个当年的小年轻手段愈发老辣,威望权势和实力也是名副其实。 来日他痛快辞官,以梅长策和谢珏如今对各自官位的掌控力自然是能稳妥运转,不会出乱……就怕以后朝堂相争,圣上疑心,这俩个他一手提拔又没有先帝遗诏做护身符的朋友会遭罪。 “怕什么,”隔间内沉默几瞬,梅长策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扇子打开,“再不济他日我也痛快辞官,回府里无事一身轻,依旧是最俊俏的富贵公子。” “吃饭玩什么扇子,是这儿摆放的冰不够你凉快的么。”薛瑀如此回答。 梅长策“啪”得一声利落收扇,拿起刚才撂下的筷子。 谢珏也表示不在意,他闷声说道:“我娘是公主。” 这话的语调要是再嚣张些,就活像个惹了祸要长辈善后的熊孩子。 薛瑀一哂,这也是一个要辞官袭爵的。 他摇摇头:“罢了。” 随即拿过刚端上放在一旁的芡实羹舀过两勺——嘴上说完了,腹中饥饿却是还未解的。 蘇州水乡特产“南芡”,粒大如玉,慢火熬成羹,冰镇后滑如凝脂,再用冰碗盛之,甚是解暑。虽然空腹食凉略伤脾胃,但酷热不解属实是没有食欲。 这听台小筑位于城东,是家专做江南菜的私厨,掌勺的姓吴,人称吴娘子,是位寡居几年后再嫁的女子。这家的江南菜是京城中“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典范,但厨娘力单,又无做大的野心,是以每日待客量有限,时常需要排队等号。 薛瑀母家来自江南望族,府中也聘有江南厨子。他少时玩遍京城,偶然寻得这家私房菜,后念念不忘,欲聘请吴娘子为相府私厨无果后,也携友常来用饭,当年的他又嘴甜肆意,一来二去同店家混熟了,这么些年关系不断。 梅长策也取过一盅蟹酿橙:橙皮雕做镂空花盖,边缘微卷的焦糖色纹路泛着油光,顶端缀两瓣嫩黄菊花,碧绿葱丝斜斜垂落盅口。橙盅内蟹膏金黄如琥珀,蟹肉雪白似碎玉,浸在晶亮油润的汤汁中。橙皮橙壳被蒸得半透明,隐约透出内里蟹肉交织的纹理,汤汁表面浮着细碎橙粒,热气腾着鲜香。 “现下时节也快到了,螃蟹越发肥美,只是尚未至中秋佳节,还不是最好品蟹的时候——这些食材得是你着人送来的吧。”梅长策这么琢磨道。 薛瑀答:“不然我们这一顿怎么吃?” “你这话说的,”梅长策作不满状,“小心我转告吴娘子,你可是瞧不上她的食材。” 薛瑀笑道:“你再多嘴。” 谢珏在旁边听他俩一唱一和,忽而撂了筷,道:“我吃完了,大理寺尚有案子在催,先行一步。” 他起身便要走。 梅长策目瞪口呆道:“他什么意思。” 薛瑀叹了口气:“伤心了呗。” 谢珏顿住脚步。 在我国历史中,御史台在明清演变成成都察院,不是并立存在的。大理寺一把手也随时间从大理寺卿变成大理寺少卿,御史台一把手从御史大夫变成御史中丞,这就像尚书令逐渐被虚置一样,下一级成为老大。 所以本文都是作者胡编乱造私设的,作者没有什么朝堂斗争的经验,也没有治国安邦的才能,只想走个感情线,,剧情线弱智稀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听台小筑 第3章 大理寺卿 卓庆稳稳地端了盏顾渚紫笋快步走进御书房,没发出半分声响。 姜晏正站在御案前写字,姿态从容,原本就艳丽的眉眼添上通身的气势更是压得人不敢直视。 天家威仪。 卓庆上前奉茶,再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磨墨的满忠下去。 满忠会意地行礼躬身退下。 全程姜晏没分一丝注意,还搁下湖笔换了一张水纹纸。 “薛相两个时辰前往了城东的听台小筑,与之随行的还有大理寺卿谢大人,御史大夫梅大人。”卓庆低声说道。 “半个时辰前谢大人先行离开回了大理寺办公,一刻钟前薛相与梅大人一同离开听台小筑,看脚程约莫快到皇城了。” “大理寺和御史台还是太闲了,”圣上这般结论,然后问道,“席间聊了什么。” “回陛下,听台小筑周围有暗卫守着,幸而影卫早年也是薛相一手操办,晓得些守卫习惯……只是待影卫捉空进去时少听了小半段,余下的是薛相决定在万寿节时提‘告归’一事,”卓庆说得越发小心翼翼,又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席间具体言论为下。” 姜晏闻言手腕一顿,一个锋芒毕露的“忍”字半途夭折。 他神色不变,也没有伸手接过那叠纸,而是将没写全的“忍”搁置一边,卓庆会意地将其放在御案上,同时殷勤地取上水纹纸摆上。 姜晏淡淡地说:“着手去查的事如何了。” “今日早朝时弹劾薛相的那位侍御史陈勉乃是启元三年两榜进士出身,任职从九品礼部礼部司主事,启元六年吏部考核升迁至正七品工部虞部司员外郎,启元九年调任御史台为从六品侍御史。家有薄资,其长姐早年嫁给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赖横的长子做填房……” 卓庆偷偷观察着陛下的神色,见其仍没有开口的打算,心知自己还没说到点上,于是继续说道:“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嫡长女嫁给贤宁郡王为侧妃,前晚贤宁郡王暗中联系兵部尚书何常祖私下相约在菏芳楼密谈,密谈详情便是当晚呈至御前的那封。” 短短六年从白身到从六品侍御史,这凭借关系和人脉在历朝历代都是常见的,成为一种默认的操作。只要是真有实力,便是圣上得知也不会去理会……前提是安分守己。 他说完静静等待了近乎半盏茶的功夫,才听到圣上搁下湖笔,赞许道:“善。” 卓庆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方才清宁阁中的冰盆都止不住他的冷汗顺着脊背往下逼迫,双腿更是僵硬得有些酸软。 圣上其实不是个严苛的皇帝,他对待近侍并不磋磨,相反,大多数是很宽宏的。只是凡与薛相相关的任何事,上下都得“严阵以待”。 本朝御史台和都察院都属于监察体系,拥有弹劾权,司法监督权,言事谏诤权和审计权,谏官向来“闻风而奏”却不会获罪。 然而这回奏谏触之逆鳞,“缘分”地碰上薛相意欲辞官而圣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自然不会像半年前那般简单的罚俸揭过,毕竟去年涉及此事时也没有将人从朝堂上当场拖下去不是么。 当今这位陛下啊,可不是一般的狠呢。 接着他见陛下一边伸手拿过那些纸,一边随意地问道:“何常祖在兵部十余年了吧。 ” 了却有关薛相这件事,卓庆感觉浑身都轻松起来,他一听就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答道:“正是,何大人在先帝期间任职兵部尚书,至今已有十一年,想来年岁渐长,越发力不从心了,想来头脑不清醒也是常有的。” 圣上点头说道:“此事着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办理,半个月内解决。” 卓庆应是。 姜晏快速浏览手里这封速来记录官员言行的“密折”,半晌脸色略有古怪:“谢瑾卿哭了?” 没人知道越发威严的陛下此时此刻对这位见面次数也不算少的表哥简直叹为观止。 姜晏心想,相父要走我还没哭呢,你哭个什么劲儿。 于是乎,卓庆没听清陛下前一句说了什么,但确切听清了下两句。 “方才论贤宁郡王密谋一事,全权交于大理寺审理,令其一旬内处理好。” “另外拟旨,着骠骑大将军,安国公温良玉携妻小回京诉职。” 卓庆内心疑惑的再次应诺,预备着人去传御令。 他躬身退下时一眼瞥到御案上最早被写完的两个大字。 “绛樗”。 这两个字写在水纹纸上,笔墨间饱蘸银钩铁画的锋芒,每一笔都如利刃出鞘,是斩钉截铁般的漂亮。而笔锋转折间又悄然流露出几分柔韧的游丝,犹如墨色浓淡处晕开的温润涟漪,恍若刚劲骨骼中裹藏那不为人知的,欲说还休的情意。 卓庆身为本朝帝王身边的提督大太监,甚至还掌握皇城内十六卫其二的左右骁卫,自然是识文断字还略通情理的。 这幅字写得……凡阅者皆知晓。 *** 薛瑀坐在政事堂里处理今日份的奏折,听闻卓庆亲自去大理寺下达的口谕,若有所思。 这口谕毕竟早于实证之前,不可广而告之,需得大理寺仔细获得证据后再抓捕,当然,必要的也可以直接抓捕再审出证据——总之,这消息是谢珏悄摸递过来给他的。 好像是为了安他的心。 薛瑀无奈想到:我有什么不安心的。 谢珏而今能稳稳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靠得自然不只是他那身为公主的娘,承袭伯宁侯爵位的爹,和位极人臣的好友……嗯,“发家史”肯定是“沾亲带故”的……但至少而今是牢牢把握,他自己也是很有手段的。 虽然谢瑾卿刚才在席间还没忍住哭了,这也是好多年没见着的情景了。 谢珏比他和梅长策小两岁,自小是个可爱略有点爱哭的弟弟,三人均由被右相请出山在相府荣养晚年的当世大儒开蒙教导。 薛府与梅府是世交,谢家有传袭多年的爵位,又尚了公主,身份地位摆在那,他们三个一起玩倒也十分正常。 薛瑀七岁,谢珏五岁那年,伯宁侯任职外放,公主欲随行离京,自然是要带走宝贝儿子的。 但是宝贝儿子在离别那日的城门口哭得不能自已,抓着两位来送行的好友的手不放,最后哭累睡着了才成功带走的,可见其感情之深。 虽然不知道是否是孩子心性。 他俩十岁时,伯宁侯回京。他不确定谢珏是否还记得幼时的玩伴,故而他和梅长策都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谢珏,决定再观望一会功夫。 结果是谢珏红着眼找上右相府在他俩面前哭给他们看——这是谢珏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来的,毕竟三年后的京城已经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程度,两位玩伴还不去找他,他可以说是怕得厉害了。 两位兄长被哭得手足无措,当即道歉发誓再也不会这样。 这么说的话,薛瑀回忆到这,他自小哄孩子的经验还是很富足的。 后来,薛府蒙难,他压力在身,两位原无入仕想法的好友也将注意放在科举上。梅长策于启元元年加开科举时状元及第,谢珏也在启元三年科举中以榜眼出身入朝,二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去六部过了一圈了解实际,火速调任御史台和大理寺“专攻一门”。 曾经爱哭的包子十数年没再流泪,长成如今恶名在外的大理寺卿。 薛瑀突然由心感叹自己这是老了,一晃眼都这么多年头了。 “薛相。” 薛瑀从奏折中抬头看去,是卓庆端着一碗冰雪冷元子上前放在桌案上笑道:“今日暑气难耐,陛下特意着御膳房做了这冰雪冷元子着奴婢送过来。” 薛瑀笑道:“谢圣上,有劳卓公公了。” 卓庆道:“薛相客气了,您是为国为民的。” 薛瑀笑笑,随意扫了一圈其他几位相公的桌案道:“圣上这是……?” 卓庆会意低声道:“薛相放心,御膳房亦做了几碗酸梅汤送来给另外几个相公。” 话语间几个宫人端着酸梅汤进来,薛瑀当下心中分明,这是姜晏记得他酷爱吃丸子而不喜酸梅汤的喜恶。 他点点头,依旧是说:“有劳了。” 卓庆道:“那奴婢便退下了。” 宫人们退下后,几位相公便又开始说话,方才御前第一人的卓庆公公尚在,瞧见什么也不好多话。 这趟御赐羹汤之前他们尚在商议黄河秋汛一事,故而都在正厅里围坐商议,没有回自己的隔间办公。 户部尚书兼尚书左仆射徐文锦率先开口:“薛相当真是简在帝心啊,连解暑吃食都与我等不大一样。” 户部尚书是姜晏这些年一路提拔的,连带着尚书左仆射也是启元八年圣上提拔加封,是以徐文锦属于皇党。 薛瑀意欲急流勇退自然要做好身后准备。 不是人人都能做纯臣,也多的是人意动拉帮结派。结党既然无可避免,那就握在手里。一方权倾容易滋生底下贪赃枉法,故而本朝除薛党外是隶属左相江德海的江党,此两者为大。 与此同时,薛瑀教导圣上要多栽培自己的心腹,他也暗中扶持皇党。 皇党与薛党的关系下面人看不真切,手握权柄的皇帝心腹却不能看不明白,所以徐文锦此话更多的是玩笑揶揄。 薛瑀自然是听得明白,他正欲开口,一旁的兵部尚书何常祖率先说道:“是我等不够鞠躬尽瘁,尚且够不上另眼相待罢了。” 薛瑀霎时想到谢珏递过来的消息,不由得莞尔。 他无视何常祖的阴阳怪气,温和地说道:“何相公,慎言。” 第4章 人力监汛 何常祖自知失言,按理说做到他这个位置,养气功底已然十分深厚。不说多么肚中撑船,至少是知道这番话不应该在政事堂直接说出来的,只是这些年他心中欲壑难填,加上这半年来的种种商议…… 众人不知何常祖内心的七弯八拐,只见他顺从地闭上了嘴,各自遂定了心神。 工部尚书左丘泽放下酸梅汤继续刚才的话题:“看地方上报的水则线,今年秋汛怕是会比往年更甚,平常多是疏浚河道和修筑堤防,再以水坝分洪,此疏导结合的法子固然是不出错的,但于今年秋汛怕是不够何况今年天时反复,三月时南方突降大雪已成灾情……” 左丘泽入朝为官几十年,便是在工部尚书一职上也呆过十余载,在启元三年又加官了尚书右仆射。此人是个标准的纯臣,即只效忠皇位上坐得那位,至于那位子上坐着谁与他无关,只管埋头做事便是。而这样一位不群不党的纯臣能够身居高位又屹立不倒,除却关键的皇帝的信任,更要的是他自身手段的圆滑和做事尽职尽责让人摸不出错。 比如说此时此刻。 薛瑀问道:“是否已然派人去加固堤坝? 左丘泽点头:“自然。” 薛瑀见此,收拾话头沉默片刻,说:“我另有一想法,请左相公听一听,看可有不可。” 左丘泽拱手道:“薛相请讲。” 这一来一回是比平日里客气多了,全因先一句薛瑀带头客气,听这架势就知道这“有一想法”不轻松。 薛瑀道:“是否可以建立一个汛期值守制度,每年这两个由官服派人专门驻守河堤,十二时辰轮班巡查,若遇险情及时上报。” 别看只是添几个人巡视的事,汛期所经的州郡面广,倘若各县都安排这么一个每年要指定活儿的人,那势必是要设立一个什么职务,毕竟不能年年随即点几个人头去干,容易懈怠不说,还不好追责。 这种制度下达需要户部,吏部,工部三方协作给出一个方案再往下施行。 左丘泽愣了愣道:“这……这方法对预防秋汛自然十分妥当,大有裨益,只是还需户部和吏部那儿同样可行才是。” 徐文锦道:“如今国库丰盈,又是兴力水事,自是无不可。” 吏部尚书庄盛本就是薛瑀的人,故而也马上应是:“下官今日便能出个章程。” 薛瑀笑道:“那就劳烦各位相公了。” 这题算是完结了,徐文锦偏又笑眯眯地补一句:“那这份折子,是薛相您递上去,还是……?” 众所周知,右相递上去的折子从来都是直接批过的,而他们这些明明也是京师一等一大官的人递折子,照样也要被细究一番。 薛瑀道:“怎好抢各位的辛劳,谁递折子无甚不同。” 这话听在几位尚书耳里,倒是吃了口定心丸,各自忙碌去了。 今日左相江德海告病在家,使得薛瑀比平时忙碌了不少。下值时他看着围摆在政事堂正厅里的几张桌子,忽然想起忙忙碌碌的这些年。 薛瑀深知把握权势须有两样东西得牢牢抓在手心,一个是钱粮,一个是兵马。前者稳民生,后者安定国。 是以当初他乍然依旨登上高位,面对群臣不服,朝局混乱,外敌入侵这等内忧外患的局面,就是以原薛府右相门生(还有“子承父业”权力不断代继续马首是瞻这种好事?)和安国公旧部(姻亲啊姻亲站同一边的况且还给他们翻案)来拿住户部和边军。 吏部尚书庄盛在启元三年以前是在户部任职,是他父亲老薛相的得意门生,天然的薛党。隆正二十六年薛府遭变时,先帝尚来不及处理一干党羽就先行病逝,故而庄盛仍好好地待在他的尚书之位上,薛瑀上位后他也是自然地被划作一派。 直到后来为给徐文锦腾户部尚书的位置,薛瑀才上书请皇帝将庄盛平调至吏部尚书。当然,说是平调,但众所周知吏部是默认的六部之首,抢破头的好去处。 兵部通常情况下是地方军队和边军与中央朝廷决策沟通的媒介,倘若没沟通恰当很容易造成政绩了了的结果,致使职务升不上去,是以兵部一般会选择偏向将士军队或中央调令择其一的意志去游说另一方。 而自启元元年起,边军与中央的想法就高度一致,兵部的权力被弱化。何常祖作为先帝临死前一年才担任的兵部尚书,两边都没能成功靠上。 眼见着小辈逐渐与他平起平坐甚至更胜一筹,十数年官职不动的何常祖难免心思活络——虽说他是先帝末年方才成为的兵部一把手,但那也能说一句历经两朝,身份架子一下子就拔高了不少,不愁没人来“求师问学”。 未曾想私底下悄摸一问候,会把多年苦心经营折腾没吧。 薛瑀想着,总归没他什么事,之后老老实实淡出朝堂就好。 他走出宫门,两个贴身侍从已经套着马车等他回府。 其中奉砚急忙忙地几步赶上来贴近他说:“我的爷啊,今儿怎么才下值呢,陛下已经在府里待半天了。” 薛瑀:……? 薛瑀:“嗯?” 他对游山玩水的期盼和闲云野鹤的幻想一下子跑得没影了。 这章其实早写完了,但是之前强迫症没凑三千字不想发,瘫了半年作者已经摊平想明白了,又不是签约作者要整字数打卡,为难自己干哈,感觉到哪就写到哪发了嘿嘿 明明标签是爱情,作者只想写个甜甜的小甜饼,也不知道为啥写成了这样,可能是以内作者没谈过恋爱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人力监汛 第5章 皇宫薛府 薛瑀一瞬间升起了自己累死累活上司吃喝玩乐的不忿,心说清宁阁那两摞奏折这么快就批完了?早知道我就不去政事堂当牛做马了,就赖着看你批奏折,你什么时候批完我什么时候回府躺着。 但他嘴上什么都说不了,只能示意奉砚赶车快些。 薛府离皇宫并不远,一溜儿拍马的功夫就到了。 管家崔铭一脸苦相地候立在正门口,远远看见马车驶来就赶着上前:“少爷,少爷,哎呦您可算回来了。” 薛瑀不慌不忙地下马车,对崔铭说:“真是很久没听你这么叫我了,看来是真急了。” 崔铭是薛府的老管家了,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自他打小就跟在他身后“少爷”“少爷”地叫着,给他收拾烂摊子。薛氏满门抄斩那阵儿崔铭正巧回乡探亲逃过一劫。后来薛府平复他又立刻回薛府从事——他的妻小也都是薛府中人,回乡时却只与其妻陈氏相伴,一双孩子随着薛府没了。 后来薛瑀入朝为官,威势渐长,他人前人后都是称呼其老爷或相爷,只偶尔慌不择乱会从脑海中剖出多年前的习惯。 崔铭听这话脸上仍是愁云惨淡:“您就别笑话我了,陛下来府里一个多时辰了。” 散值真早啊!薛瑀自动置换成这句话。 他对崔铭说:“陛下既然来这么久了,你怎么也不着人去宫里知会我。” 崔铭又是“哎呦”一声,道:“陛下不让啊。” 这个时候偌大府内主子只有一个的缺点便暴露出来,崔铭于薛瑀情分再大那也是仆从,与一般客人面前陪着也就罢了,现在还出门迎他,里头没人陪客,更可况这次还是皇帝这般九五之尊,这般行径放一般朝臣家中都是不敬的大罪,可见还是得有个女主人帮衬……等等想多了,之后他可还要游山玩水的,一个人悠闲自在。 好在皇帝也是自小在薛府闲玩,左右门都摸清楚了,从不在乎这待客的礼数,总说不能把他当外人对待。 薛瑀走进正厅的时候,周遭一片肃穆,相府的婢女小厮皆垂首静候在两旁听凭差遣,没人敢动弹一下。姜晏正坐在上首品茶……一旁放着半摞奏折,而卓庆侍立在侧端茶倒水。 他一时有些沉默,没看懂眼前这是个什么路数,但也没忘记要行礼:“微臣见过……” 姜晏以与他此时形象极其不符的敏捷程度蹿过来按住他:“相父。” 薛瑀已经对行礼中道崩卒这件事越发习惯,也没再多念叨此事,只指着桌上的奏折问:“陛下这是……?” 姜晏眼巴巴地看向薛瑀,甚至还伸手捉住他的袍袖,这么大个人愣是显出一点可怜可爱的意味:“相父今日走得好早,我这还有些许奏折看不明白,想要讨教。” 这个“走得早”应当指的是离开清宁阁,薛瑀内心深处顿时升起一种怎么自己当值时忙碌,下值后还要忙碌的哭笑不得感。 但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薛瑀怎么能不心软,他轻声道:“在宫里让内侍寻我就是,怎得跑出宫来了。” 姜晏嘟囔着:“政事堂人太多了。” 薛瑀上前拿起那一摞奏折道:“走吧,去书房谈。” 卓庆连忙上前接过奏折,捧着折子晚了两步跟在他们身后。 姜晏笑眯眯地跟了上去,他一直能感觉到相父在宫里宫外是不同的就好像他们俩私下的小秘密。在宫里是薛相对皇帝,总要谦和沉稳,恭敬庄重,而在薛府是薛瑀对姜晏,对这个相伴教导十年的人,虽说身份有别,但总是亲切玩笑带着宠溺的。所以他以前总是喜欢往薛府跑,后来跑多了,薛瑀就觉得他是在外头能比宫里放松多,不用紧绷着胆子,让他注意安全也就由着他去了。 薛瑀任由姜晏拽着他的袖子依着他的脚步去书房,道:“下回来这么早去屋里歇会儿也好,正厅坐久了不舒服。” “好。”姜晏满口答应。他在薛府有自己的院子,但他来歇脚时总不爱去,因为少年时候他都是睡薛瑀正房的(当然薛瑀没和他一起睡,多是去东厢房),后来他年岁渐长,自然不能住一个院子,薛府就给他另收拾出个干净的院落,他却总还是跑去正房。薛瑀拿他没办法,故而究竟在哪歇息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薛相院子里的书房是有专门属于皇帝的桌案的,卓庆将奏折摆上后就行礼退至书房门口候着。 薛瑀打小在书房里读书时就不喜书童小厮伺候,两位贴身侍从也多是在门口候着。姜晏后知后觉学会了这个习惯,大多数情况下研墨展纸也是亲力亲为。 两人坐定后,姜晏拿起最上面的奏折摊开推到薛瑀眼前,身子也挨着凑近了些。 薛瑀快速得扫过折子——这应当是陛下哪位群臣暗探递上来的,弹劾的是河海王在封地颇有异动。 他顿时明白了些什么,看向皇帝。 陛下略微倚着他,夏日里大家都穿得轻便,热腾腾的温感透过衣衫贴过来,让薛瑀有些怀疑书房里的冰盆是不是安置少了。 姜晏用带着点甜丝丝的语气说:“我想在万寿节请各地藩王入京贺寿,相父以为如何。” 第6章 南疆暗探 薛瑀静静地看着姜晏,他下意识的想说“臣以为甚好”但又莫名其妙憋了回去,最后只点了点头。 姜晏笑了起来,偏头蹭了蹭薛瑀的肩膀,他小时候经常坐这个动作,近年来也是抓紧一切机会重温。 可能是书房熟悉的环境和旁边熟稔的人让薛瑀放松了心神,也可能他的性格底色就是这样。薛瑀乍一下被蹭觉得没什么,回过神了那是非常有什么——说实话近年来他改着一些亲近习惯也是非常艰难,总是没意识地会做一些越过君臣之礼的举动,些许动作或许皇上不在意,但太过了却是极为不应该的。 但他没在书房里说什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的执拗,也可以当做是愚蠢的天真,至少在书房寝卧他想保留一点舒适的安心。 姜晏道:“那我便命人着手去办了。” 下一封奏折写的是南疆王封地的事。 南疆是在仁寿帝期间封的王,封给他平定边疆有功的嫡亲弟弟。南疆王也很安分守己的度过仁寿、隆正两朝,到如今启元年间,作南疆王的已是初代南疆王的孙辈,只听说身体羸弱,但每年给皇帝上表折子问候和向京师递交贡赋都是非常周全的。 薛瑀方才还疑惑怎么又带来半摞奏折,现下是真确定这些都是姜晏私底下养的各地暗探递上来奏折。 只是怎么突然端到他面前“请教”了?他这般想着,细细浏览这封折子。 一旁的姜晏待他要看完时,迅速摊开递上了下一封。 薛瑀接连看了四五封写南疆王的密折,开始时还舒展的眉头却是皱起来了。 他转头看向姜晏,对方正专注地看着他。 薛瑀轻声道:“这几封密折写得太完美了。” 完美得重合度有些高了,而且写的都是大事,不见细节。 暗探密折,就是要有点违矩小错,都能揪出来上秉天听。 倒不是说天子非要抓住这些小错处去怎样,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诸事,无不顺服? 姜晏点头赞成道:“我一共派有十名暗探在南疆王身边,有作地方官员,亦或是王府幕僚。这次报上来的十封关于南疆王的密折,其中六封都写得如此尽善尽美,其中三封甚至几近溢美之词,另有两封不及这六封,细节之处却也不同往常多了。” 好像南疆王就是个喜爱侍弄花草,逗鸟听曲儿,旁的事都不管的人。 薛瑀道:“偏偏这几封提到的事件和涉及到的人都有半数重合——想来陛下不曾命他们都把劲儿驶向一处吧?” 像这种带着目的,特别是为了抓把柄而行动的暗探,应该是多方面查探才是。 姜晏从剩余的奏折堆中抽出两封递过来,道:“这两封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这两人多提的是南疆王对奇珍异草的极度追寻,命手下人大肆搜寻培养奇特花卉——大到劳命伤财的地步。” “也不尽然,”薛瑀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看着奏折道,“南疆地形复杂,气候自成一派,素来生长一些异于中原的花卉走兽。南疆王在封地已有三朝之久,根植略深,想来是不会缺这些花花草草,谈何大肆培植。” 姜晏道:“明煦也以为如此。”他斟了一盏茶放到薛瑀手边。 薛瑀看着奏折,手背触及茶盏,有些无意识的拿起抿了一口,随即对姜晏微笑道:“陛下以为南疆王这般何如?” 他手执青瓷小盏,指腹摩挲冰裂纹釉面,微微转动,暖香袅袅缠指尖。 这般行径薛瑀倒觉得没什么,自小皇帝就会这样做一般是在他授课的时候。毕竟天地君亲师,虽说君在师前,也在臣前,但姜晏除了祭祀师面对天地,也就一个“师”能亲近了。 姜晏眼神不错地盯着对方摩挲茶盏的手,薛瑀的手是标准的“君子样”,观如白玉雕琢,十指修长,指尖偏白,骨节分明却不凌厉,腕骨线条利落。他握着这双手长大,知道它指腹带有薄茧,掌心温热有力。 而当君子侧眸展颜微笑的时候,当真是干什么都行。 姜晏敛下目光道:“这其中八人已有异心甚至已然投靠南疆,其余两人倒是不受干扰,南疆或许会严查,但他们自有本事应付过去……只是我想不明白那八人是如何被策反的。” 能做暗探的不论才学本事如何,忠心肯定得是首位。 这十个人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每月上报密折时用的途径和花押也各不相同。姜晏素来重视这些,像南疆这种山高皇帝远还历经三朝,一信传三个月的地方,他自然是尤为关注。 薛瑀微微摇头道:“无妨,再派人前去南疆就是……既然南疆王已然知道你的些许动作,那便正好名正言顺的封个巡疆刺史前往各封地,暗中再派一行人。” 姜晏仍低着头,道:“相父说得是。” 薛瑀以为他是因着南疆十之七八的暗探被策反有些难过和受挫,连忙软声道:“不是什么大事,继续往下看奏折吧。” 姜晏把脑门磕在薛瑀肩上,闷声道:“好。” 两人又往下看了几封奏折,薛瑀这才想起一个严肃的问题。 “出宫前可曾用了晚膳?”薛瑀问道。 姜晏像是等了这个问题好久,一听这话就口中说着“没有”的摇头,可怜巴巴的。 薛瑀心软极了,连忙让书房门口的奉砚去传膳,又对姜晏说:“可想在哪处用膳?” 姜晏想了想道:“就在一旁的膳房吧。” 薛瑀道:“好。” 仍守在门口的奉笔立马会意,退下转而去通知厨房。卓庆则跟着他们俩去了膳房。 等膳的期间,姜晏道:“天色渐晚,不若今晚我便宿在薛府吧?” 薛瑀这次却摇了摇头不依:“薛府到底不比大禁宫内森严,再者陛下身着常服出宫,明日却还是要上朝的。” “来得及的,我令人将龙袍送来便是,相父不也是每日这般去上朝吗?”姜晏小声道。 薛瑀没说话,给他沏了一盏茶推过来。 姜晏就知道他还是不依,只好说道:“那我想来两壶酒。” 这句话的语调很是孩子气。 薛瑀有些惊讶,毕竟明日有早朝。但他觉得姜晏自有分寸,于是对通知厨房回来后在一旁候着的奉笔说:“我先前酿的两壶桃花醉放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