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雪》 第1章 听雪渡 夜色如水,温柔地在群山之间铺展开来。 听雪渡是一座被护在深谷里的小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河。白天,它像一幅清淡的山水;夜里,它像一盏漂浮在时光缝隙里的小灯——安静、柔美、与世间纷乱隔绝。 小镇临着的河面极宽,夜风轻轻掠过,吹起一层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水纹。灯影被水波拉成碎光,映在岸边归家行人的衣角,仿佛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光。 然而,就在这一片祥和的夜色中—— “叮。” 一个极轻,如簪敲玉面的声响落下。 不是物落,而是“雪落之声”。 听雪渡的雪,百年不落于眼,却落于耳。 老人们说: “听雪渡若有雪声,便是一年之安。” “那是老天留下的祥兆,是护着我们不被三脉波动卷入。” 有人私下里小声说: “十年前天象大变,若非听雪渡雪声未绝,这地方哪能保下来?” 听雪渡的百姓们,也早已习惯了这雪声。 只有沈令雪,每一次听见这声响,都像被针尖轻轻刺进脑子里。 她自小就在渡心灯铺里修灯。 灯铺很小,但温暖。墙上挂着的灯壳都是她亲手画、亲手磨,形制各异,却都有一种柔光。 少女坐在小桌前,指尖捻着细针,一点一点修补裂开的灯纸。 她的侧脸在灯下映得像一幅画,眼睫浓而长,投在桌面上形成一片很淡的影。灯火照在她的肌肤上,却照不出暖色——像是所有温度都被吸走,只剩下清冷。 “叮——” 第二声落下。 比第一声更轻,却更清晰。 沈令雪的手指一抖,险些让细针划破灯纸。 额间突然一阵胀痛。 不是普通的头痛,而是像有人在她脑海深处轻轻敲动,敲破一个旧封印,一点一点。 她闭了闭眼,将那痛意按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中未完成的灯,起身去推窗。 窗外的空气带着夏夜的温湿,河雾轻轻漂浮,雾触到灯光,会散成一圈圈白光,像融化的雪在空中停住。 她伸手触到窗框,指尖触到旧木,那痛意却没有减弱半分。 雪声在远处的一角继续轻轻落下。 这声音对别人是祥瑞,对她却像是命在催醒什么。 十年来都是这样。 每一个雪声,都像一个倒计时。 今夜是听雪灯会。 全镇的彩灯自黄昏起便挂满了河畔,红的、黄的、青的,一串串从河岸一直垂到水面。 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童子踩着木屐在石桥上奔跑,姑娘们挑着灯笼谈笑,空气里混着桂花糖的甜味。 灯会是热闹的。 但越是热闹,令雪越显得安静。 人群从她身边经过,却仿佛察觉不到这位修灯少女身上隐藏的寒意;人群的喧嚣落在她身边,却像被隔了一层冰般影响不到她。 孩子们追逐着跑过: “快跑快跑!永夜要抓人了!” “才不!归火大祭司会烧掉它们!” 一个更小的孩子奶声奶气道: “我不要听雪女!她会把人冻住!” 大人们忙着挤眉弄眼地制止: “胡说什么,三脉的名字可以乱叫吗!” 然而当孩子跑远后,他们总是按捺不住低声议论: “听雪渡能平安,是有雪声护着。” “十年前天地裂动,人死成河,也只有这里没塌。” “那时桥下抱来的那个孩子……哎,不敢讲。” 令雪听见这些话,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永夜。 ——归火。 ——雪脉。 在北境,这三脉的名字像风声一样随处可闻,却没有人真的敢说清。 有人说永夜是杀戮,是黑夜行走的影子。 有人说归火是献祭,是燃烧一切维持天平的火脉。 有人说雪脉是封印,是世界最后的锁。 但这些都像传说。 直到十年前,三脉突然齐动,天象紊乱,山河震动,北境差点崩塌。 那一天,雪声从整座听雪渡响起,连续响了一夜。 第二天,河边出现了一个昏迷的小女孩。 额间带着一朵浅浅的纹路。 她被取名——沈令雪。 她不懂三脉,也不想懂。 可每一次的雪声,都使得她的额心隐隐跳动。 那跳动像遥远的呼唤—— 像某个被遗忘的名字,在天地间轻轻叩击。 “令雪姑娘!令雪姑娘!” 灯会的小厮阿元气喘吁吁地跑来,满脸着急: “主灯不亮了!大家都急疯了!工匠说灯芯像是被什么压住了火,让你快过去看看!” 令雪点头,拿起工具匣跟着他奔向河岸。 越靠近主灯处,空气越凉。 本该热闹的灯会中心,竟隐隐有一种不属于夏夜的寒意。 主灯高悬在木架上,灯壳雕有云纹与月纹,是整座听雪渡最重要的象征。 此刻灯壳完整,灯芯却暗沉一片。 工匠焦灼地围在旁边: “灯芯没问题啊!” “换了三根,一根也不亮!” “像是火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令雪走上前,人群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她轻轻扶住灯壳。 ——冰。 冰得不像夏夜,而像初冬的水。 她微微皱眉。 手指轻轻挑起灯芯。 那一瞬—— 雪声从她耳边狠狠敲落。 灯火猛地炸亮,光芒刺得人群纷纷后退。 光亮照透她的袖口,将她的眼睫染成银色。 众人一阵大呼: “亮了!” “灯会有福了!” “这姑娘真是天赐的!” 令雪却知道,这不是天赐。 是她体内那股被压在深处的气息短暂冲破了锁。 她迅速收回手。 袖下,她的手背浮现一朵极淡的雪纹—— 如霜,如冰花。 她立刻垂下袖口遮住。 可无论她如何低头隐藏,都无法隐藏她体内那一点点逐渐苏醒的寒意。 灯会依旧热闹。 可令雪隐隐觉得,空气比从前更冷。 她抬头时,忽然捕捉到河对岸的一个人影。 那人立在阴影里,衣袍素净,身形挺拔,被灯光拉出一段深深浅浅的影。 他看似只是一个路过的官人。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令雪心口猛地一颤。 那不是普通的注视。 那眼中有某种被压制太久的黑暗力量,一瞬间被她点燃。 他静静看着灯亮,也静静看着她。 袖中,他的手轻轻攥紧,指节上浮现极淡的黑纹,像墨在皮肤下蜿蜒。 永夜的气息从他体内悄悄溢出。 他看见她手背上那朵一闪而过的雪纹时,脑中某个被禁锢的词语猛地跃起: ——雪脉容器。 三脉十年的静止,从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他来听雪渡,是为了找到她。 却没想到,第一眼, 那来自天命的“杀意”竟混杂着一瞬间的犹疑。 她比传闻中小,也比想象中静。 像一簇被雪埋住的光,不刺眼,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令雪不知道那人是谁。 却本能觉得,他的出现,让她体内那股躁动的痛意更加清晰。 像命正在靠近。 像命已经看见她。 夜更深时,人群散去,听雪渡恢复了静谧。 令雪独自沿着河岸走回灯铺。 河面被月光照得苍白,雾气在水面浮动,如梦如幻。沿岸挂着尚未摘下的灯笼,风过时轻轻摇晃。 她正走着,忽然心口一紧。 仿佛远处有一股力量在轻轻撕开天地的缝。 寒意侵袭身体,冷得不像夜风,而像数千里外的高山冰雪正透过大地浮到她脚下。 “叮——” 第四声雪落。 清脆,却沉得仿佛敲在骨头上。 令雪扶住岸边的栏杆,呼吸一瞬紊乱,额心隐隐浮出那朵薄纹,像在光下微微跃动。 她第一次觉得—— 雪声不是“落在听雪渡”的。 是“落在她身上”的。 在灯铺远处的一座客栈屋檐下,那个男子仰头望向夜空。 袖中手掌被黑纹吞没大半。 永夜之脉正在整个手臂里翻滚。 他闭上眼,只说了一句: “……雪脉觉醒。” 云层被撕开一道缝,星光骤隐,天地像在低声颤动。 十年未动的三脉,在这一夜同时动了。 雪脉苏醒。 永夜躁动。 归火千里之外的祭坛上火势无风自炽。 而听雪渡—— 依旧平静如常。 只有沈令雪听见第五声雪落。 她抬起头,望向黑夜深处。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种极清晰的预感: 她的命,不再属于听雪渡的安宁。 而世界,也即将因她而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三脉是什么。 但她能听见雪声。 她的额心会痛。 她的存在,会让灯火亮,会让永夜躁,会让世界陷入冷。 天地把她禁在听雪渡十年, 只是为了等这一天的苏醒。 河风吹来。 “叮——” 第六声雪落。 这一刻,沈令雪忽然觉得—— 听雪渡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 第一章我们终于见到小雪了(她还不知道自己马上会很忙)。 主灯亮不是巧合,雪声不是祥瑞,永夜那位也不是路人甲。 三脉刚被我轻轻推开一点点缝,后面会越来越疯。 请一定系好安全带(是的是BE,大家别打我)。 [青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听雪渡 第2章 河心浮尸 清晨的光尚未完全落在听雪渡的屋檐上,天地间已莫名泛起一层寒意。 这一夜,整个小镇的灯笼熄得比往常早。 人们以为是风,但风明明很弱; 以为是潮,却又没有雾; 更没人知道,连河水底都在悄悄结霜。 而沈令雪,是被这阵寒意冻醒的。 她坐在灯铺的榻上,额间仍隐隐作痛。昨夜那六道雪声像敲破了她的梦境,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靠近。 她轻轻撑起身,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蓝色。像是夜未退、昼未来,天地在某种微妙的临界点上停顿。 她下意识掀开窗。 冷光扑面而来。 河面上,薄冰宛如在一夜之间生长,沿着岸石延伸。冰层薄,却真实,碎裂的纹路像雪脉对天地的低语。 令雪轻轻吸了口气,胸口一下一下揪着痛。 ——这不正常。 这绝不是三月的温度。 是冬……还是某种强大的力量? 她试图回忆昨夜主灯亮起时的异感,指尖似乎还记得那一瞬的微凉。像是有一朵雪花在她掌中短暂开放,然后又消失在血肉之间。 “为什么……” 她无声地喃喃,“为什么每一次雪声,都像是在敲我?” 风忽然掠过。 “叮——” 雪声在她耳边清晰而响。 她的心脏随之一跳,疼得像被抓紧。 她捂住胸口,面色苍白,却努力让自己站直。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生过病,却常有这种“像被针扎”的刺动从身体深处探出来。 仿佛她体内,有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正在苏醒。 ——可是为什么是她? 她没有答案。 她只记得自己从小被灯铺主人收养,养父教了她这灯艺,便很早撒手人寰,养母因生育妹妹也难产而死,她的一生算不得顺遂。 然而,她的疑问还未扩散开,镇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那声音极其刺耳,掀起小镇清晨的第一阵混乱。 “——河、河里有死人——!!” 声线尖颤,足以让整个听雪渡的人从梦中惊醒。 令雪心口一颤。 她甚至来不及披上薄外,便匆匆推门而出。 河畔人群迅速聚集。 凉风从水面吹来,将吓得发白的议论声扯得零碎: “怎会在河里?昨天还好好的——” “你看那水!好像……好像冻住了!” “这是怪事啊!夏夜怎么会结冰!” 令雪挤进人群。 脚刚踏到河边,她便看见了那惨白的一幕。 冰层中央,浮着一具死尸。 尸身僵硬,皮肤呈现不自然的灰白色。仿佛不是溺水,而是被极寒冻死。胸口布满冻裂纹路,像碎冰又像枯枝。 最诡异的是—— 尸体所在的位置,河水正悄悄冒着白雾。 令雪的呼吸瞬间停住。 寒意从脚底一下窜到脊背。 那不是自然的冷。 那是……力量的冷。 一种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却能从骨头里感受到的力量。 她的额心突然一跳。 “叮——” 又是雪落。 她踉跄了一下。 像被雪声推了一把。 她扶住桥栏,缓缓吸气,努力不让自己跌倒。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 “都让开——让衙役过——!” 人群自动散开一条路。 仵作跪在河岸边,颤抖着把钩竿伸向冰面,将尸体一点一点拽近。 旁人忍不住惊呼: “他的手指……裂开了!” “这是冻裂!” “夏天哪来的冻裂?!” 仵作额头冒汗,哆嗦着揭开尸体的衣襟。 下一刻,他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尸体胸口皮肤之下,隐约能看见一块浅白的符纹,像雪花结晶,又像某种封印。 只是这符纹已经破碎,边缘像被撕裂。 破封之象。 而且……极像—— 令雪捂紧胸口。 她不知为何,身体比脑子更先认出那个纹路,像宿命,也是注定。 她呼吸一紧。 心脏猛地收缩。 胸口的那处纹路隐隐发热,仿佛在呼应。 她看着那破碎的符纹,像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碎裂。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会痛? 为什么她会“识得”它?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 有人惊呼:“那位……那位是昨天在灯会桥上的那位公子!” 令雪抬头。 那男子自人群末端缓缓走来。 白色衣袍,乌发束冠,身影温雅,步伐平静。 然而当他靠近尸体时,众人的呼吸都莫名变浅。 因为空气冷了。 是从他经过的地方开始冷的。 有人颤抖地后退:“这……这位公子是谁?他身上怎么……” “不是他,是尸体周围的寒气。”有人反驳,却声音发颤。 令雪却清晰地看见—— 他袖中手掌的黑纹,在灯火下微微浮动,比昨夜更甚。 黑纹像在水中游动,隐忍着危险。 永夜之脉…… 她从未听过这名字,却凭直觉便认出那不是凡人之力。 男子站在尸体旁,缓缓蹲下。 仵作正要礼让,他抬手阻止。 指尖轻触尸体胸口的封印。 刹那间—— 空气骤冷! 冰层破裂! 河雾自四面涌来! 男子手背黑纹猛然扩散。 永夜脉在咆哮。 他眉头一皱,却没有后退。 低声道: “……这是雪脉封印。” 人群炸开: “又是三脉?!” “十年前那场灾厄——” “别说了!别说了!” 令雪听见这句话的瞬间,脑中像被炸开了一声巨响。 雪脉…… 原来这是雪脉? 那她胸口的痛…… 手背昨夜浮现的雪纹…… 与这个破裂的封印…… 是不是有关? 男子将手收回,似乎被寒气震得轻微颤动。 他抬起头时,目光迅速锁定人群中的某点。 令雪胸口一紧。 因为那点……是她。 两人视线隔空相撞。 那瞬间世界突然安静。 仿佛河面上的风都被冻住。 令雪呼吸微乱,后退半步。 她从未见过他。 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极不安的预感—— 他不是路过。 他不是旁观。 他是来找人的。 而那个人…… 也许就是她。 男子眸中掠过一丝极深的黑色,却很快被抑下。 他低声道: “封印碎裂……” 他说得很轻,却像冷风穿过所有人的心脏。 听雪渡在这一刻真正陷入恐慌。 衙役和仵作匆匆把尸体用布遮起,却没人敢动手抬。 镇长额上全是汗:“谁能说清……谁能说清这是什么情况?” 一名老人颤着声音道: “十年前……十年前天上落下的那一夜,也是先有人冻死的……” “闭嘴!”镇长厉喝,却压不住自己的恐惧。 “那天之后多少人死?多少地方塌?十年了!别乱说!” 可人群已经控制不住恐慌。 有人瑟缩后退:“是不是又要乱了?” “雪声昨夜响了六下!” “会不会……会不会又有天灾?” 令雪站在桥边,耳边的声音仿佛远在天外。 胸口的痛在加深。 像要把她撕开。 她慢慢捂住心口,指尖冰冷。 男子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仿佛只要她的心跳乱一拍,他便能听见。 她低下头,想把自己藏进人群。 却不知道,她越想隐藏,越引人注目。 男子忽然抬脚,向她这边走来。 人群自动让开。 他的影子在地上拉长。 令雪只觉脊背一寒。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本能想逃。 可就在他距离她三步之时—— 镇长焦急喊道: “这位公子!尸体要暂放祠堂,能否借一步说话?!” 男子脚步顿住。 令雪在他停顿的刹那,已经转身离开人群,快步走向灯铺方向。 她没有回头。 可背后那一瞬间停顿的目光,却像刀锋轻轻划过她的背脊。 午后,听雪渡的街道明显比往常少了许多笑声。 小摊的生意冷了,酒肆的客人离得快。 到了傍晚,连小孩子都不敢奔跑。 似乎所有人都意识到: 夏夜结冰、浮尸、雪声频响…… 听雪渡要变天了。 而千里之外—— 京城。归火殿。 大祭司在闭目冥想。 供桌上摆着一根恒燃的祭火。 那是百年不灭的火。 然而这一刻—— 火光突然抖动了一下。 接着,无风自灭。 整个殿宇的光随之一暗。 殿门外大祭司的弟子惊呼:“大人——!” 大祭司猛然睁眼。 他低头,望着火烬中隐约闪烁的一点冰蓝色光芒。 那是雪脉信号。 雪脉……在动。 他缓缓开口: “十年。 封印松了。” 弟子惊恐跪下:“需调集祭军吗?” 大祭司摇头,目中火光微闪: “不。先派使者。 去听雪渡。” 弟子抬头:“听雪渡……十年前的那个地方?” 大祭司目光如火: “那里……有不该存在的人。” 夜深。 灯铺内,令雪坐在桌前,手背隐隐发凉。 她喘得极浅。 从下午到现在,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抓着,不痛,却持续紧绷。 她在灯火下拨弄灯芯,却怎么都点不亮。 “叮——” 雪声持续响起。 灯影随之轻晃。 令雪枯白的灯壳在她指间轻轻颤抖。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 河面再次结霜。 寒意无风自起。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摸上自己胸口。 那里的皮肤极冷,像是雪要从皮肤里长出来。 “原来……” 她轻轻道,“一直是为了今天吗?” 没人回答。 屋内只有灯火跳动的细声。 她忽然想起今早河中的那个尸体。 胸口破裂的符纹…… 冰寒的死法…… 像一种警告。 而她不知道警告的是谁。 下一刻—— “叮——” 不再是轻脆,而像裂冰。 带着彻骨的寒意。 光线在窗纸上晃了一晃,几乎要熄灭。 令雪缓缓闭上眼。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雪声不是天地在回应她。 是天地在呼唤她。 呼唤“雪脉容器”。 呼唤那十年前落在破桥边的小女婴。 呼唤这个本不该存活的人。 她抓紧衣袖,指节发白。 “你们到底……要我去哪里?” 远处,听雪渡的风忽然全灭。 河岸灯笼齐齐熄灭。 像一道无形的手,轻轻盖住整个小镇。 沈令雪抬头。 窗外黑得像深渊。 她第一次感到—— 恐惧。 第3章 霜纹 清晨第一束光透过纸窗洒进灯铺,照在少女的额侧。 沈令雪从一阵模糊的寒意中醒来。 她的指尖先察觉到了异样—— 桌案上的灯壳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 纸窗的边缘,也被霜气铺了一条细白边。 她愣了半秒才回忆起来:昨夜雪声的那种沉、重、像从天底深处推来的动静,让她一夜未眠,却在某个时刻疲倦到昏睡过去。 可她记得睡前,屋里明明是温暖的。 她坐起来,薄被划过肌肤的一瞬,似乎都带着冰意。 “怎么……这么冷?” 她自语,却没有人回答。 灯铺多年未曾有过这样的温度。她给人修灯,灯火照亮一屋子,一年四季几乎不曾感到寒意。可现在,她呼出的气白得像深冬。 她掀开衣襟准备起身—— 就在这动作的瞬间,她彻底僵住。 胸口上,皮肤处隐隐浮现 —— 一朵极淡的霜纹。 像雪花,又像封印的锁,纹路细密得几乎透明,只有在她呼吸轻颤时才会微微亮起。 那一瞬,她全身血液都像凝住。 ——这纹路,她昨天见过。 岸边那具冻死的浮尸胸口,也有这样破碎的符纹。 只不过,那人的已经裂散,而她的仍然完整。 她伸手轻触。 霜纹像活着一样,随着她的触碰“轻轻跳动”了一下。 冰冷的触感从指腹瞬间蔓到心口,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颤得厉害——那不是寒冷,那是恐惧。 她试图擦掉它。 用手掌、用衣袖、甚至用温水。 但那朵霜纹就像长在她皮肤里,纹路越擦越清晰,越抹越冷。 胸口的痛突然闷闷袭来。 “叮——” 雪声在耳边炸开。 像直接从她胸骨里敲出。 令雪手指一松,水盏掉落在地,溅起的水珠在木板上立刻冻住,形成一层透明薄冰。 她盯着那层冰,呼吸瞬间乱了。 ——这是她造成的吗? 不,不可能。 她不过是个修灯的孤女,她从未有任何力量,从未对旁人造成一丝伤害,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靠着桌子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摸上那朵霜纹。皮肤冰凉,甚至隐隐刺痛。 十年来的额心刺痛、雪声带来的悸动、昨夜灯会的异象…… 这一刻全都串成一条令人发寒的线。 而这朵霜纹,是那条线最终刺破皮肤的地方。 她再也无法否认—— 听雪渡正在发生的异变,与她,不是毫无关系。 …… 她不知道自己在桌边坐了多久。 直到门被敲响。 “令雪姑娘?你醒了吗?” 她被吓得一震。 是镇上的阿婆,怀中抱着冻裂的灯,下意识后退:“我……我想修灯,可灯怎么突然冷得这么厉害……” 话还没说完,阿婆的视线就落在屋内—— 那些薄霜。 以及被冻住的地面水痕。 阿婆瞳孔一震,脸一下变得煞白。 令雪脊背一窒,急忙整理衣襟,将房间窗户全开,让外头的暖气涌进来。冰霜在热气中很快化成水迹。 “是昨夜太冷吧。” 她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灯铺靠河边,潮气重些。” 阿婆像被她的语气安抚,但仍然心有余悸。 灯修好后,她连声道谢,匆匆离去。 门在身后合上。 屋内的温度瞬间又降了下去。 令雪闭上眼,指尖再次落在胸口那朵霜纹上。 它仍在跳动,像一颗不受她控制的心脏。 她第一次,清晰而**地感受到—— 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 下午前,灯铺又被敲了两次门。 一次是要修裂开的手提灯,一次是要修主母的主灯。 镇民们都小声地谈起昨夜结冰一事,语气里带着不安。 “我家院子里今早竟结了霜。” “花被冻坏了……这是什么怪象?” “是不是河心那具尸体惹出来的?” 令雪听着每一句话,手心越发发冷。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霜纹? 还是害怕自己正在伤害听雪渡? 她甚至连窗都不敢多开,怕外头的人嗅出异常。 她从未想过逃离这座小镇。 直到今天,她第一次意识到: 逃,是迟早的事。 不然—— 别人会看出霜纹的。 不然—— 那位站在河岸的男人,也会找到她。 …… 傍晚时分,衙役来敲门。 “沈姑娘,昨夜的灯会,你可曾见过什么?河心那具尸体——” 令雪盯着衙役的靴尖,胸腔像被人提起。 霜纹在衣襟下跳得厉害。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我只是在修灯,其他……一无所知。” 衙役盯着她看了良久。 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好在,衙役最终点头离去。 门被关上,灯铺安静下来。 令雪靠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额间的汗水将鬓角打湿。 ——她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抓出去。 房间里的灯火在抖。 她抬手想稳住灯芯,却发现指尖带着淡淡的白雾。 她慌忙缩回手。 胸口的霜纹正随着心跳一闪一闪。 她的肺吸不进空气。 心也跳得奇怪,又快又乱。 这不是病——是觉醒。 一种她没有名字,也无法承受的觉醒。 她在恐惧中缩成一团。 室内的温度迅速降到刺骨。 她捂着胸口,低声喃喃: “别这样……不要再动了……求你停下……” 可霜纹像从未听见。 忽明忽暗。 像在“呼吸”。 像在“呼唤”。 她抱着双臂,腿都软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这时——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沈令雪。” 她浑身一震。 那声音沉静低稳,却冰冷,像从夜色深处缓缓走来。 是他。 昨夜站在河岸的那人。 宋明湛。 她心跳狂乱到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他会在此时来? 她本能想后退,却又退无可退。 门外的灯影被风拉得细长。 他轻轻敲了一下门,再次开口: “我来寻一盏灯。” 令雪的指尖微颤。 他是来寻灯,还是来寻她? 她迟疑片刻,半天才走过去。 推门。 风从门缝灌入,将室内的温度稍稍打散一瞬。 男人立在门外。 他比昨夜更清晰。 浅色衣袍在夜风里微动,眉眼温和,却冷得让人无法靠近;他身后的街灯照在他侧脸上,将轮廓勾出极锋利的线条。 仿佛光都绕着他走。 令雪握紧衣袖,声音低得几乎说不出: “公子……想寻什么灯?” 宋明湛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扫过灯铺内。 桌上的霜,窗上的白边,空气里凝散未褪的冰意—— 全都落入他的眼中。 他的手指在袖下轻轻收紧—— 黑纹浮动。 永夜脉在躁动。 他终于确认—— 昨夜那道雪脉觉醒的气息,就是从这里爆出的。 就是从她身上。 就是这个看起来脆弱、安静、与世无争的少女。 他低头,看向她的眼。 那一瞬,他第一次看见她眼底的恐惧。 不是对他。 是对自己的身体。 永夜脉冷静地传来一句: ——她就是容器。 ——杀了她。 宋明湛却轻轻开口: “若你不忙,可否借我一盏清灯?” 令雪怔住。 他的语气太平静,让人无法拒绝,甚至生出一点奇异的信任。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让他进了灯铺。 门被关上。 灯火在风中摇晃,映出两人之间的距离。 短短几步,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宋明湛走进来时,脚步轻得仿佛在踏雪。 他的视线扫过每一个细节—— 桌面上的细霜、裂开的灯罩、令雪微抖的手。 然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令雪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他站得太近,近到她能听见他衣袍轻轻摩擦的声音。 屋内的灯明明是暖黄,却被两种力量逼成了冷光。 宋明湛忽然开口:“昨夜的灯会……你可曾听见什么?” 令雪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霜纹在衣襟下轻轻跳动。 “我……没有……” 她颤着声音,“我只是修灯。” 宋明湛注视着她,静得像一口深井。 他看穿她的慌张,却没有拆穿。 永夜脉却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他的手在袖中轻轻一动。 从衣袖深处,他缓缓取出一物。 银光一瞬间划过空气。 令雪猛地抬头。 是一支簪子。 银色簪身,冷、亮、简约。 簪首刻着极细的纹路,像是一朵极淡的雪花。 那一刻,令雪下意识觉得—— 这簪子……很熟。 熟得像她曾经握住过它。 或像它曾经贴在她额心。 但她从未见过它。 宋明湛将簪子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 “你发间乱了。” 他说得很轻,“我……看到适合你的簪子,便带来。” 令雪怔在原地。 这句话太温柔,温柔得让她分不清它是真是假。 但她不知道的是—— 这世上没有任何男人,会在第一次上门便送女子簪子。 尤其是像他这样冷得不近人情的男子。 簪子轻轻躺在他掌中。 像一道温柔的陷阱。 像一场宿命的锁定。 她摇头:“我……不必……” 未等说完,他已向前一步。 动作极轻、极慢,却没有给她退避的余地。 他的指尖靠近她的鬓角,轻轻抬起那几缕被冷气贴在脸侧的纤发。 那动作……像是极温柔的整理。 却带着危险。 他将簪子插入她发间。 那一瞬—— 啪——!!! 仿佛什么在空气中炸裂。 霜纹骤然收缩。 胸口的痛意瞬间被压下。 屋内的白雾被吸入簪身之中,银簪像吞了一口雪。 令雪蓦地睁大眼:“你——” 宋明湛指尖轻触她鬓侧,动作近乎若有若无。 “别动。” 他低声道,“你这样会痛。” 令雪怔住。 胸口的霜纹,竟然真的不痛了。 簪子的冷意,在压制它。 她的心跳乱得不像话。 “这……这是什么簪子……” 宋明湛抬眼望她。 那一眼,深得像夜。 “封脉之簪。” 他说得很轻,“能压一压……你体内不该动的力量。” 令雪全身都冷了。 她后退一步,声音发颤: “你……你知道?” 他不回答。 只是抬手稳住她微颤的肩,将簪子重新别好。 那一瞬,他与她的距离仅剩一寸。 永夜脉在他体内沸腾: 杀她。现在杀她。 可他轻声道: “别怕。” ……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相信。 可能是因为,他的手,是今晚唯一让她从痛里逃出来的温度。 也可能是因为,那枚簪子落在她发间的那瞬间,她第一次有了“活下来”的可能。 可下一秒—— “叮——!!!" 雪声在两人之间近距离炸开! 令雪身体猛地弯下去,痛得几乎跪地。 霜纹剧烈跳动,像要破体而出。 桌面瞬间结霜,灯芯被冻得发灰。 宋明湛瞳孔猛地一缩,黑纹瞬间从手背裂到臂骨! 两种力量在空气中猛烈碰撞。 灯光忽明忽灭,风声从缝隙里鼓进来。 令雪捂着胸口,呼吸都乱了:“痛……我好痛……” 宋明湛上前,扶住她的肩。 他的手一碰上她—— 黑纹反噬,几乎要破臂而出。 永夜脉在怒吼: “雪脉容器!” “杀了她!!!” 可他没有动杀意。 反而用另一只手按在她发间的簪子上。 封脉之簪微微亮起。 霜纹的跳动被压制—— 一点 一点 一点 直到令雪身体彻底软下去。 她昏厥在他怀里。 室内瞬间安静,只剩灯火摇晃。 宋明湛看着怀中的少女。 她眉心安静,像一朵被风吹落的雪花。 而他手上的黑纹,却在一点点褪去。 永夜脉平静了。 他轻声笑了一下—— 自嘲般的。 “原来如此。” 他低声道,“你能压住我的永夜。” 他低头,看着她胸口仍透着光的霜纹。 那霜纹此刻被簪子锁住。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簪尾。 银簪发出一声细响,像雪落在刀锋上。 宋明湛指尖一顿。 “雪脉容器。” 他喃喃,“你醒了。” 他的声音极轻,却冷得像刃: “我本应现在杀你。” 他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指尖轻轻抚过她鬓侧那根银簪。 永夜脉静默。 像在等待他的最终决定。 宋明湛抬头,望向熄灭的灯火: “既然封印已经裂开……你和我,便都走不回去了。” 他俯下身,将发间的簪子重新插稳。 那动作极轻,像一种温柔。 也是一种锁定。 封脉之簪,宿命之锁。 簪落之处,雪脉与永夜,从此同命。 风吹过,屋外的雪声再度响起。 “叮——” 命运,从这一声开始沉入深渊。 第4章 封锁 沈令雪缓慢睁开眼。 胸口仍在隐隐作痛,像一只冰冷的手握着心脏,用极轻的力道一下一下收紧。 她怔了半息,才意识到自己正侧卧在灯铺的榻上——昨夜晕过去后,她竟被放在这里。 她试着抬手,却被一阵细刺般的寒意逼回。 指尖触到的,是发间那支银簪。 清凉、锋利,像一条隐藏着牙齿的银蛇。 她瞬间坐起,心口跳得比痛意更乱。 手背贴上发间的簪子时,她的身体像被一个按键轻轻触动——霜纹的跳动顿时缓缓平息。 ……是它。 这个簪子在压制她。 她盯着簪子良久,眼神渐渐从惊慌转为深深的复杂。 昨夜昏厥前的片段混乱得像碎冰: 冰冷的拥抱、指尖触碰簪尾的瞬间、冷气被压下去的那一刻…… 她无法确认那是不是梦。 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 这簪子救了她。也困住了她。 她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 衣襟轻轻拨开,她看见胸口的霜纹……已经不只是朵雪花,而像一整片雪原的根脉正在皮肤下扩散。 昨日只是一朵。 今日已成了一片。 霜纹的边缘沿着锁骨延伸,泛着淡淡的白光。 她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 声音轻得像空气要吞掉。 她把衣襟放下,重新抚上簪子。 那簪子略微发凉,却带着一种陌生的安慰。 不是温暖,是“镇压”。 是“允许她活着”。 这种依赖让她心里升起微妙的羞耻感。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像命被别人握着。 她轻轻摘下簪子。 瞬间—— 胸口刺痛如针刺! 霜纹猛地跳动,像要破皮而出。 她脸色一下白得透明,连腿都软了。 “……不行。” 她匆忙将簪子插回发间。 疼痛顿时被压住。 但整个人像被掐住了一瞬呼吸。 不是因为痛。 是因为——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支簪子。 而簪子来自那个人。 来自那个昨夜把她推入深渊的人。 她抬眼看向镜子,心底第一次升起对未来的晦暗预感。 “沈令雪,你的命,不止不由你。” 灯铺外,街道隐隐有骚动。 令雪披上外衣走出门,看见几个衙役在街口设了木栅,一面“封镇告示”贴在柱子上。 她靠近时,听到有人小声议论: “说是疫情,不能出镇……” “疫情?今天天气怪得很,夜里跟深冬似的,肯定不只是这个原因。” “我听说,是有人要来查‘雪声’。” “嘘!别乱说——” 令雪心跳一沉。 她抬头望向关着木栏的渡口。 往日船只的桨声在风中回荡,而今天,整个渡口空得像被抽了魂。 小镇平日的烟火气被风吹得散得干净。 一种惶然不安的氛围如网般笼在听雪渡的头顶。 她站在人群外围,目光淡淡扫过衙役的动作—— 他们看似随意,实则堵死了全部出入口,甚至连小巷都安排了人。 这不是防疫情。 这是——防人跑。 令雪呼吸轻颤。 她下意识摸向发间。 簪子正静静躺在那里。 她快步转回灯铺。 门刚关上,她靠在门板上,手指隐隐发凉。 胸口霜纹像感应到恐惧般轻微跳动。 簪子发出一声轻响,压下暴动。 她呼吸越来越重。 每一次恐惧,都像在催动霜纹苏醒。 她努力稳住呼吸,却越稳越乱。 外头的风声突然变大,吹得灯铺木窗吱呀作响。 听雪渡…… 已经开始把她当成风暴的源头。 同一时间,听雪渡西林。 林中静得像笼了一层灰。 宋明湛站在林间,白衣落雪般清冷。 他袖中手掌收回时,有淡淡黑纹在皮肤下蜿蜒。 树影中,有人走出。 永夜黑衣使者。 “宋明湛,”黑衣人声音低沉,“你昨夜擅自封住容器之脉,是违詈永夜——” 话没说完。 锵——! 黑气从宋明湛脚尖扩散,像被逼出的阴影。 黑衣人声音一滞。 宋明湛缓缓抬眼,神情并无怒意,却有一种冷到极致的不容侵犯。 “永夜的规矩,”他轻声道,“也要看是谁来讲。” 黑衣人被磕得一句话堵在喉间。 永夜脉力量在两人之间无声碰撞,空气陡然寒冷。 黑衣人冷笑:“你用封脉之簪压她的脉?你是打算利用她,还是……” 话锋一转,眼神讥讽,“……动情?” 宋明湛轻轻一笑。 笑意极浅,却让人后背发冷。 “永夜无心。” 他的声线冷淡如风。 “动情?你也配说这两个字。” 黑衣人似被他的话锋割得一怔,恼羞道:“你护着她,就是违命!” 宋明湛缓缓收回手。 黑纹在他指尖悄然退去。 但眼神,却如深井里的黑火一点点亮起。 “我没有护她。” 他淡淡开口。 “我只是……不允许别人碰我的东西。” 黑衣人一惊: “你疯了。” “或许吧。”宋明湛轻轻垂眸,“但我是真的不喜欢别人动我的棋。” 黑衣人呼吸一乱。 “宋明湛……你若继续这样,会死在她手上。” 宋明湛笑意更淡。 “那也得看她……” 他转过身,白衣横扫林雪,轻轻一句: “……先活得下来。” 黑衣人愣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宋明湛这样—— 温雅褪尽后的本性。 冷酷、狠厉、危险…… 比永夜本身还像永夜。 风从枝梢拂过,发出惨淡的声响。 冷意从树林蔓延向听雪渡的方向。 那里—— 正有一个女孩在渐渐觉醒。 夜幕降临。 听雪渡北街传来急促脚步声。 令雪刚点亮灯铺的灯芯,便听见街道上有陌生的火光闪动。 一队红衣人步入小镇。 每一步都踏得地面震颤。 归火殿使者——到了。 他们的火焰与永夜的黑影不同,带着灼热的敌意,似乎能烧掉风里的寒意。 令雪握紧灯芯,心口跳得极快。 归火殿。 十年前的那场灾厄,最先出现的就是这些红衣人。 她屏住呼吸,不敢动。 门外脚步突然停在她门前。 “三更时分,叩门查访。” 她心脏猛跳。 下一刻—— 门被敲响。 咚。 力道极重,震得灯铺的灯火都跳了一下。 令雪退后一步,指尖紧抓桌沿。 “沈令雪?” 门外声音沉而硬,“昨夜河心异象,你可知内情?” 她喉咙发紧,却努力让声音平稳: “我……只是在修灯。其余的,一无所知。” “开门。” 令雪死死抓住桌沿。 她没动。 门外人冷笑一声。 “莫非你心虚?” 下一刻—— 门被从外猛然推开! 令雪被吓得往后退,手无意间触到胸口霜纹。 霜纹猛跳。 簪子发出清脆的“叮”。 归火使者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切。 他缓缓抬手,直直指向她胸口。 “你——有东西。” 令雪猛地后退,脸色煞白。 使者当场逼问:“你衣下,可有印记?” 令雪手心发凉。 她知道,霜纹若被看到,她当场就无法活命。 归火使者踏近一步,指尖带着灼热力量: “把衣襟拉开。” 令雪心狠狠缩紧。 就在这一刹那—— 风声突变。 整条街的灯火在一瞬间被压低。 如黑影笼罩。 下一瞬—— 灯铺的门被另一股力量撞开! 砰——! 木门被震得反弹,归火使者被震退半步。 令雪呆住。 门口站着的人—— 白衣清冷,眉眼淡薄,却像站在夜雾里的一柄冷刃。 正是宋明湛。 他的出现,让整条街的空气骤然改变。 归火的火焰在他脚边发出细微的“嘶”声,像被逼退。 令雪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 不是温和,也不是克制。 而是……冷烈、狠绝、危险。 像一个从深渊里走出来的神明。 归火使者冷声:“永夜的人?滚开!这是归火殿查案!” 宋明湛没有退。 他一步步走进灯铺,走到令雪面前。 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白衣微动,他抬手,挡在令雪身前。 姿态冷静而强势,像护着自己的物。 令雪呼吸停住。 归火使者怒极:“你护着的是谁?雪脉容器?!” 这句话一出—— 屋内空气骤冷。 宋明湛的唇边勾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 “容器?” 他淡淡开口,“她是我的东西。” 令雪心狠狠一颤。 归火使者怒道:“你疯了?永夜的命令是——” “我说的是永夜的命令?” 宋明湛缓缓抬眼,黑纹悄然爬上他的手背。 “还是你的命令?” 黑影在灯光下瞬间扩散。 归火火焰被压下,发出恐惧般的波动。 令雪站在两人之间,胸口霜纹跳得越发剧烈。 疼痛从皮肤下往骨头里一点点渗—— 像冰在骨头里绽开。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痛意。 就在那一瞬—— 宋明湛回头,一眼。 眼神极淡,却像两把刀锋同时收住。 “沈令雪。” 他低声叫她。 那声音冷,却比任何拥抱都要稳。 他一步到她身侧,抬手—— 按在她发间的簪子上。 咔——! 霜纹的跳动顿时被压住。 她猛吸一口气,几乎靠到墙边。 宋明湛的手却稳得像冰雕。 归火使者见状,眼中闪过惊怒:“封脉之簪?!你竟给她戴了——” 宋明湛慢慢抬眼。 “你介意?” 他的声音轻轻,冷得让人心颤。 “她戴着它,就是永夜标记的物。” “你再敢伸手碰她——” 影子猛地扩散。 “——我现在就杀你。” 归火使者被这句话震得退开一步。 他突然意识到—— 这个男人不是以“容器”为依据,而是以“她”为依据。 不属于三脉的判断。 不属于任务的界限。 不属于理智的决定。 是某种更深、更危险的执念。 他喃喃一句:“……永夜疯了。” 宋明湛没反驳。 只是垂眼看向令雪。 “你疼?” 他问。 令雪抬头,眼角微红,呼吸被痛逼得极浅。 “……好些了。” 她靠着墙,声音低得像风吹过,“簪子……压住了……” 宋明湛垂下手,替她轻轻整理簪尾。 动作轻得不可思议。 归火使者咬牙切齿: “宋明湛,你护她就是——” 他话未说完。 宋明湛直接一句冷淡的: “滚。” 归火使者被黑影逼得向后退,最终狠狠甩下一句: “雪脉苏醒之日,天下皆乱。 你护不住她。” 然后,他带着火光离去。 整个灯铺重新陷入黑暗。 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灯铺里安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 令雪靠在墙边,胸口仍在轻痛,却不再跳得疯狂。 而宋明湛站在她面前,白衣半湿,眼神被灯光照出细微的暗色。 他俯下身,伸手替她将簪子彻底稳住。 动作极慢。 指尖擦过她的鬓角时,她忍不住轻颤。 他抬眼,看着她。 “你听好。” 他靠得极近,声音低沉而冷: “从今日起,不许取下它。” 令雪呼吸轻乱。 “我若不要呢?” 宋明湛盯着她,像在看一只挣扎的小兽。 片刻,他轻轻笑了。 “沈令雪。” 他声音低得几乎贴着她耳边,“你现在的命,是我给的。” 他抬手,指尖轻触她胸口霜纹的位置, “你若不戴它……” “你会死。” “我也会杀你。” 他最后一句说得平静极了。 却比风雪更冷。 令雪几乎呼吸不上来。 宋明湛替她整理好簪子,站起身,背影在灯火下被拉长。 “所以——” 他回头,眼中有深不可测的黑。 “听我的。” 说完,他推门而去。 夜风卷入屋内,灯芯跳动。 令雪抬手,扶着发间那支簪子,指尖微微发颤。 那簪子冰冷、锋利、危险。 却稳稳压着她胸口那朵日渐扩散的霜纹。 她抬头望向门外的夜色。 风声像一声轻叹。 听雪渡……再也不是昨夜的听雪渡。 第5章 夜雪锁镇 清晨的第一声鼓响起时,听雪渡还没完全醒透。 “咚——” 鼓声从渡口方向传来,穿过薄雾,砸在每一间屋檐上。沉闷、低哑,像是有人在给小镇敲丧钟。 “咚——咚——” 第二声、第三声接连落下,街上的犬吠声被硬生生压住,连风都像是被按住了翅膀,飞不起来。 沈令雪推开灯铺的门,一股阴阴的冷气迎面扑来。原本喧闹的街市此刻像被人从半空按了暂停——摊位没开,人影稀落,只有几队脚步声整齐的红甲军在街口来回。 那不是平日的衙役。 是披着红色战甲的归火殿祭军。 甲胄上的火纹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被按压在金属上的火焰。每一个人手中都执着火戟,戟锋上缠绕着隐约的火线,像活着一样蜿蜒。 他们走到街口,二话不说,将早已准备好的木栅“哐哐”推上,堵死了通往渡口和官道的出口。木栅一排排竖起,像一道道简陋却坚决的监牢栏杆,将听雪渡从世间隔离开。 有赶早要出镇卖货的行商被挡在木栅前,满脸惶急地扯着包袱:“官爷,我只是做小生意的,家里老母病着等钱看——” 话没说完,火鞭已经抽下去。 “啪!” 那声响仿佛直接抽在令雪的心口。 行商被抽得跌坐在地,衣衫焦黑一片,肩头皮肉被烫出大片红印,冒着白烟。他疼得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发出一串细碎的喘息。 归火祭军目不斜视,冷冷地收回火鞭:“奉命封镇。出入者,按乱党处置。” 木栅之后,一面巨大的封镇告示被展开,红字如血: 【奉命封锁听雪渡,即日起严查异象,凡私自出入者——斩。】 旁边又有一张小告示,字体较小,却更令人心惊: 【凡胸口显雪花纹路、夜间听闻雪声者,一律送祠堂听审。】 人群抽了一口凉气。 有人低声道:“这不是……十年前那一回……” 立刻被家人按住嘴:“不想活了?!” 令雪站在巷口,半掩在门框阴影里,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目光随着红甲军移动,心里像有一支笔在描画——他们在哪些路口布防,巡逻路线怎么走,哪条巷子被刻意留空,哪边的屋檐下站着暗哨。 这是……完全把听雪渡当成了一个“锁场”。 不是防疫。 不是查案。 是锁住一个东西,防它逃走。 她的手不自觉捏紧了衣袖。 胸口霜纹像被这一层层封锁和监视激到了,极轻极轻地跳了一下。在皮肤之下,冰冷的花纹像活物一样舒展,悄悄往外蔓延一指宽的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灯铺。 门一关,喧哗被隔断,只剩下满屋的安静。 安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心跳声——快得不正常。 她习惯性摸向发间,指尖轻触那支银簪。簪身冰凉,却在她触上去的瞬间,霜纹的跳动立刻被压下去了几分。 那点冷意顺着皮肤往内渗,像一只极冷却极稳的手,把原本要炸开的冰封住。 短暂的轻松几乎让她想叹一口气。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下一瞬—— 胸口像被狠狠撕扯了一下。 整片霜纹蓦地往外一扩! “嘶——” 令雪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脚下一个踉跄,撞在桌沿上。 疼痛不是一点一滴地增加,而是像早已堆积的雪突然从高处坍塌下来,把她整个人扣在下面,连呼吸都在雪崩里断断续续。 她勉强撑住桌边,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衣襟下,霜纹的边缘已爬到锁骨,雪花的纹理从一朵,变成了一片彼此交叠的冰枝。 那种冰冷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她骨头里长出来的。 发间簪子骤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像被霜纹牵引一样,微微震了一下。 令雪只觉得胸口被骤然勒紧,疼痛却在下一息被那股力量硬生生压回去一小截。 她整个人几乎是靠着桌沿滑坐下来,指尖死死抓住桌角,才没有软倒在地。 好半晌,她才缓缓缓过气来。 心跳还很乱。 她捂着胸口,爬起来,额发被汗水黏在脸侧。 她盯着桌上的灯,喉咙里挤出一句声音: ——“这不是治好。” ——“只是……把一场灾难往后推。” 簪子压住的是“现在”的痛,却压不住霜纹继续扩散的趋势。 她知道。 簪子不是药,是枷锁。 救她,也是束她。 想到“宋明湛”三个字,她指尖一抖。 那个人看起来是她在这场风暴里唯一的“出路”,却也很可能是把她推到更深处的手。 她不敢往下想。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吵杂。 有人朝这边喊:“归火殿按册子来查人了!听说胸口有雪花纹样的,都要带去祠堂——!” 令雪背脊一冷。 她甚至听见那人的后半句: “……说是要当场剖开,看是不是雪脉容器——” 话被人盖住,声音戛然而止,只剩脚步慌乱往远处跑。 灯铺门外,有新的脚步靠近。 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队。 靴子踏在石板上,带着兵器撞击甲胄的声响。 脚步停在她门口。 “这里。”有人略低声说了一句,“灯会那天,她在主灯旁。” 令雪几乎能感觉到门板在震。 她握紧衣袖,指尖冰凉,胸口霜纹随着恐惧跳得更快,像要从皮下破出一道道裂纹。 发间簪子“嗡”地极轻一颤。 冷意沿着头皮一路滑下脊背。 ——它在感知危险。 门被重重一敲。 “开门——归火殿查访!” 令雪全身紧绷,一步都挪不开。 “开门!” 那声音更重了一分,“再不开,按抗命论——!” 门外说话间,掌心火焰已经燃起。透过门缝,能看到一丝刺目的红光。 就在令雪心一横,准备死撑着去开门时—— 门闩“咔”地一声轻响。 有人从她背后伸手,轻巧地把门栓落下。 她被吓得猛地转头。 那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白衣似雪,神情冷淡,眉眼却安静得好像外面那一屋子的火光与杀气,从不曾存在。 宋明湛。 他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的。 屋里本就不暖,他一进来,温度更冷了几分。 令雪压着心跳:“你——” 他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门外又是一声重击,整个门板都抖了一下。 “再不应声,我们砸门了。” 归火祭军的火光在门缝下跳动,仿佛随时要透进来,把这间小小的灯铺烧个干净。 宋明湛侧头,目光扫过门缝,然后又落回她身上。 “他们的目标是你。” 他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你若不跟我走,”他顿了一下,眼里映出她发间那支银簪的光,“会死。” 令雪咬紧牙关。 这句话,她不是不懂。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跟你走,就不会死吗?” 宋明湛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是短暂地顿了一瞬,又很快滑过,没在她脸上停留太久。 “至少,”他道,“死在我手上,比死在他们手上……干净些。” 令雪:“……” 她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 门板又被狠拍了一掌。 外头有人喊:“数到三,再不开门——砸!” “一!” “二——” 宋明湛不再给她思考的时间。 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 那手掌一贯冷,却抓得极稳。 “走。” 他的声音像一柄插进墙缝的刀——不给任何人退路。 令雪指尖蜷了一下,霜纹在胸口跳得更厉害。 她想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动。 “我——” “想活,就跟我走。” 他冷冷补了一句,“你没那么多选择。” “——三!” 门板“砰”地一声被从外撞得大开,木屑纷飞。 归火祭军提着火戟冲进来的一瞬——屋里却已经空了。 只剩半盏摇摇欲坠的烛火,在桌上孤零零地晃。 …… 灯铺后的一片窄小暗巷里,令雪被人拉着一路小跑。 脚下的石板被夜露打湿,踩上去发滑。 巷道狭长,两边是紧贴的青砖墙,头顶是一线灰白的天。 她被拽得几乎跌倒,胸口疼得厉害。 霜纹在这一路的奔跑和恐惧中彻底被激起来,像蜷缩太久的冰蛇突然开始疯狂往外爬。 冷从胸口往四肢散,她的手指、脚尖都开始失去知觉。 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还有宋明湛的脚步。 “慢……一点……”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我、我跑不动了……” 宋明湛的脚步却没有减缓。 他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并没有任何怜惜,只有一瞬的判断——然后他终于伸手,按上她的肩,把她半个身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忍。”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的速度并未真降多少,她却因此稳住了跌跌撞撞的脚步。 她被迫跟着他的步伐向前奔。 四周的脚步声越来越多。 “往这边!” “看见影子了——!” 火光从巷口的转角处晃动,贴着青砖划出一片片红色的光斑,看起来像一只只张开眼睛的怪物,在盯着他们的背影。 令雪只觉得巷道在一点点缩窄,空气被火焰烤得发闷。 她的呼吸乱得无法控制。 胸口霜纹在衣襟下疯狂跳动,每一次都像针扎。 她忍不住低声发出一声闷哼。 宋明湛的手在她肩上一顿。 他转头,眸色明显冷了几分。 “沈令雪。”他压着声音,“再忍一步。” 她嘴唇发白:“你以为我——不想忍吗……” 话没说完,一阵尖锐的破风声从巷口袭来。 三道带着火焰的戟锋,几乎同时破空而至! 巷口狭窄,三支火戟硬是挤在一起冲进来,火焰把狭长的巷道照得一片通红,像有人在塞满柴薪的洞里纵了一把火。 “在那儿——!” “雪脉容器在那儿——!” 令雪眼前一片眩光。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用力往墙边一推,整个人被挡在一侧。 宋明湛转身站到她身前。 白衣于火光之中晃了一晃。 下一瞬—— 他袖中的黑纹猛地炸开! “嗡——” 那不是风声,而是压缩到极致的影子突然被释放的声音。 黑影从他的脚边像墨一样涌出,顺着地面、墙壁、甚至空气铺展开来,像一座瞬间炸开的夜幕,将正冲来的火戟迎头罩住! “砰——!!!” 火焰撞上黑影,发出暴烈的响声。 火光炸开,碎成无数火星。 黑影卷起,将那些火星一寸寸压灭。 狭窄的巷道在这一瞬间像被扭曲了。 火光与黑影交错,墙上的影子疯了一样乱跳。 三名归火祭军被冲击力震得硬生生后退,脚底在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永夜——!” 为首的祭军咬牙低吼:“你竟为一容器与归火为敌?!” 宋明湛的脸被火光照出棱角分明的冷意。 “容器?” 他轻笑了一声,笑意却冰凉,“你们的嘴,真是不太会说话。” 他脚尖一点,黑影如浪般再次涌起。 这一次,黑影不再只是被动地挡,而是主动地扑向那些火戟。 戟锋上的火焰在黑影之中挣扎扭动,像泥塘里的火鱼,很快就被彻底淹没。 “噗——” 一支火戟被生生折断,戟锋砸在地上,火光熄灭,只剩下一丝红得发黑的余烬。 令雪靠着墙,看得心惊肉跳。 那一瞬,她才真正明白—— 宋明湛之前,在灯铺里表现出来的温和克制,不过都是刻意压下来的而已。 他若真肯出手,根本不是一个“客气”的人。 归火祭军怒喝一声,火焰从掌心升起,像一条条火蛇顺着戟杆蜿蜒而上。火蛇五爪俱全,在空气中狞笑着扑向宋明湛。 永夜之力在这一刻全然炸开。 黑影从宋明湛的脚下腾起,刹那间布满半个巷道,像夜幕突然被人从高处扯落。 火蛇扑到黑影上,一条条发出尖叫,形体被压扁,又被撕碎。 火光的余烬在巷道里飘浮,像飞扬的灰烬。 令雪胸口霜纹在这两股极致力量的交锋里几乎疯了一样地跳,她疼得冷汗涔涔,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逼到崩溃边缘时—— 发间的簪子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一圈极细极细的冰纹从簪身扩散开来,顺着她的头骨、颈椎一路滑向胸膛。 霜纹突然一紧。 那种差点炸裂的痛,被簪子硬生生按了回去。 但痛意被压住的同时,一股更彻骨的寒从她体内迸出。 那一瞬,令雪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 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一瞬间化成了白雾。 脚边的石板上,居然开始结出密密麻麻的霜花。 巷道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 火光还在,寒意却硬生生将它拉低了一寸。 归火祭军同时一震。 “雪脉的气息——!” “是她!容器在她——” 他们的声音像刺刀一样刺在令雪耳中。 她浑身一紧,下意识缩到墙角,手按在胸口,霜纹在手下隐隐发亮。 宋明湛没有回头看她。 他只是伸出手,一掌按在她身前的空气里—— 黑影蓦地从他指尖暴涨,像一扇巨大的暗门,直接将她与那三人隔开! 他的声音冷得像刀子上沾着的雪: “知道她是谁又如何?” “你们碰得着吗?” 话音一落,他袖中黑纹暴涨,整个人像被夜色附体。 白衣在黑影里反而更显得刺眼——像一柄被拔出鞘的长刀。 他一步踏出,影子如浪掀起。 砰——!! 第一名祭军被黑影撞飞出去,整个人倒在地上,胸口甲胄凹陷,手中火戟脱手而出,滚落到巷角。 第二名刚要上前,被一缕黑影缠住脚踝,整个人被重重砸在墙上,撞出一片砖屑。 第三名祭军怒吼一声,点燃全身火焰,整个人像一株燃烧的树冲向宋明湛。 “你疯了——!!!” 火焰扑来时,宋明湛眼中黑纹愈发明亮。 他不退,反而迎着火焰迈步上前。 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笑意显得更冷。 “疯的……” 他低声道,“是从前按命令杀人的我。” “现在的我——只是想要一样东西。” 他的手掌按上火焰。 黑影从那一掌之下爆炸一样涌出,像一张撕裂火焰的网。 火焰在黑影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归火祭军的喊声很快被掐住。 火光被一点点扯碎,消失在黑影之中。 片刻后,巷道里火焰尽灭,只剩下三具半昏迷的红甲身影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起伏微弱,却再无战意。 永夜胜。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黑影从巷道一寸寸退去,像潮水退回夜色深处。 宋明湛站在方才火焰最盛的地方,白衣仍旧洁净,只有衣摆下缘沾了些水渍和一片很轻的黑灰。 令雪靠着墙,全身发软。 她知道,刚刚那一刻若不是他挡着,这巷道里,连她的一点灰都不会剩下。 她的喉咙发紧。 宋明湛走回她面前,眼中黑纹尚未完全退尽。 他低头打量她一眼。 “还能走?” 令雪咬牙点头。 “走。” 他抓住她的手,一拉。 她几乎是被带着离开这条巷子。 …… 巷子之外的小路更窄,布满青苔和潮气。几乎没人走,只有偶尔几只猫狗从废弃的坛坛罐罐间穿过。 他们一路绕行,直到听不到追兵的声音,才在一座破败的小庙前停下。 庙里的供案早已被掀翻,神像的头从地上滚到墙角,只剩下半截残身站在破裂的香案后。 令雪靠在门槛边,缓缓滑坐下来。 霜纹只要一停下就会开始隐隐刺痛,她浑身像被采空力气。 宋明湛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庙里。 灰尘在他衣摆掠过处轻轻飞起。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拿了个破旧的水瓢。 “喝。” 他把瓢递到她面前。 令雪愣了一下。 意外于他这样的人,会想到给她找水。 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捧着喝了两口。 冰冷的水从干涸的喉咙滑下去,让她稍微回了点神。 “宋明湛。” 她抬起头,喊他的名字。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你为什么……”她盯着他,终于问出口,“要救我?”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 庙里很安静。 断裂的供台、倾倒的香炉、折断的木梁,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无声的背景。 宋明湛背对着她,站在破庙门前,视线投向远处被封锁的小镇。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 “因为我允许你活。” 令雪怔住。 那句话说得太理所当然,好像“她活不活”这个问题,从来都只取决于他的一念。 她握紧了手中的水瓢。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了呢?” 这话问出口时,她自己都能听见声音里的轻微发抖。 宋明湛回过头。 他看着她,眼里的黑纹并没有完全散去,却压得极深,像一片沉在深海最底的夜色。 唇角微微抬起,笑得不温不火。 “那我就亲手杀你。” 他说得极轻,却比刚刚那一场打斗更冷,更硬,更真。 庙里一阵风吹过。 断裂的木门板“吱呀”轻响,仿佛在为这句话伴奏。 令雪指尖发抖。 她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意识到。 他救她,不等于不杀她。 他护她,不等于爱她。 他只是在履行他自己制定的规则——像下棋的人护着自己的一枚子,而不是护着那枚子本身。 她喉咙干得发疼。 “那我算什么?”她问,“你的棋?” 宋明湛看她一眼。 “不是。” 他走回来,在她面前停下,微微俯身。 “沈令雪。” 他慢吞吞地吐出她的名字。 “你现在——是我的命数之一。” 这句话比“棋”更危险。 命数一旦牵上,便是要么成局,要么同毁。 令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怕。 她只觉胸口霜纹随着这一句话轻轻一颤。 发间簪子也轻轻响了一声。 像是回应。 又像是认同。 …… 黄昏时,听雪渡上的封锁愈发森严。归火祭军的火光把街道照得一片红亮,像一条燃烧的蛇,把小镇缠得死死的。 破庙里光线暗了下来。 宋明湛站在庙门口,回头看她: “今晚不离开,天亮就走不了了。” 令雪抱着自己的膝,抬眼看着他。 “你要带我走?” “你以为还有谁?”他淡淡道。 她捏紧衣角,心口跳得厉害。 “我不想一直……躲在你后面。”她说。 宋明湛挑了挑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现在连走都走不稳。” 这话太实在,她抿了抿唇,没回嘴。 他转身:“起来。” “去哪儿?” “换衣裳,掩住纹。然后从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出去。” …… 他们绕到一家早已关门多年的药铺后院。 院子里的药柜全被雨打得发黑,杂草从柜缝里长出来,像一只只爬满尘土的手。 宋明湛推开一口半塌的水井井圈,井下黑洞洞的,只有一点潮味。 令雪站在井口,脸色有些白。 “这是……” “旧水道。”他淡淡道,“通往镇外的林边,很久没用过。” “你怎么知道?” “十年前,封镇的时候来过一次。” 他像是随口提起一件旧事。 令雪却心里一震。 十年前—— 那时她刚被捡回听雪渡。 他那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她正想问,宋明湛已经跳入井中,落在下面积水里,发出一声很轻的水响。 “下来。” 他伸出手。 井壁阴湿,长满青苔,下面的水冰得刺骨。 令雪犹豫了一瞬,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冷,却比井里的水稳太多。 她在他带着的力道下缓缓落下,脚踝、膝盖一点点没入冰冷的水里。 水深不过小腿,却冷得直钻骨头。 狭窄的水道低矮得使人无法直立,只能半弯着腰向前走。头顶是低低的砖顶,四周石壁被水磨得圆滑。 黑暗包裹着他们,只有前方宋明湛掌心托着的一团极微弱的光,照出一小截路。 水声、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 走了一段,令雪脚下一软,差点在水里跪下去。 宋明湛回头,皱眉:“疼?” 她咬牙:“……还行。” 霜纹每跳一下,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慢慢裂。 她咬着牙,还是想自己走。 可下一刻,腰间忽然一紧。 她整个人被从水里提起。 宋明湛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侧抱起来,动作干净利落。 “你——” 她惊了一下,手本能抓住他的衣襟。 “再逞强,我就真扔下你。” 他淡淡说了一句。 声音离她耳朵太近,带着一点潮湿的冷气。 令雪噎住。 脸贴上他的肩头,能清楚地听见他心跳。 极稳,不快也不慢,像一口井底的水,哪怕地面塌了,它仍旧不急不缓地在原处。 如此稳,让人安心。 也让人害怕。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 “……我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这句话说得很轻。 她本以为,他不会听见。 谁料他抱着她往前走的脚步,竟然顿了一瞬。 那一瞬的停顿短得几乎忽略不计,却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宋明湛没回头,也没看她。 只是淡淡道: “你现在这样说,不算数。” “什么时候才算?” “等你有本事从我手里逃出去,再说。” 他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水声淌在脚边。 令雪靠在他肩头,胸口霜纹在簪子的压制下终于安静了一些。 她不知是被那句话气笑了,还是无奈,轻声道: “你这样,很讨厌。” 宋明湛似乎笑了一下。 笑意极轻。 “晚了。” 他道,“你讨厌也好,喜欢也好——都得跟着我。” ……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道渐渐透出一点淡淡的光。 那不是火光,是夜色最浅的一层亮,比黑暗略亮一点的灰。 宋明湛停下,将她放到水道边缘,让她踩在稍高一点的石阶上。 “自己走。” 他先爬上斜坡,推开一道被杂草和泥土掩住的石板。 冷风立刻灌下来。 夹着远处火光的味道。 他伸手,将她从暗道里带出去。 两人一出水道,周遭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被封锁的小镇,而是一片稀疏的林地,树影在夜色中晃动,远处山脊像一条伏着的黑龙。 再往远看—— 听雪渡就在不远处的谷地里。 从这个角度看去,小镇被无数点火光围住,像一只被围捕的兽,外头是归火的红,内里是百姓家中的微弱灯火。 风从山谷那边刮来,把喊叫声送到了这里。 “雪脉容器逃了——!” 有人在大声吼。 “封紧镇口——不能让她走出这片山——!” 那声音被风撕碎,仍旧清晰得让人胆寒。 令雪的脚步一晃,差点站不稳。 她回头看着那个被火光环绕的小镇,指尖发冷。 “我……” 她喉咙像被什么卡住,“我真的害了他们。” 宋明湛站在她身侧,也看着火光。 夜色将他的眉眼埋进阴影,只留下一片冷白的侧脸轮廓。 “不是你害的。” 他淡淡道,“他们只是恰好站在了风口。” “风要刮过来,总得吹在某些人身上。” 他说话时,风的确吹了过来。 火光在远处一明一暗,像是在摇晃,小镇在那火光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极有存在感。 “沈令雪。” 夜风拂起他的衣襟。 他看着她,眼中黑色深得像要把人拖进去。 “从今夜起——” “你只能跟着我。” 簪子在她发间轻轻一响。 霜纹在她胸口衣襟下,隐隐亮起一圈浅浅的光。 夜空很黑。 风里有极细微的雪丝,无声落下,落在两人的影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