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梅雨时》 第1章 初见 永和十七年,仲夏五月。 平江的梅雨季来得早,丝雨如絮,濡湿了青石巷陌。 晨雾还未散尽,沈青黛已推开济春堂后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陈皮、甘草、当归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混着昨夜未散的艾草余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味道陪了她十八年,从襁褓到二九年华,而如今正是她掌家的第三个年头。 “青黛姐!”济春堂学徒阿元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烧火棍,“老爷子说今日有贵客,让你把前厅那套青瓷脉枕拿出来。” “贵客?”沈青黛拂去肩头杏叶落下的雨珠,径直走向药柜。 “说是金陵的公子来游历江南,但身子骨弱,想找个靠谱的大夫调理。”阿元压低声音,“还带了四个随从,马车是紫檀木的呢,帘子上绣的像是陆家的家纹。” 陆家,金陵陆氏? 沈青黛手下动作微顿,从最上层取下一个桐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三只青瓷脉枕,釉色温润如水,是她祖父年轻时在景德镇订制的,非疑难重症不轻用。 “知道了。”她合上木盒,“你去烧水备茶,要雨前龙井。” 前厅已收拾妥当。八仙桌擦得发亮,药柜上百个黄铜拉环熠熠生光。 沈青黛将脉枕置于诊案,又点上一炉苏合香——这香气能宁神,也能掩盖某些不愿示人的病气。 辰时三刻,雨势渐密。 马车停在门外时,沈青黛正在核对昨日的账目。算珠在她指尖清脆作响,门外传来阿元引路的声音,和一阵压抑的咳嗽。 她抬起头。 来人披着鸦青色锦缎斗篷,兜帽遮去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苍白的唇。 他身量很高,约莫八尺。进门时需微微低头,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竿风雨中的竹。 “公子请坐。”沈青黛合上账册。 那人解开斗篷递给随从,露出一张过分清俊的脸。 面前之人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只是面色如宣纸,唇上无血色,眼下有淡淡青影。 他穿月白色直裰,袖口绣着极精细的暗纹,腰间悬一枚羊脂玉佩,上面雕的是岁寒三友,工法精湛。 来人穿戴无一不是上等佳品,可见身份地位之高。看来真的是金陵陆氏。 “沈大夫。”他拱手,声音低沉微哑,“在下陆景云,叨扰了。” “陆公子客气。”沈青黛示意他落座,“何处不适?” 陆景云在诊案前坐下,伸出左手。 男人腕骨突出,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但指尖泛着不健康的淡紫。 沈青黛在他手腕上铺上丝帕,三指搭脉。 触手冰凉。 她垂眸凝神,指尖感知着皮下涌动的节奏。 初按浮取,脉象细弱如游丝;沉取时,却发觉寸关尺三部皆有滞涩之感,尤以左寸为甚,而那是心的位置。 “公子这病,”她缓缓开口,看着陆景云苍白的脸,“有些年头了。” 陆景云抬眼:“多久?” “少说十年。”沈青黛收回手,“应是幼时受过重创,导致心脉受损,虽经调理保下性命,但根本已伤。每逢阴雨寒冷,或劳心费力,便会心悸气短,甚则胸痛咯血。” 听到沈青黛此言,一旁的老仆脸色骤变。 而陆景云却神色平静:“可能根治?” “难。”沈青黛说得直接,“医者治病不治命。心脉之伤如瓷器裂纹,纵使金缮修补,终非完璧。我能做的,怕只能减轻症状,延缓损耗,让公子与这裂纹和平共处。” “如何相处?” “第一,静养。不可劳神,不可动怒,不可骤喜骤悲。”沈青黛提笔蘸墨,“第二,按时服药。我开个方子,先服七日,看反应再调。” 她在素笺上落笔。簪花小楷,字字清劲: 丹参三钱,川芎二钱,红花一钱 当归三钱,熟地四钱,黄芪五钱 桂枝一钱半,炙甘草二钱 加生姜三片,大枣五枚 写罢,吹干墨迹,递过去:“此方益气活血,通脉止痛。一日一剂,早晚分服。” 陆景云接过药方,目光在纸上停留良久。久到沈青黛以为他要质疑药材配伍,却听他问: “沈大夫学医几年?” “自识字起便背《汤头歌诀》,至今十四年。” “师承何人?” “家祖沈怀仁。”她顿了顿,“以及这济春堂六十年来三十七本医案。” 陆景云抬眼,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女子行医,不易。” 沈青黛微微一笑:“比男子行医,不过多听几句闲话。但病痛不分男女,医理亦然如此。”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陆景云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随即又被咳嗽淹没。 他掩口剧咳,肩背微颤,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潮红。 老仆急忙递上帕子。 咳声暂止时,帕心一抹刺目的红。 “公子!”老仆声音发颤,“您这咳嗽越来越……“ 陆景云摆摆手,将帕子攥入掌心,抬眼看向沈青黛,勉力一笑:“让大夫见笑了。” 沈青黛看了看他的惨状便转身向医柜走去。 她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倒出三粒朱红色药丸,又提起铜壶倒了半盏温水。 “临时救急的护心丹,含服。” 陆景云依言含了药。 丸药化开,一股清凉之气顺喉而下,蔓延至胸腔,那刀绞般的闷痛竟真的缓了三分。 “多谢。”他声音仍哑,但呼吸已平稳许多。 “诊金十两,药方上的药材济春堂都有,抓七剂另算。”沈青黛回到案后,重新铺开账册,“若公子信不过,可去别家抓药。” “就在此处抓。”陆景云示意老仆付钱,“另外,陆某要在平江小住,可否定期来复诊?” 沈青黛拨算珠的手不停:“三日一次,时辰随意。但有一事须说在前头” 她抬眸,目光清亮如洗:“我开方,你服药。但你若私自增减剂量,或同时服用其他郎中开的药,出了事,我济春堂不担责。” “自然。”陆景云唇角微扬,“那便三日后再见。” 他起身,老仆为他披上斗篷。 行至门口,忽又回头:“方才那护心丹,方子可卖?” “家传秘方,不卖。”沈青黛答得干脆,“但公子若需要,可来济春堂取。一瓶十粒,可用三月。” “好。” 马车轱辘声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渐行渐远。 阿元凑过来,眼睛发亮:“青黛姐,这位陆公子真是金陵陆家的?听说陆家出过两位帝师,当代家主还是户部侍郎……” “与我们何干?”沈青黛收起脉枕,打断兴致勃勃八卦的阿元,“他不过是个病人而已。” “可他长得真好看啊。”阿元嘀咕,“就是病得太重了……” 沈青黛没接话。 她走到门边,望着檐外连绵的雨丝。 其实方才诊脉时,她没全说实话。 陆景云的脉象,除了心脉旧伤,还有另一层极细微的异常——那滞涩感过于规整。 倒像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刻意营造出的假象。 且他指尖的紫绀,与真正心疾患者的紫绀略有不同。 但她没说破。 济春堂的有个规矩:不问病人来历,不探旁人**。他付诊金,她治病,如此而已。 “阿元,”她转身,“把今日的药材入库单拿来。” “哦,好!”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青黛坐回案前,重新翻开账册。算珠声再次响起,清脆、规律的声音,将那个苍白的影子暂时驱出脑海。 而她不知道的是,马车驶出巷口后,陆景云展开了那张一直攥在掌心的染血帕子。 血渍中央,躺着一根极细的银丝。 那是沈青黛挽袖问诊时,手腕处旧银镯脱落下来的一根极细的银丝。 “公子,这大夫可信吗?”老仆低声问。 陆景云拈起那根银丝,对着车窗外的天光细看。 这是很普通的银,已氧化发黑,但缠绕的方式很特别,像是某种……编结手法。 “她的医术是真的。”他将银丝仔细收进随身锦囊,“至于人嘛……” 马车转过街角,济春堂的招牌在雨雾中渐渐模糊。 “三日后再看。” 与此同时,济春堂后院。 沈青黛核对完账目,起身走向祖父的诊室。 推开门,药香更浓。沈老爷子正戴着水晶镜片,在灯下研磨药材。 “爷爷,今日那位陆公子……” “诊过了?”老爷子头也不抬。 “嗯。心脉旧伤,但脉象有些奇怪。” 研磨声停了。沈老爷子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何奇怪?” 沈青黛沉吟片刻:“像伤,又像毒。或者……像用药物模仿出的伤。” 祖孙二人对视着。 窗外,梅雨敲打着瓦当,淅淅沥沥,如时光流逝。 良久,沈老爷子缓缓道:“平江最近不太平。上个月,同仁堂的老徐暴毙;前几日,药材集市上有人兜售染色的黄芪;今早衙门传来消息,西山发现无名尸首,身边散落着未炮制的乌头。” 乌头乃是剧毒,且可入药。 沈青黛心头一紧:“爷爷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老爷子继续研磨药材,“只提醒你一句:医者只管治病。病人是什么人,为何得病,自有他的因果。” “可若这因果会害人……” “那便交给该管的人去管。”老爷子看向她,目光深沉,“青黛,你记住,济春堂能存续百年,不是因为我们多聪明,而是因为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沈青黛攥紧了袖口。 她想起陆景云那双温润却深邃的眼睛,想起他咳血时仍挺直的脊背,想起马车帘子上那个模糊的陆氏家纹。 以及,他问“方子可卖”时,那一闪而过的试探。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退出诊室时,雨势渐收。天光从云隙漏下,在潮湿的石板上投出斑驳光影。 沈青黛走回前厅,看见诊案上遗落了一样东西。 不是陆景云的,是她的。 那支用了多年的旧银簪,簪头的合欢花经过漫长岁月被磨得光滑,花蕊处嵌着的淡紫琉璃失了光泽。 许是今晨匆匆挽发时,落在了这里。 她拿起簪子,指尖抚过冰凉的花瓣。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时,曾握着她的手说:“青黛,你要知道,在这世上,有些病能治,有些命能救,但人心深处的执念,无药可医。” 那时她不懂。 如今想来,母亲说的或许不是医术,而是人生。 窗外传来阿元晾晒药材的响动,混杂着远处码头船工的号子。 平江的日常,在雨后的清新空气里,缓慢复苏。 沈青黛将银簪重新簪入发髻。 镜中映出她清丽的眉眼,和眼底那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罢了。 无论那位陆公子藏着什么秘密,只要他来求医,她便治病。 至于其他—— 她看向门外渐晴的天色。 梅雨季还长,日子还长。 慢慢看吧。 开文啦!希望大家喜欢哦 [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西山 三日后,辰时二刻,济春堂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景云今日来得比约定的复诊时辰早了半个时辰。 这次他独自坐马车过来,竹青色的直裰下摆被晨雾洇湿,脸色在微亮的天光里显得愈发苍白。 沈青黛正在前厅整理昨日晾干的药材——是前几日采的半夏,需趁晴天晒透才能入药。 听见门响,她抬眼见他,略感意外:“陆公子今日来得如此早。” “夜里睡不安稳,便想着早些时候来。”陆景云收了伞,立在门边,目光扫过柜台上摊开的药材,“沈大夫这里……总比客栈清静些。” 这话说得自然,带着病人对大夫常有的依赖感。 沈青黛放下手中的半夏,净了手,示意他入座:“既然来了,便先诊脉吧。” 陆景云在诊案前坐下,伸出左手。 今日的他袖口未绣暗纹,换上极素净的棉麻料子,指尖那抹不健康的淡紫依旧明显。 沈青黛三指搭上腕间。 诊室里很静,只有檐角残雨滴落的轻响,和两人平缓的呼吸声。 脉象细弱,那股滞涩感……似乎比三日前更刻意了些。 像是有人握着笔,在脉象图上工工整整描了一道虚线,生怕她看不出来。 她垂眸凝神,指尖微微加力。 沉取时,左寸处的心脉搏动略促,但底子里那股虚浮之感更明显了——像是被什么药力强压着,压得有些勉强。 “公子这两日,可曾劳神?”她问,声音平静。 陆景云顿了顿:“看了几卷书,算么?” “心脉旧伤,最忌耗神。”沈青黛收回手,提笔蘸墨。砚台里是新磨的墨,乌黑发亮,衬得她手指格外白皙。 “公子若想早些好,便该静养。” 她在原方基础上减了黄芪,添了茯神三钱、柏子仁二钱,又将丹参减至二钱。 正要写份量,却听陆景云忽然问: “沈大夫平日里……除了坐诊,可还做些别的?”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将落未落。 沈青黛抬眼看他。 陆景云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坦然,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只是随口一问。这几日困在客栈,闷得慌。想着沈大夫久居平江,或许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清静去处,能让人散散心。” 他说得合情合理。 一个病弱的外乡人,在客栈养病无聊,想寻个去处,再正常不过。 沈青黛垂下眼,继续写方。 簪花小楷落在素笺上,一笔一划都工整:“平江多雨,这季节没什么好去处。公子若想走动,可去城南的寄畅园,那里回廊曲折,雨天也能走走。” “寄畅园……”陆景云沉吟,“昨日听掌柜提过,说是游人多。我这般病体,还是想寻个人少清静之处。”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了一句:“听说西山景致不错,只是不知这天气……” “西山路滑,公子不宜去。”沈青黛将写好的方子推过去,语气平淡,“山间湿气重,于病体无益。” “那倒是。” 陆景云接过方子,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忽然抬眼,指了指墙角那个半旧的竹篓。 篓沿还沾着未干的泥痕,显然是常用之物:“对了,方才进门前,看见沈大夫这竹篓……是要出诊?” 沈青黛顺着他目光看去。 那是她惯用的采药篓,今晨刚检查过工具,还没来得及收起。 “不全是。”她答得简单,起身去药柜抓药,“有时也去城外采药。” 黄铜拉环叮当作响,她拉开写着“茯神”的抽屉,取药、称量、包好,动作流畅娴熟。 陆景云眼睛微微一亮,身子往前倾了倾:“采药?这倒是有趣。不知……平江附近哪座山药材多些?我闲来也翻过几本《本草》,对药材有些兴趣,若能亲眼见见……” 他话说得随意,像是病人无聊时的闲谈。 沈青黛抓药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祖父的叮嘱,想起西山的传闻,想起那具带着生乌头的无名尸。 也想起指下脉象里那股刻意为之的规整。 但最终,她只是平静道:“西山药材多,但路不好走。公子这身子,还是在城中静养为宜。” “西山……”陆景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有所思。 片刻,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病人常有的妥协:“沈大夫说得是,我这身子,确实经不起折腾。” 他起身付了诊金,又抓了药。 走到门口时,外头雨势忽然转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陆景云撑着伞在檐下站了片刻,回头看向沈青黛:“沈大夫今日……还要出城采药么?这般大雨……” “看天色,午后或许会停。”沈青黛看了看门外阴沉的天,“若是停了,便去。” “去西山?”陆景云问。 沈青黛抬眸看他。 男人站在雨幕前,伞沿的水珠串成线,将他身形衬得有些模糊。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睛里,似乎藏着点说不清的东西。 “不一定。”她答,“看哪里的药材急用。” 陆景云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他撑伞步入雨中,青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迷蒙的雨雾里。 沈青黛站在门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转身将那竹篓拎到柜台后。 阿元从后院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捣药的石杵:“青黛姐,今天还去西山吗?雨这么大。” “再说吧。”沈青黛看着檐外连绵的雨幕,“先把昨日的账盘完。” 午后未时,雨果然渐渐小了。 天色依旧阴沉,但雨丝已细得几乎看不见,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沈青黛换了身利落的靛蓝短打,裤脚扎进软靴里,又将长发在脑后挽成紧实的髻,用一根素木簪固定。 她将竹篓重新检查一遍:短柄药锄的刃口被磨得锋利,麻绳绕成整齐的圈,几个油纸包分门别类装着止血、解毒、驱蛇的急用药粉……还有一个扁平的铁盒,里头是祖父特制的解毒丸。 正要锁门,却见那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又停在了济春堂门口。 车帘掀开,陆景云探出身来。 他已换了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衣裤,料子厚实耐磨,外罩一件油绸披风,帽兜搭在肩后。 不过他脸色依旧苍白,但似乎眼神比上午亮了些,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 “沈大夫。”他下了车,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我……想了想,还是想去西山看看。” 沈青黛立在门内,手还搭在门栓上,静静看着他。 “我知道沈大夫劝我在城中静养。”陆景云语速稍快,像是急于解释,“但我这几日实在闷得慌。方才问了车夫,他说西山有条好走的车路,能到半山腰。我不进深山,就在山脚附近转转,采几株常见的草药,也算……散散心。” 他说得诚恳,甚至透出点病人特有的固执与任性。久病之人往往如此,被拘得久了,总想出去透透气。 沈青黛的目光落在他腰间。 那里挂了个崭新的锦囊,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锦囊的系绳打结方式很特别,不是平江常见的样式。 “公子执意要去,我自然不便阻拦。”她语气平静,锁上门,“只是西山路滑,陆公子需小心谨慎些。” “那……”陆景云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肩上的竹篓,“沈大夫这是……也要进山?” “嗯。”沈青黛背好竹篓,将钥匙收进怀里,“方才答应了城东李家,今日需采些新鲜的夏枯草。” “夏枯草……”陆景云眼睛微亮,像是真的被勾起了兴趣,“可是《本草》里说的‘夏至即枯’的那种?我从未见过新鲜的。” 沈青黛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陆景云却似被这话题吸引了:“书中说,此药冬至生,夏至枯,故名夏枯。能清肝火,散郁结,治瘰疬瘿瘤……”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背得可对?” “陆公子记性不错。”沈青黛淡淡道。 “那……”陆景云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她,“沈大夫若方便……我能否同行一程?我绝不打扰沈大夫采药,只在一旁看看,认认药材。”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语气更恳切了些:“车是现成的,路也熟。沈大夫要去何处,我让车夫送过去。” 雨后的巷子里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混着隔壁人家飘出的炊烟味。 沈青黛望着他那双温润中带着期待的眼,沉默了片刻。 济春堂的规矩,她没忘。 但他只是个病人,一个对药材有些兴趣、在客栈闷坏了的病人。 “上车吧。”她终于说,“不过到了地方,我要去采药,不能一直陪着公子。” “自然,自然。”陆景云忙不迭应下,侧身让开车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马车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干净。棉垫是素青色,角落里的竹筒装满清水,点心盒是个朴素的藤编食篮。 沈青黛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竹篓放在脚边。 陆景云坐在她对面,上车后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呼吸轻缓,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车夫是个沉默的黑脸汉子,今日换了身更利落的短打,腰间多了柄短斧,斧刃磨得雪亮,在昏昧的光线里泛着冷光。 马车驶出南城门,沿官道走了一段,便拐上一条稍窄的土路。 雨后路面泥泞,车轮碾过时发出黏腻的声响,车身微微摇晃。 陆景云睁开眼,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这条路……倒比我想的好走些。” “这是早年官家修的药道。”沈青黛望着窗外,“西山盛产药材,朝廷曾在此设药监司,专司采办。后来药监司撤了,这路便荒了,但底子还在。” “药监司……”陆景云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为何撤了?” “不知道。”沈青黛答得简略,“自从我记事时便撤了。” 车内又静下来。 只余车轮声、马蹄声,和远处山林里传来的、被雨洗过的鸟鸣。 走了约莫两刻钟,山路渐陡,马车速度慢了下来。 陆景云又咳了几声,这次咳得有些急,他摸出帕子掩住口,肩背微颤。 沈青黛从竹篓里取出水囊递过去:“喝口水。” “多谢。”陆景云接过,喝了两口,气息稍平。他握着水囊,指尖摩挲着囊口的木塞,忽然问:“沈大夫常走这条路?” “每月走几趟。” “不觉得……危险么?”陆景云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听说,山里总有野兽,还有……不太平的事。” 沈青黛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淡:“走熟了,便不觉得。” 正说着,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车夫低沉的声音:“公子,前头路被水冲垮了一段,过不去了。” 陆景云掀帘看去。 只见前方山路拐弯处,一股山水冲垮了半边路基,露出底下嶙峋的石头,泥浆裹着断枝横在路中,马车确实过不去。 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向沈青黛:“沈大夫,这……” “离我要去的地方不远了。”沈青黛背上竹篓,推开车门,“步行过去便是。” “那……”陆景云也下了车,望着那段垮塌的路面,又看了看阴沉的天色,“我陪沈大夫走一段。反正……我也只是想出来走走。” 沈青黛没反对,只说了句“公子记得小心脚下”,便率先踏上旁边的小径。 小径泥泞湿滑,两侧杂草丛生。 沈青黛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实处。 陆景云跟在她身后三步处,脚步明显虚浮,呼吸也渐渐重了,却始终没开口说要歇。 走了一小段,他忽然问:“沈大夫要采夏枯草,可知它长在何处?” “喜阳,多生在山坡、路旁、草丛。”沈青黛拨开一丛垂落的藤蔓,“前头有片阳坡,往年这时候能采到。” “沈大夫对西山……很熟。” “采药之人,本该熟悉山林。”她答得自然。 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向阳的缓坡,坡上草木丰茂,果然看见点点淡紫色的穗状花序,在雨后湿漉漉的草丛中若隐若现。 “那就是夏枯草。”沈青黛停下脚步,指了指。 陆景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睛亮了亮:“果真……与书中画的一样。” 沈青黛没再多说,取下药锄,走向那片缓坡。 她采药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每一株都连根挖起,抖净泥土,仔细放入篓中。 陆景云没有跟过去,只站在小径上远远看着。 他看得很认真,像是在观察什么精妙的工艺。 偶尔有山风吹过,撩起他披风的衣角,露出底下深青色的衣摆。 采了小半篓,沈青黛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回头时,见陆景云仍站在原地,目光却已转向更深的林间,神色有些恍惚。 “公子在看什么?”她问。 陆景云收回视线,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山林深得很。” 他顿了顿,忽然问:“沈大夫可知道,这西山里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山洞、废屋,或者……早年药监司留下的旧址?” 沈青黛握着药锄的手紧了紧。 她想起祖父的话,想起那些传闻,想起他脉象里的刻意。 但最终,她只是平静道:“山里洞窟多,废屋也有几处。至于药监司旧址……年头久了,我也没去过。” “是么。”陆景云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走过来几步,停在坡边,看着篓里那些还带着泥土的夏枯草,忽然说:“沈大夫采药,倒像是在……寻宝。” 沈青黛看了他一眼:“夏枯草确实是宝。” 此话巧妙地躲开了陆景云的探究 雨后的山林寂静得有些压抑,只有远处隐约的流水声,和更远处,不知藏在哪里的鸟鸦,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哑的啼叫。 陆景云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又厚了些,像是还要下雨。 “沈大夫采完了么?”他问,“这天色怕是不太好。” 沈青黛也看了看天,将最后一株夏枯草放入篓中:“差不多了。公子要回马车那边么?” “嗯。”陆景云应了一声,却站着没动。他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密林深处,那里雾气渐起,将山林笼得影影绰绰。 半晌,他收回视线,看向沈青黛,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这山里……确实不太平。沈大夫以后来,还是多带个人吧。” 说完,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慢,背影在雾气里显得有些孤清。 沈青黛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片雾气弥漫的密林。 竹篓里的夏枯草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混着雨后山林特有的草木清气。 她握紧药锄,跟了上去。 今天更新3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