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媚娘》 第1章 第 1 章 卷一 暮春三月的皇城,本该是莺飞草长、柳絮纷飞的好时节,可乾清宫的暖阁里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寒意。鎏金兽首香炉中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升起,在透过菱花窗格的斜阳里打着旋儿,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从帝王眉宇间渗出的阴郁。 朱厚照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与袖缘用金线绣着细密的云龙纹,本该是极威仪的打扮,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他斜倚在紫檀木雕龙榻上,一只脚曲着,另一只随意地搭在踏凳上,手中握着一只白玉杯,杯中的酒液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 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早被他挥退了,偌大的暖阁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却让朱厚照的眉头锁得更紧。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可胸口那处空落落的地方,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他又想起寒山寺那扇紧闭的禅房门。 想起那人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上的消瘦身影,青灰色的僧衣空荡荡地挂在肩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想起那截露出袖口的手腕,苍白得几乎透明,腕骨凸起得让人心惊。想起那双手——那曾经为他抚琴、为他研墨、为他整理衣冠的手——如今正一下一下地拨动着佛珠,檀木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 “陛下。”一个声音突然在暖阁里响起,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朱厚照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杯沿险些磕到牙齿。他抬起头,看见暖阁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衫,衣料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银光,仿佛笼着一层薄雾。他站在那儿,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最奇的是他的眼睛,瞳色比常人浅些,在光影流转间,竟隐隐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景。”朱厚照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哑,“你来了。” 公子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朱厚照手中的酒杯,又掠过榻边东倒西歪的几个酒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陛下又在饮酒了。” 这不是问句。朱厚照听得出那平静语调下的一丝不赞同,却只是苦笑,将空杯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不喝酒,这漫漫长日,要如何打发?” 公子景没有接话。他缓步走近,月白的衣摆拂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在距离朱厚照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皇帝脸上,仔细端详了片刻,才轻声问道:“裴皇后……还待在寒山寺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朱厚照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握着空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意味的笑。 “他剃度了。” 简单的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的,带着血丝。 公子景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倏然睁大,瞳孔微缩,连带着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薄雾都动荡了一瞬。“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上次我去时,寒山寺的主持不是明确回绝了他的请求吗?寺规有定,帝后出家,须得皇帝亲笔朱批、宗人府备案,主持怎敢私自应允?” “对,呵,上次。”朱厚照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的弧度越发苦涩,眼底却燃起一团压抑的火,“主持是没有准许。可是文德——”他顿了顿,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来一阵熟悉的钝痛,“他自己用剪子,把头发给绞了。”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公子景怔在原地,月白色的衣袖无风自动。他想象着那个场景: 清冷的禅房里,那人坐在铜镜前,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而平静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与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然后,他抬起手,握住一缕乌黑如缎的长发——那曾经被皇帝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亲手用玉簪绾起的长发——剪刀合拢,发丝断裂,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一缕,又一缕。 “主持又能有什么法子?”朱厚照的声音将公子景从想象中拉回,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头发没了,难道还能强按着他戴假髻不成?寒山寺是佛门清净地,主持总不能将一朝皇后强行驱逐。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所以他现在,是寒山寺一名没有度牒、却实实在在落了发的修行者了。” “阿照。”公子景唤了他的小名,语气凝重,“你有没有去见他?”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朱厚照所有压抑的情绪闸门。 “他不肯见朕!”皇帝猛然从榻上站起,动作太大,带翻了小几上的白玉杯。杯子滚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残酒泼洒开来,在金砖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可他浑然不顾,只是盯着公子景,眼眶发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朕去了三次!三次!他当着朕的面,把禅房的门关了!砰的一声——你就说,他心里还有朕的位置吗?!” 他越说越激动,玄色的广袖在空中猛地一甩,仿佛要挥开什么看不见的枷锁。他开始在暖阁里疾步走动,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响,带着一种焦躁的、困兽般的韵律。 “佛!佛!佛!他就只知道念佛!”朱厚照的声音越来越高,近乎咆哮,却又在尾音处泄出一丝哽咽,“朕才是他的丈夫!他的天!他本该在朕的身边,母仪天下,与朕共享这万里江山!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坐在那冰冷的蒲团上,对着几尊泥塑木雕,一遍遍地念经!手里的串珠都不知道磨亮了多少遍了!朕就站在门外,朕叫他,朕求他——文德,文德你开门,你看看朕——可他呢?他对着朕,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一个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哑了,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双总是神采飞扬、带着三分不羁七分威仪的凤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水光,混杂着愤怒、痛苦、不甘,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公子景静静地看着他发泄,没有立刻上前安抚。他知道,有些情绪淤积得太久,必须让它流出来。直到朱厚照的脚步开始凌乱,呼吸越发急促,他才身形一晃,如一片流云般飘至皇帝身前,伸出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阿照,你停下。”公子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个地方。你是皇帝,是大明朝的天子。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看进朱厚照混乱的眼眸深处。“一座寒山寺,一扇禅房门,真的能挡住你吗?你若真想见他,谁又拦得住?禁军、内侍、甚至一道圣旨——你有的是办法。是你自己,不忍心迫他。” 最后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朱厚照心头狂燃的怒火。 他怔住了,狂奔的脚步停了下来,整个人僵在原地。公子景的手还按在他的肩上,那力道不重,却奇异地让他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暖阁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微弱的鸟鸣。 良久,朱厚照肩膀一垮,那股强撑着的帝王威仪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那个茫然无措、为情所困的年轻男子。他抬手捂住脸,深深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是啊……是朕不忍心。”他的声音闷在掌心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上次朕隔着窗缝看见他,他就坐在那儿,背影单薄得好像纸糊的一样。朕让太医去请脉,回来报说,他比当年刚进宫、才十五岁的时候,还要轻了……” 他放下手,眼眶通红,却没有泪流下来,只是眼底的痛楚浓得化不开。“朕怎么忍心?朕怎么忍心再让人去撞那扇门,去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朕怕……朕怕逼得紧了,他就真的……” 真的什么?魂飞魄散?香消玉殒? 后面的话,朱厚照没有说出口,但公子景听懂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帝王,看着他褪去所有光环后,只是一个为挚爱忧心如焚的普通人,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果真最能磨人。任你是九五之尊,还是红尘外的方外客,一旦陷进去,便是同样的煎熬。 第2章 第 2 章 卷二 “好了,阿照。”公子景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急也无用。我来,不是看你在这里喝酒伤身的。” 他引着失魂落魄的皇帝,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片酒渍和碎瓷,回到小榻边坐下。朱厚照像个木偶似的任他摆布,直到坐稳了,目光才重新聚焦,落在公子景身上。 只见公子景解下一直随身携带的一个看似普通的靛蓝色布囊。那布囊不过巴掌大小,样式朴素,没有任何纹饰。可当公子景将它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榻几上,手指在囊口一抹,低声念了句什么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布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大,从巴掌大小,到一尺见方,再到如同一个寻常的食盒般大小。囊口的系绳自动解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精致格档。一股混合着食物暖香的、极其诱人的气味飘散出来,瞬间盈满了整个暖阁。 那香气层次极其丰富。有清甜馥郁的桂花糕香,有咸鲜诱人的火腿鲜笋汤的暖意,有酥脆点心的油润,还有某种不知名药膳的淡淡草木清气……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非但不杂乱,反而奇妙地融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神宁、食指大动的气息。 朱厚照原本低落的心绪,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一冲,竟也清醒了几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那“食盒”,又看看公子景:“这是……” “程慕生和冯豆子听说文德的事,特意准备的。”公子景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打开食盒的层层机关,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菜肴点心。它们被盛在保温极好的暖玉盅、琉璃盏里,色泽鲜亮,热气氤氲,显然是刚做好不久,却被某种玄妙的方法保持了最佳状态。 程慕生,冯豆子。这两个名字让朱厚照的眼神微动。他们是公子景的故交,也是这天下间最顶尖的两位“奇人”。一个精于医道膳食,能化寻常食材为养生灵药;一个擅长机关巧技,做出的东西往往妙用无穷。他们常年云游,踪迹难觅,能劳动他们亲手制作菜肴,这份心意,不可谓不重。 “文德现在心结郁堵,脾胃虚弱,寻常御膳怕是难以下咽。慕生做的这些,都是针对他目前体质,以药入膳,温和滋补,且味道都是他从前偏爱的。”公子景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剔红漆盒,打开,里面是几块做成梅花形状、晶莹剔透的淡粉色糕点,“尤其是这‘暖香梅玉糕’,用了南诏暖玉谷的香糯米,佐以梅蕊、蜂蜜和几味安神补气的药材,清甜不腻,最是开胃温养。你拿去,就说……是宫里新来的江南点心师傅的手艺,先让他尝一点,开开胃。” 他将漆盒推近朱厚照,继续道:“食盒里分量很足,我已分出一份,稍后会让人送去君实将军府上。文德最敬重他这位兄长,若将军也能从旁劝慰几句,或许……”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到。君实将军,虽非裴文德的嫡亲兄长,却是当朝肱骨之臣,也是极少数能得裴文德全然信任、愿意倾听的人之一。 朱厚照的目光落在那些精致的点心上,又看向食盒里其他那些显然花费了无数心思的菜肴。他能想象程慕生和冯豆子是如何斟酌配方、挑选食材、精心烹制,只为了能让那个身在寒山寺、心如枯木的人,能多吃一口,多长一分精神。 这份细致入微的关怀,像一道暖流,悄然注入他冰冷的心田。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公子景以为他又要退缩。终于,皇帝伸出手,不是去拿点心,而是一把抓住了公子景月白色的衣袖。那力道很大,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浮木。 “景。”他抬起头,眼底的红血丝还未褪去,目光却比刚才清明了许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朕……朕听你的。朕去哄他,朕这次……一定好好哄他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确定的忐忑:“你……你会帮朕的,对吗?你不会马上就走,对吗?” 公子景看着他那混合着帝王威严与孩童般依赖的眼神,心底那声叹息终于逸出了唇边,化作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无奈笑意。 “阿照,”他放缓了声音,像很多年前哄那个因为练武受伤而闹脾气的小太子一样,“我既来了,自然是要看到你们和好的眉目才会放心离开。只是——” 他话锋一转,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表情,似是调侃,又似是无奈:“你该不会是想,非得等到你和文德有了皇子公主,社稷后继有人,我这趟才算圆满,才能安心离开吧?” 朱厚照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脸上竟难得地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别的什么。他松开了抓着公子景袖子的手,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朕……朕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都不打紧。”公子景重新系好那个神奇的食盒,将它推到朱厚照手边,“我答应你,这次会多留些时日。至少,要等到文德肯跟你回宫,肯好好用膳用药,身子有了起色。”他站起身,月白衣衫如流水般垂落,“至于阿香要的那些东西……” 他望向窗外,暮色已浓,宫灯次第亮起,在渐沉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总归是些身外之物,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眼下,把你这里的‘家事’理顺,才是要紧。” “家事”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朱厚照握紧了手边的食盒提梁,那温润的木质触感传来,带着食物残留的暖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郁结的浊气都排出去。 “好。”他再次说道,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力量,“朕知道了。” 暖阁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细密,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又顺着飞檐翘角汇成串串珠帘,滴落在汉白玉阶前。空气里弥漫开湿润的泥土与草木清气,冲淡了殿内残留的酒意。 公子景走到窗边,推开一扇菱花窗。带着雨丝的凉风拂面而来,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他望着沉沉夜色中巍峨宫阙的轮廓,和更远处、隐匿在雨幕与群山之间的寒山寺方向,琥珀色的眸子里光影流转,复杂难明。 情缘纠葛,红尘劫数。 即便是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递上一盒温热的糕点,指明一个或许可行的方向。真正的路,终究要他们自己去走,去熬,去解开那个系在彼此心头、越收越紧的死结。 而他能停留的时间,也确实不多了。 想起临行前阿香那半是抱怨半是担忧的叮嘱,公子景微微摇了摇头。但愿这次,真能如人所愿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朱厚照也走到了窗边。皇帝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发髻重新梳理过,除了眼底还有些未散尽的红丝,看上去已恢复了七八分往日的冷静威仪。他手中提着那个靛蓝色的食盒,目光同样投向寒山寺的方向,久久沉默。 “景,”半晌,朱厚照低声开口,声音融在沙沙的雨声里,显得有些不真实,“你说,他还会愿意跟朕回来吗?” 公子景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迷蒙的夜色。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缓缓道,“阿照,别忘了,他当初是为何走进这宫城的。有些东西,刻在心里,不是几卷佛经、几句梵唱,就能轻易抹去的。” “你只管去,带着诚意,带着耐心。” “就像这春雨,看似无力,但绵绵不绝,总能浸润到最深的地方。” 朱厚照握紧了食盒提梁,没有再问。 他只是站在那里,与公子景并肩,一同望着那场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的春雨。 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交织,又分开。 长夜未尽,前路漫漫。 但总归,有了一丝微光,一点暖意,和一个重新开始的方向。 寒山寺的夜,与皇城的夜截然不同。 没有彻夜不熄的宫灯,没有往来巡曳的禁军甲胄碰撞声,没有丝竹管弦的隐约余韵,甚至没有夏虫的鸣叫——这座坐落于西山深处的古刹,在夜色中沉默得像一尊巨大的、冰冷的石佛。只有风吹过千年古松的飒飒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守夜僧人单调的梆子响,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空落落的。 裴文德住的僧院在寺庙最西侧,是一排低矮禅房中最靠里的一间。这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库房,简朴到近乎简陋。一桌一椅一榻,皆是原木色,未经漆饰,边缘处甚至有些毛糙。墙上挂着一幅手抄的《心经》,墨迹已有些黯淡。 第3章 第 3 章 卷三 唯一的窗户用桑皮纸糊着,破了几个小洞,夜风便从那里钻进来,吹得案头那盏如豆的油灯火苗摇曳不定,将墙上那个孤零零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清苦,裴文德是不怕的。 他出身将门,少年时随父兄戍边,塞外的风沙苦寒都经历过。成为皇后入主中宫后,虽享尽荣华,骨子里那份坚忍却从未消退。粗茶淡饭,薄衾冷榻,于他而言并非难以忍受。 真正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那些目光。 那些从门窗缝隙里、从廊柱阴影后、从经幡摆动间偷偷窥视过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有怜悯,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即使他闭着眼,即使他背对着门,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视线如芒在背,刺得他每一寸肌肤都隐隐作痛。 他是裴文德,是大明朝的皇后,是曾与皇帝并肩站在奉天殿前接受万民朝拜的坤泽。 如今,却成了这深山古刹里一个不伦不类、引人侧目的存在。没有正式度牒,却落了发;身居后位,却住在这等陋室。僧众们表面上恭敬,称一声“裴居士”,背地里如何议论,他用脚趾都想得出来。 指尖传来一阵锐痛。 裴文德低头,看见自己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已被那串乌木佛珠磨破了皮,渗出了细细的血珠,染在深色的珠子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他却浑然未觉疼痛,反而将珠子捻动得更急、更用力,仿佛要将心中那团乱麻般的思绪,连同血肉一起碾磨进去。 阿照…… 他在心里无声地唤着那个名字,喉头便是一阵梗塞。 此刻,他那雄才大略、永远精力充沛的陛下在做什么呢? 是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批阅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还是在御花园中与近臣赏月对饮,谈笑风生?又或者……像过往许多次那样,摆了盛大的酒宴,召了教坊司的乐伎舞姬,在丝竹盈耳、觥筹交错间,暂时忘却朝堂的烦忧,也……忘却寒山寺里这个让他失望、让他难堪的皇后? 想到这里,裴文德胸口一阵闷痛,几乎要喘不过气。他闭上眼,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颤动的阴影。 他知道自己关上的那扇门,伤了他的君王。三次闭门不见,他听见门外那从焦灼到愤怒、最终归于死寂的脚步声,听见那压抑着哽咽的呼唤,每一声都像刀子剜在他的心上。 阿照,你不明白。 你或许以为我在赌气,在怨恨,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你,惩罚那些伤害我的人。 可我不是。 我是……不得不如此。 一个无法诞育后嗣的皇后,对皇室而言意味着什么?对江山社稷而言意味着什么?前朝那些奏章,雪片一样飞向你的御案,字字句句都在提醒你,也在凌迟我——“坤泽之德,在于延嗣”,“裴后久无皇嗣,恐非社稷之福”,“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而这些奏章里,最锋利、最致命的那几封,恰恰出自他的亲生父亲,当朝阁老裴琰之笔。父亲一生忠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即便那沙子是他亲生儿子。他以“大义”之名,行“逼宫”之实,要皇帝广纳妃嫔,要皇后“自请退位让贤”。 他裴文德,成了自己父亲笔下“德不配位”的罪人。 这还不是全部。 那碗汤药……那碗被掺了不知名妖异之血、伪装成安胎补药的汤药……是他亲自喝下去的。那时他刚刚诊出有孕,虽然胎象不稳,太医嘱咐需静养,但那份初为人父的隐秘喜悦,还是让枯寂已久的心湖泛起了涟漪。阿照高兴得像个孩子,搂着他转圈,差点碰倒了案上的青玉笔架。 然后,就是地狱。 腹痛如绞,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带走的不只是一个未成形的生命,还有他本就虚弱的元气,以及……作为坤泽最根本、最珍贵的孕育能力。太医战战兢兢地禀报:皇后凤体受损极重,今后……恐难再遇喜脉。 他躺在浸满血污的锦被里,看着阿照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那双总是盛满笑意与炽热的凤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崩溃与恐惧。他想抬手摸摸他的脸,想说“没事,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自那以后,阿照待他越发小心翼翼,近乎惶恐。赏赐如流水般送入中宫,珍贵药材堆满库房,太医十二个时辰轮值候命。可两人之间,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阿照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拥抱他、亲吻他,眼神里的炽热被一种浓重的、化不开的愧疚和忧虑取代。 而他,则在无数个深夜,抚摸着自己平坦冰冷的小腹,听着更漏一声声滴到天明。他能感觉到,那个曾将他视若珍宝、与他共享江山、许诺白首的君王,心中的爱意或许未减,但那爱里,已经掺杂了别的东西——遗憾,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阿照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望。 一个不能再生育的坤泽皇后,就像一件有了瑕疵的绝世美玉,再珍贵,也失了圆满。 前朝的攻讦从未停止,后宫暗流汹涌,父亲的大义灭亲,自己破碎的身心,还有阿照眼中那日渐沉重的负担……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越收越紧。 唯有离开。 唯有斩断这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才能让那些盯着后位、盯着皇嗣的人失去攻讦的靶心。才能让他的陛下,不必再为维护他而与众臣周旋,不必再因他的残缺而承受压力与目光。才能让裴家,让父亲,至少保住一份体面。 远离,或许是他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可是…… 佛祖啊。 裴文德缓缓睁开眼,望向案头那尊小小的、粗糙的泥塑观音像。佛像的面容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模糊而慈悲。 您说普渡众生,慈悲为怀。为何渡不了我心中这焚心蚀骨的苦? 您说众生平等,皆可成佛。为何我生为坤泽,却连为所爱之人绵延后嗣这最寻常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为何做太子时,我们可以那般无忧无虑?在东宫的梅树下煮酒论剑,在春日的太液池畔泛舟采莲,在冬夜的暖阁里拥衾共读……那时他的阿照,眼里只有他,笑容明亮得能融化冰雪。 为何一旦坐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一切就都变了?江山之重,朝局之诡,人心之险,像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套上来,将原本单纯炽热的感情挤压得变形、窒息。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每一刻都需算计权衡。连最私密的床笫之间、子嗣之事,都成了朝堂博弈的筹码、攻讦的利器。 为什么……会艰难到这等地步?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捻动佛珠的手背上,与那抹血痕混在一起。 裴文德愣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的湿意。他竟不知自己何时流了泪。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那些强撑的冷静、伪装的麻木、用以自我说服的“大义”与“牺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委屈、心痛、不甘和深入骨髓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单薄的青灰色僧衣贴在消瘦的脊背上,勾勒出蝴蝶骨嶙峋的轮廓。 阿照……阿照…… 我在想你。 我好难过。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 夜色,浓稠如墨。 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掠过寒山寺高高的院墙。那影子轻飘飘的,落地时连一片落叶都未曾惊动,只有衣袂带起的微风,拂过墙角潮湿的青苔。 真水无香穿着一身特制的夜行衣。这衣服并非寻常的黑色,而是一种奇异的深灰,在不同的光线和背景下能微妙地改变色泽,近乎光学上的隐匿。他脸上蒙着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夜色中冷静地扫视着四周。 他的心情并不像他的行动这般从容冷静。 一想到宫中那位还在借酒浇愁、茫然不知身边已被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皇帝,他就一阵火大。朱厚照身边那几个近侍,早已被前朝某些势力收买,关于寒山寺的真实情况、关于裴皇后身心濒临崩溃的现状,被他们层层封锁、粉饰太平。皇帝得到的消息,永远是“皇后静心礼佛,风体渐安”。 安?安个鬼! 真水无香想起上次暗中潜入探查时看到的情景:那个曾经风华绝代、骑马倚斜桥的裴家公子,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坐在冰冷的禅房里,对着青灯古佛,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惊。那手腕细得,他怀疑自己用力一折就能断掉。 朝中不是没有明白人。那个以刚直敢谏著称的御史齐衡,倒是看得清楚,也曾几次上书直言,请皇帝接回皇后、彻查当年小产之事、整顿内廷。 第4章 第 4 章 卷四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齐衡被卷进了一桩扑朔迷离的“谋反”疑案,自身难保,被勒令在府中待参,根本无法参与朝政。 其他有分量的臣子,要么碍于裴阁老的面子(毕竟弹劾皇后最凶的就是他),要么明哲保身,要么干脆就是制造这乱局的推手之一。 这一大摊子乌烟瘴气、盘根错节的麻烦,最后兜兜转转,可不就又得落到他家那位喜欢多管闲事、又总是心软的公子景头上了么? 真水无香磨了磨后槽牙。每次都是这样!公子景明明自己身上还背着寻找那些稀奇古怪物件的重任,时间紧得很,却总忍不住要管这些红尘俗世的纠葛。管就管吧,还非得亲力亲为,劳心劳力,最后常常是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不堪。 他能不火吗? 可是火冒三丈也无济于事。公子景决定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能做的,就是在公子景回来之前,尽量把能铺的路铺好,能扫的障碍扫清,让那位公子回来之后,能少操点心,少费些神。 今夜他来寒山寺,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公子景去了皇宫,稳住皇帝,给出方向。而他,则需要来稳住另一位当事人——那位把自己困在绝境里、身心俱疲的裴皇后。 至少要让他知道,皇帝并非真的忘了他、弃了他;要让他明白,他的“牺牲”与“远离”,或许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要在他彻底心死之前,往那潭绝望的死水里,投下一颗小小的、名为“希望”的石子。 哪怕只是让裴皇后肯多吃一口饭,少流一滴泪,让公子景回来之后劝说皇帝时能容易那么一点点,他这趟就算没白来。 真水无香身形如烟,在寺内重重院落、廊庑殿宇间穿梭。他对寒山寺的布局了如指掌,避开几处有武僧值守的关键路口,灵巧地绕过巡夜的僧人,目标明确地朝着西侧最偏僻的那处僧院潜去。 越靠近那里,周遭越是寂静荒凉。与前殿香火缭绕、偶尔还有夜诵经文声传来不同,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只有风声和虫鸣。 终于,那排低矮禅房出现在视线里。最尽头那间,窗户纸上透出一点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昏黄光晕。 真水无香悄无声息地落在檐下阴影中,正待寻隙而入,身形却猛地一顿。 他皱起了眉。 这僧院周围的气息……不对。 太干净了。干净得诡异。 并非指卫生,而是指一种“气”的流动。寻常居所,有人常住,必有人气、生活气萦绕。而这里,除了那间亮灯禅房内传出一种极度压抑、悲伤、近乎死寂的气息波动外,整个院落,包括相邻的空置禅房、廊下、庭院,都笼罩在一种异常的“空”与“净”之中。 仿佛被某种力量刻意清扫、隔绝过。 真水无香屏住呼吸,将自身的感知提升到极致。他不是修道者,但对能量场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片刻后,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是“净尘符”,而且是相当高明、持续生效的那种。不止一张,而是以特定方位布置,形成了一个隐形的屏障。这屏障不防人进出,却能将范围内一切不属于此地的“气息”、“痕迹”、“印记”缓慢净化、抹除。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中,人的生气、活力也会被潜移默化地削弱、抽离,如同温水煮蛙。 这不是寒山寺那些普通僧人能有的手笔。寺中或许有高僧精通此道,但为何独独用在裴皇后居住的这处偏僻僧院? 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与消磨? 真水无香的心沉了下去。情况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 他缓缓从阴影中踏出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那扇透出微光的窗户,以及整座僧院看似寻常的格局。手指在袖中无声地捻动了几下,几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特殊韵律的微光在他指尖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湖面的探测石子。 不管怎样,来都来了。 裴皇后今夜,他是一定要见的。 只是,需要更谨慎一些了。 他身形再次模糊,并未直接走向那扇门或窗,而是如同溶入夜色般,沿着僧院的边缘,开始更细致地探查,寻找着这个无形屏障可能存在的、极其细微的波动节点或薄弱之处。 禅房内,裴文德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伏在冰冷的木桌上,肩膀微微抽动,压抑的啜泣声细若游丝,混在窗外的风声中,几不可闻。 案头的油灯,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骤然暗淡,仿佛随时会熄灭。 夜,还很长。寒山的雾,正渐渐漫过院墙,将这一隅天地,笼罩得更加迷离而孤绝。 南城,傅宅,亥时三刻。 月色被高墙深院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最中央那间大厅,灯火通明,映得窗纸上人影幢幢,如同皮影戏中躁动不安的剪影。 这处宅邸位于京城南隅最僻静的巷弄深处,门脸并不显赫,甚至有些陈旧,门楣上“傅宅”二字漆色已斑驳。然而内里却别有洞天,三进三出的院落,回廊曲折,花木扶疏,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内敛的底蕴与精心打理过的痕迹。这里是已故太傅傅天仇的旧宅,傅老太傅门生故吏遍天下,即便仙逝多年,这宅子依旧是不少清流士子心中瞻仰的圣地。 此刻,正厅内聚集了约莫十余人。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书生,穿着半新不旧的直裰或襕衫,头戴方巾,面容尚存未经宦海磨砺的激越与青涩。他们围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圈,中心站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庞方正、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的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现任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刘正清。他是傅老太傅的记名弟子之一,素以敢言直谏、品行端方著称,在清流中颇有声望。 “……诸位且想!”刘正清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因情绪激昂而显得铿锵有力,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自那裴氏入主中宫,这朝堂之上,后宫之中,可曾有过一日安宁?先是户部侍郎王大人暴毙于值房,死因蹊跷;接着是坤宁宫数名宫人离奇伤残,所有线索皆隐隐指向中宫!偏生那位——”他顿了一下,似乎强压着某种厌恶,“——偏生那位皇后娘娘,竟称对此毫无印象!此等鬼魅之事,若非妖邪作祟,如何解释?” 厅内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书生们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凝重。 “而后,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刘正清提高了声调,脸上因愤怒而泛起潮红,“堂堂一国之后,坤泽之身,竟被诊出怀有龙嗣!这本是普天同庆之事,可结果呢?不足三月,便告小产!太医院众口一词,称皇后凤体受损,再难遇喜!诸位,这难道不蹊跷吗?为何偏偏是皇后?为何偏偏在陛下力排众议、坚持不纳妃嫔之后?”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花梨木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这绝非偶然!依刘某看来,此乃天罚!是佛祖、是上天对那牝鸡司晨、妖孽祸国的警示!那裴文德,分明是身带不祥、祸乱宫闱的妖物!他蛊惑君王,使陛下耽溺私情,罔顾宗庙社稷;他戕害大臣宫人,手段阴诡;他自身无法为皇室延绵后嗣,便是失了坤泽根本之德!如今更是自绝于红尘,遁入空门,连佛祖清净之地也要沾染污秽!” 他环视四周,见众人皆面露愤慨认同之色,更是慷慨陈词:“我等寒窗苦读,秉圣人之教,为何?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的是这朗朗乾坤,海晏河清!如今妖后盘踞佛寺,看似避世,实则是以退为进,继续挟制君心!陛下至今不肯废后,不肯选妃,岂非受其妖法所惑?长此以往,国本动摇,朝纲紊乱,我等读书人的脊梁何在?天下的公道何在?”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带上一种悲壮与决绝:“今夜召集诸位志同道合之士于此,便是要商议一个万全之策!寒山寺虽是佛门圣地,却也不能容此妖孽长久玷污!必须趁其势孤力弱、陛下尚未完全被蒙蔽之时,有所行动!或联名上书,以天下清议迫陛下废后;或……寻访真正有道之高僧、法师,前往寒山寺,为佛门净地,除去这污秽之源!” “刘公所言极是!”一个年轻书生激动地站起来,“学生愿联名!” “学生附议!” “除妖后,正朝纲!” 厅内顿时群情激奋,仿佛他们此刻进行的,是一场关乎国运民生的正义之战。烛火在他们年轻的、燃烧着理想主义火焰的眼眸中跳跃。 没有人注意到,高高的屋顶之上,一片青瓦被无声地揭开一条细缝。 一双冷冽如寒星、又带着三分醉意迷离的眼睛,正透过那缝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厅内的一切。 第5章 第 5 章 卷五 傅红雪斜倚在屋脊的阴影里,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手里提着一个扁平的银质酒壶,壶身雕刻着简单的流云纹,此刻壶口正对着他线条分明的薄唇。他仰头,喉结滚动,清冽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没有发出丝毫吞咽的声响,只有一缕极淡的酒香,迅速消散在夜风里。 他听着下方那些慷慨激昂的议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听到“妖孽”、“除去污秽之源”等字眼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讥诮。 蠢货。 他在心里淡淡地评价。 这群读圣贤书读傻了脑袋的所谓“清流”,根本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妖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自以为是的“正义”,正在被什么人、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利用着。 傅红雪与裴文德并无深交,甚至谈不上熟悉。但他记得很多年前,在边关的一次短暂相遇。那时他还不是名震江湖的“天涯刀客”,只是傅家一个身份尴尬的私生子,随军历练。而裴文德,是随父兄巡边的少年将军,尚未被指婚给当时的太子。 他记得那个少年骑在白色的战马上,银甲红缨,在塞外的风沙夕阳里,笑容明朗干净,与将士们同饮粗粝的烧刀子,毫无架子。他还记得有一次遭遇小股敌军突袭,混乱中,是裴文德顺手救了一个落在后面的傅家亲兵。 那样一个人,会是祸国妖孽? 傅红雪又灌了一口酒。烈酒入喉,灼烧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一瞬。 比起裴文德是不是妖孽,他更关心另一件事——这些人,是在傅家的老宅里,密谋对付当朝皇后。 傅家。他的家族。 虽然他与傅家关系复杂疏离,甚至带着怨,但血脉牵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懂。现任傅家的家主,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傅成勋。那个从小体弱、被养在深宅、心思却比他这个江湖客细腻敏感得多的弟弟。 如果今夜这些人密谋的事情泄露出去,或者他们真的采取什么过激行动,不管成败,傅家都脱不了干系。轻则被皇帝迁怒,削爵贬官;重则扣上个“聚众谋逆”、“诅咒中宫”的罪名,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刘正清这些人,或许真是怀着“澄清天下”的抱负,或许只是被人当枪使了而不自知。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真的把事情闹到寒山寺去。 得想个法子。 傅红雪眯起眼,目光落在厅内情绪最激动的几个年轻书生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酒壶壁。 下药?制造意外?散布假消息引开他们?还是……直接找傅成勋,让他以家主的名义“请”走这些惹祸的“客人”? 各种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又被一一否决。他虽行事不羁,但并非鲁莽之辈。此事牵涉太广,需得找个稳妥的、不露痕迹的办法,既能阻止这些人,又不至于打草惊蛇,让背后可能存在的真正黑手警觉。 他又听了片刻,直到厅内众人开始具体商议联名奏章的措辞,以及如何“寻访高人”的细节,才无声地将那片青瓦挪回原处。 起身,玄色身影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轻飘飘地从高高的屋檐滑下,融入墙角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屋檐上残留的一丝极淡酒气,很快也被夜风吹散。 寒山寺,西侧僧院。 油灯重新被挑亮了些,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禅房内简单到寒酸的陈设照得清晰了些。 裴文德坐在桌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本因长期捻动佛珠而磨破渗血的指尖,此刻已被仔细地清洗干净,涂上了清凉芬芳的淡绿色药膏,并用柔软的素白棉布条妥帖地包扎好。棉布边缘修剪得整齐,打结的方式简洁又牢固,显露出包扎者娴熟的手艺和细心。 药膏起作用很快,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感被一片舒适的清凉取代,连带着心口那团郁结的灼痛,似乎也缓解了一丝。 他的目光有些失神地落在那些整洁的布条上,眼前却浮现出不久前那个神秘来客的身影——一身与夜色几乎无法区分的奇异衣衫,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却并无恶意的眼睛。那人动作快得惊人,在他还未来得及惊呼或反抗时,便已制住了他,手法却很轻柔,然后不由分说地开始为他处理手上的伤口。 全程,那人只说了几句话,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皇后不必惊慌,在下受人之托,前来探望。” “手上伤需及时处理,否则易染秽毒,于修行无益。” “陛下……很惦念您。有些事,并非您看到或听到的那样。” “齐御史之事,另有隐情,您不必过于忧心。安心在此,保重凤体为重。” 然后,在那人摆满整整一桌子不知从何处取出的、还冒着热气的精致点心小菜,并留下一小瓶标注着用法用量的药丸后,又如同一缕轻烟般,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临走前,还顺手替他关好了那扇总是漏风的破窗。 裴文德认得那些点心的样式和香气,有几样,是当年东宫小厨房的程师傅最拿手的,他怀孕害喜时,只有程师傅做的酸梅糕能勉强压下恶心。程师傅后来因年老出宫,听说被一位贵人聘走了……莫非,就是托此人前来? 陛下……真的还在惦念他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暖意。但紧接着,更多的疑虑和惨痛的记忆便翻涌上来,将那点暖意狠狠压了下去。 前朝死了大臣,后宫伤了宫人。 那两件事发生得极其突然而诡异。户部侍郎王龄是朝中有名的实干能臣,为人低调,与裴家素无仇怨,却莫名其妙地暴毙在值房内,七窍流血,死状可怖。而几乎在同一时段,坤宁宫三名负责洒扫的粗使宫人,一夜之间双腿齐齐折断,昏迷在廊下,醒来后俱称只记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有的线索,无论是现场遗留的些许痕迹,还是事后某些“有心人”的引导,都隐隐约约指向中宫,指向他裴文德。更可怕的是,他对那两个时间段自己做了什么,记忆竟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屏退了宫人想独自静一静,然后……便是被惊慌失措的侍从叫醒,告知出了大事。 他百口莫辩。即便阿照力排众议,将事情强压下去,声称会彻查,但朝野上下,看他的眼光已然不同。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 紧接着,便是那场摧毁了他一切的小产。 事后回想,那碗安胎药送来的时机,煎药侍女的细微异样,都透着不寻常。可当时他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孕期的不适中,竟丝毫没有察觉。等他意识到不对时,已经太晚了。 阿照震怒,下令彻查,可所有相关人等,从煎药宫女到经手的太医,要么莫名其妙暴毙,要么一口咬定并无异常。线索断得干干净净,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阿照只是一味地留他,护他,用更多的赏赐、更严密的保护将他圈在坤宁宫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伤害。可那些无形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来自前朝、甚至来自他亲生父亲的攻讦,又如何隔绝得了? 宫中凶险,从来不在明刀明枪,而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那些人心最幽暗处滋生的毒计。躲?怎么躲?他连敌人是谁,用的什么手段,都一无所知。 真水无香带来的另一个消息,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齐衡,齐国公与平宁郡主的独子,年纪轻轻便身居御史要职,以刚直不阿、明察秋毫闻名。他是少数几个敢于在朝堂上为他说话、请求彻查小产真相的臣子。这样的人,怎么会牵涉进谋反? 这太荒谬了。齐国公府世代忠良,平宁郡主更是皇室宗亲,齐衡本人前途无量,有什么理由谋反?这分明是栽赃陷害,是为了拔掉朝中仅存的、愿意为他发声的耿直之臣! 可陛下……为何没有制止?是真水无香所说的消息被近侍阻隔,还是……连陛下,也开始对齐衡的坚持感到不耐,顺势而为? 他不敢深想。 家事,更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父亲裴琰,那位一生以“忠君爱国、铁面无私”自诩的阁老,为了所谓的“大义”和“朝局稳定”,不惜亲手将儿子推向风口浪尖。可这样做,真的能让裴家安稳吗?弹劾皇后、逼皇帝废后的父亲,在朝中同僚眼中,是“大义灭亲”的楷模,还是“刻薄寡恩”的怪物?他的日子,怕是在清流赞誉与内心煎熬的双重夹击下,越发难过。 第6章 第 6 章 卷六 母亲病了。 文泽兄长给他来信说,母亲是忧思成疾。忧什么?思什么?长兄一直陪着她,那她忧思的自然是自己这个被困在深宫、后又遁入空门的次子,以及因此而风雨飘摇的家。 只有希望雷家,也就是母亲的娘家是有交好的杏林世家的,希望能找到好大夫吧。 还有……文远。 想到那个最小的弟弟,裴文德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瞬间弯下了腰,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包扎好的指尖,刚刚平复些的伤口又传来隐痛。 小弟文远,与他年纪相差颇大,出生时便体弱多病,几乎是用汤药吊着命长大的。裴文德还记得那个瘦瘦小小、总是安静蜷缩在乳母怀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大眼睛的孩子。他十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游方道士,说是与文远有缘,能治他的病,但要带他离开。父母起初不肯,但那道士露了一手惊人的医术,又信誓旦旦,最终,为了孩子的性命,还是忍痛让道士带走了文远。 这一走,就是八年。 八年后,文远回来了。不再是病弱的孩童,而是一个沉默寡言、面容俊秀却毫无血色的少年。他回来了,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头顶虽有新生的短短发茬,但分明是受过戒的模样! 他成了和尚。 父母惊愕,追问,他只垂着眼,捻着腕上一串看不出材质的黑色佛珠,淡淡地说:“弟子与法号‘了尘’的大师已注单,前尘已了,唯余修行。” 了尘……了尘…… 裴文德还记得自己当时冲上去抓住弟弟消瘦的肩膀,质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出家。文远只是抬起眼,那双与他极为相似、却仿佛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寒雾的眸子,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轻轻拨开他的手,念了声佛号,转身回了为他准备的、却几乎未曾动过的房间。 后来,文远便长住在家中后院的佛堂,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必要的进食,便是诵经打坐。父母由最初的震惊心痛,到后来的无奈接受,只求他身体康健便好。 可裴文德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巨石。文远也是坤泽,虽然因自幼体弱,信香极淡,几乎难以察觉,但那本质不会改变。一个坤泽,如何能真正了断尘缘,安心修佛? 那带走他的道士究竟是谁?那八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文远……他归家后那异于常人的冰冷沉寂,身上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疏离,还有那偶尔看向他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都让裴文德感到深深的不安与心痛。 若是文远知道他这个长兄如今的处境,知道他亦是被逼入佛门,心中又会作何感想?这佛,他们裴家兄弟,究竟要如何“修”下去?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破窗纸扑啦啦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手在急切地拍打着。远处寒山寺的钟声,穿透夜雾,沉沉地传来,已是子时。 裴文德缓缓松开紧攥的手,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家事回忆中抽离。他看向桌上那些尚且温热的点心和那瓶药,又看了看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双手。 真水无香的出现,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这漫长寒夜的一角。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并非被所有人遗忘,至少阿照……或许还存着一份心意。 他伸出手,用包裹着布条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一块做成莲蓬形状、翠绿可爱的绿豆糕。指尖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 活下去。 他对自己无声地说。 就算为了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为了不让亲者痛仇者快,为了……或许还能有再见那人一面、说清楚心中块垒的机会。 也要先活下去。 他拿起那块绿豆糕,送到唇边,极小口地、珍惜地咬了下去。 清甜的滋味,混合着豆香,在冰冷的口腔中缓缓化开。 那一丝暖意,虽然微弱,却顽强地,顺着喉咙,滑入了早已冰封的肺腑深处。 乾清宫,西暖阁,辰时三刻 初夏清晨的阳光已颇有热力,透过精细的蝉翼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沉静的暖香,混合着御案上新沏的雨前龙井的清新气息。 朱厚照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之中。他眉头微蹙,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奏章的内容千篇一律,不是催促选妃以延国本,便是弹劾某些官员的“不法之行”,其中几份措辞格外激烈的,隐约又将矛头指向了寒山寺那位“不祥”的皇后。 他烦躁地将那几份奏章推到一旁,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啜了一口微温的茶,试图压下心头的郁火。自那夜公子景到访,他已按捺下立刻冲去寒山寺的冲动,一边暗中命人调查宫中近侍与消息封锁之事,一边处理着不得不处理的朝政。只是心中那份牵挂与焦虑,如影随形,让他这几日寝食难安,眼下已有了淡淡的青黑。 “陛下!陛下——!” 一阵急促慌乱、几乎变了调的呼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暖阁内沉闷的寂静。大太监刘瑾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他年岁不小,身材圆胖,这一路疾奔让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连帽子都有些歪斜,脸上交织着惊惶与急迫。 朱厚照不悦地抬起头,他最厌烦处理政事时被人这般无状打扰,尤其刘瑾还是他身边伺候的老人,理应更懂规矩。“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 “陛、陛下恕罪!”刘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磕了个头,气息还未喘匀,便急急开口,“是、是雷大公子……雷文泽雷大公子回京了!” “雷文泽?”朱厚照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松,甚至略带一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重新拿起朱笔,“他回京有什么稀奇?雷家商路遍及南北,他身为嫡长子,常年在外打理生意,回京述职或休整也是常事。这等小事也值得你大呼小叫?退下吧。”说着,还屈指在御案上扣了扣,示意刘瑾安静。 刘瑾却并未如蒙大赦般退下,反而跪着向前蹭了半步,脸上汗珠滚落得更急。他先是手脚麻利地从旁边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取过一盏新沏好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君山银针,恭敬地双手呈到皇帝手边,见皇帝下意识接了,才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难掩颤抖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陛下容禀……雷大公子他……他不是独自回京。他是……扶了裴夫人的灵柩,归葬京郊裴家祖坟来了!” “哐当——!” 朱厚照手一抖,那盏刚刚接过的、胎质细腻莹白的茶盏,从他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坚硬的御案边缘,又弹落在金砖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泼溅开来,染湿了皇帝的袍角和刘瑾的衣袖。杯盖滴溜溜滚出老远,撞在柱础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 暖阁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朱厚照却浑然未觉,他猛地从御案后站起,明黄色的衣袖带倒了笔架上悬挂的几支御笔,墨汁泼洒在摊开的奏章上,他也无暇顾及。他脸上血色褪尽,一双凤眸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又迅速被一种深切的慌乱与痛惜所取代。 “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极度惊愕而微微变调,“裴夫人……裴夫人她……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一点消息都未曾传来?!文德……文德他知道吗?!”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裴文德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如今却只剩下沉寂枯槁的眼睛。母亲病逝……这对本就身心俱创、困守佛寺的文德而言,该是何等致命的打击?他会不会……会不会彻底崩溃? “回、回陛下,”刘瑾伏在地上,声音发颤,“据报,裴夫人是月前在金陵雷家老宅病逝的。雷家想必是怕消息传开,引得多方瞩目,尤其是……尤其是怕寒山寺那边知晓,所以一直秘不发丧,只由雷大公子一路扶灵北上,日夜兼程,直到今日才抵达京郊。裴府那边……怕是也刚得到消息不久。” “混账!”朱厚照一拳捶在御案上,震得砚台笔洗一阵乱跳,“那是文德的生母!是朕的岳母!他们竟敢隐瞒!” 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看向刘瑾,“快!立刻准备!朕要出宫!朕要去裴府!还有,立刻封锁消息,决不能让那些朝臣,尤其是那些吃饱了撑的御史言官知道!更不能……决不能让寒山寺那边得到半点风声!” 第8章 第 8 章 卷八 裴府,灵堂,午后未时三刻。 白幡低垂,素烛高烧。 裴府正厅已被布置成肃穆的灵堂。堂前高悬一个巨大的“奠”字,笔墨浓重如泣。两侧挂满了京中各家送来的挽联,墨迹淋漓,多是称颂裴雷氏“贤淑端静”、“母仪裴门”、“教子有方”之类的溢美之词,在氤氲的檀香与纸钱焚烧的烟火气中,显得遥远而苍白。 灵堂正中,黑漆棺椁厚重而沉默地停放着,尚未盖棺。棺前供桌上,香炉、长明灯、时鲜果品、三牲祭礼一应俱全。香火日夜不息,青烟袅袅,试图沟通阴阳,却只让这偌大的空间更添几分凄清与空茫。 消息终究是没能完全封锁住。 皇帝朱厚照在得知裴夫人灵柩抵京的当天,便微服出宫赶到了裴府。他本意是想亲自坐镇,防止消息过早泄露,同时……也存着或许能借传递消息的机会,再见裴文德一面的渺茫期望。 寒山寺那边,公子景和真水无香虽设法延缓,但裴夫人去世这般大事,裴家无论如何也要通知身为嫡子的皇后。一封由雷文泽亲笔书写、简单告知母亲病逝并扶灵归葬事宜的家信,终究还是递到了裴文德手中。 朱厚照在裴府偏厅见到裴文德时,他还拿着读完的那封信。他穿着那身刺眼的青灰色僧衣,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僧帽(用以遮掩落发后的模样),身形比上次隔窗窥见时似乎又清减了些,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雪摧折殆尽的修竹,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他吹倒。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空茫地望着手中的信纸,指尖却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纸页发出簌簌的轻响。 “文德……”朱厚照心中一痛,上前想要扶住他。 裴文德却像是被这声呼唤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皇帝。那空洞的眼神里骤然汇聚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巨大的悲痛、猝不及防的打击、被隐瞒的愤怒,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陛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母亲……母亲归葬,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回府……为母守灵尽孝。” 没有称呼“贫僧”,没有自称“我”,而是用了最规整的“臣”。这生疏的称谓像一根细针,刺得朱厚照心脏一缩。他看着裴文德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知道此事绝无转圜余地。文德看似柔弱,骨子里的执拗却比谁都甚,尤其在涉及至亲孝道之事上。 “朕准了。”朱厚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压下心中所有的担忧与不安,“朕这就安排车马,送些你得用的东西回府。” “不,”裴文德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朱厚照,投向窗外裴府主院的方向,那里已经隐约传来做法事的梵呗声,“臣自己已经回了。陛下……不宜在此久留,朝臣若知……” “朕不怕!”朱厚照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朕送你的东西回,看谁敢多言!” “陛下!”裴文德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罕见的尖锐,随即又强自压抑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哀求,“算臣……求您了。母亲刚逝,府中诸事纷乱,臣不想……再因臣之故,让母亲身后不得安宁,让裴家……再受非议。陛下,您就当……全了臣最后这点孝心。” 最后那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朱厚照心头。“最后”二字,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看着裴文德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决然,忽然意识到,若这次想强行将他困在宫中,或许就真的永远失去他了。 “好……好。”朱厚照的声音有些发涩,他上前一步,不顾裴文德轻微的抗拒,紧紧抓住了他冰凉颤抖的手,那手腕细得让他心惊,“朕答应你,只让你回去。但是,文德,你也要答应朕,保重自己,不许……不许做傻事。朕会安排人护着你,也会尽快……处理好外面那些麻烦。”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麻烦,但彼此心照不宣。 最终,皇帝到底半强半哄地将人从裴家接出直接带回宫中。他没有给裴文德任何拒绝或思考的时间,立刻命尚服局赶制符合皇后身份的素服,又亲眼看着他勉强用了些清淡的膳食,服下太医开的安神汤药。 次日一早,一道措辞严谨、盖着皇帝玉玺和内阁附署的正式表章便发往裴府及相关部门。表章中,皇帝以“裴相为国操劳、裴夫人贤德淑慎”为由,准许裴休在妻子丧礼后“归家休养,以慰哀思”,实质上是暂时免去了他的朝参之责,变相让他闭门思过,远离朝堂旋涡。同时,表章明确恩准皇后裴文德回母家奔丧守孝,“以全人子孝道,彰皇室仁德”。 紧接着,皇后的全套仪仗车驾——虽已尽可能简化,去除了过多显眼的明黄与金饰,改为素白与玄色为主——便在锦衣卫的严密护卫下,浩浩荡荡却异常肃穆地驶出宫门,将一身素白孝服、头戴白花、面覆轻纱的裴文德,送回了裴府。 这一连串动作迅捷如雷霆,根本不给那些闻风欲动的朝臣反应和置喙的机会。皇帝用最无可指摘的“孝道”名义,和最直接的行政手段,暂时为裴文德撑起了一把保护伞,也将裴休可能的“严父”姿态,提前堵了回去。 此刻,灵堂之中,这微妙而紧绷的氛围,正是那重重安排下最直接的体现。 雷文泽作为长子,一身重孝,直挺挺地跪在灵前右侧的蒲团上。他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母亲的灵位和棺椁,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木椁看穿,再看一眼母亲慈爱的容颜。泪水早已流干,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悲痛和一片冰封的麻木。他是雷家未来的继承人,是此刻裴府中唯一能名正言顺、不受任何限制为母亲长久跪灵的人。 而在他身侧稍后一些,同样身着重孝的裴文德,处境却尴尬而艰难。 他跪在另一个蒲团上,身姿依然保持着宫中教导出的优美仪态,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过分苍白的脸色,显露出他身体的极度虚弱与内心的巨大煎熬。 他才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大太监刘瑾,这位皇帝最信任的内侍首领,此刻并未像其他宫人一样侍立在外,而是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站在灵堂一侧的帷幔旁。他低眉顺目,却时刻关注着裴文德的状况。眼见皇后呼吸微微急促,额角渗出虚汗,身形也开始不稳,他立刻上前半步,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灵堂内几位主人都听清的声音,清晰而恭谨地说道: “皇后娘娘,您之前在寒山寺为社稷祈福,虔心礼佛,已是耗神费力。如今回府奔丧,哀思过度,更恐损伤凤体。陛下临行前再三叮嘱,万请娘娘节哀,保重玉体为要。依礼,娘娘已为夫人跪灵尽孝,时辰已到,还请娘娘稍事休息,以免哀毁过甚,非但夫人泉下不安,陛下与天下臣民亦会忧心。” 这番话,冠冕堂皇,情理兼备。既点出了裴文德之前“为国祈福”的功绩(尽管是皇帝为遮掩他出家而找的借口),又强调了皇帝的爱重与担忧,更抬出了“天下臣民”的大帽子。核心意思只有一个:皇后不能久跪,必须休息。 跪,是身为人子尤其是坤泽之子的本分;不跪,则可能被扣上“不孝”的罪名。而刘瑾掐准时辰的这番话,正是在这微妙的平衡点上,为裴文德解了围,也堵住了可能出现的非议。 跪在一旁的裴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位当朝阁老,此刻也穿着一身肃服,面容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挺直的背脊也显出几分佝偻。他当然明白刘瑾话里的意思,那不仅仅是刘瑾的意思,更是皇帝的意思。皇帝那份准许他“休养”的表章,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一道温和的禁令,让他闭嘴,不要在此刻对儿子施加任何压力。 裴休心中五味杂陈。他并非不痛惜妻子的离世,也并非不心疼儿子如今的境地。只是他一生信奉“忠君爱国”、“规矩礼法”,认为对皇室、对朝局、甚至对裴家而言,一个无法生育、又卷入是非的皇后,是巨大的隐患和负担。他之前的弹劾与逼迫,固然有被人利用、推波助澜的成分,但何尝不是想以“大义灭亲”的姿态,为裴家留一条后路,也……或许潜意识里,是想逼儿子认清现实,主动退让,以换取相对安稳的余生? 可如今,看着次子那比纸还要单薄的身影,那强撑着跪在灵前、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模样,再看看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维护姿态,裴休第一次对自己的“铁面无私”产生了深切的动摇与无力感。 第11章 第 11 章 卷十一 那副隐忍到极致、濒临崩溃却又死死强撑的模样,让齐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抬起头,看向裴休,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裴相大人,事出非常,并非您与大公子所见那般!容晚辈解释一二!” “解释?事到如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解释的?!”雷文泽怒声打断,指着相拥的两人,手指都在颤抖,“母亲陈灵堂前,你二人还这般搂抱在一处,当我裴家无人吗?!滚开!待我罚过这不知廉耻的畜生,再来与你计较!”说着,又要上前拉扯齐衡。 “打我!”齐衡也动了真怒,他猛地挺直脊背(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闷哼),将法海护得更紧,双目如电,直视着雷文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来啊!我是乾元!有什么事,冲我来!是我齐衡行事不端,是我纠缠于他!要打要罚,我齐衡一力承担!但你若再动他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法海背上那恐怖的伤痕,眼底闪过一丝几乎化为实质的心疼与暴怒,声音却奇异地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空旷的祭堂里回荡,竟一时压过了所有的愤怒与悲泣。 而裴文德,自看见齐衡出现的那一刻起,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怔怔地站在原地,忘记了挣扎,忘记了言语。他望着祭堂中央那相拥的两人,望着齐衡那毫不犹豫、以身为盾的姿态,望着法海在齐衡怀中那细微却真实的依赖与颤抖…… 脑海中,少年时假山洞口的惊鸿一瞥,与眼前这惨烈却又透着莫名紧密联系的一幕,轰然重叠。 难怪…… 难怪头陀当年那般决绝地离开。 哈,这般相像…… 难怪他归家后那般清冷疏离。 这么像…… 难怪齐衡会不顾自身嫌疑,出现在这里。 原来…… 竟然……是这样。 他喃喃地念着,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心中那片因为母亲去世、因为自身遭遇而冰封的荒原,却仿佛被这意外闯入的、炽烈而绝望的情感,烫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裴府后院的“静思斋”,原本是裴休处理家中庶务、偶尔独自品茗静思之所,此刻却充作了临时的“公堂”。斋内陈设古朴,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暗的光泽,墙上的山水画意境悠远,与方才祭堂内那血腥暴戾、情绪激荡的气氛判若两个世界。 法海已被紧急送往后厢房,由裴府供奉的、擅长外伤的老大夫并雷文泽从雷家带来的懂医理的下人一同诊治。他背上鞭伤极重,又因事发突然情绪激荡,加上似乎本身便有些虚弱(齐衡提到他“一天水米未进”),处理伤口时便发起了高热,此刻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对外界的一切已无知觉。 裴休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脸色依旧铁青,胸膛微微起伏,显然余怒未消。雷文泽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僵硬如铁,手中的鞭子早已丢弃,但紧握的双拳指节依旧泛白。裴文德则坐在下首一侧,素白的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惫与忧色,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冷静,仿佛方才祭堂那场风波并未让他彻底乱了方寸。 齐衡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背上的鞭伤已被简单处理,敷了药,缠了绷带,此刻正火辣辣地疼着,让他坐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他身上的锦袍沾了血污和尘土,显得有些狼狈,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公侯子弟的教养与气度,却并未因此而折损分毫。 斋内的空气依旧凝重,檀香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与药味,令人心头沉甸甸的。 裴文德端起侍女新奉上的、温度适宜的参茶,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他纷乱的心绪略微平复。他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投向齐衡,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皇后的威仪,尽管此刻他已褪去凤冠翟衣,只一身重孝。 “齐小公爷,”他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事情既已发生,雷霆之怒暂歇,如今最紧要的,是弄清楚来龙去脉。你,究竟是如何遇上本宫的弟弟,又因何……会出现在裴府祭堂,演变成如今这般局面?” 他问得直接,却也在情理之中。弟弟重伤昏迷,大哥怒气未平,父亲颜面受损,作为家中此刻唯一能保持相对冷静、且身份足以镇场的主事者(尽管这皇后的身份此刻亦十分微妙),他必须将事情问个明白。 齐衡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背上伤口的抽痛和心头的百般滋味。他知道,此刻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不仅关系到他与法海的名誉与未来,更可能牵动裴、雷、齐三家,甚至波及更广。他理了理思绪,开始讲述。 他的叙述并不算十分流畅,时而停顿,时而斟酌用词,尤其是涉及到某些“怪力乱神”的部分时,他更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面三人的神色,生怕他们以为自己是在胡言乱语,推脱责任。 按照齐衡的说法,他之所以卷入所谓的“谋反”疑案,乃是因为追查一桩离奇的官员失踪案时,无意中触及了某个隐秘势力的利益,被人设计构陷。皇帝虽未完全采信那些“谋反”指控,但为了平衡朝局,也为了暂时保护他,便勒令他在府中“待参”,实则是变相的软禁与观察。 他心知肚明自己是遭人陷害,不甘坐以待毙,便暗中利用齐国公府的人脉和自己的渠道,继续追查线索。大约半月前,他得到一条模糊的消息,称京郊西山一带(恰好临近法海停驻的山寺)近来有精怪作祟,常有行人失踪或神智昏聩的事件发生,地方官府上报却总被压下。他疑心此事与他追查的案子有关,便在一个深夜,设法避开监视,独自潜入西山探查。 就在西山深处一处隐蔽的山谷中,他遭遇了险情。那并非寻常野兽或匪徒,而是一种能幻化人形、迷惑心智的妖物。那妖物极其狡猾,幻化成他心中牵挂之人的模样(齐衡说到这里时,含糊带过,只说是“故人”),诱他深入陷阱,并释放出一种无色无味的迷烟。他虽警觉,但终究着了道,内力滞涩,神智渐昏。 就在他即将被那妖物所害的千钧一发之际,法海出现了。 “他……他当时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手里拿着一串乌黑的念珠,从林深处走来,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月华般清净的光。”齐衡回忆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与后怕,“那妖物见了他,似乎极为忌惮,幻化出的形影都开始不稳。他念了一声佛号,声音不高,却像洪钟大吕,震得那妖物发出一声尖啸。然后……他便与那妖物斗在了一起。” 齐衡描述那场战斗时,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法海的身法并不算特别迅疾刚猛,甚至有些行云流水般的从容,但举手投足间,佛光隐隐,咒文自生,那妖物喷吐的毒雾、幻化的利爪,竟无法近他身前三尺。然而,那妖物也非易于之辈,眼见不敌,竟在最后关头,自爆了一部分妖元,化作一片粉红色的、带着奇异甜香的雾气,瞬间笼罩了法海。 “他……他似乎对这雾气有些猝不及防,或者……那雾气本身便有些古怪。”齐衡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浮现出愧疚与痛苦的神色,“我因为离得稍远,又中了之前的迷烟,行动不便,只看到他身形晃了晃,手中的念珠光芒黯淡下去。他试图驱散雾气,但似乎力有未逮。那妖物残存的灵体趁机遁走,不知所踪。” 雾气散去后,法海背对着他,站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齐衡看到他的脸时,心中便是一惊。那张原本清冷如雪、无悲无喜的脸上,竟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也有些涣散迷离,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更让齐衡心惊的是,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种极其清冽、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冷香——那是坤泽的信香,且明显处于失控的边缘! “我……我知道不对劲。”齐衡的声音艰涩,“我想上前查看,他却厉声让我‘别过来’。” 那时的法海似乎在与体内的某种异样激烈抗争,额角青筋隐现,冷汗涔涔,那串乌木念珠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嵌入肉里。但他显然低估了那粉红雾气的厉害,或者高估了自己在那种状态下的自制力。最终,他还是踉跄了一下,信香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那香气……”齐衡闭了闭眼,脸上泛起一丝尴尬与难以启齿的红晕。 第12章 第 12 章 卷十二 “香气对我……影响很大。我本也中了些迷烟,神智不算完全清明……加之……加之我对他……” 他顿了顿,终究没好意思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自明。“总之,接下来的事情……便失去了控制。等我彻底清醒过来时,已是次日清晨。他……他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和我身上属于他的气息。” 齐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上是混合着懊悔、自责、担忧的复杂神情。他抬起眼,忐忑不安地看向对面的裴家父子三人,生怕他们将自己所言当作推脱罪责的荒唐借口。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休、雷文泽、乃至裴文德,在听完这番涉及“妖物”、“幻形”、“迷烟”、“失控信香”的离奇叙述后,脸上虽有凝重、有愤怒、有痛惜,却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怀疑、嘲弄或斥为胡言。 裴休紧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眼中闪烁的是一种深沉的怒火与算计,而非不信。 雷文泽早已转过身,双臂环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齐衡,那双与裴文德相似的凤眸里,锐利如刀,仿佛在审视他话中每一个细节的真伪,但并没有出言驳斥“怪力乱神”之说。 而裴文德,则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在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又似乎在思考着更深层的东西。 斋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齐衡被这种沉默弄得心中更加没底,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略显高昂:“我说的都是真的!若有半句虚言,叫我齐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们知道。” 回答他的,是雷文泽冷淡而平静的声音。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齐衡身上,“若非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说话?”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漠然的陈述,“我是雷法司之主。妖物精怪,魑魅魍魉,于旁人或许是志怪传奇,于我雷家,不过是……需要清理的秽物罢了。” 雷文泽的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齐衡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雷法司!那个传说中执掌天下异闻、处理非人事件、神秘莫测的机构!原来雷家……竟是雷法司的主人!难怪他们对妖物之事接受得如此坦然! 裴休终于松开了紧握扶手的手,但那力道仿佛已经嵌入了木头里。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所以,头陀没有解决那能幻形的妖物,反倒被算计,中了……中了那阴毒之物,以致孝期**……与你。” 他看向齐衡,眼神锐利如鹰,“那妖物,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出现在西山?又为何偏偏针对头陀,或是……恰巧遇上你们?” 齐衡摇头:“那妖物灵智不低,自爆部分妖元后,残灵遁走极快,晚辈……未能追踪到其根源。但其幻化之术高明,且那最后释放的粉红雾气,显然并非寻常迷烟或毒雾,倒像是……像是专门针对坤泽,或能诱发、乃至控制坤泽信香的邪物。” “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裴休眼中寒光一闪,看向雷文泽,“文泽,你既为雷法司之主,此事便交给你去查。务必查出那妖物的根脚、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以及……与近来京中诸多异事,有无关联!” 显然,这位老谋深算的宰相,立刻将此事与朝局、与裴家、乃至与皇后之前遭遇的种种蹊跷联系了起来。 雷文泽面色冷峻,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父亲放心,我立刻安排人手,彻查西山及京畿所有异常。但凡有蛛丝马迹,绝不放过。” 他本就因母亲去世、弟弟受辱而怒火中烧,此刻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发泄渠道,周身那股凛冽的杀气更加凝实。 吩咐完雷文泽,裴休的目光又落回到裴文德身上,看着他略显憔悴却依旧强撑的脸,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文德,你身子本就不好,今日又受了惊吓,折腾了这半日。余下的事,有为父和你大哥处理,你且回房歇息去吧。” 然而,裴文德却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回应父亲的关心,反而将目光重新投向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眉、神色依旧忐忑的齐衡。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仿佛方才那些惊心动魄的叙述,那些关于妖物与失控的隐秘,都已沉淀下去,他看到的,是更本质、更无法回避的问题。 “齐小公爷,” 裴文德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与头陀之事,虽是遭人,或者妖物算计,阴差阳错,但事实既成,终究需要有个了结。本宫只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你可曾想过,要如何待本宫的弟弟?你……想要他做你的妻子吗?这件事,你可有章程,可有计划?” 此言一出,斋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文德!” 裴休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脸上因极致的愤怒与难以置信而涨红,声音因暴怒而颤抖,“你、你胡说什么!你母亲才刚走,灵枢尚在堂前!尸骨未寒!你竟、竟在此谈论此等……此等婚嫁之事?!你还有没有半点为人子的孝心?!有没有将你母亲放在眼里?!” 面对父亲的震怒,裴文德却只是浅浅淡淡地偏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他没有被父亲的怒气吓倒,也没有立刻争辩,只是用一种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悲凉的语调,缓缓说道: “父亲息怒。儿并非不孝,也绝非不念母亲。正因思念母亲,才更要为母亲着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雷文泽,最后落在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的齐衡身上,“大哥已经立业,执掌雷法司,前程似锦。儿……虽不肖,但也已嫁入天家,名分早定。唯有小弟头陀,” 他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更加坚定: “他自幼离家,在外颠沛流离,沐风栉雨,修行清苦。如今回了都城,非但不能安享天伦,还要为降妖除魔而奔波,甚至因此……遭此大难,身心受创。父亲,大哥,你们想想,母亲临终前,最最放心不下的,最最牵挂难舍的,除了这个自幼多病、孤身在外、如今又……的小儿子,还能有谁?” 他看向雷文泽,轻声问:“大哥,我说的,可对?” 雷文泽紧抿着唇,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那双与裴文德极为相似的眼眸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最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他缓缓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对。” 裴休如遭重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重新跌坐回太师椅上,脸上的怒色被一种巨大的悲怆与无力所取代。是啊,妻子临终前,念念不忘的,确实是那个从小体弱、被送走、归家后又疏离沉默的小儿子。她拉着长子的手,一遍遍念叨的,是“头陀……我的头陀……” 裴文德见父亲气势已馁,大哥亦已认同,便重新看向齐衡,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次兄为弟弟谋划未来的笃定: “齐氏虽非累世簪缨的世家,但齐国公府门第高贵,累受皇恩,与皇家关系密切。公爷与郡主皆是明理宽厚之人,家声清正。与我裴氏,算得上门当户对。” 他这话,既是在陈述事实,更是在无形中打消雷文泽心中可能潜藏的那个危险念头——那个关于“让弟弟入宫”以稳固地位或获取圣心的念头。 裴文德太了解自己的大哥了。雷文泽或许疼爱弟弟,但他首先是雷法司之主,是未来要执掌一方神秘势力的继承人,他的思维方式更偏向于权衡利弊、掌控局面。在得知弟弟**于齐衡,且齐衡身份不低、态度似乎尚可的情况下,雷文泽未必不会考虑,顺势将法海送进后宫,以此与皇室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同时也能“解决”自己这个皇后弟弟的“污点”,保全裴雷两家的颜面。 但是,不行。 绝对不行。 裴文德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谁都不可以。即使是亲弟弟,也不可以。他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插足到他与阿照之间。齐衡是阿照看重、甚至可能暗中维护的臣子,若法海嫁入齐家,齐家与裴家的关系将更加紧密,这或许能带来一些政治上的便利,但也可能带来无尽的猜忌与麻烦。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忍受兄长的想法,让那个曾对阿照有过朦胧憧憬的弟弟,以借腹生子这种方式,如此近距离地,再次进入他与阿照的世界。 第13章 第 13 章 卷十三 他必须将这件事,引导向一个“正常”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轨道上去。用“母亲遗愿”、“弟弟归宿”这样无可指摘的理由,堵住所有人的嘴,也包括……他自己的心。 齐衡被裴文德这直白而突然的问题问得有些懵,但随即,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惊喜、惶恐与责任的暖流涌上心头。他没想到,在经历了如此难堪的场面、如此严厉的责打之后,这位看似柔弱、处境尴尬的皇后,竟然会如此冷静、甚至可以说是“通情达理”地,直接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背上伤口因激动而传来的刺痛,挺直了脊背,目光坚定地迎上裴文德的视线,郑重说道: “皇后娘娘明鉴!臣……自知有错,对法海……对三公子造成的伤害,万死难辞其咎!但若蒙不弃,我愿以余生弥补,护他周全,绝不再让他受半分委屈!”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炽热而真诚,“婚姻大事,非比寻常,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就立刻回去,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禀告父母!请他们……请他们出面,正式向裴府提亲!一切礼数规矩,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求……只求裴相与您,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得急切而恳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那份心意,却是明明白白,毫无作伪。 斋内再次陷入沉默。 裴休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没有表态。 雷文泽目光复杂地看着齐衡,又看看裴文德,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别开了脸,算是默许了齐衡“回去禀告父母”的提议。 裴文德轻轻颔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道:“如此,便有劳齐小公爷了。夜已深,小公爷身上有伤,还是早些回府将养为宜。连汀,替本宫送送齐小公爷。” 齐衡如释重负,又带着满心的忐忑与期盼,起身向裴休、雷文泽和裴文德行了一礼(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然后在连汀的引导下,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静思斋。 斋内,又只剩下裴家父子三人。 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交织,分离,如同他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血脉亲情、利益纠葛与各自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隐秘情愫。 夜,还很长。而明日,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齐衡离开裴府时,已是子夜时分。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京城寂静的街巷。白日里的喧嚣与此刻裴府内的暗流汹涌,都被这无边的黑暗暂时吞噬。只有他手中提着的、裴府管事好意递来的素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出一小团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三尺青石路。 背上的鞭伤随着每一步颠簸,都传来尖锐的刺痛,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但比这皮肉之苦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方才静思斋内那一幕幕。皇后裴文德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机锋的询问,裴相那怒极之后的疲惫与默许,雷文泽那冰冷审视中隐含的杀意……以及,最后映在他脑海中的,法海那张苍白如纸、紧闭双眼、在昏迷中依旧微微蹙着眉的脸。 他握紧了灯笼提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本是追查线索,却险些命丧妖物之口;本以为得遇高人相救,谁知转眼间救人之局变成了**之祸;更未料到,匆匆赶至裴府想解释一二、至少护住那人不受过苛责罚,却正撞上灵堂前那惨烈的一幕。 “无媒苟合的坤儿连妾都做不得!” 雷文泽那句充满羞辱与暴怒的斥骂,如同淬了毒的冰锥,至今仍扎在他心口。他知道大哥说得难听,却是这世道对坤泽最残酷的写照。清白受损,尤其是在母丧这般重孝期间,于礼法而言几同死罪。若非他齐衡还算有个公府出身,若非皇后及时出现并以“母亲遗愿”为由将话题引向“婚嫁”正途,今日法海恐怕……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开来,比夜风更冷。 必须尽快回府,禀明父母。这是唯一的出路,也是他对法海,对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齐国公府位于城西,与裴府所在的东城隔着大半个京城。他忍着痛,尽量避开可能仍有巡夜官兵或更夫的主干道,专拣僻静小巷穿行。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脚步也不免有些虚浮。 就在他拐入一条更为狭窄幽暗、两侧高墙夹峙的巷子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 齐衡猛地顿住脚步,霍然转身,手中灯笼提高,昏黄的光晕竭力向身后黑暗处探去。 空无一人。只有夜风穿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是错觉吗?还是伤势影响下的心神不宁?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刚要转身继续前行—— “啧,小公爷这深更半夜,形单影只,还带着伤,可真是……让人不放心啊。” 一个轻佻中带着几分阴柔的嗓音,毫无征兆地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齐衡心中警铃大作,想也不想,足下用力,身形疾退,同时左手已按向腰间——他惯用的长剑今日并未随身,只带了一柄贴身的短匕。 “反应倒快。”那声音轻笑一声,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齐衡退开丈余,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巷子一侧高高的墙头檐角阴影处,不知何时,竟斜倚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近乎融入夜色的靛蓝色劲装,脸上蒙着同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异幽光的眼睛。他姿态闲适,仿佛不是来拦路,而是来赏月的。 “阁下何人?为何拦我去路?”齐衡稳住心神,沉声问道。体内真气暗自运转,尽管背伤疼痛,但多年习武的底子还在,他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我是谁不重要。”蒙面人轻轻巧巧地从墙头跃下,落地无声,如同一片羽毛。“重要的是……小公爷今夜,似乎去了一处不太该去的地方,见了一些不太该见的人,还……惹了一些不太该惹的麻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威胁。 齐衡心头一凛。对方知道他去了裴府!是跟踪他?还是一直在监视裴府?他立刻联想到自己身陷的“谋反”疑案,以及西山那诡异的妖物。难道……此人与此有关? “我不明白阁下在说什么。”齐衡不动声色,将灯笼稍稍放低,让光影更集中在自己身前,既能照明,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对方的视线,“在下只是访友归来,若是挡了阁下的路,这就让开。”说着,他作势要往巷子另一端移动。 “访友?”蒙面人嗤笑一声,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般,瞬间又挡在了齐衡面前,距离近得齐衡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檀香与某种冷冽草药的气息。“是去裴府‘访’那位刚回京就闹得灵堂鸡飞狗跳的三公子吧?啧啧,小公爷好雅兴,母丧期间,也能演出这般风流戏码。” 对方连法海归家、灵堂冲突都知道得如此清楚!齐衡心中寒意更甚,面上却愈发冷静:“阁下到底想怎样?若为求财,尽管开口;若另有指教,也请明言。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 “君子?”蒙面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肩膀轻轻耸动,“这世道,君子可活不长。我呢,也不要你的钱,只是受人之托,来给小公爷带几句话。” 他上前半步,那双幽光闪烁的眼睛紧紧盯着齐衡,语气忽然变得森冷: “第一,裴府的浑水,不是你能蹚的。离那个和尚远点,对你,对他,对你们齐国公府,都好。” “第二,西山的事,忘了它。你查到的,没查到的,都烂在肚子里。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会短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秘,“回去告诉你爹齐国公,朝堂上的事,少管。尤其是……跟‘那位’有关的。” ‘那位’?齐衡瞳孔微缩。是指陛下?还是指……皇后?亦或是裴相?对方语焉不详,却更显其意涵之深、牵扯之广。 “若我说‘不’呢?”齐衡挺直脊背,尽管伤口因此撕裂般疼痛,但他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对方,“齐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该查的,我会查下去;该护的,我亦会护到底。” “有骨气。”蒙面人似乎并不意外,反而赞许般点了点头,只是那赞许里满是冰冷的嘲讽,“可惜,骨气不能当饭吃,更不能保命。”他微微抬手,指尖似乎有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芒一闪。 齐衡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短匕已然滑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