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牌坊》 第1章 序 牌坊无锋刃,杀人不见血! 雁飞高的外婆,品貌、家世、能力皆可,还有一副矫健的身手。如此优秀的她,却被万恶的贞洁牌坊折磨得苦不堪言。二十九岁开始守寡,余生漫长的岁月里,“心头有事找得到人说”这种在普通人眼中卑微到尘土里的要求,对她而言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如今,满大街都是新的牌坊:平台抽佣是牌坊,算法困住司机是牌坊,用金钱把人标注为三六九等更是天大的牌坊! 我原本计划干两件事: 第一,用“永不抽佣”和“免费社保”两把小锤砸了网约车行业的牌坊。 第二,用“精神荣誉”这把大锤砸了“金钱至上”这座全人类最大的牌坊。 然而,我却因买不起门票而无法入场,只好干了第三件事:写下这本《飞越牌坊》,以此示范,希望你们能接着干下去! 我并非在写出行行业降维竞争的教科书,也不是在绘制文明升级的蓝图,而是在描摹我若未被现实揍得鼻青脸肿时应有的镜像。 真正要砸牌坊,得把锤子交给每一个普通人,让他们各自去砸自己脑子里那座牌坊,砸成分子,砸成夸克,砸成历史的尘埃! 本书就是那把锤子,握牢了! 荒居 乙巳金秋于蓉城车河 新书开启 向编辑老师致意[绿心][绿心] 向读者老师致敬[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 第2章 外婆与牌坊 记忆是有气味的。对雁飞高而言,七十年代末那个仲夏的黄昏,永远浸染着一股干燥的、尘土与旧木料混合的气息,以及外婆手中那把苕藤嫩尖带着泥腥的清甜。这气味如藤,缠缚在记忆深处,将时光的褶皱熨成永恒的琥珀。 那年他四岁,像一株安静的小草,蜷在川东南老家古宅的院坝台阶下。宅子是湖广填川时老祖宗辟荆斩棘所建,石阶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夕阳泼洒下来,把院墙染成一抹曖昧的橘黄,墙头斑驳的苔藓在光里显得格外沉厚。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院落、院里的鸡冠花,以及永远忙碌的外婆——那忙碌的身影,便是“家”在他心中最初的形状。 外婆曾陈氏,那时已年近六旬。在小雁飞高朦胧的认知里,外婆就是“家”的具象。她身量高,虽被岁月压弯了脊背,筋骨里却仍有一股不肯垮掉的气力,走起路来带着风。此刻她坐在小竹凳上,面前是大竹簸箕,里面堆着刚摘的苕藤嫩尖。那双手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洗不去的皴裂与老茧,却异常灵巧地掐去野茎、剔掉黄叶,动作熟稔如本能,静默如田园诗。 院子里很静,只有菜叶被掐断时细微的“啪嗒”声,和远处偶尔的犬吠。外婆没有看他,目光虚望着空中某一点,又仿佛穿过了时间,看到小雁飞高无法想象的往昔。她不像在对他说,倒像是对这沉寂的院子、对自己坎坷的一生,发出的一声悠长而疲乏的叹息。那声音不高,略带沙哑,裹着本地乡音,却如古寺钟鸣,一字一句凿进他幼小的心坎: “一家人过日子,天生就该男人干重活,女人干轻活啊。” 她手下未停,仿佛这感慨是与摘菜同步的另一件活计。 “运气不好,找了个干不了重活的男人,那女人干重活,男人干轻活,也行啊。” “命再苦点,男人连轻活也干不了,在家煮顿饭总可以噻?我累一天回来有口热饭也好啊。” “再苦些,男人病倒在床动弹不得,我累一天回来自己煮饭,他在旁边说几句话宽宽心,总可以嘛。” “就算男人连话都说不出,成了活死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心里头有事,也总算有个人能说啊。” 她眼圈泛红,声音发颤。小雁飞高有些害怕,问:“外婆你咋了?” “没咋,有飞蛾。”她擦了擦眼轻声应道。那眼里盛的,不止是疲惫,更有一种被岁月磨得锋利的屈辱与无奈。夕阳在她花白的发间跳跃,勾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光晕下面,是一张布满皱纹、却仍能辨出昔日清秀的脸——那清秀,是岁月未能磨灭的坚韧印记。 小雁飞高不懂这些话的深意,但他记性好。多年后回想,才明白那些话的份量——像院墙转角处无人理会却始终卧在那里的青石基座,冰冷、坚硬,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那时,他只是更紧地蜷起身子,往台阶的阴影里缩了缩,仿佛那阴影能替他挡住命运沉沉的压力。 外婆曾陈氏,娘家乳名七贞。因陈家重男轻女,她和那时许多乡下女孩一样,没念过书,也没有正式的大名。她爷爷是武秀才,父辈兄弟五人皆习武,家中养着高头大马,连响马强盗见了陈家大院也要绕道。也许是家学渊源,七贞自小便显出不寻常的利落与胆魄,加之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巧手能编会绣,挑花裁衣样样精通,是远近闻名的能干姑娘。 都说穷文富武,七贞出嫁时,虽经年战乱早已榨干民间积蓄,陈家仍备齐一整套家具,凑足十二抬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阁。长长的送亲队伍特意绕经热闹的场镇,引得路人拥堵。其间竟有个金发碧眼的洋女人好奇地掀开花轿帘子,笑盈盈塞给新娘子一枚亮晶晶的洋糖。那糖的甜味,与洋女人身上陌生的香气,成了七贞少女时代与外界一次诡奇而短暂的触碰,也成为她日后无数次回望时,对“风光”二字最后的注脚——那注脚里,藏着命运转折的伏笔。 她嫁的是邻乡曾家,公公是文秀才。曾秀才对这个漂亮能干的儿媳颇为满意,亲赐名“金凤”。文武秀才联姻,本是一段佳话。可这佳话,没多久就变了味。 她的丈夫,小雁飞高的外公,是曾秀才的独子,本地袍哥会中排老四的穷少爷,一个被父亲宠坏的公子哥。一次与乡人口角斗殴,外公不敌,狼狈逃回几户合居的大院。那人气汹汹追进院子,眼看外公就要吃亏,刚过门不久的外婆正在院里干活,一见这场面,怒不可遏——不是气外人,是气自己男人不争气!她大步上前截住,及至近身,跨步成弓,沉腰出拳,直击软肋,动作干净利落,隐隐有章法。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那壮实乡人猝不及防捂着腰蹲下去,随即倒地不起,哀嚎声在院中越来越响。 闻声赶来的乡人面面相觑,两个汉子上前把人架走。后来听说,那人折了几根肋骨,半月没下得了床。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是外婆那位武秀才爷爷的箴言。外婆这一拳,打出了短暂的太平,从此再没人敢明着欺负外公。 曾秀才死后,外公从穷秀才公子升格成了“曾四爷”。无人管束,他便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祖上那点薄产,没几年就被败光。很快贫病交加,一命呜呼。 他刚入土,债主便如嗅到腥味的秃鹫蜂拥而至。风卷残云之后,家中连来年的粮种都没剩下。那时,上有年迈公婆,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外婆才二十九岁。 一个二十九岁的寡妇,在那动荡年月,无异于风雨中一株无依的小草。她的婆婆——那位善良开通的秀才夫人对外放话:“我壶中无酒不留客”。世人都以为,曾金凤要么改嫁,要么带女投靠娘家,这曾家的门户,算是散了。 谁也没想到,外婆用她那副柔弱的肩,硬是扛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她像男人一样犁地耙田、插秧施肥;夜晚,就在一盏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替人纺线、织布、做衣裳,更多的是绣花。昔日妆点生活的巧手,成了糊口唯一的倚仗。日子在她日夜不息的操劳中,竟也慢慢、一点点地,回归了某种粗糙的常态。 婆婆在丧夫丧子的接连打击下,身子彻底垮了。离世前回光返照,老人家拉着儿媳的手,气若游丝地说,想吃顿白米饭。家里一直靠杂粮度日,哪来的白米?外婆没犹豫,赶紧去借米做饭。饭做好,她小心端到床前。婆婆却一反常态,要她把碗添满。外婆虽疑惑,仍照做了。满满一碗白米饭,粒粒晶莹,香气扑鼻,婆婆却一筷子未动,只是痴痴望着。 “娘,您吃啊,趁热。”外婆轻声劝。 婆婆摇摇头,浑浊的老泪滚下来,滴在雪白的饭粒上。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推了推饭碗:“金凤啊……我不吃……我给你留着……以后,你们母女……才有饭吃……” 原来,这碗她一口未动的白米饭,是她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为撑起这个家的儿媳留下的最后祝福——也是最心酸的祝福!她是在用这种近乎仪式的方式,祈求上天保佑这苦命的儿媳和孙女们,将来能不挨饿,有口饭吃! 外婆扭过头,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砸在地上。那不仅是悲伤,还混杂了委屈、感动与被理解的洪流,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筑起的坚强堤坝。 老人走后,外婆就更忙了。一日午后,老天毫无预兆地下起急雨。地里的活干不成了,外婆想起晒在田埂上的干稻草还没收——那是家里烧火做饭的重要柴火。她急忙赶去,却发现干稻草已被雨水淋透,死沉死沉。她试了几次,那担稻草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雨哗哗地下,打湿她的头发、衣衫。四野空旷无人,只有雨声和她的喘息。想到这本该是男人干的力气活,偏偏自己没有男人,千斤重担都得自己扛,悲从中来。这个能一拳打倒壮汉的女人,再也忍不住,蹲在雨地里,对着那担她挪不动的湿稻草,嚎啕大哭。 哭声在雨幕里传不远,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哭够了,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她抹了把脸,还是得想办法。于是不再尝试担起它,而是解开绳子,一小捆一小捆地,慢慢地、艰难地,把那些湿漉漉、沉甸甸的稻草,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勉强可称为“家”的屋檐下。 外婆寡居久了,又没有儿子,一些人便动起心思。同院住的隔房堂嫂,一个刁蛮妇人,仗着男人在世、儿女双全,开始欺负孤儿寡母。平日指桑骂槐,外婆为求清净,多忍了。堂嫂见状变本加厉——两口子觊觎外婆继承的两间老宅和八担田地,想赶走她们霸占家产。直到一日,外婆拎着盛满猪食的木桶路过堂嫂家门口(那是去猪圈的必经之路),堂嫂“正好”往外泼水,像是“失手”,双手一送——后来才知是小便——泼了外婆一身。 腥臊的液体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浸透单薄的衣衫。那一刻,外婆心中积压太久的怒火如火山喷涌,她猛地把猪食桶一扔,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堂嫂衣领,将她狠狠拽出门来。不等对方惊呼,外婆的右拳已如铁锤,接连猛击对方面门。 “啊——打死人啦!救命啊!”堂嫂杀猪般的惨叫响彻院子,“我错了,冤枉你了!” 邻居们闻声赶来,只见堂嫂嘴也歪了,两个鼻孔一齐流血,两眼又乌又肿,模样凄惨又滑稽。众人一边七手八脚拉架,一边看她那副尊容,想着她平日的跋扈,竟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事后,一贯泼辣的堂嫂岂肯罢休?她叫来两个魁梧的娘家兄弟,又请来当地保长,用猪油煎饼和鸡蛋挂面(那年头乡下堪称盛宴)款待完毕,才陪着众人来到院中摆开阵势,想彻底找回面子,最好赶走外婆母女。 面对兴师问罪的众人,外婆不慌不忙,洗净手脸,拍净衣裳,这才走到院中。她平静讲述事情经过,从堂嫂平日欺凌,到当日故意侮辱。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不添油加醋,只陈述事实。 堂嫂那两个娘家兄弟越听越不对劲——这曾陈氏与自己姐妹描述的似乎不同。听到“泼小便”一节,脸上实在挂不住,互看一眼,臊得满脸通红,拔腿就走,连招呼都没跟堂嫂打——太丢人了,没脸替这样的姐妹出头。他们为何不动武?且不说保长在场,那个年月没有正当理由,哪个男人敢动守节寡妇?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除非杀人灭口,可曾陈氏到底是陈家大院嫁出来的女儿,万一露馅惹怒陈家,谁灭谁还未可知。 保长耐着性子听完,沉着脸问堂嫂:“曾陈氏说的,是不是真的?” 堂嫂捂着脸,支支吾吾,低头不敢看人。 保长顿时明白,冲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个搅家不贤的泼妇!孤儿寡母你也下得去手欺负?还往人身上泼脏水?你们曾家湾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赶紧给老子滚回屋写悔过书!下回再闹,抓你起来!”随后又勒令她当众把悔过书念给外婆听。 经此一役,外婆“曾金凤”的名头,在这十里八乡彻底响亮起来。再没人敢轻易招惹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藏着钢铁般意志的寡妇。 …… “陈大嫂,一个人在那儿念啥子经哦?”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打破了院落的沉寂,也打断了小雁飞高沉浸在外婆低语中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见邻居罗婆婆揣着手,笑嘻嘻倚在院门框上。罗婆婆和外婆年纪相仿,丈夫常不在家,她性子外向,爱说爱笑,有时也爱讲些荤素不忌的闲话。 外婆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手上掐菜的动作没停,淡淡回了句:“没啥,跟娃儿说说话。” “哟,跟这么点大的娃儿有啥好说的嘛。”罗婆婆扭着腰走进来,目光在小雁飞高身上扫过,带着一种让他不舒服的打量,“陈大嫂,来来,我给你说个好玩的事儿……” 她凑近些,压低声,却足以让同院在家的人隐约听见,开始说起东家媳妇偷汉、西家婆娘扒灰的露骨**,言语粗俗,夹着暧昧的笑。 外婆的脸沉了下来。她猛地把手里一把还没掐好的苕藤嫩尖摔进簸箕,“哗啦”一声响。随即伸手将小雁飞高揽到身边,用自己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臂弯护住他,抬头对着罗婆婆,语气是罕见的严厉: “罗婆婆!你嘴巴放干净点!娃儿还这么小,你跟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啥子?!” 罗婆婆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笑道:“哎哟,陈大嫂,看你说的,我这不是……逗娃儿玩嘛……” “有你这么逗娃儿的哇?赶紧忙你的去!”外婆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商量。 罗婆婆自讨没趣,撇撇嘴,嘟囔着什么,扭身走了。 院子里重归安静。外婆搂着小雁飞高的手没松开,她低头看着外孙乌黑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那疲惫如暮色般浓稠,沉甸甸地压在生命的褶皱里。 小雁飞高那时听不懂罗婆婆那些话的具体意思,多年后才明白外婆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羞辱。那些粗鄙的言语如荆棘刺向一个寡妇的尊严,而外婆护住他的臂弯,便是最沉默的盾。 夕阳终于彻底沉下西山,最后一点暖光也从墙头褪去。暮色如潮涌来,带着夜的凉意。小雁飞高偎在外婆怀里,能清晰感到她单薄衣衫下骨头的形状,以及胸腔里那颗沉稳跳动的心——那心跳,是生命不屈的鼓点。 那句“心里头有啥子事才找得到人说啊”的叹息,罗婆婆那些粗俗的话语,还有外婆此刻保护般的姿态,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却注定要用一生去咀嚼的,关于“牌坊”与“女人”的最初也是最沉重的启蒙。 那座无形的牌坊,就立在外婆的生命里,也立在他幼小的心上。它由苦难、偏见、流言与坚韧共同铸成,冰冷而沉重。许多年后,当雁飞高在无数个深夜,构想着那个名为“碳碳出行”、意图颠覆传统规则的商业模型时;当他在更远的未来,于灵魂激荡中勾勒出以“精神荣誉”驱动文明的宏伟蓝图时——他总会想起这个黄昏,想起外婆那声被暮色吞没的叹息,和她那双捂住他耳朵的、粗糙而温暖的手。那双手,曾托起一个家的生存,也曾托起一个少年对世界的理解。 他所有离经叛道的构想,所有试图打破旧秩序的努力,其最深处的根源,或许都来自于此——他想砸碎的,不仅是商业的壁垒、技术的桎梏,更是那座压在外婆肩上、压在所有沉默隐忍、被规则束缚的个体生命中的无形牌坊。那牌坊,是时代的伤疤,而外婆,则是他精神的图腾。 树高千尺终有根! 谁家祖上没点故事?大家多聊聊,别让祖上的脚印在时空中湮灭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外婆与牌坊 第3章 旁观者 暮春的黄昏,林静合上录音笔时,手指微微发颤。城北老小区的夕阳正斜斜穿过歪脖子榆树的枝桠,将周婆婆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幅被时光揉皱的皮影戏。风掠过树梢,卷起几片泛黄的榆钱,在空中打着旋儿,仿佛时光的碎片在无声叹息。 “这过日子啊,天生就该丈夫在外头闯,妻子在家里忙活啊……”老人的喃喃自语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突然扎进她记忆的缝隙。录音笔的红色指示灯早已熄灭,她却仿佛仍能听见雁飞高在月光下嘶哑的声音:“四岁那年,外婆在院子里对着墙叹气,说就算瘫在床上,只要人还在,她心里的话就有地方说……”那时,他的泪水在月光下碎成无数细小的钻石,攥着她衣袖的手指冰凉如雪。 林静下意识地攥紧了笔记本。指甲缝里残留着采访本上晕开的墨迹,像干涸的血痂。周婆婆的话语与那个夜晚的叹息,竟如镜像般重叠。“运气背一点,妻子出去闯,丈夫守家也行啊……”老人颤巍巍地挪到窗边,浑浊的眼睛盯着楼下即将拆迁的院子,仿佛要把半辈子的叹息都揉进那片残破的泥地。林静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藏着一枚雁飞高送她的旧怀表,表盘背面刻着“回音壁”三个字,那是他创业初期的执念,此刻正随着心跳发出细微的震颤。 “命苦些,丈夫干不了体力活,在家里洗衣做饭总行吧?我工作一天回来,有口热乎饭吃也好啊……”周婆婆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被风吹散的灰烬。林静猛地抬头,看见老人枯瘦的手正摩挲着窗框,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油污。她想起雁飞高曾说过,外婆的手也是这样,常年泡在洗衣盆里,关节肿得像发酵的面团。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大学草坪上,他攥着她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她皮肤里,仿佛要将童年的窒息感尽数倾泻而出:“她连这点奢求都得不到……” “再苦一些,丈夫瘫痪在床动不了,我下班回家,他总能说几句体己话暖暖我心窝子吧?”最后一句带着哽咽,砸在寂静的屋里。林静如遭雷击,怀表从衣襟滑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声响惊醒了周婆婆,她浑浊的眼睛望向林静,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小林记者,您这是怎么了?我这老婆子的话,让您见笑了?” 林静慌忙俯身拾起怀表,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表面,表盘背面的“回音壁”三个字在夕阳下泛着幽光。她稳住心神,轻声问:“周婆婆,这些话……您是听谁说的吗?”老人缓缓转身,眼神像蒙着雾气的玻璃:“没听谁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们这辈人,好多都这么想过吧……命嘛。” “命”?林静在采访本上重重划下这个字,又在旁边打了个巨大的问号。笔尖戳破了纸张,墨迹晕开成一片乌云。那不是命,那是千百年来压在女性肩头的牌坊,是雁飞高童年记忆里那堵冰冷的院墙。而他,此刻正在用代码与算法,试图凿开这道千年枷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录音笔记录的不仅是一个老人的絮语,更是一把打开雁飞高灵魂密室的钥匙。 离开老小区时,林静的脚步有些虚浮。暮色中,拆迁队的挖掘机正发出沉闷的轰鸣,老榆树的枝桠在风中颤抖。几片榆钱飘落在她肩头,她轻轻捻起一片,叶脉的纹路清晰如掌纹。远处传来周婆婆断续的咳嗽声,与挖掘机的轰鸣交织成奇异的和弦。她突然明白,雁飞高“碳碳出行”里那个“智慧助老”模块,或许不只是商业设计——那是他对外婆,对周婆婆们迟到的回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主编的消息跳出来:“‘碳碳出行’创始人雁飞高,下周有个内部分享会,拿张入场券。”林静盯着屏幕,指尖发凉。七年了,她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可能,却从未料到会在这样的语境下——作为记者,作为旁观者,去审视那个曾让她心碎的理想主义者。怀表的指针在暮色中悄然转动,表盘背面的“回音壁”三个字泛着幽光。林静深吸一口气,将怀表重新系回衣襟。她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不仅是一场商业分享会,更是一个男人用全部生命在回应的、跨越时空的叩问 分享会当天,林静特意提前两小时抵达会场。这座位于老城区写字楼三层的“碳碳出行”总部,比她想象的更简陋。斑驳的墙壁上残留着前任租户的招贴画,褪色的“创业孵化基地”字样在墙角若隐若现。她沿着昏暗的走廊前行,听见远处传来激烈的讨论声,几个年轻的声音此起彼伏:“广告屏的能耗必须再降5%!”“拼车算法的容错率还得优化!”……这声音让她想起雁飞高大学时熬夜写代码的样子,那时他的电脑屏幕亮得像一扇永不熄灭的窗。 她猫着腰溜进会场,选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这里光线昏暗,投影仪的光斑在墙上晃动,像一片不安分的月光。她掏出录音笔,又摸了摸胸前的怀表,金属的凉意透过衣料传来,仿佛某种无声的提醒。周围陆续坐满了人,有西装革履的投资人,有扛着摄像机的媒体记者,还有几个戴着工牌的技术人员。她注意到前排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笔记本上疾书,胸牌上写着“财经周刊 王帆”——正是分享会上低声赞叹的那个记者。 灯光暗下,会场陷入一片寂静。林静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聚光灯亮起,一个身影缓缓走上台前。是她熟悉又陌生的雁飞高。他瘦了些,也黑了些,当年那份少年意气的锐利,被一种沉静的、近乎疲惫的稳重包裹着。但当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时,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没有变——清澈,专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林静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大家好,我是雁飞高。”他的开场白很简单,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他开始阐述“碳碳出行”的模型,那个她在资料里看过无数遍的“网巡融合”模型。起初,他的语速平缓,逻辑严密,像在搭建一座精密的思维宫殿。他谈到城市出行的痛点,谈到政府的管理难题、司机的收入困境、乘客的体验焦虑。他引用的数据翔实,案例生动。林静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具洞察力的开局。她想起大学时,他总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最复杂的数学公式,那双眼睛在讲解时会亮得像盛着星子的湖泊。 当雁飞高谈到核心——“全心全意为人民出行服务”时,台下有轻微的骚动,甚至有一两声不易察觉的嗤笑。在这个言必称“估值”、“赛道”、“颠覆”的时代,这样的口号显得如此陈旧,甚至有些滑稽。林静的心揪紧了。她看到雁飞高的眉头微微蹙起,他似乎感受到了那份不信任。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背,声音提高了些许: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这话假大空,觉得我们天真。但请允许我向大家展示,我们打算如何将这句口号,变成一个又一个切实可行的细节。” 接下来,他展示了那些她在提纲里看到的“创新点”。当那辆流线型的概念车投影出现,车顶天窗升起,化作一面巨大的双面显示屏时,会场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惊呼。雁飞高详细解释了“智慧拼车”的运作模式:区域订单密集爆发,自动触发平台的局部智慧拼车模式。车顶上方屏幕亮起绿色二维码,乘客招手上车或扫码上车,第一位乘客上车后,绿色二维码变成黄色,旁边显示目的地军区医院,方向正北,空余座位3,其它去往北边的乘客继续招手上车或扫码匹配,直到满员为止。司机按人头收费,平台零抽佣……投影画面生动地演示了演唱会散场后,一辆辆顶着绿色二维码的车辆如何高效疏散人群。 林静身边那位财经记者王帆轻轻吹了声口哨,低语道:“有点意思。”她注意到前排的安德烈——速达亚太区总裁——此刻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讶异。随后是“智慧广告”的商业模式闭环,以及那个看似微小、却直指人心的“司乘和谐”功能——乘客预估并在手机上选择自己到达上车点所需时间的数字,平台预估司机到达上车点所需时间,订单一生成,司乘双方手机同步提示彼此所需时间,耗时短的一方可以先歇一会儿,算准时间再出发,确保自己与耗时长的另一方基本同时到达上车点,从而实现谁也不用等谁的理想状态…… 每一个创新点,雁飞高都讲得清晰、透彻,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力量,却又在细节处透出惊人的温度。他没有使用任何煽情的言辞,只是平静地陈述、演示。但正是这种平静,构筑了一种强大的、令人信服的场域。林静看着他,看着这个沉浸在自身构建的理性世界中的男人,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一个四岁的男孩,蜷缩在黄昏的院落里,听着外婆关于“热饭”和“安慰话”的叹息。此刻,他在台上所描绘的每一个致力于提升“体验”、保障“尊严”、促进“公平”的细节,不都是在间接回应那个黄昏里,外婆最朴素、最卑微的祈求吗? 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如同电流般穿过她的身体。这震惊远比看到任何技术突破或商业创新来得更猛烈。它关乎灵魂的溯源,关乎一个人最核心的驱动力。她终于明白了,雁飞高身上那种近乎偏执的坚持,究竟源于何处。他不是在简单地做一个出行公司。他是在用他所能掌握的最现代化的工具——代码、算法、商业模式——去修建一面他理想中的、没有欺压、充满体谅的“回音壁”,去回应童年时凿进心里的那道沉甸甸的叩问。那些他外婆未曾得到的“热饭”与“体己话”,此刻正在他设计的系统中,以“智慧拼车”的效率、“司乘和谐”的体谅,被成千上万的陌生人所共享。 分享会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涌上前去,将雁飞高团团围住。提问声、赞叹声、交换名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林静依然坐在原地,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凝视着那片喧嚣的中心。她的录音笔仍在运转,红灯在黑暗中闪烁,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这时,她注意到一个身影走到了雁飞高身边,递给他一瓶水,并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扎着利落的马尾,眼神明亮,充满朝气,胸前挂着“碳碳出行”的工牌,上面写着“苏芮”。雁飞高对她点了点头,接过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那种默契,让林静的心微微刺了一下。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他有了他的事业,他的团队,他新的……生活圈。而自己,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旁观者”。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站起身,悄然离开了会场。她没有上前相认,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廊里,几个员工正兴奋地讨论着分享会的成功,声音里透着年轻的亢奋:“雁总今天状态超棒!”“那个拼车模式绝对能成爆款!”……林静的脚步声淹没在喧嚣中,胸前的怀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晚风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光晕,远处拆迁区的老榆树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她知道,她接下来的报道将无比艰难。她所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商业项目,更是一个灵魂深处挣扎着向外婆、向世界证明什么的悲壮努力。她该如何用冷静、客观的笔触,去书写这场源自一个古老黄昏的现代远征?她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从未真正熄灭的、复杂的情感涟漪? 她抬起头,望着这座城市被灯火照亮的夜空,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无形的牌坊,依然矗立在许许多多人的生命里。而雁飞高,正试图用他的方式,撬动其中最沉重的一座。而她,林静,这个命运的“旁观者”,此刻已被彻底卷入其中,无法再置身事外。怀表的指针仍在转动,表盘背面的“回音壁”三个字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道无声的命题,等待着她用笔尖去作答。 第4章 初露锋芒 林静离开后,会场里的掌声渐渐退去。人群簇拥着雁飞高,问题一个接一个,名片像雪片一样递到他面前。他耐心地回答着,额角的汗渍在灯光下微微反光,眼神里带着一种过度消耗后的疲惫,以及某种更深层的、不易察觉的疏离。 而在会场前排,一个身影却久久未动。安德烈·伊万诺夫,这位“速达”出行亚太区的总裁,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散去的人群,依旧锁定在刚才那块演示屏的位置。他身边年轻干练的助理赵凯,已经收拾好了平板电脑和文件,轻声提醒:“安德烈先生,我们该走了,晚上和市交通委的刘处长还有个饭局。” 安德烈像是没听见,他用带着轻微卷舌音的中文,低声自语,又像是在问赵凯:“你说,他那个车顶屏幕……成本是多少?供应链能跟上吗?” 赵凯愣了一下,迅速在脑中调取资料:“根据我们之前的行业分析,定制化的大型车规级双面显示屏,加上升降结构和特殊加固,单块成本预估在人民币八千到一万二之间。供应链方面,国内有几家能做,但良品率和产能需要爬坡。” “八千到一万二……”安德烈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这意味着,每辆车光是这块屏幕的硬件投入,就比我们给司机的标配平板高出近十倍。他哪里来的信心?靠广告分成回收?”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混合着欣赏与不解的弧度,“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或者两者都是。”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定制西装的袖口,恢复了平日那种精英式的冷静与矜持。“走吧。告诉数据分析部,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看到关于‘智慧拼车’模式下,运力效率提升的极限模型推演报告。还有,查一下,这个雁飞高,背后是不是有我们不知道的资本或者技术来源。” “是,安德烈先生。” 另一边,雁飞高终于摆脱了热情的人群,回到了临时充当后台的小会议室。他几乎是瘫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接过苏芮递来的温水,一饮尽。 “雁总,反响太好了!”苏芮难掩兴奋,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我刚才听到好几个人在讨论,说这是他们近几年听到的最有颠覆性的想法!还有那个‘速达’的安德烈,他听得特别认真!” 雁飞高闭着眼,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疲惫:“反响好,不代表能活下去。苏芮,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睁开眼,看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云城试点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王工他们还在做最后的系统压力测试,车辆改装工作也在按计划推进,第一批五十辆‘碳碳出行’专属车辆,随时可以上线。” “五十辆……太少了。”雁飞高轻声说,“就像往大海里扔下一块石子。我们需要更多的石子。” “可是雁总,我们的资金……”苏芮欲言又止。作为技术核心,她很清楚公司账面上那点融来的钱,在如此重资产的硬件投入和市场推广面前,是多么捉襟见肘。 “我知道。”雁飞高打断她,站起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所以云城这一仗,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准备一下,我们明天一早就飞云城。” 一周后,云城,这座位于南方的二线城市,迎来了一个闷热的、典型的夏季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预示着午后可能有一场雷雨。 在老城区人民公园附近的一个临时调度点,五十辆喷涂着“碳碳出行”浅绿色标识的车辆整齐排列。这些车大多是国产的经济型电动车,经过统一改装,最显眼的便是车顶那个略微凸起的、尚未点亮的结构。 □□,这位开了二十多年车的老司机,穿着公司发的崭新的浅灰色工装,站在自己的车旁,心情复杂。他摩挲着方向盘,心里还在盘算着加盟“碳碳出行”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他是因为老兄弟、开了半辈子出租车的李德顺的极力推荐才来的。李德顺拍着胸脯说:“老陈,信我一次!这公司不一样,不抽佣!还有广告费分成,就是得装个怪模怪样的屏幕……” 此刻,看着那车顶,□□心里还是有点打鼓。这玩意儿,真能像那个年轻的雁总说的,既方便拉客又能额外赚钱? 负责调度点的一个叫小孙的年轻人拿着扩音器在做最后的动员:“……各位师傅,记住流程!早高峰和晚高峰开始后,系统会根据区域订单密度判断是否自动触发‘智慧拼车’服务模式。屏幕亮起绿色二维码会有‘叮’的一声提示音,这时你们就可以接受路边招手上车!注意安全,注意服务态度!我们‘碳碳出行’的第一炮,就看大家的了!” □□和周围的司机们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挂在后视镜下方、女儿送他的平安符,然后启动了车辆。他听到车顶传来轻微的电机声,应该是那块他一直觉得有些碍事的屏幕在缓缓升起、固定,然后“叮”的一声轻响,他虽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看见队友们的车顶屏幕纷纷亮了起来。双面屏幕,正面和背面,同时播放广告内容。回过头来,自己车辆的中控屏上,“碳碳出行”司机端的界面简洁明了。他看了一眼系统派来的第一个预约单——去高铁站。 与此同时,在魔都最高的环球金融中心顶层,安德烈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开始苏醒的城市。赵凯站在他身后,汇报着:“安德烈先生,他们今天正式上线。首批五十辆车,主要集中在老城区和交通枢纽。” 安德烈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里面是深色的液体。“五十辆……让他去闹吧。告诉我们的城市经理,按计划执行‘护城河’行动第一阶段。重点区域,加倍补贴,我要让乘客和司机都感觉不到这五十辆车的存在。” “明白。” 早高峰平稳度过。□□跑了两单去高铁站的预约单,收入比平时开网约车略高,主要是平台没抽成。他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快到上午十点时,他刚送完一个客人到城东的软件园,正准备熄火休息一下,司机端界面突然弹出一个提示:“城东软件园A区至市中心方向,‘智慧拼车’模式已启动,请附近师傅们抓紧行动。” 几乎同时,他听到“叮”的一声轻响,好奇地靠边停车,下去看了看,车顶双面屏幕中原来的广告内容不见了。现在,正面和背面都同时显示出一个巨大的、动态刷新的绿色二维码,旁边还有清晰的白色文字:“智慧拼车已启动(按人数计费),方向:市中心,空位:4。可招手上车或扫码上车。” □□心里还有些嘀咕:“这玩意儿,真有人会招手?” 软件园A区门口,正是上班族外出办事的高峰期。不少白领站在路边,焦急地看着手机上的打车软件,前面排队的数字让人绝望。一个穿着职业套装、抱着文件的年轻女孩(后来□□知道她叫小林)正准备放弃打车改乘地铁,一抬头,恰好看到了□□车顶那块醒目的绿色屏幕。 “智慧拼车?按人数计费?”她犹豫了一下,尝试着招了招手。 □□愣了一下,赶紧按下确认键,车顶屏幕上的文字随即更新:“目的地匹配中,空余座位:3”。 女孩拉开车门坐进来,有点不确定地问:“师傅,我去市中心人民广场,顺路吗?” □□看了一眼屏幕,赶紧输入地址,系统根据女孩上车的定位,自动计算并显示了路线。“顺路!上来吧!”他爽快地说。 女孩扫码,手机瞬间完成了身份验证和路线匹配,自动扣费。她看着手机上显示的金额,惊讶道:“这么便宜?” 几乎是同时,路边另一个同样去市中心方向的年轻男孩(小王)也看到了屏幕,招手上车。屏幕上的空位数字变成了“2”。 接着,又有一位中年女士(张阿姨)和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大学生(小刘)相继扫码上车。不到三分钟,四个空位全部坐满。又是“叮”的一声响,估计是车顶屏幕闪烁了一下,绿色二维码和文字消失,替换成了什么画面精美的广告吧。 □□看着中控屏上“已满员”的提示,又看了看刚刚入账的、按四个人头计算的车费(平台零抽佣,全部归他),心里乐开了花。这一趟的收入,几乎抵得上平时跑半个上午! “各位乘客坐稳了,我们出发!”他心情愉悦地喊了一嗓子,平稳地驶入主干道。车辆载着四位顺路的乘客,高效地朝着市中心方向驶去,完美避开了软件园门口因为打车难而逐渐形成的拥堵。 这一幕,在城东软件园、在大学城、在几个大型社区周边,同时上演着。那些顶着绿色二维码的浅绿色车辆,如同一条条灵活的鲶鱼,搅动了云城清晨出行的这潭水。 在“碳碳出行”云城运营中心,一面巨大的数据墙上,实时跳动着车辆位置、订单匹配率、智慧拼车启动区域等信息。雁飞高和苏芮站在屏幕前,紧盯着各项数据。 “雁总,城东软件园区域,订单消化速度比传统模式提升了百分之三百!”苏芮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平均每辆启动‘智慧拼车’的车辆,满载时间较传统拼车缩短了百分之九十以上!乘客满意度初步反馈,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雁飞高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注意观察服务器负载,尤其是扫码瞬间的并发处理。还有,广告屏的投放数据和司机端的广告收入分成,要实时计算清楚。” “明白!” 这时,一个运营人员报告:“雁总,苏工,我们监测到在部分热点区域,‘速达’和另外几个平台的车辆,出现了明显的空驶徘徊现象,疑似在……抢单和制造运力充足的假象。” 雁飞高眼神一凛。“果然来了。记录下这些区域和车辆行为,作为后期数据分析的样本。我们按我们自己的节奏走。” 傍晚,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袭击了云城。恰逢周五晚高峰叠加火车站、汽车站的大量到港客流,城市的交通瞬间陷入了半瘫痪状态。打车软件上,排队人数激增,动态加价倍数飙升,抱怨声充斥网络。 “碳碳出行”运营中心,气氛却有些异样的兴奋。 “雁总!火车站区域订单需求指数级爆发!运力严重不足!” “启动应急方案!”雁飞高果断下令,“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周边三公里范围内,所有‘碳碳’车辆,强制启动‘智慧拼车’模式!通过APP向该区域所有用户推送提示!” 命令下达。在暴雨如注的火车站广场前,一辆辆“碳碳出行”的车辆顶屏,在灰暗的雨幕中亮起了醒目的绿色二维码,像一盏盏指引归途的明灯。 大量滞留的旅客,在发现打车无望后,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这些绿色的屏幕。 “快看!那个车!可以拼车!” “扫码就能上?不用排队?” “方向城北?我顺路!” 人群像找到了救星,纷纷涌向这些车辆。招手,上车,扫码,驶离。整个过程流畅得惊人。一辆车坐满四人,迅速离开,下一辆车立刻补上位置。 □□也被调度到了火车站。他看着车外雨中那些焦急的面孔,看着他们上车后如释重负的表情,听着他们庆幸的议论:“太好了,还以为今晚回不去了!”“这模式太方便了,价格还公道!”一种久违的职业自豪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不仅仅是在拉活赚钱,他也是在帮助这些被困在雨中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辆,穿行在拥堵的车流中。车顶的屏幕,在雨水的冲刷下,广告画面显得更加清晰灵动。他瞥了一眼司机端,刚刚这一趟“智慧拼车”的收入,加上一点点广告分成预览,金额相当可观。 “这雁总……有点东西。”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加盟以来最踏实的一个笑容。 暴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当雨势渐小,交通慢慢恢复时,“碳碳出行”的五十辆车,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压力测试中,交出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数据统计显示,在运力最紧张的火车站区域,“碳碳出行”车辆凭借“智慧拼车”,平均疏散效率是传统网约车模式的三点五倍左右。 当晚,云城的本地论坛、朋友圈,开始被“碳碳出行”和它那神奇的“绿色二维码”刷屏。 “今天暴雨被困火车站,幸亏有碳碳出行!” “那个车顶屏幕太显眼了,老远就能看到!” “拼车价格良心,司机师傅态度也很好!” “希望这种模式能推广开来!”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 “车顶那个大屏幕,像移动广告牌,有点low。” “会不会泄露**啊?” “才五十辆车,也就碰上暴雨火了一把,能不能持久还难说。” 但无论如何,“碳碳出行”这个名字,以及它代表的“融合出行”模式,在云城,成功地发出了它的第一声啼鸣。这声音虽然细微,却清晰地穿透了行业的喧嚣和城市的雨幕,传到了许多人的耳中。 其中,就包括刚刚完成了一篇关于“城市传统出行行业困境”报道的林静。她刷着手机上关于“碳碳出行”暴雨中疏散乘客的新闻和评论,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雁飞高在分享会上那张沉静而坚定的脸,以及更久远之前,那个在月光下讲述外婆故事的青年。 她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光标在空白处闪烁。她知道,她下一篇报道的标题,或许应该叫做——《探路者:一场源自黄昏院落的城市出行实验》。 第5章 老陈的方向盘 □□的生物钟,比床头柜上那台老掉牙的闹钟还要精准。清晨五点,天光未启,窗玻璃外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偶尔传来零星的鸟鸣,清脆却又带着几分倦意。他轻手轻脚地坐起身,像完成一套演练过无数遍的仪式——穿衣、套袜、趿鞋,每一个动作都收敛着声响,生怕惊扰了里屋还在熟睡的妻子和孩子们。 厨房的铝锅里,照例温着妻子给他备好的早饭:一颗水煮蛋、一碗白粥、一个馒头,外加一小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他坐在矮矮的小凳上,就着厨房里那盏昏黄的节能灯光,安静而迅速地吃着。二十多年了,从年轻时开货运卡车走南闯北,到后来在城里跑出租,再到如今开上网约车,这套晨起的流程,早已刻进他的骨子里。方向盘握在手中,日子仿佛也跟着车轮一道,不声不响地,往前碾。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额上那深深浅浅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和风霜一道一道凿出来的沟壑,记录着无数个昼夜的奔波、等待与期盼。女儿有时笑他是“老黄牛”,他听了也不争辩,只咧嘴笑笑,露出被多年烟卷熏得微黄的牙齿。他觉得,男人嘛,养家糊口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可挂在嘴边的。 吃完早饭,他拎起那个磨得泛白、边角起毛的黑色挎包。里面装着一个泡着浓茶的保温杯、一条洗得发软的擦汗毛巾,还有两三块预备着临时垫肚子的饼干。轻轻带上门,走下那截吱呀作响的老旧楼梯,他便融入了这座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轮廓里。 他的车——一辆保养得还算不错的白色“长瑞迪”牌国产电动车,静静停在巷子口的固定车位上。自从加盟“碳碳出行”后,公司给车辆统一做了改装:车顶多出一个能升降显示屏的“鼓包”,车身也喷上了浅绿色的品牌标识。起初他看着这颜色总觉得别扭,觉得不如从前开出租时的红色醒目,也不像开普通网约车时那样自在随意。可日子久了,他竟也习惯了,甚至觉得这淡淡的绿色,在晨光里瞧着挺清爽,像是初春刚冒头的草芽。 发动,预热,检查胎压。他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悬挂在后视镜下的那个平安符——那是女儿上小学那年,学校组织春游时,她特意绕去庙里给他求来的。红绳已有些褪色,符角也磨起了毛边,他却一直没舍得换。做完这一切,他才点亮中控屏,进入“碳碳出行”司机端。 界面亮起,跳出一行提示:“陈师傅,早上好!全天时段,平台免抽佣,祝您今日行程顺利!” “免抽佣”三个字,让他心里微微踏实了一些。昨天暴雨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当那个绿色二维码在车顶屏幕亮起,路边焦急张望的乘客像见到救星般涌上来,车厢很快坐满,收入也比平常高出一大截。虽然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可那种被需要、甚至隐约有种“被依靠”的感觉,让他这个开了半辈子车的老司机,心头暖烘烘的。 不过他也清楚,那样的极端天气毕竟是少数。平常日子里,这新模式究竟行不行得通,还得一天一天地看。 清晨的第一单,是位要去医院的老太太。□□耐心地等她慢慢坐稳,又下车帮她把装满蔬菜的布袋子小心放进后备箱。到了医院门口,老太太摸索着用现金支付,他接过那张带着体温的纸币,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在他看来,这都是本分。 早高峰渐渐过去,订单变得稀疏。□□把车开到老城区一个司机们习惯聚集的路边洗车店——这里兼卖早点,几张矮桌、几把塑料凳,便成了这座城市出行行业的微型信息交换站。 车还没停稳,就听见一个粗亮的嗓门在嚷嚷:“……要我说,那就是个花架子!顶那么大个屏幕,跟个移动广告牌似的,也不嫌寒碜!” 说话的是开“速达”平台的赵麻子,本名赵德柱,因脸上有几颗显眼的麻子得了这绰号。他嗓门大、爱抬杠,是这小圈子里的“反对派”领袖。 “话也不能这么说,老赵。”接话的是“碳碳出行”的司机李德顺,也是他把□□拉进这个平台的。“昨儿个下大雨,咱们‘碳碳’的车在火车站,可是实打实拉走了不少人,效率高着呢!我听好几个兄弟说,昨天赚的比平常多出两三成。” “哼,谁晓得是不是吹出来的?”赵麻子嗤了一声,狠狠咬了口手里的油条,“再说了,那屏幕后头保不齐藏着摄像头呢,偷拍乘客**咋整?还有那什么‘智慧拼车’,路边招手就上,安全吗?出了事谁兜着?” 旁边几个开其他平台的司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总觉得不太正规。” “而且总共才五十辆车,能成什么气候?” “我听说他们资金挺紧的,搞不好哪天就黄了。” □□默默下车,到早点摊前买了两个包子,走到李德顺旁边蹲下,没接话。 李德顺递来一支烟,压低声音:“别听他们瞎吵吵。老赵那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速达’昨天在火车站那边,听说被比得没脾气,今儿个一早好像还调低了那片区的补贴。” □□“嗯”了一声,咬了口包子。他心里明白,赵麻子他们说的,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新东西嘛,总伴随着风险,总有些让人放不下心的地方。 “老陈,你昨天跑下来感觉咋样?”李德顺问。 “还成。”□□的话依旧简短,“拼了几趟车,收入是高点。就是……有点不习惯,跟以前等系统派单不太一样。” “慢慢就顺了。”李德顺拍拍他肩膀,“我觉得这模式有点搞头。至少,不用被平台当韭菜一茬一茬地割,抽成抽得人心里发慌。” 正说着,□□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司机端的提示音。他掏出来一看:“城西大学城至商业中心方向,‘智慧拼车’模式已启动,请附近师傅们抓紧行动。” 他三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站起身:“来单了,我得走了。” “快去快去!”李德顺朝他挥挥手。 □□发动车子,驶向城西大学城。接近目的地时,他依照培训时所学的,按下确认键。车顶屏幕上的广告画面瞬间切换,绿色的二维码与“可拼车”的提示文字亮了起来,在上午明朗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大学城门口,不少学生正在等车。很快,就有眼尖的学生注意到了他车顶的屏幕。 “哎?是那个‘碳碳出行’!” “绿色二维码,可以拼车!” “去商业中心吗?顺路!” 两名女学生和一名男学生几乎同时招手上车。随即,□□瞥见屏幕上的空位数字从“4”跳成了“1”。 车子缓缓前行,快到路口时,一个提着公文包、像是公司职员的中年男人小跑着招了招手。□□稳稳停下,男人利落地扫码、上车。 “已满员。”车顶屏幕再次切换,开始播放一款新上市手机的广告,画面流畅炫目,配乐轻快动感。 “师傅,这车挺有意思啊。”坐在副驾的男学生好奇地指了指车顶,“等车的时候老远就能看见屏幕,比低头刷手机找车方便多了。” 后排的女学生也跟着说:“是啊,而且拼车价格划算,对我们学生特别友好。” 最后上车的那位孙先生扶了扶眼镜,接话道:“关键是效率高。不用在APP上跟人反复沟通拼单,看见顺路的车直接上,省时省心。” □□平稳地握着方向盘,耳中听着乘客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心头那层因赵麻子的话而蒙上的薄雾,渐渐散开了。乘客觉得方便、实惠、效率高——这不正是营运车辆最该做到的事吗? 他将四位乘客依次送至商业中心附近的不同地点。这一趟结束,收入明细立刻在司机端显示出来:四笔基础车费,加上一小笔“广告曝光分成”。广告钱虽然不多,可蚊子腿也是肉。关键是,这一趟的总收入,比他单独跑三个短途预约单还要高,而且几乎没空驶。 中午,他将车停在一个常去的实惠快餐店门口。老板老周跟他熟,一边往餐盘里打菜一边问:“老陈,换公司啦?我看你车颜色不一样了。” “嗯,试试看。”□□接过饭菜。 “我昨儿听几个客人说起你们这种车,说下雨天可帮了大忙。”老周压低声音,“怎么样,比之前那个‘速达’强不?” □□扒了口饭,含糊地应道:“才刚起步,还得再看看。” 正吃着,司机端又响了。这次不是拼车单,而是一个普通的预约单,去机场。他赶紧几口把饭吃完,抹抹嘴,起身出发。 前往机场的路上,他调开交通广播。电台里正好在讨论城市出行创新,提到了“碳碳出行”在云城的试点。有嘉宾肯定其模式创新,也有专家质疑其可持续性与安全性。□□听得似懂非懂,却记住了其中一个词——“鲶鱼效应”。广播里说,“碳碳出行”就像一条闯入沙丁鱼群的鲶鱼,搅动了原本沉寂的出行市场。 他不太明白“鲶鱼”具体指什么,但他觉得,有变化,总比一潭死水要好。至少,他昨天和今天的收入,是实打实地增加了。 送走机场的客人,回程时已是下午。阳光不再那么灼人,天空透出一种柔和的浅蓝色。他摇下车窗,让微风吹进来。路过昨天暴雨倾盆的火车站广场,此刻这里秩序井然,车流与人流各行其道,仿佛昨日那场混乱与“碳碳出行”车辆的紧急疏运,只是一场忽然掠过又迅速消散的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他方向盘上的双手,清晰地记得昨天紧握时的力道;他司机端里的余额,分明记录着那些来自风雨兼程的收获。 傍晚,他收车回家。妻子已做好晚饭,女儿也放学回来了。饭桌上,女儿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趣事,妻子絮絮叨叨讲着菜市场的物价。□□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一口一口扒着碗里的饭。 “爸,你今天怎么样?开那个带屏幕的新车,还习惯吗?”女儿忽然转过头问他。 □□抬起眼,看见女儿和妻子都关切地望着自己。他放下碗筷,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舒展的笑意。 “还行。”他说,停了停,又轻声补充道,“比预想的……要好点。” 他没有多说,但家人从他舒缓的眉宇间,读出了他心情的松动。 饭后,他照例坐在沙发上,泡上一杯浓茶,打开电视调到本地新闻频道。新闻里果然报道了昨天暴雨中的交通情况与“碳碳出行”的表现。画面中出现了雁飞高接受采访的片段,那个年轻人面对镜头,语气平静却坚定地解释着他们的理念。 □□望着屏幕上的雁飞高,想起今天乘客们的议论,想起自己账户里悄然增加的数字。他拿起茶几上那本“碳碳出行”司机手册,翻到印着“全心全意为人民出行服务”的那一页,用粗糙的指腹在那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这话,听起来是有些大。可细想想,让乘客方便、实惠、安全地坐上车,让司机能踏实赚钱、有尊严地干活——这不就是最实在的“为人民服务”吗? 他不知道这条新路最终能走多远,前方还有多少像赵麻子那样的质疑,还有多少如“速达”那般虎视眈眈的对手。他只是一个普通司机,掌握不了时代的方向。 他能掌握的,只有手里这个方向盘。 明天,还得早早出车。他关掉电视,起身走向阳台。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连成一片,宛如一条流动的、金色的河。他的车,明天也将是这河流中的一滴。而这一次,他隐约觉得,这一滴水,仿佛和从前相比,泛起了一点不一样的、浅浅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