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散去 此生不见》 第1章 楔子 奈何桥百年约 幽冥河水无声流淌,裹挟着千百年的执念与遗忘,蜿蜒穿过地府永恒的黄昏。河面不见波澜,水下却暗涌着蚀骨灼魂的痛楚。那不是寻常的水流,而是近乎墨黑的颜色,只在某些角度折射出幽蓝的光,像是凝结了无数未流干的泪。河中魂魄若隐若现,他们保持着最后的姿态,有的伸手向天,有的蜷缩如婴,全都凝固在无声的呐喊中。 柳云烟站在及腰的河水里,已经站了多久?她记不清了。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痛苦是真实的。幽冥河水不是水,是无数细密的针,每一刻都在刺穿魂魄,不是□□的痛,而是直接灼烧灵魂本源的苦楚。蚀魂之痛无时无刻不煎熬着她的魂魄,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扎入骨髓,又似烈焰从内里灼烧。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百年的煎熬早已让她习惯了这种痛苦,甚至依赖它来提醒自己:她还记得,她还在等。 “连便连,你我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句童言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清晰得仿佛昨日才说出口。她微微一动,河水便泛起细微涟漪,周遭其他魂魄发出无声的哀嚎——任何动作都会加剧这里的痛苦。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春日午后,锦衣华服的小小少年谢砚修,站在国公府后院纷落的梨花雨中,对着她眉眼弯弯地笑应:“好!云烟妹妹,那就说定了,百年之约,奈何桥上,谁也不许先走。” 那时怎知戏言竟成谶语。 她抬头望向远处那座桥。奈何桥笼罩在薄雾中,桥上人影绰绰,排着队等待喝下那碗能忘却前尘的汤。每隔一段时间,桥上会亮起一道光,那意味着又一个灵魂卸下了前世的重担,准备步入轮回。 “又在想那个约定?”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柳云烟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孟婆。孟婆不总是老妇模样,此刻她以中年女子的形态出现,青衣素钗,眉眼间是看尽沧桑的淡然。 “我们约好了的,我会等,等他步入...奈何。”柳云烟轻声说,声音像是久未开启的门扉,嘶哑难辨。 孟婆走到河边,河水在她脚边自动退避,形成一小块干涸的河床。“等?”孟婆叹息,“你等的不是他,是你的执念。你等的这百年,他早已轮回转世数次,每一次都饮下我的汤,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守的不是约定,是虚妄。” 柳云烟沉默不语。这些话孟婆说过无数次,她也听过无数次。 国公府倾覆,梨花染血,她香消玉殒,孤魂飘至这黄泉路。经过望乡台,看到人间最后一眼,是谢家府邸张灯结彩,正为镇北侯世子谢砚修筹备与陆家千金陆雪宁的婚事。红绸刺目,喜乐隔世传来,她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了。鬼差催行,她只是死死望着那一片炫目的红,在心底刻下誓言。 于是,到了这奈何桥头,孟婆递来那碗能忘却前尘的汤,她毅然推开。 “我在等人。”她说,声音微弱却坚定。 孟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淡淡道:“痴儿,饮了汤,入轮回,便是新生。苦等无益。” 她摇头,步步退后,远离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远离排着长队、渴望解脱的众鬼魂。“我与他有约,百年之期,奈何桥上等三年。我不能食言。” 鬼差上前,声音冷硬如铁:“既不愿入轮回,强留地府,需受刑罚。幽冥河水,蚀骨灼心,每日需浸足六个时辰,直至你放下执念,或魂飞魄散。你可想清楚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向那条死寂的暗沉河流走去。 第一载,痛苦让她几欲疯狂。她靠着反复回忆与谢砚修的点点滴滴熬过每一个时辰。从国公府后院的初见到别离,他的一颦一笑,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抵御无尽痛苦的唯一壁垒。她“看”着他为家族冤案奔走,看着他日渐消沉,又看着他最终在父母安排下,娶了温婉贤淑的陆雪宁。鸳鸯帐暖,红烛高照,她在冰冷的幽冥河中,感受着比蚀魂更甚的痛楚。 一世终了,她拖着虚弱不堪的魂体,早早守在奈何桥头,心中满怀期待与酸楚。她看到他来了,容颜已老,魂魄却仍是那个她刻骨铭心的谢砚修。她急切地望向他,希望他能记起些许,哪怕只是一个熟悉的眼神。 他却目光漠然,如同看过路草木,径直走向孟婆,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而后,面无表情,从她身侧走过,踏入轮回井,未曾为她停留一瞬。 柳云烟僵在原地,浑身的冰冷甚过幽冥河水。 孟婆的声音幽幽传来:“可看清了?痴儿,现在回头,尚来得及。” 她望着那轮回井口消失的光芒,缓缓摇头,转身,再次走向那条痛苦之河。背影决绝,染着无尽的悲凉。 此后,便是漫长的重复。一世又一世,谢砚修或是将军,或是书生,或是王爷,身份变幻,唯一不变的,是每一世,他都会以各种方式与陆雪宁相遇、相识、相守。而她,只是他生命里早已被彻底抹去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她在河中,看着他金戈铁马,与他红袖添香;看着他寒窗苦读,与他锦瑟和鸣;看着他权倾朝野,与他举案齐眉。她看着他们生生世世缔结良缘,佳话流传,而她自己,只能在蚀魂的痛楚中,将那份最初的约定,反复咀嚼,从甜蜜品出苦涩,从苦涩品出绝望。 “你看,”孟婆指向远方桥头,“他第一世寿终正寝时,你欣喜地等在桥头,可他看都没看你一眼,径直饮汤离去。那时你告诉自己,是缘分未到。” “第二世,他战死沙场,魂魄残缺,甚至没认出你是谁。”孟婆继续道,“你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他可曾知晓?” “这一世,他是王爷,陆雪宁又是他的王妃。”孟婆语气平静,“你还要等下去吗?” “我们约定好的。”柳云烟固执地说,声音轻微颤抖,“他说过的,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我不过是在履行诺言。” 孟婆摇头:“痴儿,你可知道,你等的越久,受的苦越多,将来入轮回时魂魄就越虚弱,可能转世为草木虫蚁,再无为人可能。而他,每一世都饮汤忘忧,与命定之人厮守,魂魄完整,来世依旧富贵平安。这样的等待,值得吗?” 值得吗?柳云烟也问过自己千万次。 十世了。她的魂魄在无尽的等待和痛苦中渐渐磨损,最初的炽热思念,已被现实的冰冷冲刷得麻木。那份支撑她熬过幽冥河酷刑的执念,如同风中之烛,摇曳欲灭。 这一世,他是冷面王爷,太后赐婚陆家女。大婚之夜,他于书房独处,她竟在幽冥河中感受到一丝微弱的、不同于往世的波动。是错觉吗?她已不敢奢望。干预的尝试只换来更严厉的惩罚和更深的羁绊。她的魂体愈发透明,几乎要散入这地府的雾气中。 或许,孟婆是对的。 她等的一直只是一个虚妄,一个自己编织的、用以对抗彻底消亡的幻梦。 “我只是...不想辜负那个在梨花树下对我许下诺言的少年。”柳云烟轻声说。 孟婆长叹一声:“你等的早已不是他,而是过去的自己。放下吧,饮了汤,一切重新开始。” 柳云烟摇头,这一动又引来一阵剧痛,她身形晃了晃,几乎倒下,却还是稳住了。 “我还能等。”她说。 孟婆不再劝,转身离去,河水重新覆盖她站过的地方。幽冥再归寂静,只有永不停止的痛苦作伴。 柳云烟望向远方,视线穿过幽冥的雾气,仿佛看到了百年前的国公府后院。那时春光正好,梨花如雪,她还不是幽冥河中一缕残魂,他还是那个会为她爬上树摘梨花的少年。 幽冥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奈何桥亘古不变的轮廓,也倒映着她苍白几近透明的脸。柳云烟闭上眼,任由那蚀骨灼心的痛楚淹没自己。那句“连便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的童谣,依旧在心底回响,却似乎,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远处,轮回井的光芒明明灭灭,代表着一段又一段人生的开启与终结。而她的等待,仿佛成了这死寂地府里,最无望的背景。 “谢砚修...”她轻声唤道,声音消散在幽冥的风里,没有回音。 第2章 国公府春日初见 记忆如同沉睡在河底的卵石,被时光的流水反复冲刷,渐渐磨去了棱角,却始终沉在那里。当柳云烟在幽冥河的蚀骨之痛中闭上双眼,最先浮现的并非临终的惨淡,亦非百年等待的苍凉,而是那个遥远得几乎不真实的春日——一切尚未开始,一切都还充满希望的,她与谢砚修的初见。 那是承平十二年的暮春,京城柳国公府的后花园。 几场暖雨过后,园子里的草木疯长,绿意浓得几乎要滴淌下来。西府海棠开到了极盛,粉白的花瓣叠锦堆绣,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场香雪。假山旁的几株梨树正值花期,簇簇白花清冷如月华凝驻,与海棠的热闹相映成趣。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潮气、百花的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水榭荷塘的清新水汽。 五岁的柳云烟,此刻正把自己藏在假山最高处一个隐蔽的凹陷里。这里是她的秘密天地,能俯瞰大半个花园,又能避开底下嬷嬷、丫鬟们焦切的寻觅。她今日穿着一身杏子黄的绫缎小衫,底下配着海棠红的罗裙,因方才钻来躲去,发髻上娘亲精心簪上的珍珠蝴蝶钗已有些歪斜,几缕柔软的发丝汗湿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她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规矩。今日府中设宴,来了许多她不认识的王公贵族,母亲非要她打扮得像个玉琢的娃娃,在花厅里规规矩矩地坐着,听大人们说些她半懂不懂的客套话。她趁母亲与一位诰命夫人叙话的间隙,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自由的气息混着花香,让她惬意地眯起了眼。她从袖袋里摸出一本偷偷带出来的、有些卷边的《山海经》画册,就着从石缝漏下的天光,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那些奇异的珍禽异兽,远比花厅里那些虚伪的笑脸有趣得多。 正当她沉浸在“精卫填海”的悲壮故事里时,假山下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老成的、属于男孩的清亮嗓音: “此处假山堆叠颇有章法,暗合五行,这最高一峰,视野最佳。” 柳云烟吓了一跳,慌忙合上画册,屏住呼吸,将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她探出半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箭袖锦袍的男孩,正负手立于假山之下,仰头打量着山势。男孩约莫七八岁年纪,身形挺拔,面容尚带稚气,眉眼间却已有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英气与沉稳。日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唇线紧抿,眼神明亮而专注,不像是寻常孩童嬉闹的神情。 柳云烟认得他。方才在花厅,母亲悄悄指给她看过,说这是镇北侯家的世子,名叫谢砚修。镇北侯府世代将门,威名赫赫,与她们柳家这等以文立身的国公府,素来不算十分亲近。她当时只远远一瞥,觉得这小世子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无趣得很。 没想到,他竟也溜到了这里。 谢砚修并未发现山上的“秘密”,他似乎对这座假山的构造更感兴趣。观察片刻,他竟开始徒手向上攀爬。他的动作并不粗野,反而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猎豹般的敏捷与优雅,手脚并用,借力巧妙,几个起落,便已到了半山腰。 柳云烟的心提了起来。她的秘密基地就要被发现了!情急之下,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画册往身后藏,却不小心碰落了一小块松动的石子。 石子“啪嗒啪嗒”地滚落下去。 谢砚修攀爬的动作一顿,敏锐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柳云烟的藏身之处。 四目相对。 柳云烟避无可避,整个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涨红了脸,怀里抱着画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慌乱和无措。 谢砚修显然也没料到这假山之上竟还藏着人。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沉稳。他利落地攀上最后几步,轻松地落在了柳云烟所在的这块稍显平坦的石台上。 距离陡然拉近,柳云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额角细微的汗珠,闻到他身上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干净味道。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身形也结实许多,站在她面前,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是……柳国公家的小姐?”谢砚修开口,声音比刚才在下面时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审视的意味。他看到了她歪斜的珠钗和凌乱的发丝,又瞥见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明显不是女训女则之类的画册,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柳云烟下意识地点点头,心跳如鼓,声如蚊蚋地应了一声:“嗯。” 一阵微风吹过,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梨花的清冷香气。许是这香气让人安心,她鼓起勇气,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你……你怎么也跑出来了?花厅里不热闹吗?” 谢砚修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副小大人的沉稳模样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对无聊应酬的真实嫌弃。“热闹,但无趣。左右不过是那些话。”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画册上,“你看的是什么?” 柳云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画册递过去些许,露出封面:“《山海经》,里面有许多好玩的故事。” “精卫填海?”谢砚修看到了她刚才看的那一页,眉头微挑,“一只小鸟,也想填平大海?毅力可嘉,但未免不自量力。” 他语气中的不以为然,瞬间点燃了柳云烟小小的好胜心。方才的胆怯被抛到脑后,她脱口反驳:“才不是不自量力!精卫有恒心,有决心,就算大海再大,她一直衔石不止,总有一天能填平!这叫作……叫作‘矢志不渝’!”她用了刚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词,觉得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谢砚修似乎被小女孩突然爆发的认真劲儿逗乐了,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并未继续争辩,转而指着假山下的景致,问道:“你常躲在这里?” “嗯,”柳云烟点头,也放松下来,指着下面介绍道,“从这里看过去,那边是海棠,最热闹;那边是梨花,最清雅。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荷塘里红色的鲤鱼游来游去。” 两人并肩站在假山之上,暮春的风温柔地拂过他们的面颊。从这个视角望去,花园景色尽收眼底,花团锦簇,蝶舞蜂喧,远处亭台楼阁的飞檐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确实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视野不错。”谢砚修颔首,算是认可了她的眼光。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既喜欢躲在这里,可知这假山石料来自何处?” 柳云烟茫然摇头。 “这石料名唤‘青琼’,产自北地苍茫山,质地坚硬,纹理奇特。”谢砚修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与自豪,“是我祖父当年督军时,命人开采运送至京的。你们这园里的不少奇石,都来自北地。” 他谈起这些时,眼神明亮,与方才评价精卫时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对熟悉领域自然而然的流露。柳云烟似懂非懂,但看着他发亮的眼睛,觉得此刻的他,比在花厅里那个规矩刻板的小世子,要生动有趣得多。 “北地……很远吗?苍茫山,是什么样子的?”她好奇地问。 “很远。骑最快的马,也要跑上许多天。”谢砚修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越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片他父祖征战守护的辽阔土地,“苍茫山很高,山顶终年积雪,山脚下却水草丰美,有最矫健的骏马,最勇猛的儿郎。那里的天,比京城要蓝得多,也高得多。” 他的描述简单,却为从小长在锦绣丛中的柳云烟,推开了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窗。她听得入了神,想象着终年积雪的高山,想象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湛蓝高远的天空。 “真好,”她轻声说,眼里流露出向往,“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山呢。” 谢砚修收回目光,看向身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眼里的纯粹向往,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他正想说些什么,山下传来了嬷嬷和丫鬟们愈发焦急的呼唤声。 “小姐——云烟小姐——您在哪啊?” 柳云烟吐了吐舌头,小脸垮了下来:“糟了,被发现了。” 谢砚修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那丝极淡的笑意又浮现在眼底。“下去吧,”他说着,率先利落地向下攀爬,爬了几步,回头向她伸出手,“来,我带你下去,这样快些。” 那只手干净、修长,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感。 柳云烟只犹豫了一瞬,便将自己的小手放入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柔软微凉的小手。 在他的引领和保护下,下山的路变得异常顺畅安全。他总能精准地找到最稳妥的落脚点,在她重心不稳时及时用力扶住她。风声掠过耳畔,夹杂着下方越来越近的寻人声,柳云烟却奇异地不再感到慌张,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包围了她。 安全落地,他很快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的温暖触感,让柳云烟有些怔忡。 闻声赶来的嬷嬷丫鬟们见到两人,总算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整理柳云烟的仪容,嘴里不住地念叨。 谢砚修又恢复了那副矜持守礼的小世子模样,对着匆匆赶来的柳府管家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偶遇柳小姐,已安然送回。” 仿佛刚才假山上那个谈及北地时神采飞扬、还会主动伸手帮助她的男孩,只是柳云烟的一个错觉。 他被镇北侯府的人请走,去往男宾所在的院落。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 春光正好,海棠纷落如雨。隔着忙碌的仆妇,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穿过纷扬的花瓣,与她悄然追随着的视线,有了一瞬的交汇。 没有言语,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宝蓝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的葱茏草木之后。 柳云烟被嬷嬷牵着,一步一回头地往内院走。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温暖和力量,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混合着阳光、青草以及淡淡梨花香的气息。 她并不知道,这一眼,这一牵,便是她此后百年漫长等待的开端,是一切甜蜜与痛苦的根源。 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在暮春花园里,偶然遇见了一个有点特别的小伙伴的小小女孩。心底那一点莫名的、微甜的涟漪,也很快被对晚膳点心的期待冲散了。 只是那本《山海经》画册,被她更紧地抱在了怀里。精卫填海的故事,似乎也因为方才那场小小的争论,而有了不同的意味。 远处的梨花,静静飘落,如同命运无声铺展的序章。 第3章 青梅戏言定百年 自暮春假山那一面后,镇北侯世子谢砚修竟成了柳国公府的常客。 这在外人看来颇有些意外。镇北侯府以军功立世,门风尚武,往来多是军中同袍或勋贵将门;而柳国公府是书香簪缨之族,交往的多是清流文臣。两家虽同朝为官,却因文武殊途,平日里并不算十分亲近。然而,七岁的谢砚修与五岁的柳云烟,却跨越了这层无形的壁垒。 起初,是谢砚修随母亲侯夫人来国公府拜访。大人们在花厅里叙话,他便寻个由头告退出来,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柳云烟或是正在亭子里跟着女先生描红,或是被嬷嬷看着在园中扑蝶嬉戏,总能“恰好”被他遇见。 几次三番,连柳夫人都瞧出了端倪,笑着对侯夫人打趣:“瞧这两个孩子,倒是投缘。”侯夫人亦笑,看着园中那两个凑在一处、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的小身影,语气温和:“修儿性子闷,平日里也不爱和别家孩子疯跑,没想到和令嫒倒能玩到一处去,也是奇了。” 于是,两家的走动便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正式的拜访,有时是谢砚修下了学堂,径直骑马过来,道是“向世叔请教功课”。柳国公是文坛大家,对这位虽出身将门却沉稳好学、一点没有纨绔习气的世子,倒也颇为欣赏,时常真个指点他几句文章经义。而谢砚修听完课业,顺理成章地,便会去后院寻柳云烟。 转眼已是夏末秋初。国公府后园那几株梨树,花期早过,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累累青果掩映在肥厚的叶片间,预示着秋日的丰硕。天气不再酷热,午后阳光金澄澄的,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地上印出斑驳晃动的光点。 这日,谢砚修带来了一只极为精巧的蝴蝶风筝。骨架用的是上好的江南紫竹,轻韧非常,绢面上绘着一只展翅的绚丽大凤蝶,色彩斑斓,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绢面,飞入云端。 “这是我舅舅从南边捎来的,”谢砚修将风筝递给眼巴巴望着的柳云烟,“说是‘四十八法’扎制的,能飞得极高极稳。” 柳云烟小心翼翼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光滑的绢面,仰起小脸,眼里满是雀跃:“真好看!我们现在就去放吗?” 谢砚修却摇了摇头,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拿出颜料和画笔:“不急。我觉着这蝴蝶虽美,却少了点生气。我们来给它点睛,如何?” 原来,这风筝的眼睛处,竟是留白的。 两个孩子便趴在梨树下光滑的青石板上,头碰着头,专心致志地给那只大凤蝶点画眼睛。柳云烟手腕力弱,下笔有些颤,谢砚修便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执笔的小手,带着她,一笔一笔,为那只蝴蝶染上灵动黝黑的眸珠。 他的手掌温暖依旧,稳稳地包裹着她的小手,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畔,带着少年干净的皂荚香气。柳云烟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脸颊也有些发热,却奇异地并不想挣脱。 眼睛点好,那蝴蝶果然瞬间活了过来,神采奕奕。 “好了!”谢砚修松开手,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柳云烟也欢喜地拍手:“砚修哥哥真厉害!” 两人兴冲冲地跑到花园里最开阔的草坪上。谢砚修负责牵引奔跑,柳云烟则抱着风筝,待他一声令下,便奋力向上一送。秋风正劲,那只点睛之后的凤蝶,便晃晃悠悠,继而稳稳当当地乘风而起,越飞越高,渐渐化作碧蓝晴空中的一个彩色斑点,长长的尾穗在风中飘舞。 “飞起来啦!飞起来啦!”柳云烟仰着头,兴奋地又叫又跳,杏眼弯成了月牙。 谢砚修站在她身旁,控制着手中的丝线,目光却不时落在小女孩因激动而红扑扑的脸蛋上。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比满园秋色更要明艳动人。他素来沉稳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属于这个年纪的、毫无负担的明亮笑容。 玩得累了,两人便收了线,回到梨树下歇息。丫鬟端来温热的牛乳和几样精致点心,便识趣地退到远处等候。 柳云烟小口啜着牛乳,鼻尖还冒着细密的汗珠。她看着身旁小心整理风筝丝线的谢砚修,忽然想起前几日偷听到母亲和嬷嬷的闲谈,说镇北侯夫人似乎有意与自家结亲……她年纪虽小,懵懵懂懂,却也隐约知道“结亲”是什么意思,就是像爹爹和娘亲那样,一直一直在一起生活。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和欢喜,悄悄爬上心头。她捏着衣角,小声问道:“砚修哥哥,我们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玩吗?就像爹爹和娘亲那样?” 谢砚修整理丝线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看她。小女孩的眼睛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水,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弥漫开来。他放下风筝,坐直了身子,神情是少有的认真。 “当然。”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语气笃定。 恰巧一阵秋风吹过,梨树叶片沙沙作响,几片早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落在他们肩头、发间。 谢砚修伸手,轻轻拂去柳云烟发梢的落叶,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连便连,你我相约定百年。” 他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亮,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郑重。柳云烟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只见谢砚修唇角弯起一个柔和弧度,继续道:“哪个九十七岁死,”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顽皮又认真的光,仿佛在许下一个世界上最庄重的诺言,“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话语,带着孩童学舌般的稚气,却又因他那无比认真的神情,而显得掷地有声。这或许是他从哪个话本戏文里听来的句子,在此情此景下,被他用来许下了一个关乎一生的承诺。 柳云烟听着这有些古怪却又无比动人的誓言,心里像打翻了蜜罐,甜滋滋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她用力点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笑容却比阳光还灿烂,软糯的声音里满是坚定:“嗯!说定了!百年之约,奈何桥上,谁也不许先走!” 清风拂过,梨树枝叶摇曳,仿佛也在为这对小儿女的戏言作证。阳光透过叶隙,在他们身上跳跃闪烁,光阴在这一刻,被涂抹上了永恒的金色。 远处,奉命来寻两位小主子用点心的嬷嬷,恰好看到这的一幕,不禁停下脚步,会心一笑,未曾上前打扰。只见那小小世子,忽然伸出小指,认真道:“拉钩!” 柳云烟也立刻伸出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指,紧紧勾住他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童音清脆,回荡在秋日的庭院里,与风声、叶声交织在一起,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谁能料到,这梨花树下、秋风之中的稚子戏言,竟会一语成谶,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酿成一段纠缠十世、浸满血泪的孽缘。此刻的他们,一个笑容明媚,一个眼神坚定,都以为眼前便是永远,以为拉钩许下的诺言,就真的能跨越百年时光。 谢砚修看着柳云烟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暗暗想,他要快点长大,练好武功,学好本事,将来才能保护好这个笑起来有梨涡的小姑娘,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而柳云烟则想着,下次要把自己最喜欢的蜜饯分给砚修哥哥一半,要把新学会的诗念给他听,要和他一起看四季轮回,看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直看到他们都很老很老的时候。 风筝静静地靠在梨树粗壮的树干上,那只被点睛的凤蝶,在秋日晴空下,色彩斑斓,仿佛承载着两个孩童最真挚的愿望,欲要振翅高飞,飞向那遥不可及的未来。 只是,命运的无常,又岂是两只刚刚点染了眸子的蝴蝶,所能窥见的呢? 第4章 星移物换韶光逝 自那日梨花树下约定后,镇北侯世子谢砚修愈发勤了。起初,多是随父兄前来拜访,谈论的多是朝堂时事、边关军务,非内宅女眷所能参与。柳云烟只能偶尔从前厅往来的仆役口中,或父兄饭桌上的只言片语里,听得一句半句“谢世子今日又来了”、“世子骑射功夫了得,得了陛下夸奖”之类的消息。 每每此时,她正捧着书卷的手便会微微一顿,竖起耳朵,却又在母亲察觉前,故作平静地继续翻阅。心底却会莫名浮现出那个宝蓝色挺拔的身影,和他谈及北地苍茫山时发亮的眼眸。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那年初夏。太学的一位大儒开设讲经堂,京中适龄的贵族子弟皆可前往听讲。柳云烟因自幼聪慧,颇得祖父喜爱,破例允她以女子之身,随兄长们一同前去旁听。 讲经堂设在城西一处清幽园林内,翠竹掩映,曲水流觞。柳云烟记得那日讲的是《诗经·郑风》中的“子衿”,老夫子捻须吟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正听得入神,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踏入堂内。正是谢砚修。他比几年前长高了许多,面容褪去了些许稚气,更显俊朗,眉宇间的英气也愈发逼人。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学子常服,举止间已有了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从容。 他也看见了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示意,便在她斜前方不远处的空位坐下。整个上午,柳云烟都能感受到那道身影的存在,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参与辩经论道,引经据典,思路清晰,偶尔与老夫子对答,竟也毫不怯场。 课歇时分,学子们三五成群散开休息。柳云烟正与自家兄长站在一丛修竹下说话,谢砚修端着两盏清茶走了过来,一盏递与柳云烟的兄长,一盏则自然而然地递到了她面前。 “柳世兄,云烟妹妹,饮茶。”他的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寻常礼节。 柳云烟微怔,接过那盏温热的茶水,轻声道了句:“谢谢砚修哥哥。” 这是自假山初见后,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唤他。称呼出口,脸颊竟有些微微发热。 谢砚修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泛红的耳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而与她兄长谈论起方才的课业。柳云烟安静地站在一旁,捧着茶盏,听着两个少年清越的嗓音,只觉得竹影清风,鸟鸣啁啾,此刻时光,静谧而美好。 自那以后,在讲经堂相见便成了常事。有时是课间简单的问候,有时是就某句经义偶然的交流。谢砚修学识渊博,见解往往独到,让柳云烟获益匪浅。而柳云烟的灵秀慧黠,偶尔提出的不同角度,也常让谢砚修感到意外和欣赏。 两家大人见小辈们相处融洽,似乎也乐见其成。柳国公夫人偶尔会笑着对云烟说:“砚修那孩子,年纪虽小,却沉稳知礼,文武双全,将来必有大出息。”镇北侯夫人来府上做客时,也会拉着柳云烟的手细细端详,夸她“模样好,性子静,又通诗书,真是个可人儿。”言语间的喜爱与暗示,不言而喻。 两小无猜的情谊,便在这样温和的环境中,如庭前那株老梨树的新枝,悄然抽条,无声生长。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又是数年。 柳云烟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快到了及笄之年。而谢砚修也已长成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开始随着父兄在朝中历练,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坚毅。 这年上元灯节,京城金吾不禁,火树银花,热闹非凡。柳云烟得了父母允许,由兄长和可靠的仆从护卫着,出门赏灯。 长街之上,人头攒动,各式花灯争奇斗艳,流光溢彩,几乎要将夜空点亮。柳云烟穿着新裁的绯色斗篷,兜帽边缘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如玉,明眸似星。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看那憨态可掬的走马灯,看那精巧绝伦的荷花灯,看那高悬的巨型鳌山灯,发出璀璨光芒。 行至最繁华的御街,猜灯谜的摊子前围满了人。一盏造型尤为别致的玉兔抱月灯吸引了柳云烟的目光,那玉兔通体雪白,眼嵌红宝,怀中明月灯球可自行旋转,光影流转,煞是可爱。 摊主笑道:“小姐好眼力,这盏灯不卖,只赠给能猜中谜题的有缘人。” 谜面是:“斜雁三两只,飞入画堂中。(打一字)” 周围才子佳人纷纷蹙眉思索,半晌无人答出。柳云烟凝神想了想,脑中灵光一现,唇角微弯,轻声道:“可是个‘飏’字?斜雁象形‘風’字边,三两只为‘昜’,合为‘飏’,飞入画堂,正合其意。” 摊主抚掌赞叹:“小姐聪慧!正是‘飏’字!这盏玉兔抱月灯,是小姐的了!”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柳云烟正欲上前接灯,却听一个清朗含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云烟妹妹好才思。” 她蓦然回首,只见谢砚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他今夜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身姿挺拔如松,立于璀璨灯影之下,眉目如画,气质卓然。他含笑望着她,眼中映着万千灯火,也映着她的身影。 “砚修哥哥?”柳云烟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在灯火映照下,更添绯色,“你也来赏灯?” “嗯,”谢砚修走上前,从摊主手中接过那盏精巧的玉兔灯,仔细检查了灯烛无恙,方才递到柳云烟手中,“这灯很配你。”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却让柳云烟觉得脸上更热了。她低头接过灯,轻声道谢。 “街上人多,我随你们一同走走,可好?”谢砚修转向柳云烟的兄长,语气是商量的,姿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柳云烟的兄长自然笑着应允。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谢砚修很自然地走在柳云烟身侧,不着痕迹地替她隔开拥挤的人流。他话不多,却会在看到新奇有趣的灯饰或杂耍时,低声为她讲解一二。他见识广博,谈吐风趣,引得柳云烟时而掩唇轻笑。 行至一处相对空旷的河岸边,无数百姓正在此放河灯祈愿。点点灯火顺流而下,宛若星河坠落人间,与空中的明月烟花交相辉映,美得如梦似幻。 柳云烟也买了一盏莲花河灯,点燃烛火,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心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入水中,看着它晃晃悠悠地随波远去。 “许了什么愿?”谢砚修的声音在耳边温和响起。 柳云烟侧过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脸一红,嗔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谢砚修笑了笑,没有追问,也买了一盏灯,放入河中。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显得格外清晰俊朗。 “我希望,”他看着远去的河灯,声音低沉而清晰,“海晏河清,家国永安。也希望……身边之人,岁岁平安。” 他的目光转回,落在柳云烟脸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那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河中流淌的灯火。 柳云烟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她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却掩不住唇角悄悄扬起的弧度。 那一晚的灯火,那一句“身边之人,岁岁平安”,如同最温暖的烛火,久久地照亮了柳云烟的心房。 自灯节后,两人虽因男女大防,不能如幼时那般时常相见,但彼此的心意,却似乎在一次次偶然的邂逅、一场场家族宴饮的遥遥对视、甚至是通过兄长传递的诗文笔记中,悄然传递,心照不宣。 柳国公与镇北侯府的关系也愈发亲近。朝堂之上,两府时有呼应;私下里,两家女眷往来频繁。结亲的意向,虽未正式挑明,却已是双方长辈心照不宣的默契。只待合适的时机,便可三媒六聘,成就一段金玉良缘。 那段时光,是柳云烟记忆中最明媚灿烂的章节。她学着打理家事,精进女红,偷偷翻阅母亲收起的嫁衣图样,偶尔对着窗外的梨花发呆,心里满是对未来模糊而甜蜜的憧憬。她总觉得,日子就会这样平静而美好地过下去,如同庭前那株年年盛放的梨花,岁岁年年,花开相似。 她从未想过,命运的齿轮,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转向。繁花似锦的春日之后,往往跟着的,是措手不及的疾风骤雨。 只是当时,她沉溺在星移物换间的脉脉温情里,浑然不觉,那看似悠长无尽的韶光,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悄然逝去。 第5章 惊变生.公府覆灭 上元灯节的璀璨与暖意,仿佛一坛醇酒的后劲,悠悠然弥漫在承平二十一年的初春。柳国公府内,一种不同于往岁的、隐秘而欢欣的气息在悄然流动。仆役们行走间脚步似乎更轻快了些,眉眼间传递着心照不宣的笑意。连廊下挂着的画眉鸟,啼鸣声都格外清亮。 两家交换订婚书的日子,定在了二月二,龙抬头,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此前,镇北侯夫人已正式请了位高权重的端敏长公主为媒,前往柳国公府提亲。长公主驾临那日,柳府中门大开,香案齐备,柳云烟被母亲按在妆台前,细细妆扮,穿着一身簇新的杏子红缂丝裙袄,衬得她面若桃花。她端坐在屏风后,听着前厅传来的、隐约却清晰的议亲话语,手心里攥着一方丝帕,濡湿了一片。 父亲朗朗的笑声,母亲温和的应对,长公主保媒的吉祥话,如同最美妙的乐章,敲打在她的心尖上。亲事进行得异常顺利,两家门第相当,小辈情投意合,自是皆大欢喜。交换婚书,便是将这桩美满姻缘落定实处的重要一步。 吉日清晨,柳云烟醒得极早。窗外天色尚未全亮,一片蟹壳青的朦胧。她拥被而坐,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一声一声,撞击着这黎明时分的寂静。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时,都抿着嘴笑,恭喜小姐。母亲也早早过来,亲自为她挑选了一身更为端庄华丽的杏子红遍地织金缠枝莲纹通袖袄,下系月白色马面裙,裙襕处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图案。又打开妆奁,取出一支赤金点翠垂红宝石的流苏步摇,小心翼翼地为她簪在精心梳理的飞仙髻上。 “我的烟儿,今日过后,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母亲抚着她的发,眼圈微红,语气里满是欣慰与不舍。 柳云烟抬眼望着镜中那个面泛霞光、眼波流转的少女,几乎有些不认识自己。那眉眼间的羞怯与期盼,那唇角抑制不住的盈盈笑意,都在宣告着一个崭新人生阶段的开启。她想到了谢砚修,想到他灯节那晚在河边说的“身边之人,岁岁平安”,心头便像浸了蜜糖一般,甜得发颤。 前厅早已布置得喜庆庄重。香烛高燃,红毡铺地。柳国公与夫人身着吉服,端坐上位,眉宇间是掩不住的舒朗。兄长们也皆穿戴整齐,候在一旁。吉时将至,门外传来喧闹声,是镇北侯府的人到了。 柳云烟按礼待在闺阁,不能亲至前厅,一颗心却早已飞了出去。她支棱着耳朵,努力捕捉着前院传来的每一丝声响——隐约的礼乐声,宾客的寒暄道贺声,父亲与镇北侯爽朗的笑声,还有……那个她最想听到的、清越沉稳的嗓音。他一定也来了,穿着同样郑重的礼服,或许,也同她一样,心怀忐忑与激动。 丫鬟悄悄去打探了消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报:“小姐,小姐!婚书交换了!侯爷和夫人高兴得很,赏了许多金锞子呢!世子爷……世子爷今日格外英挺!” 柳云烟垂下头,指尖紧紧绞着帕子,才忍住没让笑意溢出嘴角。她想象着那纸鲜红的婚书,上面写着她和他的名字,如同月老手中那根无形的红线,从此将他们紧紧系在一起。只待择定吉日,三媒六聘走完,她便能凤冠霞帔,成为他的新娘。 午后,宾客渐散,府中恢复了宁静,却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圆满气息。母亲来到她房中,握着她的手,细细叮嘱日后为人媳、为人妇的道理。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柳云烟觉得,人生再美满,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命运的骤雨,总爱挑最晴好的天色倾盆而下。 就在交换婚书后的第三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柳云烟正在书房临帖,笔尖蘸饱了墨,刚写下“岁月静好”四个字的第一笔,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嘈杂、混乱而沉重的声响。那不是节庆的喧闹,而是马蹄践踏、甲胄碰撞、兵刃出鞘的刺耳声音,其间夹杂着门房惊恐的喝问与阻拦,以及粗暴的呵斥与推搡声。 “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是府门被强行撞开的声音。 柳云烟手腕一抖,一大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氤氲开,污了那方寸的宁静。她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全身。 “出什么事了?”她放下笔,疾步走到窗前。 只见庭院中,不知何时已涌入了大批顶盔贯甲、手持兵刃的宫中禁军,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卫统领。府中的仆役们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聚在一旁,有胆小的丫鬟已经哭出了声。 柳国公和两位兄长闻声从书房赶出,见状也是脸色骤变。柳国公强自镇定,上前一步,沉声道:“赵统领,这是何意?率兵擅闯国公府,可有圣旨?” 那赵统领冷哼一声,并不下马,居高临下地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尖利的嗓音划破了国公府上空往日的宁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柳国公柳文翰,世受国恩,罔顾君父,结党营私,暗通藩王,意图不轨!其罪当诛,着即褫夺爵位,抄没家产,一应男丁收押天牢,女眷没入官婢!钦此——” “结党营私?暗通藩王?意图不轨?”柳国公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嘶声道,“冤枉!天大的冤枉!陛下!老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拿下!”赵统领根本不理会他的辩白,厉声喝道。 如狼似虎的兵士一拥而上,粗暴地将柳国公和两位公子捆缚起来。 “父亲!兄长!”柳云烟的母亲闻讯从内堂奔出,见到此景,惨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柳云烟呆立在书房窗口,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平日里威严慈爱的父亲被反剪双手,推搡着押走;看着意气风发的兄长们挣扎怒骂,却被兵士用刀鞘狠狠击打;看着母亲和嫂嫂们被女官强行拉出,哭喊声、斥骂声、兵士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昔日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国公府,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一个婆子连滚爬爬地冲进书房,老泪纵横地拉住柳云烟的手:“小姐!快!快从后角门走!去找镇北侯府!或许……或许世子爷能救您!” 对!谢砚修!柳云烟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一定有办法!他一定会救父亲,救兄长,救柳家! 她来不及多想,被那忠仆半推半拉着,踉跄着穿过熟悉的花园回廊,奔向通往后巷的角门。然而,角门早已被禁军把守。她们刚靠近,冰冷的刀锋便横在了面前。 “所有女眷,一律集中看管,等候发落!谁敢擅离,格杀勿论!”守门兵士面无表情地喝道。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柳云烟腿一软,瘫坐在地。她回头望去,只见府中已被翻得一片狼藉,箱笼倾覆,古籍字画散落一地,名贵瓷器碎裂成片。那些她自幼看熟了的亭台楼阁,此刻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凄冷破败。 她看到母亲和嫂嫂们被推搡着集中在院中,钗环散落,发髻蓬乱,脸上满是泪痕与绝望。她看到库房被贴上封条,家产被一一登记造册。她看到那株她和谢砚修初见的假山旁,那几株正值花期的梨树,洁白的花瓣在混乱中被践踏成泥,混着尘埃与泪水,散发出一种**的甜香。 “砚修哥哥……”她无声地呐喊,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仅仅三日。从交换婚书、满门欢欣的天堂,到家破人亡、身陷囹圄的地狱,仅仅相隔了三个日夜。 那份墨迹未干、象征着无限美好未来的婚书,此刻看来,如同一个巨大而残忍的讽刺。曾经的“岁月静好”,被那一滴突兀的墨迹,彻底污浊,碎裂成无法拼凑的残片。 暮色四合,国公府内外灯火通明,却是禁军手持的火把发出的、冰冷而不祥的光。柳云烟和所有女眷被关押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外是重重把守的兵士。初春的夜风依旧寒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底那彻骨的冰封。 她抱紧双臂,蜷缩在角落里,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一小片夜空。星辰隐匿,月色惨淡。她不知道父亲和兄长们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中正遭受着什么,不知道等待她们的“没入官婢”将是怎样悲惨的命运,更不知道……那个与她刚刚定下婚约的少年,此刻在做什么?他可知道了这滔天祸事?他……能否力挽狂澜?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光亮。而无边的恐惧与绝望,正如这浓重的夜色,将她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