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春》 第1章 空余恨 天和二年,摇光殿。 天是灰蒙蒙的,湿云悠悠地飘着,降下的细雨犹如白练。 晏星拢衣立在寝殿门口,透过摇晃的珠帘望着院内的海棠含烟带雨,宛若啼泪。淡粉色的花瓣被打落,在这雨丝风片中不知会飘摇着去向何方。 “娘娘,快些进屋吧。这春寒料峭的,可别染着风寒。”晴霜提着食盒,远远地从檐下走来。 晏星眼睫轻颤,像是方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似的,望向晴霜的目光中还透着些许迷茫。 她生着一张芙蓉面,肤色明洁,长眉娟秀,一双眸子盈盈若水,即便不施粉黛也依旧是佳人如玉。只是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得不禁让人怀疑她是怎么熬过冬日的。 此刻晏星低绾着墨发,罩着件玉色衣袍,单薄得似是随时都会随着残花消散在这凄风苦雨中。 晴霜疾走几步,扶着晏星进了殿。她把食盒放在楠木桌上,旋身关上了殿门。 殿内烧着地龙,晏星坐在织锦被褥间,却依旧觉得冷。她掩帕细咳几声,虚弱地唤道:“晴霜。” 晴霜会意,将梅花小几上的手炉拿给了晏星。她拭着额上的汗,把盒中的燕窝羹端出,试了试凉温方递到晏星手边,“娘娘快些趁热吃了吧。” 晏星勉力吃了几口便搁下了小勺,叹道:“拿下去吧。” 晴霜垂眸看着莲心碗中所剩的羹,渐渐红了眼眶。她知多说也无用,应声退了下去。 窗外雨声沙沙,晏星将手炉置到一旁,打开了枕侧的钿花盒子。盒中只有一封信和一只断为两截了的红玉镯。 信纸上污着泪痕,边缘泛着褶皱,一看便是被展开了不知有多少次。里头的内容晏星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在梦中都能看见那些字句。她还是颤着手抚开了信纸,第无数次地妄图在这白纸黑字中寻觅到心中少年的身影。 晏卿妆次: 今冬凶切,不知一切安否? 卿览此信时,吾恐已成沙场孤魂。刀剑如蝗,生死由天,此亦无所恨。所憾恨之极者,惟再难识卿面。 有一唐突之语,言之望卿勿怪。吾本欲待还师之日,躬诣府上,求卿为妻。自幼时初见至今,凡十有一年矣。日夜轮转,然吾于卿之情未尝稍易。鹤京之人情世态,吾实所不喜。然能遇卿,实乃莫大之幸也。常闻人之贪欲无穷,信然。吾不愿止于此,常思与卿共着绛色之服,同赴白首之盟。然此终为梦中之影,再不能行也。 今北卢再犯,大宁实亦为风中之雪,弗知日后若何。望卿凡事皆以己为先,寻一知心人,度一安平世。若人诚可有来生,愿得常伴卿侧,结发朝夕。 书不尽怀,伏惟珍重。 勿悲、勿念。 宋景玄绝笔 熹平十九年冬 晏星眸中酸涩,却流不出泪来。她抱着这信,就如抱着一个恓惶的梦。喉间似有何上涌,晏星抓起丝帕,咳得身子都几要散架了。 她移开帕子,在一片惨淡的白中看见了殷红的血。晏星平静地将帕子叠好收起,自己的身子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她活不过这个春天了。 晏星侧首望向窗外,在那点滴霖霪中看见了熹平十九年的雪。 熹平十九年的冬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猛烈,大雪染白了天地。北卢撕毁了二十年前与大宁订立的和约,挥师南下。 大兵压境,宋家父子领命出征,回来的却只有两具棺椁。和二十年前一样,大宁败得彻底。 这鹤京亦在风雪中飘摇。太子病故,先帝驾崩,御史中丞兼右散骑常侍赵延领着一众官员,奉那所谓的遗诏拥立四皇子楚以砚。此后朝中再无清明之象。 晏家是自大宁开国以来的百年名门世家,她父亲更是当朝宰相。宫变后没多久,宫中就传了一道圣旨来,宣她入宫为贵妃。 贵、妃。 她只看见了一座牢笼。 深宫幽闭,白昼漫长,抬眼所见俱是一角天空。偶有飞鸟掠过,在她心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清鸣。 她和宋景玄自幼相识,在得知他战死后,晏星大病了一场。此后这病就如在她身子里扎了根似的,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如今更是有了油尽灯枯之象。 “晴霜。”晏星将信纸仔细收起,轻唤了一声。 “娘娘有何吩咐?” 晴霜是打小便跟着她的丫鬟,又随她入了宫。晏星因不喜嘈杂,也只留了她一人贴身伺候。 晏星没答话,注视着晴霜的目光中掺着亲近、不舍与对往昔的怀念。 晴霜见她不语,面上忧色渐深:“娘娘?” 晏星移开视线,望着湖色床幔,声音很轻:“妆台下的隔层中有不少银子,待我去后,你便携了出宫去,做门生意或是寻个好人家嫁了,怎么都行。” 闻言,晴霜握紧了她的手,瞪大的眼中盛着泪水,怔了片刻才说:“娘娘吉人天相,定会好起来的,奴婢还要伺候娘娘一辈子呢。” 晏星唇畔挂着丝无可奈何的笑,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 晴霜哽咽道:“那奴婢就跟着娘娘到阴司里头,继续伺候娘娘。” 晏星转动目光,苦涩笑道:“傻丫头。” 晴霜再也抑制不住,低低地啜泣着。 晏星反手握住她的手,略微沉了嗓音:“晴霜,你抬头。” 晴霜依言照做了。 晏星微微蹙眉,与她对视着:“听话。” 晴霜抽噎几声,她怕晏星心急,只得先应了:“是,娘娘。” 晏星松了口气,紧接着便觉浑身的力气似都被抽去了,四肢发沉。 她缓慢躺下身,对她说:“你且下去吧,我想睡一会。” “可...”晴霜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晏星已闭上了眸子,胸脯细微地起伏着。她最后望了一眼晏星毫无血色的面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晏星很疲惫,却全无睡意,脑海中反复浮现着这十八年来的点滴。出现最多的,是宋景玄那粲然的笑。 她睁开眼,看见雨已停了,云散日浮,正直黄昏。 残霞是坠日流淌的泪,汇成血色的湖,将宫墙浸没。 宫墙,宫墙,她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晏星艰难地呼吸着,紧紧握着宋景玄送与她的红玉镯。尖锐的断口刺破掌心,她却一如感觉不到痛,任由鲜血洇入断镯。 她想起了宋景玄在信中所说的来世。 她这一生,从深宅大院到九重宫阙,是世人眼中的“名门贵女”“贵妃娘娘”,看似再圆满不过。可如有来世,她多想也为自己活一遭。 天地一片寂静,斜阳透过窗子洒落,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这本比我想象得要难写许多,学校里又莫名其妙好多事,全文五十万字左右,目前还有一部分没修完,先边修边发吧,希望大家能喜欢~[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空余恨 第2章 幸重逢 晏星是被叽喳的鸟鸣声吵醒的。 她茫然地睁开眸子,恍惚了好一会,在帐幔营造的暗色中逐渐意识到不对来。这月色秋罗帐子分明是她入宫前闺中所设,她绝不可能认错。 晏星翻身坐起,这才察觉到此前那时刻萦绕心头的刺痛似也消散了,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她掀开帐子,一如掀开一个经年的噩梦。 竖立的云母屏风绘着云卷碧山图,宝鸭香炉四周浮着细烟几缕,薰得满室幽香。地面铺着绣花茵毯,香梨妆台上置着黑漆螺钿妆奁。 房中所有陈设晏星都熟悉非常——这是她在晏府的闺阁。 檐下的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撞开了她的思绪。 她在方才掐自己时能感受到鲜明的痛意,就是说这不是梦。莫非...这是死后的处所?人死后便会回到生前最熟悉之处吗? 晏星没能再想下去。门口软帘轻动,晴霜走进来,见了晏星笑道:“小姐醒啦,昨儿夜里下了好一场催花雨,满院子的花都开了。” 晴霜?她如何会在此处?总不能是她也...晏星立马驱散了这个念头。若此处并非死后之世,似乎也只剩一种可能了。 晏星注视着晴霜那身熟悉的打扮和犹存稚嫩的面庞,微微向前探身,几乎是迫切地问道:“晴霜,而今是何年月?” 晴霜诧异了一瞬,又笑道:“小姐莫不是睡迷了,如今是熹平十九年三月啊。” 熹平十九年三月。 她这是...当真回到过去了?还是说在宫中的时日不过只是大梦一场?耳内嗡鸣,晏星心跳不断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僵直着身子坐在床沿,只觉不可思议。 这般怔愣了半晌,直到晴霜又关切地唤了她几声,晏星方回过神来。 她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脑海中思绪纷然,唯有一个念头越渐明晰,那便是此时一切都尚有转圜余地,宋景玄还未有战死。 是了,宋景玄。 晏星揪紧寝衣,紧紧盯着晴霜,唇几次张合才终又吐出那令她心颤的称呼:“宋公子...” 晴霜猜出了她要问什么,主动说道:“禁军今日午后便能到北门,宋公子也会在那时回京呢。” 鹤京内的禁军会轮番到北地驻守,三年一换。宋家在熹平十六年领兵北上,而今正是回来的时候。 得了此言,一颗心顿时安定不少,晏星轻舒出一口气,缓慢试着平复下来。她换了衣裳,端坐妆台前,由晴霜与她挽发。 她在宫中鲜少照镜,因着每每看到,她都会被自己憔悴地心惊。而此时菱花镜中但见一姑娘生得玉靥朱唇,眉如翠羽,眼若秋水,鬓似墨云。白皙的面上瞧不出一丝愁苦之象,任谁见了都要暗中赞一声倾国。 晏星眨动眼睫,压下即将涌出的泪水。她实在不曾料想,上天竟会当真如此眷顾于她。 晴霜拿起簪子,突然忆起什么,说:“小姐,静慧公主着人递了帖子来,邀小姐三日后去宫中赏花呢。” “清漪...”晏星轻念着故友的名字,才忍下的泪意又浮了上来。 她与三公主楚清漪自儿时便多有来往,交情是极好的。在那凄然深宫中,她也只有这么一人能吐露些知心话了。只是到头来...她却是连这位挚友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如何不使人思之怆然? 晴霜一心替她固定好发髻,从袖中取出请帖来。 晏星接了,眸光细细读过桃花笺上熟悉的字句,直起了身子。 “小姐?”晴霜困疑轻唤。 晏星理了理衣摆,说:“先去见娘。” 鹤京的三月是香而暖的,春意早在不知不觉间蔓延了每个角落。晏府中回廊曲折,白石砌路,花石树木疏密有致,不时有鱼儿从池中跃起,带出一片粼粼的水珠。 檐燕争泥,流莺声声。一路上但见梨花柔白,杏花如绣,柳花飞洒。晏星发上簪着双飞蝴蝶簪,脸侧垂着一对花丝耳环,身着一领浅藕紫色织锦绫衫,配一条浅玉色绸夹裙,外罩着件窄袖直领滚淡紫色细边的紫棠背子,足踏一双云头绣履。 她缓步行在花色光影中,怀念地端详着府内的每一处景致,在柔风中嗅到了浮漾的馨香。 又转过一道廊子,耳畔那隐约的喧声愈发清晰起来。 “二小姐,您慢些!” “二小姐,刚落了雨,仔细摔了!” “诶呀,怎么会,放心好了!你们如何笨手笨脚的,眼见着蝴蝶都被你们吓走了!” 这最后一道声音清脆悦耳,满含着特有的活力。 晏星扬起唇,抬脚跨过月亮门,不出所料地望见了晏瑶。 少女手持一柄绣花团扇,结条钗下坠着的小珠串摇晃着,和几个丫鬟几乎是在手忙脚乱地扑着穿插在花丛中的蝶。 裙袂与蝴蝶翩飞,晏瑶唇边溢着笑,阳光暖融融地笼在她周身。 晏星笑意加深,想念地唤了一声:“瑶儿。” 晏瑶回过身,见是晏星后一喜,提着花罗裙就跑了过来,“姐姐!” “慢些。”晏星才叮嘱一句,就见晏瑶身子一歪,眼瞅着就要栽到了花中。 众丫鬟无不惊呼,晏星慌走几步想扶住她,结果晏瑶原地晃了几下,复又稳住了身形,回头对那些丫鬟自得道:“看吧,我就说我不会摔。” 晏星放下手,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晏瑶面上还带着红晕,杏眼盯着晏星问:“姐姐可是要去见娘?” 见晏星应是,晏瑶稍稍后撤一步,半低着头说:“那我就不去了。” “你啊。”晏星笑说,“也莫要丢开功课,回头娘若是考校起来,我可帮不了你。” 这话像是点醒了晏瑶,她神色一变,拉着晏星的衣袖求道:“好姐姐,你到时可定要与我说些好话。” “好好好。”晏星拗不过她,连声应了,临走又玩笑地在她颊上戳了一下。 上一次她入宫未久,便听闻晏瑶与程家的三公子定了亲。她并不清楚那程淙为人,此后能得到的消息亦是寥寥。晏瑶虽曾在信中言程淙此人尚可,但她始终为这桩并不单纯的联姻悬着心。 她更希望晏瑶能多一些选择。 她与晏瑶年岁相近,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在晏星六岁那年,生母林纤敏病逝。她父亲晏裕仁未有纳妾,此后一直由平妻姜云湄照料这偌大的晏府并府内的三个孩子。 守在门口的丫鬟见是晏星来,先入内禀了一声,没一会便出来对她道:“小姐,夫人请您进去。” 正房是整座晏府最为整洁之处。姜云湄坐在软榻上,轻拨着盏中茶沫。她身着烟色衣裳,同往常一般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 姜云湄眼细眉长,也是一副美人相貌,不笑的时候却显出几分严厉来。 她将茶盏搁在案上,问晏星道:“要出去?” 晏星按下心头汹涌的思念,行了一礼,说:“是,静慧公主邀女儿往宫内同议三日后赏花宴的枝节。” 子女出门前都要向姜云湄报一声,这是晏府中的规矩。 姜云湄自是知晓她与静慧的交情,未有多问便应了:“路上当心些,莫要耽搁到太晚。” “是。”晏星又留恋地回望了姜云湄一眼,这才走出屋子。 没行几步,她就见晏瑶神秘兮兮地站在一旁,压着嗓音唤她:“姐姐!” 晏星走近,笑问她:“怎么?” 晏瑶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个圆形镂空竹条笼子,讨赏般的递到晏星面前,“姐姐,你瞧。” 笼中但是一只碗大的蝴蝶,色如碎锦,正无助地扑上扑下。 “如何?是不是很漂亮?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抓着呢。”晏瑶脆生生道,话音中是难掩的骄傲。 听晏星附和,她弯起眉眼,又捧着笼子往晏星眼下送了送,“给姐姐。” 那蝶似是扑扇地累了,静静地栖在笼里。晏星接过小笼,沉默须臾,忽温声说道:“瑶儿,我们把它放了吧。” 晏星是很喜蝶与鸟的,连衣服首饰也多是蝶鸟纹样。 她爱它们的自由。 晏瑶一顿,不解地问她:“姐姐不喜欢吗?” “喜欢。”晏星轻笑,“正是因为喜欢,才不应将它关住。” 晏瑶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倒也不纠结,摆手爽快道:“那我听姐姐的,本也是要送与姐姐的嘛。” 晏星遂开了笼子,蝴蝶在笼口停了几息,方摇晃着飞了出去,蝶翼在日色下绚丽非常。 晏瑶正与晏星同望着蝴蝶飞远,忽听得姜云湄在屋内唤道:“是瑶儿吗?琴练得如何了?” 晏瑶暗道一声不好,“姐姐,我先走了!”话音未落,人就已消失在了拐角处。 晏星目送她跑远,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 待用过午膳,晏星和晴霜便乘马车出了府。 街上人声喧嚷,是晏星许久未闻的。晴霜掀起天青色车帘一角,向外张望着,没多久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小姐,这好似不是去皇宫的路。” 晏星笑意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谁与你说要去皇宫的?” 晴霜大为不解:“那这是...?” “去北门。”晏星道。 晴霜反应过来后明显一惊:“夫人那里...” 晏星只看着她说:“你会说与娘吗?” 晴霜当即捂嘴摇头,声音在手掌下闷闷的:“奴婢定然不会!” 也不怪晴霜这般惊讶,晏星一向谨遵礼法,几乎从未有过出格之举,是鹤京中人人称赞的名门闺秀。 可上天既给了她这么一次机会,那为何不遵从自己的心意而活? 第3章 此情长 马车咕噜噜地驶着。晏星靠坐在软垫上,闭目理着思绪。 大宁自建国以来便从未有过战乱,百年承平。太宗皇帝偃革兴文,士兵多归乡务农,此后武道日衰,百姓不识干戈。 直到二十年前的治明之变。北卢王呼烈吞并了北方诸部族,于治明十五年大举南下进犯。彼时大宁兵皆白丁,将非材勇,即便征来的兵力远胜北卢,也依旧难以抵敌。 治明太子并两位皇子亲赴前线领兵,却皆战死沙场,尸身被北卢吊在城门前整整七日,使得大宁几十万人马不战自退。西北三州沦陷,三州知州以身殉国。 消息传到鹤京,朝野上下,无不沸腾。先帝骤然薨逝,四皇子楚明慎仓促嗣位,与北卢议订了熹平和议——割让三州,称臣奉表,每岁送去银绢各二十万两匹。 这是所有大宁人心中的刺,哪怕过去了二十年也依旧隐隐生痛。 这二十年间楚明慎极为重视兴武练兵,志在雪耻复土。 前世北卢再犯,大宁之败实非天意,而乃**。 兵械朽坏,叛贼卖国...士气一去难返。 还有赵延。虽出自寒门但颇受楚明慎的信任与重用,其人缜密机巧,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因其开办慈济院养育孤儿,在民间也素有清誉,被天下一众寒门学子所仰慕。 晏星本亦状他为朝中良臣,不曾想竟是大奸似忠,大盗窃国。 马车稳稳停在路旁。晏星睁开眸子,见晴霜面含担忧地望着她,“小姐,可是昨夜未歇息好?” “无事。”晏星对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日光渐盛,地面早已干透。北门较僻,行人稀少,来往的平头车带起一片飞扬的尘土。晏星带上帷帽,在一间酒楼的吊楼上眺望着城门。 高大的城门在日光下半明半暗,显得庄严而又冷漠。 不多时,只听远处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马蹄与脚步声。晏星抓紧栏杆,半探出身子,迫切地想要望见那个身影。 驻军三年轮换一次,这对鹤京的百姓而言早已非罕事,让开道后多去忙活了,只余些少人在街边和楼上张望着。 城门大开,长龙般的军队缓缓移近,在晏星的视野里逐渐清晰起来。 晏星屏息,心脏几乎要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看见他了。 又一次。 宋景玄身着轻甲,腰悬长剑,跨在一匹枣红色骏马上,领着身后士兵向城内前行。 晏星在楼上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宋景玄的模样早已被她深深刻在了心底。 少年有着张极为英气的面容,眉若刀裁,眼含星芒,高挺鼻梁下的唇总是带着笑意。 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卷开了帷帽的薄绢,也吹散了心间的雾。 她自醒来便觉万事万物都带着股不真切,如处云雾。直到此刻才像是真正落到了实处。 宋景玄还没有战死,那无数次想在梦里相见的人如今就好端端地在她目前。 薄绢在风中向后散着,泪水自晏星眼角滑落,宋景玄恰在此时抬头,准确无误地一眼望见了楼上的她。 少年微怔,似是没料到能在此处遇上她。 晏星亦是一顿,她手扶帷帽,缓着剧烈的心跳,匆匆转身进了酒楼。她不想让宋景玄看见她哭的模样。 晴霜紧随在她身后,因问:“小姐,这便回府了吗?” “嗯,回去吧。”晏星拭着眼角的泪,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她来这里,本也只是为见他一面。 待军队进京后,马车碾动起来,向晏府驶归。 未驶多远,马车却是毫无预兆地猛然一滞。晴霜在那一晃中扶稳晏星,掀开布帘质问车夫道:“何故急停?” 车夫挤出个讨好的笑:“让小姐受惊了是小的不是,前头有个乞儿拦路,小的这就让他滚。” 说罢,他转过头,厉声呵斥:“还不滚!冲撞了我们小姐,有你好受的!” 晏星听得清楚,平静道:“行了,让那乞儿过来。” 晴霜应了一声,将身子探出车帘,对那还在向车夫哀求的孩子喊道:“我们小姐唤你呢,快些过来。” 几乎是在转眼间,车窗外就多出了个脏兮兮的脑袋。 这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形极为瘦弱,衣服上打满了粗糙的补丁,脸上糊着的不知是土还是什么。 他迅速打量了一眼晏星,紧接着二话不说地嚎道:“小姐,人美心善的小姐,小的已饿了两天了,您行行好,赏我点吃的吧——” 这小子嗓门奇大,晏星按了按耳朵,竖起手掌打断了哭嚎:“这般,我且先问你几句话。” 乞儿当即止住了哭声,鼻涕眼泪全都糊在了一起,显得脸更脏了。 “你唤作何名?”晏星便问。 “阿七。”乞儿道。 “所居何地?” “浊巷。” 晏星并不意外听到这二字。 治明之变前后,大批北方流民南下,多数人很快发现,鹤京城中根本无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他们像是虫蚁,呆呆地仰望着这一精美的瓷器。 这些人聚在一处,在鹤京的角落安了家。此后城内的乞丐也渐往那处聚去,成了一条巷子。因着一到雨天那巷子便污水横流,不乏有人戏谑地称其为浊巷。时日一长,从上至下包括巷子里头的人也都这般唤。 “晴霜。” 晴霜会意,从袖中摸出钱袋。 出门匆忙,本也没带多少银子,晏星就又说:“都与他吧。” 阿七接了钱袋,掂了掂后眼睛一亮,迅速塞进衣领中,欢快呼道:“谢小姐!小姐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可千万不要客气!” 他既是这么说,晏星倒还真生了主意。 “阿七,你对这鹤京可还熟悉?”她正色问。 阿七抬起手臂用力地擦着脸,终于显得干净了些许。 “当然!街道上巷子里我都熟,有何奇事我也都知道!”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就如方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不是他似的。 “好。”晏星颔首,“你平日多与我打探着些京中消息,每月可到晏府来支领银子。” 阿七愣了须臾,旋高兴地连蹦带跳,忙重声答应了。 晏星看着他的脑袋在小窗外一会上一会下,随口笑问:“你唤作阿七,可是因上头还有六个兄姊?” 阿七不蹦了,他面上仍带着笑,语气寻常地说:“原是有的,如今家中只剩我爹和二哥了。他们都死了。” 晏星一路上都未再言语。归至晏府已近黄昏,用膳沐浴后,晏星身着寝衣,从柜中取出搁置了三年的冰玉细瓶,小心擦拭过后摆在了窗台上。 这细瓶从熹平八年一直被摆到熹平十六年。 晏星立于窗前,目光柔和,记忆不觉回到十一年前的那场初见。 那是在一次宫宴上。彼时她年岁尚小,因不耐烦闷,偷跑了出来,又理所当然的在皇宫中失了路。 她正无措着,却见宋景玄从高树上一跃而下。 宋景玄那时也没多大,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稀奇,“这鹤京连女娃娃都与北边如此不同。”说着,他上手就来捏她的脸。 晏星本就不安,又不识得他,加上宋景玄下手也没个轻重,顿时哭了出来。 宋景玄一惊,手足无措地退了几步,忙哄道:“别哭啊。是我错了,别哭好不好?” 晏星只不理,一味抹着眼泪,忽听得他道:“你瞧那池子里的荷花开得如何?哥哥摘来送你。” 晏星顺着望去,果见满池芙蕖开得正盛。 她犹豫几番,抿唇点了点头。 见她应了,宋景玄这才松了口气,笑容在夏日的艳阳下显得极为耀目。他身姿很是轻巧,几步便跳上了池边的大石,伸手去够最近的一朵粉荷。 晏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紧张地攥紧了裙摆。 就在她将要采到时,两人身后蓦地响起一声呵斥:“宋景玄!你小子跑这来做甚!” 宋景玄被自家老爹吓得脚下一滑,跌进了池中。 也亏得楚明慎宽宏大量,得知后不仅没说什么,还额外赏了晏星几支莲。只是晏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又央着母亲林纤敏带她去宋府找宋景玄。 宋景玄自幼习武,能有何事?见晏星满面担忧,故意捂住心口哎呦哎呦地叫唤。 晏星吸着鼻子,两手揪住他的衣摆,泪汪汪道:“哥哥是好人,不能有事。” 宋景玄这才正经了几分,伸手在她脸上碰了碰:“别哭,我一点事没有,放心好了。” 晏星仰头望他,像是在确认他话中真假。 宋景玄笑眼看着她,突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晏星点头:“知道,北边来的。” “那你还跟我玩?”宋景玄微挑眉。 晏星只定定注视着他,神色认真:“娘说过,宋家是大宁的英雄。” 宋景玄没答话,眼底情绪几经变化。 长空云卷云舒,两人并肩坐在一株梧桐树苗前。 宋景玄支着条腿,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脑袋,他笑意较此前更盛,对晏星说:“对不住,说要与你摘花的,没摘成。” 晏星盘着腿,低头拨弄着地上的疏草,闻言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喜欢花?”宋景玄又问。 晏星这才抬目,长睫弯弯:“喜欢。” 宋府新建不久,除了身后的梧桐几乎不见花木。宋景玄张望一番,又转回了头,伸出小指道:“那你以后常来找我玩,我日日给你送花,好不好?” 晏星想了想,觉得倒也划算,便与他拉了勾:“好。” 在那时的他们眼中,凡事就是如此简单,只要说好了便永远也不会变。 只是一年后林纤敏就病逝了。姜云湄请来了京中最好的女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她出闺阁的日子愈发少了,和宋景玄自也见得少了。 而宋景玄却仍如往日,日日清晨往她的窗前送花,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在实在寻不到花的严冬,瓶中就插着各色奇形怪状的绢花。 整整八年,从未变过。 第4章 见故人 次日天明,晏星很早便起身了。 她简单梳洗一番,在镜前犹豫了会,还是给自己施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窗外传来极细微的动静,晏星透过窗扇,隐隐看见一道身影走近。 心跳逐渐不受控制,她移步,抬手拉开窗扇。 宋景玄身着绯色常服,正往窗沿细瓶中放着一枝嫣红桃花。 他全然没料到窗扇会开,在瞬间抬起了头,又在看清晏星后怔愣在原处。 三年未见,晏星出落得愈发好看了,好看到...几乎令他有些不敢直视。 见他这幅呆样,晏星掩唇轻笑了几声。 宋景玄回过神来,移开了目光:“你...” 宋景玄眉目英挺,身量极高,晏星望着他的时候需要微仰头,结果就听他“你”了个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今日起得真早。” 晏星笑意愈深,直白道:“我在等你。” “等我?”宋景玄微诧。 “是啊。宋公子,好久不见。”晏星仍是笑着,但那笑里却掺杂了很多东西。 宋景玄抬眸,三年的分别似都在这几句话间消散了,晏星变了,又好像没有变,还是他记忆中的人。 “好久不见。”他露出笑来。 风流动着,宋景玄从怀里摸出个梅红小匣,轻放在了晏星面前,“与你的。” 晏星拿起打开,并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只剔透的红玉镯。她也不将镯子拿起,而是对宋景玄伸出了手,笑吟吟道:“你帮我戴上。” “我?”宋景玄讶然反问。 晏星没答,笑眼催促着他。 宋景玄喉间滑动,晏星伸出的手五指纤长,肤色白皙。他扶着镯子的外沿,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到她,身子无意识地紧绷着。 镯子有些大了,将晏星的手腕衬得更为纤细。见宋景玄要收回手了,晏星状似不经意地用指腹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宋景玄动作一滞,见晏星神色如常地垂眸打量玉镯,又只道是自己多心了。他指腹摩挲着指节,耳尖微红。 初相识那会,两人总是毫无顾忌地玩在一处。此后年岁渐长,便顾及起礼法来,再没有过多余举动。而如今...晏星对他似乎更亲近随意了些,宋景玄不知因由,只觉心潮翻涌。 他缓和着心绪,凑近了些问她:“喜欢吗?” “喜欢。”晏星轻笑。镯子透亮极了,在日色下流动着浅浅的光华。最令晏星喜欢的是,这是一个完整的、不见断口的镯子。 宋景玄安了心,用他以往惯常的带笑语调说:“这玉镯传说能实现主人所愿,你可要好生收着。” “当真?”晏星稀奇道。 “我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宋景玄几乎是幼稚地说道。 晏星却没笑,她想起了前生临终之时。那时的她便是握着这断镯,许下了来生之愿。她深思不出的原因莫非真与这镯子有关? 晏星小幅度地转动着手腕,依然未有所解。 小院外传来人走动的声响,宋景玄知道他该走了。他目光描摹着晏星的面容,话在舌尖转了几圈还是问了出来:“昨日...你因何难过?” 晏星本以为昨日落泪时转身得足够快,不曾想还是被他瞧见了。她淡笑着,神色如常:“无事,不过是太阳刺了眼。” 宋景玄分辨着她话中的真假,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才复又笑道:“昨日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话落,他转过身,轻巧地翻过院墙。晏星拨弄着细瓶中的桃枝,唇边笑意未落。 及至赏花宴当日,晏星腕上戴着红玉镯,身着一件卷草蝴蝶纹暗绣湖罗衫,一条粉青色提花绸裙并一件天青色滚银边挑花背子,腰间系一条坠玉芙蓉带,行走间宛若摇曳的天光云影。 楚清漪喜静,是以只邀了几个亲近的姐妹。众人见礼寒暄过后就三三两两地在园中散开了,彼此低声交谈着,不时轻笑几声。 楚清漪在同闻家的姑娘说着话,晏星隔着一段距离凝望着她。 前世大宁再次战败,楚清漪被送去北卢和亲,成了所谓的“战利品”,最终身陨异国。记忆中楚清漪最后的模样,是她身着繁复宫服,向她道了一声珍重。 见楚清漪笑了,晏星面上也带了浅浅的笑意。她没急着上前,而是独自在园中漫步。 花气暗浮,钧窑花盆中栽着各色名贵的鲜花,晏星却无甚欣赏的兴致。这是她在回来后第一次入宫,她望着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望着那朱红的宫墙,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天和年间。 而这次注定会不同了。 晴霜见晏星似是越走越偏了,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未出言提醒,只沉默地随在晏星身后。她隐隐感到晏星似和此前不太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只觉晏星这几日总是在沉思。 耳畔传来隐隐的喧嚷声,晏星沉浸在思绪中,也没多做在意。她依然往前走着,又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骤然顿步。 只见几个太监宫娥围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正从她怀里抢夺着什么东西。 女子恐惧得身子轻颤,却还紧紧护着那样东西。可她一人到底是难敌这么些人,用布包着的东西被抢走,女子徒劳地扬着手,还想再夺回来,口内喃喃:“还给我,还给我...” 为首的太监嗤笑一声,“还给你?是你的东西吗就说还,小偷!” 他说着,就将东西向池中抛去,用来包裹的布散了开来,晏星看清了,那都是些吃食。 她提起裙摆,加快了步子。 “啊...啊...”女子悲戚地看着那些吃食尽数沉入了水中。 那太监尖笑两声,犹觉不够,对女子说:“想要?下去捞啊!” “住手!” 太监一惊,收回了要推女子下池的手,和另几人面面厮觑着。有一宫娥认出了晏星,当先行礼道:“奴婢见过晏姑娘。” 闻言,另几人面上闪过慌乱,纷纷异口同声地行礼道:“奴婢/奴才见过晏姑娘。” 晏星将那女子拉到身后,厉声质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适才那为首的太监转了转眼珠,讨好地笑道:“晏小姐有所不知,这人是个小偷,偷了御膳房的东西。” 晏星怒意不减:“那你们也不该这般戏弄她!” 那太监还磕绊着想辩解些什么,晴霜就已领着楚清漪等人赶来了。 楚清漪执起晏星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难掩慌张道:“星儿,你可无事?” 晏星安抚地抽出手拍着她的手背,“莫忧,我自是无事。” 楚清漪额上贴着冰钿,衣上用银线绣着鹔鹴纹样。她蹙起柳眉,话音中含了几分自责:“是我不好,邀你赴宴却让你受了惊。” 几个宫人见此事连公主都惊动了,无不吓得冷汗直冒,跪地磕头道:“奴才该死!搅了殿下和诸位姑娘的兴。” 楚清漪未作理会,她侧过身去看那女子,温声问道:“你唤作什么名字?是在宫中做什么的?” 那女子不语,看也没看楚清漪一眼,只是低头绞着手指。 陆夕颜扯了扯楚清漪的衣袖,低声说:“殿下,我觉得她有些不对。” 楚清漪正欲答话,却见不远处跑来了个少年。 少年身着被浆洗得发白的朴旧衣袍,清瘦的面上满是焦急。他绕过人跑来,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见她无事才缓了些面色,“母妃,你如何在此?” 女子就像是找回了丢的魂,紧紧反握住少年,哑声呢喃:“阿砚,阿砚...” 几位贵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连楚清漪也是满目诧色,视线在女子和少年间来回移着,嗓音中犹带着几分不确定:“...盛母妃?四皇兄?” 在看到少年出现的那刻,晏星再度陷入了回忆的泥淖。 她知来人是谁。被推上位的君王,她名义上的夫君——四皇子楚以砚。 楚以砚扶着盛才人,目光在一众贵女间精准地落在了晏星面上。察觉到晏星也在看他,他复又飞快地垂下眸子,好似方才只是无意之举。 四皇子不受宠是人尽皆知的事。他母妃原是融州歌女,因歌喉婉转、样貌动人而被选上入宫献艺,又被醉酒的楚明慎带上了龙床。 酒醒后楚明慎就对她失了兴致,把她摆在后宫中不闻不问,没曾想几个月后竟是被诊出怀了龙嗣。 楚明慎不喜她,连带着也不喜这个儿子,他们好似从未在他的世界中出现过。而宫中又惯是个媚上欺下、见人下菜碟之处。盛才人歌女的出身本就被人轻视,宫人谁都想在她和楚以砚这两个所谓的主子头上踩一脚。 这些晏星以往都听闻过,只是她没想到,竟是到了这种地步。 晏星目光落向盛才人,她瘦得凹陷的脸上仍能隐约看出年少时的风姿。 晏星此前从未见过她,她在楚以砚御极前便已故去了。 这深宫,果是个吃人的地方。 楚清漪很好地掩饰了眸中诧异,上前对楚以砚道:“四皇兄,我不知...” 楚以砚生涩地扯了下唇角,打断了她的话:“多谢...皇妹。我们先回去了。” 盛荷不知看到了些什么,咧起嘴角在空中虚抓着,又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递到楚以砚面前,“阿砚,娘亲给你寻了好吃的来,快吃啊...” 楚以砚看着盛荷空空如也的手掌,眼眶酸涩,“好,阿砚看到了,回去就吃。”他搀着她,慢慢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楚清漪收回目光,对身边侍女道:“秋兰,你传我的令,将盛母妃和四皇兄身边宫人全部换下,重新安排些本分的。” 秋兰没说他们宫内下人早就趁机跑光了,只恭敬应道:“是,殿下。” 众贵女也不多议,回身如常赴宴,徒留那几个宫人仍俯伏着跪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