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长歌》 第1章 楔子 绫罗锦帐内,风光旖旎,春色无限。 过度的紧张让少年身躯紧绷如琴弦,紧咬着嘴唇,神情略有羞赧却也坦然。 元承霄的眼神星星点点是宠溺之色,语声刻尽温柔:“别怕,千惆,放松一点。” 宽厚的手掌覆上少年的手,两掌相交,内心的柔情通过掌心的温度互相延传,拉近彼此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期盼许久数年如一日深霄梦回的情景真实的呈现在眼前,让他小心翼翼的对待着身下之人,仿佛稍一用力,这种美梦便会被惊醒,如那夏日的冰,顷刻化为乌有! 难得少年没有像之前那样剧烈的反抗,甚至第一次这么配合,坦然而真诚的交付自己所有,所以此时此刻,纵然怀中人温香软玉都依然无法尽信,依然固执的认为是在梦中,唯有在梦中,这个坚强如铁受尽折磨仍一心无损的少年才会完完整整归其所有,不带丝毫掩饰与假象! 直到少年低低唤了他名字“承霄”,是心之所趋?是情之所终?总之,刹那之间让元承霄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腔,血脉直冲头顶,只觉全身骨头都酥了!自相识以来,少年从未这般唤过他!厌他恨他不搭理他,要么冷眼看人,要么直呼其名,从来没有过这般自然称呼! 元承霄不由拥紧眼前人,无法自制的声声呢喃:“千惆……千惆……”手轻抚上少年的脸颊,确确实实爱惨了这幅容颜!即使在美男如云的天一庄依然让人心动不已的容颜,偏偏有着坚毅不屈百折不回的毅力,才彻彻底底折服了他整个身心! 元承霄不忘柔声叮咛:“千惆,忍着点好吗……” 郁千惆轻轻点头,湛亮的眼眸如星火长明,到如今居然还能水也似的清澈,又似寒潭般深不见底,神情羞涩不减、红晕未褪,却坚定不悔,无丝毫退缩,望之更光耀动人。 “放松……放松……”元承霄的手轻抚那漆黑的长发,口中低低安慰,身躯却没有停顿…… 真好……真好,第一次在现实中完完整整的拥有了眼前人,兴奋令得元承霄精力比以往何止多了几倍…… 删了一些,可能有些辣眼睛,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逐己出师门 “古有武氏,今有郁郎。性非温顺,出身寒微。一介男儿,竟凭狐媚之术扰乱江湖,实乃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武氏,即武媚娘是也;而郁郎何人?正是郁千惆! 当这段荒唐不堪的流言如野火般在江湖中蔓延,化作茶余饭后的笑谈时——元承霄正戴着那张面具,那张他初遇郁千惆时所戴的面具,于盛宴之上静坐。 宴席间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可自面具孔洞中显露的那双眼睛,却不见半分波澜,冷过深冬寒冰。 身为郁千惆的结义兄长,风若行听闻这番流言时,几欲气炸肺腑——世人多舌,唯恐天下不乱!更令他心焦的,是郁千惆的安危。无奈之下,他只得亲赴长东殿,求见元承霄。 这是风若行第一次向元承霄下跪。他恳求对方动用势力,先一步找到郁千惆,以免其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遭众人围攻,性命难保。 元承霄只沉默片刻,便漠然拒绝:“凭什么?他既决意与我永诀,我又何必管他死活。”话音冰冷,教人心寒。 风若行气得语塞,却无从反驳。连他也不明白,郁千惆为何要不告而别。若说对元承霄心存芥蒂尚可理解,可对他这个曾歃血为盟、誓同生死的结义兄长,为何也一言不发,决绝而去? “你走吧,自此,你与本座亦无瓜葛。请便。” 风若行攥紧拳头,盛怒之下反笑出声:“元承霄,难怪千惆始终不愿接受你——你也就这点器量!自始至终,你何曾真正为他考虑过?不过一味偏执,全凭己意行事!他又凭什么非得接受你?你付出便索要回报,欲将前尘旧怨一抹而尽?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倏动。元承霄已掠至面前,一手扼住他的喉咙,目眦欲裂,厉声喝道:“你胆敢如此同本座说话!” 煞气汹涌,如浪扑面。元承霄又岂容他这般“胡言”?风若行又怎会知道,此刻他胸中,正有烈火灼心。 -时光倒回三月之前。晨光和煦,温柔地铺满了这处不大不小的院落。 然而,被这片暖意笼罩的一行人,神色间却无半分温柔,反倒隐隐透出压抑的怒意。他们皆不过三十年纪,一水青色长衫,立在最前方的青年稍迈半步,似是众人之首。 而他们对面,静立一道修长挺拔的紫衣身影——华贵天成,姿容出众,正是元承霄。此刻,那张俊美的脸上怒意昭然,字字掷地:“让郁千惆出来见我!” 语声不高,却挟着绵长深厚的内力,远远传开,清晰贯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亦穿透整座院落。 为首青年低叹一声,语气无奈:“元公子,杨某已反复说明,郁千惆确已离开巫峡阁。他临走前明言,自此与巫峡阁……再无瓜葛。” 元承霄一字不信,冷嗤道:“千惆自幼长于巫峡阁,二十载师恩如山,同门如亲,他从未有一日忘怀,更不惜心血重建此门,从无怨言——如今你告诉我,他与巫峡阁再无关系?”他眸色骤寒,“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诓骗?他不过是在躲我……可这究竟是为什么?我要他亲自给我一个交代!” 自京城一役,“龙见影”一事暂缓了二人剑拔弩张的关系,郁千惆为护他全身而退,竟不惜以命相赌。养伤那些日子,那人褪去一身清冷,虚弱无助、眉目含情,双颊染绯,眼波如秋水潋滟,那心甘情愿托付所有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可怎会在一月之后,不留只言片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元承霄心绪翻涌,不甘与困惑交织成火,一路烧到巫峡阁门前。他定要那人亲口说个明白! 为首的青年再度叹息:“郁阁主的确在几日前仍执掌巫峡阁,他胸怀开阔,能力超群,将宗门发扬光大。可杨某实在不知,为何他突然性情大变,决然离去!” 元承霄恍若未闻,扬声道:“千惆,你若再不出来,休怪我硬闯!你清楚,这些人拦不住我。” 青年脸色微变,仍维持礼数:“元公子,还请听我一言。若公子执意强闯,难免伤及门人。公子既对郁阁主情深意重,想必也不愿见他一手振兴的剑宗,因此受难。” 元承霄冷嗤:“说!” “前日清早,郁阁主将我从梦中唤醒,神思恍惚间,我竟接下阁主之印。他不发一语,转身即走,疾如流星。待日上三竿,众人才察觉他已离去,房中随身物品尽数带走,仅留一纸信笺于案上。”杨姓青年自怀中取出一笺,递上前去。 元承霄一把夺过,纸上寥寥数语,确是郁千惆亲笔: 我郁千惆身负灭门之罪,再无颜居巫峡阁,今自逐出师门,辞去阁主之位,从此江湖飘零,天地为家,诸位勿念! 天涯承此生,云霄抛尘思,永不相见。 他反复默念最后三句——“天涯承此生,云霄抛尘思,永不相见。”这藏头之言,不正是……是“承霄,永不相见”! 字字如刀,直插心口! 永不相见,永不相见!元承霄猛地回过神,狂笑数声,满脸悲怆。他从怀中掏出那张薄笺,狠狠甩在风若行脸上,嘶声怒吼:“是他先对我绝情!” 风若行喉咙被紧紧扼住,发不出声,却挺直脊背,毫无惧色地迎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眼中尽是不信与讥讽。 元承霄指节逐渐发力。一旁的冷卓再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猛地扑上来拽住他的手臂,急声恳求:“主人息怒!求您看在郁公子的份上,饶过他吧!” 回应他的是一道冰冷的目光:“不放,又如何?” 冷卓咬牙道:“他冒犯主人,死不足惜。冷卓愿代他受罚,以一命换一命!” 元承霄冷冷盯着他半晌,忽然松指化掌,一掌将风若行掀翻在地,厉声斥道:“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冷卓急忙上前搀扶。风若行低咳两声,轻声安慰:“别担心,我没事……他手下留情了。”望向冷卓的目光柔软而温存。 冷卓神情稍缓,待风若行站稳,仍恭敬地向元承霄行礼:“谢主人宽宏。” 风若行握紧他的手,低声道:“阿卓,你愿不愿跟我走?我们一同浪迹天涯,也……一起去寻千惆。” 冷卓抬眼看他,语带涩意:“在你心里,是郁公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风若行神色一正,急急解释:“你还不明白吗?千惆于我如亲手足,是此生唯一的亲人;而你,”他语气郑重,“是我认定一生一世的爱人!若此言有半字虚假,必遭天谴!” 冷卓慌忙捂住他的嘴,眼神交汇间,已诉尽千言万语的信任。 “还不快滚!”元承霄背过身,再听不下去,出声厉斥。 冷卓深深一揖:“主人保重。”随即与风若行相携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之外。 元承霄独自伫立良久,想到自己也曾像方才的风若行那般掏心掏肺地表白过,可郁千惆却从未给过回应。即便说着心甘情愿的话,也从不提“喜欢”二字,更别说一个“爱”字。 可那身体的反应,那双清亮眼眸中欲说还休的情意,又分明像在诉说着什么。若不是有心,又怎会甘愿付出?当初那少年是以怎样的倔强与他抗衡,又是在怎样的时刻终于卸下心防? 那么,到底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何要对他这般绝情? 难道……仅仅是为了报恩? 用一个月的时间,以身体为代价,偿还他数次相救之情? 元承霄越想心越沉,寒意漫遍全身。他眼眶发热,却猛地收住所有情绪,随手朝人群中一指:“今夜,你来。” 那少年面露惊惶,惴惴不安。 元承霄冷哼一声,负手转身而去。少年默默跟着,一路走进卧房。 室内再无旁人。少年始终垂着头,不敢抬眼。元承霄身形高大,此刻居高临下地注视他良久,很想从这人身上找到一点什么——哪怕是半点郁千惆的影子。可惜,一丝也无。 他不由攥紧拳,胸口那团火仍在灼烧,痛得他难以呼吸。 少年的手不停绞着衣角,半晌听不见动静,终于鼓足勇气颤声道:“主……主人,您要小的做什么,请吩咐。”话音未落,牙关已磕出声响。 元承霄猛地逼近,一把攥住他衣襟抬起他的脸。少年浑身一软,几乎瘫倒。 他却忽然笑了,嘴角微扬,随即松手冷声道:“给你半个时辰,把这里打扫干净。” 说罢,转身推门而去。 少年怔在原地,长长舒出一口气。 房间本就窗明几净,几乎纤尘不染。少年环顾四周,神情稍缓,却仍仔细整理起来。不料碰倒案边画筒,卷轴散落一地。他慌忙拾捡,又见桌底还遗有一幅,鬼使神差地展开——画中是一清冷少年,眉目如凝霜雪,姿容绝俗,虽年纪与他相仿,却自有种说不出的风骨,即便在这长东殿俊杰云集之地,也丝毫不逊半分。 正看得出神,元承霄已无声来到身旁,一把夺过画轴,反手将他掴倒在地。眼中怒火几乎要将人灼穿。 “谁准你动这幅画?!”声音寒如冰刃。 少年伏地战栗,不敢出声。 “从何处翻出来的?”元承霄厉声再问。 “是、是小的从桌底……无意捡到的……” 元承霄神色稍缓,转头凝视画中之人——那个他穷尽半生追寻,却决绝而去的身影。本欲尘封心底,偏偏天意弄人,又这般刺入眼帘。 他闭目,泪无声滑落。双手缓缓将画揉皱,握紧,内力微吐,整卷画顿时碎作纸屑,自指缝间簌簌飘落,铺了满地。 少年惊得屏住呼吸。 元承霄背过身,冷声令道:“来人,拖下去,鞭一百。” 少年顿时瘫软如泥。 房内只余元承霄一人,死寂如墨汁般浓稠。他缓步踱至案前,木然望着架上笔墨纸砚,片刻后,竟不由自主地执笔蘸墨,落纸勾画。那动作太过熟练,仿佛早已重复千百遍——不过寥寥数笔,一个清瘦少年的轮廓已跃然纸上。 门外忽传来禀报:“主人,那少年……未及百鞭,已气绝身亡。” 笔尖蓦地一顿,墨迹在画中人衣襟上晕开一点污痕。 “葬了。”他声线平稳,不起波澜。 脚步声远去。元承霄垂眸凝视画中初现的眉眼,忽想起当年刑架前那个身影。再无人有那般韧骨,究竟挨过多少鞭?他竟记不真切了。唯一刻进骨子里的,是那人纵然痛极,仍不闪不避的清冽目光,如寒星灼灼,将他半生都钉在了这场无望的执念里。 第3章 玄衣裹素心 西风渐起,秋意初临。一条羊肠小径蜿蜒于林间,两旁树木枝叶尚茂,却已有早黄的落叶随风飘旋,簌簌而下,几乎将路径覆没。 一老一少正沿小径疾奔,步履仓皇。老者约六十来岁,银须白发,身形却颇为矫健;少年十**岁模样,步伐虽乱,全仗年轻力壮才未落后。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更衬出四下紧迫。 然而二人脚步再快,也快不过身后追兵。十二骑人马转眼已至眼前,骏马长嘶,刀光映日,顷刻间将去路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刀疤汉子,厉声喝道:“贺瑞钦,看你还能往哪逃!交出《青囊经》,或可饶你不死!” 那老者——贺瑞钦,面上不见慌乱,反带几分茫然:“这位好汉所说,莫非是神医华佗所传的《青囊经》?老朽祖上虽曾提及此宝,却一直以为是江湖传说,难道世上真有此经?” “少装糊涂!”刀疤汉子冷笑,“姚某若无确切消息,何必远赴这苦寒之地寻你?” 贺瑞钦惶然摊手:“老朽若得如此神书,早该献与权贵,何至于年过花甲还得上山采药,身边更只带个说不了话的小徒?”说着看向身旁少年。 那少年眉目清秀,闻言连连点头,口中“啊啊”作声,双手急切比划——原是个哑巴。 刀疤大汉再无耐心周旋,厉声道:“既然你嘴硬,待我将你拿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话音未落,人已自马背上飞身而下,长刀破风,直劈贺瑞钦面门! 贺瑞钦一把推开身旁少年,侧身险险避过。那大汉看似粗莽,身手却极灵捷,刀势连绵不绝,如浪涛般一波紧接一波,顷刻间便将贺瑞钦完全罩于刀光之下,脱身不得。 贺瑞钦年事已高,又需分神护着少年,在对方猛烈的攻势下渐感不支。一个疏神,冰冷的刀锋已抵至喉前!他招式用老,退无可退,唯有闭目待死。 刀疤大汉习刀数十载,早已收放自如,当下劲力一敛,刀锋稳稳停在老者颈侧。其余手下也一拥而上,将刀架在少年颈上。大汉冷笑:“再不交出经书,我便先拿这小的开刀!” 贺瑞钦转头对少年叹道:“苦儿,原想救你,反倒累你……黄泉路上,莫要怨我。”那哑少年虽口不能言,却听得明白,眼中泪光闪烁,却仍坚定地摇了摇头,随即缓缓闭目,面无惧色。 “不识好歹!”大汉怒起,正要挥刀,忽见一道黑影如电掠至!剑光乍现,只听“铮”然数响,众人手中兵刃竟被齐齐荡开,一股雄浑劲道逼得他们连退数步才站定。 定睛看时,只见来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身形修长。额前碎发半掩眉眼,仅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他手中长剑看似平常,却在浑厚内力灌注下锋芒逼人,教人不敢直视。 刀疤大汉心头一凛,知是遇上高手,硬拼绝无胜算,却仍硬声问道:“阁下何人?何必插手这桩闲事?” 黑衣人声线低沉沙哑,似是刻意掩饰,答得简短至极:“走,或战。” 如此嚣张!大汉胸中怒焰翻涌,却更清楚方才那一剑的威力。环顾四周,见手下皆露怯意,当即收刀跃上马背,喝道:“走!”一行人如风卷残云,顷刻散去无踪。 贺瑞钦抱拳谢道:“谢谢这位侠士出手相救,敢问侠士姓甚名谁?他日相逢,也好让老夫报答一二。” 黑衣人只摇头不答话,忽然一个踉跄,全赖以剑驻地,才勉强维持住身形,不致就此倒下。 贺瑞钦乃当世名医,一眼看出了蹊跷:“你中了毒?”黑衣人露出的手掌指尖竟是微微泛着青色。 黑衣人微抬眼眸,像是被贺瑞钦敏锐的眼神惊到,却仍旧不答话。挣扎着站起,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林中迈去,背影瘦削而坚韧。 贺瑞钦遥遥喊道:“侠士留步,老夫或可解你身上之毒。” “不用,多谢。”黑衣人终于回了一句,声音依然嘶哑,夹杂着伤痛,已然去得很远。 贺瑞钦轻叹一声,对身旁少年道:“苦儿,我们也走吧。” 少年“啊啊”比划着,指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眼中忧色未散。贺瑞钦摇头:“此人毒已侵脉,心脉更损……可他执意不求人助,强留反是违逆其志。江湖中人,各有其劫啊。” 林深叶寂,光屑零落。 黑衣人踉跄前行,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毒势如蛰伏的蛇,终在他强运内力后反噬肺腑。他扶住一棵枯树,猛地咳出一口黑血,蒙面巾浸湿黏腻,腥气扑鼻。 他扯下面巾,露出一张清俊却惨白的脸。眉宇间霜雪未消,唇色已泛青紫。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低喃,苦笑。自逐出巫峡阁,远走边陲,原想斩断尘缘,可江湖如网,恩怨如锁,终是逃不过“龙见影”一役种下的因果。 数月前,他身中奇毒,本以内力压制延缓发作,却为护贺瑞钦一老一少,强催内力,如今毒入心脉,已是回天乏术。 可他拒绝救治——肉身再痛,怎及心狱煎熬? 京城那夜,“龙见影”的冷笑如冰锥刺骨:“郁千惆,你师门血案,不过是我父亲随手下的一步棋。” 七年前那番援手,何曾预料过会葬送全宗人性命? 真相如刀,剜心刻骨。他成了罪魁,却也是棋子。每念及此,恨不能自戕以谢师门。 而元承霄……那人眼中炽热,他何尝不懂?可师门鲜血未干,仇影未散,他怎敢贪恋片刻温情?更何况,元承霄与当年之事,亦有千丝万缕的牵扯。情与罪交织,成了他喉间最涩的苦酒。 恍惚间,他仿佛见师父执剑而立,怒斥:“千惆,你为何引狼入室!”转而幻影消散,化作元承霄深沉的眉眼,那人总爱在月下抚他鬓角,低声问:“你究竟要逃到何时?” “此生已尽……唯有来世……”郁千惆轻笑,泪却滑落。他缓缓瘫软在地,落叶覆身,如一场无声的葬仪。 就在意识涣散之际,一双手探向他鼻息。 正是去而复返的贺瑞钦与苦儿! 贺瑞钦伸手搭上郁千惆的腕脉,一触之下,脸色骤变——这毒非一日所中,而是经年累月,悄无声息地侵蚀肺腑! 全赖此人内力深厚,硬生生将毒性逼至胸腔一隅,以气血为牢笼,暂锁其蔓延。此法虽险,却也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然而一旦动用内力,牢笼即溃,毒性反噬,便是神仙难救。 贺瑞钦不敢迟疑,取来银针。待解开郁千惆上衣,二人皆是一怔——只见他胸膛之上,新旧伤痕交错,刀剑之痕、掌印之迹,如一幅无声的沙场图卷,诉说着他曾经历的惨烈与坚韧。 贺瑞钦凝神静气,银针入手如执星斗,手法快如电闪,连刺膻中、鸠尾等七处大穴,布下“七星锁毒阵”,暂缓毒性游走。心中却暗叹:此毒诡谲阴狠,下毒者非但要取命,更要教人受尽煎熬、无人可解。而这少年,明明可自保,却为救旁人甘愿破功赴死……他究竟背负了怎样的过往,才至于此? “师父……他……能活?”苦儿以指划地,字迹稚嫩。 贺瑞钦叹息:“毒可解,心难医。他求死之志,比毒更烈。” 话音未落,郁千惆忽地抽搐,唇间溢血,梦呓般喃喃:“承霄……放手……” 两日后,郁千惆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他曾出手相救的老者的面容。他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归于一片沉寂的灰烬,无波无澜。虽被救回性命,他却无半分欣喜,连一声“多谢”也吝于启齿,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一具空洞的躯壳。 贺瑞钦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只缓缓在床前的木凳上坐下,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语气平和得像在闲话家常:“小友既已醒来,老夫今日忽有闲情,想与你讲个故事。” 他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却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个少年,出身医药世家,天赋卓绝,年纪轻轻便医术超群,誉满一方。后来,他娶得一位贤淑美丽的妻子,不久又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家境殷实,夫妻恩爱,幼女绕膝,那日子,真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可或许是天妒圆满,一场无妄之灾骤然而至。一些自诩正义的江湖人,不知从何处听得谣言,认定少年家中藏有失传的医家至宝《青囊经》。他们明抢暗夺,纠缠不休……最终,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惨剧发生。数十名蒙面人闯入家中,见人就杀……一夜之间,家族上下三十余口,尽数罹难,血流成河。唯有那少年,被压在亲人尸骸之下,侥幸留下残命。” “自此,少年自世间‘消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但几十年来,他从未停止过寻找仇人。因为那夜的雨声、血水、亲人至死未能瞑目的双眼……无一日不在他梦中重现。这刻骨之痛,已融入血脉,成为纵入黄泉、踏碎九霄也无法磨灭的烙印。” 这般惨绝人寰的往事,被贺瑞钦以如此平缓的语调娓娓道来,反而更显沉重悲怆,字字诛心。 一旁的苦儿早已听得泪流满面,不住地用袖子擦拭。而郁千惆,那死水般的眼眸终是剧烈颤动起来。他望着眼前面容慈祥的老人,已然明白,这故事中的“少年”就是贺瑞钦本人。 那段血海深仇,本是至死不愿触碰的伤疤,此刻却被老人亲手揭开,为的是什么? 不过是为了告诉他——这世上,并非只有他一人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过去;也并非只有他一人,曾在绝望的深渊中挣扎求存。 郁千惆胸中暖流涌动,面上却愈发凄苦。泪水在眼眶中流转,他任由其无声滑落,不去擦拭。 良久,他才哑声开口:"前辈良苦用心,晚辈岂能不知?只是......前辈所言故事中,《青囊经》不过是件死物,正所谓怀璧其罪。而晚辈的师门之祸,却是因我一人而起!"话音未落,泪水已再次滚落,绝望之色愈深。 贺瑞钦温声道:"你也说了,怀璧其罪。若有人执意将你视作那块''璧'',你又如何能左右他人之心?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让璧碎玉难全。任敌人使尽手段,你仍需保有碧玉之心,虽脆犹烈!" 这番话如晨钟暮鼓,震得郁千惆心神俱颤。他反复咀嚼着"璧碎玉难全,虽脆犹烈"久字,恍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挣扎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前辈点拨!晚辈必永葆玉质之心,虽脆犹烈!" 贺瑞钦含笑颔首:“孺子可教。老夫见你资质非凡,不忍见你沉沦,望你今后无论遭遇何等困境,都不忘今日誓言。” “晚辈郁千惆,叩谢前辈。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老夫贺瑞钦。”他指向身旁少年,“这是苦儿,十多年前在山下所救。虽口不能言,却心地纯善。” 郁千惆朝苦儿微笑拱手,苦儿立时笑逐颜开,欣喜点头。 贺瑞钦神色转为凝重:“你体内之毒已用银针暂时压制,但需尽快寻得解药。更棘手的是,你为救我们强运内力,致使修为尽散……如今已与常人无异。” 郁千惆眸色一黯,随即舒展眉宇:“能活着已属万幸,不敢奢求其他。”比起师门那些屈死的冤魂,他确实幸运太多。 “你既失武功,行走江湖太过凶险。若是不嫌简陋,可在此暂住调养。” 郁千惆当即跪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这一拜,真心实意。 贺瑞钦连忙搀扶:“使不得,使不得……” 苦儿在一旁欢喜得连连鼓掌,拽着贺瑞钦的衣袖,眼中满是期盼。 贺瑞钦终是朗声笑道:“好,好!不想老夫晚年,还能收得你这般佳徒。” 郁千惆再度下拜。此刻迷雾散尽,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终于重新搏动——冰冷,却炽烈。 第4章 众生染浊世 这片隐匿于群山之间的茅草屋,虽只寥寥数隅,却坐落得恰到好处。四周山色凝翠,溪水绕户,鸟鸣清脆,天朗气清,确是一处洗心涤虑、颐养身心的世外桃源。 更妙的是,据贺瑞钦所言,这片竹林之外,他以九宫八卦之理布下了层层阵法。 此阵依自然地势而生,循环往复,门户迭出,不识其中玄妙者,纵然近在咫尺,也难窥路径,难怪贺瑞钦并不十分惧怕仇家寻来。 他们平日深居简出,日常用度却并不匮乏。时有镇守边关的将士,循着默契前来。士卒们偶患疑难杂症,便由知情人引路,前来求医于贺瑞钦。如此,这僻静居所,反倒无形中受到了将士们的翼护,外人更难探寻其踪。 若非为了采集深山中特有的稀有药材,贺瑞钦与苦儿极少远离此境。前次出行,便恰逢变故,幸得郁千惆出手相助。而郁千惆那不顾自身安危的侠义之举,也为他自已换来了生机与救赎。这正应了那句古话:救人,亦是救己。 郁千惆在此安心住下,数日间,不仅伤势渐愈,也将周遭的路径与阵法布局熟记于心。闲暇时,他便帮忙晾晒药材,仔细分门别类。见苦儿虽口不能言,却心地纯良、悟性颇高,郁千惆便随手教了他几式灵动的剑法以作防身。 两人年纪相仿,虽因苦儿无法言语,交谈间不免有些阻碍,但这并未影响一份真挚友谊的滋生。一教一学,相伴日常,竟让郁千惆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昔日师门之中,与诸位师兄弟一同练武、彼此切磋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这片宁静的竹林,暂时抚平了他心中的波澜。 这一日,郁千惆正与苦儿一同分拣药材,忽闻屋内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二人抬头,只见贺瑞钦急匆匆从屋里赶出,连声喊道:“有人来了!快,苦儿!” 苦儿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目光下意识转向郁千惆。贺瑞钦也同时看向他,神色间惊惧更甚:“千儿,你随苦儿先去避一避,我不唤你们,切莫出来。” 虽心中疑惑,郁千惆却毫不迟疑地任由苦儿牵着往屋后走去。二人钻进柴房,苦儿迅速伸手在锅底抹了一把灰,先在自己脸上胡乱涂了几道,又指向郁千惆的脸庞。 郁千惆会意点头——师父既让他跟随苦儿前来,必有深意。他静立不动,任由苦儿将锅灰抹满他的脸颊,又将他发髻扯散,遮住大半容貌,连双手也不忘涂黑。苦儿退后两步端详,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即也给自己如法炮制。一切妥当后,他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郁千惆保持安静,勿要外出。 待郁千惆郑重颔首,苦儿才轻手轻脚推开柴门,闪身而出,又将门仔细掩好。 郁千惆隐身于柴房角落,透过窗隙向外窥看。不过片刻,便见几名官兵模样的人抬着担架入院,口中嚷着:“贺先生,又要劳您费心!这人上吐下泻好几日,眼下都快起不来了。” 贺瑞钦上前诊脉,又翻看患者眼睑,蹙眉道:“怎么拖到这般地步才送来?”随即唤来苦儿,吩咐了几味药材,令他速去煎煮。 一旁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正是引路人郑前——望着苦儿的背影笑道:“这哑巴模样是丑了些,手脚倒勤快。” 贺瑞钦随口附和着笑了两声。郑前又压低嗓音问:“贺先生,那两味药……可还有存货?” “有,有,老夫这就去取。”贺瑞钦转身入内,不多时捧着个油纸包出来,递过去时低声道,“此药终是伤身,不可常用。” 郑前讪讪一笑:“那群刀口舔血的人,哪个顾得上明日?能快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贺瑞钦摇头轻叹,不再多言。 “对了,这是这个月的粮油米面。”郑前吩咐一个大个子士兵送去柴房。贺瑞钦忙道:“不敢劳烦官爷,等下让苦儿拿进去就行。” “没事没事……”大个子挟起一袋米扛在肩上,手中提了油与面就往里走,这可将贺瑞钦急坏了,又不敢明面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大个子很快进入柴房。 好在郁千惆远远听到他们的话,早有准备,快速的闪身躲进门背后的一堆干草堆中,大气都不敢出。大个子乃是个粗人,哪里想得到这柴房中还藏着人,进门将东西放下就走,瞧都没瞧一眼。 看见大个子啥事也没有的自柴房中走出,贺瑞钦这才松了口气。 郑前又嘿嘿笑道:“劳烦贺先生多多准备些药,三日后郑某再来取,管多不管少!” 贺瑞钦吃了一惊:“三日?这药用得也太快了些,会死人的!” 郑前道:“先生放心,此次让你准备的药另有用处……”他转眼一瞧四下里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是用来进献的。” 进献?难道是有大人物来不成?郑前语声虽低,郁千惆还是听清了,暗自揣测。 尔后郑前又不停的东拉西扯,直到苦儿熬了一碗药出来,先给伤者服下。贺瑞钦又给多配了几幅让郑前带回去,说三日后再来复诊。 一行人抬着伤者很快走了。 官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柴房内的郁千惆这才缓缓走出。他望向贺瑞钦,眼中满是困惑:“师父,为何要我们躲藏至此,还将脸涂黑?” 贺瑞钦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轻声道:“过段时间,你自会明白。” 郁千惆思绪飞转,联想到近日所见所闻,试探着问:“是因为他们兵力不足,会强征壮丁充军吗?” 贺瑞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徒弟如此敏锐,随即叹道:“远不止如此。”他目光扫过一旁的苦儿,语气沉重:“苦儿心思单纯,而你太过聪明,这事瞒不过你。” 郁千惆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锅灰的双手,黯然道:“苦儿只是尚未被这污浊世事侵蚀,而我...早已千疮百孔。” 贺瑞钦缓缓道:“军营之中,皆是男儿,常年征战在外,一年乃至几年都见不到家人一次,人事如何解决?苦儿眉清目秀,而你更是生得这般俊,难免被人相中……” 贺瑞钦说得略含蓄,郁千惆仍能自只言片语中悟到其中含意,不免愣了一会儿,方谢道:“难为师傅为我们考虑如此周到!” “以后你们需加倍小心,一旦落入军营,将永无天日!”贺瑞钦的警告并非危言耸听。在权力失衡的环境下,容貌出众者往往首当其冲成为受害者。这不仅关乎身体的安全,更关乎人格的尊严。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郁千惆望向远方,思绪万千。战争不仅带来死亡,更扭曲着生者的人性。在这混乱的世道中,贺瑞钦的茅屋仿佛成了最后的避风港。 然而,完全的避世并非长久之计。贺瑞钦清楚,总有一天,两个年轻人需要面对外面的世界。 郁千惆的聪慧让他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这个徒弟有能力在乱世中生存;担忧的是,聪明人往往更容易看清世间的黑暗,从而陷入绝望。 “只愿这世间再无战乱,让百姓免于流离,让尊严不再需要隐藏在黑灰之下。”郁千惆心中默念。这不仅是他的愿望,也是无数乱世中人的共同期盼。 暮色渐沉,苦儿轻轻拉扯郁千惆的衣袖,指向不远处的小河,示意该去洗净脸上的黑灰了。郁千惆却微微摇头:“今日就让它留着吧。” 有些污迹易于清洗,有些耻辱却需用一生去涤净。而真正的尊严,源于即使涂黑面容,也依然保持内心的洁白。 长东殿外,人声鼎沸,应试者排起的长龙蜿蜒至山阶尽头。元承霄独立高楼,俯视着脚下喧嚣的人群,目光如深潭静水,不起微澜。 新一批弟子的选拔极为严苛,须得容貌与资质并重。饶是如此,仍有千百人不远千里而来,其中不乏父母携幼子同至,谀词讨好,只为叩开这武林圣地之门。 然而这片喧嚣,却暖不透他心中半分。 他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庞,试图从中寻找一丝熟悉的痕迹——那个人的痕迹。可每一张脸,都不是他。四年来,他广收门徒,何尝不是在重复一种无望的寻觅?仿佛只要这殿中添一张新面孔,就能稀释一分那蚀骨的寂寥。可他深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个人,那个曾让他愿倾尽所有去挽留的人,早已将他摒弃于生命之外,踪迹全无。 “承霄,这一批苗子,确比往年出色不少。”林佑在一旁谨慎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元承霄并未回头,声音淡漠得听不出情绪:“京城方面,近日可有异动?” “暂无确切消息。‘龙见影’行事愈发隐秘,如同鬼魅。” “加紧培植人手,速度仍需更快。”元承霄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栏杆上叩击,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们慢一步,将来便多一分被动。” 林佑迟疑片刻,低声道:“你……仍在担忧他?” “龙见影……”元承霄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寒的锐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此人精于算计,深藏不露。昔日是我小觑了他,才着了他的道,若非千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喉间一哽,如同最隐秘的伤疤被骤然揭开,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收声,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再开口时,已恢复平日的冷硬,“总之,敌暗我明,唯有早作绸缪,防患于未然。” 林佑心下暗叹,郁千惆这个名字,已成为长东殿不能言说的禁忌,唯有元承霄自己偶尔失言时,才会泄露出那不曾愈合的伤口。 历经数日严苛选拔,上千人中仅余三十人立于大殿。这些年轻人虽难掩激动,却在见到主座上的元承霄时,都不由怔住——他脸上戴着的,并非传闻中俊美无俦的容颜,而是一张丑陋如钟馗的人皮面具。 惊愕、失望、疑惑,在年轻的脸上一一闪现。元承霄冷眼扫过,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心下冷笑,这面具曾是他为接近郁千惆而备,如今倒成了试炼人心的利器。 忽然,他目光在其中一人发间停驻——那系着一根蔚蓝色发带的少年,站在人群中央。这颜色,与郁千惆离去那日所系的一模一样。 元承霄倏然起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重影掠过,待定睛看时,他已回到座上,手中多了一根发带。而殿中那少年,发丝已然散落。 元承霄将发带举至眼前,绸面映着烛光,泛起泠泠冷泽。这蓝色刺得他心口一痛,恍又见那人转身离去时发带飘扬的模样。 “自今日起,”他声寒如冰,“长东殿内,禁系此色。” 话音未落,掌心内力微吐。但闻细微裂帛声起,那发带竟寸寸碎裂,化作齑粉,自他指缝簌簌飘落,如一场无声的蓝雪。 喧嚣宴席,人心各异。面具之上是权谋较量,面具之下是难以愈合的深情。 为庆贺新晋弟子及促其融入,林佑再度于长东殿设宴。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乐音缭绕不绝于耳。众人皆沉浸于这片喧嚣之中,唯主座上的元承霄静默不语,面前佳肴未曾动过一口,仿佛周遭的热闹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宴至中酣,林佑轻击双掌,乐声渐息。只见一列少年鱼贯而入,个个唇红齿白,容姿出众,衣衫华美,宛如画中之人。林佑倾身至元承霄侧,低声言道:“这些少年,乃是各方势力的一点心意。承霄,纵不情愿,也需略作表示,顾全大局。至少挑一人,余者便可赏予下属。” 元承霄闻言,只冷冷一哼:“庸脂俗粉。”声若寒冰。他心下明镜一般,此举关乎与各方势力的联络维系,尤其“龙见影”虎视眈眈,此刻绝不能示弱。他目光扫过那些少年俊秀的面庞,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片荒漠般的寂寥。 林佑观其神色,心下腹诽:是了,在你元承霄眼中,除却郁千惆,世上何人能入你眼?不过皆是庸脂俗粉罢了! 第5章 深霄梦里人 只见元承霄倏然起身,缓步踱至场中。他此次未戴那丑陋的钟馗面具,而是换上了与郁千惆初识时那副仅露唇眼的诡异面具。面具遮挡了他的容貌,却使得那双深邃眼眸中射出的目光,愈发锐利如刀,扫视之间,竟让那些原本训练有素的少年心生寒意,连大气也不敢喘。 他从左至右,将每个少年都细细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几张略显清冷倔强的脸上略有停留,终究还是移开。旋即,他背转身去,沉声道:“尔等之中,谁愿跟随本座?” “我愿意!”少年们显然受过严训,异口同声,应答整齐划一。 元承霄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莫要急于应答。跟随本座,步步杀机,很可能不得善终。” “死”字一出,少年们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难以抑制地浮现惊恐之色,彼此张望,窃窃私语起来。元承霄缓缓转身,冰冷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惊慌的脸,嘴角扬起的弧度残酷而讥诮。 “难怪那郁公子会离开你!” 这句石破天惊的诘问——如同冰锥刺破喧嚣的大厅时,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血液都似被这句话冻住,目光骇然地投向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间却镌刻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他站在那里,坦然承受着来自主座方向那几乎凝为实质的杀意,竟无半分畏缩。那姿态,那眼神,依稀让在场一些老人恍惚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敢于直面魔君、风骨铮铮的郁公子的影子。 高座之上,元承霄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而冰冷。那张银质面具似乎再也隔绝不住他眼底翻涌的血色,他缓缓起身,身形如鬼魅般逼至少年面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你是迫不及待想死?” 森寒的杀意如潮水般将少年淹没,但他反而挺直了脊梁,声音更加洪亮,如同掷地有声的玉石:“难道不是吗?你翻云覆雨,雄霸一时,自以为将所有人的性命玩弄于孤掌之间,何曾考虑过他人感受!但郁公子却面慈心善,悲天悯人,绝不会如你这般轻易决断他人生死!” 这番话,字字如刀,完完全全杵逆了元承霄的威严,却也好似最锋利的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角落。面具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连带着出口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难以自抑的沙哑:“好……好,很好,就你了!” 他不再看厅内噤若寒蝉的众人,袍袖一拂,吩咐身旁的心腹林佑处理后续事宜。下一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元承霄已拽着那少年的手臂,身影微动,如一阵疾风掠过,大厅之内已再无两人踪影。 后山,幽静的凉亭。 元承霄骤然松手,少年踉跄一步站稳。月光透过亭檐,洒在元承霄的面具上,反射出冷硬的光。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刀锋,直直钉在少年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迫: “你见过他?” 少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眼神微有闪烁,迟疑道:“没……没有,只是听闻过郁公子的事迹。” 刹那间,元承霄眼中那点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望之火,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与失落。他仿佛瞬间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不再看那少年,而是转向亭外沉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那声音里浸透了三个月来无处宣泄的刻骨相思:“他离开……已有三月了……” 这句近乎叹息的独白,褪去了魔君所有的霸道与冷酷,只剩下一个寻不回所爱之人的男人的脆弱与无助。少年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惊讶,他似乎被元承霄这一刻流露的真情所震动,那坚毅的神情软化了些许,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既时时念他,想他,为何不去寻他?” “寻?”元承霄的语气中透出一股深彻骨髓的萧瑟。他不愿承认,这天下虽大,却也有他元承霄力所不及之事。郁千惆若真心想躲,便是掘地三尺,也难觅踪迹。“他决意离去,我是定然找不到的。若非如此,当年我又何须……整整寻他三年?”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面对这个陌生甚至冒犯了他的少年,一个连名字都未知的愣头青,他竟然毫无防备地敞开了心扉,将那份深藏的痛苦、彷徨与无力,坦然流露。或许,只是因为少年那不畏强权、直言敢谏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那道永不屈服的青衣身影,在那久远的过去,也曾如此鲜明地闯入他冰冷的世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月色如水,凉亭中的对话却比夜风更寒。 “那也不应该任意妄为,这绝不是郁公子想看到的,你是想逼他出来吗?”少年脱口而出。 “除了这个,我似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元承霄的语声里浸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与无奈,这与他平素杀伐果断、翻云覆雨的形象判若两人。他仿佛一个在迷宫中彻底迷失方向的孩子,只能用最笨拙、甚至是最具破坏性的方式,试图引起那束唯一能指引他的光的注意 。 “他为什么要离开,难道不是你随意杀人在先?”少年的追问,像一把盐,撒在元承霄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他就是我的光,我又怎能在这光面前故意制造黑暗?”元承霄喃喃,像是在回答少年,又像是在拷问自己的灵魂,“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他不辞而别……”他蓦然转身,负手而立,目光投向漆黑无垠的远方。那个背影,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魔君,只剩下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孤寂与无穷无尽的凄凉 。 少年莫晓兮怔住了,眼前这个为情所困、脆弱无助的男人,与他听闻中那个冷酷无情的元承霄,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 情之一字,果真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甚至摧毁一个人吗? 寂静被一声遥远的呼唤打破——“承霄”。仅仅两个字,元承霄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落寞瞬间收敛,他挺拔的身影如同瞬间绷紧的弓弦,跨前一步,沉声回应:“在这。”情绪转换之快,显露出他极强的自控力,也暗示着来人所报必非寻常 。 来人正是名医费离,元承霄的生死兄弟。他相貌平凡,却自带一种温谦恭良的书生之气,与这血腥江湖格格不入。身后跟着的则是心腹林佑。两人联袂深夜至此,元承霄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发生了什么事?” 林佑先是谨慎地看了一眼莫晓兮,示意他退下。待少年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费离才难掩激动地接话,声音都带着微颤:“据兄弟们线报,三十年前闻名江湖的《青囊经》近日重现于边陲一带……” 《青囊经》!那本据传是神医华佗所著,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医典?饶是元承霄,心中也不由一震。但他表面仍不动声色,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无所谓:“那又如何?” 林佑紧接着补充的关键信息,瞬间点燃了空气:“据闻那龙见影也出动了人马去找寻!” “龙见影”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中了元承霄。他转眼看向费离,从这位一向平静温和的兄弟脸上,看到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渴望。作为一名醉心医道的大夫,面对《青囊经》这等传说中的圣典,其吸引力不亚于武学秘籍之于绝世高手。费离定然是极想亲眼见证,甚至一窥那惊世骇俗的医术奥妙 。 刹那间,诸多念头在元承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费离的渴望,兄弟的情谊,这都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龙见影想要!这个屡次将郁千惆置于险境,甚至曾让郁千惆为救他们而不得不虚与委蛇、献上一吻的宿敌!想到那一刻,元承霄心中那根名为“嫉妒”和“愤怒”的刺就狠狠扎下。他的千惆,除了他,谁都不能碰,谁碰,谁就该死!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瞬间让元承霄下定了决心。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霸道的笑意,对费离说道:“既然阿离喜欢,去抢了来又何妨!”语气轻松得如同要去取一件寻常物件。更何况,能破坏龙见影的计划,这本就是一件快事。 “兄弟一场,何需言谢!”他阻止了费离的道谢,目光投向边陲方向,斩钉截铁,“反正我也无事,这回我亲自出马!” 启程当日,费离见元承霄执意带上初出茅庐的莫晓兮,终是忍不住问道:“此行凶险,为何要带一个新人?” 元承霄侧眸扫过一旁局促的少年,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轻飘飘掷出两字:“暖床。” 费离霎时噎住,而莫晓兮耳根通红,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仿佛被这直白的羞辱灼伤。 然而当夜宿在客栈,元承霄却与白日判若两人。他径自占据床榻,冷眼指着地面:“你睡这里。”莫晓兮蜷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辗转难眠。次日清晨,他眼下泛着青黑,脚步虚浮。 费离见状,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他大约已在脑中勾勒出一场香艳夜话,却不知莫晓兮连半分暖意都未曾沾染。 元承霄并非真心贪恋美色,他之所以将莫晓兮带在身边,实因这少年身上有种令他心悸的熟悉感。莫晓兮直言不讳的胆魄、眉宇间不屈的坚毅,甚至偶尔流露的悲悯,皆与郁千惆如出一辙。每当少年开口,元承霄总会恍惚一瞬,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决然离去的身影。 更深处,是一种近乎幼稚的报复心。元承霄暗想:“郁千惆,你看,离了你,我元承霄照样有人趋之若鹜!”他刻意营造与莫晓兮的暧昧,不过是想借江湖流言传话——若郁千惆听闻后能因嫉妒现身,哪怕是指着鼻子斥他荒唐,也好过这三月杳无音信的死寂。 然而长夜漫漫,唯有冷月相伴。元承霄凝视窗外时,总会不自觉摩挲怀中发带,那是郁千惆遗落的旧物。他想起少年质问“为何不去寻他”时,自己那句“找不到”背后的无力。如今以莫晓兮为饵,看似主动,实则是他穷途末路时最笨拙的试探。 这场“暖床”闹剧,终是元承霄一个人的独角戏。更讽刺的是,他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地上冰冷的被褥与榻上的孤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世间再无一人能如郁千惆般,让他心甘情愿敛去锋芒,温柔相待。 他带莫晓兮同行,不过是在寂寞的江湖中,试图抓住一缕相似的回声,却忘了回声终究虚妄。 第6章 孤身只影 三日后,郑前果然如约而至,郑重邀请贺瑞钦赴宴,说是万将军为答谢他数年医治将士之恩,特设宴款待,请贺先生务必于傍晚准时前往。 郁千惆听闻“万将军”三字,心头骤然一紧——莫非真是他相识的万岩将军?边陲苦寒之地,何以劳驾将军亲临?莫非军情紧急,战事将起?他暗叹一声,只盼莫要如此。毕竟烽火一燃,人命便如草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终受苦的仍是黎民百姓。这念头如冰锥刺入胸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将军亲设宴席,贺瑞钦自然推辞不得。临近黄昏,他仔细叮嘱两个徒弟好生待在屋内,切莫四处走动,以免招惹官兵,平添麻烦。 贺瑞钦方才离去,苦儿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郁千惆要出门,眼中雀跃如星火闪烁。 郁千惆心知少年天性烂漫,师傅不在便想下山嬉游,本是常情。苦儿执意要他同行,他起初不愿——心中似被巨石压着,郁结难解,只愿独处舔舐伤痕,避开尘世喧嚣。 奈何经不住苦儿软磨硬泡,又担心这少年下山后因语言不通受人欺侮,终究还是决定一同前往。“或许人间的烟火气,能暂掩心底的荒凉。” 他自嘲地想,脚步却已不由自主地随苦儿迈出。 山下平安镇虽是边陲之地,却是方圆几十里内唯一人烟稠密之处。 不知今日是何节日,镇上格外热闹,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郁千惆无意间抬头,但见夜空如洗,皓月当空,清辉遍洒,四野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景致清幽绝俗。他猛然惊觉——今夕何夕,竟是中秋! 月圆月缺,周而复始,而人世已几多变迁。师门众人再也无缘得见这清明月色,转眼已是四年。 “这一切悲剧的根源,究竟是元承霄的霸道,龙见影的阴谋,还是自己的过错?” 他攥紧袖口,指尖陷入掌心,刺痛却不及心口万分。 往事如潮水翻涌:师傅临终前的托付、师弟们惊恐的眼神、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若我当年未识龙见影,师门可会免于劫难?若我未对元承霄妥协,可会少牵连无辜?” 月光如水,照见他心底最深的挣扎,却照不亮答案。 茫然四顾,他只觉天地苍茫,唯余孤影,竟不知何处是归宿。苦儿兴奋地指着杂耍艺人,他却恍惚看见师门覆灭那夜的火光;人群中传来团圆的笑语,他却听见师尊那句“活下去”如雷贯耳。“团圆之夜,我却连亡魂的归处都寻不见……” 他神思恍惚,由着苦儿牵引前行,全然不顾去向,彻底沉溺在痛楚的回忆中。 直到周遭吆喝声、划拳声与醉汉的调笑声浪潮般涌来,郁千惆才从绵长的痛苦忆念中恍然惊醒。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与苦儿竟已置身于一间喧闹的边陲酒肆。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与汗渍、油烟混杂的气味,昏暗的油灯下,人影晃动,声浪嘈杂 。 他原以为苦儿是少年心性贪杯,目光转向身旁,却见苦儿压根没看酒菜,一双眼睛亮得灼人,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顺着那视线望去,郁千惆看见了一位正在酒肆中为客人沽酒的姑娘。 那姑娘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掩不住婀娜高挑的身段。如云秀发只简单绾起,插着一根木簪,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掩不住的秀丽气质,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宛如风沙中倔强绽放的一朵野花 。 郁千惆顿时明了,心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愁苦,此刻也被这少年情窦初开的憨态冲淡了几分,不由哑然失笑,暗叹一句:“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而,这抹笑意尚未抵达眼底,便迅速冻结、消散。郁千惆终究不是苦儿这般不谙世事的少年,他迅速环顾四周,只一眼,心便直往下沉。 这酒肆看似寻常,与任何边陲小镇的聚集地无异 ,但落在郁千惆这等经历过江湖风波的人眼中,却是暗流汹涌。那些分散各桌的酒客,虽故作寻常,或赤膊划拳,或低头独饮,但个个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举手投足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干练与警惕。 他们看似互不相干,实则气机隐隐相连,偶尔交汇的目光,如同兵刃相击,在空中进行着一场无声却锋芒毕露的交锋 。 这绝非寻常乡民或行脚商队应有的气象。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郁千惆:这些身手不凡的江湖人物,为何会突然齐聚在这苦寒边陲?难道与万岩将军的到来有所关联?他们……会认出自己吗?尽管他一路上昼伏夜出,甚至以布蒙面,就是不愿被故人寻到,尤其是元承霄与龙见影。 他也深知,在人多眼杂处刻意遮掩反而惹眼,故此下山前,他与苦儿都解散了头发,任其凌乱披散,遮去大半面容,又换上宽大破旧的衣物,形同乞丐,力求不引人注意 。 “此地不宜久留!” 郁千惆心中警铃大作。他暗中扯了扯苦儿的衣袖,指尖在油腻的桌面上迅速写下一个“走”字。 苦儿从对那姑娘的痴望中被拉回神,脸上满是疑惑与浓浓的不舍,眼神还黏在姑娘身上。 郁千惆不欲多言,正欲强行拉他离开这是非之地,一声格外刺耳的调笑却猛地炸响: “小娘子,别急着走啊!陪爷再喝一杯!”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醉醺醺的大汉摇摇晃晃地起身,拦住了那沽酒姑娘的去路,脏手肆无忌惮地朝姑娘脸上摸去。 姑娘吓得脸色煞白,娇躯微颤,连连后退,眼中已噙满了惊恐的泪花,如同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 苦儿的身子瞬间僵住,猛地甩开郁千惆的手。他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目中不再是少年的羞涩,而是喷薄欲出的怒火,死死盯住那醉酒大汉,仿佛下一瞬就要扑上去拼命。 掌柜的踉跄着挡在姑娘身前,枯瘦的身躯像一道脆弱的屏障。那姑娘慌忙躲到他背后,口中发出急促却沉闷的“呜呜”声。郁千惆心头一震——这姑娘,竟和苦儿一样,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掌柜的勉强挤着笑,对那魁梧大汉连连作揖:“客官高抬贵手!这丫头就是个乡下哑女,粗鄙不堪,实在不值当您动怒……” 大汉闻言非但不住手,反而狞笑一声:“哑巴?正好!清净!” 话音未落,他手臂随意一振,掌柜的便如断线风筝般被掼了出去,重重摔在桌角,立时痛得蜷缩起来,再爬不起身。 四周酒客依旧无人出声,冷漠的视线里甚至掺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郁千惆暗叹一声,心知此刻已无法轻易脱身。苦儿那点微末功夫,在这明显练过硬功的大汉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心中焦急,正思忖对策,苦儿却已如他所料,猛地冲上前去——那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单薄的身躯,竟带着不容侵犯的决绝,牢牢护在哑女面前。 “哪来的小乞丐,滚开!” 大汉怒目圆睁,出手如电,也没看清用的什么手法,便已揪住苦儿衣襟,随手一甩。苦儿应声飞出,撞翻条凳,额角瞬间见了红,脸上更是青紫一片。 大汉看也不看倒地呻吟的苦儿,依旧带着令人作呕的痴笑,再度朝那瑟瑟发抖的哑女逼近。 郁千惆见苦儿又一次挣扎着爬起,用那单薄的身躯死死护在哑女面前,心头顿时揪紧。四下环顾,满堂酒客依旧冷眼旁观,竟无一人愿施援手。照此情形,苦儿怕是真要赔上性命! 电光石火间,他眸光一闪,已有计较。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大汉身上,他悄然退至后院,一眼便瞥见柴房旁那桶馊水。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感,他将半桶酸臭扑鼻的潲水猛地浇在自己身上,又抓起一坛烈酒,仰头灌下一大口,余下的尽数泼洒在衣衫之上。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直冲脑门,他几乎窒息,连忙屏住呼吸,才勉强稳住身形。 手提空酒坛,他假作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闯回大堂,同时扯着嗓子,含混不清地高声吟诵:“君王之于越也,医起死人……而肉白骨。青囊出世,或可避天!” 这含糊不清的醉话,因了“青囊”二字,犹如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满座皆是耳聪目明的武林人士,岂会不知这传说中的医家圣典?就连那正欲对哑女用强的莽汉,也骤然停步,惊疑不定地扭头望来。 然而,郁千惆身上那混合了腐馊与酒气的冲天臭味,熏得众人头晕眼花,纷纷以袖掩鼻,皱眉退避,无一人敢上前。这也正是郁千惆想要的结果——他内力全失,若被近身试探,立刻便会露馅。唯有以此污秽为屏障,保持距离,方能虚张声势,周旋其间。 “哪来的臭叫化子,在此胡言乱语!”有人捏着鼻子,远远喝道。 郁千惆佯装醉眼迷离,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实则大半顺着下巴流下。他摇晃着脑袋,嗤之以鼻:“嘿!绝世名篇现世,连朝廷都秘密派出人马找寻,你们这帮人却还在此地争强斗狠,真是可笑!” “朝廷?你如何得知?”此言一出,众人神色更显惊疑。 郁千惆翻了个白眼,语气满是不屑与嘲弄:“这普天之下,何类人最多?自然是咱们这些叫化子!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他故意将“咱们”二字咬得极重。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动。当今天下,若论耳目之广、人数之众,确实首推那由乞丐组成的“神乞门”。此门原名丐帮,后来新任门主嫌其名不雅,改为“神乞门”,意在彰显其虽处江湖之远,却亦有神通广大之处。其弟子遍布市井乡野,消息之灵通,连“长东殿”那般的情报巨头有时也难企及。只是门人多作邋遢装扮,不喜张扬身份,常为人所忽视。若这醉醺醺的“乞丐”真是神乞门人,知晓些朝廷动向的秘辛,倒也并非不可能。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聚焦于郁千惆身上,原先的鄙夷与厌恶,此刻已大半被惊疑、贪婪与审视所取代。场中焦点,瞬间从那受辱的哑女,转移到了这个突然出现、满身恶臭的“醉丐”口中那石破天惊的消息之上。 第7章 云烟未散 眼见满堂江湖客皆被“青囊经”与朝廷动向吸引,郁千惆知时机已至。他强压翻涌的心绪,刻意压低嗓音,让声线带着饱经世事的沙哑: “诸位可还记得,数年前巫峡阁因所谓‘宝藏’被灭门一事?”他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神色各异,才继续道,“哼,哪有什么宝藏!那不过是朝廷见江湖太平日久,生怕武林势力坐大,精心设下的毒计——假借宝藏之名,诱使各派自相残杀!” 说到此处,郁千惆只觉胸口如被利刃贯穿。那些血色的记忆汹涌而来:师尊临终前的托付、师弟们惊恐的眼神、自己跪在废墟中的绝望……如今却要亲口将这彻骨之痛,化作轻飘飘的“江湖秘闻”公之于众。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刺痛维持清醒,声音却稳如磐石: “皇帝要的,就是江湖永无宁日。唯有各派争斗不休,朝廷才能高枕无忧!” 堂内顿时哗然。巫峡阁惨案本就因郁千惆与元承霄的牵扯而传闻甚广,不知演变成多少版本。只不过当事人一个孤高狂傲不屑解释半句,一个清者自清只作云烟散去,由得江湖中人乱嚼舌根,沦为说书人口中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话又说回来,就算两人解释,在众人耳中,也是万万听不进的。 此刻被这“乞丐”以朝廷阴谋重新诠释,如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浪。众人交头接耳,目光闪烁——若此事为真,江湖格局恐将天翻地覆! 而郁千惆立于喧嚣中央,任由往事如盐,反复浸渍着心上从未愈合的伤。为救苦儿,他不得不将最深的痛楚,炼作了最利的刃。 眼见众人已被“朝廷阴谋”之说搅得心神不宁,郁千惆趁机又添一把火,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铁钉凿入众人耳中: “若是不信,诸位何不去军营附近探探风声?近日是否有‘大人物’驾临,一问便知!” 角落里立刻有人低声附和:“确…确实听闻,有位姓万的将军前日已到。” “哼!”郁千惆冷笑一声,目光如电扫过全场,“那万岩此番前来,明为戍边,实则为夺《青囊经》!尔等若再如一盘散沙,只顾内斗——”他声音陡然转厉,“待经书落入朝廷之手,莫说分一杯羹,只怕整个江湖都将成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他一面慷慨陈词,一面用余光瞥向墙角——只见那哑女已搀起苦儿,少年却仍怔怔望着自己,满脸惊愕。郁千惆心中焦灼:“这痴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幸而哑女机敏,连扯苦儿衣袖,又飞快比划几个手势。苦儿终于醒悟,咬牙点头,二人借着人群遮掩,悄然后退,闪入后院阴影中。 郁千惆心头巨石落地,当即仰头灌尽残酒,纵声长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袍袖一拂,踉跄转身。满堂高手竟无一人阻拦——既被他惊世之言震慑,更被那冲天恶臭逼退,只得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夜幕中。 一出酒肆,郁千惆即刻发足狂奔。夜风刮过肌肤,却刮不散附骨之疽般的腐臭。他循水声疾驰数里,终见一道银练似的小溪,当即扑跪岸边,腹中翻江倒海,呕得昏天黑地。待胃囊空尽,又纵身跃入冰寒溪水,疯魔般搓洗全身,连指甲缝都用河泥反复抠挖,直至皮肤泛红破皮,才勉强觉着秽气尽褪。 湿衣重披上身时,夜风如刀,剐得他浑身剧颤。寒意勾动体内隐毒,肺腑间陡然掀起绞裂之痛,似有无形之手攥住五脏狠狠揉捏。他眼前一黑瘫软在地,冷汗顷刻浸透残衫。冷、痛、倦三股恶力交攻之下,意识如风中残烛,终被无边黑暗吞噬。 颠簸之中,郁千惆自一场纠缠的噩梦里挣脱。梦中,元承霄凄厉的质问与摇晃他肩膀的触感,真实得令人窒息。他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这才惊觉自己正身处一辆行驶的马车内,身体的晃动原是来自车行不稳。 视线甫一清晰,他便对上了一双正细细打量他的妙目——竟是酒肆中那位“哑巴姑娘”!郁千惆心头微凛,脱口问道:“是你?苦儿何在?” 那“姑娘”只是静静看着他,并未答话。郁千惆立刻想起对方是“哑巴”,暗嘲自己睡糊涂了。不料,对方却冷冷开口,声音低沉粗犷,分明是男子声线:“你就是郁千惆?” 这一声,如同冰水浇头,让郁千惆瞬间清醒,惊愕得一时语塞。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秀丽绝伦的脸,再听着这截然不同的嗓音,反差之大,令人难以置信。“你……你究竟是男是女?”他难得地有些语无伦次。 “哑巴姑娘”——或者说,易容者——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竟也如春花绽放,瑰丽难言,偏偏配着那低沉的嗓音,更显诡异:“你猜。” 郁千惆定了定神,思绪电转,目光锐利地扫过对方喉间与身形细节,心中已然明了。他沉声道:“容貌可以假扮,举止也能模仿,唯有声音最难完美伪装,所以你选择装成哑巴,倒也聪明。却不知阁下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避祸,还是……有所图谋?” 此刻应该称之为少年的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赞赏,抚掌笑道:“江湖皆传郁千惆智计超群,却远不及其绝世容颜为人津津乐道。往日我只当是夸大其词,如今看来,这两样都难分轩轾!” 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持续颠簸,车厢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郁千惆默然不语,心中五味杂陈。他竭力隐藏的身份,竟被眼前这身份神秘的少年一眼识破。此刻敌友未辨,前路不明,自己内力尽失,一举一动皆在对方掌控之下,宛若困兽,该如何自处? "我姓沐,沐晚。"少年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举手投足间仍是女儿家的娇柔姿态,可发出的却是低沉的男儿嗓音,这极致的矛盾让郁千惆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忍不住道:"此刻并无外人,你大可不必再作此态了。" 沐晚闻言,唇角牵起一抹笑意,那笑里却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无奈:"习惯了。换作是你,装了整整十年,还能轻易改回来么?" 十年?郁千惆心中再次掀起波澜。要以截然相反的身份生活十年,这需要何等的毅力,又背负着怎样深重的缘由?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敬意。 沐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神色变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悄然将视线转向车窗外,将广袤的天地收入眼底,也借此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真实心绪。 窗外,远山如黛,天地辽阔,而车厢内,两个各自藏着秘密的人,在这短暂的同行中,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苦儿在晨光与鸟鸣中醒来,后颈传来一阵钝痛。他发现自己竟背靠着一棵大树的枝干,险些从树上跌落。揉了揉发痛的脖颈,他茫然四顾——昨夜还与他在一起的哑巴姑娘已不见踪影,连郁千惆也不知所踪!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急忙滑下树,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回想昨夜,郁千惆为了救他,不惜在众人面前故作疯癫,吸引所有注意;那位机灵的哑巴姑娘则示意他先离开,说这样郁师兄才能安心脱身。他信了,本想带姑娘回自己那处隐蔽的居所暂避,谁知刚离开酒肆不远,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必须回酒肆看看!"苦儿抹了把泪,拔腿就往回跑。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回酒肆时,只见大门虚掩,里头空无一人。昨夜的喧嚣仿佛一场梦,桌椅凌乱,却再无半个人影。哑巴姑娘不见了,郁师兄也音讯全无。苦儿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酒肆中央,恐惧和自责像潮水般涌来。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越想越怕,终于忍不住蹲在路边,把脸埋在膝盖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正午的日头晒得他发晕,哭声却愈发悲切。 "小兄弟,你是受了什么委屈?"一个柔和的声音忽然在他头顶响起。 苦儿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见一个穿着鲜艳衣裳的俊美少年正关切地看着他。少年身后还站着两人:一个相貌平凡,气质温和,像个书生;另一人身着紫金长袍,俊美非凡,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贵气,眼神淡漠地望向别处——正是目空一切的元承霄。 苦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抓住莫晓兮的手,激动地"啊啊"叫唤,拼命比划着要找人的手势。可他是个哑巴,不熟悉他的人根本听不懂他那焦急的呜咽。 莫晓兮无奈地看向元承霄,眼中带着求助。 元承霄冷哼一声,语气依旧淡漠:"先带着上路。"说罢径自转身。莫晓兮微微一怔——这位传闻中冷酷嗜杀的魔君,言行间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他不由地对那位能改变元承霄的郁公子,生出了加倍的好奇。 苦儿虽不懂这些人是谁,但直觉感到了一线希望,急忙擦干眼泪,怯生生地跟了上去。 不想迎面而来的一波人拦住了去路,那领头的刀疤汉子盯着苦儿,一挥手,刚走过的十余名手下立刻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堵住了去路。 苦儿刚抹去眼泪,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群人正是几日前追杀他师傅贺瑞钦、抢夺《青囊经》的那伙凶徒! 刀疤汉仰头大笑,脸上疤痕随之扭动:“真是老天开眼!小子,看你这回还往哪儿跑!”他瞥了眼苦儿身旁衣着光鲜的三人,见都是公子哥模样,并未放在心上,说话间蒲扇般的大手便径直抓向苦儿肩头。 “锵”的一声清鸣,莫晓兮长剑出鞘,剑身一横,格开了大汉的手。“阁下以多欺少,对一个哑巴出手,未免有**份!” 刀疤汉被剑气逼退一步,凝神打量莫晓兮,惊疑不定:“你是那夜的黑衣人?”随即又自我否定,“不对,那人身形更为瘦高……你究竟是谁?”他目光又扫过费离和元承霄,也觉得不像,不禁烦躁起来——怎么每次抓这哑巴小子,总会半路杀出管闲事的? 莫晓兮少年意气,朗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不惯你仗着武功欺凌弱小!” “你懂什么!”刀疤汉厉声喝道,“这小子背后的人可不简单!”他说话时眼神飘忽,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仿佛在惧怕什么人的突然出现。 元承霄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细节,冷声质问:“你在找谁?” “臭小子,少多管闲事!滚开!”刀疤汉仗着此次人多势众,比上回又多带了十余人,底气足了不少,心想即便那夜的黑衣人再现,也足以抵挡一阵。 他话音未落,元承霄眸中寒光骤现——还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啪”一声脆响,刀疤汉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这一掌力道惊人,打得他踉跄倒退,嘴角崩裂,鲜血混着碎牙瞬间从指缝中涌出。 刀疤汉捂住瞬间肿起的脸,满眼惊骇。周围他的手下更是吓得齐刷刷后退数步,个个面如土色——这紫袍公子出手如电,身法鬼魅,他们连动作都未看清!这等武功,恐怕所有人一齐上,也敌不过他一根手指! 第8章 青囊闻世 刀疤大汉心知此番又遇上了硬茬,转身欲逃,却见眼前紫影一晃,元承霄已如鬼魅般拦在身前。 "说清楚,你在找谁?"元承霄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 刀疤汉牙齿尽碎,口齿不清地求饶:"是...是一个黑衣蒙面人,剑法极高——当然不及您万分之一!"他浑身发抖,生怕下一刻就会毙命当场。 "与这少年何干?你们为何寻他?" "我们...我们是要找他师傅。" "所为何事?" 刀疤汉面露难色:"这...小的不敢说......" 元承霄眸光一寒:"那留你何用?" "我说!我说!"刀疤汉扑通跪地,"传闻他师傅手上有《青囊经》!" 这三个字如惊雷炸响,费离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元承霄心念电转——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滚吧。"元承霄淡淡开口,却在刀疤汉连滚带爬时突然道,"站住。"待对方战战兢兢回头,他缓缓补上:"记住,我是元承霄。" 刀疤汉如遭雷击,面如死灰。他这才明白自己招惹了何等人物,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 元承霄转而看向瑟瑟发抖的苦儿,目光如电:"你师傅在何处?" 苦儿虽吓得脸色惨白,却倔强地摇头。他亲眼见识过元承霄的手段,怎肯将师傅置于险境? 出乎意料的是,元承霄并未逼迫,只是意味深长地扫了少年一眼。既然有他在手,还怕那老师傅不主动现身么? 镇上那家唯一的客栈,原本还算宽敞,此刻却因各路江湖人物的涌入而显得拥挤不堪。元承霄凭借威名与重金,硬是让旁人腾出了两间上房。 莫晓兮却愁眉不展——他实在不愿再与元承霄同住一室。这一路行来,他夜夜睡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次冻醒都不见床上有人,也不知元承霄何时出去,又何时归来。清晨总见那人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神出鬼没得让人捉摸不透。更让他难堪的是,费离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他,仿佛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一次,莫晓兮的不满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坐在桌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床铺,像是饿了三天的人看见叫花鸡一般,喃喃道:"什么时候能睡床?"他本意是希望元承霄能单独给他一间房。 元承霄挑眉看他,语气带着戏谑:"怎么?迫不及待想爬上本座的床了?" 莫晓兮顿时涨红了脸,豁出去似的喊道:"你明明不想碰我,为何非要我与你同住!何必如此戏耍于人!" 元承霄身形一闪,已逼近到他面前,修长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你是不想本座碰你,还是……想?"凤眸微眯,眸光流转间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让莫晓兮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不……想。"过度紧张让他语无伦次,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元承霄凝视着这张秀美的脸,忽然间,眼前的面容与记忆中那个身影重叠。那独立于世的风姿,如同暗夜中的明灯,让他这只迷失的飞蛾甘愿扑火,即便焚身也无怨无悔。 "千惆……"他无意识地低吟,眼中闪过痛楚之色,仿佛多念几遍这个名字,就能稍稍缓解刻骨的相思。 "我不是郁千惆!"莫晓兮大声喝道。 元承霄骤然清醒,冷声道:"你当然不是!你以为,本座会将你当成他吗?"他语气转厉,"郁千惆就是郁千惆,无人能替代!纵有他的容颜,绝无他的风骨;纵有他的风骨,难有他的绝世风华!" 一向自诩大度的莫晓兮,此刻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妒意。他忽然想起江湖上那些传闻——说那郁千惆以男儿之身,狐媚惑人,秽乱江湖。如今看来,倒有几分依据,至少元承霄确实为了那人,将整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夜,抗议无效的莫晓兮依旧只能睡在地上。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在愤愤不平中勉强入睡。 元承霄在天光未亮时便醒了。梦中,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又一次刺穿了他的心脏。他起身下楼时,晨曦才刚刚染透窗纸。就在他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超乎常人的耳力捕捉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汇成一片金戈铁马的交响,最终在客栈门口戛然而止。 店门被轰然推开,一队甲胄鲜明的官兵鱼贯而入,迅速分列两侧。紧接着,一位身长九尺、虎目虬髯的戎装大汉龙行虎步地踏入大厅,正是将军万岩。他声如洪钟,下令道:“封锁此地,仔细搜查!” 沉睡的旅客们被纷纷惊起,大厅瞬间挤满了惶惑不安的人群。元承霄眼眸微眯,一眼便认出了万岩。他本欲转身回避,万岩却已锐利地锁定了他,几个大步跨至面前,沉声质问:“你怎么在此处?” 目光扫过元承霄身后,未见那道清瘦身影,万岩眉头紧锁,急迫追问:“小兄弟呢?”这声“小兄弟”像根针,直刺元承霄心底最痛的旧伤。 “他自有他的去处。”元承霄语气冰冷,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 此时,被吵醒的莫晓兮睡眼惺忪地出现在楼梯口,下意识地站到了元承霄身后。万岩打量这面容俊美的少年,又见元承霄未加解释,不由冷笑道:“怎么,这是有了新欢?” “是又怎样?”元承霄竟不否认,下颌微扬,带着挑衅。 万岩的手猛地按上刀柄,眼中怒意翻涌,一字一顿道:“你负了他?你可还记得我当初的告诫!” 当初不夜宫一别,万岩确实曾郑重嘱咐元承霄善待郁千惆。 可如今,郁千惆不声不响远走天涯,未留只言片语,将元承霄满腔炽热爱意冻成冰渣。这其中的苦涩与不甘,他无人可诉。 “我与千惆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元承霄唇角掠过一丝傲然冷笑。 “他是我的小兄弟,我管定了!”万岩踏前一步,气势逼人,空气中顿时剑拔弩张。 元承霄心中本自不快,此刻万岩一口一个小兄弟听在耳中,更是冷笑数声:“万岩,你一而再再而三亲密唤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你我心知肚明!” 万岩闻言,虎目圆睁,怒极反笑:“元承霄!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本将行事光明磊落,对小兄弟唯有敬重之心。倒是你——口口声声说在意,转眼便新人相伴,如今还要污他清名!” “本座的事,轮不到你评判!”元承霄袖中真气暗涌,眼底戾气翻腾。郁千惆不告而别的痛楚、数月寻而不得的焦灼,此刻尽数化为暴烈的战意。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需要疼痛来麻痹心底那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之际,一名士兵疾奔而来:“万将军!找到人了!” 万岩按刀的手一顿,狠瞪元承霄一眼:“待会儿再与你清算!”旋即转身喝问:“人在何处?” 士兵抬手直指二楼——正是费离与苦儿的房间!只见数名兵士正推搡着二人欲将其带下。苦儿吓得面色惨白,费离则勉力护在他身前。 “放肆!”元承霄眸中寒光骤现,身形如鬼魅般掠上楼梯。紫袍翻飞间,围堵的士兵已被凌厉气劲震开,七倒八歪地摔作一团。他护在费离与苦儿身前,声音冷若冰霜:“万将军,这是何意?” “交出你身后那少年!”万岩踏步上前,目光如炬,“本将无意伤及无辜,只要他一人。” 元承霄心中雪亮:果然也是为了《青囊经》!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若本座不允呢?” “那就休怪本将刀下无情!”万岩巨掌重重按上刀柄,周身杀气凛然如出鞘利刃。 元承霄负手而立,衣袂无风自动:“能教训本座的人,尚未出世。” 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两人目光如电光交织,皆在寻找对方气息流转间最细微的破绽。围观众人屏息凝神,皆知这等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一场恶战,蓄势待发! 第9章 秽乱江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苦儿!" 苦儿闻声望去,只见师傅贺瑞钦正急匆匆奔入客栈,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急切。他顿时喜出望外,连连挥手回应。 贺瑞钦快步上前,仔细打量确认他无恙后,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前日他赴万将军宴席时,万岩确实对他救治将士之恩表示了感谢,并承诺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他本以为是客套话,谁知回到住处后发现苦儿与郁千惆双双失踪,苦等一日一夜不见人影,今早只得硬着头皮去求万将军帮忙寻人。 考虑到郁千惆身份特殊,贺瑞钦只向万岩描述了苦儿的相貌,假称是寻找走失的徒儿,心里却盼着能找到苦儿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郁千惆。万岩当即应允,这才有了官兵围店这一幕。 苦儿见到师傅,连日来的委屈与后怕涌上心头,更想起因自己之故连累了郁千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而此时,元承霄与万岩对视一眼,竟默契地同时收势,双双跃下楼来。元承霄心道:正好省了我去找人的功夫。 贺瑞钦安抚地拍拍苦儿的背,四下张望却不见郁千惆身影,心头顿时一紧:"千儿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苦儿闻言,哭得更加伤心,拼命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贺瑞钦脸色骤变,声音都带了颤:"这该如何是好?千儿他...他究竟去了何处?"” 一个“千”字令元承霄心头一跳,截口问道:“千儿是谁?”一个模糊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莫非那令刀疤大汉闻风丧胆的黑衣人,便是此人口中的“千儿”? 贺瑞钦略一踌躇,想到郁千惆此刻内力全失、生死未卜,若再拖延只怕凶多吉少,只得硬着头皮道:“是老夫新收的徒儿。万将军,恳请您速速派人找寻!他的全名……乃是郁千惆!” “郁千惆”三字脱口而出的刹那,宛如一道惊雷劈开沉寂!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堂,霎时落针可闻。 万岩虎目圆睁,一个箭步跨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小兄弟?!你说是郁千惆?” 几乎同时,紫影如风掠至!元承霄已逼至贺瑞钦面前,骨节分明的手竟微微发颤,一字一顿仿佛从齿缝间挤出:“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 贺瑞钦被这两人雷霆般的反应震住,心中暗惊:千儿这名字,竟似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炸得满堂皆惊!一位是朝廷重将,一位是江湖枭雄,却皆为此名失色,其间纠葛,恐怕远非他所能想象。一时间,他竟分不清道出真名,究竟是福是祸。 在众人灼灼目光之下,元承霄颤抖着探入怀中,取出一卷色泽温润的绢帛。他极缓、极郑重地将画绢展开—— 但见绢上墨迹淋漓,一袭蓝衣的少年跃然纸上。眉宇间似喜还悲,孤冷中透着难言的精致,不是郁千惆又是谁? 虽只寥寥数笔,却将那份浸入骨血的风神捕捉得淋漓尽致。每一道勾勒都饱含着作画人难以倾吐的执念,仿佛要将魂灵都熔进笔墨之中。 贺瑞钦凝视画中人与徒弟一般无二的容颜,再看向元承霄猩红的眼眶,终是长叹一声,重重颔首。 元承霄怔怔地望着画绢,又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濒临破碎的希冀,颤声追问:“他……他去了哪里?” “老夫也不知,所以才要劳烦万将军派人去找他!他……他内力已散,等于一个普通人,恐遇到危险难以自救!” 元承霄的脸色瞬间惨白,眼中的红光骇人至极,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一把抓住贺瑞钦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老医者忍不住痛呼出声。 “千惆的内力为什么会散?”他嘶吼着,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 贺瑞钦强忍着肩上的疼痛,叹息道:“是有人下毒害了他!此毒太厉,又是慢性毒药,等老夫发现时根本无法解救,唯有延缓其发作的速度。而他一直不愿说出真相,老夫至今仍不知究竟是谁下此毒手。” 下毒?元承霄的脑海中闪过与郁千惆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千惆的脸色确实异常苍白,但他只道是劳累所致,怎会想到……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元承霄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内力一失,等于没了武功,变成一个只要会点粗浅的三脚猫功夫就能欺负的普通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江湖上行走随时随刻都会遇到危险,轻则受伤,重则性命垂危! 更何况,因为那些“秽乱江湖”的荒谬言论,江湖上人人都想得郁千惆而诛之!原本以郁千惆的武功,自保绰绰有余,可现在…… 贺瑞钦冷眼扫过二人,语带讥诮:“看来,你们连他何时中毒、因何中毒都一无所知。这般关切,未免太过浅薄!” 万岩怒不可遏,转向元承霄厉喝:“全是你这祸害连累了他!待我寻回小兄弟,再与你清算!”随即高声传令:“全军听令!纵使翻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将郁千惆安然带回!” 元承霄猛然回神,咬牙喝道:“阿离!即刻飞鸽传书林佑,传我口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千惆,我要他毫发无伤地站到我面前!若有伤他一根头发者——提头来见!”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车厢内光影流转。郁千惆望着对面似在沉思的沐晚,忽然开口:"你若要复仇,实在不该带着我。如今的我,帮不了你什么。" 沐晚从思绪中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怎知是我带你,而不是你带我?" 郁千惆唇角微扬:"这话倒有趣。你莫非不知我内力尽失,与废人无异?又如何能带你?" 沐晚指尖轻点太阳穴:"你虽失了武功,这里却还在。若非如此,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群人耍得团团转?"他眼中露出几分欣赏,"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竟能忍受那般腐臭——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你将这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所以,你当时一副看好戏的心态?"郁千惆挑眉。 "非也。"沐晚摇头,"起初我也被你唬住了。直到苦儿执意要留下助你,怕你吃亏,我才决定暗中跟随,想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郁千惆在心底轻叹。苦儿这孩子太过单纯,在心仪之人面前更是毫无防备,竟将所知尽数相告。但他心中并无责怪,只有担忧——不知眼前这人可曾伤害过那单纯少年? 沐晚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放心,苦儿安然无恙。我虽一心复仇,却不会伤及无辜。" "苦儿待你一片真心,"郁千惆凝视着他,"他当你也是身世坎坷的可怜人,你不该欺他。若知你全是伪装,不知该有多伤心。" 沐晚忽然凑近,指尖在郁千惆颊上轻轻一刮,笑道:"他若真心喜欢我,又怎会在意我是男是女?正如你——"他语带深意,"你也不是女子,不也一样让元承霄为你负了天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日光在沐晚眼中跳动,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惘。 在沐晚的记忆深处,关于两人的故事始于四年前的江湖风暴。那时元承霄为寻郁千惆,几乎掀翻了整个武林,闹得人尽皆知。这场风波直到一年前郁千惆突然现身才暂告平息,却也催生了无数流言蜚语。 有人赞叹元承霄情深似海,有人鄙夷他骄纵狂傲;有人为郁千惆鸣不平——明明聪慧过人,却因漫天流言被说得体无完肤;更有人不服气地想要见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待见到真人后,反倒轻蔑地认定他不过是"以色示人"。 而数月前,郁千惆自逐师门的举动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他断绝了与所有故人的往来,包括元承霄,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元承霄,令他变本加厉,恢复了从前那般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的模样。 元承霄麾下势力本就盘根错节——先有黄泉渡,后有长东殿,再加上神秘莫测的太白谷。这几方势力联手,再度掀起江湖惊涛骇浪。而他本人武功卓绝,更让众人敢怒不敢言。 种种因果交织,将江湖人的议论推至顶峰。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之徒既动不了元承霄,便将怒火全数倾泻到郁千惆身上,这才有了"以男儿之身,狐媚惑人,秽乱江湖"等不实之辞,引得不明就理者议论纷纷。 所以此刻沐晚才会说出这般话。他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离奇,当事人所承受的痛楚、辛酸与悲凄,又岂是外人所能体会的? 郁千惆神色一暗,侧首望向车窗外流动的树影,轻声道:“那不过是江湖讹传。” 沐晚嘴角含笑,却不点破他这欲盖弥彰的辩解,只顺着话道:“你放心,若你想避开他,我自有办法让你如愿。” “你待如何?”郁千惆刚问出口,却见沐晚袖口轻扬,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他眼前渐渐昏花,视线如蒙薄雾,终是坠入了无声的黑暗。 恍惚间,元承霄那张俊美却痛苦的脸又一次浮现,厉声诘问如刀刺心:“千惆,你告诉我,为何要走?” 他听见自己淡漠的回应:“我能给的,都已给你,你还想要什么?” ——除了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除了那些永不能言说的痛楚。 忽然,元承霄的冷笑割开梦境:“郁千惆,灭你满门的元凶,难道不是你自己?”字字如冰锥,扎得他呼吸骤停。 是了,是他,是自己…… “承霄,你说得对,”他在梦中喃喃,“你不过是一把刀,而我……才是握刀之人。” 恍惚间,一只微凉的手探入衣襟。他浑身一颤,仿佛又回到四年前初遇——那人也是这般不由分说地逼近,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感,将他困于方寸之间。 “住手……元承霄!”他在黑暗中挣扎嘶喊,“别让我再恨你一次——” 第10章 比武招亲 郁千惆猛地睁眼,额上冷汗涔涔。沐晚带笑的声音传来:“又做噩梦了?”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半倚在榻上,浑身**,而沐晚正慢条斯理地替他系着衣带——更可怕的是,他除了眼唇能动,周身竟使不上一丝力气! 这羞耻的境况让他脑中轰然一响,气血上涌,从脸颊到脖颈瞬间红透,连指尖都微微发颤。沐晚却浑不在意,反笑道:“都是男子,何必羞赧?再说你这身子,我早看过了。” 何时?!郁千惆只恨不能立时昏厥。 “那日你跳进溪中冲洗污秽,我跟了一路,自然看得分明。”沐晚语气坦然,手下不停。 郁千惆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竟已压下窘迫,朝近在咫尺的沐晚浅浅一笑:“沐公子果真名副其实,偏爱替人''沐''浴更衣。” 沐晚一怔,没料到他竟能转瞬敛去羞愤,反将一军。当下冷哼一声:“急什么,好戏才刚开始。”手下加速整理好衣袍,将他打横抱起置于镜前椅上,一面铜镜赫然摆到面前。 镜中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眉染远山,唇点朱丹,眼角缀着一颗风流痣,云鬓高绾,珠钗斜插。月白云锦袍衬得肌肤胜雪,竟是个惊为天人的绝色女子! 郁千惆怔怔望着镜中颠倒阴阳的容颜,一时失语。 沐晚凝视着镜影,眼神忽然恍惚起来,欣喜中杂着痛楚,仿佛透过这张脸,望见了某个刻骨铭心的故影。片刻后,他忽然展颜一笑:“不想你身为男儿时清俊佳绝,扮作女子竟也这般清丽绝俗、我见犹怜。难怪元承霄宁负天下,也绝不负你。” “元承霄”三字如利刃刺入心口,郁千惆眸中痛色翻涌,胸口剧毒借势蜂拥而止,几欲蚀穿他五脏六腑……咬牙闭目强忍,许久再睁眼时,语声带了几番漠然:“莫要……再提他名字。” 沐晚冷笑:“你嘴上不说,梦里却声声唤他。” 这话如惊雷贯耳,郁千惆脸色霎时惨白——原来连梦中呓语都逃不过旁人耳目。想到自己竟在无意识间反复呼唤那个名字,喉头猛地涌上腥甜,一口鲜血猝然喷溅在月白衣襟上。 “是我失言!”沐晚急忙封住他几处大穴,语气罕见地带了歉疚,“往后绝不再提。” 良久,郁千惆缓缓抬眸望向镜中,目光空洞:“这不是我。” “怎不是?”沐晚指尖轻抚他眼角泪痣,“我不过添了颗痣。你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自然觉得陌生。” 郁千惆苦笑不语。他确已许久不敢照镜——每见镜中人,便想起师门血海深仇。那些惨死的面容日夜灼烧着他的良知,让他连直视自己的勇气都已丧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有人执意要将他这块“璧”当作祸引,他又如何能左右他人心术?真正的强者,当如玉石经千锤百炼而不失其质,历万般磨难仍守本心清明。 可道理易明,心魔难伏。那数十条人命的重量,终究成了他此生再难愈合的伤,深深镌刻进骨血里。 郁千惆眸中哀戚未散,强自凝神问道:"为何要将我扮作女子?" 沐晚眼波流转,笑意狡黠:"你猜?" 目光掠过对方已恢复男儿装扮的身姿——虽是一副端正秀雅的公子模样,却因十年伪装浸入骨血,举止间仍带着难以抹去的妩媚。郁千惆心念电转,蓦然醒悟:"你卸下伪装,却让我顶替,是要拿我作诱饵?" 沐晚怔住,继而苦笑:"每回都教你猜中,实在无趣。"他在屋中踱步沉吟,"往后该唤你作妹妹,还是内人?" "内人"二字惊得郁千惆脸色发青。 "罢了,还是妹妹妥当。"沐晚终是拍板,未尽之语悬在舌尖——若真唤作内人,只怕元承霄知晓后要将他挫骨扬灰。 郁千惆稍松一口气:"既已武功全失,何必再点我穴道?这般抱来抱去,你不累么?" 沐晚耸肩轻笑:"谁让你心思九曲玲珑?虽是多费些力气,总比让你溜走省心。" 见对方哑然,他俯身执起胭脂笔,在郁千惆眼角细细描摹:"从今往后,你便叫沐晴。" 沐晴?可是他曾有过的妹妹之名?郁千惆暗忖片刻,忽道:"当真无人能识破?" 沐晚瞪着他:“你放心,只要没人见过你女装的样子,别人纵怀疑也不会确认,况且,你可是有美人痣的!”末尾一句,更是多了股促狎的味道。 郁千惆垂眸不语,终是放弃了争辩。 秋风渐起,菊香暗浮。长街尽头擂台高筑,人潮如沸水翻涌。原是沐晚以兄长身份,为化名“沐晴”的郁千惆设下了比武招亲。 被点住哑穴与左腿穴道的郁千惆端坐高台,只能单足拖行。沐晚当众拭泪,泣诉妹妹天生喑哑跛足,唯求寻得武艺高强者护其周全。这般说辞竟引得台下群情涌动——只因那“沐晴”虽不言不动,一双明眸却似秋水寒星,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 几个急色之徒早已摩拳擦掌,却不知郁千惆扫视人群的真正目的,是在搜寻可能识破他身份的高手。 当沐晚宣布“无论老丑,胜者即可迎娶”时,郁千惆指节骤然绷紧。 沐晚这番精心设计的比武招亲,在郁千惆看来简直是疯了。潜伏十年已然偏执,如今竟连脑子都不清醒!天下高手如云,怎可能全凭他一人拦下?更何况,登台之人未必就是沐晚的仇家,若真有个不相干的武林人士赢了擂台,难道自己真要嫁作人妇? 郁千惆心乱如麻,却苦于穴道被制,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闹剧上演。起初几个登台者确是些不入流的角色,直到一道灰影轻飘飘落上擂台——仅这一手踏雪无痕的轻功,就令郁千惆暗自心惊。 沐晚脸上的从容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神戒备。而更让郁千惆震惊的是,来人竟是数日前多次为师父传递消息的引路人——郑前! 这个发现如同冰水浇头。郑前是那军营之人,此刻现身擂台,究竟是无意撞见,还是另有所图? 郑前抱拳一礼,举止倒是周全:“在下郑前,特来领教。” 沐晚只得回礼,就听他笑问:“若是在下胜出,果真能迎娶令妹?” “自然。”沐晚应道。 郑前却唇角一扬:“可郑某想要的并非令妹,而是阁下,又当如何?” 这话如冷水入沸油,沐晚脸色霎时铁青。郁千惆虽口不能言,眼底却已漾开笑意——沐晚设局引人,反被当众调戏,真是自作自受。若非穴道被制,他怕是早已笑出声来。 笑意方起,他又自觉不妥,正要收敛,却迎上沐晚刀锋般扫来的目光,显然已将他那点幸灾乐祸尽收眼底。 台下哄笑四起。江湖中人本就不拘礼法,见沐晚生得俊美风流,倒觉郑前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纷纷等着看好戏。 “放肆!”沐晚厉声喝断,“擂台规矩早已言明,胜者迎娶舍妹!阁下若存心搅局,休怪沐某不客气!” 郑前却朗声长笑:“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他目光灼灼如星火,“今日既然登台,郑某便要定了你!” 话音未落,刀已出鞘!寒光如电,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向沐晚当头劈下—— 擂台之上,局势瞬息万变。 郑前刀光如电,步步紧逼,沐晚虽勉力支撑,却已左支右绌。 此人真是深藏不露!郁千惆先前只觉得郑前言语轻浮,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浪荡气,不想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想来也是,自己内力尽失,对方若有心隐藏气息,自然难以察觉。 眼见刀锋险险掠过沐晚衣袂,他心下一横,强撑起身向人群踉跄走去。 "诸位壮士..."他哑声哀求,却见围观者纷纷后退。有人面露怜悯,更多人眼带惧意——郑前武功太高,谁愿平白送死?不过片刻,原本熙攘的擂台前竟空无一人,唯余秋风卷起几片落叶。 场中忽闻金铁交鸣!郑前身形如鹤冲霄,刀势若暴雨倾盆。沐晚长剑应声而断,寒刃直指心口!千钧一发之际,郑前竟撤劲回刀,以柄重击沐晚膻中穴。沐晚踉跄倒地,面如死灰。 "沐某认栽。"他惨然望向郁千惆,"但舍妹无辜..." 郑前挑眉打量郁千惆,忽露玩味笑意:"不伤她可以,但你需听话。" 沐晚闻言色变,颤声道:"对不住..." 郁千惆却恍若未闻,心中却在想:此人已经拿住沐晚,沐晚无疑成了待宰的羔羊,任由他为所欲为。如今还要以妹妹作为要挟,那么究竟是要沐晚做什么? 郑前朗声长笑,一声呼哨划破长空。不多时,马蹄声如急雨般由远及近,只见一人纵马奔来,右手挽缰,左手竟还牵着一匹神骏烈马。 那来人利落地将空马交予郑前,目光扫过呆立一旁的郁千惆时眼前一亮,嬉笑道:"郑哥此番不但马到成功,还白得个天仙似的妹妹!" 郑前屈指一点沐晚昏睡穴,随手将他抛上马背,淡淡道:"莫要胡言,此女留着自有大用。"他睨了郁千惆一眼,"好生看管,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二人言语间毫不避讳,显是笃定这"哑女"不足为虑。郁千惆垂首掩去眼底波澜——有些猜到:难道他们竟欲将沐晚充作男宠献与万岩将军,再行方便之事?念及万岩昔日救命之恩,他指节不由微微发白。 第11章 孤鹏万里 夜色渐沉,客栈大堂内烛火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元承霄与万岩两派人马分坐东西,贺瑞钦与苦儿局促其间,空气凝滞得仿佛一点星火就能引燃整座客栈。 等待的焦灼中,贺瑞钦缓缓道出与郁千惆的相遇。他说那少年被救起时,眼里已没了求生之意,如同被抽去魂魄的空壳。提及所中何毒、被谁所害,总是沉默以对,仿佛甘愿带着秘密沉入深渊。 元承霄指节猝然捏碎茶盏,瓷片扎进掌心渗出血痕。他想起京城别后那一个月,郁千惆总是眉眼温顺地喝药,甚至会在晨光中对他浅笑。原来那看似愈合的伤疤下,始终汩汩流淌着未凝的血——而自己竟浑然未觉,还笃信着用强横的爱意就能填满那些裂缝。 "他连恨都不愿恨我。"元承霄忽然低笑出声,惊得满堂烛火乱颤。他想起风若行曾说:"你这份感情,与强取豪夺何异?"当时他只当是讥讽,如今才懂字字泣血。 更深露重,客栈内烛火摇曳,映得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元承霄指间茶盏已现裂痕,万岩焦躁地摩挲刀柄,贺瑞钦的叙述像钝刀割着每个人的心。正当空气凝滞欲裂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 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疾步闯入,战甲上还沾着夜露。他径直跪倒在万岩面前,压低的声音带着颤:"将军,北线急报!" 万岩俯身倾听,只见他瞳孔骤缩,按在刀柄上的指节瞬间绷白。 "备马!"万岩霍然起身,战袍在烛光下翻卷如云,"留两人在此接应,其余人随我速往北营!" 元承霄眼底的血色尚未褪尽,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案几应声而裂。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冲到苦儿面前,声音嘶哑如裂帛:“你可会写字?” 苦儿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 “我要你将先前那段过程完完整整写下来,不得漏掉半个字,知道吗?”他语气冷厉,面目凝重,直吓得苦儿呆愣了半晌无反应,他再次厉声道:“听到没有?”先前他是被郁千惆受毒伤陷危险之事弄得失魂落魄,没了半丝儿精神与主意,此刻定下心神,方想着仔细盘问苦儿他们遇到的过往情节,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以此为线索寻得一点郁千惆的踪迹。 所以话语之中带着急切又毫不掩饰的霸道。 贺瑞钦忙拉过苦儿,面有愠色道:“苦儿他只是个哑巴,平常与老夫深居简出,阅历浅见识少,请元公子多担待!” 元承霄哼一声,本想当场驳斥,瞬间又想到此人乃郁千惆新拜的师傅,先前他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害少年师傅及满门的刽子手,这个心结成为两人终身的桎硞,永难开解。如若此时还对少年新拜的师傅有所不遵,引此又惹出什么性命之事来,那他俩真的再无调和的可能了。 当下元承霄一改往日跋扈,恭敬地回道:“既是千惆的师傅,便是元某的前辈,不恭之处,还请贺前辈大人大量,不与我这晚辈计较!” 贺瑞钦面目终是缓和了些,却也奇怪,心想此人先前如此骄纵狂傲,完全是一幅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想会为了千儿恭敬如此,但千儿却从未提过此人?究竟为何呢? 众人都怔住了。莫晓兮指甲掐进掌心,看着这个曾睥睨天下的男人竟为“郁千惆”三字折腰;费离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苦儿战战兢兢地蘸墨落笔。当写到郁千惆为护他而故意泼洒馊水时,元承霄突然伸手按住颤抖的纸页。墨迹晕开成一团乌云,正如他眼底翻涌的痛楚——那个有洁癖的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决心,才能用最污秽的方式守护他人? “那哑女...”元承霄忽然冷笑,“林佑,去查所有擅长易容的江湖势力。” 他转身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朝霞如血,映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这一次,他绝不能再让那个人独自在黑暗里行走。 万岩快马加鞭赶回边关府邸,原是因部下擒获一名敌国细作。不料他踏进牢房时,那人早已毒发身亡,成了一具再不能开口的尸首。万岩怒不可遏,将失职的守卫重责八十军棍,震怒之声响彻校场。 满腔焦灼无处发泄,他提刀闯入练兵场,将上前切磋的士兵尽数劈翻在地。众人抱头求饶,他却愈战愈猛,直到亲兵来报"郑先生求见",这场单方面的发泄才告一段落。 偏厅里,郑前带着一位清丽男子躬身行礼。万岩目光掠过沐晚秀美的面容,却只疲惫地摆手:"郑先生有心了。"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郁千惆失踪的焦灼和细作线索中断的烦躁,对美色早已无心欣赏。 沐晚心中稍定,暗想万岩将军果然如郁千惆所说,虽好男色却举止有度。他望着将军紧锁的眉头,忽然想起姐姐沐晴——那个永远停在十七岁的女子,也有着和郁千惆一样清澈如星的眼眸。 但这份恍惚转瞬即逝。沐晚清楚地知道,姐姐再也回不来了。这个残酷的认知让他更加坚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找到杀害姐姐的真凶。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既低估了郁千惆的聪慧,又高估了自己的武功,险些让两人都陷入险境。好在郁千惆机敏过人,竟能从郑前的只言片语中察觉端倪,还找到机会暗中传授他应对之法。 现在,沐晚暗自思忖着该如何取得万岩的信任。郁千惆特意嘱咐不要透露他的行踪,这让他必须谨慎行事。 万岩终于停下脚步,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一人,突然瞪着沐晚道:“你可愿跟着我?” 沐晚从容行礼:"在下正是慕将军威名而来。" 万岩轻叹一声,不禁想起在不夜宫初遇郁千惆时的情景。当时他也问过同样的话,而那个少年的回答,比他的面容更惊艳! 万岩立在院中,残阳如血,将他身影拉得孤寂而绵长。十年沙场征伐,脚下踏过无数尸山血海,每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唯有借**暂忘烽火灼心之痛。而那个人的一席话,曾如月光照进他荒芜的心底。 “曾经,我也这样问过一个人,他的回答你想不想听?” 沐晚肃然道:“将军请说。”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万岩将那时郁千惆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字字铿锵,仿佛郁千惆就站在他面前娓娓道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说,正是将士马革裹尸,才守得万家灯火。” 沐晚肃立一旁,心中震撼难言。他未曾想过,那看似柔弱的少年竟有这般胸襟。他哪知道这话正是郁千惆所说。愣愣的问道:“不知此人是谁?” 万岩吁然一叹:“他是我的小兄弟,此生此世唯一的小兄弟,可惜命运多桀,如今我都不知道他身处何地,是生是死?” 沐晚不免惊讶:“以万将军的能力都不能找到他吗?” 万岩猛地一拳砸在石桌上,裂纹如蛛网蔓延:“何止,再加上那厮的势力都找不到他!谁让小兄弟太过聪明,他若存心隐匿,这天下怕是无人能觅其踪。” 他口中说的那厮便是元承霄。 初次相见时他虽觉得元承霄傲慢无礼,但对小兄弟确实一片赤真,便放心的将小兄弟托附于对方。谁知这厮不知做了什么事再次伤了小兄弟的心,否则小兄弟为何远走天涯,连至亲之人都不肯相见? 沐晚听得糊涂,心道那厮是谁,正想开口相问,万岩十分担忧地道:“小兄弟纵机警聪明为常人所不及,但毫无内力在江湖行走终是太危险,我真怕……” 机警聪明,内力尽失?一瞬间让沐晚想起了郁千惆,这行事作风重合度甚高,十有**是同一个人!不然何以郁千惆会熟悉万岩为人,会有应对方法? 当下沐晚叹道:“万将军所言让小的心中神往,不知今生能否有幸见得一面。” 被沐晚的话语牵引,万岩似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探手入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纸,这是白日里为了方便寻人,元承霄画的,画了很多幅。他虽说不耻其为人,但这画工确实了得,形神兼备。他偷偷藏了一幅。 画卷徐徐展开,一张清俊绝伦的面容映入沐晚眼帘……万岩心心念念的“小兄弟”竟真是郁千惆!这个认知让沐晚心头巨震,但他立刻记起郁千惆曾明确叮嘱万岩勿要对外人提及,显然是不愿行踪暴露。 于是,沐晚强迫自己将目光中的熟稔压下,脸上堆砌出初次得见惊艳之色的赞叹:“难怪将军对他念念不忘!今日得见画中真容,方知世上果有如此人物。您看,他眉宇间虽似略带忧愁,但整个人气韵天成,风华绝代,当真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他刻意用了“美人”二字,既有对郁千惆容貌的客观评价,也暗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复杂情愫。 万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点醒了一般,豁然开朗,爆发出洪亮的大笑:“哈哈哈哈哈!气韵天成,风华绝代!说得好,说得好啊!我初见小兄弟时,只觉得此子惊艳已极,世间难寻,可具体惊在何处,艳在何方,却总是词穷,形容不出。你这八个字,简直是恰如其分,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沐晚对郁千惆毫不吝啬的赞美,显然极大地取悦了万岩,让他对这个“沐言”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笑声渐歇,万岩的目光重新落回沐晚脸上。或许是因畅饮了酒浆,或许是因谈及故人心绪激荡,他眼中带着几分醺然之意,又或许,是沐晚清秀的容貌和此刻“善解人意”的表现,也勾起了他别样的兴致。他突然倾身向前,带着酒气和压迫感,伸手,用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沐晚的下巴,迫使对方抬起脸来。 屋内灯火昏黄,映得万岩的眼神有些迷离,他微微眯起眼眸,目光在沐晚脸上细细巡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压低了嗓音,那声音混着酒意,有种沙哑的磁性,低低赞道: “不过,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仔细瞧瞧,你也是个美人。”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沐晚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道,以及那话语中蕴含的、超越寻常赞赏的暧昧意味。他心头一紧,万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以及这句意味深长的赞美,让整个营帐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危险起来。 沐晚僵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应对这意料之外的局面。是佯装羞怯?还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万岩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究竟是一时兴起的戏谑,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而郁千惆的踪迹已然明确,自己又该如何在不暴露身份和目的的前提下,从万岩这里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第12章 斜阳散尽 慌乱与窘迫瞬间席卷而来,沐晚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万岩那带着探究和欣赏意味的目光,惶急间,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将军对画中这位小兄弟的拳拳心意、深切挂念,让……让我好生羡慕……” 他这话说得磕磕绊绊,一半是急中生智的掩饰,另一半,却也是此刻心绪混乱下,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感触。羡慕什么?是羡慕郁千惆能得如此豪杰真心相待,还是羡慕万岩能如此直白地表达欣赏?他自己也辨不分明。 万岩闻言,嘴角大大地向上弯起,非但没有因这略显冒失的话而着恼,反而再次爽朗地大笑起来,声震屋檐,先前那点暧昧的氛围随之被这豪迈的笑声冲散了不少。他松开了捏着沐晚下巴的手,顺势拍了拍沐晚的肩膀,动作带着武人特有的粗犷力道。 “哈哈哈!羡慕?”万岩笑声渐歇,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极为短暂的复杂情绪,但那情绪快得像是错觉,随即被一片坦荡所取代,“我倒是想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可惜啊,天意弄人,阴差阳错,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份。”他语气坦然,并无太多扭捏或悲伤,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接受的事实,“既然心中已然明了,我便早已抛却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绮念。如今想来,能与这般人物做兄弟、做朋友,把酒言欢,并肩作战,岂不比拘泥于儿女情长更快活自在?所以啊,‘沐言’,你不必羡慕,更无需嫉妒!” 沐晚听得这番话,面上不禁一红,这次的红晕却并非全是窘迫,更多是源于内心的触动与钦佩。他万万没想到,这位看似粗豪的边关守将,心思竟如此通透,胸襟如此开阔洒脱!爱慕之心,说放下便放下,转而珍视那份难得的知己之情,这份豁达,绝非寻常人可比! 这一刻,沐晚忽然想起了临行前,郁千惆对他郑重其事的那番嘱托:“国不可一日无君,城不可一日无主将。万将军若危,此城顷刻间便将陷入绝境,届时百姓哀鸿遍野、流离失所,绝非你我所愿见。万望你务必与将军陈述实情,消除误会,共商抗敌之策!” 当时郁千惆还特意强调,不必担忧他的性命,他自有办法脱身。 如今结合眼前万岩的这番表现,沐晚豁然开朗!一切都有了解释。不正是因了万岩本质里这份胸襟磊落、气概豪迈,是个顶天立地、值得托付与合作的君子,郁千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郑重交待自己不可暗害其性命,务必以大局为重吗? 而反过来,不也正是因为郁千惆的聪慧机敏、细致入微,以及那即便失去内力、深陷困境却依然无法掩盖的“气韵天成、风华绝代”,才能在初次相见时,便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折服了眼光极高的万岩吗?这等本事,换作世间任何其他人,怕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所以,尽管他们二人相识时日甚短,期间甚至不乏试探与交锋,却能在关键时刻建立起这份超越寻常的信任与欣赏,成就了一段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 至此,沐晚心中对万岩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看着眼前虽有些遗憾却依旧坦荡豪迈的将军,终于彻底明白了郁千惆的苦心。万将军虽有遗憾,却也坦然;而郁千惆远在幕后,筹谋的亦是家国百姓。 ------ 万岩脸上的豪爽笑容渐渐收敛,他目光如炬,猛地定格在沐晚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和骤然升起的疑虑。“不对,”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见过他?” 沐晚心神皆是一惊,仿佛被一道冷电劈中,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对郁千惆发自内心的赞叹,竟成了暴露的关键!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嘴唇微张,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呐呐地回道:“没……没有……” “没有?”万岩逼近一步,那双历经沙场、洞察人心的眼睛紧紧锁住沐晚闪烁的眼神。他抬手再次指向那幅画像,语气斩钉截铁:“这画像上的面貌神态,虽说与小兄弟一般无二,但终究是死物!只有亲眼见过他本人,感受过他那份独一无二的气韵风姿的人才会知道,画工再好,也永远画不出他活生生站在眼前时的那种神采!你刚才那番‘气韵天成、风华绝代’的评论,绝非仅仅看画就能得出的感慨!你肯定见过他!说,他在哪里?” 沐晚的心直往下沉,暗叫一声糟糕。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万岩竟心细如发到如此地步,更没料到他对郁千惆的印象深刻至此,仅凭几句评价就窥破了玄机。此刻,否认显得苍白无力,承认却又万万不能。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郁千惆叮嘱他时那郑重的神情,以及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绝不说出对方的行踪。 怎么办?一边是万岩灼灼逼人的目光和那份急于寻到故人的急切,另一边是对郁千惆的承诺和可能因此打乱郁千惆计划的担忧。沐晚只觉得左右为难,额角都渗出了汗珠。他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既不全盘否认,又能守住对郁千惆的诺言。 废弃宅院的偏房内,灯火昏暗。郁千惆静坐于榻上,看似柔弱无助,内心却如明镜般清晰。他的哑穴时效早已过去,左脚踝的麻痹感也已消退,但戏既已开锣,自然要唱足全场。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口不能言、行动不便的假象。 当接收到沐晚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已得手”的暗号时,郁千惆知道,郑前这条鱼已经上钩,正兴奋地赶往约定的陷阱。然而,成功的消息并未让他完全安心,一缕难以言喻的担忧悄然攀上心头。万岩将军那边情况如何?沐晚是否已顺利见到将军,说明了前因后果?思绪及此,郁千惆不自禁地微微蹙紧了眉头。 他这无意识的忧虑神情,落在旁人眼里,却成了另一番风景。在唯一看守他的杨烈看来,眼前这女子清丽绝俗,此刻秀眉微蹙,眼含轻愁,更是我见犹怜,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风韵。杨烈是郑前的同伙,被留下专门看守这个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沐晴”。 美色当前,要说杨烈完全心如止水那是假的。但郑临行前再三严厉交待,此女虽残疾哑口,却是一个关键人物,务必寸步不离地严加看管,绝不能让她逃脱坏了大事!杨烈深知郑前手段,不敢明显张胆地违逆,只得强压下那点旖旎心思。 然而,郁千惆通过短暂的观察和试探,早已断定这杨烈无论是心智、见识还是武功,都比郑前差了一大截。如今只剩他一人看守,正是脱身的绝佳时机!他心念一动,随即用手势比划起来,先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又抚上小腹,做出饥饿难耐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杨烈。 杨烈看懂了,这是要吃的。他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姑娘,只能暂且忍耐一会儿。等我郑哥办完大事回来,定让你好吃好喝。”他牢记郑前的嘱咐,不敢离开半步。 郁千惆岂会轻易放弃?他立刻戏精上身,一手捂住肚子,身子微微摇晃,眼神变得涣散无力,仿佛饿得头昏眼花,随时会晕倒一般,就那么楚楚可怜、无辜又无助地凝视着杨烈。 这眼神极具杀伤力。杨烈本就对她存有几分心思,见她这般模样,心里那点坚持开始动摇。他暗想:不过是个哑巴,还瘸着腿,又不会武功,这荒郊野外的,她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我去旁边柴房给她拿两个馒头,速去速回,也算是发发善心,说不定还能赢得美人好感…… 贪念与侥幸最终占据了上风。杨烈站起身,对郁千惆道:“你老实待着,我去去就回。”说着,转身向房门走去。 时机已到!郁千惆眼中柔弱尽褪,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悄无声息地抓起桌上那支沉重的铁制烛台,用尽全身力气,从榻上跃起,朝着杨烈的后脑勺猛砸过去!他计算好了角度和力道,力求一击制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郁千惆千般谋划,却唯独算漏了一样——他此刻是“沐晴”,是身着曳地长裙、假扮三寸金莲的闺阁女子!这身繁琐的裙装根本不容他像往常那样迈开大步疾奔!他刚冲出两步,脚底便猛地绊住了过长的裙摆,整个人重心失控,“哎呀”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中的烛台也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杨烈听到身后异响,反应极快,霍然转身!只见“沐晴”正朝自己扑倒过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捞,正好将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杨烈先是懵了一下,随即瞥见地上那明显是凶器的烛台,顿时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他箍住郁千惆的手臂力道骤增,眼中充满了被欺骗的怒火和杀意。 郁千惆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把沐晚准备这身行头的怨念瞬间提升到了顶点:这穿的什么衣服!简直是作茧自缚!若非这碍事的裙裳,他早已得手脱身!现在可好,偷袭不成,反成了自投罗网,真是羊入虎口! 情况危急,容不得半分犹豫!郁千惆心念电转,突生急智。他非但不挣扎反抗,反而就着被抱住的姿势,将头一低,整个身子软软地往杨烈怀里贴去,仿佛是因为惊吓过度而瘫软,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迎合? 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让杨烈措手不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伪装的)脂粉香气,怀中是柔软的身躯,他心神不由地一荡,戒心在美色的冲击下瞬间松懈了大半。 然而,就在他心神松懈的这一刹那,郁千惆动了!他看似依附在杨烈怀中的双手,悄无声息地移至对方腰际,看准软肋要穴,用尽了全身吃奶的力气,狠狠地按了下去! 他虽内力全无,但认穴之准、下手之狠,绝非寻常!杨烈只觉得腰间两处猛地一麻,一股酸软无力感瞬间窜遍半身,箍住郁千惆的手臂力道一松! 就是现在!郁千惆趁此良机,猛地挣脱杨烈的怀抱,转身就像屋外狂奔!同时,他双手抓住繁琐的长裙下摆,用力一撕!“刺啦”一声,布料应声而裂!他毫不犹豫地将碍事的外裙扯烂丢弃,终于摆脱了束缚,迈开步子,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茫茫夜色! 杨烈腰间的麻痛感稍纵即逝,但就是这短短一瞬的耽搁,已让“沐晴”挣脱并逃出了房门。他又惊又怒,咆哮一声:“贱人!哪里跑!” 立刻拔腿狂追而去! 黑夜之中,一场激烈的追逐就此展开。郁千惆凭借着他过人的机变和对方才地形的短暂记忆,拼命奔跑,而身后是怒火中烧、紧追不舍的杨烈。生死一线,尽在咫尺之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极其轻微,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划裂夜幕。那光影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只是一闪而逝。 紧接着,身后杨烈那沉重的追赶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所有的怒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倒地的“扑通”声,之后便再无声息。 郁千惆心头猛地一凛,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倏然现身,毫无征兆地拦在了他的正前方。那身法之快,简直非人力所能及,仿佛是从地底冒出,又像是凭空凝结而成。 郁千惆本是拼尽全力奔跑,惯性巨大,收势不住,直直地朝着那突然出现的人影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轻响,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入来人的怀中。一股熟悉的、却又令他瞬间毛骨悚然的气息扑面而来。郁千惆惊骇地抬起头,当看清拦路者的面容时,巨大的阴影与强烈的晕眩感如同滔天巨浪,直击他的心神,惊得他连呼吸都瞬间停滞了—— 第13章 孤鹏万里 夜色渐沉,客栈大堂内烛火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元承霄与万岩两派人马分坐东西,贺瑞钦与苦儿局促其间,空气凝滞得仿佛一点星火就能引燃整座客栈。 等待的焦灼中,贺瑞钦缓缓道出与郁千惆的相遇。他说那少年被救起时,眼里已没了求生之意,如同被抽去魂魄的空壳。提及所中何毒、被谁所害,总是沉默以对,仿佛甘愿带着秘密沉入深渊。 元承霄指节猝然捏碎茶盏,瓷片扎进掌心渗出血痕。他想起京城别后那一个月,郁千惆总是眉眼温顺地喝药,甚至会在晨光中对他浅笑。原来那看似愈合的伤疤下,始终汩汩流淌着未凝的血——而自己竟浑然未觉,还笃信着用强横的爱意就能填满那些裂缝。 "他连恨都不愿恨我。"元承霄忽然低笑出声,惊得满堂烛火乱颤。他想起风若行曾说:"你这份感情,与强取豪夺何异?"当时他只当是讥讽,如今才懂字字泣血。 更深露重,客栈内烛火摇曳,映得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元承霄指间茶盏已现裂痕,万岩焦躁地摩挲刀柄,贺瑞钦的叙述像钝刀割着每个人的心。正当空气凝滞欲裂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 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疾步闯入,战甲上还沾着夜露。他径直跪倒在万岩面前,压低的声音带着颤:"将军,北线急报!" 万岩俯身倾听,只见他瞳孔骤缩,按在刀柄上的指节瞬间绷白。 "备马!"万岩霍然起身,战袍在烛光下翻卷如云,"留两人在此接应,其余人随我速往北营!" 元承霄眼底的血色尚未褪尽,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案几应声而裂。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冲到苦儿面前,声音嘶哑如裂帛:“你可会写字?” 苦儿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 “我要你将先前那段过程完完整整写下来,不得漏掉半个字,知道吗?”他语气冷厉,面目凝重,直吓得苦儿呆愣了半晌无反应,他再次厉声道:“听到没有?”先前他是被郁千惆受毒伤陷危险之事弄得失魂落魄,没了半丝儿精神与主意,此刻定下心神,方想着仔细盘问苦儿他们遇到的过往情节,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以此为线索寻得一点郁千惆的踪迹。 所以话语之中带着急切又毫不掩饰的霸道。 贺瑞钦忙拉过苦儿,面有愠色道:“苦儿他只是个哑巴,平常与老夫深居简出,阅历浅见识少,请元公子多担待!” 元承霄哼一声,本想当场驳斥,瞬间又想到此人乃郁千惆新拜的师傅,先前他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害少年师傅及满门的刽子手,这个心结成为两人终身的桎硞,永难开解。如若此时还对少年新拜的师傅有所不遵,引此又惹出什么性命之事来,那他俩真的再无调和的可能了。 当下元承霄一改往日跋扈,恭敬地回道:“既是千惆的师傅,便是元某的前辈,不恭之处,还请贺前辈大人大量,不与我这晚辈计较!” 贺瑞钦面目终是缓和了些,却也奇怪,心想此人先前如此骄纵狂傲,完全是一幅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想会为了千儿恭敬如此,但千儿却从未提过此人?究竟为何呢? 众人都怔住了。莫晓兮指甲掐进掌心,看着这个曾睥睨天下的男人竟为“郁千惆”三字折腰;费离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苦儿战战兢兢地蘸墨落笔。当写到郁千惆为护他而故意泼洒馊水时,元承霄突然伸手按住颤抖的纸页。墨迹晕开成一团乌云,正如他眼底翻涌的痛楚——那个有洁癖的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决心,才能用最污秽的方式守护他人? “那哑女...”元承霄忽然冷笑,“林佑,去查所有擅长易容的江湖势力。” 他转身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朝霞如血,映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这一次,他绝不能再让那个人独自在黑暗里行走。 万岩快马加鞭赶回边关府邸,原是因部下擒获一名敌国细作。不料他踏进牢房时,那人早已毒发身亡,成了一具再不能开口的尸首。万岩怒不可遏,将失职的守卫重责八十军棍,震怒之声响彻校场。 满腔焦灼无处发泄,他提刀闯入练兵场,将上前切磋的士兵尽数劈翻在地。众人抱头求饶,他却愈战愈猛,直到亲兵来报"郑先生求见",这场单方面的发泄才告一段落。 偏厅里,郑前带着一位清丽男子躬身行礼。万岩目光掠过沐晚秀美的面容,却只疲惫地摆手:"郑先生有心了。"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郁千惆失踪的焦灼和细作线索中断的烦躁,对美色早已无心欣赏。 沐晚心中稍定,暗想万岩将军果然如郁千惆所说,虽好男色却举止有度。他望着将军紧锁的眉头,忽然想起姐姐沐晴——那个永远停在十七岁的女子,也有着和郁千惆一样清澈如星的眼眸。 但这份恍惚转瞬即逝。沐晚清楚地知道,姐姐再也回不来了。这个残酷的认知让他更加坚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找到杀害姐姐的真凶。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既低估了郁千惆的聪慧,又高估了自己的武功,险些让两人都陷入险境。好在郁千惆机敏过人,竟能从郑前的只言片语中察觉端倪,还找到机会暗中传授他应对之法。 现在,沐晚暗自思忖着该如何取得万岩的信任。郁千惆特意嘱咐不要透露他的行踪,这让他必须谨慎行事。 万岩终于停下脚步,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一人,突然瞪着沐晚道:“你可愿跟着我?” 沐晚从容行礼:"在下正是慕将军威名而来。" 万岩轻叹一声,不禁想起在不夜宫初遇郁千惆时的情景。当时他也问过同样的话,而那个少年的回答,比他的面容更惊艳! 万岩立在院中,残阳如血,将他身影拉得孤寂而绵长。十年沙场征伐,脚下踏过无数尸山血海,每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唯有借**暂忘烽火灼心之痛。而那个人的一席话,曾如月光照进他荒芜的心底。 “曾经,我也这样问过一个人,他的回答你想不想听?” 沐晚肃然道:“将军请说。”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万岩将那时郁千惆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字字铿锵,仿佛郁千惆就站在他面前娓娓道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说,正是将士马革裹尸,才守得万家灯火。” 沐晚肃立一旁,心中震撼难言。他未曾想过,那看似柔弱的少年竟有这般胸襟。他哪知道这话正是郁千惆所说。愣愣的问道:“不知此人是谁?” 万岩吁然一叹:“他是我的小兄弟,此生此世唯一的小兄弟,可惜命运多桀,如今我都不知道他身处何地,是生是死?” 沐晚不免惊讶:“以万将军的能力都不能找到他吗?” 万岩猛地一拳砸在石桌上,裂纹如蛛网蔓延:“何止,再加上那厮的势力都找不到他!谁让小兄弟太过聪明,他若存心隐匿,这天下怕是无人能觅其踪。” 他口中说的那厮便是元承霄。 初次相见时他虽觉得元承霄傲慢无礼,但对小兄弟确实一片赤真,便放心的将小兄弟托附于对方。谁知这厮不知做了什么事再次伤了小兄弟的心,否则小兄弟为何远走天涯,连至亲之人都不肯相见? 沐晚听得糊涂,心道那厮是谁,正想开口相问,万岩十分担忧地道:“小兄弟纵机警聪明为常人所不及,但毫无内力在江湖行走终是太危险,我真怕……” 机警聪明,内力尽失?一瞬间让沐晚想起了郁千惆,这行事作风重合度甚高,十有**是同一个人!不然何以郁千惆会熟悉万岩为人,会有应对方法? 当下沐晚叹道:“万将军所言让小的心中神往,不知今生能否有幸见得一面。” 被沐晚的话语牵引,万岩似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探手入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纸,这是白日里为了方便寻人,元承霄画的,画了很多幅。他虽说不耻其为人,但这画工确实了得,形神兼备。他偷偷藏了一幅。 画卷徐徐展开,一张清俊绝伦的面容映入沐晚眼帘……万岩心心念念的“小兄弟”竟真是郁千惆!这个认知让沐晚心头巨震,但他立刻记起郁千惆曾明确叮嘱万岩勿要对外人提及,显然是不愿行踪暴露。 于是,沐晚强迫自己将目光中的熟稔压下,脸上堆砌出初次得见惊艳之色的赞叹:“难怪将军对他念念不忘!今日得见画中真容,方知世上果有如此人物。您看,他眉宇间虽似略带忧愁,但整个人气韵天成,风华绝代,当真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他刻意用了“美人”二字,既有对郁千惆容貌的客观评价,也暗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复杂情愫。 万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点醒了一般,豁然开朗,爆发出洪亮的大笑:“哈哈哈哈哈!气韵天成,风华绝代!说得好,说得好啊!我初见小兄弟时,只觉得此子惊艳已极,世间难寻,可具体惊在何处,艳在何方,却总是词穷,形容不出。你这八个字,简直是恰如其分,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沐晚对郁千惆毫不吝啬的赞美,显然极大地取悦了万岩,让他对这个“沐言”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笑声渐歇,万岩的目光重新落回沐晚脸上。或许是因畅饮了酒浆,或许是因谈及故人心绪激荡,他眼中带着几分醺然之意,又或许,是沐晚清秀的容貌和此刻“善解人意”的表现,也勾起了他别样的兴致。他突然倾身向前,带着酒气和压迫感,伸手,用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沐晚的下巴,迫使对方抬起脸来。 屋内灯火昏黄,映得万岩的眼神有些迷离,他微微眯起眼眸,目光在沐晚脸上细细巡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压低了嗓音,那声音混着酒意,有种沙哑的磁性,低低赞道: “不过,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仔细瞧瞧,你也是个美人。”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沐晚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道,以及那话语中蕴含的、超越寻常赞赏的暧昧意味。他心头一紧,万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以及这句意味深长的赞美,让整个营帐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危险起来。 沐晚僵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应对这意料之外的局面。是佯装羞怯?还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万岩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究竟是一时兴起的戏谑,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而郁千惆的踪迹已然明确,自己又该如何在不暴露身份和目的的前提下,从万岩这里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第14章 斜阳散尽 慌乱与窘迫瞬间席卷而来,沐晚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万岩那带着探究和欣赏意味的目光,惶急间,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将军对画中这位小兄弟的拳拳心意、深切挂念,让……让我好生羡慕……” 他这话说得磕磕绊绊,一半是急中生智的掩饰,另一半,却也是此刻心绪混乱下,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感触。羡慕什么?是羡慕郁千惆能得如此豪杰真心相待,还是羡慕万岩能如此直白地表达欣赏?他自己也辨不分明。 万岩闻言,嘴角大大地向上弯起,非但没有因这略显冒失的话而着恼,反而再次爽朗地大笑起来,声震屋檐,先前那点暧昧的氛围随之被这豪迈的笑声冲散了不少。他松开了捏着沐晚下巴的手,顺势拍了拍沐晚的肩膀,动作带着武人特有的粗犷力道。 “哈哈哈!羡慕?”万岩笑声渐歇,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极为短暂的复杂情绪,但那情绪快得像是错觉,随即被一片坦荡所取代,“我倒是想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可惜啊,天意弄人,阴差阳错,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份。”他语气坦然,并无太多扭捏或悲伤,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接受的事实,“既然心中已然明了,我便早已抛却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绮念。如今想来,能与这般人物做兄弟、做朋友,把酒言欢,并肩作战,岂不比拘泥于儿女情长更快活自在?所以啊,‘沐言’,你不必羡慕,更无需嫉妒!” 沐晚听得这番话,面上不禁一红,这次的红晕却并非全是窘迫,更多是源于内心的触动与钦佩。他万万没想到,这位看似粗豪的边关守将,心思竟如此通透,胸襟如此开阔洒脱!爱慕之心,说放下便放下,转而珍视那份难得的知己之情,这份豁达,绝非寻常人可比! 这一刻,沐晚忽然想起了临行前,郁千惆对他郑重其事的那番嘱托:“国不可一日无君,城不可一日无主将。万将军若危,此城顷刻间便将陷入绝境,届时百姓哀鸿遍野、流离失所,绝非你我所愿见。万望你务必与将军陈述实情,消除误会,共商抗敌之策!” 当时郁千惆还特意强调,不必担忧他的性命,他自有办法脱身。 如今结合眼前万岩的这番表现,沐晚豁然开朗!一切都有了解释。不正是因了万岩本质里这份胸襟磊落、气概豪迈,是个顶天立地、值得托付与合作的君子,郁千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郑重交待自己不可暗害其性命,务必以大局为重吗? 而反过来,不也正是因为郁千惆的聪慧机敏、细致入微,以及那即便失去内力、深陷困境却依然无法掩盖的“气韵天成、风华绝代”,才能在初次相见时,便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折服了眼光极高的万岩吗?这等本事,换作世间任何其他人,怕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所以,尽管他们二人相识时日甚短,期间甚至不乏试探与交锋,却能在关键时刻建立起这份超越寻常的信任与欣赏,成就了一段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 至此,沐晚心中对万岩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看着眼前虽有些遗憾却依旧坦荡豪迈的将军,终于彻底明白了郁千惆的苦心。万将军虽有遗憾,却也坦然;而郁千惆远在幕后,筹谋的亦是家国百姓。 ------ 万岩脸上的豪爽笑容渐渐收敛,他目光如炬,猛地定格在沐晚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和骤然升起的疑虑。“不对,”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见过他?” 沐晚心神皆是一惊,仿佛被一道冷电劈中,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对郁千惆发自内心的赞叹,竟成了暴露的关键!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嘴唇微张,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呐呐地回道:“没……没有……” “没有?”万岩逼近一步,那双历经沙场、洞察人心的眼睛紧紧锁住沐晚闪烁的眼神。他抬手再次指向那幅画像,语气斩钉截铁:“这画像上的面貌神态,虽说与小兄弟一般无二,但终究是死物!只有亲眼见过他本人,感受过他那份独一无二的气韵风姿的人才会知道,画工再好,也永远画不出他活生生站在眼前时的那种神采!你刚才那番‘气韵天成、风华绝代’的评论,绝非仅仅看画就能得出的感慨!你肯定见过他!说,他在哪里?” 沐晚的心直往下沉,暗叫一声糟糕。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万岩竟心细如发到如此地步,更没料到他对郁千惆的印象深刻至此,仅凭几句评价就窥破了玄机。此刻,否认显得苍白无力,承认却又万万不能。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郁千惆叮嘱他时那郑重的神情,以及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绝不说出对方的行踪。 怎么办?一边是万岩灼灼逼人的目光和那份急于寻到故人的急切,另一边是对郁千惆的承诺和可能因此打乱郁千惆计划的担忧。沐晚只觉得左右为难,额角都渗出了汗珠。他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既不全盘否认,又能守住对郁千惆的诺言。 废弃宅院的偏房内,灯火昏暗。郁千惆静坐于榻上,看似柔弱无助,内心却如明镜般清晰。他的哑穴时效早已过去,左脚踝的麻痹感也已消退,但戏既已开锣,自然要唱足全场。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口不能言、行动不便的假象。 当接收到沐晚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已得手”的暗号时,郁千惆知道,郑前这条鱼已经上钩,正兴奋地赶往约定的陷阱。然而,成功的消息并未让他完全安心,一缕难以言喻的担忧悄然攀上心头。万岩将军那边情况如何?沐晚是否已顺利见到将军,说明了前因后果?思绪及此,郁千惆不自禁地微微蹙紧了眉头。 他这无意识的忧虑神情,落在旁人眼里,却成了另一番风景。在唯一看守他的杨烈看来,眼前这女子清丽绝俗,此刻秀眉微蹙,眼含轻愁,更是我见犹怜,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风韵。杨烈是郑前的同伙,被留下专门看守这个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沐晴”。 美色当前,要说杨烈完全心如止水那是假的。但郑临行前再三严厉交待,此女虽残疾哑口,却是一个关键人物,务必寸步不离地严加看管,绝不能让她逃脱坏了大事!杨烈深知郑前手段,不敢明显张胆地违逆,只得强压下那点旖旎心思。 然而,郁千惆通过短暂的观察和试探,早已断定这杨烈无论是心智、见识还是武功,都比郑前差了一大截。如今只剩他一人看守,正是脱身的绝佳时机!他心念一动,随即用手势比划起来,先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又抚上小腹,做出饥饿难耐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杨烈。 杨烈看懂了,这是要吃的。他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姑娘,只能暂且忍耐一会儿。等我郑哥办完大事回来,定让你好吃好喝。”他牢记郑前的嘱咐,不敢离开半步。 郁千惆岂会轻易放弃?他立刻戏精上身,一手捂住肚子,身子微微摇晃,眼神变得涣散无力,仿佛饿得头昏眼花,随时会晕倒一般,就那么楚楚可怜、无辜又无助地凝视着杨烈。 这眼神极具杀伤力。杨烈本就对她存有几分心思,见她这般模样,心里那点坚持开始动摇。他暗想:不过是个哑巴,还瘸着腿,又不会武功,这荒郊野外的,她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我去旁边柴房给她拿两个馒头,速去速回,也算是发发善心,说不定还能赢得美人好感…… 贪念与侥幸最终占据了上风。杨烈站起身,对郁千惆道:“你老实待着,我去去就回。”说着,转身向房门走去。 时机已到!郁千惆眼中柔弱尽褪,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悄无声息地抓起桌上那支沉重的铁制烛台,用尽全身力气,从榻上跃起,朝着杨烈的后脑勺猛砸过去!他计算好了角度和力道,力求一击制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郁千惆千般谋划,却唯独算漏了一样——他此刻是“沐晴”,是身着曳地长裙、假扮三寸金莲的闺阁女子!这身繁琐的裙装根本不容他像往常那样迈开大步疾奔!他刚冲出两步,脚底便猛地绊住了过长的裙摆,整个人重心失控,“哎呀”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中的烛台也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杨烈听到身后异响,反应极快,霍然转身!只见“沐晴”正朝自己扑倒过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捞,正好将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杨烈先是懵了一下,随即瞥见地上那明显是凶器的烛台,顿时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他箍住郁千惆的手臂力道骤增,眼中充满了被欺骗的怒火和杀意。 郁千惆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把沐晚准备这身行头的怨念瞬间提升到了顶点:这穿的什么衣服!简直是作茧自缚!若非这碍事的裙裳,他早已得手脱身!现在可好,偷袭不成,反成了自投罗网,真是羊入虎口! 情况危急,容不得半分犹豫!郁千惆心念电转,突生急智。他非但不挣扎反抗,反而就着被抱住的姿势,将头一低,整个身子软软地往杨烈怀里贴去,仿佛是因为惊吓过度而瘫软,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迎合? 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让杨烈措手不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伪装的)脂粉香气,怀中是柔软的身躯,他心神不由地一荡,戒心在美色的冲击下瞬间松懈了大半。 然而,就在他心神松懈的这一刹那,郁千惆动了!他看似依附在杨烈怀中的双手,悄无声息地移至对方腰际,看准软肋要穴,用尽了全身吃奶的力气,狠狠地按了下去! 他虽内力全无,但认穴之准、下手之狠,绝非寻常!杨烈只觉得腰间两处猛地一麻,一股酸软无力感瞬间窜遍半身,箍住郁千惆的手臂力道一松! 就是现在!郁千惆趁此良机,猛地挣脱杨烈的怀抱,转身就像屋外狂奔!同时,他双手抓住繁琐的长裙下摆,用力一撕!“刺啦”一声,布料应声而裂!他毫不犹豫地将碍事的外裙扯烂丢弃,终于摆脱了束缚,迈开步子,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茫茫夜色! 杨烈腰间的麻痛感稍纵即逝,但就是这短短一瞬的耽搁,已让“沐晴”挣脱并逃出了房门。他又惊又怒,咆哮一声:“贱人!哪里跑!” 立刻拔腿狂追而去! 黑夜之中,一场激烈的追逐就此展开。郁千惆凭借着他过人的机变和对方才地形的短暂记忆,拼命奔跑,而身后是怒火中烧、紧追不舍的杨烈。生死一线,尽在咫尺之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极其轻微,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划裂夜幕。那光影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只是一闪而逝。 紧接着,身后杨烈那沉重的追赶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所有的怒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倒地的“扑通”声,之后便再无声息。 郁千惆心头猛地一凛,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倏然现身,毫无征兆地拦在了他的正前方。那身法之快,简直非人力所能及,仿佛是从地底冒出,又像是凭空凝结而成。 郁千惆本是拼尽全力奔跑,惯性巨大,收势不住,直直地朝着那突然出现的人影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轻响,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入来人的怀中。一股熟悉的、却又令他瞬间毛骨悚然的气息扑面而来。郁千惆惊骇地抬起头,当看清拦路者的面容时,巨大的阴影与强烈的晕眩感如同滔天巨浪,直击他的心神,惊得他连呼吸都瞬间停滞了—— 第15章 相见争如不见 来人剑眉星目,面容俊美却带着一丝阴鸷,不是元承霄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如何找到这荒僻之地的?!无数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在郁千惆脑海中炸开,却根本来不及细想。元承霄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在郁千惆撞入他怀中的同一时刻,手指如电,精准地点在了他的昏睡穴上。 郁千惆只觉得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元承霄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着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更有一种沉痛到极点的伤神。 元承霄稳稳接住软倒的郁千惆,将他打横抱起。他低头凝视着怀中人即使昏睡也难掩清俊、此刻却被迫沾染了脂粉的容颜,指尖微微颤抖地拂过那假扮的发髻和残存的妆容,眸中的痛色愈发浓重。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仿佛带着血丝: “千惆……你为了躲避我,竟不惜……不惜如此作践自己,扮成这般模样……你往常……最恨别人将你误作女子……” 原来,元承霄能找到这里,并非偶然。经过细细盘查苦儿,他何等聪明,立刻抓住了关键,派人四处查访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的“哑巴姑娘”。很快,关于“沐晴”比武招亲的细节传入他耳中,依据旁人对那女子身形、气质的描述,尤其是那份迥异于常人的冷静与机变,元承霄心中已然隐隐猜出,那搅动风云的招亲女子,十有**就是他一直苦苦寻觅的郁千惆所假扮! 他立刻意识到郁千惆可能卷入了一场未知的麻烦,当即亲自带人,根据零星的线索一路追寻至此。恰在此时,他听到了宅院内的动静,看到了一个身影撕破长裙狂奔而出,另一人怒吼着追赶。 夜色虽暗,但郁千惆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袍子(或许是中衣或内袍),在黑暗中依然显眼。更重要的是,那个奔跑的身形,早已深深镌刻在元承霄的灵魂深处,是他梦里千百度追寻的轮廓,怎会因为外表的刻意妆扮而认不出来? 当郁千惆收势不及,一头撞入他怀中的那一刻,那真实的触感,那熟悉的气息,彻底点燃了元承霄压抑已久的所有情感。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以及害怕再次失去的极致恐惧,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采取了最直接、也是最决绝的方式——封住昏睡穴。历尽千辛万苦才重新找到的人,他绝不允许再有丝毫可能从自己手中溜走! 元承霄将怀中的人紧紧搂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远处倒地无声的杨烈,不再停留,身形一晃,便抱着郁千惆,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深深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未解的谜团。 ------ 元承霄抱着昏迷的郁千惆回到下榻的客栈时,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能将空气冻结。他脸色铁青,眸底是翻涌的墨色,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心情极差,仿佛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客栈内的护卫仆从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了霉头。 他径直抱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厉声吩咐人立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男子衣物送来,随即“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半步。 之后,除了被紧急传唤来的费离——元承霄麾下最得力的医者,再无人被允许进入。就连闻讯匆匆赶来的贺瑞钦和苦儿,也被面无表情的护卫拦在了门外。 “元公子有令,费先生诊治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贺瑞钦眉头紧锁,苦儿更是急得眼圈发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门外焦灼地踱步等待。屋内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对话声,只有隐约的水声和细微的动静,更添了几分令人不安的沉寂。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房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元承霄率先走了出来,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薄唇紧抿,一言不发。费离跟在他身后,神情凝重,对着贺瑞钦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透露出无能为力的讯息。 元承霄的目光掠过苦儿,最终落在贺瑞钦身上,他深深地、意味复杂地看了贺瑞钦一眼,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声音低沉沙哑地道:“贺前辈,请……” 他这突如其来的“礼遇”,带着一种沉重的压抑感。贺瑞钦觉得此人行事霸道专横,心中不免有气,伸手指了指元承霄,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那个“你”字之后的话语咽了回去,摇了摇头,拉着苦儿快步走进了房间。 屋内还残留着淡淡的水汽和药草气息。郁千惆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穴道显然早已解开,但他依旧昏睡着,不知是费离用了药,还是身体过于虚弱。他脸上那些伪装的脂粉已被仔细擦拭干净,恢复了原本清俊的容貌,身上也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中衣。 是元承霄亲自为他清理换衣的。此刻的郁千惆,容颜宁静安详,呼吸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褪去了所有伪装和棱角,显得格外脆弱。 贺瑞钦压下心中的杂念,轻轻坐在床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上郁千惆的腕脉。然而,只是片刻,贺瑞钦的脸色骤然剧变,手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他之前就知道郁千惆身中奇毒,情况不妙,却万万没料到,这毒素扩散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脉象显示,毒素已然深入经脉,侵蚀肺腑,照这个势头下去……千惆他,恐怕连三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了! 贺瑞钦猛地抬头,看向门口方向,终于明白为何元承霄的脸色会那般难看,也明白了费离那无奈的摇头意味着什么——连元承霄身边的首席医者都束手无策,仅仅是喂服了一颗宁神静气的药丸,让郁千惆能暂时摆脱痛苦,获得片刻的安宁沉睡。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贺瑞钦,他望着榻上弟子安静得近乎透明的睡颜,心如刀绞。原来那看似祥和的沉睡背后,竟是生命如火烛般飞速消逝的残酷真相。房间内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 房门在贺瑞钦和苦儿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元承霄没有离开,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背负着双手,只身站立在房门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廊下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更添几分孤寂与沉重。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费离方才在屋内压低声音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他的心神。 “公子,‘瑶池花’……此乃世间罕见的慢性奇毒,阴损无比,据我所知……从无解药。”费离的声音带着医者的严谨,也带着不忍的涩然,“至今……未听说过有人能在此毒之下生还。郁公子他……能撑到如今,已是意志惊人,实属奇迹……” “从无解药”……“无人生还”…… 听到这几个字时,元承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几乎当场站立不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若非说这话的人是费离,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绝对信任的兄弟,换作任何旁人,他定会以为对方是出于嫉妒在危言耸听、诅咒郁千惆,早已控制不住一掌将其毙于当下!可正因是费离,这话的真实性,由不得他不信! 事实竟残酷如斯! 宛如一柄淬毒的利刃,直抵心脏最柔软处,瞬间将他所有的侥幸和坚持绞得粉碎。那一刻,他感觉四肢百骸都冰凉彻骨,心神仿佛也随之碎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绝望在蔓延。 然而,就在这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深渊边缘,费离随后一句迟疑的话语,又像是一根极其细微却坚韧的蛛丝,让他于万劫不复中窥见了一线微光。 “不过……属下曾在一部残破古籍中见过模糊记载,提及旷世医典《青囊经》包罗万象,或许……或许其中会有关于‘瑶池花’的解毒之法也未可知……” 《青囊经》!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元承霄心中的阴霾。可这希望之火刚刚燃起,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所笼罩。那《青囊经》是否真的存在,尚属未知之数。即便真的存在,若就在屋内的贺瑞钦身上,以贺瑞钦对郁千惆的关切之情,又怎会至今不拿出来救治?要么是经书中根本未有记载,要么就是经书根本不在贺瑞钦之手。至于说贺瑞钦宁愿见死不救也不愿交出……元承霄回想起贺瑞钦方才那焦急心痛、不似作伪的神情,这最后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希望渺茫,前路似乎又被迷雾笼罩。 而费离最终不忍心说出口、但元承霄已然从对方沉重无比的眼神中读出的潜台词是:郁千惆所剩的时日,恐怕……不过百日了。百日之后,便是魂归地府,香消玉殒。 百日…… 元承霄缓缓闭上眼,将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无论要付出何等代价,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要为郁千惆挣回来!《青囊经》,他一定要找到!即便翻遍整个江湖,踏遍天涯海角,他也绝不会放手!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的凶兽,周身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与不容置疑的强势的气息。 第16章 有情何似无情 元承霄不知道自己在这廊下站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已过尽千年。心神虽因那残酷的诊断而恍惚震荡,但他天生的敏锐耳力却未曾减弱分毫。身后房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几人先后走出的细微脚步声,他都清晰地听在耳内。 而其中,那道最熟悉、最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的出现,更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激起剧烈涟漪。他能感觉到,那人在看到伫立在门外的他时,脚步倏然停顿,似乎因这意外的相遇而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再向前一步。 那一瞬间,元承霄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立刻转身冲过去的冲动。他想不管不顾地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想感受那真实存在的体温,想将他刻进自己的骨血心间,想对他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意外将他们分离!什么算计,什么顾虑,什么旁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像炽热的岩浆般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千惆,你究竟是如何中的这“瑶池花”之毒?是何时中的毒?为何当初要不告而别,执意离开我身边?难道你对我……真的仅仅只有那份所谓的“报恩”之情,再无其他? 可是,话到嘴边,却尽数化作了胆怯。他太了解郁千惆了,这少年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有着不输于他的倔强和决绝。他知道郁千惆一直在刻意地避开他,保持距离。如果他此刻逼得太紧,问得太急,会不会……会不会反而将这心尖上的人推得更远,甚至让他彻底封闭心门? 就在这心潮起伏、进退两难之际,他听到身后之人终于动了。那脚步声极轻,却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尖上。然后,那个他铭刻进灵魂深处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与疏离: “谢谢元公子相救大恩,在下不知……如何报答。” “元公子”? 呵呵,好一个客气又生疏的称呼!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偶施援手的陌路人!一股混杂着心痛、不甘和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元承霄的心头,让他几乎失态。他竭力压下翻腾的气血,快速闭了一下眼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待他再转过身面对郁千惆时,脸上已挂上了一抹堪称完美的、却未达眼底的微笑。 “郁公子这么聪明,”元承霄刻意放缓了语调,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带着若有似无的讽刺,“怎会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他特意加重了“郁公子”三个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作为对那句“元公子”生硬称呼的回敬。 郁千惆闻言,清俊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但随即恢复如常,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接口道:“若是聪明,又如何会屡陷险境,要劳烦元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救?”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也将问题轻轻巧巧地抛了回去。 元承霄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蓦地发出一阵朗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哈哈哈哈哈!郁公子此言差矣!我元承霄又岂是那等心胸狭窄、施恩图报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是举手之劳,郁公子实在不必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他挥了挥手,一副浑不在意的豪爽模样。 郁千惆微微颔首,抱拳一礼,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元公子高义。虽则如此,救命之恩,在下还是铭记于心,在此谢过。” 这两人,一个刻意疏离,句句客气;一个反唇相讥,语带机锋。表面上你来我往,说的尽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仿佛真的只是泛泛之交,没有一句触及真心,没有半分泄露真实情绪。这番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对话,直听得一旁的贺瑞钦、苦儿等人云里雾里,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万千,却又插不上话,只能屏息静气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这虚伪的客套之下,正濒临极限。 廊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与暗涌。旁人纵使觉得这气氛难堪又奇诡,却也无从打破,只能眼睁睁看着元承霄与郁千惆两人用最客套的言语进行着最尖锐的无声交锋。 终是莫晓兮按捺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第一个上前,对着郁千惆拱手施礼,试图缓和这僵持的局面:“在下莫晓兮,久仰郁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终于见到了这位让主人魂牵梦萦、甚至不惜拿自己当幌子的正主。初见之下,莫晓兮心中震撼难言。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眉目如画”,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的、清极雅极的俊美。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最奇异的是,郁千惆明明目光清澈澄净,不带丝毫妖娆媚态,言行举止间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坚定与风骨,可偏偏,他身上又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气息。 这种极致的纯净与无形的魅惑,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却在他身上矛盾而又和谐地融为一体,产生了非同凡响的、震慑人心的效果,让人无法不为之怦然心动! 难怪……难怪元承霄会那般称赞,念念不忘至此! 莫晓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郁千惆的装束。他注意到郁千惆束发的,正是一条样式简约的蔚蓝色发带!一瞬间,他明白了为何元承霄会明令禁止门下任何人使用这种颜色的发饰——原来,这看似普通的一条蔚蓝,竟是独属于郁千惆一人的标志,是元承霄偏执的占有欲在作祟。 还有那身衣服,显然是元承霄亲自挑选更换的,并非门下弟子统一的素白长袍,而是一种极浅极淡的青蓝色,比雨后的晴空更清浅,比高山湖泊更纯净。这独特的颜色,愈发衬得郁千惆长身玉立,风姿静雅出尘,宛如谪仙。 一股莫名的酸涩感涌上莫晓兮的心头。 郁千惆对莫晓兮的突然问候有微微的怔神,但很快便恢复常态,颔首回礼,语气平淡:“过奖,莫公子你好。” 就在这时,元承霄鬼使神差地突然出手,一把将莫晓兮拉到自己身边,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他翘起嘴角,故意用一种轻柔而暧昧的语气对莫晓兮说道,声音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晓兮,我说过,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你勿须总是介意。” 这话语,这姿态,分明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莫晓兮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拽得一个趔趄,尚未站稳,又听到元承霄说出如此惊人之语,心中那点涩意顿时变得更重。他瞬间彻底明白了元承霄带自己出来的真正目的——不过是在需要的时候,拉他出来充当刺激郁千惆的“挡箭牌”,妄图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引得郁千惆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在意或怒气。 可惜,他抬眼望去,对面的郁千惆除了最初那一闪而过的微怔之外,脸上已再无波澜,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仿佛早已看穿了这拙劣的把戏,并将所有心绪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元承霄内心失望之极,而莫晓兮不禁更加疑惑:眼前这人,究竟是天生冷酷得不近人情,还是真的太善于隐藏情绪?他心中的酸涩感汹涌澎湃,既为元承霄这般翻云覆雨的人物,却总是在郁千惆面前失了分寸、做出任性幼稚之举而感到不值,又为郁千惆这种无形中却能深深影响元承霄的“魅惑”之力感到心惊。 郁千惆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刚才那幕戏的影响,目光平静地掠过元承霄和莫晓兮,淡淡地道:“既然如此,元公子便好好待莫公子。在下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说着,他对贺瑞钦和苦儿微一示意,竟是真的打算转身离去,将这混乱的局面彻底抛在身后。 姓郁的,你别太过份了!元承霄胸中怒火与挫败感交织,几乎要炸裂开来!他铁青着脸,身形微一闪,便如鬼魅般再次拦在了郁千惆面前。他死死瞪着眼前这张让他爱恨交织、刻骨铭心的脸,看着对方那平静得毫无情绪外露的模样,只觉得一股暴戾之气直冲头顶——这人,就是仗着自己喜欢他,才能如此为所欲为,完全不管他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心伤!他真恨不得亲手撕开郁千惆的胸膛,看看藏在里面的那颗心,是不是由铁石铸成的! 然而,极致的愤怒到了嘴边,却化作了一句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藏惊涛骇浪的话。元承霄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嘴角甚至扯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对着郁千惆,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 “别急着走啊,郁公子。好歹……喝过我与晓兮的喜酒再走也不迟。” 郁千惆确实愣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喜酒?元承霄和……莫晓兮的喜酒? 第17章 飞絮游丝无定 然而,元承霄接下来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在场所有人魂飞魄散。“晓兮,”他转向一脸茫然的莫晓兮,声音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娶你。” 此话一出,整个客栈大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元承霄和莫晓兮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郁千惆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他极快地转过头,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吐出了两个字: “也好。”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莫晓兮,更是惊得三魂七魄都飞走了一半!娶他?主人要娶他?可他是个男子啊!如何能娶?这简直荒谬绝伦!他瞬间明白了,元承霄这完全是为了气郁千惆,才做出如此任性妄为、不计后果的决定! 主人在心里疯狂呐喊:您想娶郁千惆就直说啊!何必用这种拐弯抹角、甚至不惜拉他下水的方式来刺激对方?!然而,在这强烈的震惊、荒谬和一丝被利用的委屈之下,莫晓兮内心深处,竟不受控制地涌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隐秘喜悦!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难道……难道自己内心深处,竟真的隐藏着对主人的那份不该有的奢望,渴望着能与主人并肩? 不!不可能!莫晓兮被这念头吓到了,赶紧强行将其挥散。 虽说当朝男风并非禁忌,但两个男子明媒正娶、大摆宴席,在场众人皆是头一次见识。楼下竖着耳朵偷听的掌柜更是觉得匪夷所思,但看在元承霄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的份上,再荒唐的事他也乐意效劳,当下乐颠颠地跑去张罗了。 长东殿的人一向令行禁止,行动迅捷,加上客栈伙计在丰厚赏银的驱使下,手脚比平时麻利了数倍。不过片刻功夫,一个仓促却也算像模像样的喜宴竟真的被摆了出来。红绸高挂,囍字张贴,虽显简陋,但喜庆的形式感已然具备。 郁千惆自那句“也好”之后,便不再发一言。他静静地走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很久都没有起身,也没有任何动作,视线低垂,落在空无一物的前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不知神游何处。 贺瑞钦与苦儿忧心忡忡地陪在他身边,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皆是无奈与担忧。他们实在搞不懂,元承霄这般雄才大略的一方霸主,为何在感情之事上竟会幼稚任性到如此地步! 没过多久,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元承霄身着大红色喜服,缓步而下。他头戴金冠,冠下垂着红色的穗子,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非凡,在满堂红色的映照下,更是光芒四射,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然而,他脸上却没有任何新郎该有的喜气,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漠。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郁千惆所在的桌前,却故意不正眼瞧郁千惆,只对着贺瑞钦拱了拱手,语气平板无波地说道:“贺前辈,此地就数您年纪最长,德高望重。元某斗胆,敢请前辈暂做元某之高堂,受我一拜,可否?” 贺瑞钦完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当场愣住,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郁千惆。可郁千惆依旧毫无反应,如同老僧入定。贺瑞钦一时不知该答应还是拒绝,僵在了那里。 元承霄见他不答,又提高声音,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就在这诡异而紧绷的时刻,客栈大门被人“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一道洪亮而充满怒气的喝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元承霄!你这厮太过份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正是边关守将万岩!他满面怒容,须发皆张,显然气得不轻。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面容端正秀雅、宛如玉树临风的青年,正是恢复了男装的沐晚!苦儿看到沐晚,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自然不知道,这就是当初那个“哑巴姑娘”。 原来,昨夜万岩对沐晚起了疑心,再三追问之下,沐晚不得已,将如何把郁千惆扮作妹妹“沐晴”,之后又如何被郑前钳制,被迫前来“色诱”万岩并伺机加害等前因后果,全部和盘托出。 万岩当机立断,将计就计,在府中设下埋伏引诱郑前,同时派出一队精兵前去救援郁千惆。只可惜,他仍低估了郑前的武功,不仅未能擒获郑前,反而让其逃脱,不知所踪。而派去救援的人马也扑了个空。 幸而,他们多方打听,才得知郁千惆已被元承霄救走。万岩本是满怀高兴前来探望小兄弟,谁知刚到客栈门口,听到的竟是元承霄要当场娶亲这般荒唐的消息!而且还是要当着郁千惆的面另娶他人!这简直是将郁千惆的尊严踩在脚下! 万岩听得胸腔几乎气炸,为郁千惆感到万分不值与愤怒,是以一进门便忍不住指着元承霄破口大骂!一场精心策划的荒唐婚礼,瞬间陷入了更加混乱的局面。 ------ 元承霄见来人是万岩,眉眼倏然一挑,眸中寒光乍现。他本就对万岩一口一个“小兄弟”地称呼郁千惆极为不喜,此刻见对方不请自来,还横加指责,心中怒火更炽,当下冷笑道:“怎地?万将军这是不请自来,也要喝元某一杯喜酒不成?” “我呸!谁要喝你这混账喜酒!只怕脏了老子的口!”万岩满脸厌恶地啐了一口,目光一转,瞧见端坐在角落、对眼前一切恍若未闻的郁千惆。少年像一尊失去了生气的石像,面无表情,周身透不出一丝喜怒哀乐,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万岩见状,心中那股为他不值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烧,忍不住冲着郁千惆吼道:“小兄弟!你瞧瞧!这厮屡次三番辜负于你,如今更是做出这等荒唐透顶之事,你……你还念着他作甚!不如……不如从此以后就跟了我万岩!我包管比这个混账东西对你好上千百倍!” 这话一出口,连万岩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本是性情豪爽坦荡之人,这话虽是气愤之下的冲动之言,但说出口后,仔细一想,若郁千惆真愿意跟他,他必会真心相待,绝无虚言!如此一想,心中反而坦然起来,挺直了腰板,不再理会旁人惊愕的目光。 “本座绝不允许!”元承霄岂能容忍他人对郁千惆存有半分觊觎之心?即便是言语上的冒犯也绝不姑息!他根本不待郁千惆有任何回应,已勃然大怒地截口道,“就知道你万岩一口一个小兄弟叫得这般亲热,根本就是不安好心!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 万岩既然话已出口,索性豁出去了。他横了元承霄一眼,反唇相讥,声音洪亮地反问过去,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既然你元承霄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另娶他人,我万某怎么就不能明媒正娶小兄弟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这一问,犀利无比,正中要害!元承霄瞬间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可以用荒唐的婚礼来刺激郁千惆,却无法反驳万岩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质问!他此刻的行为,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别人?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那个仿佛被所有人遗忘的身影,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反应。郁千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不知望向何处的空洞目光,视线低垂,落在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上。他的语气单调而平淡,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但凭将军作主,”他轻轻地说道,每个字却清晰可闻,“千惆……无所不遵。”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万岩猛地瞪圆了眼睛,茫然又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千惆——小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是同意了他的话?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眨不眨地凝神盯着郁千惆,因激动而声音都有些发颤,吃惊地追问道:“小……小兄弟,你……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郁千惆依旧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语气依旧淡然得像一汪不起涟漪的深潭:“陈规旧俗,不过是束缚人心的枷锁,江湖儿女,何必拘泥于此。只要……将军愿意,千惆,绝无二话。” 这轻飘飘的话语,却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元承霄的心上,让他瞬间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作万箭穿心!他精心策划的这场闹剧,非但没有逼出郁千惆的半分在意,反而将对方推向了别人的身边! 万岩呆呆地张大了嘴,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语。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过气愤而产生了幻听。下一瞬,他猛然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脸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终于让他确信——这不是梦! 他一步跨到郁千惆面前,高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俯下身,双手用力却又不失轻柔地握住少年单薄的肩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急切地追问道:“小兄弟……你、你刚才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愿意?” 他脱口而出那句“跟着我”,本是为了气元承霄,带着冲动的成分,至于话语背后更深层的含义和可能性,他当时根本来不及细想,更从未奢望过郁千惆会应承,而且还是如此干脆地说“愿意”! 曾经,他深知自己与郁千惆有缘无分,那份刚刚萌芽的情愫被他以军人的果决干脆利落地压下,从未放任自己多想。可如今,亲眼见到元承霄竟用如此荒唐的方式伤害郁千惆,两人关系显然已破裂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而郁千惆竟又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冲动之下的言语……那一刻,原本已被他深埋心底的欲念,竟如同遭遇了星火的原野,轰然一下,以不可阻挡之势再度燃烧起来! 而郁千惆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为何会脱口应下万岩的话。 此刻,他的脑海早已被元承霄那场荒唐的“喜宴”冲击得千般混乱,拧成一团乱麻。心绪被一种巨大的麻木感彻底充斥,感知变得迟钝,思维近乎停滞,与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相差无几。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又怎么可能思虑周全?怎么可能去权衡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去预估会引发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那素来令人称道的机警、过人的聪明、敏锐的应变能力,在此刻仿佛已完全脱离了他的身躯,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死死禁锢、封闭,再也无法施展分毫。 四年来,他与元承霄之间,爱恨纠缠,从未有一刻停歇。外界的非议、旁人的口诛笔伐,也从未有一刻放松。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挣脱元承霄那令人窒息的怀抱,如何竭尽全力想要远离那张无形的情网,命运却仿佛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他们谁也逃不开谁。 也好,也罢。 郁千惆在心中对自己说:我身中奇毒,本就时日无多。此番远走边关,就是不希望任何亲近之人(包括义兄风若行)为我伤心难过。如果……如果能借此机会,彻底了结与元承霄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或许……也好。 不管过去是谁欠了谁,又是谁负了谁,所有的爱恨情仇,终将随着自己不久于人世而烟消云散。 至于心底那尖锐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为何会痛到如此地步,他一概不愿去深究,也觉得……不再重要了。 想到这里,郁千惆缓缓抬起头,对着万岩笑:“自是真的!” 他眸内隐含悒色,面容却笑得灿烂,极致的美混合着挥之不去的悲凉,似喜还悲,两相结合,当真有摄魂入魄之效,瞬间惊艳了众人,也深深刺痛了某人的心。 第18章 满盘皆落索 郁千惆那个似喜还悲、灿若星辰却又带着诀别意味的笑容,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混合着灼热的火焰,狠狠刺入元承霄的眼底,炙烤着他的神经,剜割着他的心脏。痛,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从心口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他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浑身冰冷,仿佛一瞬间被抛入了万丈冰窖,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入,冻结了血液。 在他的印象里,少年何曾对他展露过如此……如此耀眼的笑容?没有,一次都没有!面对他时,郁千惆要么是冷若冰霜,疏离得如同山巅积雪;要么是面无表情,将所有的情绪深深隐藏。仅有的几次,他看到少年眉眼间稍显柔和,还是在那段郁千惆假扮“袁哲”、与他虚与委蛇的日子里!而那几分虚假的暖意,与眼前这个对着万岩绽放的、带着破碎感却无比真实的灿烂笑容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这笑容,这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毫无保留展露的笑颜,此刻却像最恶毒的嘲讽,将元承霄所有的骄傲和坚持击得粉碎。 万岩被这笑容鼓舞,心中激动万分,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郁千惆微凉的手掌。感受到他手心的冰凉,万岩更是心疼地将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他拉着郁千惆,就想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想走?” 元承霄的身影如鬼魅般一晃,再次拦在了两人面前。他死死地瞪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紧,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上那件鲜艳夺目的大红喜服,此刻在他惨白如纸的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和刺眼。这恐怕是天底下最英俊,却也最狼狈、最难堪的新郎官了。 郁千惆抬眼看他,嘴角依旧保持着那抹动人的弧度,只是眼底深处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冷的平静。他甚至还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松: “怎么,元公子是改变主意,想要我与万将军就在此地,借你这现成的喜宴,把亲事也一并办了吗?”他目光扫过满堂的红绸和酒席,淡淡道,“反正喜酒是现成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衣饰礼仪……皆可从简。” 这番话,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剧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凌迟着元承霄的心。这无疑是他在这世上听到的最难听、最刺耳的话!每一个字都化作实质的伤害,将他最后一点理智和希望彻底摧毁。 他死死地盯着郁千惆,那双曾经盛满偏执爱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他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气息。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生气,灰败得……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那身刺目的红,与他惨白的脸,形成了这世间最绝望的对比。他亲手搭建的戏台,如今却成了埋葬他自己心魂的坟墓。 万岩闻言,双眼顿时放出光来,郁千惆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哈哈一声豪迈大笑,声震屋瓦:“好!说得好!小兄弟果然非寻常俗人,一切虚礼皆可堪破,这般心胸气度,也不枉我万某一见倾心,念念不忘至今!” 他手底下握着郁千惆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那微凉的触感和纤细的骨骼,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只想将这人狠狠地揉进自己怀里,再不分离。 然而,郁千惆却在话音落下后,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小步,脸上那短暂绽放的、惊心动魄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迅速消散,恢复成了一贯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他轻轻抽了抽被万岩紧握的手,低声道:“我们走吧。” 声音很轻,目光垂落,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刚才那个说出惊世之语的人不是他。 万岩感受到他抽手的动作,虽有些不舍,但还是依言松开了些力道。郁千惆趁机将手完全抽回,不再看他,转身率先向客栈外走去。 走出那扇充满压抑和荒唐气息的大门,外面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郁千惆原本挺得笔直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竟显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伛偻和脆弱,脚下似乎也有些虚浮。万岩一直关注着他,见状立刻想伸手去扶,却被郁千惆轻轻避开。 郁千惆挣脱了他的手,脚步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旁边系着的骏马。万岩知道他内力尽失,身体虚弱,不敢用力强拉,只得由着他。只见郁千惆伸手拽住马鞍,借力稳住身形,深深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吸了一口气,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他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回头再看那客栈一眼,一夹马腹,便径直向前行去。 万岩愣在了原地,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还握着对方、此刻却空空如也的手掌,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但更多的还是对郁千惆状态的担忧。他来不及细想这复杂的心绪,立刻跃上自己的马,紧紧跟随在郁千惆身后。其余众人,包括贺瑞钦、苦儿等人,也各怀心思,默默地跟了上去。 马行的速度并不快。今夜月色很好,一轮圆月早已爬上柳梢头,像一枚明艳温润的蛋黄,将银辉洒满大地,照亮了方圆半里的路途。然而,策马前行的郁千惆,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眼前的世界,正在迅速地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猛地睁开,尽可能地将眼睛睁到最大,可视野里依旧是一片昏黑,只有一些模糊扭曲的光影在晃动。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仿佛里面的气血在瞬间被抽干,让他呼吸骤然困难起来。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软绵绵地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下意识地揪紧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想要减缓那蚀骨般的痛苦,却是徒劳。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伏倒在了马背上,紧握着缰绳的手也松开了。 身下的骏马依旧保持着匀速前行,起伏颠簸间,郁千惆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马背上滑落,重重地跌向冰冷的地面。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又惊又急的呼喊声,似乎有人在拼命叫着他的名字。 但那声音,已经变得极其遥远、模糊,他再也……听不清了…… 整个世界,归于死寂。 ------ 当千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客栈门外,那决绝的姿态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劈开了元承霄所有的伪装和强撑。他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周身澎湃的内力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 “嘶啦——!” 那身刺目的大红喜服,在他狂暴的内力撕扯下,瞬间化作无数碎片,如同红色的柳絮,纷纷扬扬地洒落。这内力过处,撕裂的又何止是这件衣服?仿佛连他胸腔里那颗仍在跳动的心,也一同被撕扯得片片成灰,血肉模糊。 就在这满目狼藉、气氛凝滞的时刻,里间的门帘被掀开,喜娘捧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完工后的轻松笑容,边走边道:“好了好了,元公子,总算按照您的要求,紧赶慢赶地改好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 抬头看见站在大堂中央、衣衫碎裂、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的“新郎官”,喜娘彻底怔住了,吓得大气不敢出,不明白这片刻功夫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手中捧着的,正是元承霄之前厉声责令她们几个绣娘马不停蹄、必须赶制出来的另一套——同样是大红色的喜服。 紧随其后出来的莫晓兮,目光也落在了那套崭新的喜服上。他的眼神直勾勾的,脸色惨淡如纸。根本无需询问,他一眼就看出——这喜服的尺寸,绝非他的身形。那腰身、那肩线,分明是比照着另一个人的清瘦骨架修改的。 郁千惆的尺寸。 这世上,唯有元承霄,才会对郁千惆的身形尺寸了解得一清二楚,刻骨铭心。 原来,自始至终,这场荒唐闹剧的背后,元承霄真正想娶的人,此生此世,上天入地,也唯有郁千惆一人而已! 否则,他为何独独要请贺瑞钦坐高堂?不就是因为贺瑞钦是郁千惆敬重的长辈,他在用这种隐晦又偏执的方式,完成一场他心目中与郁千惆的仪式吗? 可惜,他这番曲折、甚至堪称变态的用心,郁千惆没能明白。或许,是那少年早已被伤得体无完肤,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揣测他那些疯狂背后的真实意图了。于是,少年选择了顺水推舟,跟着另一个对他表露真心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元承霄走的这一步棋,本以为能将军,却没想到,最终是将死了自己,成了一步彻头彻尾的死棋! 元承霄惨然僵立半晌,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少年离去的背影。突然,他身形倏地一动,如鬼魅般窜至吓呆的喜娘面前,一把夺过那套崭新的、蕴含着最后一丝卑微希望的喜服。 他双手抓住喜服的两肩,在空中猛地左右一分! “刺啦——!” 又一声裂帛之音,清脆而绝望。那套刚刚改好、针脚细密的喜服,瞬间被撕成了两半,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心。 他死死盯着手中变成破布的红衣,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随即,他像是丢弃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一般,狠狠地将这两片破布摔在地上!然后,他袍袖猛地一挥,带起一阵劲风,双目呆滞而苍凉,口中发出阵阵似哭似笑的狂啸,如同彻底疯魔了一般,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客栈大门,眨眼间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踪影不见。 只留下满堂的死寂,一地的破碎红衣,和一群面面相觑、心惊胆战的人。 第19章 满眼荒唐事 晨光熹微,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欲破晓而未破晓,正是黎明前最沉寂的时刻。万岩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木雕泥塑,直挺挺地坐在郁千惆的床边,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整整一夜。 床榻上的少年,依旧双眸紧闭,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自昨夜从马背上跌落昏迷后,便再未醒来。房间里只听得见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提醒着万岩,他的小兄弟还活着,尽管……可能已时日无多。 “命不久矣”……“百日之期”……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万岩心上。就在不久前,贺瑞钦为郁千惆仔细把脉后,那一声叹息沉重得几乎压弯了他的脊梁。随之而来的真相,更让他如坠冰窟——毒已深入五脏,纵是神医再世,也回天乏术。 唯一能让他稍感安慰的是,此刻,他这小兄弟是在将军府中,在他的羽翼之下。至少在这不足百日的余生里,他还能陪着他、守着他,走完最后一程。可一想到这鲜活的生命、这惊才绝艳的人,不久便要如流星陨落,万岩只觉得一股蚀骨的悲怆自胸腔炸开,如瘟疫般蔓延全身。他像被巨石压住咽喉,喘不过气,也喊不出声,只剩钝痛在四肢百骸间无声奔流。 他俯下身,极轻极缓地为郁千惆掖好被角,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惊散那缕微弱的生机。凝视良久,他才黯然起身,悄声退出房间。 门外,沐晚与苦儿等人正焦急等候。见万岩出来,众人急迫地望向他。万岩疲惫地摇了摇头,嗓音沙哑:“他还未醒……你们晚些再进去吧。”说罢不再多言,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去。那向来挺拔的背影,在晨光中竟透出说不尽的孤寂。 沐晚心情复杂地点点头,目送他走远,无意识地揉了揉发涩的眼角。余光一瞥,却见角落中有个人影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是苦儿。 沐晚心头一紧,想起郁千惆的嘱托,也想起自己对这少年的欺瞒。虽事出有因,谎言终究是谎言。此刻或许该说清了。他张了张口,却喉头干涩,话语在舌尖打转,不知如何启齿才能少伤他几分。 苦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双手紧张地绞紧又松开,透出心底的挣扎。沐晚被那清澈又伤痛的目光刺得心虚,不由垂眸,低声艰难地道:“对不住,苦儿……我、我就是那个‘哑巴姑娘’……我不是存心骗你。” 苦儿圆睁的双眼顿时睁得更大,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嘴唇哆嗦,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猛地用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将头深深埋进膝间,肩膀轻轻耸动,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无声哭泣。 沐晚看着他这般模样,愧疚与心疼交织。他上前蹲下,抬手想抚上苦儿的肩,却在半空滞住,终是缓缓收回。此刻任何安慰或许都是打扰,不如让他独自消化这痛楚。他只能静静守在一旁,陪这被自己无心所伤的少年,共度这黎明前最沉重的时刻。 郁千惆不知道自己这次又昏迷了多久,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浮起,再度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视线逐渐清晰,这才发现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人,正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他,神色复杂难辨,竟是沐晚。 “怎么是你?”郁千惆略有诧异,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但随即,他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感受到此处迥异于元承霄掌控之下的氛围,心下稍安,想来此地应是万岩的将军府邸。自己终究是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胸腔内那蚀骨般的疼痛似乎减弱了不少,他恢复了些许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沐晚没有立刻上前搀扶,只是看着他艰难的动作,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你不该那样骗万将军。” 郁千惆动作一顿,抬起眼帘看向沐晚,尚未明白他话中所指。沐晚却不等他回答,紧接着说道,语气愈发激动:“他很伤心!你可知那日我初到将军府是何等光景?万将军他……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寻你,担忧你的安危,与我言谈之间,三句都不离你左右!他是真心实意地牵挂着你!” 听到这里,郁千惆神色一肃,认真回道:“万将军于我确有救命之恩。若非他高义,早在数月前的不夜宫,我恐怕就已命丧黄泉。” 他心中默数,万岩救他,这已是第三次了。恩情如山,他铭记于心。 沐晚闻言,却发出一声冷笑,带着几分讥诮:“你如此聪明剔透的一个人,难道还要在我面前装糊涂吗?你当真感受不到,万将军对你……早已超出了寻常的知己之义?” 郁千惆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心想沐晚是误会了,低声解释道:“沐晚,你有所不知。万将军他……并不清楚我与元承霄之间先前的那些纠葛。昨日他见元承霄那般作为,定是以为我受了极大的委屈,心中为我愤懑不平,才会故意说出那些话,是想替我出头,煞一煞元承霄的威风。我……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借此解开那尴尬的局面,我们方能顺利离开罢了。” 他将万岩的举动,完全归因于义愤和维护。 “你……”沐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胸腔直冲头顶,他想指着郁千惆的鼻子痛骂一顿,不明白这人平日里机敏过人,怎么一涉及到感情之事就愚钝至此!他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为了躲避元承霄,就不惜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去撩动另一人的心弦,事后却用“误会”二字轻描淡写地带过?而他这般逃避,又真的能躲开吗?昨夜郁千惆昏迷中,那无意识喃喃唤出的名字,分明还是“元承霄”!这般自欺欺人,徒然伤了旁人,也苦了自己,又是何苦来哉? 沐晚强压下怒火,盯着郁千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当真觉得,事情就如你想的这般简单?” 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昨夜郁千惆从马背跌落,万岩那瞬间飞身扑救时惊惶欲裂的眼神,接住人后那如释重负却又后怕不已的神情,以及之后将人抱在怀里时,那小心翼翼、宛如捧着世间至宝的模样!那绝不仅仅是出于朋友之谊或侠义之心! 而且,万岩曾亲口承认,初遇时便对“小兄弟”惊为天人,只是后来因故将心思压下。如今眼见郁千惆与元承霄决裂到如此地步,那被压抑的情感重新燃烧起来,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郁千惆被沐晚连番质问,心神有些紊乱。他昨日经历大起大落,本就神思恍惚,判断力大不如前,此刻只是机械地重复:“你到底想说什么?” 沐晚却不直接回答,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和万将军,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郁千惆蓦地一怔,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不夜宫那个混乱的夜晚,万岩将他错认作小倌的场景……那段初遇,着实算不得光彩,甚至有些难以启齿。想到这里,他脸颊不由微微发热,下意识地避开了沐晚探究的目光,沉默了下去,不再言语。 ------ 沐晚见郁千惆沉默,目光微闪,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却字字敲在郁千惆心坎上:“万将军曾亲口对我说,当时在不夜宫,他一眼便相中了你,觉得你……惊艳已极。” 说着,他俯下身,仔细端详着郁千惆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俊轮廓的脸庞,带着几分审视,最终不得不承认道,“确实,你有着足够让任何人惊艳的外貌与气度。所以,万将军至今对你念念不忘,也并非毫无缘由。” 郁千惆心内猛地一惊,暗想这沐晚今日是怎么了?言语间越发离谱,他究竟是何用意?郁千惆不欲在此等尴尬话题上深谈,更不愿去深思沐晚话语中隐含的意味。他借着床柱的支撑,竭力调动起恢复不多的力气,摇晃着想要站起身,意图往门外走。 沐晚却身形一闪,再次拦在了他面前,蹙眉问道:“你身体还未恢复,这是要做甚么?” 郁千惆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回避:“我去当面谢谢万将军屡次救命之恩。你拦着我做什么?” 沐晚闻言,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语带讥讽:“谢他?你若真心想谢他,感念他的恩情,不如就依了昨日之言,真嫁了他算了!岂不比空口说一句‘谢谢’来得实在?” “你……!”郁千惆愕然抬头望向沐晚,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如此惊人之语,当下又急又恼,苍白的脸上因情绪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昨日那是权宜之计,是将军为了替我解围说的气话!如此荒唐之语,你怎能当真?还要拿来挤兑于我!” 沐晚却收敛了脸上的讥诮,神情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荒唐?我且问你,你如今内力尽失,形同废人,在这险恶的江湖上可谓寸步难行!是,你或许凭借自身的机智能屡次化险为夷。但你师傅贺前辈呢?还有苦儿呢?他们武功低微,如今更是因那《青囊经》成了江湖上众人觊觎、群起而攻之的对象!你想过没有,今后你要如何保全他们?单凭你一人之力,做得到吗?” 郁千惆眼皮猛地一跳,沐晚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隐忧。他之前因与元承霄的纠葛乱了心神,竟未及深思此事。如今江湖风波恶,无数人都在寻找《青囊经》的下落,师傅和苦儿的处境确实岌岌可危。他话语中不禁带上了担忧:“你的言下之意是……如今唯有依附万将军,借他之势,方能护得师傅和苦儿周全?” 这个念头一起,郁千惆心中更是纷乱。万岩此来边关,其目的恐怕也未必单纯,很有可能也是为了《青囊经》!只是他目前尚不知晓经书与师傅有关,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他会否也像其他人一样,对师傅不利? 至于元承霄……郁千惆心中一片苦涩。他根本无法指望元承霄能保护师傅和苦儿。且不说两人如今已决裂,单是元承霄身边那个医术超群却野心勃勃的费离,就绝不会放过《青囊经》!而元承霄对旁人冷酷,对他那两位结义兄弟却是推心置腹,毫无防备。 正因为深知费离对医学的痴迷和可能的手段,郁千惆才更加无法将师傅和苦儿的安危系于元承霄一身…… 这其中的纠葛与无奈,让他心乱如麻。 第20章 无意惹尘埃 沐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冷静地分析,话语却带着一种残酷的诱惑:“你若是嫁与万将军,贺前辈便是名正言顺的高堂长辈,苦儿也算是将军府的亲眷。以万将军在朝在野的权势和威望,他自然会拼尽全力保护他们,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他们一分一毫!” 这话确实在理。无论是在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尊师重道”都是最基本的伦常底线。若贺瑞钦成了万岩名分上的“师父”,任何人想动他们,都不得不掂量一下挑衅万岩、背负“欺师灭祖”骂名的后果。这无疑是一把强大的保护伞。 道理都懂,可郁千惆却只觉得一股荒谬感直冲头顶,几乎想要失笑。先前元承霄那场荒唐的娶亲闹剧已经够可笑了,难道现在,他自己也要延续这种荒唐吗?他微微叹息,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的讥诮:“沐晚,你为复仇隐忍十年,心思果然非常人所能揣度。这种……这种主意,居然也能想得出来!且不说男子嫁男子本就荒诞无稽,有违常伦。万将军声名显赫,地位尊崇,外面排着队想嫁入将军府的大家闺秀不知凡几,他何苦要自毁名声,受天下人耻笑,去娶一个男子为妻?” 沐晚却摇了摇头,啧啧两声,用一种提醒的口吻道:“郁公子,你莫非忘了?昨夜可是你亲口所言,‘陈规旧俗,不过是束缚人心的枷锁,江湖儿女,何必拘泥于此’。怎么睡了一觉,你自己反倒先拘泥起来了?” 一提起昨夜,那些混乱、心痛和强撑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郁千惆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阻碍了气息的运行,胸腔内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表面上却装作无事人一般,淡淡地回应:“昨夜情急,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当不得真。” 沐晚却不依不饶,目光锐利:“若非你本性豁达,内心早已看淡这些世俗虚礼,又怎会在那种情境下,脱口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语?” 郁千惆一时语塞,无法反驳。他皱眉垂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 沐晚见他沉默,忽然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语气轻飘飘地,却像淬了毒的针:“说起来……那元承霄昨夜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风风光光地娶了莫晓兮。**一刻值千金,不知这对新人,此刻起身了没有?” “呃……”心口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郁千惆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襟,额角瞬间沁出冷汗。他勉强吸了一口气,闭目调息了半晌,才勉强压下那翻腾的气血。他睁开眼,目光定定地看向前方,不知是在对沐晚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我性命已不过百日,又何必……再去耽误别人。” 他自己都未察觉,这句“耽误人家”中含糊的“人家”,究竟指的是被他拒绝的万岩,还是那个与他纠缠至深的元承霄?这份模糊,连他自己也辨不分明。 沐晚却像是听到了某种松动,话语变得悠远而意味深长:“郁公子,对有些人来说,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日便如同一载,百日……便已是完整的一生。” 郁千惆心头的烦躁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所有的压抑、痛苦、无奈和愤怒轰然爆发。他霍然抬头,眼中燃着怒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说够了没有?!出去!我现在不想再听任何话!” 沐晚见好就收,脸上依旧挂着那抹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微微颔首:“话已至此,其中的利害关系,郁公子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语声未落,他不等郁千惆再次发作,已利落地转身,推门而出。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郁千惆一人。他怔怔地呆立在原地,胸口剧烈的起伏尚未完全平复。沐晚的话像魔音一般在他脑中盘旋不去,想起师傅和苦儿未来岌岌可危的处境,再想到自己如今这残破之躯毫无保护他们的能力,这种无力感,比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更让他感到忧愁和悲愤!神色间充满了凄苦与挣扎,仿佛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找不到出路。 ------ 正当郁千惆深陷于沐晚话语带来的纷乱与自责中时,一道洪亮而充满欣喜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哈哈!小兄弟真的醒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人未至,声先到。郁千惆心神一凛,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将那满腹的愁苦与挣扎强行压下,转眼间,脸上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自若。他抬眼望向门口,只见万岩高大的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来,脸上洋溢着真挚的、毫不作伪的喜悦。 万岩几步便奔到床前,目光灼灼地看向郁千惆,语气中充满了关切:“小兄弟,你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适?” 郁千惆仔细看去,见万岩面色红润,眼神清亮,眉宇间只有纯粹的担忧和看到他醒来的高兴,并没有丝毫沐晚所说的那种因被“欺骗”而产生的伤心或不悦之色。看到这里,郁千惆心下稍宽,暗想或许沐晚是过于敏感了。他微微欠身,恭敬而感激地道:“多谢万将军又一次仗义相救,千惆已无大碍了。”说着,他便要弯腰行一个大礼。 万岩早已料到他的举动,抢先一步托住他的手臂,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他下拜,又不至于让他感到不适。万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爽朗笑道:“哎,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只要你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万将军……”郁千惆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了昨晚的事,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才恰当。当时他心神恍惚,近乎麻木,鬼使神差般地应承了那件事,如今想来,实在荒唐,也给万岩带来了麻烦。“昨晚……我……” 万岩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不等他说完,便大手一挥,神色坦然地说道:“小兄弟不必介怀!昨晚之事,不过是为解当时困局的权宜之计,当不得真,你也无需记挂在心。” 他语气诚恳,显得十分豁达。 听到万岩主动将此事定性为“权宜之计”、“算不得数”,郁千惆心中愧疚更甚。他眼睑低垂,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对不起,万将军。当时是我糊涂了,不该当着众人的面那样应承,害得将军难堪,不好收场。请将军责罚!” 他是真心觉得自己的行为欠妥,辜负了万岩一直以来的真诚相待,甚至不敢抬头直视万岩那双爽朗的眼睛。 万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人。比起上次在不夜宫相见时,郁千惆明显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带着挥之不去的憔悴。昨晚将他从马背上抱回时,那轻若无物的重量更是让万岩心疼不已。此刻看着少年低眉顺眼、满怀愧疚的模样,那股心疼之意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小兄弟,你若真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心中过意不去,不妨……不妨……” 话到了舌尖,他却猛地顿住了。看着郁千惆那双抬起望来、满是诚恳等待下文的清澈眼眸,万岩后面那句“不妨就留在我身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摇了摇头,“……罢了。” 郁千惆见他说了一半又停住,心中疑惑,更是诚恳地说道:“不妨什么?将军对我恩重如山,若有任何吩咐,尽可言明,只要千惆能做到的,定当尽力而为,绝无推辞!” “这……” 万岩被他这全然信任、一心报恩的态度弄得心绪更加复杂。他忽然有些烦躁,几步走到旁边的桌子旁坐下,伸手拿起茶壶,也顾不上是隔夜的冷茶,径直倒了一杯,仰头便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一直凉到了心里,却丝毫无法浇灭他心头那股躁动。 郁千惆在一旁看着,想出声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能微微蹙眉,心中愈发不解万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房间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和沉默。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开口,一股诡异的气氛流淌在四周。 ------ 就在房间内的气氛因万岩的欲言又止和郁千惆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凝滞难堪时,这个局面被去而复返的沐晚打破了。他脸上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笑意,进门便对着郁千惆说道:“郁千惆啊郁千惆,你这会儿怎么反倒变笨了?莫非忘记我方才与你说的那番话了?” 郁千惆心中顿时一紧,看见沐晚就觉得头疼不已,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沐晚却不看他,转而笑着对万岩作了个揖,道:“万将军,有些话您不好意思直言,那在下就僭越,代您说了吧。” 万岩微微一惊,有些愕然地看着沐晚:“你代劳?你……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沐晚笑容更深,语不惊人死不休:“万将军心中所愿,不过是希望昨夜那场‘婚事’,能假戏真做,成为事实。我说得可对?” 万岩堂堂一位威震边关的神武将军,竟被沐晚这般直白地戳破心事,脸上瞬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竟有些呐呐地反驳道:“你……你小子可别在这里瞎说八道!” 说话间,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心虚和期待,偷偷瞥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郁千惆。 郁千惆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缓缓坐回床沿,低垂着眼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万岩见他久久没有反应,脸上期待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他连忙打了个哈哈,试图挽回局面,对着郁千惆解释道:“小兄弟千万别当真!沐晚这人就喜欢开玩笑,信口开河,当不得真的!玩笑,纯粹是玩笑!” 然而,郁千惆此刻的感觉,岂是“玩笑”二字可以掩盖?他只觉得脑袋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心中充满了惊愕与巨大的愧疚,相互交织,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如果……如果沐晚所说为真,那自己昨夜的举动,在万岩眼中,岂非造成了天大的误会?老天爷!自己当时神思恍惚,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蠢事!竟然将事情弄到如今这般不知如何收场的地步!他内心一片哀嚎,表面上更是噤若寒蝉,不敢轻易接话。 沐晚见郁千惆似乎还在犹豫或者装傻,生怕他不能完全明白,又添了一把火,补充道:“这怎会是玩笑?万将军曾亲口对我承认,当初对‘小兄弟’你是一见倾心,只是当时阴差阳错,自觉有缘无份,才将这份情感强压心底。如今既然缘分再次降临,元……障碍已除,万将军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然该坦坦荡荡地说出这份情谊,何必再遮遮掩掩?” 万岩被沐晚这番连激带捧的话说得豪气顿生,再加上心中情感积压已久,索性把心一横,坦然承认道:“不错!沐晚说得对!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对小兄弟你,确实早已情有独钟!” 他本想说,但之前因郁千惆与元承霄关系匪浅,他绝不愿横插一脚。可如今,元承霄已公然另娶,那郁千惆自然已是自由之身,他为何不能追求自己所爱?即便小兄弟只剩下三个月寿命,这三个月于他而言,便已是一生!哪怕只有一天,他也心甘情愿! 第21章 将人如将己 若说郁千惆之前还对沐晚的话存有一丝“或许是误会”的侥幸,此刻万岩这石破天惊的当面承认,便是将最后一点转圜的余地也彻底堵死了!事实**裸地摆在了面前。 沐晚见状,立刻笑道:“既是两情……呃,至少万将军是真心实意。江湖儿女,本就该不拘小节。而千惆兄你向来聪慧通透,远超常人,想来也不会被那些世俗虚礼所束缚,定能明白将军的一片真心!” “够了!” 万岩却突然截口道,他神色严肃起来,“沐晚,虽则如此,但感情之事,讲究你情我愿。若小兄弟心中并无此意,我万岩又岂是那强取豪夺之辈?即便……即便我有此心,也绝不愿趁人之危!此事休要再提!” 沐晚没料到万岩会在此刻突然刹车,他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不解之色,但看到万岩坚决的神情,终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倒是郁千惆,在听到万岩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后,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被移开,顿时如释重负。他心中对万岩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感激他没有借此机会逼迫自己,给了自己喘息的空间。同时,他对万岩光明磊落、绝不乘人之危的为人更是敬佩不已。 只是……在放松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心口那熟悉的、细微的疼痛,又隐隐地泛了起来。这疼痛,是因为愧疚,是因为纷乱的局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已无力去分辨了。 万岩一直密切关注着郁千惆,见他脸色倏地又白了几分,眉头微蹙,立刻担心地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 郁千惆勉强调匀了有些紊乱的呼吸,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的目光却缓缓转向一旁看似置身事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神情复杂的沐晚。郁千惆实在想不明白,沐晚如此执着地撮合自己与万岩,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他眸中的疑问清晰可见,直直地投向沐晚。 沐晚似乎感受到了他探究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微微侧头,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郁千惆心思电转,原本因身体不适而紧抿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带上了一种刻意的轻松,甚至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微笑道:“几日不见,沐兄倒是愈发的容光焕发,惊艳绝伦了。” 万岩正担心郁千惆的身体,冷不丁听到他夸赞沐晚,不由下意识地随着郁千惆的话,转头仔细看向沐晚。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一张肤白如玉、五官精致秀美胜过许多女子的面容。这点万岩毫不否认,他初次见到沐晚时,就曾赞叹过其外貌出众。 而处于目光焦点中的沐晚,突然被郁千惆用这种词语称赞,脸上顿时一片茫然和不解,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郁千惆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意欲何为。 只见郁千惆语气一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继续说道,目光在万岩和沐晚之间流转:“说起来,我若真要娶个男子为伴的话,” 他刻意顿了顿,成功地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然后才慢悠悠地道,“自当是娶沐兄这般‘郎独绝艳’的人中龙凤才是!怎会是我这等病骨支离、半死不活之人呢?万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此话一出,沐晚与万岩齐齐呆立当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他们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郁千惆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不仅轻描淡写地将万岩的情义推了回去,更是瞬间将矛盾的焦点转移,直指一直在旁边“煽风点火”的沐晚!这一下,可谓是化被动为主动,巧妙地将了别人一军!而且,他在自身性命垂危之际,居然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显然并未将自己的生死之事时刻挂在心上,或者说,是在用一种近乎自嘲的方式面对残酷的现实。 然而,这话听在万岩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感觉郁千惆这不仅是在明确地拒绝他,更像是在强行将他推给沐晚,有乱点鸳鸯谱之嫌!同时,这话语里透出的那种仿佛在安排身后事的淡然,让万岩心中剧痛无比,那痛楚无处遁形,几乎要将他撕裂!一股混合着挫败、心痛和些许不甘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突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和赌气的意味: “哈哈哈哈哈!好!说得好!若是沐晚愿意,小兄弟你也点头同意的话,我万岩今日娶了沐晚,又有何妨!” 他这话,半是气话,半是某种绝望下的宣泄。 沐晚直接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况惊得目瞪口呆,舌头都打结了:“万……万将军,你……你这话从何说起?!这……”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郁千惆却好似觉得这局面还不够乱,依旧保持着那抹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满脸通红的沐晚,轻声问道:“那么,不知沐兄……意下如何呢?” “我……!” 沐晚此刻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郁千惆反将一军,弄得进退维谷。面对万岩那半真半假的话和郁千惆看似无辜的追问,他只觉得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烧得滚烫,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待不住了。方才那份游刃有余、步步紧逼的姿态,早已荡然无存。 ------ 郁千惆只当没看见沐晚那副窘迫得无地自容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依旧淡然,甚至还慢悠悠地补了一刀,对着万岩道:“看来沐兄是害羞了。” 他这话说得轻巧,却将沐晚彻底架在了火上烤。沐晚此刻是承认也不是,否认更不是,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僵在原地,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过。 万岩虽然心中因郁千惆的婉拒而愁苦难受,但见到沐晚这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尴尬场面,又听到郁千惆这四两拨千斤的反击,仍是止不住再次哈哈大笑起来。他心中又是酸涩又是佩服,觉得小兄弟这临机应变、反将一军的本事着实厉害——也正是这份融于骨子里的机智与不经意间流露的风采,一次又一次,更深地折服了他的心。 就在沐晚窘迫万分、几乎要夺门而出的时刻,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惊慌失措地直接闯了进来,连门都来不及敲! 万岩眉头一皱,微带愠怒地喝道:“怎么回事?如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报信之人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请罪了,急声道:“将军恕罪!实在是……实在是有人硬闯府邸,杀……杀进来了!” 万岩闻言,霍然起身,虎目一瞪:“是谁如此大胆,敢在我的将军府撒野?!” “是……是元承霄!” 来人喘着大气,终于说出了那个令人心惊的名字。 “元承霄”这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开! 在场之人,除了那报信的士兵,全都惊呆了。尤其是郁千惆,他脸上那抹强撑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阵摇晃,若非及时扶住桌角,几乎要软倒在地。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整个面容僵硬得如同石雕,眸中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片死寂的灰暗。 “岂有此理!”万岩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实木的桌面都为之震颤。他迅速看了一眼状态极差的郁千惆,压下怒火,沉声道:“小兄弟,你就在屋里好好待着,哪里也别去!我倒要亲自去会会他,看看他元承霄究竟想干什么!” 说完,万岩不再耽搁,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心神剧震的郁千惆和刚刚从窘迫中缓过神来的沐晚。 沐晚看着失魂落魄的郁千惆,双手抱胸,之前被反将一军的憋闷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冷冷一笑,语气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意和尖锐的现实,开口道: “呵,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元承霄此时杀上门来,郁千惆,我看眼下这情形,你之前那些推三阻四的话,还是趁早收起来吧。恐怕……你不想嫁给万将军,也得嫁了!” 他终于逮到机会,可以反唇相讥,将主动权重新夺回手中。 而郁千惆,对沐晚这刺耳的话仿佛充耳不闻。他失魂般地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浑身的力量都像是被抽干了。他惨然地闭上双眼,心脏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出铮铮的哀鸣,那是一种绝望到极致的无声呐喊—— 元承霄啊元承霄,你究竟还要我如何做……你才能彻底死心,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第22章 心中何所向 元承霄一路狂奔,他毫无目的,只是发足了内力,拼命地奔跑,仿佛想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痛苦和荒唐远远甩开。夜风刮过他的脸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无法冷却他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混杂着绝望、愤怒和悔恨的火焰。他心智渐趋痴狂,完全辨不清方向,也不知奔了多久,直到身体的力气耗尽,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才不得不缓缓停了下来。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只见天高地阔,秋风萧瑟,吹动着枯黄的落叶,更添几分凄凉。而他的一颗心,比这秋日的落叶更加飘零无助。直到这时,那股毁天灭地的疯狂劲头渐渐过去,理智才开始一丝丝回笼。 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为何要用那种极端到近乎自残的方式去刺激郁千惆?他明明……只是想留住他,哪怕是用最笨拙、最伤人的方法。可结果呢?他逼迫了郁千惆在众人面前做出选择,却也亲手断绝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他本就从未真正读懂过郁千惆那颗七窍玲珑却又包裹在层层冰霜下的心,此番作为,无疑是将少年推得更远,推向了别人的身边!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想想,在众人眼里,他元承霄可以公然“迎娶”莫晓兮(即便是一场闹剧),那郁千惆为何不能接受万岩的示好?何况,自始至终,郁千惆从未对他明确表露过超越界限的情意!恍惚间,元承霄甚至觉得,过去这几年所有的纠缠、所有的强取豪夺,或许真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而他,也确实一次次地伤害了那个少年,将他逼至绝境。 他一路偏执地追寻,少年便一路沉默地退避。郁千惆放下血海深仇不报,对他而言或许已是仁慈的极限,难道他还奢望少年能将一颗饱受创伤的心彻底挖出来奉献给他吗?这要求,未免太过自私,太过残忍!而郁千惆所承受的心伤,那份自愿背负几十条人命血债的重压,他元承霄可曾真正地、设身处地地去体会过,去理解过? 他出身显赫,自幼锦衣玉食,权势滔天,人生顺遂,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挫折。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如何能真正理解郁千惆在那短短二十载人生里所经历的雪冻霜寒、挫骨扬灰般的亡心之痛? 这些念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元承霄站在萧瑟的秋风中,想了许久,许久。虽然胸口的疼痛并未完全消失,但思绪略微理清一些后,那股撕心裂肺的绝望感,似乎比先前好受了一些。也正是在这略微平静的时刻,他才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万岩将军府的外围!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心之所向”。即便在意识混沌、漫无目的狂奔之时,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还是牵引着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那个少年最可能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威严的府门外徘徊了许久,像一头困兽。进去?以何种身份?何种理由?会不会再次自取其辱?可若是不进去,不问个明白,他恐怕此生都无法安心。 最终,那股想要见到郁千惆、想要一个答案的强烈**,压倒了一切顾虑和骄傲。元承霄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终于下定决心,举步向着将军府大门走去——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上一闯,问个清楚!这才有了之前士兵惊慌来报,元承霄杀上门来的那一幕。 万岩手下的人早已对元承霄昨日“负了”他们将军敬重的小兄弟一事愤愤不平,见他今日竟还敢硬闯将军府,自然没给他好脸色看,言语间充满火药味。元承霄本就是狂傲至极的性子,心中又急又痛,哪里肯耐着性子解释半分?双方一言不合,顿时动起手来。 这些寻常兵士和护卫,哪里是元承霄的对手?只见他身形飘忽,掌风凌厉,虽心中怒极,却还知分寸,下手极有分寸,只将人逼退,并未真正伤及要害。饶是如此,当万岩闻讯赶出来时,看到府门前一片狼藉、手下东倒西歪的场景,仍是怒发冲冠,大声喝道:“元承霄!你负了小兄弟,令他伤心欲绝,如今还有脸跑到我这里来撒野?!” 元承霄倏然收手,负手而立,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沉声道:“我不想与你废话。让郁千惆出来,我有话要亲自跟他说!” 万岩闻言更是怒极反笑:“你当我这将军府是什么地方?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并未负他!” 元承霄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他心中有个声音在呐喊:我想娶的本就是他!昨日种种,皆是做戏,若能真正娶他,我元承霄求之不得!——但这后半句话,他死死忍住没有当场说出,他只想当着郁千惆的面,亲口告诉那个少年! 万岩嗤之以鼻,指着周围越来越多围拢过来的府兵和闻声而来的沐晚、贺瑞钦等人:“负没负他,昨日在场诸人可是瞧得一清二楚!你与那莫晓兮拜堂成亲,难道是假的?” 元承霄横眉冷对,毫不在意渐渐合围的人群,傲然道:“是非曲直,我自会与他分说!他若再不出来,就休怪元某硬闯了!” “你敢!” 万岩勃然大怒,便要上前。 就在元承霄袍袖一挥,内力暗涌,准备强行闯入内府之际,一个苍老而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元公子,你这……这又是何苦呢?” 元承霄转目望去,见是郁千惆的师尊贺瑞钦。他虽性情狂傲,但因着对郁千惆的那份情意,对这位长辈终究存着几分敬重,当下强压心头焦灼,抱拳道:“贺前辈,晚辈……实是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惊扰前辈清修,还望见谅。” 贺瑞钦抚须长叹,语重心长:“元公子,老夫虽不知你与千惆往日有何恩怨,却也看得出你待他确有真心。可你……你既已决意另娶,如今又何必再来寻他?你教千惆如何自处?又将他自己置于何地?” 这番话情理兼备,直指元承霄行事之间的矛盾与对郁千惆造成的难堪。 元承霄被问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半晌,他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前辈教训的是,是元某昔日行事荒唐。今日前来,正是要当面请罪。恳请前辈让千惆现身一见,所有误会过错,元某自会一一分说明白。” 贺瑞钦摇头叹息:“若他不愿见你呢?你便不肯离去么?” 元承霄默然不语,但紧抿的唇线和眼中不容动摇的坚决,已是最好的回答。 贺瑞钦见他执意如此,只得连连摇头,却也无计可施。 一旁的万岩见元承霄如此固执,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诮与决绝:“元承霄啊元承霄,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此来无非是要亲眼确认,昨夜小兄弟答应我的事是否作数。那正好——”他目光一转,有意无意地扫向内院方向,“你也不必走了,不如就留下来,喝一杯我与他二人的喜酒!” 话音未落,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回廊深处。只见郁千惆眼见再难回避,终是缓步踱出。他面色苍白如纸,仿佛周身气血尽失,单薄的身子在秋风里摇摇欲坠。 元承霄一见是他,情绪骤涌,下意识上前:“千惆!我……” 却被郁千惆冰封般的语声生生截断:“万将军所言不虚。”他目光平静地掠过元承霄,如同看待陌路之人,声调淡漠却字字清晰:“虽说是从简办事,但该有的礼数总要走完。元公子既然来了,不妨……就等到晚间,饮过这杯喜酒再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直劈在元承霄天灵盖上。他浑身血液倒流,整个人僵立当场,连指尖都在发颤。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你……此话当真?” 郁千惆迎着他灼烫的目光,缓缓颔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慢放的利刃,割在元承霄心口。 “好……好!好一个永结同心!”元承霄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里淬着血般的凄厉。他踉跄着连退三步,衣袂翻飞如垂死之蝶,“祝二位——百年好合!”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他猛地跺足腾空,身形如断线纸鸢般掠过墙头。 第23章 绮念引心火 残影消失在暮色里,唯有那癫狂的笑声仍在庭院中回荡,扎得人耳膜生疼。郁千惆静立原地,面色如古井无波。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险些崩裂的堤坝。 待那笑声彻底散尽,他才转向万岩等人略一颔首。转身时脚步虚浮,却仍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回厢房。房门合拢的刹那,强撑的气力骤然溃散——他沿着门板滑坐在椅中,整个人如被抽去筋骨般萎顿下来。 万岩推门而入时,见他宛如风中瑟缩的秋叶。 “小兄弟……”万岩喉头哽咽,“方才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你莫要当真。”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寂静。直到烛芯爆出个灯花,才听见郁千惆沙哑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万将军三番两次当众宣称……千惆岂敢再当作戏言?” “我绝无胁迫之意!”万岩急急半跪在他身前,“只是见不得元承霄那般逼你,才顺着话头圆场……” 郁千惆缓缓抬头,眼底枯寂如雪原:“事已至此……但凭将军安排便是。”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万岩耳中却犹如平地惊雷! 万岩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立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郁千惆苍白如纸的侧颜上。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可看到的只有枯井般的死寂。 然而即便在这般颓唐中,少年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眸子仍如初见时清澈见底——只是如今这澄澈里浸满了化不开的哀戚。 最让万岩心悸的是,郁千惆周身竟比往日更强烈地萦绕着那种脆弱与坚韧交织、纯净与魅惑并存的气韵。 这种矛盾的特质仿佛月下薄雾,越是飘忽不定,越让人忍不住伸手触碰。正是这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一次次告诫自己该放手,却又一次次如飞蛾扑火般沉沦,最终彻底撞开了他尘封多年的心门。 眼前之人,无疑是他梦寐以求的良人。可……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万岩只觉得心乱如麻,手脚都无处安放。他下意识地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沉吟未决。接受?这无异于是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拒绝?可这又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而且……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郁千惆话语里那种心如死灰般的决绝。 就在这时,沐晚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轻轻牵了牵万岩的衣袖,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万岩正心烦意乱,略为不满地低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在小兄弟面前说?” 沐晚却不答,只是坚持将他引到了房门外。 到了廊下,沐晚才压低声音,不解地问道:“万将军,你明明对郁千惆有意,为何不顺水推舟地应下?这可是天赐的良机!” 万岩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挣扎和理智:“你还没看出来吗?小兄弟今日之举,明显是被元承霄逼得太急,心神俱乱,已然失了分寸……” 他顿了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超越私欲的克制,“万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我若此刻应下,与趁人之危何异?我更不愿……不愿他日小兄弟清醒过来,会因此事而后悔,甚至……怨恨于我。” 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的情景——郁千惆是如何强自甩开他搀扶的手,执意独自上马,又是如何因为心力交瘁而从马背上摔落……那一刻,万岩便已明白,小兄弟的心,终究是不愿意的。当时满腔因郁千惆“应允”而生的欢喜,瞬间都化为了沉重的失落。 他自认性格豪迈洒脱,远超常人。十年沙场征战,刀头舔血,早已看淡生死,也从不屑于为儿女情长之事空自伤神。在他看来,身体的**才是最真实、最直接的。可自从遇到郁千惆,一切都变了。他可以强忍住最原始的冲动不去碰他,可以挥剑斩断那些不该有的绮念,宁愿只与他做兄弟,默默守护着他。 可到头来……面对这唾手可得的“机会”,他发现自己还是勘不破。勘不破那份想要真正拥有的渴望,更勘不破内心那份不忍伤害、希望对方真正心甘情愿的底线。 这份情愫,竟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让人煎熬。 ------ 沐晚听了万岩那番发自肺腑的剖白,不由得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低低叹道:“万将军……果真高义,沐晚佩服……” 他迟疑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但是,万将军,依我对元承霄的了解,他那偏执狂妄的性子,绝不会轻易罢休。如若晚上不见将军府内有丝毫操办喜事的动静,他必定会再次前来搅扰,甚至可能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逼迫郁千惆。届时恐怕……” 他顿了顿,看向万岩,声音压得更低:“万将军如若真心为郁千惆考虑,不想他再受元承霄纠缠折磨,眼下……不妨权且应下此事,先稳住局面再说!” 万岩眉头紧锁:“可是……” 沐晚不等他反驳,立刻接道,语气急促而恳切:“我还知道,郁千惆私下最担心的,并非他自身安危,而是他师傅贺前辈和那个叫苦儿的少年的安危!江湖风波恶,无数人觊觎《青囊经》,他们二人如今已是众矢之的!而万将军您此来边关,目的恐怕也与此经书有关吧?天命所至,万将军定然不会空手而归。如若……如若万将军与郁千惆此刻‘结为连理’,岂非就能名正言顺地以夫君、以家人的身份,动用将军府的一切力量保护他们周全?甚至……或许能更容易地得到……” 万岩眼眸骤然张大,仿佛被点醒了什么关键之处,豁然道:“你的意思是……贺瑞钦,他真的有可能身怀《青囊经》?” 沐晚目光闪烁,语气却十分肯定:“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那些如狼似虎的江湖人士可是深信不疑,早已在外面虎视眈眈!如若不是这两日贺前辈身边始终围绕着元承霄的人,或者后来是万将军您的人,他们恐怕早就动手强抢了!郁千惆如今自身难保,他怎能不忧心如焚?” 万岩闻言,面色更加凝重,沉吟道:“虽则如此,但以此为由……” 沐晚看出他的动摇,立刻趁热打铁,压低声音道:“万将军不必过于担心!我们只是做一场戏给元承霄和外面那些人看,将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人尽皆知。戏,可以做足,但未必一定要真做而已。” “戏做足……不真做?” 万岩有些疑惑地看向沐晚。 “正是!” 沐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们可以先假意成亲,彻底骗过元承霄,让他死心,同时也震慑住外面那些对《青囊经》心怀不轨之徒,让他们不敢轻易对贺前辈和苦儿下手。之后,万将军与郁千惆朝夕相处,共同应对难关,又怎知不会日久生情?当然……”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歉意,“如此一来,倒是要委屈万将军,暂时担一个‘乘人之危’的虚名了。” 万岩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内室方向和外面的庭院之间游移。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沉声道:“也罢!为了小兄弟能得安宁,也为了护他重视之人周全,这个虚名,我万岩担了!” 但他随即强调,“不过,我必须先向小兄弟当面说清楚其中利害,绝不能让他因此事而误会我,甚至怨恨我!” 当下,万岩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入里屋。他来到依旧瘫坐在椅中、神色萎靡的郁千惆面前,放缓了语气,极其诚恳地缓缓说道:“小兄弟,方才我与沐晚在外商议。为今之计,若要彻底断绝元承霄的念想,让他不再来纠缠于你,同时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名正言顺地保护贺前辈和苦儿周全……我愿意陪你,将昨日那场戏,继续演下去,直至风波平息。你……你可愿意?” 郁千惆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起,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他万万没想到万岩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而且……竟是为了保护他和他在意的人?如此一来,自己岂非又欠下了万岩一个巨大的人情?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敢轻易应承。 万岩见他犹豫,生怕他心中仍有顾虑或觉得自己别有所图,连忙又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小兄弟放心!既是做戏,便一切当不得真!我万岩在此对你起誓,在此事期间,我……我绝不会越雷池半步,绝不会碰你分毫!待风波过后,你若想离开,我绝无二话!” 一旁的沐晚也适时开口道:“千惆兄,那元承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到黄河心不死……” 沐晚一句话如精准的利剑刺入他心脏,让他颓然放弃了挣扎,再次垂下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个字: “……好。” 这一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将他推向了一个未知的、充满纠葛的未来。 第24章 洞房花烛夜(1) 本就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婚事”,即便是在风气相对开放的边关,也终究不宜大肆宣扬、过分声张。再加上一切从权、从简,所谓的婚礼筹备,便只是在郁千惆暂住的小院门外象征性地挂上了两只大红灯笼,屋内简单备了几桌酒席,宴请的也仅是万岩麾下几位知晓内情、口风甚紧的亲信将领,场面可谓极其低调。 时间仓促,量身定做喜服是绝无可能了。好在府中库房里存着些备用的红色吉服,管事嬷嬷匆匆挑选了两套尺寸与万岩、郁千惆身材大致相符的,分别送入两人房中。 郁千惆很快便穿戴整齐。他身形本就修长挺拔,近几个月来饱受毒素折磨、心力交瘁,更是清减了许多,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此刻穿上那身略显宽大的大红喜服,更显得空荡荡的,凭添了几分弱不胜衣的脆弱感。可以想见,若是再盖上红盖头,旁人远远望去,只怕会以为这新娘子身段苗条纤长至极,又有谁能分辨得出红绸之下,竟是位男儿身? 这场婚事,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戏。除了三位当事人——万岩、郁千惆以及从中斡旋的沐晚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其中真正的缘由与约定。甚至连贺瑞钦,也被蒙在鼓里。 正因如此,此刻的贺瑞钦内心充满了焦虑和担忧。他看着一身刺目红衣、面色苍白的徒儿,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语重心长地低声劝道:“千儿,你……你可要考虑清楚啊!婚姻乃人生大事,关乎你一生的幸福,绝非儿戏,万不可因一时意气用事,做出将来会后悔的决定啊!” 郁千惆看着师傅眼中真切的关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夹杂着浓浓的愧疚。他多么想告诉师傅真相,这不过是一场权宜之计的戏码,让师傅不必如此忧心。可他更清楚,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泄露的风险,这戏恐怕就做不真,也做不下去了。他只得强压下解释的冲动,垂下眼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道:“多谢师傅挂心,徒儿……心意已决。” 贺瑞钦望着眼前一身红衣的徒儿,在烛光与红衣的映衬下,那张清俊绝伦的面容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比起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要动人几分!他心中不禁黯然:想必正是因为这过于出众的容貌与风骨,才为千儿招来了这许多的劫难与风波。也难怪他那双本该清亮澄澈的眼眸,如今却常常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悒色,让人看着便揪心不已。贺瑞钦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如若千儿生得普通一些,是否就能免去这许多烦恼,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然而,这世上从无“如果”。他心中唯余一声长长的叹息,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苦涩。 而站在角落里的苦儿,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却翻腾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绪。他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新奇和恍然:原来……男子与男子,也是可以成亲的么?那么……那么我喜欢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是男子呢?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底疯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正在帮忙张罗的沐晚,脑海中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沐晚也穿上这般鲜艳红衣的模样……那应该……也会是极美的吧?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苦儿自己就先吓了一跳,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感觉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唐突和大胆。他赶紧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一般,强迫自己不再去深想,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的“婚礼”上。只是那颗年轻的心,却已因这特殊的场景,悄然泛起了一圈陌生的涟漪。 大喜之夜,将军府内虽未大肆操办,但几桌简单的酒席间,气氛依旧被前来道贺的将士们烘托得颇为热烈。众人轮番向万岩敬酒,口中满是“恭喜将军”、“早生贵子”这类虽是玩笑却更显尴尬的贺词。万岩心中百味杂陈,明知这只是一场戏,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演下去,心中既有对这场荒诞剧的慨然,更有对郁千惆处境的心疼与酸涩。再加上,他内心深处其实藏着一丝隐秘的惧怕——他怕自己等下独对郁千惆时,会控制不住满腔情愫,做出什么越矩之事,那便彻底违背了保护小兄弟的初心,更会让他们日后连兄弟都没得做。种种心绪交织,让他来者不拒,不知不觉便已喝下了七八分醉意,只想借着酒劲拖延回房的时刻。 旁人哪里懂得他这番九曲回肠的心思,只当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开怀畅饮。眼见酒喝得差不多了,几个亲信将领互相使了个眼色,心照不宣地一起起哄,嘻嘻哈哈地拥上前,三下五除二,半推半搡地将脚步已有些虚浮的万岩径直推向了精心布置过的“洞房”。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在身后被体贴地关上,甚至还隐约听到了落锁的声音。外间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万岩站在门口,酒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驱散了几分。他抬眼望去,只见屋内红烛高燃,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暖昧而朦胧的光晕。而那张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婚床边,正静静地坐着一个身影。 郁千惆一身刺目的红衣,与他苍白的面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块同样鲜红的绸缎,严严实实地蒙住了他的头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他就那样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精致而易碎的红玉雕像。 虽是做戏,但此情此景,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又是这般“洞房花烛”的布置,万岩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他这位在千军万马前都面不改色的九尺汉子,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的窘迫。 他下意识地向前挪动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慢慢靠近床边。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块红绸上,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想要伸手将它挑开,看看红绸之下,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此刻究竟是何种模样。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缓缓伸向那方红色……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绸缎边缘的刹那,万岩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他害怕了。他害怕看到郁千惆眼中可能存在的屈辱、冷漠,或是认命般的死寂。他更害怕自己一旦掀开了这方红绸,就再也无法维持那摇摇欲坠的理智和承诺。 最终,他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颓然退后几步,重重地坐回了桌边的椅子上。他一把抓起桌上早已备好的合卺酒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直接仰起头,对着壶嘴,将里面辛辣的液体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仿佛想用这灼烧感,压下心头翻腾的烈焰和那无处安放的躁动。 而此刻,静静坐在床边的郁千惆,心情又何尝不是复杂到了极点?红绸隔绝了视线,却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能清晰地听到万岩沉重的呼吸声,犹豫的脚步声,以及那最终放弃般灌酒的声音。每一丝声响,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他不安地交握着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冰凉。这屋内奇异而尴尬的气氛,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不知道这场戏该如何收场,更不知道漫漫长夜,两人该如何度过。他只能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同一尊真正的雕像,等待着未知的下一步,内心却早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 时间在红烛的燃烧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难熬。郁千惆端坐在床边,蒙着红绸,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 他忽然想通了。既然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戏,既然两人都心知肚明,与其这样尴尬地枯坐到天亮,不如……不如索性放开些。不如就像朋友、像兄弟那般,一起喝酒,喝个痛快,喝到东方既白,或许还能冲淡这满室的诡异气氛。 这个念头一起,郁千惆便觉得轻松了不少。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抬手便想自己掀开那碍事的红绸。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绸缎边缘的同一瞬间!另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也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恰好伸了过来,意图做同样的事情——替他将这层象征性的阻隔揭开。 郁千惆的动作快了一步,红绸已然滑落。于是,万岩那只伸过来的手,便猝不及防地、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掠过!那姿势,在旁人看来,竟像是要温柔地去抚摸他的面颊一般! 这下可好! 万岩的手就这样僵硬地悬在了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无以复加。而红绸落下,两人之间再无隔阂,四目骤然相对! 郁千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形,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窘迫。他一向机敏善辩,此刻却也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微妙的气氛,只得下意识地、略带歉意地对着万岩报以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试图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可他这一笑,在万岩眼中,却成了足以焚尽理智的燎原之火! 第25章 洞房花烛夜(2) 红烛的光晕跳跃不定,明明灭灭地映在郁千惆的脸上。一身炽烈如火的红衣,将他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宛如无瑕美玉,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他那张脸,五官本就精致得恰到好处,此刻在烛光下更显完美。而最要命的,是融于他骨子里的那份独特气韵——清极,雅极,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浑然天成的风致。此刻这微微的一笑,仿佛冰河解冻,春水初生,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心动魄的诱惑力,比平常何止动人了十分! 良辰,美景,“佳”人在前。 一只无形的、名为“**”的手,狠狠地攫住了万岩的心脏,轻易地拨动了他深藏在心底、苦苦压抑的那根弦。酒意混合着眼前这极致的视觉冲击,让他理智的堤坝瞬间崩塌了一角。他难以抑制地,用一种低沉而带着磁性的沙哑嗓音,喃喃赞道:“小兄弟……你……你真美……” 那被他强行压在心底的炽热火焰,就这么不经意地被点燃了,并且借着酒意,疯狂地蔓延开来!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不受控制地俯下身,想要亲吻那近在咫尺、仿佛带着魔力的唇。 郁千惆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猛地向后一闪,想要避开!可他忘了自己正坐在床沿,身后并无倚靠!这一闪,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惊呼声中,直接仰面摔躺在了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上! 而万岩本就已有七八分醉意,方才俯身的动作又让他重心前倾,郁千惆这一躲一倒,他收势不及,整个人也跟着向前跌去,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压倒在郁千惆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万岩残存的理智让他爆发出惊人的控制力,他低吼一声,双臂猛地一撑,硬生生地在距离郁千惆身体仅寸许的上方,稳住了下坠的身形! 此刻,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寸,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甚至能数清对方微微颤动的睫毛。郁千惆何曾经历过如此暧昧危险的境地,大窘之下,慌忙转过头去,不敢与身上之人那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对视。也正因他这逃避的举动,让他彻底忽略了万岩眼中那迅速弥漫开来的、名为**的赤红,那**如同被剪过的烛芯,火苗“噗”地一下窜起,迅速升腾,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郁千惆心底涌起一股毫无来由的、巨大的紧张和恐惧,他死死地偏着头,更不敢回头,自然无法察觉万岩此刻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天人交战的挣扎——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去忍耐的万岩,痛苦得几乎要嘶吼出来!他清楚地知道,只要此刻他抽身离开,去冲个冷水澡,或许就能浇灭这焚身的烈火。可是……面对此情此景,身下是他梦寐以求的人,鼻尖萦绕着他渴望的气息,他竟……竟不舍得!下不了那个决心立刻抽身而走! 他就这样僵硬地支撑着身体,悬在郁千惆的上方,无比艰难地忍受着内心彻骨的煎熬和身体几乎要爆炸般的胀痛。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如同度过了一生那么漫长。他紧绷的理智,在那汹涌的**冲击下,已然岌岌可危,即将全面溃败! ------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岩的理智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紧要关头—— “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啊——!” “铛!铛!铛!” 屋外骤然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夹杂着急促的敲锣示警之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也如同惊雷般劈入了这间被暧昧与危险充斥的新房!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浑身一颤,几乎是同时,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向窗口!只见窗外远处,隐隐有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将漆黑的夜幕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不好!定是出大事了!” 万岩失声惊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万岩大半被酒意和**点燃的炽热火焰。惊骇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束缚的**倒是被强行压制了下去。他趁此机会猛地一定心神,双臂用力一撑,迅速从郁千惆身上弹起,站直了身体。他背对着郁千惆,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狂跳的心脏和粗重的呼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急声道:“外面不知发生了何事,火光冲天,我去瞧瞧!” 话音刚落,他竟像是生怕再多停留一刻便会再次失控一般,几乎是逃也似地,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了房门。 直到房门被“砰”地一声带上,郁千惆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他瘫软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上,这才惊觉自己已是满身冷汗,连内里的衣衫都几乎湿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后怕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接下来会发生怎样难以收拾的局面……幸好,幸好外面出了事,给了万岩一个离开的借口,也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新的忧虑便接踵而至。火势虽急,但总有被扑灭的时候。过不了多久,万岩处理完外面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间屋子。到那时,两人又该如何面对彼此?那难堪而诡异的气氛,岂不是还要延续下去?想到此处,郁千惆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深深的懊恼和无力感。他抬手抚上额角,心中暗忖:自己身中剧毒,莫非连心智也被这日益侵蚀肺腑的毒素影响了吗?否则为何会如此愚蠢,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置于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万岩冲出新房,来到屋外,只见府邸一角已是乱作一团。他一把扯住一个正提着空水桶往回跑的下人,厉声喝问:“怎么回事?!哪里起火了?” 那下人满脸烟灰,气喘吁吁地回道:“将军!是……是西边的柴房!不知怎地,整个柴房都烧起来了!火借风势,旺得很,眼看就要烧到旁边的马厩了!” 万岩心头一紧,马厩里可都是战马,若是被波及,损失巨大!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投身到救火的队伍中,指挥若定,亲自提水泼救。众人见将军亲至,更是士气大振。经过大半个时辰的奋力扑救,几经辛苦,总算将柴房内外所有的明火暗火都彻底扑灭,确保再无一丝火星复燃的可能。 待到火势完全熄灭,参与救火的人都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这时,大家才注意到,他们的将军还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只是这喜服早已被火星灼烧得千疮百孔,沾满了水渍和烟灰,狼狈不堪。众人这才恍然想起,今夜本是将军的洞房花烛夜!有人连忙上前,带着几分歉意和关切提醒道:“将军,此间事已了,您看……您是不是先回房去?新……新夫人还在房里等着呢……” 经这一提醒,万岩猛然想起了方才在新房内那惊心动魄、欲罢不能的一幕,脸上不禁一阵发热,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旁人哪里知道他们将军刚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生死考验”,只当他是被众人说得害了羞。见到平日里威严赫赫的将军竟露出这般窘态,实乃生平仅见,几个亲兵忍不住偷偷掩嘴低笑起来。 万岩被笑得有些尴尬,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去休息,自己则怀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拖着疲惫不堪却又心神不宁的身体,慢慢走回了新房。 他轻轻推开房门,屋内一片寂静。许是救火耗时太久,原先高燃的红烛已然燃尽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勉强照亮屋内朦胧的轮廓。 万岩适应了一下黑暗,借着微弱的月光向床榻望去,隐约可见床上侧卧着一个人影,呼吸均匀绵长。 想来是郁千惆伤病未愈,又经历了这一晚上的波折劳神,终究是支撑不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屋内一片寂静,万岩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缓缓地走近床榻。他凝神细听,床上之人呼吸平稳而绵长,显然已沉入了梦乡。 万岩的心跳此时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一个大胆而充满诱惑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此刻……若是我偷偷地、轻轻地亲他一下,就一下……他睡得这么熟,定然不会察觉。只要亲一下,哪怕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我便心满意足。之后,我便老老实实地坐到天亮,绝不再越雷池半步。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如同魔咒般挥之不去。**与理智在他脑海中激烈交战。最终,那压抑了整晚的、近乎疯狂的渴望,压倒了残存的理智和承诺。 他如同一个做贼心虚的人,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试探性地,印在了那微凉而柔软的唇上。 原意,真的只是想如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 然而,双唇相触的那一刹那,那微凉而真实的触感,如同最烈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全部渴望!仅仅是这么一下,怎么够?远远不够!而身下之人似乎毫无反应,依旧沉睡,这无异于一种无声的默许,助长了他心底的邪火。 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撺掇着他,盘旋不去:再吻一下……再深一点……他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第26章 长夜梦幽幽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郁千惆剧烈地咳嗽起来。而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带着灼热的气息,一声声地、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响起,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 “千惆……千惆……” 这语声……这语声他至死都不会忘! 郁千惆猛地睁开了双眼!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深邃如夜、此刻却燃烧着毫不掩饰的**火焰的眸子中——而这张脸,这张俊美却带着偏执侵略性的脸,竟是元承霄! 怎么会是他?! 郁千惆脑中一片空白,迷茫如浓雾笼罩。他明明记得……自己之前还在万岩的“新房”内,正因为之前的冲动应承和即将面对的尴尬局面而懊悔不迭,忽然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然后便立刻失去了知觉…… 那异香……有些熟悉!对了,就跟之前他被郑前挟持时,沐晚用来迷晕他的香味一模一样! 是沐晚迷晕了他?!可元承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 他的大脑还来不及理清这混乱的思绪,压在他身上的元承霄似乎很满意他这震惊茫然的表情,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而充满磁性:“我的千惆……你总算醒了。” 郁千惆脸上控制不住地泛起潮红,又羞又恼地微微转过脸,避开那过于炙热的呼吸,口中却兀自强硬地道:“元承霄!你……你不要让我再一次恨你!”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元承霄浑身一震,动作瞬间僵住,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他不由地难受道:“恨我?呵……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一如四年前,只要这少年不愿意,便会用尽一切方法抗争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郁千惆抿紧嘴唇,犹自不敢与他对视,心中乱成一团,或许是心虚于自己之前的“嫁人”之举,或许是心慌于此刻完全被掌控的弱势境地。 元承霄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恼怒起来,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酸意:“如果不是沐晚将你从万岩的洞房里换出来,你是不是就真的准备……承欢于万岩身下了?!” 郁千惆心中一惊,猛地想起昏迷前在万岩房中的情景。如果当时没有那阵异香,如果元承霄没有出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尽管他与万岩是逢场作戏,但当时万岩那明显失控的情动和几乎要压下来的身躯……如今一想,心中仍然后怕不已,犹有余悸。但面上,他绝不能示弱,只能故作冷淡地道:“我两次当着众人的面应承与他在一起,自当……履行诺言!” “履行诺言?”元承霄气得几乎胃疼,口不择言地逼问,“包括让他上你?!你也愿意?!” “你!”郁千惆被这露骨而粗俗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但他想到元承霄并不知道他与万岩只是假成亲,而这个秘密他此刻更不能透露分毫,只能硬着头皮,话语毫不松口,“是又如何?我既已与他拜堂成亲,便是他的人!与你元承霄再无半点关联!你……你快放我回去!” “拜堂成亲?”元承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语气竟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肯定,“你一直被安置在房内,由始至终,头上蒙着盖头,何曾出去与谁拜过堂了?” 郁千惆再次被惊到!他仔细回想,当时他穿戴整齐后,确实一直蒙着红绸坐在房内,未曾离开过半步。当时他只以为是因两个男子成亲,一切从简,所以免了那些繁琐礼节。难道是因为…… 元承霄看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得意地揭开了谜底:“当时与万岩拜堂的,是同样一身红衣、盖着红绸的沐晚!此刻,留在万岩房中,陪在他身边的,也是沐晚!” 什么?! 郁千惆惊讶地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这简直太荒谬了! 元承霄得意地低头,趁他震惊失神之际,快速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悠悠然地道:“很意外吗?是沐晚自己找上的我。他想要的是万岩,万岩痴心妄想的是你,而我……自然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我们三人,各取所需,就这么一拍即合,水到渠成罢了。” 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而他郁千惆,自始至终,都是这盘棋局中,被蒙在鼓里、身不由己的棋子! 郁千惆脑中飞速运转,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瞬间明白了沐晚的整个布局。所以……沐晚之前那般极力撮合自己与万岩,甚至不惜用言语相激,就是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好趁机李代桃僵,自己取代我,留在万岩身边?可这对万岩……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万岩若知晓真相,该是何等难堪与愤怒?想到这里,郁千惆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但他沉思片刻,又恍然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你错了。沐晚想要的,或许有万岩的情意,但绝非全部。他此生唯一执着、倾尽所有也想要达成的,是复仇!是为他惨死的姐姐沐晴复仇!” 他抬眼看向元承霄,目光清亮而锐利,“此番,你承了他将我从万岩府中换出的人情,而他,则借此机会依附于手握兵权、在边关乃至江湖都颇有势力的万岩。你们两人,从今往后,恐怕都要为他找出杀害他姐姐的真凶,而尽己所能了。” 唉……沐晚啊沐晚……郁千惆在心中长长叹息。你为何不直说呢?若你坦诚相告,以万岩的为人,他并非冷血薄情之辈,念在你姐姐的冤屈和你的一片苦心,定会倾力相助,你又何苦……何苦要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你自己也搭进去,布下如此复杂的棋局? 但愿……万岩在知晓这一切真相后,能体谅你的苦衷,若能因此生出真情,真心待你,便最好了……也希望他……不要过多地怪责于你…… 郁千惆完全没有因为自己被沐晚当作棋子利用而感到愤怒或怨恨,反而由衷地为沐晚担忧起来。为了给至亲复仇,能隐忍十年,不惜改变身份,用尽手段,这般毅力与决心,绝非寻常人所能及。他内心对沐晚充满了敬意,纵然对方使用了一些他并不完全赞同的手段,他也能理解那份沉甸甸的仇恨所带来的偏执与决绝。 元承霄听了他的分析,挑眉笑道:“你既然看得如此透彻,这么聪明,当初怎么就轻易着了沐晚的道,答应要‘嫁’给万岩呢?” 郁千惆被他说得一噎,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是啊,当时他就觉得沐晚的言行有些奇怪,一心要促成他与万岩,只是当时自己心神不宁,又被元承霄的“婚事”刺激得方寸大乱,竟没往更深层去想。更没想到沐晚为了复仇,竟能谋划至此,不惜任何代价!他有些泄气地想,如果自己当时能再冷静一些,早点察觉沐晚的真正意图,是否就能阻止他,不让他走上这条孤注一掷的路? 他心中烦乱,伸手用力推了推依旧压在自己身上的元承霄,沉下脸道:“你现在已是有妇之夫,与莫晓兮拜堂成亲,名正言顺。不该再来烦我。” 元承霄却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道:“你能与万岩做戏,难道我元承霄就不能吗?” 郁千惆顿时愣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见他语塞,元承霄得寸进尺,目光灼灼地盯紧他,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你不过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两次要嫁与万岩。而我元承霄,对你表明心迹,何止一次两次?四年纠缠,生死相搏,爱恨交织,我付出的,远比几句空话要多得多!既然他能得到你的应承,我为何不能要求相应的回馈?” 郁千惆被他这番强盗逻辑气得冷笑,猛然讥讽道:“回馈?四个月前,在长东殿,你不是已经……已经得到了吗?!” “不够!那远远不够!” 元承霄低吼着打断他,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 郁千惆晒然一笑,笑容里充满了疲惫和苍凉:“那你还想要怎样?元承霄,我能给你的,四个月前就已经给你了。除了这具残破的身体,我还有什么?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元承霄眸色瞬间阴沉下去,字字句句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郁千惆,你到现在还以为,我元承霄处心积虑,纠缠不休,想要的……仅仅是你的身体吗?” 郁千惆的心猛地一缩,随即涌上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他淡淡地笑着,那笑容却比哭还令人心碎,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直刺元承霄的心脏:“难不成……你还想要我的心?元承霄,你是不是忘了?你终究是手上沾满我巫峡阁几十条人命的刽子手!你若真想要我的心……” 他顿了顿,笑容愈发惨淡,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可以啊,拿刀来!现在就剖开我的胸膛,把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碎得拼都拼不起来了!” “你……!” 元承霄被他这番话刺得满眼都是痛苦之色,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颓然地看着身下之人那带着恨意和绝望的眼神,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千惆……到底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才肯……给我们一次机会?” 这声询问,不再是强势的逼问,而是带上了几分卑微的乞求,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如同天堑,似乎永远也无法跨越。 第27章 何处觅良人(1) 郁千惆的目光,在经历了激烈的情绪波动后,突地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他的语气也沉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元承霄,从我不再向你寻仇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原谅你了。” 是的,他早已原谅。因为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已伏诛,而其余的人,无论是帮凶,还是被利用的杀人工具,他都愿意给他们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即便是元承霄,这个一度被他认为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随着时间推移,看清了更多背后的阴谋与无奈,那份蚀骨的恨意,也终究慢慢沉淀、释然。 然而,原谅,并不代表遗忘,更不代表一切可以回到原点。 他虽已放下仇恨,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由鲜血和伤痛筑起的高墙,却依然存在,无法视而不见。这,才是他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痛苦如死的症结所在!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触碰,都会提醒他那些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东西。更何况……他身中剧毒,性命已如风中残烛,时日无多。一个将死之人,又何必再徒惹情丝,徒增牵挂? “你口口声声说原谅了我,” 元承霄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紧紧锁在郁千惆的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不解,“可你的心却始终紧闭,不愿对我敞开一丝缝隙!这对我来说,怎么能算是真正的原谅?!” 郁千惆迎着他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只是淡淡地回道:“元承霄,你要的……太多了。” 他自然明白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原谅,而是全部,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不敢再轻易交付的心。 元承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不再争执。他侧身,在郁千惆身旁躺了下来,手臂却依旧固执而用力地拥着他,仿佛怕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不见。他将头靠近郁千惆的颈侧,声音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哄的意味:“千惆……让我们回到四个月前,好不好?就像在寒潭边那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四个月前……长东殿,元承霄寝室…… 郁千惆的心猛地一颤,那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那时他重伤未愈,身心都脆弱到了极点,在元承霄强势又温柔的攻势下,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彻底放弃了抵抗,放任自己沉沦于感官的洪流之中,纵情声色。那时的他,眸中或许也曾有过迷离的水光,脸上带着羞赧却又无法抗拒的潮红…… 想到这里,郁千惆只觉得自己的耳根控制不住地发烫,想必又是不争气地红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元承霄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喟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无奈: “罢了……元承霄,我已时日无多。你想要的……尽管来取吧。” 这句话落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不是赌气,不是嘲讽,而是一种宣告,一种用尽最后力气卸下所有防备的疲惫。 郁千惆能清晰地感觉到,环抱住他的那条手臂猛地一僵,连身后那人原本平稳的呼吸都滞了片刻。这细微的震颤,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又被更大的沉寂吞没。他知道元承霄听懂了。“时日无多”——这四个字,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或尖锐的指责都更具分量,它轻飘飘地,却彻底改变了这场纠缠的性质。 一股深沉的悲哀漫上心头,并非为了自己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而是为了此刻。他们之间,似乎总是这样,一个在拼命地追逐、索取、禁锢,另一个则在不断地退让、承受、直至破碎。过往的恩怨情仇,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轮廓依旧清晰,曾经激烈的爱恨色彩却已然模糊。争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争的?所有的坚持、骄傲、怨愤,在死亡面前,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他不再试图推开那具温热而强势的身体,反而以一种近乎解脱的姿态,向后微微靠去。这细微的迎合,与其说是回应,不如说是一种彻底的放弃。防线已然崩塌,内心一片废墟,他再没有力气去筑起新的围墙。 元承霄的拥抱似乎收得更紧了,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他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郁千惆的颈窝,灼热的呼吸烫着那处敏感的肌肤。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或者说,是一种温柔的霸道。 “别胡说……”他吻了吻郁千惆的耳后,“我要的,从来不只是‘取’。” 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开始有些笨拙,继而变得无比坚定,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重新确认彼此的存在,对抗那令人恐惧的“终点”。 千惆,你放心,在激烈翻涌的**浪潮中,元承霄的眸底深处有一瞬间的黯淡和无比坚定的光芒闪过,我绝不会让你死——我怎么舍得让你死! 但这个念头,他并没有说出口。既然少年不信,或者根本不愿再听他的任何承诺,那么……他便用行动来证明!他会穷尽一切手段,找到解药,留住他的性命。而现在,他首先要做的,是让身下这个人,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渴望,以及他那份……至死方休的执着。 在元承霄将郁千惆强行带回自己居所的同时,贺瑞钦与苦儿也被一并“请”了过来,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里。院门外有数名护卫把守,虽言语客气,但态度坚决,不允许他们随意离开。在贺瑞钦看来,这无异于一种变相的软禁。 贺瑞钦忧心忡忡,既担心郁千惆的安危,又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不安。他几次三番试图出门,想去探视郁千惆,都被门口的护卫以“元公子有令,为保前辈安全,请勿随意走动”为由,客气而坚定地拦了回来。无奈之下,他只能在房中焦灼地来回踱步,一颗心悬在半空,坐立难安,只能苦苦等待着元承霄的出现,好问个明白。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色发白,晨曦微露。 当元承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房门口时,贺瑞钦积压了一夜的担忧和怒火瞬间爆发了。他霍然起身,也顾不得什么前辈风范,指着元承霄怒声质问道:“元公子!你……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将我们强行带至此地,又派人看守,形同软禁!你到底想做什么?!” 元承霄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贺瑞钦会有此一问。他微微拱手,语气倒是颇为恭敬,但话语中的强势却不容置疑:“贺前辈请息怒。您是千惆的救命恩师,对他恩重如山。如今外面风声鹤唳,无数人因《青囊经》之事对您虎视眈眈。元某既然将千惆接回,自然有责任保护他所在意之人的周全。将前辈安置于此,派人守护,实乃不得已之举,是为了避免前辈孤身涉险,还望前辈体谅。” 贺瑞钦闻言,心中一惊,眉头紧锁:“你也听信了外面的那些无稽传闻,认定老夫与那虚无缥缈的《青囊经》有关?” 元承霄摇了摇头,神色淡然:“前辈是否身怀《青囊经》,元某并不在意,也无意探究。元某在意的,是外面那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江湖人。他们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且最喜捕风捉影。前辈若独自在外,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陷入险境。元某此举,只为防患于未然。” 贺瑞钦沉默了片刻,元承霄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看似句句在理,都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但他总觉得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他不再纠缠于《青囊经》的话题,话锋一转,直指核心,语气更加严厉:“好,就算你是一片好意!那我问你,千儿呢?你将他带去了何处?你明明知道,千儿他摆明了不想见你,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瓜葛!他为了让你死心,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那等……那等惊世骇俗之事!你为何还要对他苦苦相逼,不肯放过他?!” 面对贺瑞钦疾言厉色的质问,元承霄的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他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拗的语气,清晰地回答道: “因为,我不能没有他。”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贺瑞钦,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他要嫁,也只能嫁我元承霄一人。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这番话,情感是如此的偏执和强烈,可他的语声却极度平静,没有丝毫的激动或起伏。仿佛这个念头早已在他心底扎根、重复了千百万遍,以至于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他都能如此理所当然、毫无异常之色地说出口。 贺瑞钦被他这番毫不掩饰的独占欲和近乎疯狂的执着气得浑身发抖,痛心疾首地喝道:“你不能没有他?你可知千儿为何要如此决绝?!他身中奇毒,自知寿命不过百日!他是不想耽误任何人,更不想……不想再与你纠缠下去,徒增痛苦!他原本与万将军,只是一场做给外人看的戏,为的就是让你彻底死了这条心,从此两不相干,各自安好!” 老人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深深的心疼与愤怒:“可你呢?你非但不解其苦心,反而追到将军府,当着众人的面那般逼迫于他!你将他逼到那种骑虎难下、不得不假戏真做的境地!元承霄!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千儿心底是何等感受?!他的一片良苦用心,你究竟了解几分?!你口口声声说不能没有他,可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在将他往绝路上逼?!”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清晨空气中,也重重地砸在了元承霄的心上。 “他一心一意为他人考虑,处处隐忍,而你……你元承霄自始至终,想到的只有你自己!你的占有欲,你的不甘心!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他!” 贺瑞钦越说越激动,言辞也愈发尖锐,他此刻满腔愤懑,早已顾不上是否会激怒眼前这个权势滔天的年轻人。 然而,元承霄脸上浮现的并非被激怒的戾气,而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痛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揉捏,让他每说一个字都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但他又不得不开口辩解: “是……他是心怀大义,他心中装了很多人,很多事,有师门,有朋友,有天下苍生!” 元承霄的声音因痛苦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他定定地看着贺瑞钦,目光灼灼,“而我元承霄……心胸狭隘,装不下那么多。我的心里,从始至终,只能装下他郁千惆一人!”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和不容置疑的宣告:“因为我知道,只要装下了他一人,于我而言,便是……装尽了整个天下!” 第28章 何处觅良人(2) 贺瑞钦愕然呆住,完全没料到元承霄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在他听来,这简直是强词夺理的诡辩!可偏偏这诡辩之中,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近乎毁灭性的执着,竟让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反驳。他沉默了很久,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既将他视作你的天下,口口声声说装下他便如装尽天下……那我问你,你既是如此看重他,为何会让他身中剧毒,命在旦夕?他究竟是何时中的毒?又是何人所下这等毒手?你身为他最亲近之人,竟也一概不知!你连他一人尚且保护不周,让他受此磨难,又何谈什么拥得天下?!”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元承霄心中最痛、也最无法解释的软肋! 元承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低垂下头,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一种无力辩白的颓然:“前辈……三个月前,他不告而别,未留下只言片语。这三个月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我……我真的无从知晓。他中毒之事,我亦是昨日才从费离口中得知……” 他试图解释,将这悲剧归咎于那三个月的分离。 然而,贺瑞钦听到“三个月”这个时间,脸色骤然一变,他猛地打断元承霄的话,声音锵然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不对!你弄错了!千儿中毒,已有四月之久!” 什么?!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在元承霄耳边炸响! 他惊得猛地倒退数步,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贺瑞钦,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混乱!贺瑞钦脸上是一片坦荡和确定,绝不像是在说谎! 四个月……四个月前?! 四个月前,郁千惆还在他的长东殿中养伤!他们之间……还发生过那**激荡的一夜缠绵!如果贺瑞钦所言属实,那岂不是意味着……郁千惆是在他的地盘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下了毒?! 是谁? 究竟是谁,能有如此通天的手段,在他元承霄的重重护卫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对郁千惆下了这等罕见的奇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元承霄的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如坠冰窖! 如果说,刚才听闻郁千惆只剩下百日寿命,虽然如同万箭穿心,却还不足以彻底击溃元承霄的心防——那是因为,在他听到那个消息的瞬间,一个无比决绝的念头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三个月!他一定要在这三个月内,穷尽一切手段,翻遍整个天下,也要为郁千惆找到解药!若天不遂人愿,最终药石无灵……那他元承霄,便随他一同赴死,黄泉路上,绝不让他孤身一人! 正是这份“同生共死”的决绝,支撑着他没有在那一刻彻底崩溃。 然而,贺瑞钦此刻吐露的真相——“中毒已有四月”,却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狠狠地刺穿了他最后的防线! 四个月前……那是在他的长东殿内!是在他的庇护之下! 如果说刚才的打击是利箭穿心,那么此刻的真相,便是将他赖以支撑的信念基石彻底炸得粉碎!这岂不是意味着,郁千惆身中剧毒,很可能……是与他元承霄有关?甚至……是他身边的人,是他一手造成的疏忽或纵容,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这个认知,如同最狂暴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名为“狂妄”与“自负”的长堤!堤坝溃决,滔天的悔恨、自责、愤怒与恐惧,如同失控的洪流,一泻千里,将他那颗原本不可一世的心冲刷得七零八落,碎得不成样子! 他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发紫,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筛糠。过往的种种疑点,郁千惆那不告而别的决绝,那深藏眼底的悲伤与疏离……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有了一个清晰而残酷的解释! 难怪……难怪千惆会在伤愈之后,选择不告而别,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他定是在养伤期间,察觉到了自己身体有异,甚至可能发现了中毒的端倪!而他之所以选择沉默,选择独自离开……是因为下毒之人,很可能与他元承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不想让自己为难,不想因此引发更多的纷争和杀戮!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为他人着想,宁愿自己背负所有痛苦,也不愿多生事端! 可以想象,当时的郁千惆,在发现自己可能被最信任的环境所伤害时,内心是何等的伤透与绝望!他只能选择默默地离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独自躲起来,舔舐那深入骨髓的伤口…… 想到这里,元承霄的脸色由惨白转为铁青,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翻涌!他怔怔地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久久无法动弹。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缓缓苏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然后,对着贺瑞钦,郑重其事地抱拳,深深一揖。 他的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尚未散去,但他的神色,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与清明。他的语气,诚恳而认真,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力量,完全区别于他以往那种目空一切的狂妄与傲慢: “贺前辈……多谢您……如实相告!” 他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请您放心!此事,我元承霄对天发誓,必定彻查到底!无论……无论最终查出是谁,无论牵扯到何人,我绝不姑息!” 他抬起眼,目光直视贺瑞钦,眼中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也请您相信,无论结果如何,我对千惆之心,天地可鉴!从今往后,千惆生,我方生;千惆若死……我元承霄,绝不独活!” 这番话,发自肺腑,带着血泪的誓言,让人不由得不信。这一刻的元承霄,仿佛褪去了所有浮华与桀骜,只剩下一个男人最原始、最沉重的承诺与担当。 日头已升得老高,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洒满了房间。万岩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舒泰,一种慵懒而满足的感觉弥漫四肢百骸。昨夜那场酣畅淋漓的“洞房花烛”,**蚀骨的余韵似乎还未散去,让他对身下的床榻生出几分留恋,竟有些不愿起身。 他心满意足地弯起嘴角,带着满心的温柔与期待,缓缓转过头,想要去瞧一瞧枕边之人——他心心念念的小兄弟,此刻该是怎样一番动人的睡颜。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触及枕边人脸庞的瞬间,万岩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随即化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枕边之人,样貌确实出挑,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秀美,堪称绝色。可……可这张脸,分明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郁千惆!而是——沐晚! 怎么回事?! 万岩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一片空白!他猛地坐起身,动作之大,瞬间惊醒了身旁的人。 沐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先是受惊般瑟缩了一下,待看清眼前脸色铁青、怒目圆睁的万岩后,他立刻抱着被子,蜷缩到了床榻的角落,深深地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完全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你……!” 万岩指着沐晚,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你怎么会在我床上?!小兄弟呢?!郁千惆在哪里?!” 他犹自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惊骇地连连追问,多么希望这只是自己宿醉未醒的一场噩梦。 沐晚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凄楚:“昨晚……从始至终,都是我……是元承霄……他点了我的穴道,趁乱将郁千惆……换走了。” 轰——! 沐晚的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瞬间让万岩想通了所有关节!难怪昨夜会莫名其妙地突然起火!原来那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调虎离山之计!目的就是为了引开他,好让元承霄有机会李代桃僵,将郁千惆从他身边夺走! 元承霄!你欺人太甚!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万岩前后一想,彻底明白了过来,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满口牙齿咬碎!他怒极之下,猛地一掌劈向身旁的床头立柱!“咔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的立柱竟被他硬生生切断!半边纱帐失去支撑,软塌塌地耷拉了下来。 万岩一把扯开碍事的纱帐,赤着上身就要跳下床去找元承霄算账!这奇耻大辱,他定要百倍奉还! 然而,他的脚步刚迈出一步,却又硬生生地顿住了。他猛地想起还蜷缩在床角的沐晚,想起昨夜那场阴差阳错的“洞房”……满腔的怒火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愧疚和难堪所取代。他背对着沐晚,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异常沙哑沉重: “对……对不起……沐晚,我……我昨夜……”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荒唐的局面。 “不怪将军……” 沐晚的声音依旧很低,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昨夜之事……是我自愿的。” “自愿?!” 万岩猛地转过身,再次大惊失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莫要诓我!定是元承霄那厮逼迫于你!你说,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告诉我,我万岩定为你讨回公道!” 他根本不信沐晚是自愿的!沐晚之前还一心一意撮合他与小兄弟,怎么可能会自愿做出这种事?他认定沐晚是受了元承霄的胁迫,有苦难言! 沐晚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直视着万岩因愤怒和不解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他的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万岩从未见过的、复杂难言的情绪,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万将军的心思,全在郁千惆一人身上,自然……从不知道旁人对你的情思。”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微笑,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针一样扎在万岩心上: “只要万将军高兴,我便高兴。万将军想要郁千惆,我便想尽办法,替将军达成所愿……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但他很快又强行压了下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疏离: “万将军放心,沐晚有自知之明,绝不会……赖着将军。昨夜种种,只当……只当是一场梦,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当时,他满心满眼都以为是郁千惆,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人。巨大的狂喜和激动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哪里还有半分理智去思考、去辨别? 现在冷静下来细想,破绽何其明显!郁千惆身上,新旧伤痕交错,触手之处怎会如此完整光滑,毫无瑕疵?而且,以小兄弟那外柔内刚、宁折不弯的性子,即便是在那种“做戏”的情境下,又怎会如此……如此心甘情愿、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主动献身? 他当时竟像是被猪油蒙了心,硬是没有反应过来!果然是**太过撩人,撩人到连最基本的思考和判断都丧失了。 更让他感到后怕和羞愧的是,他明明亲口向郁千惆承诺过,绝不会碰他分毫!可昨夜……昨夜那般情形,若身下之人真是郁千惆,而郁千惆稍有反抗……自己当时那被**支配的状态,恐怕也绝不可能停下来!一想到此,万岩便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定力和克制力,谁知在那种情境下,竟会如此失控,弄巧成拙! 也确实是……昨夜红烛之下,那身着嫁衣、风姿绝世的“郁千惆”,的的确确让他惊艳到了极致,那一瞬间的震撼,仿佛撼动了他整个胸腔,有种“一眼万年”的宿命感,立刻将他心中那池本就不太平静的春水搅得天翻地覆,完完全全地被最原始的**占据了头脑,任由下半身支配了行动! 第29章 莫问前路因 几番思量下来,万岩心中充满了懊恼和自责,他痛苦地抚着额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而此刻,沐晚已经默默地披上了外衣,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怯生生地站立在房间的一角,微微低垂着头,面上神情凄清冷寂,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落寞。 万岩抬眼望去,目光落在沐晚单薄的身影上,心中百感交集。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他脑中却突然豁然开朗——幸好!幸好昨夜之人不是小兄弟!如若真是郁千惆,那便是他万岩背信弃义,亲手毁掉了承诺,他将有何面目再去面对小兄弟?怕是连站在他面前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他竟生出一种荒谬的庆幸感。 但随即,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沐晚身上。他倏地想起,之前郁千惆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做媒”,将他与沐晚扯在一起……如今想来,竟仿佛有种一语成谶的先见之明!他虽然名义上娶的不是沐晚,但阴差阳错,两人却已有了夫妻之实! 也罢!万岩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破罐子破摔,又或许是顺应天意的释然。既然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不如就……顺水推舟,遂了小兄弟当初那句戏言,又如何? 想到这里,万岩只觉得此刻的心情复杂难言,不知是该苦笑命运的捉弄,还是该恼怒自己的糊涂。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沐晚面前,不由分说,一把紧紧抓住了沐晚微凉的手。 他目光灼灼,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决心,沉声道:“沐晚,昨夜之事,虽是阴差阳错,但既已发生,我万岩绝非不负责任之人!你放心,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万岩的人!我在此立誓,绝不负你,绝不亏待你半分!” 沐晚猛地抬起头,凝神看向万岩,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复杂的情绪。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军……真的不怪你。这一切……或许都是天意弄人。您切莫因为愧疚或责任而强求自己……” 他心中清楚,若非自己当初几次三番用言语撩拨,重新点燃了万岩对郁千惆那份被压抑的情感,逼得郁千惆不得不做出激烈回应,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到今天这般难以收拾的田地。这苦果,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种下的,理应由他自己来尝。 万岩却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目光沉沉,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毅:“沐晚,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努力放下他,试着……去看到你。” “将军……” 听到这近乎承诺的话语,沐晚的眼角终于控制不住地湿润了,心中五味杂陈,有酸楚,有愧疚,却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微弱的希冀。 ------ 今夜,月色如水,透过窗纱,静静地流淌在床榻之上。 郁千惆静静地躺着,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觉得今晚的元承霄,与以往任何时候都截然不同。 没有记忆中那种近乎掠夺的强势,没有带着惩罚意味的激烈动作,甚至连话语都吝啬给予。元承霄只是那样静静地侧卧着,用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姿态,将他轻轻地拥在怀中。那力道,温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多用一分力便会将其碰碎。 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那种极具侵略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而是一种深沉如海、却又浓得化也化不开的似水柔情。这份柔情,无声无息,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郁千惆的心上。 郁千惆微微抬眼,便能对上元承霄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偏执与疯狂,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凝视,沉默着,却仿佛刻尽了千言万语,蕴含着一种用尽世间万千妙笔都难以描绘的复杂情意。 这目光,太过沉重,也太过……温柔。温柔得让郁千惆心慌意乱,甚至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他承受不住这般无声的、却仿佛能将他灵魂都看穿的注视,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眸,不敢再瞧。 连日来的奔波、心力交瘁、毒发的折磨,早已让他的身体疲惫不堪。深秋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锦被,丝丝缕缕地侵袭着他本就畏寒的躯体。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身子,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而就在这时,那个他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怀抱,却仿佛成了一个天然的热源。一股暖意,毫不吝啬地、源源不断地从元承霄身上传递过来,逐渐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温暖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甚至……一点点地渗入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冰封已久的心。 他终究是……心软了。 他表面上筑起的冰冷坚硬的外壳,从来只用来面对他的敌人,用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可面对那些真心待他、帮助他、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的人——无论是万岩的仗义相助,还是此刻元承霄这带着悔恨与赎罪意味的、近乎卑微的温柔——他又怎么可能真正做到铁石心肠,绝情绝义? 他做不到。他郁千惆,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冷酷的人。多情尚且不及,又如何能绝情? 身体的本能战胜了理智的抗拒,他蜷缩着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向着那温暖的来源靠近,最终完全蜷缩进了元承霄的怀中,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交付了出去。 承霄…… 他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歉疚。 原谅我……不是我不愿将心交给你。只是它早已破碎不堪,连我自己都不敢触碰。 若你执意想要……那么,等我死的那一刻,你便亲手将它剜出来吧。至少……那时它不会再痛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残忍的决绝,却又奇异地带来了一丝解脱般的平静。 或许是这久违的温暖太过舒适,或许是身心俱疲到了极限,在这令人安心的怀抱和温暖中,郁千惆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他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与思虑,任由沉重的眼皮合上,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的黑暗之中。 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心安。 深秋的寒气一日重过一日,北风卷着枯叶,带来萧瑟的凉意。然而今日,久违的阳光却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慷慨地洒向大地,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 郁千惆在房中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和伤痛都埋藏在无边的黑暗里。当他终于推开房门,迈步而出时,满目金灿灿的阳光瞬间涌来,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微微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手。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单薄的身躯,驱散了连日来的阴冷。他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还置身于一场漫长而沉重的梦境之中,眼前这明亮温暖的景象,竟有些不真实,带着一种隔世的陌生感。 他缓步走到院子中央的石凳旁,安静地坐了下来。胸口的毒势似乎又一次被暂时压制了下去,此刻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空茫。他微微仰起头,任由阳光亲吻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目光却失焦地投向远处光秃秃的枝头。 树上的黄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顽强的残叶在枝头瑟瑟发抖。地上,层层叠叠的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金黄、赭石、暗褐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郁千惆静静地看着,心也跟着这满地的落叶一般,沉甸甸的,被各种复杂的情绪塞得满满当当,找不到一丝空隙,只觉得堵得发慌。 他时日无多,能像现在这样,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自由地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感受片刻的宁静,已是难得的奢侈。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暖意,仿佛想将它刻进骨子里,带往那即将到来的、冰冷的永恒。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向他靠近。郁千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毫无所觉。 第30章 莫问前路因(2) 直到那脚步声在距离他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空气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阳光的陌生气息,郁千惆才猛地回过神来,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几分阴柔之美的俊秀面孔。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郁千惆的记忆力极好,很快便认了出来——此人正是那日与元承霄“拜堂成亲”的莫晓兮。 想到那场荒唐的婚礼,再想到自己与元承霄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此刻面对这位差点成为“元夫人”的少年,郁千惆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尴尬。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对着莫晓兮微微颔首,扯出一个淡淡的、带着疏离意味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然而,莫晓兮却并没有回礼,甚至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在郁千惆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中,似乎掺杂着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随即,莫晓兮的视线开始缓缓下移,如同实质般,一寸一寸地扫过郁千惆的脖颈、锁骨……他眼眸中那种难以言说的、混合着某种了然和刺痛的神情,让郁千惆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阳光下一般。 尤其当郁千惆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自己微微敞开的领口处时,他心中猛地一紧,脸上瞬间涌上一股窘迫的热意!他下意识地飞快地抬手,有些慌乱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试图将那处可能存在的痕迹遮掩起来。 ——该死的元承霄! 郁千惆在心中暗骂一声,又羞又恼。那个混蛋,简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暧昧的印记,尤其是脖颈和锁骨这些难以完全遮掩的地方,此刻在阳光下,恐怕更是无所遁形! 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如同熟透草莓般的红痕,落在莫晓兮眼中,无疑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灼伤了他的眼眸。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嘴唇抿得死死的,依旧一言不发。但他眼中那翻涌的、难以掩盖的复杂神色,以及脸上那种混合着受伤、不甘和苦涩的表情,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他此刻“不知滋味”的心境。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却充满了张力与尴尬的沉默。只有秋风吹过落叶的沙沙声,在空气中回响。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冰的时候,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如同破开冰层的暖流,远远地传了过来: “千惆——!” 人未到,声先至。 郁千惆甚至无需回头,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便是一颤,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这声音的主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元承霄。 他缓缓转过身,果然看见元承霄正大步流星地从回廊那头走来,一身紫金锦袍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让郁千惆心头一热的身影——正是他的师傅贺瑞钦和苦儿! 太好了!师傅和苦儿他们总算平安无事! 看到师傅和苦儿安然无恙,郁千惆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定与欣喜。然而,当着元承霄的面,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与莫晓兮那番无声的对峙后,他强自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只是对着贺瑞钦恭敬地弯腰一拜,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太多波澜: “师傅,苦儿,你们没事就好。” 贺瑞钦是何等人物?他早已看透世情,历经沧桑。郁千惆眼中那极力想要掩饰、却依旧从眼底泄露出来的重逢之喜与关切,又怎能逃过他锐利的目光?而他为何要如此克制,不愿在元承霄面前表露真情的缘由,贺瑞钦心中也隐约猜到了几分。他看着自己这命运多舛的徒儿,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地抚着长须,重重地、充满怜惜地长叹了一声。这叹息里,有对徒儿隐忍坚韧的心疼,有对他红颜薄命的哀叹,更有深深的无奈——明明千儿心性如此坚定仁善,胸襟宽广豁达,为何偏偏要遇上元承霄这等霸道偏执之人,被他死死纠缠,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 而未经世事、心思单纯的苦儿,却没有师傅想得那么多。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郁千惆脖颈间那些若隐若现的淡红色印记吸引了。他立刻焦急地“咿咿呀呀”叫了起来,双手飞快地比划着,脸上满是关切和担忧,以为郁千惆又受了什么伤,或是被人欺负了。 郁千惆被苦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苦儿所指为何。当着师傅、元承霄,甚至还有一旁沉默不语的莫晓兮的面,被一个纯真的少年点破这等私密之事,他顿时窘迫得无地自容,脸颊上不受控制地飞起了两抹殷红,一直烧到了耳根。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羞赧之色,却恰好给他那因久病而过分惨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鲜活生动的气息。阳光映照下,他微垂着眼睑,双颊泛红,竟如同沾染了晨露的海棠花一般,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脆弱感的俏丽。 这一幕,落在元承霄眼中,让他的心神猛地一荡!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午后——当他亲手撕下郁千惆脸上那张普通的人皮面具,猝不及防地,一张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却精致得如同冰雪雕琢般的容颜暴露在他眼前。而当时,少年因惊怒交加,双颊也是这般不受控制地泛起醉人的红晕…… 那一瞬间的惊艳,曾深深地刻入他的骨髓,至今难忘。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眼前这人,这羞恼时红生双颊的模样,却与记忆中那般景象悄然重合。人面依旧,风情如昨,并非如诗人所悲叹的“人面不知何处去”,这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想到这里,元承霄的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他眼中那原本就深不见底的眸光,此刻更是盛满了千种柔情,万般缱绻,就那样痴痴地、毫不避讳地凝望着郁千惆,那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眼前这人给融化了一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只剩下阳光下,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爱恨交织的身影。 郁千惆被看得窘迫与羞赧又多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再次微微侧过头,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视线。短暂的尴尬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重新将目光投向一脸茫然担忧的苦儿,脸上露出一抹坦荡而温和的微笑,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通透的力量: “苦儿,记住,你若真心喜欢一个人,便不必在意他是男是女,也不必理会世俗的眼光。只管遵从自己的心意,大胆去追寻便是。到那时……你自会明白其中的滋味。” 苦儿睁大了那双清澈却无法言语的眼睛,歪着头,努力理解着郁千惆这番话中深意。他毕竟未经情事,心思单纯,一时之间实在难以领会这超越性别与世俗规训的情感真谛。或许,正如郁千惆所言,有些事情,必定要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懂得个中滋味。 而站在一旁的元承霄,听到郁千惆这番话,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难言! 喜欢一个人,便大胆去追寻! 这话说得何等洒脱,何等通透!可为何到了他自己身上,却总是事与愿违?他追得越紧,逼得越狠,郁千惆反而离他越远,就像那握在手中的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他的追寻,非但没有带来甜蜜,反而给心上人套上了无处可解的沉重桎梏,带来了无尽的苦楚与磨难,甚至……甚至即将夺走他年轻的生命! 想到郁千惆所剩无几的时日,元承霄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得越多,神色便愈发黯淡,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重的痛苦与自责的阴影之中。 就在这气氛微妙而沉重之际,一名手下神色惊慌,如同被火烧了眉毛一般,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气喘吁吁地急声禀报: “主人!不好了!外面……外面突然聚集了武林中各大门派的人马!他们将琉璃居团团围住,叫嚣着……叫嚣着让郁公子立刻出去见他们,否则……否则……” 元承霄猛地从痛苦的思绪中回过神,迅速背转过身去,不让手下看到他脸上未及收敛的伤心与脆弱。他选择用一贯高傲冷漠的背影面对众人,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和不屑,冷哼一声:“否则怎样?一群乌合之众,也敢来本座的地盘上撒野!” 那手下被元承霄的气势所慑,声音变得更加嗫嚅,几乎不敢说出口:“他们……他们说……若再不交人,便要……便要踏平这琉璃居……” 此处乃是元承霄新购置的一处别院,三日前才命人精心打扫布置完毕,更名为“琉璃居”,作为暂时的落脚点。没想到才短短三日,这些江湖人士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聚集而来,显然是早有预谋,前来闹事! 元承霄嘴角翘起,发出一声更加不屑的嗤笑:“哼!踏平本座的琉璃居?看来,本座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下…何谓,绝对的力量!”话语中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压。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身旁的郁千惆却已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与他们冲突。我这就出去见他们。” 元承霄心头猛地一紧,面向郁千惆的语气又柔和又担忧:“千惆!别去……” 他本想说这些人来者不善,定是设下了陷阱等着他往里跳。但话到嘴边,他又猛地顿住——以郁千惆的聪慧,又怎会猜不到这些人的用意?他转念一想,立刻改口,语气坚定无比:“我陪你一起去!” 郁千惆嘴唇微动,本想拒绝,说“不必”。但他抬眼看到元承霄那双写满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跟着”的固执眼眸,心中了然,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索性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选择了沉默。 “等等!” 元承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微一招手。立刻有一名侍从捧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快步上前。元承霄亲手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件用上等紫缎制成、内衬厚实绒里的大氅,华贵而保暖。 他不容分说,动作迅速却又异常温柔地将大氅披在了郁千惆单薄的肩头。郁千惆尚未反应过来,元承霄已经细心地为他系好了领口的带子。那宽大的立领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他脖颈间那些暧昧的红痕,仿佛将一段不堪回首的私密悄然藏起。 郁千惆的身体微微一僵,眼眸不由自主地抬起,看向近在咫尺的元承霄。那一瞬间,他眼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光芒闪过,亮如划破夜空的明月,但随即,那光芒又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被厚重的云层彻底遮蔽,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灰暗。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有些固执地挥开了元承霄还停留在他领口的手,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那紫色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决绝。 第31章 依依难惜别 临到大门前,郁千惆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定定地看向紧随其后的元承霄,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元承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望着他,深邃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解和询问,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四周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郁千惆微微垂眸,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随即又抬起眼,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元承霄耳中: “元承霄……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 这个字眼,如同惊雷般在元承霄心头炸响!在他的记忆中,郁千惆性情孤傲,坚韧不屈,无论面对何等困境,哪怕是当初身陷囹圄、受尽折磨,也从未对他用过“求”这个字!此刻,这个字从郁千惆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意味,瞬间在元承霄心中点燃了一股强烈而不安的焦灼感,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凉了半截。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沉声问道:“什么事?你说。” 郁千惆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元承霄脸上,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一字一句地道:“请你……立刻将我师傅与苦儿,护送至城外的竹林小屋!即刻动身!” “此刻?现在?” 元承霄神色骤变,心中的不安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何如此急切? “是!刻不容缓!” 郁千惆重重地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紧锁着元承霄,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期待,“而且,必须由你亲自护送,绝不能假手他人!” 他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让元承霄明白此事的重要性,又详细解释道:“那竹林小屋之外,依九宫八卦之理所布下的阵法,玄妙非常,世间少有人能破解,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更重要的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追杀师傅的人,纵然知道破阵之法,也无论如何料想不到,师傅与苦儿在此时还会回到那里!” 元承霄听着他的话,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变得冰凉。他的眉宇间交织着惊愕与难以言说的痛楚,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若此刻离开,亲自护送他们……那谁来保护你?千惆,你……你难道是准备独自一人出去,面对外面那些虎狼之辈,去……送死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低吼出来,一双皓月般的眸子死死地回望着郁千惆,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慌和痛心。他情急之下,竟一把紧紧抓住了郁千惆微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近乎卑微的恳求: “千惆!我们一起走!好吗?我们一起护送贺前辈和苦儿离开!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然而,郁千惆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放心,他们此来的目的,无非是想利用我,逼问出《青囊经》的下落。在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们绝不会轻易伤我性命。” 他抬起眼,目光清冽地看着元承霄,分析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护我师傅周全,让他们脱离险境,无后顾之忧,这才是真正能保我安全无虞的上策!反之,若他们此刻见不到我,必会强攻进来,届时混乱之中,我们谁都很难有机会安然脱身!只有我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为你争取时间,你和师傅、苦儿才能顺利离开!” 元承霄心中的痛楚,如同决堤的洪水,轻易地涌上了眼眸,弥漫了他整张俊美的面容。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平静得近乎残忍的人——郁千惆在说着这些安排的时候,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缓慢,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些话背后所透露出的、他将独自面对未知危险的沉重意味!又或者……他是知道的,却根本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安危,心心念念的,只是要让他所在意的人远离血腥,远离纷争! 那么……自己呢?自己是否也在他想要保护、想要让其“安全无虞”的人之列呢?元承霄极度渴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却又觉得这根本是一种奢望,一种自欺欺人!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刺痛感,让他猛地摇头,声音嘶哑而决绝:“不!我不走!你若执意不走,我元承霄也绝计不会离开你半步!护送贺前辈和苦儿之事,我自会安排最得力的手下前去,定能保他们安然回转竹林小屋!” 他不能走,他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将郁千惆一个人丢在这龙潭虎穴之中! ------ 郁千惆见元承霄态度坚决,不肯离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痛色。他忽地抬起双手,一反常态地、紧紧地回握住了元承霄那只抓着他手腕的手。那力道之大,甚至让元承霄都感到了微微的疼痛。 “元承霄……” 郁千惆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恳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再次恳求你!我师傅与苦儿的性命,如今全在你一人之手!这世上……我能托付、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一人了!” 他的眼眸,天生清澈明净,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溪流。当他这般目不转睛、带着全部信任和恳求凝视着一个人时,那目光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能穿透一切防备,直抵人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人不知不觉间便心软得一塌糊涂。 更何况,元承霄何曾见过这样的郁千惆?那个向来清冷孤傲、坚韧不拔的少年,此刻竟会用如此卑微而急切的姿态恳求他!这简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元承霄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泡在了一汪温水里,瞬间柔软得无处安放,几乎要化成一滩春水。 可是……理智却在疯狂地呐喊!他好不容易才将心尖上的人寻回,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才过了短短三日看似平静的日子,难道就要再次分离?这一别,前途未卜,凶险万分,何时才能再见?更怕的是……此一去,便是永诀! 他怎么能舍得?怎么能答应将郁千惆独自一人留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他怎么放得下心? 然而,若不答应……贺瑞钦与苦儿,这两个被郁千惆视若性命、比自己安危还要重要的人,又该如何保全?郁千惆轻易不开口相求,可一旦开口,便将他置于如此两难、如此撕心裂肺的境地! 元承霄的心中如同有两条毒蛇在疯狂撕咬,痛苦万分。他死死地盯着郁千惆那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眼睛,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紧。最终,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带着血腥气的问话,声音沙哑得可怕: “此地……离那竹林小屋,快马加鞭,大约需要多久?!” 问出这句话,便意味着他已然痛下决心!因为他忽然想通了——护好郁千惆所在意的人,让他再无后顾之忧,或许才是真正能护他一生周全的基石!郁千惆的心,永远先想着别人,永远愿意为他在意的人牺牲,却永远不会多分一份私心给他元承霄。既然早已明白这一点,他又何必再强求?不如……就成全他这一次!反正,自己早已存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 当然,只要有一线希望,他绝不会放弃!他必须掐算好时间,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护送,然后立刻赶回!他要在还有挽回余地之前,回到郁千惆身边! 郁千惆听到元承霄的问话,心中微微一颤,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立刻回答道:“快马加鞭,来回……只需一个时辰。” 他刻意将实际需要的时间说少了一个时辰,为的就是让元承霄心中有底,相信能够及时赶回,这样才能安心离去。 有时候,郁千惆对元承霄的了解,远比元承霄自己想象的,要深刻得多。他深知元承霄的担忧与不舍,唯有给他一个“来得及”的希望,才能让他暂时放手。 元承霄闻言,深深地看了郁千惆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有不舍,有决绝,更有无尽的担忧。忽然,他猛地张开双臂,不顾周围还有贺瑞钦、苦儿乃至手下在场,一把将郁千惆狠狠地拥入怀中!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怀中之人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他在郁千惆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哑地、几乎是哀求般地叮嘱道:“千惆……一定要等我!想办法周旋,拖延时间!一定要……等我回来!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你!” 郁千惆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拥抱中蕴含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炽热情感与恐惧。他眼睫低垂,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只是将头轻轻靠在元承霄的肩头,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我会的……谢谢……” 他缓缓抬起双手,似乎想要回抱住这个给予他温暖和安心的怀抱。然而,那双手举到半空,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无力地垂落下去,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元承霄感受到了他这细微的退缩,心中一阵刺痛。他不再犹豫,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掠夺意味,吻上了郁千惆微凉的唇瓣!这个吻短暂而激烈,如同暴风雨般席卷而过,在郁千惆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际,元承霄已毅然决然地松开了他,猛地转身! 他甚至不敢再回头看郁千惆一眼,生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彻底崩溃,改变主意。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对着手下厉声喝道:“备马!立刻护送贺前辈与苦儿出发!”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决绝而仓促,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身后那无形的丝线彻底绊住,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郁千惆站在原地,望着元承霄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在心中无声地道:保重……元承霄。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漠。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挺直了单薄却坚韧的脊背,毫不迟疑地,转身向着大门外那片未知的凶险,迈步而出。 第32章 剑胆寄深心(1)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开启,发出“吱呀”的声响。郁千惆迈步而出,眼前的景象让他心中微微一凛。 门外,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场地,原本应是作为跑马之用,此刻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密密麻麻,一眼望去竟看不到边际,怕是有数百之众!人群服饰各异,刀剑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 郁千惆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前方。有几人他是认得的——青城宗宗主佟延西,面容冷峻,不怒自威;南山宗宗主陈乔,须发微白,眼神锐利;明月山庄庄主岳容,一身儒衫,看似温和,眼底却精光闪烁;还有司空世家的掌门司空耀,气度沉稳,深不可测。他们身后,各自簇拥着门下弟子,个个神情戒备,如临大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生面孔,看其服饰标志,应是崆峒派、逍遥派等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一代宗主及其门人,这些人郁千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南山宗主陈乔一见郁千惆果然从门内走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率先发难,声音洪亮,带着质问的意味喝道:“郁千惆!老夫先前还道江湖传言有误,不信你真与那魔头元承霄沆瀣一气!不想今日,竟真在此地见到你!你还有何话说?!” 他说话间,目光锐利地扫向郁千惆身后,只见跟着数名身着统一白袍、面无表情的护卫,皆是生面孔,却并未见到元承霄的身影,不由疑窦丛生,厉声追问:“元承霄那魔头呢?他怎么没随你一同出来?莫不是做了缩头乌龟,让你一个后生晚辈出来顶缸?” 郁千惆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气势,神色不变,从容地抱拳一礼,语气平淡无波:“晚辈见过陈宗主。诸位前辈高人点名要见在下,他……又何须出现?” 陈乔眉头紧锁,显然不信:“哦?他就如此放心,让你一人出来面对我等?” 郁千惆闻言,唇角竟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反问道:“有何不放心?在座诸位皆是江湖上德高望重、有头有脸的前辈高人,难道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身份,联手加害我一个武功尽失的后生晚辈吗?”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直接将“德高望重”的帽子扣在了众人头上,堵得陈乔一时语塞。 人群中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插话道:“哼!他元承霄好大的架子!竟连面都不屑露一个!” 郁千惆目光微转,却未寻到发声之人,只是淡淡接道:“他一向如此行事,诸位前辈不是不知道。还望诸位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这时,一个站在角落、獐头鼠目、身穿道袍却满面油光、浑身透着一股邪气的道士,用阴恻恻的嗓音怪笑道:“啧啧啧……早就听闻郁公子风华绝代,有魅世之姿,贫道先前还不信,今日一见,嘿嘿……倒是有几分信了。难怪连元承霄那样的人物,都被迷得神魂颠倒,甘愿为你筑这金屋藏娇之所啊……” 这道士言语轻佻,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地在郁千惆身上逡巡,带着令人作呕的猥琐之意。郁千惆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立刻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他根本不屑与这等人物搭话,转而面向佟延西、岳容等几位宗主,一一拱手见礼,态度从容,明明白白地将那道士视若无物,晾在了一边。那道士见状,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不敢在几位大宗主面前放肆,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 司空世家的掌门司空耀见状,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回正轨,他面色肃然,沉声对郁千惆道:“郁千惆,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不妨给大家一个交待!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元承霄那魔头纠缠在一起?难道你不知道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是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吗?你如此行径,岂非自甘堕落,与魔为伍?!” 郁千惆听着这番义正辞严的质问,心中并无波澜。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来意,但他仍要让他们亲口说出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司空耀的视线,直接问道:“所以,诸位前辈兴师动众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司空耀被他这直接了当的一问,噎了一下,随即面色一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喝道:“很简单!杀了元承霄!为民除害,为武林除魔!只要你肯助我等诛杀此獠,或提供其致命弱点,便可戴罪立功,减轻你屡次与魔头勾结的罪行!否则……”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然,“休怪我等将你视作魔道同党,届时,不仅是你,就连你出身的巫峡阁,也必将被天下正道所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面对这**裸的威胁,郁千惆容色依旧未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也透着一丝疏离的决绝:“司空宗主,想必诸位前辈已经听说,我郁千惆……早将自己逐出师门。如今,我早已非巫峡阁弟子,我所行之事,是正是邪,是生是死,皆与巫峡阁再无半点瓜葛。” 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诸位前辈皆是明辨是非之人,想来……定能分清此中界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郁千惆曾用最惨痛的经历领悟过。他绝不会让同样的悲剧,在自己的师门身上重演!所以,早在三个月前,当他察觉自己身中奇毒、内力渐失,深知自己已无力再庇护巫峡阁周全,甚至可能因自身与元承霄的纠葛而给师门招来灭顶之灾时,他便做出了一个决绝的选择——不惜自污名节,主动将自己逐出师门!他要永远地、彻底地撇清自己与巫峡阁的关系,划清界限,以免有朝一日,灾祸临头,会再次殃及池鱼,祸害那些他在意的同门与师长! 此刻,他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就是要断了这些人想用师门来威胁他的念头! 果然,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显然没料到郁千惆与巫峡阁断绝关系竟似是早下好的一盘棋。但他们仍不死心,有人厉声喝道:“哼!就算你不再是巫峡阁之人,也改变不了你与魔头为伍的事实!你若想证明清白,重回正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亲手杀了元承霄!否则,你永远都是魔道余孽,天下共诛之!” 这些人三句话不离“杀元承霄”,仿佛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这番言论,连跟在郁千惆身后的那些元承霄派来的白袍护卫听了,都面露愤慨之色,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但他们谨记元承霄临行前的严令——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可轻举妄动,他们的唯一职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郁公子!因此,他们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紧握双拳,死死地盯着场中众人。 郁千惆面对这步步紧逼,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他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与虚弱,缓缓道:“诸位前辈的期望,只怕……要落空了。并非我不愿,实乃……不能也。”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我身中剧毒已久,内力尽失,已是废人一个。而且……据医者诊断,我所剩的阳寿,已不足百日。一个将死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有能力去杀元承霄那样武功高强之人?” 他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之意:“不过……诸位前辈所言极是,元承霄确是武林公敌,大魔头。既然是对付魔头,似乎……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单打独斗的规矩?诸位今日齐聚于此,人多势众,若真想为民除害,何不……群起而攻之?想必以诸位前辈的武功,合众人之力,要取他性命,也并非难事吧?” 这番话,表面上听起来冠冕堂皇,毫无破绽,甚至像是在为群豪出谋划策。但细细品味,却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你们口口声声要除魔卫道,却只敢逼我一个将死的废人去动手,自己为何不敢一拥而上?岂不是欺软怕硬? 这话被郁千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如此“诚恳”地说出来,顿时让在场许多自诩正道的人脸上火辣辣的。他们纵然真有群起围攻之心,此刻也被这话架在了火上,若真这么做了,岂不是坐实了“以多欺少”、“不讲道义”的恶名?这让他们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郁千惆轻描淡写之间,不仅巧妙地堵死了众人逼他亲手杀元承霄的路,更用一番看似“合理”的建议,暗含讥讽,无形中为元承霄化解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围殴之险。这其中隐隐透出的回护之意,虽极其隐晦,却真实存在。 若是元承霄此刻能听到这番话,不知该作何感想? 青城宗宗主佟延西见郁千惆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轻描淡写,不由得怒火中烧,愤然踏前一步,戟指喝道:“郁千惆!你出身名门正派,本应洁身自好,却不知检点,自甘堕落,终日与那魔头元承霄厮混!你自身便身负三宗大罪!我等今日前来,本是念在武林同道的份上,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肯听我等良言相劝,设法诛杀元承霄,为民除害,你过往种种罪孽,便可一笔勾销!从此江湖之上,绝无人再敢提你半句不是!” 郁千惆静静地听着,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四年前那场灭门惨案,早已让他看透了这些所谓“正道人士”的虚伪嘴脸。此刻面对这般义正辞严的指责,他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微微挑眉,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哦?原来只有三宗罪?在下还以为,按照诸位的标准,我郁千惆怕是身负七宗大罪也不止呢。既然如此,不妨请佟宗主明示,究竟是哪三宗罪?也好让在下死个明白,黄泉路上,也能做个清醒鬼。” 相比四年前的青涩无助,但天赋在身,如今的郁千惆,虽赤子之心未改,但口齿之伶俐,应对之从容,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佟延西被他这不软不硬的话顶得一噎,脸色更加难看。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众人,见大家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便当仁不让地挺起胸膛,一一数落起来,声音洪亮,仿佛在公审一般: “其一,你身为正派弟子,却是非不分,善恶不明,屡次与邪魔外道为伍!先是与那来历不明的风若行称兄道弟,后又与元承霄那等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纠缠不清!此乃不辨正邪之罪!” “其二,” 佟延西的目光带着鄙夷扫过郁千惆过于出色的容貌,“你身为男子,却不思修身立德,反以色相示人,行那魅惑之事,秽乱江湖风气!正因你与元承霄不清不楚,才屡屡引得那魔头迁怒无辜,造下杀孽!此乃品行不端之罪!” “其三!”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你身为江湖人士,却与朝廷权贵勾结,妄想私吞武林至宝《青囊经》!甚至不惜自轻自贱,以男子之身,行那下嫁镇国将军万岩的荒唐之事,简直是丢尽了我武林中人的脸面,贻笑天下!此乃勾结官府、图谋不轨之罪!” 第33章 剑胆寄深心(2) 郁千惆听着这一条条罪状,面色平静,甚至微微点了点头。佟延西说的这三件事,从表面上看,确实都存在。他与风若行义结金兰是真;与元承霄恩怨纠缠至深也是真;与万岩那场“婚事”,虽是做戏,但外人不知内情,视为事实也情有可原。 然而,这些事由佟延西口中说出,早已被添油加醋,扭曲了本意和初衷!是非曲直,早已不是事情本身的样子。 郁千惆心中雪亮。这些人拐弯抹角,罗织罪名,最终目的,无非是想逼他就范,借他这把“刀”去杀元承霄!最好还能借此挑起元承霄与万岩之间的冲突,让他们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届时,他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不仅能除了心腹大患,还能趁机控制住他的师傅贺瑞钦和苦儿,那梦寐以求的《青囊经》,自然也就指日可待了! 好一招一石三鸟的毒计! 郁千惆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群情激愤的众人,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听诸位宗主所言,似乎今日江湖所有纷争祸端,皆因我郁千惆一人而起。既然如此,那也好办。”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却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三个月后,我毒发身亡,一了百了。届时,所有的恩怨是非,想必也都该烟消云散了吧?难不成……诸位连这区区三个月,都等不及了吗?” 在这三个月里,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为师傅和苦儿寻得一个万全的安置之所。 众人见他竟将生死说得如此轻松,更是气愤填膺。先前那个獐头鼠目的道士趁机阴阳怪气地讥讽道:“啧啧,原来郁公子的口舌,竟与这副皮囊一样,惯会蛊惑人心,厉害得很呐!” 郁千惆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事实如此,何谈蛊惑?” 佟延西强压怒火,插口道:“郁千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也念在你乃是故友卫平之徒的份上,不愿赶尽杀绝!这才网开一面,给你指条明路!你只需下手铲除元承霄那魔头,以正视听,自然便可还你清白之身,重回正道!” 听到“卫平”这个名字,郁千惆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佟延西,语气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佟宗主,若是在四年之前,你让我去杀元承霄,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因为那时,他双手沾满血腥,其麾下‘黄泉渡’奉行‘有钱必见血,无人不可杀’,确是魔道行径。”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质问的力量:“可如今,诸位难道不知?那‘黄泉渡’早已解散!取而代之的,是愿为天下离散之人无偿寻亲的‘望月阁’!一个组织,放下屠刀,转而行善,试问,这样的元承霄,还配称之为‘魔头’吗?” 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他性情狂傲,不屑向人解释,此乃他性格使然,与他内心是否存有正义,本质是善是恶,似乎并无必然关联。诸位今日口口声声除魔卫道,所列举的罪状,又有几分是立足于当下的事实?”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在元承霄面前,郁千惆从来都是紧闭心扉,处处躲闪,退避三舍,仿佛一颗心早已冷硬如铁,对元承霄后来的种种改变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可谁能想到,在这关键时刻,面对千夫所指,他竟然会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地为元承霄辩解、维护! 这份维护,并非出于私情,而是基于事实与公理!展现出的是一种无畏无惧的勇气,一种勘破迷雾的清醒!甚至隐隐透露出,若真到了生死与共的关头,他郁千惆,或许并非如表面那般决绝! 如若此时元承霄在场,亲耳听到郁千惆这番在天下群雄面前为他仗义执言的言语,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的心坎上,不知会作何感想?想必会觉得字字牵心,情难自抑,哪怕舍弃所有,也绝不愿再放开眼前这个看似冷漠、实则内心自有丘壑的人了吧! 可惜,元承霄不在。他奔波在护送贺瑞钦与苦儿的路上。而他此生,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曾有这样一天,在众多武林人士的逼迫下,郁千惆曾如此坦然、如此坚定地,维护过他。 就在众人被噎得一时语塞、无言以对之际,一个充满愤恨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人群后方: “哼!郁千惆!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你完全不记得,四年前,正是那元承霄手下的‘黄泉渡’,屠戮了你巫峡阁满门上下几十口人吗?!” 这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郁千惆心中最痛、最无法愈合的伤疤!他胸口猛地一窒,呼吸都停滞了片刻。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他与元承霄的恩怨如何纠葛,同门师长惨死、血流成河的景象,永远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和刻骨的伤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痛楚,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缓缓道:“此事……我从未敢忘。但当时,真正的罪魁祸首龙见影之父,已然伏诛。至于‘黄泉渡’……他们当时,不过是一把被人利用来杀人的刀。此事,天剑阁、青云书院、北斗玄宗的几位前辈皆可作证。如今,这把刀已然封存,甚至转而向善。我们又何故非要将其重新解封,再次挑起无谓的腥风血雨?”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先前那个愤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厉声喝道:“不!你错了!罪魁祸首——根本就没有死!”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个年约二十出头、身穿黄色劲装的少年,一步步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他面容俊秀,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恨意,死死地盯住了场中的郁千惆。 而当郁千惆看清这少年的面容时,浑身猛地一颤,一丝无奈又了然的苦笑自嘴角掠起!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经与他情同手足,却在惨案后因误解而对他恨之入骨,几个月前甚至差点一刀杀了他的卫云! 人群中显然也有人认出了卫云,失声叫道:“你……你是巫峡阁的卫云?郁千惆的师弟?!” 卫云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直刺郁千惆的心脏,他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一字一顿地道:“不错!正是我卫云!我侥幸从地狱里爬出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揭穿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真面目?莫非……这其中还有隐情?” 立刻有人急切地追问,仿佛嗅到了什么惊天秘密。 卫云脸上浮现出悲怆欲绝的神情,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恨意涌出眼眶,他指着郁千惆,声音嘶哑地控诉道:“是的!诸位都被他骗了!你们不知道,我巫峡阁四年前之所以遭此灭门惨祸,归根结底,全都是因他郁千惆一人而起!他!才是害死我全门上下的真正罪魁祸首!” 这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众人七嘴八舌,交头接耳,看向郁千惆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兴奋和一种仿佛发现了宝藏般的贪婪。 卫云的神色愈发激动愤怒,他怆然涕下,仿佛痛不欲生,泣声道:“你们可知?七年前!正是这个郁千惆,不知廉耻,勾引了当时权倾朝野的安王之子龙见影!这才惹得安王雷霆震怒,为了替他儿子出气,更是为了搅乱江湖,才故意捏造出我巫峡阁藏有武林宝藏的谣言,设下毒计,勾结元承霄,灭了我满门啊!” 他这番声泪俱下的指控,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郁千惆身上! 事实上,稍有理智的人都明白,安王权欲熏心,为了铲除异己、搅乱武林格局,本就处心积虑。整个事件中,郁千惆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奸邪之人要心生恶念,作恶多端,与郁千惆本人又有何干系? 然而,郁千惆天性仁厚,又对师门有着极深的感情,始终难以释怀师傅和同门的惨死,硬生生地将所有过错都引咎自身,日夜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可如今,他这个在世上仅存的、血脉相连的师弟卫云,竟然用“勾引”这样恶毒的字眼,将所有的污水都泼到他身上! 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卫云的这番话,字字如刀,真正是将郁千惆的身心都诛杀得体无完肤,让他魂飞魄散! 人群中有人提出了质疑:“这……这怎么可能?按照时间推算,七年前,郁千惆也不过才十五岁吧?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卫云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打断了那人的话:“没错!那时我也十五岁,心思单纯,尚是稚子之心!可他郁千惆呢?” 他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在郁千惆苍白的脸上,充满了加倍的愤恨与鄙夷,“他那时……却早已初具那副诱人的姿态,生就了一身勾魂摄魄的本事!所以才……哼!”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后面的话虽未明说,但那极尽侮辱的意味,却已表露无遗! 郁千惆站在原地,面对着师弟这颠倒黑白、恶毒至极的指控,面对着周围人群那瞬间变得猜疑、鄙夷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他只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想开口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那灭门之夜的惨状,师弟昔日纯真的笑脸,与眼前这狰狞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第34章 本是同根生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悄然聚拢了厚重的阴云,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如同打翻的墨砚。低沉的雷声在天际滚滚而过,轰隆隆响个不停,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显然一场秋雨即将倾盆而至。 然而,此刻郁千惆的心境,却比这骤然变暗的天色更加阴沉,更加冰冷刺骨。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不愿、也无力再去看站在不远处,那个正用最恶毒的言语攻击他的师弟——卫云。 心中,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因为师傅的临终嘱托,他将卫云视作唯一的亲人,推心置腹,百般呵护,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当初师门被灭,他们二人被各路人马疯狂追杀,亡命天涯。那时他自己武功低微,自身难保,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经历了多少九死一生,才一次次地将卫云从鬼门关前拉回,保全了他的性命!可卫云呢?卫云却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次次地误解他、冤枉他,甚至……设计陷害他!在京城那次,卫云更是差点亲手将他置于死地!那一刻,他才如同被冷水浇头,幡然醒悟,决心与这个早已扭曲了心性的师弟恩断义绝!可即便如此,当卫云命悬一线时,他仍是不忍心看着师弟死在自己面前,甚至不惜放下尊严,恳求龙见影放他一条生路…… 他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纠葛。 可如今,卫云变本加厉,要用这诛心的言语,将他彻底钉在耻辱柱上!不死不休!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郁千惆淹没。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对于周遭的一切,对于这些颠倒是非的指控,他已经不置可否,也再无半点心力去辩解。心,早已千疮百孔,麻木不堪。 而周围的人群,在卫云那番声泪俱下、极具煽动性的指控下,情绪已经被彻底点燃! “好你个郁千惆!任你平日里如何巧舌如簧,今日也难掩你几番行那苟且之事、逆伦越矩的丑恶嘴脸!” 有人厉声斥骂。 “难怪!难怪当初孙启就曾说过,这小子天生一副媚骨,专会诱人,害得一干人为他送了性命!想来孙兄早已看穿了他的本质,当时却被他用花言巧语蒙混了过去!” 有人恍然大悟般附和,将旧账也翻了出来。 “哼!自古红颜多祸水!这小子以男儿之身,却行那魅惑之事,屡次三番祸害他人,搅得江湖不宁,朝廷动荡!此等祸害,真是留他不得!” 有人义愤填膺,仿佛自己便是正义的化身。 “对!诸位!趁这小子如今武功尽失,正是虚弱之时,我等不如一起上,先将他擒下再说!以免他再蛊惑人心,祸乱武林!” 更有人迫不及待地鼓噪起来,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兴奋的光芒。 此刻,他们只想先用这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将郁千惆的名声、尊严乃至人格,彻底践踏粉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的“正义”,才能满足他们某种阴暗的心理。 郁千惆静静地站在原地,闭着双眼,任由这些恶毒的言语如同冰雹般砸落在身上。他早已料到,一旦自己的“罪行”被“揭露”,必然会落到如此境地。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时,亲耳听到这些曾经或许还带着几分客气面具的人,此刻如此肆无忌惮地侮辱、诋毁,他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抽痛,伤神不已。 他心中无声地叹息: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这些自诩为武林正道的人,才能真正学会明辨是非,心存一丝真正的正义与公理?而不是被私欲、偏见和愚昧所驱使,沦为一把把伤人的刀? 天空中,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紧接着,一声炸雷轰然响起!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淋湿了所有人的衣衫,也模糊了场中那张苍白而绝望的面容。 ------ 卫云见众人情绪已被煽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他猛地踏前几步,来到场中,声音带着一种悲愤到极致的颤抖,高声道:“诸位前辈!叔叔伯伯们!你们可知道?这郁千惆,自幼被我巫峡阁收养,先父待他如亲子,宗门对他有养育授艺之大恩!可他……他非但不知感恩图报,反而因自身不检点,引狼入室,为我巫峡阁招来弥天大祸,致使我满门上下几十口人惨遭屠戮!此等忘恩负义之徒,天理难容!” 他越说越激动,涕泪横流,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冤屈。最后,他环视众人,竟“噗通”一声,双膝一屈,面向着黑压压的人群,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他嘶声力竭地喊道:“晚辈卫云,恳请诸位武林前辈,为我巫峡阁惨死的冤魂主持公道!严惩郁千惆这个祸根!” 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师长!除此之外,绝不轻易向第三人屈膝!可如今,卫云为了鼓动众人一起对付郁千惆,竟不惜向这些本无瓜葛的江湖人下跪!这需要何等的决心,又蕴含着对郁千惆何等滔天、近乎亘古未有的恨意! 郁千惆纵使早已被卫云一次次的行为伤得近乎麻木,此刻亲眼目睹这一幕,仍是觉得心头巨震,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他骇然地看着跪在人群前的师弟,眸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那痛色久久盘旋,难以平息! 卫云这一跪,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上了一瓢热油,彻底点燃了群雄心中那点所谓的“正义之火”和“同仇敌忾”之情!最后一点虚伪的客套也维持不住了! 青城宗主佟延西率先按捺不住,锵然拔剑,厉声喝道:“诸位都听到了!也看到了!卫贤侄冤屈至此,我等身为武林正道,岂能坐视不理?!这郁千惆冥顽不灵,甘与魔头为伍,已是自绝于正道!大家还等什么?不如一起上,先速速将这二人擒下,再作理论!” “对!擒下他们!” “为巫峡阁讨回公道!” 在一片鼓噪声中,人群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刀剑出鞘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朝着孤立在场中央的郁千惆慢慢合拢过来。冰冷的杀气混合着雨前的湿闷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眼看那森寒的兵锋距离郁千惆已越来越近! 就在a这千钧一发之际—— “吁——!” 一声骏马的长嘶如同裂帛,骤然划破了喧嚣!只见当先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从人群侧后方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骑术精湛至极,竟硬生生从密集的人群缝隙中冲开一条通路,马蹄所过之处,人群惊呼着纷纷避让! 转瞬间,那匹神骏的黑马已冲至场心,在郁千惆身前丈许外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高高扬起,溅起漫天泥水灰尘!与此同时,马背上那道异常高壮魁梧的身影,已如大鹏般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泥泞的地面上,身形如山岳般峙立,一股沙场特有的凛冽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威武不凡,正是镇国将军——万岩! “万将军?!” 郁千惆看清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眸光便黯淡下去,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歉疚之情。他没想到万岩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然而,万岩落地之后,却对近在咫尺的郁千惆视若无睹。他面色冷硬如铁,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那扇紧闭的“琉璃居”大门上,运足内力,声若洪钟般暴喝道:“元承霄!你给我滚出来见我!” 他故意不接郁千惆的话,甚至故意不去看少年一眼。只因他怕——怕自己一旦对上郁千惆那双眼睛,看到其中可能存在的脆弱或请求,自己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便会瞬间软化,先前对沐晚许下的承诺便会功亏一篑!更因为,他心中对郁千惆怀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愧疚——毕竟,是他先违背了“假成亲”的约定,与沐晚有了夫妻之实! 郁千惆听到万岩这声大吼,脸色却是微微一变,心中暗叫一声不妙!万岩此举,看似是来找元承霄算账,实则极可能弄巧成拙!如果元承霄此刻并未如万岩所料在屋内,或是不能及时出现,周围这些虎视眈眈的群豪立刻就会起疑!届时,他之前苦心营造的“元承霄就在附近”的假象将被戳穿,局面将瞬间失控! 电光火石之间,郁千惆心念急转!为今之计,只有…… 就在万岩吼声刚落,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郁千惆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径直来到万岩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一曲,竟对着万岩跪了下去!同时,他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悔意与恳切,扬声道: “万将军!对不起!是在下辜负了将军厚爱,不告而别!千惆……知错了!还请将军恕罪!” 这一跪,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就连万岩也完全没料到郁千惆会来这么一出,顿时惊得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口中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他伸手想要将郁千惆扶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少年仰起的脸上。那苍白的脸颊被雨水打湿,更显脆弱,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此刻正望着他,里面似乎盛满了复杂的情绪……万岩本想硬起心肠不去看他,可目光一旦触及,便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开分毫。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心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让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第35章 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万岩因郁千惆突如其来的下跪而心绪大乱、手足无措之际,先前那个獐头鼠目、言语刻薄的道士,又阴恻恻地开口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且——慢——!” 他拖长了音调,一双三角眼不怀好意地在万岩和郁千惆之间来回扫视,脸上挂着令人厌恶的阴笑,“此刻要找元承霄复仇的可怕还轮不到卫贤侄!” 卫云正沉浸在复仇的快意中,闻言立刻怒声质问:“为什么轮不到我?我巫峡阁的血海深仇,难道还有假不成?!” 道士嘿嘿一笑,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卫贤侄的仇自然不假。但贫道要说的是,若论此刻最该找元承霄算账、最该拿下这郁千惆的人……”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都疑惑地看向他,才得意洋洋地继续道:“诸位难道忘了?就在几日前,这位郁公子,可是在万将军的府邸,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与咱们的万大将军拜堂成了亲的!可如今呢?诸位请看,这位‘将军夫人’不好好在将军府待着,却出现在元承霄的别院里!这……又该如何解释?”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纷纷露出恍然大悟和更加兴奋的神情!是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事儿当时在边关可是传得沸沸扬扬!新婚燕尔的“将军夫人”转眼就跑到了死对头家里,这……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道士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更是添油加醋,指着万岩,对众人高声道:“所以,依贫道看,万将军此刻突然现身,其真正目的,绝非像他嘴上喊的那样简单!他定然是为了报那夺妻之恨而来!贫道说的可对,万将军?!” “胡说八道!” 万岩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在旁人眼中,道士说的……似乎是“事实”!他确实和郁千惆“拜了堂”,而郁千惆现在也确实在元承霄的地方。若他否认是来报仇的,那该如何解释自己此刻的出现?难道要说自己是来救郁千惆的?那他的脸面、他镇国将军的威严,又将置于何地?那岂不是更令人耻笑? 可若承认……这又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他此来的真实目的,与这些江湖人一样,也是为了《青囊经》!是奉了朝廷密旨,绝不能让这本可能蕴藏着巨大秘密的医典落入江湖势力手中,尤其是不能落在元承霄这等难以掌控的枭雄手里!至于郁千惆……其中的纠葛太过复杂,根本无法为外人道! 道士见万岩语塞,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嘿嘿笑道:“这世间,什么仇最大?无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此乃男子汉大丈夫的奇耻大辱,士可忍孰不可忍!万将军,你堂堂九尺男儿,国之柱石,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恶气?!” 这番话极具煽动性,瞬间将万岩架在了火上。万岩的脸色已不仅仅是难堪,更是青红交加,胸膛剧烈起伏,显是怒到了极点,却又无法发作,憋屈至极! 就在这气氛僵持、万岩骑虎难下之时,一直沉默的郁千惆却突然抬起了头。他推开万岩搀扶他的手,自己站直了身体,目光清亮地扫过全场,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口口声声,说在下与万将军已成亲。那么,敢问……有何凭证?” 此言一出,全场皆是一怔!万岩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千惆。这还要什么凭证?那日宾客盈门,无数双眼睛都看到了他们拜堂啊! 郁千惆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神色不变,缓缓道:“那日成亲,诸位有谁……曾亲眼见过新娘的容貌?” 万岩心中猛地一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而其他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 郁千惆不等他们回答,便继续从容不迫地说道:“众所周知,成亲之日,新娘自始至终皆以红绸盖头,遮掩面容。直至礼成之后,送入洞房,才由新郎亲手挑开盖头,得见真容。敢问那日在场诸位,你们只见到了新郎万将军,可曾有一人,看清了那红绸之下,所谓‘新娘’的庐山真面目?”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众人,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既然无人得见真容,诸位又怎能仅凭猜测,就以讹传讹,认定那日与万将军拜堂之人,便是在下郁千惆呢?如此捕风捉影,人云亦云,岂不荒谬?!” 这一番话,如同奇峰突起,又似釜底抽薪,直接将众人赖以攻击的“事实”基础给抽空了!是啊!那天谁也没看见新娘子长啥样啊!一切都是听说,是猜测!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被问得哑口无言,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万岩在一旁听得心头剧震,看着郁千惆那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样子,心中不知是该佩服小兄弟这急中生智、颠倒黑白的本事,还是该苦笑他这撒谎连草稿都不打的能耐!竟能用这般看似合乎“规矩”的说辞,堂而皇之地将既定“事实”推翻,让一众江湖豪杰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然而,郁千惆的话还未说完。他目光转向万岩,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而充满敬意,声音也提高了些许,字字铿锵: “更何况,万将军乃堂堂镇国大将军,威震八方,名扬四海!他一生征战沙场,保家卫国,过的乃是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长年驻扎军营,难得有机会寻觅良缘。倘若真能在金戈铁马之中,有幸遇到一位志同道合、互相倾慕,愿以赤诚慰藉彼此铁血之心的伴侣,结为连理,共度余生,这有何不可?这非但不是污点,反而是佳话!”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众人,斩钉截铁地道:“我相信,万将军的良配,必是能与将军生死与共、比肩共立的人中龙凤!但那人——绝不是我郁千惆!” 这番话,既巧妙地洗刷了万岩“被夺妻”的耻辱,维护了他的尊严,又将万岩的形象烘托得更加高大,让人无法再以此事攻讦。然而,这话听在万岩耳中,却如同一根根细针,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 郁千惆字字句句都在为他开脱,维护他的名声,可每一句“不是我”,都像是在万岩心头剜了一刀!他心中又懊又恼,又爱又恨,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我想是你!为何偏不是你!我多想那日红绸之下的人是你!为何你却要如此决绝地将我推开!” ------ 那獐头鼠目的道士见郁千惆一番巧辩竟让众人语塞,万岩本来陷入的尴尬境地,局势似乎有被扭转的迹象,心中大急,立刻尖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叫嚷起来: “诸位!诸位!千万别被这小子给唬住了!他惯会巧言令色,狡猾多端!我们今日此来,可不是来听他耍嘴皮子的!莫要忘了我们的正事!” 他这一喊,如同给有些迷茫的众人提了个醒。青城宗主佟延西率先回过神来,他皱着眉头,目光狐疑地扫向那扇紧闭的“琉璃居”大门,喃喃自语道:“奇怪……我等在此喧哗已久,动静如此之大,以元承霄那魔头的性子,若真在庄内,岂能容忍至今还不现身?” 那道士闻言,眼珠骨碌一转,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尖声叫道:“不好!贫道看这情形,八成是中了他们的缓兵之计了!元承霄此刻迟迟不露面,恐怕……恐怕早已不在庄内!他定然是早已料到我们会来,事先溜之大吉了!” 佟延西与身旁的司空世家族长司空耀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疑。两人齐声喝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一起进去瞧瞧,便知真假!” 然而,话虽说得响亮,两人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谁也没有率先迈出那一步。毕竟,元承霄积威已久,凶名在外,万一这猜测有误,那魔头就藏在门后,谁第一个冲进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道士将二人的犹豫看在眼里,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焦急地献策道:“这有何难!要试那元承霄在不在,方法简单得很!我们只需先将这郁千惆擒下!若元承霄真在庄内,见他心尖上的人被擒,岂有不出来之理?他若死活不肯出来,那便证明庄内根本无人!此乃一石二鸟之计!”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 “对!擒下郁千惆!” “看他元承霄出不出来!”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被护在后面的郁千惆。 守护在郁千惆周围的那些元承霄留下的白衣弟子们,闻听此言,脸色骤变!无需任何人下令,他们极有默契地迅速移动脚步,“唰”地一声,整齐划一地一字排开,如同一道白色的屏障,牢牢地将郁千惆护在了身后!人人面色冷峻,眼神坚定,显然已抱定了誓死保护郁千惆的决心! 而此刻,站在一旁的万岩,内心正经历着天人交战般的剧烈挣扎!他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死死地盯着被围在核心的郁千惆,心中焦急万分。他想立刻出手,护住小兄弟,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可一旦他出手相助,便等于公然站在了这些江湖门派的对面,不仅坐实了众人关于他与郁千惆、元承霄之间关系的种种猜测,更会彻底将自己卷入这场江湖纷争的漩涡中心,后果不堪设想!可若不出手……眼看这群杀红了眼的江湖人就要一拥而上,刀剑无眼,小兄弟如今内力全无,形同废人,万一有个闪失…… “罢了!” 万岩把心一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但若有人真敢对小兄弟下毒手,危及他性命……我万岩便是拼着这将军之位不要,与天下人为敌,也定要护他周全!” 就在万岩下定决心之际,场中的对峙已被彻底打破! 第36章 掣肘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动手!”,早已按捺不住的群豪顿时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挥舞着兵刃,朝着白衣弟子组成的防线猛扑过去!而白衣弟子们亦是憋了一肚子火气,此刻见对方主动发难,立刻怒喝一声,纷纷施展生平绝学,迎头痛击! 刹那间,刀光剑影纵横交错,掌风拳劲呼啸澎湃!整个场地彻底陷入了混乱的激战之中!但见各式奇门兵刃寒光闪烁,各色门派服饰的身影兔起鹘落,衣袖翻飞,呼喝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这些前来寻衅的武林人物,大多是一派宗主或成名已久的高手,武功修为高深,内力精纯雄厚,自是不在话下。而元承霄麾下的这些白衣弟子,亦非庸手,他们久经训练,配合默契,更因之前屡次听到主人被辱骂而心中愤懑难平,此刻好不容易得到出手的机会,个个如同出闸猛虎,将满腔怒火尽数倾泻在招式之中,出手狠辣凌厉,毫不留情,誓要一雪前耻! 单论身法之灵动飘逸,轻功之高超卓绝,显然是训练有素、风格统一的白衣弟子们更占上风,他们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人群中游走,往往能以巧破力。然而,若论武学底蕴之深厚,内功修为之精湛,以及对敌经验的丰富老辣,则无疑是那些成名多年的各派高手们胜出一筹。 初时交手,双方似乎还能斗个旗鼓相当。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这种基于深厚底蕴和内功修为的优势,便开始逐渐显现出来!白衣弟子们的招式虽然精妙狠辣,但后劲似乎稍显不足;而各派高手们则凭借更为雄浑的内力和老到的经验,开始稳扎稳打,渐渐占据了上风!场上的局势,开始朝着对郁千惆一方不利的方向倾斜…… ------ 万岩一直紧盯着场中战局,他看得分明,那些白衣弟子虽然身法灵动飘逸,配合默契,初时凭借一股锐气和精妙的招式尚能勉强支撑,但终究是吃了内力修为和对敌经验不足的亏。随着时间推移,在各派成名高手雄浑掌力和老辣招式的压迫下,他们的防线开始出现松动,阵型渐乱,已然落了下风,败象已露! 而一旦这道脆弱的防线被彻底撕破,失去了庇护、又毫无自保能力的郁千惆,将直接暴露在群狼环伺之下!其后果不堪设想!轻则被这些心怀叵测之人擒住,成为要挟元承霄的人质,受尽屈辱;重则在混乱的刀剑之中被波及受伤,甚至可能遭遇更可怕的危险! 绝不能让小兄弟受到任何伤害!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万岩脑海中炸响,瞬间压倒了所有顾虑!他眼中寒光一闪,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动手!” “锵啷”一声,腰间佩刀已然出鞘,寒芒乍现!万岩身先士卒,如同一头下山的猛虎,率领着麾下精锐亲兵,悍然冲入了混乱的战团! 万岩身为镇国大将,久经沙场,武功乃是实打实在千军万马中锤炼出来的,刚猛霸道,凌厉无匹!他这一加入战局,形势顿时为之一变!只见他刀光如匹练般席卷而过,招式大开大阖,势不可挡,瞬间便将挡在面前的几名江湖好手砍翻在地!他目标明确,直指被围在核心的郁千惆,几个起落间,便已突进人群,眼看距离郁千惆仅剩三步之遥!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 “且慢!万将军,留下吧!” 一声阴恻恻的佛号响起,一道灰色的人影如同鬼魅般,竟从斜刺里骤然掠至,不偏不倚,恰好拦在了万岩的面前!正是那个几次三番用言语挑动是非的獐头鼠目的道士! 此刻,这道士一改先前猥琐之态,双掌一错,掌风呼啸,竟隐隐带着风雷之势,内力之浑厚,招式之精妙,远超寻常江湖人物!万岩心中一凛,没料到这看似不起眼的道士,武功竟如此了得!他不敢怠慢,只得挥刀迎战。那道士的掌法绵密狠辣,如影随形,将万岩死死缠住,任凭万岩如何猛冲猛打,一时之间竟也无法脱身! 就在万岩被道士拼死缠住的这电光火石之间—— 另一侧,青城宗主佟延西窥得良机,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一声长啸,身形如大鸟般腾空而起,双掌连环拍出,掌力雄浑无比,如同惊涛骇浪般向两侧的白衣弟子狂涌而去!守在郁千惆身旁的几名白衣弟子虽拼死抵挡,却仍被这排山倒海的掌力震得气血翻腾,踉跄后退,防线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 佟延西身法快如闪电,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从缺口处疾射而入,五指如钩,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取郁千惆咽喉! 郁千惆内力尽失,面对佟延西这等高手的突袭,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只觉喉头一紧,一股窒息感传来,佟延西那冰冷如铁的手指,已然牢牢扣住了他的要害! “统统住手!否则我立刻捏碎他的喉咙!” 佟延西一招得手,得意非凡,立刻运足内力,声震四野地厉声喝道! 这一声大喝,如同定身法咒,瞬间让激烈的战场安静了下来! 正在激斗的双方人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白衣弟子们眼见郁千惆被擒,个个面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惊惧与绝望!他们保护不力,让主人最在意的人落入敌手,这简直是弥天大罪!想到元承霄的手段,他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抵抗的意志都瞬间瓦解了,纷纷当啷啷地扔下了手中兵刃,束手就擒,任由周围的群豪上前封住了他们的穴道。 万岩也被迫骤然停手,他眼睁睁看着郁千惆落入佟延西之手,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心中充满了无奈与滔天的愤恨!恨自己的犹豫不决,如果刚才他能再果断一些,早一点出手,或许就能抢在佟延西之前护住小兄弟,又何至于让他落入如此险境!他此刻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郁千惆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深深的担忧与自责。 那道士见大局已定,不由得放声大笑,得意洋洋地高声道:“哈哈哈!诸位都看到了吧?元承霄那魔头至今不敢露面!这院中定然早已空无一人!我们还等什么?一起进去,搜他个底朝天!” 群豪闻言,顿时士气大振,再无顾忌。佟延西押着郁千惆走在最前,众人如同潮水般,喧哗着、兴奋地涌入了那座沉寂的“琉璃居”大院。 万岩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紧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此刻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焦灼与怒火,带着手下亲兵,混在人群之中,紧跟而入。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伺机而动,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确保郁千惆的安全! ------ 众人涌入“琉璃居”内,只见偌大的宅院空旷而冷寂,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却听不到一丝人声,也看不到半个人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去楼空的清冷气息。 群豪立刻分散开来,如同梳子般将各处房屋、角落仔细搜查了一遍。然而,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莫说是元承霄、贺瑞钦、苦儿这些主要目标,就连一个普通的仆役、护卫的影子都没有找到!整个庄园,已然是一座空宅! 郁千惆被佟延西扣着要害,目光扫过这空荡荡的庭院,心中亦是一沉。他不仅没有看到元承霄,连费离和莫晓兮也踪迹全无!这两人……难道也早已离开了?他们去了哪里?是随元承霄一同撤离,还是另有去处?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他的心头。 “果然如此!果然是缓兵之计!” 青城宗主佟延西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恨声道,“那元承霄定然是早已料到我们会来,提前带着贺瑞钦等人溜之大吉了!我们……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那獐头鼠目的道士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语带讥讽地扫视着众人:“贫道早就提醒过诸位,要小心这小子,莫要上了他的当!可你们偏偏不听!如今怎样?白白浪费了这许多时间,还是让人给跑了!难道一年前在巫峡阁荒宅,被这小子和元承霄联手耍得团团转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他这话如同揭开了众人心头的旧伤疤,群豪面面相觑,想起一年前那场损兵折将、颜面扫地的围剿,个个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如同蒙上了一层灰土,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一直憋着一股邪火的卫云猛地跳了出来,他双目赤红,指着郁千惆,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嘶声怒吼道:“既然元承霄那魔头已经跑了!留着这个祸害还有什么用?!请诸位前辈允许!让我现在就杀了郁千惆这个罪魁祸首,为我惨死的爹爹,为我巫峡阁上下几十条冤魂报仇雪恨!” 然而,他话音刚落,那道士眼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道:“不行!绝对不行!” 他阴冷的目光转向卫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卫贤侄,你糊涂!元承霄何等人物?他将这小子视作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岂会无缘无故,轻易将他独自一人丢在此处?这其中必有我们尚未知晓的蹊跷!留着这小子的性命,就是我们手中最大的筹码!我们可以利用他,设下天罗地网,引诱元承霄自投罗网!到那时,方可将其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对!道长所言极是!” “不错!现在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了元承霄那魔头?” “必须用他做饵,引蛇出洞!” 道士的提议立刻得到了群豪的纷纷附和。事到如今,这似乎是唯一可行、也是最能挽回颜面的办法了。众人击掌同意,决定暂时留下郁千惆的性命。 卫云见自己的提议被断然否决,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张俊脸因愤怒而扭曲。他死死地盯着郁千惆,眼中充满了嫉妒、愤恨和不甘,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一般!他猛地转向众人,嘶声道:“好!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今日若不给他点教训,难消我心头之恨!” 话音未落,他猝然出手!身形快如闪电,右手高高扬起,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狠狠地一巴掌掴向郁千惆的脸颊! 第37章 相煎何太急 他心中积压了太多的负面情绪——对郁千惆容貌才华的嫉妒,对师门惨祸归咎于他的愤恨,对自己屡次报复失败的恼怒……这一掌,他本是想用上十成的力道,恨不得将郁千惆当场击毙!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若真用尽全力,以郁千惆如今毫无内力的虚弱之躯,恐怕不止是耳膜穿孔,连头骨都会被震碎,必死无疑!而眼下这群人还要留着郁千惆的性命作饵,若自己真打死了他,这些人岂会放过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卫云硬生生地收回了大半力道。但饶是如此,这一掌的威力依然非同小可!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刺耳! 郁千惆根本无力闪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猛地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他只觉得半边脸颊瞬间失去了知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五个清晰无比的紫红色指印,肿起老高。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头,他忍不住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丝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青石板上,触目惊心! 司空世家的族长司空耀见状,眉头紧皱,怒声斥责卫云道:“卫贤侄!你出手怎地如此不知轻重?!他如今内力全无,形同废人,你这一掌若是再重几分,岂不是要了他的性命?!万一他死了,我们还拿什么去引元承霄上钩?!” ------ “住手——!” 万岩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他实在没有料到,卫云作为郁千惆在这世上仅存的同门师弟,竟然会如此狠毒,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师兄下此重手!他因距离稍远,又被那道士缠住,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郁千惆脸上! 那一瞬间,万岩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狠狠抽了一鞭,又痛又急,怒火如同火山般直冲头顶!他厉声怒斥着,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扶起郁千惆。然而,他身形刚动,立刻被周围虎视眈眈的群豪重重阻隔,刀剑相向,气机锁定,竟是半步也无法上前!他只能双目赤红地看着司空耀粗暴地将郁千惆从地上拽起。郁千惆的身躯在司空耀手中摇摇欲坠,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血迹斑斑,他低垂着头,眉目紧闭,似乎被打得晕头转向,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放开他!” 万岩怒不可遏,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狠狠扫过佟延西、司空耀等人,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周身杀气凛然,两袖无风自动,猎猎鼓胀,显是已将内力催谷到极致,随时准备暴起发难!他身后的亲兵们见状,也立刻“唰”地一声一字排开,刀出半鞘,凝神戒备,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那道士见万岩要动真格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嘴上却不肯示弱,尖声喝道:“万将军!贫道劝你三思!你乃朝廷命官,镇国大将,身份尊贵!难道今日,真要为了这个与魔头纠缠不清的小子,不惜与天下武林正道为敌吗?!你可要想清楚这后果!” 万岩目光冰寒刺骨,毫无惧色,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哼!天下武林正道?真是好大的帽子!我万岩今日所见,不过是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宗主掌门,以多欺少,以强凌弱!对付一个内力尽失、手无寸铁之人,竟也能下此毒手!此事若传扬出去,你们就不怕丢了祖师爷的脸,辱没了宗门百年的清誉?!今日在此,我万岩不论官职,只论公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就在这时,郁千惆终于从那一掌的眩晕和耳鸣中稍稍缓过劲来。听力逐渐恢复,外界的声音模糊地传入耳中。他依稀听到了万岩为他仗义执言、愤懑不平的话语,心中不由一暖,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动。他努力抬起头,望向被阻隔在人墙外的万岩,声音因脸颊肿痛而有些含糊不清,却带着急切: “万……将军……”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声音,然后才继续说道,“你……你快走!莫要为了我……淌这趟浑水……快快离去吧!” 万岩听到郁千惆在这般境地下,首先想到的竟是劝他离开,心中更是酸楚与决绝交织,他斩钉截铁地回道:“不!我若此刻弃你而去,必将后悔终生!” 郁千惆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望着万岩,语气真诚而带着恳求:“万将军……你的情义,我心领了。可我……我已不能再欠你更多了……求你,快走吧,不要再管我了!” 万岩浓眉一轩,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霸道:“你若真觉得欠我之情,那就给我好好活着!把你的命留着!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你勿需多言,我意已决!” “万将军,你……唉……” 郁千惆见万岩态度如此坚决,知道再劝也是无用,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不再言语。他将这份沉甸甸的情义默默记在心里。 那道士见状,又阴阳怪气地讥笑起来:“哟!真是感人至深啊!万将军如此痴情,只可惜啊,这郁千惆早就是别人的人了,心里装着那魔头元承霄呢!你这般冒着与天下为敌的风险袒护他,岂不是自作多情,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人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字字句句都往人心窝子里戳! 万岩本就强压的怒火被这话彻底点燃,气得目眦欲裂,猛地将手中长刀一扬,雪亮的刀锋直指道士,厉声吼道:“你这妖道!满口污言秽语!我先斫了你这张臭嘴再说!” 说罢,他身形一动,便要挥刀上前! “万将军!切莫动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郁千惆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冷静。他显然早已洞察了万岩的冲动,抢先开口制止。 郁千惆勉力站直身体,目光扫过那面带得意的道士,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将军乃三军统帅,当知临阵对敌,最忌心浮气躁,被宵小之徒的拙劣伎俩所激怒。些许狂犬吠日之语,何足挂齿?切不可因此自乱阵脚,予敌人可乘之机!”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万岩浑身猛地一震,瞬间清醒过来!凛然一惊之下,背后竟惊出一层冷汗! 是了!这般情形,与沙场对阵何异?敌军阵前叫骂,什么污言秽语使不出来?为将者,若连这点定力都没有,轻易便被激怒,失去理智,贸然出击,岂不正中敌人下怀?枉他身经百战,今日竟险些因一时之愤,忘了这最基本的兵家大忌!幸亏……幸亏有小兄弟及时提醒! 想通此节,万岩心中对郁千惆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更添几分!小兄弟身处如此险境,身受重伤,竟还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和冷静的判断,一眼看穿对方激将法的本质,这份临危不乱的智慧与定力,简直远超常人!万岩不禁暗想:若小兄弟有朝一日能上阵为将,以其心智谋略,定能成为一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 这份敬佩,混合着之前种种复杂难言的情感,在万岩心中悄然发酵、升华,让他保护郁千惆的决心更加坚定如铁!冥冥之中,那根连接着两人的无形纽带,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牢固。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收刀凝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沉稳,冷冷地扫视着全场,不再受那道士的挑拨。 ------ 那道士本意是想用言语激怒万岩,逼他先行动手。只要万岩这个朝廷命官、镇国将军率先对武林同道出手,他们便有了“正当防卫”的理由,将来就算事情闹大,传回朝廷,他们也能站得住脚,有个交待。可他万万没料到,郁千惆在如此劣势下,竟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一语道破了他的激将法,反而劝万岩冷静! 这小子……心思之缜密,反应之迅捷,简直令人心惊!看来,寻常手段是难以奏效了,不如…… 道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凶光,心中瞬间有了决断!说时迟那时快,他趁着郁千惆因体内剧毒突然发作、痛苦难忍、身体瘫软之际,猛地一探手!只听“噌”的一声轻响,一道寒光闪过,他竟从袖中抽出了一柄尺许长的锋利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抵在了郁千惆白皙脆弱的颈动脉上!刀刃紧贴皮肤,冰冷的触感让郁千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万将军!” 道士脸上露出狰狞而得意的笑容,声音尖锐刺耳,“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你!无耻小人!” 万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他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紧贴着郁千惆的脖子,只要道士手微微一抖,便是血溅五步的惨剧!他急得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到底想怎样?!” “不……不要管我!” 郁千惆强忍着心口那如同万蚁啃噬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间挤出这四个字。然而,毒势的猛烈爆发让他下面的话再也无法继续说出口。他整个人痛得蜷缩起来,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无法站立,几乎完全瘫软。道士索性一手紧紧箍住他的腰,将他牢牢控制在怀中,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持着短刃,横在他的颈间,形成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挟持姿态。 第38章 冤孽(1) 道士见万岩方寸大乱,心中更加得意,狞笑着开出了条件:“很简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立刻带着你的人马,滚出此地,从此不再过问郁千惆和元承霄的任何事情!第二嘛……”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就用你万大将军的项上人头,来换你这心爱的小兄弟一条性命!你自己选吧!” “好!” 万岩几乎是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吼道,“拿我万岩的命,换小兄弟一命!万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你们需说话算话,我死之后,必须立刻放了他!” “将军!不可啊!” “将军三思!” 万岩身后的亲兵将领们闻言,无不骇然失色,齐声惊呼,纷纷上前死死拽住了万岩的手臂,生怕他做出傻事。 “放手!” 万岩勃然大怒,奋力挣扎,双目喷火般瞪着部下,“若不如此,怎能救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吗?!” 道士见状,不忘阴阳怪气地添油加醋,啧啧叹道:“啧啧啧……真是情深义重,感天动地啊!万将军这番痴情,比起那魔头元承霄,竟也是不遑多让!郁千惆啊郁千惆,你能得如此两人倾心相待,此刻就算是死了,恐怕也不算冤枉了吧?” “万……将军……” 郁千惆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用带着剧烈痛楚的颤抖声音,急切地唤道,“千万别……别信他们……他们不敢……不敢真的杀我……快走……!” 他的话语因痛苦而断断续续,却蕴含着十二万分的担忧与焦急。 万岩听到郁千惆在这生死关头,首先想到的仍是他的安危,心中更是痛如刀绞,决心愈发坚定!他猛地双臂一振,体内雄浑内力爆发,将紧紧拉住他的几名将领震得踉跄后退数步!他厉声喝道:“我万岩顶天立地,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但你们也必须先兑现承诺!立刻放开小兄弟,将他安然交到我下属手中!我万岩立刻自刎于此,绝无二话!” “哼!你当贫道是三岁孩童吗?!” 道士嗤之以鼻,手中短刃又紧了几分,锋利的刀刃几乎要割破皮肤,“先将郁千惆交还给你们?那他回到了你们手中,你还会乖乖自裁?简直是痴人说梦!” 为了示威,道士手腕微微用力,那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割断了郁千惆身上那件紫色缎面大氅的系带。系带一断,大氅的领口顿时松散开来,顺着肩膀滑落些许,顿时,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以及脖颈上那些……若隐若现、暧昧无比的淡红色痕迹,再也无法隐藏,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下! 万岩原本全部心神都紧盯着那柄致命的短刃,生怕道士失手伤了郁千惆。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刺眼的红痕吸引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并非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久历风月,又岂会不知道,这样停留在脖颈敏感处的痕迹,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情到浓时,情不自禁留下的印记! 一瞬间,万岩心中百味杂陈,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震惊、刺痛、酸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恍惚……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猛地想起了那一夜……在“新房”之中,红烛摇曳,他也曾在那个被他误认为是郁千惆的人身上,留下了类似的印记……如果……如果不是元承霄暗中使了掉包计,如果那夜之人真是郁千惆……那这些印记……本该是他留下的才对! 一股难以言说的懊悔与不甘,夹杂着被背叛般的刺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风暴中,甚至没有去想,若非他自己先违背了与郁千惆“假成亲”的约定,与沐晚有了肌肤之亲,元承霄又岂会有机可乘? 那道士见万岩突然神色大变,目光死死地盯住郁千惆的脖颈发愣,先是疑惑不解,下意识地也低头看去。当他看清那些暧昧的红痕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迅速涌起一种了然又猥琐的神情,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他顿时爆发出一阵夸张而刺耳的大笑,声音充满了讥讽与幸灾乐祸: “哈哈哈!万岩啊万岩!你快睁大眼睛好好瞧瞧!看看元承霄那魔头,都在你的‘心上人’身上留下了些什么印记!你这顶绿帽子,可是戴得结结实实,天下皆知啦!哈哈哈!” 冤孽!真是天大的冤孽啊! 万岩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只觉得一股腥甜的血气直冲喉头!郁千惆……郁千惆!你终究是我万岩此生此世,永远无法逾越、也无法摆脱的情劫与魔障! 他猛地闭上了双眼,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那噬心的刺痛与焚天的妒火强行压下。然而,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原本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的眼眸,已然被冰冷彻骨的杀意和狂暴的赤红所彻底吞噬!周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凛冽杀气,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要被冻结! “放——开——他——!” 万岩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一字一顿,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味!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手握长刀,一步一顿,如同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修罗,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朝着挟持郁千惆的道士和周围的群豪,步步紧逼而去!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权衡,在此刻都被那滔天的怒火和屈辱感焚烧殆尽! 那道士被万岩眼中那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杀戮**吓得浑身一颤,色厉内荏地尖声叫道:“万岩!你……你敢再上前一步!贫道立刻就让这郁千惆血溅五步,去见阎王!” “呵……” 万岩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双目赤红如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疯狂,“此时此刻……无论你们放与不放他……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杀光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杀光所有知道郁千惆身上带着元承霄印记的人!郁千惆是他万岩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这是他心中认定的事实!如今,“他的妻子”却被另一个男人强行占有,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了如此耻辱的痕迹!这对他而言,是比杀父之仇、夺地之恨更加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他堂堂镇国大将军,国之柱石,岂能容忍如此污名加身?!唯有将此地所有目睹之人尽数屠戮,用鲜血来洗刷这份耻辱,才能将这场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丑闻彻底掩埋! “死——!” 伴随着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狂暴怒吼,万岩手中的长刀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雷霆匹练,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气势,率先朝着离他最近的几人猛劈而去!刀风呼啸,劲气狂飙,仿佛要将这方天地都劈开! “万岩!你疯了!” “你这是自寻死路!与天下武林为敌!” 群豪见状,无不骇然失色!他们没想到万岩竟会如此决绝,如此疯狂!惊怒交加之下,也纷纷厉声喝骂,各挺兵刃,运足内力,仓促迎战!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其中不乏顶尖高手,岂会坐以待毙? 然而,此刻的万岩,早已因极致的嫉妒和屈辱而彻底失去了理智!郁千惆脖颈上那些刺目的红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眼球上,烫在他的心上,烫得他浑身血液沸腾,痛不欲生!这剧烈的痛苦彻底激发了他骨子里属于沙场悍将的凶性和暴戾! 什么兵家大忌“敌未动,我不动”,什么冷静观察、谋定后动,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了狂乱的雄狮,心中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杀戮**!他要撕碎!他要毁灭!他要将眼前所有活物都撕成碎片,用他们的鲜血来浇灭心中那焚天的烈焰! “铛铛铛铛!” “噗嗤——!” 兵刃激烈的碰撞声、内力狂暴的轰鸣声、以及利刃割开血肉的可怕声响,瞬间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庭院! 万岩状若疯虎,刀法大开大阖,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每一刀劈出,都蕴含着石破天惊的恐怖力量,恨不得将敌人连人带兵器一起劈成两半!鲜血不断飞溅,残肢断臂四处抛飞,惨叫声此起彼伏!他麾下的亲兵见主帅已然疯狂,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团,与那些江湖豪客厮杀在一起! 整个场面彻底失控,陷入了一场极度混乱和血腥的大混战!刀光剑影纵横交错,掌风拳劲肆虐狂飙,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没有人能够抽身事外!原本意图逼问《青囊经》的寻衅之举,竟演变成了一场席卷所有人的血腥屠杀!倾刻之间,这精致的庭院便已化作修罗血场,卷起阵阵腥风血雨! 郁千惆被道士挟持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场中惨烈的厮杀,心急如焚,却因内力全失、又受制于人,竟无一丝一毫的办法来阻止这场因他而起的滔天祸事!他只能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心中充满了无力与悲怆。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不一会儿,万岩带来的精锐亲兵,便在人数众多的江湖好手围攻下死伤殆尽,最终只剩下两名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校尉,依旧如同磐石般顽强地挺立在万岩身后,死死护住他的后方,抵挡着来自侧翼的攻击。 而围攻他们的群豪,也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倒下了大半,此刻还能站着的,只剩下武功最高的四人——青城宗主佟延西、南山宗主陈乔、明月山庄庄主岳容以及司空世家掌门司空耀!这四人正联手与状若疯魔的万岩进行着最后的对决! 万岩虽勇猛无匹,但连番恶战、内力消耗巨大,此刻也已显疲态。只见佟延西与陈乔觑准一个空档,互使一个眼色,同时暴喝一声,将全身残余内力催谷到极致,一左一右,双掌齐出,掌风呼啸,如同两座大山般朝着万岩的左右两肋猛拍而去!这是要逼万岩硬拼内力! 万岩避无可避,只得猛吸一口气,双掌骤然推出,硬生生接下了这雷霆万钧的两掌!四掌相交,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澎湃的气浪以四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四人身形俱是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血红,竟是陷入了凶险无比的内力比拼之中,一时之间僵持不下,谁也动弹不得! 而另一侧,岳容与司空耀见状,立刻想要趁机上前攻击无法动弹的万岩,却被那两名忠心耿耿的校尉拼死拦住,双方再次激战在一起,一时间难分难解。 这惊心动魄的场面,让一旁观战、钳制着郁千惆的道士也不由得看得呆了,心神激荡之下,手上对郁千惆的钳制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一道阴狠毒辣的寒芒,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骤然亮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射万岩毫无防备的后心! 第39章 冤孽(2) 是一直被众人忽略、躲在角落的卫云!他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内力比拼吸引的刹那,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万岩背后,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扭曲的恨意,运起全身功力,连人带剑,化作一道夺命的流光,全力刺出这卑鄙的一剑!他恨万岩!凡是待郁千惆好的人,他都恨之入骨! 这一剑,快!准!狠!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万岩正与两大高手全力比拼内力,气息牵引,根本无法动弹,更别说回身格挡!他耳中虽已听到背后传来的凌厉风声,心中警铃大作,却是有心无力,只能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而一直全神贯注紧盯着战局、心中早有不安预感的郁千惆,在卫云身形微动的瞬间便已察觉!眼见那道致命的剑光射向万岩后心,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一个念头如同本能般炸开——绝不能让万岩死! “不——!” 郁千惆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道士因惊愕而松懈的钳制!他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万岩身后冲去,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那柄毒剑之前! 他心中唯有一个简单的念头:万将军屡次救他于危难,恩重如山,他却无以为报,反而因自己的愚蠢决定,累得万岩身败名裂,遭天下人耻笑。今日,若能以自己这条早已时日无多的残命,换得万将军一线生机,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千惆——!!!” 万岩虽无法回头,但那股熟悉的气息扑至身后,以及那声决绝的呐喊,让他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暴怒,混合着滔天的内力,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疯狂爆发! “给我开——!!!” 万岩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吼!在这生死关头,他竟不知从何处迸发出一股摧山撼海般的恐怖神力,硬生生将与他内力胶着的佟延西和陈乔两人震得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人在半空便已鲜血狂喷,重重摔落在地,不知生死! 几乎在震开两人的同时,万岩凭借着那股恐怖的爆发力,身形如电般猛地半转,左手疾探而出,于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抓住了郁千惆向后倒去的衣襟,狠命地向自己怀里一带! “噗嗤——!” 一声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万岩这拼尽全力的猛拽,使得两人的位置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偏移。原本瞄准万岩后心、也本是郁千惆胸膛位置的长剑,最终……狠狠地刺入了万岩的左胸!剑尖透体而过,带着一蓬温热的血花,从后背穿出!滴滴答答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剑尖,滴落在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实施这致命偷袭的卫云,脸上那阴谋得逞的狞笑尚未完全展开,便瞬间凝固,转化为了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他万万没想到,万岩在如此绝境下,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更没想到,万岩会用自己的身体替郁千惆挡下这一剑! “呃……” 万岩发出一声闷哼,巨大的痛苦让他伟岸的身躯剧烈一晃。但他眼中凶光不减,就在中剑的瞬间,他右腿如同钢鞭般猛地踢出,精准地踢中了插在地上的那柄属于他的长刀刀柄! “嗖——!” 长刀化作一道夺命的寒光,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如同闪电般激射而出,直贯因惊愕而愣在原地的卫云胸膛! “噗——!” 卫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这饱含万岩滔天怒火与临死一击全部力量的长刀,当胸穿透!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飞,“砰”地一声巨响,竟将他整个人死死地钉在了后方坚硬的墙壁之上! 卫云双眼暴凸,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发出惨叫,却只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口中涌出。他四肢抽搐了一下,脑袋一歪,当场气绝身亡!至死,他眼中都残留着无法置信的惊骇与扭曲的恨意。 而被万岩内力震飞的佟延西与陈乔,摔落在数丈之外,狂喷鲜血,瘫软在地,已然昏死过去,生死不明。 而被万岩内力震飞的佟延西与陈乔,摔落在数丈之外,狂喷鲜血,瘫软在地,已然昏死过去,生死不明。 万岩在踢出那复仇一刀后,更是犹如最后的杀神,反手将自己胸前的长剑震断,一分为二,在霸道的内力驱使之下,断剑分别疾冲向岳容与司空耀!两人心胆俱裂,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一个正中右肩,一个正中右肋,一时倒地难起! 而后,万岩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他庞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一晃,仰天喷出一口鲜血,随后,如同山岳倾颓般,重重地向后倒去! “万将军——!” 那两名仅存的校尉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呼,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郁千惆被万岩方才那一拽,摔倒在地,此刻挣扎着抬起头,恰好看到万岩口喷鲜血、仰天倒下的那一幕。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刺目的鲜红,和万岩倒下时那双依旧死死望着他的、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眸…… “……不……!” 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呻吟,从郁千惆颤抖的唇间逸出。 ------ “将军!将军!你醒醒!对不起……对不起……” 郁千惆跪倒在万岩身边,用尽全身力气,一声声地呼唤着,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无尽的恐惧与哀求。他拼命摇晃着万岩逐渐冰冷的身躯,试图阻止那生命力的飞速流逝,不让他就此沉入永恒的黑暗。 许是这声声泣血的呼唤起了作用,万岩原本涣散的神智竟真的被唤醒了一丝。他沉重的眼皮微微颤动,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了郁千惆那张写满了惊痛与绝望、苍白得如同宣纸般的容颜。 看到这张令他魂牵梦绕、爱恨交织的脸,万岩的眼中似乎恢复了一点微弱的光彩。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缓缓抬起了那只沾满了自己与敌人鲜血、冰冷刺骨的手,似乎想要去触摸近在咫尺的脸颊,去拭去那上面的泪痕。然而,那短短的距离,此刻却如同天堑,他的手徒劳地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 郁千惆见状,心中大恸,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一把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触手之处,一片骇人的冰凉,仿佛握住的不是活人的手,而是一块寒铁!这凉意瞬间穿透了他的掌心,直抵心脏,让他整颗心都如同坠入了冰窟,比那手掌更要冰凉百倍!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双手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万岩的手,仿佛要将自己体内残存的、微薄的热度,毫无保留地、拼命地传递过去。他多么希望,能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暖热这只手,留住这条即将逝去的生命! 万岩仿佛真的感受到了这份急切而绝望的温暖,他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郁千惆脸上,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的嘴角艰难地扯动,竟然绽开了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微笑,断断续续地,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不……怪你……是……天意……如此……” 这个少年,这个让他由衷敬重、又无法自拔地深深爱慕着的少年,终究成了他此生此世都逃脱不了的魔障,是他心甘情愿饮下的毒酒。能为他而死,似乎……也是一种宿命的圆满。 “万将军!” 听到这句话,郁千惆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他哽咽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与那暗红的血迹混在一起。这个数次救他于危难,给予他庇护的人,这最后一次的相救,竟是用他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 “只是……” 万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话未说完,猛地呛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溅到了郁千惆的手上。 郁千惆心如刀绞,慌忙用袖子去擦他嘴角的血,双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他,含泪急道:“万将军!你有什么事?你说!我一定做到!你说啊!” 万岩的目光已经变得十分涣散,他竭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声音微不可闻,如同蚊蚋。郁千惆不得不将耳朵紧紧贴到他的唇边,才能勉强听清那断断续续、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心间的话语: “小……兄弟……我……我好想……吻你……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郁千惆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直到这一刻,他才无比清晰、也无比痛苦地真切感受到了万岩对他那份深藏已久、炽热而绝望的情意!这情意,远比他以为的更加深沉,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朋友之谊、知己之情!只是他自己一直心神恍惚,刻意回避,从未真正去正视,更无心回应! 此刻,这简单到极致、却又直白到惊人的临终请求,**裸地揭示了万岩内心压抑最深的奢望。若在平日,郁千惆定会断然拒绝,不留丝毫余地,斩断一切不该有的念想。可是现在……万岩生命垂危,呼吸微弱,下一刻或许就要与世长辞…… 只是稍一犹豫,看着万岩那充满无尽渴望与哀求、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眸,郁千惆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他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终究是心软了,也或许是……愧疚与补偿的心理占据了上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恸,垂下了头,将自己冰凉的、沾着泪水的唇,轻轻地、颤抖地,覆上了万岩那满是血腥气的、冰冷的嘴唇。 双唇相触的那一刹那—— 仿佛回光返照,又像是被注入了最后的生机,万岩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原本垂落的手猛地抬起,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揽住了郁千惆的腰肢,将他紧紧地、死死地箍向自己!郁千惆毫无防备,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完全跌入了万岩的怀中,两人的身躯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再无一丝缝隙! 万岩的眼睛在这一刻亮得惊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燃烧。他脸上绽放出一个心满意足、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纯粹得如同一个得到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 然而,这璀璨的光华,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瞬。 下一刻,他眼中的神采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熄灭,终至完全空洞。那紧紧箍在郁千惆腰间的手臂,也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松开,颓然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嘴角那抹心满意足的笑容,永远地凝固在了脸上,仿佛带着无尽的眷恋与解脱。 但他的呼吸,却已彻底停止。胸膛,不再起伏。 万岩,死了。 第40章 血池 郁千惆僵硬地、缓缓地从万岩身上撑起身体,跌坐在一旁的地上。他面色死灰,眼神空洞发直,呆呆地望着万岩带笑却再无生息的面容,一任泪水无声滚落。 万岩带来的那两名仅存的士兵,眼见将军在自己面前轰然倒下,气绝身亡,不由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如同失去了父母的幼兽,扑倒在万岩的尸身旁,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他们不顾自己满身的伤痕,齐齐跪倒在地,对着将军的遗体重重叩首,用最原始、最悲恸的方式为他们的将军哀鸣送行。 良久,两人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用衣袖胡乱抹去脸上的血与泪,相互搀扶着站起身。他们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刻骨的仇恨,却也知道此刻不是拼命的时候。两人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抬起万岩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息的尸身,准备带着他们的将军离开这片修罗场,魂归故里。 然而,他们刚转过身,脚步还未迈出,两道身影便如同鬼魅般拦在了他们的面前——正是岳容和司空耀! 这两人方才被万岩临死前的雷霆一击受伤非轻,但此刻,见万岩已死,仅剩两个伤痕累累的小卒,他们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便达成了共识——绝不能让这两人活着离开!否则,一旦他们将今日之事上报朝廷,镇国大将军死于江湖人之手,朝廷震怒之下,必将派遣大军前来剿杀,届时,他们所在的宗门家族,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为了自保,必须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将所有知情者全部埋葬于此,才能将消息彻底封锁! “想走?把命留下!” 岳容阴恻恻地开口,眼中杀机毕露。 那两名士兵见状,心知今日难以幸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放下将军的尸身,怒吼一声,便要拼死一搏! “不!住手!求求你们……放过他们……” 郁千惆瘫坐在地,看到这一幕,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声音嘶哑不堪。他想为这两个无辜的士兵求情,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然而,他的哀求如同石沉大海。 岳容、司空耀,以及那个一直煽风点火的獐头鼠目的道士,此刻已然杀红了眼,心中只有“灭口”二字!他们根本不给郁千惆任何开口求情的机会,更不给那两名士兵丝毫逃走的余地! 刀光剑影闪过,在三人的围攻下,那两名忠心耿耿的士兵,分别倒了下去,倒在了他们誓死效忠的万将军身旁,鲜血汩汩涌出,与万将军的血融为了一体。 杀了士兵,三人并未停手。他们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向了那些被点了穴道、瘫软在地、毫无反抗之力的白衣弟子们——元承霄留下的手下。 “不!不要!住手!求你们住手!听到没有!住手——!!!” 郁千惆发出了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声音从嘶哑变为破音,最后只剩下气流摩擦喉咙的嗬嗬声,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挣扎着想要爬过去阻止,可身体却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无人应声。无人停手。 岳容、司空耀、道士三人,如同三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面无表情地挥舞着屠刀。手起刀落,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身體。惨叫声、求饶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人间最惨烈的悲歌。很快,场中再没有一个白衣人还能站立。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地,形态各异,死状凄惨无比,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开膛破肚。温热的鲜血肆意流淌,汇聚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泊,染红了每一寸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甜腥的铁锈气味,仿佛连天空都被这血色浸透。 郁千惆呆呆地坐在血泊之中,浑身冰凉,如坠冰窟。他仿佛不是身处人间,而是堕入了十八层炼狱的最底层,亲眼目睹了阎罗殿中小鬼们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生灵的景象。原来,地狱并非遥不可及,它就在人间。 他眼中的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喉咙如同被烙铁烫过,火辣辣地疼,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瘫软在那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嘶哑的喉咙深处,挤出低沉得如同梦呓般的话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诅咒: “你们……犯下如此滔天罪孽……就不怕……半夜厉鬼敲门……找你们索命吗……” 那道士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冷笑,他指着满地的尸体,又指向郁千惆,颠倒黑白,厉声道:“厉鬼索命?哼!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明明是你!是你郁千惆!你身为男子,却不知廉耻,言行不端,生就一副祸水模样,秽乱人心!是你挑拨得万岩与元承霄这两个魔头为你争风吃醋,生死相搏!才酿成今日这死伤无数的惨剧!眼前这些人,全都是因你而死!你才是罪魁祸首!就算有厉鬼索命,第一个找的也应该是你!” 转眼之间,他便将三人手上沾满的鲜血推卸得一干二净,把所有的罪责,都扣到了郁千惆这个奄奄一息的受害者头上!让他成了完美的替罪羔羊! 岳容和司空耀站在一旁,表面上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心中却暗暗点头,对道士这番说辞正中下怀。如此一来,所有的黑锅都有人背了,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似乎也变得“正当”了起来。 无一人出声为郁千惆辩驳,无一人脸上露出半分愧疚之色!他们的心,仿佛比这地上的寒冰还要冷硬。 “呃……呕……” 郁千惆听着这番无耻之极的言论,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再感受到那三人冰冷而理所当然的目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苍蝇塞满了他的肠胃,在里面疯狂地蠕动、啃噬!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似乎想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可是,他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不断上涌,灼烧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喉咙。 这种生理上的极度不适,远不及他心中那滔天的绝望与悲凉来得猛烈。人性之恶,竟能至于此等地步! ------ 那道士一双贼眼滴溜溜地四下扫视,看着满地的尸骸和一片死寂的庭院,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闪过一丝残忍而兴奋的光芒,一个新的恶毒主意涌上心头。他转向岳容和司空耀,压低声音,带着一种阴险的算计说道: “岳庄主,司空宗主,眼下这院中碍事的人已经清理干净了,只剩下这郁千惆一个活口。元承霄那魔头对此子如此看重,定然会回来寻他。我们若就此杀了他,未免太便宜了元承霄,也起不到最大的作用。”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狞笑,继续道:“不如……我们将他剥去外衣,就绑在这院中最显眼的大树上,好好‘招待’一番。等元承霄回来,看到他心尖上的人被折磨成这般模样,必定会心神大乱,方寸尽失!到那时,他防备松懈,正是我们出手偷袭、一举将其格杀的绝佳时机!此计可谓一箭双雕!” 岳容与司空耀闻言,相互对视一眼,虽觉得此法有些下作,但一想到元承霄的可怕和《青囊经》的诱惑,又觉得这确实是目前最能打击元承霄、增加胜算的办法。两人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三人说干就干,立刻找来几根粗糙结实的麻绳。他们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在地、毫无反抗之力的郁千惆拖拽到院子中央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槐树下。岳容和司空耀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郁千惆,将他的双臂强行拉高,反剪到树干后面。道士则熟练地用绳子将他的手腕死死捆住,绳子收得极紧,深深地勒进了皮肉里,几乎要嵌进腕骨,鲜血很快就从绳索边缘渗了出来,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然而,当真正要将郁千惆吊起来实施折磨时,岳容和司空耀这两位好歹也算是一派宗主的人物,看着郁千惆那苍白脆弱、却依旧带着某种凛然不可侵犯气息的脸庞,内心深处那点残存的、属于“正道人士”的矜持和脸面,让他们有些拉不下脸来亲自下手做这等折辱之事。再加上方才与万岩的恶斗,他们其实都受伤严重,气息紊乱,正好借机调息。于是,两人便顺水推舟,以疗伤为名,对道士说了句“此处交给你了”,便匆匆转身,躲进旁边的厢房运功疗伤去了。 这折磨人的“重任”,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最先提出这个主意的道士身上。 而这,正是道士求之不得的结果!他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变态般的兴奋笑容。 “嘿嘿嘿……” 道士搓着手,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淫邪笑容,一步步逼近被紧紧绑在树上的郁千惆。他手中把玩着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刃,刃口锋利,正是用来凌迟碎剐的绝佳工具。 郁千惆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所有的情绪。他本就心灰意冷,看淡了生死,此刻身陷囹圄,更是将个人的屈辱与痛苦置之度外,连半分目光都懒得施舍给眼前这个丑恶的道士。 道士见郁千惆如此无视自己,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被轻视的恼怒。他猛地伸出手,用粗糙的手指狠狠地捏住了郁千惆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来面对自己,狞笑着说道:“小子!落到了你道爷我的手里,道爷我有的是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怎么样?怕了吧?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郁千惆的脸虽然被强行抬起,但他的眼眸却依旧低垂着,甚至没有聚焦在道士脸上,仿佛眼前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他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用彻底的沉默表达着最极致的轻蔑。 道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阴沉无比。他冷哼一声:“好!好!你敢如此瞧不起道爷我?你越是不瞧,道爷我偏要让你瞧个够!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道爷我是怎么炮制你的!”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手中那柄锋利的短刃寒光一闪,“嗤啦”一声轻响,竟是从郁千惆的胸前衣襟自上而下,利落地一划!刀刃过处,布料应声而裂,瞬间将郁千惆上身的衣衫从中割开,露出了里面白皙却布满了新旧交错伤痕的胸膛! “你……你想干什么!” 郁千惆猝不及防,只觉得胸前一凉,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一直低垂的眼眸终于猛地睁大,看向道士。那双原本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虽然依旧漆黑,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震惊、屈辱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 “嘿嘿,终于肯正眼瞧道爷了?” 道士得意地怪笑起来,手下不停,三下五除二,粗暴地将郁千惆身上那件已经被割裂的破烂上衣彻底扯了下来,扔在地上!顿时,郁千惆整个白皙的上身,连同那些象征着过往苦难的伤疤,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微凉的空气和道士邪恶的目光之下! 第41章 凌迟 郁千惆又羞又怒,拼命挣扎起来,奈何双手被紧紧反绑,绳子深陷肉中,越是挣扎越是剧痛,根本无法挣脱分毫。 道士用短刃的刀尖,轻佻地划过郁千惆裸露的皮肤,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威胁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不拿正眼瞧我,或者敢闭上眼,道爷我下一刀,割的可就不是你的衣服了!道爷我会把你的裤子也一并割烂撕碎!让你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赤身**!让所有人都来‘欣赏欣赏’,你这具能把元承霄那魔头迷得神魂颠倒的身体,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妙处’!” “你……无耻!” 郁千惆气得浑身发抖,脸颊因极致的羞愤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声音都带着颤音。 “过分?” 道士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嚣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过分又怎样?小子,你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我宰割!你能拿我怎么样?嗯?你倒是反抗啊!” ------ 郁千惆强忍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道士,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与我……与巫峡阁过不去?” 那道士——烈阳子,听到郁千惆终于开口询问他的来历,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个得意而扭曲的笑容。他好整以暇地用短刃的刀面轻轻拍打着郁千惆的脸颊,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刻骨的恨意: “嘿嘿……终于想起来问道爷我的名号了?也好,就让你死个明白!你可还记得……清虚子?” 清虚子!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郁千惆脑海中炸响!他怎么可能忘记?!清虚子,正是四年前参与屠杀他巫峡阁满门的罪魁祸首之一!那个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老道!后来,郁千惆利用他们之间的猜忌和贪婪,施以离间之计,使得这帮恶徒内讧,清虚子最终死在了他所谓的“同伙”手中。 “想起来了?” 烈阳子看到郁千惆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知道自己说中了,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狰狞,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清虚子,乃是贫道的至交好友!我与他意气相投,一同修行多年!没想到……他竟会栽在你这个黄口小儿的手中,死得不明不白!贫道烈阳子!今日,就要替我那枉死的道兄,讨回这笔血债!” 原来如此!郁千惆心中顿时了然。难怪这道士虽身着道袍,却毫无出家人的清净无为之气,反而面相猥琐,眼神淫邪狠戾,与当年的清虚子简直如出一辙!果然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想通了此节,郁千惆心中反而升起一股荒谬的讽刺感。他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极其轻蔑的冷笑,那笑容因他此刻的狼狈而显得有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却又带着冰冷的锐利: “呵……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清虚子的‘道友’……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豺狼之辈,也只配与狐鼠为伍!” “你!” 烈阳子被郁千惆这毫不留情的讥讽气得七窍生烟,他猛地将短刃抵在郁千惆的喉间,厉声喝道,“死到临头,还敢牙尖嘴利!你这张嘴再厉害,能厉害得过道爷我手中的刀吗?!” “要杀便杀,何必废话!请——便——!” 郁千惆毫无惧色,甚至懒得再与他做口舌之争。他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随即再次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是真的不再看烈阳子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 郁千惆这彻底的蔑视和无视,彻底激怒了烈阳子!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沉!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刃,带着刺骨的凉意,狠狠地压上了郁千惆**的胸膛!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一刀刺入,而是故意放慢了速度!刀锋极其锋利,切入皮肤并不费力,但他却控制着力道和速度,让刀刃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下划去!这种缓慢的切割,远比迅疾的一刀要痛苦十倍、百倍!刀刃所过之处,皮肤被慢慢割开,鲜血缓缓渗出,带来一种如同凌迟般清晰而漫长的剧痛!这烈阳子,分明是故意要让郁千惆清醒地、完整地品尝这千刀万剐的滋味! 第一刀,从锁骨下方一直划到心口附近,留下一条长长的、皮肉翻卷的血痕。 剧痛让郁千惆的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划完这一刀,烈阳子非但没有停手,反而眼中闪烁着更加兴奋和残忍的光芒。他手腕一转,刀锋再次落下,紧贴着第一道伤口旁边,又开始缓慢地划下第二刀!他甚至还故意模仿着郁千惆胸前一道旧伤疤的形状,想要在其旁边“复刻”出一道一模一样的新的伤口!这简直是一种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极致摧残! 更恶毒的是,每当他完成一刀,看到鲜血开始涌出时,他便迅速出手,点中郁千惆伤口附近的穴道,强行止住血流。他并非心存怜悯,而是生怕郁千惆失血过多过早昏厥或死亡!他要让郁千惆始终保持清醒,清晰地感受每一刀带来的痛苦,他要慢慢地、尽情地享受这折磨的过程! 这烈阳子的心思之歹毒,手段之残忍,当真是比那噬骨腐心的奇毒,还要毒上百倍、千倍! ------ 第三刀,烈阳子故意改变了角度,刀锋斜斜划下,仿佛要在他的胸膛上刻下一个扭曲的符号。这一次,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冲垮了郁千惆强自支撑的意志堤坝。他再也无法完全抑制,身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关被咬得咯咯作响,一股腥甜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头,他猛地一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殷红的血液溅在他苍白的下巴和胸膛上,触目惊心。 第四刀、第五刀…… 烈阳子如同一个癫狂的匠人,在一件没有生命的材料上肆意雕刻。他一刀接着一刀,动作缓慢而精准,享受着刀刃切割皮肉的感觉,更享受着欣赏受刑者痛苦模样的变态快感。 第六刀、第七刀…… 郁千惆的意识开始模糊。剧烈的疼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刺穿他的神经末梢,起初是尖锐到极致的感知,但当这种痛苦超过某个临界点后,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似乎被触发,反而开始变得麻木。痛感依然存在,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第八刀、第九刀…… 到了第十刀落下时,郁千惆已经感觉不到具体的疼痛了。他的整个神经系统仿佛被过度强烈的刺激所摧毁,彻底切断了与大脑的连接。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涣散,失去了所有焦点,仿佛灵魂已经从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中抽离。他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软软地悬挂在那里,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败人偶。唯有绳索深深勒入腕骨带来的撕裂痛楚,还在顽固地提醒着他,这具身体依然活着。 此刻的郁千惆,意识已经完全丧失,陷入了一种深度的昏迷或麻木状态。他的身体对于烈阳子后续的切割,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就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只有那锋利的刀刃划过时带出的寒光,四处飞溅的温热鲜血,以及他嘴角不断溢出、混合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才残忍地证明着,这依然是一具正在被凌迟处死的、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很快,郁千惆的整个上半身已经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纵横交错的刀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将他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血人!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他的身体彻底软瘫,所有的重量都悬挂在那双被反绑、早已被粗糙绳索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上,像一个被野兽疯狂撕咬、蹂躏过后丢弃的破布娃娃,支离破碎,不成形状。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生死,只在旦夕之间。 这般惨绝人寰的景象,倘若被元承霄亲眼目睹,只怕会当场心神俱裂,彻底疯魔!他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施加酷刑之人碎尸万段,让这整座庭院、乃至整个江湖,都为郁千惆流尽的血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可惜…… 元承霄永远不可能见到这一幕了。 并非因为他来不及赶回,而是因为……他根本,无法赶回。 有一种绝望,叫做缺席。有一种悲剧,源于身不由己的阻隔。 元承霄此刻,正陷入另一种泥沼,另一种煎熬,另一种……或许比亲眼目睹更加残酷的、未知的劫难之中。命运的齿轮,在各自不同的轨道上,正朝着更加黑暗的深渊,无情地碾压而去。 第42章 炼狱(1) 烈阳子起初的本意,不过是想在郁千惆身上划上几刀,让他痛彻心扉,哀嚎求饶,好趁机狠狠地羞辱他一番,以泄心头之恨,也为死去的清虚子出一口恶气。他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个看似瘦削单薄、文弱清俊的少年,意志力竟如此超乎想象的坚韧不拔! 一刀,两刀,三刀……十刀下去! 郁千惆非但没有发出一声痛呼,甚至连一丝一毫求饶的意味都没有!只有那紧咬的牙关、惨白的脸色、淋漓的冷汗和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无声地诉说着他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剧痛。这种沉默的抵抗,比任何凄厉的惨叫都更让烈阳子感到挫败和愤怒! 烈阳子越划越是恼怒,心中的邪火熊熊燃烧!他感觉自己作为施虐者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手中的短刃挥舞得越来越快,落刀也越来越狠,早已忘记了最初的打算,只剩下一种想要彻底摧毁对方意志、让对方在自己刀下崩溃的疯狂**! 他一刀接着一刀,仿佛不知疲倦,直到眼前的少年胸膛之上再无完肤,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摔得粉碎的陶罐,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破败得如同风中残瓦,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划了多少刀。 发泄完怒火,烈阳子稍微冷静了一些,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郁千惆的鼻息。这一探,顿时把他吓了一跳!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几不可闻,眼看就要彻底断绝! 烈阳子这才猛然惊醒过来!他折磨郁千惆是为了泄愤和作为诱饵,可不是真要现在就弄死他!万一郁千惆死了,他还拿什么去要挟元承霄?又怎么去逼问《青囊经》的下落? “该死!” 他低骂一声,慌忙挥刀割断捆绑着郁千惆手腕的绳索。郁千惆早已昏迷的身体软软地滑落下来,烈阳子赶紧将他平放在地上。他不敢怠慢,立刻盘膝坐下,一掌按在郁千惆那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的胸膛上,也顾不得污秽,急忙将自身精纯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强行吊住郁千惆心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 紧接着,他又手忙脚乱地从道袍衣袖的暗袋中取出两个小瓷瓶。一个白色,里面是上好的止血生肌粉,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均匀撒在郁千惆胸前最深的几道伤口上;另一个黑色,里面是珍贵的保命护心丹,他撬开郁千惆紧咬的牙关,将丹药塞了进去,助其咽下。 一番忙乱之后,烈阳子已是满头大汗。他擦了把汗,看着地上气息虽然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一些的郁千惆,口中忍不住怒骂道:“他娘的!这小子真是个硬骨头!差点把老子给累死!” 他原本以为,郁千惆虽无脂粉气,但精致动人犹胜女子,身子骨定然也如同女子般娇弱,稍微用点刑就会屈服。却万万没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铮铮铁骨,意志之顽强,远胜他所见过的任何硬汉! 他当然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若非拥有如此坚韧不拔的心性和超凡脱俗的品格,又怎能令元承霄那般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枭雄,为之倾尽所有,甚至甘愿付出生命? ------ 厢房之内,青城宗主佟延西与司空世家掌门司空耀,依旧在闭目打坐,运功调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炷香有余。 回想起方才与万岩的那场恶战,两人仍是心有余悸。万岩不愧为一代名将,武功之高,内力之雄浑,的的确确非同小可!若非他们仗着人多,采用车轮战术慢慢消耗其内力,加上万岩又要分心保护郁千惆,最后更有卫云的偷袭得手,他们根本不可能将其击杀!即便如此,一番苦战下来,他们也是受伤非浅,内力损耗巨大,只是各人修为不同,伤势轻重略有差异罢了。 就在两人凝神疗伤之际,忽听外面庭院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啊——!” 两人心头猛地一跳,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惧之色——难道是元承霄那魔头真的回来了?! 他们再也顾不得调息,急忙起身,强压着内伤,飞快地冲出厢房,来到院中。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只见负责看守院落的几名弟子,已然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气息全无!而那个道士烈阳子,正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另一只手颤抖地指向高高的围墙之外,声音充满了惊恐,结结巴巴地喊道: “元……元承霄!是元承霄!他……他突然出现,杀了弟子,把……把郁千惆给抢走了!” “什么?!” 司空耀闻言又惊又怒,猛地一跺脚,“他带着一个重伤垂死之人,必定走不远!我们立刻去追!” 一旁的岳容却显得冷静许多,他目光闪烁,拉住了冲动的司空耀,沉声道:“司空宗主且慢!你我此刻内力未复,皆有伤在身,即便追上了元承霄,也绝非他的对手!贸然前去,不过是送死而已!依我看,不如我们先各自返回宗门,召集人手,从长计议!” 司空耀闻言,看了看岳容,又看了看地上“重伤”的烈阳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竟不再多言,同时施展轻功,身形如电,朝着庄园大门外急掠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始至终,他们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句烈阳子的伤势如何,更别提上前搀扶救治了。 偌大的庭院之中,顿时只剩下烈阳子一人,以及满地的尸骸。 然而,就在岳容和司空耀的身影消失后不过片刻,原本倒在地上、看似重伤垂死的烈阳子,却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轻松自如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痛苦之色?他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将捂在胸口的手放了下来,胸口道袍完好无损,根本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他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 烈阳子望着岳容和司空耀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讥讽和得意的冷笑,嗤笑道:“哼!两个蠢货!贪生怕死,也配与道爷我争功?”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他故意杀死看守弟子,伪造打斗痕迹,然后假装被元承霄打伤,谎称郁千惆被劫走。其目的,就是为了吓跑岳容和司空耀,让他能够独吞郁千惆这个“宝藏钥匙”!只要郁千惆一日在他手中,他就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慢慢逼问出《青囊经》的下落! 冷笑过后,烈阳子快步走到围墙的一处角落,扒开茂密的草丛,将之前被他藏匿在此的郁千惆拖了出来。 此时的郁千惆,经过方才那场惨无人道的凌迟酷刑,伤势已经严重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软软地耷拉着,陷入了最深度的昏迷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已毫无知觉。 然而,等待他的,绝非解脱。而是落入烈阳子这个比清虚子更加残忍、更加狡诈的魔头手中,即将面临的无边无际、生不如死的漫长折磨!时间的齿轮,仿佛残忍地倒转,回到了四年前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不,甚至比四年前更加黑暗,更加冷酷,更加令人绝望!地狱的大门,已然向着这个饱经苦难的少年,彻底敞开…… 元承霄一路快马加鞭,将贺瑞钦与苦儿安然护送至城外的竹林小屋。此处果然如郁千惆所言,依九宫八卦布阵,幽深隐秘,是个极佳的藏身之所。他匆匆将两人安顿好,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水,便立刻掐算时间。 这一算,他整颗心瞬间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 从他离开琉璃居到此刻安顿完毕,所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郁千惆所说的“来回只需一个时辰”!即便是算上安置的片刻耽搁,也绝不可能超出如此之多!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郁千惆骗了自己!他故意少说了时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离去!而此刻,琉璃居那边……郁千惆独自一人面对群狼环伺…… “千惆——!” 元承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如同疯魔般冲出竹林小屋,翻身跃上马背,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四蹄腾空,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来路狂奔而回! “快!再快一点!” 元承霄心中疯狂地呐喊,不断催动内力,将轻功施展到极致,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郁千惆身边!他悔恨交加,恨自己为何如此愚蠢,竟然中了少年这看似拙劣、却精准击中他软肋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为何没有早一点识破?为何没有坚持留下? 马匹在他的疯狂驱策下,口吐白沫,几乎要力竭而亡。然而,就在他距离琉璃居尚有十数里之遥的一处偏僻山道时,前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地出现的人影—— 正是他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医术超群的费离! 费离独自一人站在路中央,面色凝重,似乎已等候多时。 “费离?!” 元承霄猛地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他心中焦急如焚,也顾不上细想费离为何会在此处,急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琉璃居那边情况如何?千惆他怎么样了?!” 费离快步上前,脸上带着一种元承霄从未见过的、复杂难言的神情,声音低沉而急促:“承霄!你总算回来了!琉璃居出大事了!我拼死突围出来寻你!郁公子他……他情况危急!” “什么?!” 元承霄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他所有的担忧瞬间被证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此刻心神大乱,对费离更是毫无防备,想也不想便翻身下马,一把抓住费离的胳膊,厉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然而,就在他双脚落地、心神激荡、门户大开的这一瞬间—— 费离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诡异而决绝的光芒!他被元承霄抓住的那只手臂猛地一翻,快如闪电般反扣住了元承霄的手腕!另一只手如同鬼魅般探出,指尖夹着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元承霄颈侧和胸口的几处大穴! 第43章 炼狱(2) “呃……你!” 元承霄浑身猛地一僵,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费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他视若兄弟、绝对信任的人,竟然会在此刻、以此种方式对他下手!他想要运功抵抗,却惊骇地发现,那几根银针上淬有极其诡异的药物,瞬间麻痹了他的经脉,一身浑厚内力竟如同被冻结了一般,完全无法调动分毫!不仅如此,他全身的肌肉也瞬间僵硬,除了眼珠还能转动,脖子还能微微摆动之外,竟是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嗬……嗬……” 他想要开口喝问,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费离看着元承霄眼中那震惊、愤怒、以及被背叛的痛楚,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平静笑容。他轻轻扶着元承霄僵硬的身体,用一种异常温和,却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 “承霄,别白费力气了。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定魂针’,十二个时辰之内,你休想动弹分毫,也无法动用丝毫内力。” 他一边说,一边半扶半抱地将元承霄拖向路边早已准备好的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生气,有很多疑问。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费离将元承霄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内,让他靠坐着,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但元承霄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走吧,我们回长东殿去。” 费离坐在元承霄对面,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隔绝了元承霄最后一丝希望。马车缓缓启动,朝着与琉璃居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郁千惆那个祸水,那个灾星,我们离他越远越好。从此以后,你的世界里,只有我费离一人,便足够了。” 元承霄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载着他离琉璃居、离危在旦夕的郁千惆越来越远!他心中如同有千万把刀在同时搅动,焦急、愤怒、担忧、以及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刻骨痛楚,几乎要将他逼疯!可他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做不到! 而更让他感到恐惧和陌生的是费离接下来的话语。 费离并不在意元承霄是否能回应,他似乎憋了太久太久,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用一种平淡无波,却又带着深入骨髓的偏执和冰冷的语气,开始了漫长的独白: “承霄啊承霄,你知道吗?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弧度,“你当然不知道。我隐藏得那么好,好到连我自己有时候都信了。而你……你的目光永远追逐着那些更耀眼、更鲜活的事物,又何曾……真正认真地看过我一眼呢?” 这开门见山、**裸的表白,用如此淡漠而冷酷的语调说出来,听得元承霄心惊肉跳!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相伴了二十年的“兄弟”,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无比的陌生! 费离双手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继续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絮叨着: “我知道,我相貌平凡,资质也并非绝顶,根本配不上光芒万丈的你。所以,我不敢奢求什么。我只想就这样,一直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就好。二十年了……我看着你游戏人间,风流不羁,对谁都不过是逢场作戏,从未见你对哪个人真正上过心。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样也很好。”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扭曲的满足感:“你不属于我,但同样,你也不属于其他任何人。这样……就很好。我只要能看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可是!可是这一切,在四年前,全都变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迸射出骇人的恨意,“就是因为那个小子!那个叫郁千惆的小子!我不知道他到底对你使了什么妖法!竟然能让你像变了个人似的!魂不守舍,疯疯癫癫!你竟然对他……对他动了真心!” “我怎么能允许?!我守护了二十年、都不敢染指分毫的人,怎么能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抢走!” 费离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不过还好……我的承霄是那么的有魅力,谷中有那么多为你痴狂的年轻小子。呵……那些白衣小子,空长了一副好皮囊,脑袋却简单得像纸糊的一样!我只需要稍微……撩拨那么一下,暗示那么几句,他们就会乖乖照我的话去做,想尽办法去给郁千惆找麻烦,甚至……想要他的命!” 他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和更大的愤懑:“只可惜……那小子的运气实在太好!那么多明枪暗箭,居然一次次都让他躲了过去!最后还让他逃出了谷去!” ------ 元承霄静静地躺在颠簸的马车里,身体如同被冰封的岩石,动弹不得,连一丝最微弱的呻吟都无法发出。然而,他的内心,却早已被费离这字字诛心、句句带血的自白,搅得天翻地覆,痛彻心肺! 他终于明白了! 难怪当年他出谷办事归来,却发现郁千惆早已不知去向!他心急如焚地审问谷中之人,才得知是被那群平日里就对郁千惆心怀嫉妒的白衣侍从们寻衅滋事,最后竟擅自将人拖出了谷外,生死不明!他当时怒发冲冠,只觉得是这群蠢货不辨是非,害了他视若珍宝的人,盛怒之下,根本未曾细想及盘问,便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尽数处死,以泄心头之愤!他从未想过,也绝不敢相信,在这看似简单的欺凌事件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深沉恶毒的算计和推波助澜!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是他视若手足、绝对信任的费离!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费离就已经在暗中对郁千惆下手了! 而之后那三年……那如同行尸走肉、疯魔般在江湖上四处搜寻的三年!他动用了自己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散尽千金,布下天罗地网,几乎将整个中原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找不到郁千惆的半点踪迹!那三年,他活得如同一个只为寻找而存在的幽灵,每一次希望燃起又破灭,都像是在他的心口剜下一块肉!他以为是自己无能,是命运弄人,却从未想过,或许在他寻找的路上,早已有人提前一步,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所有可能指向郁千惆的线索,或者误导了他的方向! 此刻,听着费离那嘶哑低沉、充满了愤懑与不甘的嗓音,元承霄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几乎要冲破那药物的禁锢喷涌而出!他恨不得立刻挣脱这该死的束缚,将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碎尸万段! 费离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扭曲的回忆和情绪起伏: “我更加料想不到……我万万没有料到!你竟然会为了寻找他,动用了你能运用的全部财力、物力、人力!整整三年啊!整整三年!你就只做了这么一件事!仿佛你活着就是为了找到他,你也随时准备为他去死!” “起初,我愤恨!我恼怒!可我毫无办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像疯了一样寻找,我害怕……我害怕你真的找到他!我不得不做些什么……” “一年过去了,果然你没得到任何消息……我心中自然窃喜,郁千惆半点踪影也无,一些模糊的线索或指向我能抹到的就抹去。你应该……找不着他了吧?” “两年过去了,依旧石沉大海。我想,他应该已经死了,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真好……” “三年过去了!我几乎可以放心大笑了!我以为这场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费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和崩溃: “可是!可是!那个小子!他根本就是上天派来专门折磨你我的灾星!三年后的某一天,他竟然……他竟然不用你寻找,自己主动出现了!他就那样突然地、活生生地再次闯入了你的视线!将你那颗本已绝望死寂的心,瞬间再度点燃!其势之猛烈,简直足以毁天灭地!” “他恨你入骨,视你如仇寇!而你……你竟然不惜戴上那丑陋滑稽的面具,隐藏身份,卑微地靠近他,以朋友的名义与他同行,对他百般呵护,千般照应!你何曾……何曾对我如此低声下气、费尽心机过?!” “到了那个时候……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还能怎么做?!” 费离的声音因极致的嫉妒而颤抖,但随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阴冷而得意: “对了!你忘了么?还有一件事!一件你始终死死瞒着他、绝不敢让他知道的事!因为你清楚明白,他一旦知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一辈子都会恨死你!那就是——他巫峡阁满门被屠的惨案!” “你忘记了吗?我的好承霄?那桩生意,不正是你的‘黄泉渡’接下的吗?!不正是你麾下的杀手,屠戮了他所有的亲人同门吗?!对!你刻意地遗忘,你也严令所有知情人封口,绝不允许泄露半分风声!” “而他,正在调查真相,他要找出幕后的真凶。那么,理所当然……我应该‘帮助’他,告诉他真相,不是吗?” 费离发出低沉而险恶的笑声,“当然,我不会蠢到亲自去找他、亲口去说。江湖上,有的是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跑腿传话之人。我只需要……稍微透露那么一点点讯息,就足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郁千惆确实很聪明,聪明得令人讨厌。他只需要一点提示,就能想通所有关节。” “果然!当他得知这一切后,他拒绝了你所有的帮助,拒绝见你,拒绝接受你任何想要给予他的东西!他彻底地将你推开了!哈哈哈!” 费离的笑声带着癫狂的快意,但很快,这快意又变成了不满和疑惑: “只不过……离我最终希望的,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他为什么没有执意找你报仇?他为什么没有跟你动手?如果你在盛怒之下失手杀了他,那该多好!那该多么完美!” “他怎么就能……不报仇呢?他怎么就能……忘记他自己身受的折辱,忘记他满门被屠的血海深仇呢?这一点,我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费离皱紧了眉头,苦苦思索着,仿佛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难题。忽然,他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刻薄: “啊!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怕了!他一定是心软了!他见识过你的武功和势力,他知道他打不过你,报仇无望,所以他就选择了逃避!对!一定是这样!这个懦夫!这个伪君子!他根本配不上你如此待他!” 第44章 炼狱(3) 元承霄僵硬地躺在颠簸的马车里,听着费离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自白,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的心口反复切割、搅动!那是一种比凌迟碎剐更加残忍的酷刑!是剔肉切骨、撕心裂肺都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 他多想能开口说话!多想能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多想能指着费离的鼻子,一字一句、用尽全身的力气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他错得有多么离谱!他根本不配去揣测郁千惆那颗纯净高洁的心! ‘你当然不会明白!你这个被嫉妒和阴暗吞噬的可怜虫,你怎么会明白!’ ‘千惆他……他不是心软!更不是懦弱和害怕!他是心怀慈悲!是真正的仁者之心!只要不是丧尽天良、无可救药的恶徒,他都愿意给对方一个改过自新、从头再来的机会!他相信人性中总有向善的可能!’ ‘他尊重每一条生命,就如同他敬重他的师傅贺瑞钦一样!他对生命本身,始终怀有最深的敬畏与感恩!’ ‘心有猛虎,却能细嗅蔷薇!他心中有雷霆万钧的力量,却也有着对世间万物最温柔的悲悯!这才是真正的强大!这才是真正的风骨!’ ‘费离!你问我为何不喜欢你?单凭这一点,你那颗被嫉妒扭曲的心,与千惆那如皓月般清辉的灵魂,就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你永远……永远都无法理解他!’ 然而,这一切激烈的辩驳、愤怒的控诉,都只能在他自己的脑海中疯狂地咆哮、冲撞!他被那该死的“定魂针”死死禁锢着,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费离在那里自以为是地扭曲一切,那种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撑爆! 费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忽然又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痛苦和迷茫,他喃喃自语道:“他躲了你三年,你就疯了似的找了他三年……他拒绝了你四年,你便念念不忘地记挂了他四年……如果他拒绝你十年、二十年呢?难道你……你就要这样念着他一辈子吗?” ‘是!’ 元承霄在心中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呐喊!如果可以,他一定会脱口而出!别说十年、二十年,就算是一辈子,只要郁千惆还活着,只要他还存在于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他元承霄就会一直找下去,一直念下去!这份执念,早已深入骨髓,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 费离沉默了许久,仿佛在消化这个让他无比痛苦的事实。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更加深沉的怨毒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可是……仅仅过了一年!一年之后!你居然……你居然又一次带着那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他,回到了长东殿!而他……他看向你的眼神,竟然……竟然不再是一年前的悲愤欲绝!你们两个人……居然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肆无忌惮地、亲密无间地在一起!” “那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一个医生!我多么希望我治不好他的伤!我多么希望他能快点死去!永远从你面前消失!” 费离的声音因极致的嫉妒而扭曲,“可惜……我不能!我看着你满怀希望和期待的脸,看着你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看向他时,却充满了无尽的温柔!那眼神里射出来的光,就像是黄昏时分最柔和的月光,温暖、明亮,仿佛能普照众生!” “好吧……好吧……” 费离的语气忽然变得诡异而平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既然你想让他好起来,想让他留在你身边……那我就让你……暂时高兴一下,又何妨呢?” “很快……我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方法。” 费离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近乎得意的笑容,“一种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中毒的慢性奇毒——‘瑶池花’!多么美妙的名字啊……听起来就像是西天王母娘娘瑶池仙境中的仙葩,凡人哪有福分享用?能够享用此物的人,必然是受到了上天的感召,早早往生极乐,脱胎换骨,转世为人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一种蚀骨的寒意:“我就这样,每天……每天地将这‘仙葩’之毒,一点点地掺入你亲自为他煎熬、亲自端去、甚至……亲自一勺一勺喂到他口中的汤药里……” “你每日满怀爱意和期盼喂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救命良药……而是一道道……来自阎罗殿的催命符啊!哈哈哈!” “瑶池花”……慢性毒药……每日亲手喂下的汤药…… 这几个词如同晴天霹雳,在元承霄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想起了那些日子——他如何小心翼翼地为郁千惆煎药,如何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一口口喝下,如何期盼着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转……那些他以为充满了温情和救赎的画面,此刻全都变成了最狰狞、最残酷的讽刺! 原来……原来他元承霄,才是那个亲手将毒药喂给心爱之人的刽子手!是他,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将郁千惆推向死亡的深渊! “噗——!”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混合着极致的震惊、心碎、茫然、恶寒,如同火山般从胸腔最深处猛烈爆发!元承霄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一张口,一股滚烫的、带着腥甜的液体狂喷而出!殷红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满了他的衣襟,也溅到了对面的车壁上! 他死死地瞪着眼睛,瞳孔因巨大的冲击而涣散。耳边仿佛响起了裂金碎玉般的干戈交击声,有油锅煎炸的滋滋作响,有魑魅魍魉的尖声怪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仿佛他已经不在人间,而是坠入了无间地狱的最深处!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阎罗王冰冷而无情的宣判: ‘元承霄!你伤他至深!你负他太多!你欠他的,罄竹难书!便是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难赎其罪!’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渐渐沉沦…… 费离看着元承霄因极致的痛苦和打击而口喷鲜血、面如死灰的模样,非但没有丝毫的怜悯,脸上反而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扭曲、阴冷,充满了恶毒的快意,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魔鬼,在欣赏着猎物垂死前的挣扎。 他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如同毒液滴落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听听……多么讽刺啊……一个口口声声说要护他一世周全,为了搏他一次回眸甘愿倾尽所有,甚至愿意为他生、为他死的人……到头来,却亲手、一日复一日地,将这天底下最阴毒、最致命的慢性毒药,喂到了他的嘴里!” “你说……他若是知道了真相,该有多痛心?该有多绝望啊?” 费离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眼中却闪烁着残忍的光芒,“不过,他已经用行动告诉了我答案——他不告而别了!他走了!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心……碎了吧?哈哈哈!” “他虽然没能立刻死在我面前,有点可惜……但是我知道,他死期不远了!绝对不远了!” 费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胜券在握的得意,“他身中‘瑶池花’之毒,又经历了这么多折磨,内力尽失,如今更是落入那群虎狼之辈的手中!他还能活多久?哈哈哈!最终赢的人,还是我!是我费离!”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甘和怨愤,微微叹了口气:“哼!说到底,还是他运气太好,发现得太早了!也怪他那个半路认的师傅和那个小哑巴!否则,他怎么可能苟活到现在?他竟然还敢用说出真相来要挟我,让我不得动他师傅和苦儿!我岂能让他如愿?!” 费离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而偏执,他猛地凑近元承霄,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嘶声说道:“我可以不要《青囊经》!那本破经书再珍贵,再是绝世名篇,又怎么能跟你相比?!承霄啊承霄……我等不了了!我一天都等不了那三个月的毒发之期了!我要他现在就死!立刻就死!你明白了吗?!” 他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拦截你,把你带走了吗?因为我在来之前,就已经暗中派人将郁千惆藏身琉璃居的消息,透露给了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们!他们早就视郁千惆为眼中钉、肉中刺,得到这个消息,岂会不蜂拥而至,前去‘除魔卫道’?!” “对了!” 费离像是想起了什么,得意地补充道,语气轻佻而恶毒,“还有那句‘狐媚惑人、秽乱江湖’……也是我编出来,让人散播出去的!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切?我看他们骂得挺顺口,用得很欢嘛!哈哈哈!” 说到最后,费离先前还勉强维持的、带着克制意味的冷笑,终于彻底转化为了无所顾忌的、歇斯底里的狂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从眼角飙了出来,仿佛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然而,面对他这癫狂的笑声和残忍的坦白,元承霄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连看……都不愿意再看费离一眼。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具冰冷的尸体。不,甚至比尸体更不如,仿佛他全身的骨头都已经被碾碎,所有的血肉都已经腐烂,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死寂。 当贺瑞钦第一次告诉他,郁千惆中毒已有四月之久,推算时间正是在他庄中养伤之时,他虽然震惊、愤怒,却从未……从未有一丝一毫怀疑过,下毒之人竟会是他视若兄弟、绝对信任的费离!而如今,这个他最信任的人,不仅亲口承认了这一切,更残忍地告诉他,他元承霄自己,就是那个亲手执行了这恶毒计划、每日将毒药喂到郁千惆唇边的刽子手! 是他……是他亲手毒害了自己此生最爱的人! 这残酷的真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瞬间拖回了四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那时,他麾下的“黄泉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屠杀郁千惆满门的凶手!而如今,历史仿佛重演,他竟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将郁千惆本人推向死亡的帮凶,甚至……是主凶! 他亲手……杀了他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