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千山》 第1章 神像 贫民窟东北角有座荒凉的电子寺庙。正殿之中是一尊双眼微眯永远在打坐的铜铸菩萨,背后全息投影出来一圈微弱的金色光晕,在昏暗老旧的殿内发着羸弱微光。 门外,天还未亮,灰蓝色的田野上,白色雾气缭绕,似有鬼魅隐匿其中,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门口延伸出一道青石小径,湿润光滑。两旁草色郁青,朝露晶莹冰透。 自远处缓缓走来一位灰白头发的妇女,来到檐下,把装着香线的塑料袋靠墙放着,呼喘着热气儿,弯腰拍拭裤管上蹭到的草屑与露水。 拢了拢鬓发,整理下衣领,提起袋子,她推门入内。 却见正中那尊佛像似与先前有很大的不同。 “半月前来的时候,那尊菩萨还在,今儿怎么没了,倒换成这个……这是什么玩意儿?” 眼前被供奉着的,是一尊淌着血泪的人像。头上戴着白色塑料制成的天使光环,眉心一点红,双目无珠。背后肩胛骨向两侧张开一对洁白的翅羽,身上披了一条松绿色轻纱。 祂神态痛苦狰狞,怨气冲天。不像是佛,倒像是鬼,死死盯着她。 四周阒寂无声,只她一人。她心跳如擂鼓,大着胆子上前观望。光线昏暗,她尚未来得及看清什么,便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当下有些腿软,扶住落了灰的桌角。 她制止住想要一吐为快的不适感,越凑越近,努力辨别祂的眼睛到底为什么看着血肉模糊。 几乎是与人像脸对脸,她发现那是两个布满了戳孔,血肉模糊的凹槽。双腿打着颤儿,她猛地向后仰坐在地上,惊吓地四处张望。又用出了逃生的力气,爬起来,头也不回如遭追杀般跑了出去。 接到报案,刑侦和技侦的人便迅速赶来。 季生一将银色的尸体勘查箱放在脚边,对人像做着检查,一旁跟着警局的ai机器人助手。 “男性,年龄40岁左右;眼窝有明显刀创伤,共八道,是凶手取眼珠时的撬动痕迹。” 季生一指尖隔着三层白色橡胶手套,摸着人像的面部,“牙关松弛”,他又抬起人像的手仔细观察,“指甲无皮屑与异物残留,受害者无挣扎迹象,初步推测被熟悉之人所杀,或在熟睡时被杀。” “简简,局部扫描完了吗?” “扫描完毕。” 半米高的银色机器人录像模式与扫描登记模式同时开启,跟随季生一的指示,记录着办案过程。 他把人像转了一圈,让人像背朝自己。那双洁白的翅膀从背后的切创插入人体,牢牢固定着。切创皮开肉绽,向外翻卷着,露出里面的骨头。他打开激光手电照在伤口上,“无指纹残留,凶手佩戴手套作案,具有反侦察意识,激情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掀开碍事的轻纱,两道切口下面,是已经干涸的大片深色血迹,下身的裤子都被染透了。 刑侦队长路德斯走到他身边,“周遭都检查过了,没发现除报案者外的足迹,看来凶手有意掩盖过,也没车迹,凶手可能开的悬浮车,连受害人的血迹都没找到——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季生一点点头,犹自观察着尸身。白色的手套将其裤腰扒下一寸,轻压那片暗紫色的尸斑,斑块并未消失。他把人像又翻转过来,掰动人像放在腿上的胳膊,胳膊直接僵在那里,没有反射回原位。 季生一低眼看了腕上的信息屏,时间显示为7点十分。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6到8小时,大概是昨夜零点到一点。详细情况我们带回去尸检确认。雷漾,过来装袋。” “好嘞队长!” 他大步跑过来和季生一一起抬尸,边抬边说:“我刚在屋后找到了佛像,简简,去给佛像录像。你们说,凶手把尸体摆在这里,有什么用意?” 路德斯摇摇头,“等抓到凶手,自然能问清楚。我和兄弟们去附近这片区摸排,你们回去再检。” “简简”,雷漾把它叫到跟旁,胳膊夹着它的细腰一起坐在了驾驶位,开启了自动导航驾驶模式。 “雷哥哥”,简简抬着它银色头颅,“好奇怪,凶手的作案手法竟然有种诡异的艺术感。” 副驾上,季生一问他们:“把原先的佛像推倒是为了什么。” 雷漾:“推翻某种信仰?” 简简:“那为什么又放了一个新的上去?” 季生一看着窗外疾速掠过的风景线:“将人杀死后没有抛尸在隐匿地点,故意装扮成中西结合的神像,放在公共场所,是为了引起人的注意。” 雷漾摸着简简光滑的头:“可这样做只会加快咱们的破案速度,凶手真是愚蠢又自大,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或许是对我们的挑衅,或许只是让更多人欣赏他的杰作。” 尸体解剖完毕,季生一剥掉手套,利落地脱下防护衣,向后捋一把闷热的黑发,径直去了盥洗室。 出来后他去往办公室,打给了路德斯。 路德斯接受了他的通话请求,季生一平静的脸浮在空中,“经过尸检,我们确认,死者间接死因为背后刀创,失血过多而死。但在死前出现了脑水肿和心内膜下出血,是使用药物诱发了5–羟色胺综合征后导致的生理反应。我在死者胃内检测出来残余的未溶解药片——帕罗西汀,可以确定,直接死因是由于大剂量服用帕罗西汀诱发了五–羟色胺综合征。” 这药物路德斯也在吃,副作用之一就是嗜睡,她曾因此错过闹钟上班迟到。 “原来是被毒死的,死后才被人随意虐尸。我们现在还没调查到第一案发现场。在死者家的执法录像和相关信息我让人发给你,现在我们要去学校找他的女儿,陈先觉。” 季生一进了身后的检材保管室,在置物柜上找到了静电吸附器,顺带提走了勘查箱。 雷漾也收拾完了,二人一同出门。 自动导航驾驶模式开启后,季生一在车内放出了路德斯发来的视频。 死者的住处空间狭小紧促,不用大幅转动眼珠便能一览无余:两张单人床,床头间是一张三腿圆面小茶几,下面堆着杂物,屋子内可以落脚的地方只有这条夹缝。 右边床上躺着一位半身不遂的瘦弱妇女。长期的疾病与营养不良似乎抽光了她的气力,眼睛活似蒙了一层灰色釉质,呆滞无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命不久矣云云。 “您好”,一名男警抬起手腕,信息屏上投影出他的警察证,接着是最大程度上复原的死者容貌,“请问您认识他吗?” “守成、守成怎么了?”妇女挣扎着,眼睛迸射出的惊忧令她与刚才判若两人。 路德斯上前给她背后垫好枕头,“阿姨,他是您伴侣?” “是是,我叫白久久”,她抓紧了路德斯的衣袖,“他有什么事?” 路德斯把她细瘦的双手攥在自己手心,拍了拍以示安慰:“今早我们接到报案,受害人是您的丈夫。” “啊……”她似是一下被抽去了脊梁,身子向后倒去,泪水越涌越多,满面凄怆,只余悲痛。痛哭间吸了好大一口气才缓过劲来,喃喃道:“你继续说吧。” “阿姨,您丈夫姓什么。” “我老公,陈守成。” “他昨天都做了什么,接触了哪些人,您清楚吗?” “昨天他上完班照常回来,吃完饭就睡,没听见出去的声响。” “他和什么人有过冲突吗?” “没有吧。”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有个女儿,陈先觉,今年上高一。” “妹妹在哪个学校?” “就咱这,二区一中。” “阿姨您的身体……”路德斯壮似不经意撸起她的袖口,隐约瞧见了褐色的疤痕,应是陈年老伤。 白久久轻轻把胳膊抽走,面上仍是痛楚:“工伤工伤,不提了。” “您丈夫在哪工作?” “我不清楚,他不争气,都不肯进厂挣个稳定钱,机器都开始淘汰人了,想他也是找不着工作吧。” “唉,不容易”,路德斯顺手拿起了桌面的手机,“这是谁的?” “先觉的,你也要我的手机吗?” “阿姨,不用不用。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留了。您好好养身体,先觉前途无量,您的福运在后头。” 她并没有被这番话触动,像她这样平凡的人,只偶尔在心里揣摩一些小小的盼头,哪敢妄求气运。 “你们回吧,不送了。” “队长,你觉得她有嫌疑吗?” “我刚才一直盯着她的脸,她的表情变化极其自然,看来对于丈夫被害是真不知情。她说丈夫晚上在家睡着,若是没再出门,是陈先觉夜里弑父,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拖出去到电子庙完成第二现场布置。” “那我们接来从哪儿查?” “还是先见一下陈先觉。” 白久久看上去并不知情。或许凶手在把被害人挪出屋子之前,也给她服用了药物,使她失去意识无知无觉。看来还需要采集她的血液样本带回去检验,确认一下她有没有被投毒。 陈先觉呢,会不会是让她妈妈吃药的人。 即便是她,又有什么动机弑父? 按白久久的描述,陈守成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路德斯为什么不率先排查他的朋友或工友。 何副队调查过,陈守成的钱财一分不少,第二案发现场又如此诡谲,不像是忙于生计的工人能花费时间和精力设计出来的。 青石小道上没有鞋印与车轮印,凶手可能开的悬浮车,造价对工薪家庭来说,偏高。几乎将陈守成社会关系里的人都排除了——除了他女儿。 她早读出发前没有意识到父亲已经消失了吗? 如果她没开灯直接出门,可能确实意识不到。 她高一,十五六岁,正是注重外貌的年纪。早上五点多起来上学,第一件事,应该是打开床头灯,方便穿鞋梳发。 也不可能忽视近在眼前的父亲。 那时陈守成如果不在了,她应该报警。如果还在,就不会天还没亮,却一动不动坐在庙里了。 但帕罗西汀是精神科处方药物,凶手或帮凶,可能是药剂师或医生。但如果,陈先觉手里本来就有药呢。 季生一的鞋尖停在门前,洁白的指关节再次叩响了这个厄运之家。 第2章 医生 他推开门,白久久痛苦麻木的双眸望了过来。 雷漾被那具脆弱躯体承受的苦痛搅得心绪难平,他情不自禁跑过去,给白久久擦泪。 季生一兀自将金属膜在屋内铺开,用静电吸附器进行吸附。 将膜翻卷过来,上面拓印着不同人杂乱的脚印。 季生一首先排除了同事们的制式皮鞋印,接着找到了几枚小码脚印,应是陈先觉的,被其他鞋印覆盖着,但也不难看出进出两种走向。还有其他多枚男性脚印,其中会混有帮凶的吗。 他去门口拿了陈守成的一只鞋子,43码,进来比对鞋印大小,分毫不差。 季生一盯着自床头地面拓印的多枚鞋印,比陈守成鞋印短了5厘米左右,经对比和陈先觉鞋码一分不差。这些鞋印在陈守成床头汇合叠加。 陈先觉反复来到陈守成床头,会干什么呢? 他顺着陈先觉的鞋印看去,发现她自床头走去了门后,又回到了原位。 季生一看向门后,那里立着一副穿戴式的外骨骼,看上去很新,呈蜘蛛状。把它穿在身上,相当于拥有了六个多出的义肢,能背负更多的重物,非常适合在超市抢购日使用。 但白久久卧床不起,残疾的不是胳膊,是腿。季生一环视一圈屋子,只有一幅轮椅和拐杖待在一旁,没有辅助行走的外骨骼系统。 花高价买一副义肢,却不是为了让自己重新获得正常工作生活的能力,反而买了一个对她来说几无用武之地的款式,这不符合逻辑。 谨慎起见,季生一蹲下身来,打开激光手电,上面没有指纹。他细细观察,发现上面粘着些微的碎屑,用夹子夹起,能看出是嫩绿色的草叶。 白久久见状,睁大了眼睛。视线跟随着夹子移动,看他把可疑证物装进袋子里。又拿出一瓶不知道什么东西,朝外骨骼喷出雾化的水液。 外骨骼没发生任何变化。 如果陈先觉用义肢背着她父亲,乘坐悬浮车来到电子寺庙,就补全了小区楼下监控里找不到她夜间出行证据的一环。 即便如此,也不能认定陈先觉就是凶手。他必须找到证据——凶手行凶毁尸的那把刀,以及悬浮车。 他走到白久久面前,对上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却从中瞧出了些镇定和无畏。将针管递给雷漾,他道:“肘前静脉穿刺,回去你检测样本。” “啊?队长,你等会要去做什么。” “再去一趟庙那里,看能不能在附近找到死者的眼睛。” “队长先别走”,雷漾从床头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你看看,这是陈先觉的病历,刚我在旁边的纸盒里扒出来的。” 雷漾言下之意是,有了这张东西,即便真是陈先觉弑父,也很可能逃脱牢狱之刑。 也或许,有人怂恿陈先觉犯罪。 明州市第二医院,就诊科室是精神科。 末尾签字的主治医生叫赫兹。 他把纸折好塞进雷漾的口袋,低头看到白久久胳膊上的疤痕就像陈先觉的鞋印,重重叠叠。他不用过问,他们都明白在过去的日子里,白久久所遭遇的非人折磨。 殷红的血慢慢流进雷漾手中的试管里。白久久目光盯着虚空,似是感受不到疼痛。 “拿给路队,我去见见这个医生。” 八点左右,屋里坐着就诊的患者,他突然进来,有点尴尬。便站在门口,腕表上投影出了自己的警察证。 目光刚落在他面庞,赫兹心跳漏了一拍,仿若他此生为了等到这一瞬间,能闯过山穷水尽般的重重封阻。 那人正礼貌地看着他,五官凌厉却不至锋利,清润与冷淡中和得恰到好处。一点温柔都聚在鼻尖那抹自走廊窗外照来的暖光上,他正很有礼貌地同自己微笑。 “早上好,赫医生。” “早上好,您来是?” 患者麻溜地跑了出去,似是对医德产生了极度的质疑。他好像打扰到赫兹的生意了。 然而这都不重要,他的心跳此刻砰然加速,似是某种久远的记忆与当下产生了共振,而这高频的共振很明显来自眼前这位神态淡然的医生。 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冷静的思维便被突来的情绪淹没,滑向悲恸。 “是你……” “你没看错,是我。” 赫兹双腿交叠,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关切,端的是不紧不慢,坦然自若。 “那年你从毒贩基地逃向山里……还活着啊!” 但季生一在重逢的喜悦过后,又很快冷静下来,他们此刻并不适合叙旧。 季生一垂下眼睫,再看向他时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仿若刚才和赫兹叙旧的另有其人。 赫兹笑了笑,并不在乎他突然的转变,“医院里人都在议论今早的案子,我听了个大概,你在找把死者弄出房间的人,也就是买药的人。那药不止我们医院供售,也不一定是我暗中倒卖,可能是某个病人一直攒着药卖给凶手,或者他通过别的渠道得到。” 他语气清白坦荡,摊开手掌:“我不做黑生意。” “我在嫌疑人家发现了她的就诊记录,你是她的医生。” 赫兹来了兴趣:“哪位病人?” “陈先觉。” 赫兹闭上眼睛,在流水般的患者里检索到她,微微摇头:“她来我这里后,确诊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近期还有向躁狂转化的倾向。至于为什么得病,心因,是否遗传,还是因为原生家庭,我并未过问。” 他接着道:“你来我这里,是不想浪费每一个线索。我无法证明药不是我故意售予犯罪嫌疑人,也不多作辩解。但我可以提供一个线索,多家媒体给出了那名妇女描绘的人像图,在我看来那是对某种信念的讽刺,大胆猜测的话,求神不成,推翻神。” “怎么说?” “轻纱、天使光环、神羽都是人赋予神的外在象征。他把神推倒,把这些物品装饰到人的身上,是**无法满足、无法得到救赎,认清残酷现实的心理反映。” 季生一半怀疑半倾听。 “所以”,赫兹总结道:“他现实生活中遇到了极大阻碍,在较长时间,最少一年内苦苦努力挣扎无果,转求于虚无缥缈的神的怜悯。但神佛不应,他认识到最后的支撑点是自己在自欺欺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得救。他一无所有,只有长久以来积累的压抑、愤怒、悲伤、绝望,走投无路下,就亲手杀死了代表救赎的神明。” “但这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死者身上,投射了他无法克服的痛苦与绝望,是凶手认为一切问题的源头。他杀死死者,释放压抑的情感,在物理和精神意义上彻底摆脱了问题,证实了自己的力量,也是一种善的湮灭。” “依你所说,凶手生存压力极大,为什么没有选择自杀?” “这很可能是一起报复杀人案件,杀死死者是出于癫狂的报复和自毁心理。也有第二种可能,杀死死者,他的生活便能重获光明。” 可白久久没有杀人的能力,他目前的怀疑对象只有陈先觉。陈先觉会如赫兹所说,恨极了她的父亲吗。眼下,他同样需要把赫观宁带回局里询问。 “赫医生,劳烦跟我走一趟。” 没有排除嫌疑,赫兹并未感到愠怒。他笑着点了点头,起身脱下白大褂,点开信息屏交代着:“病人档案在桌上,你来替我坐下班”,他的目光在季生一身上流连一圈,仿若寻常地问,“什么时候改名了,连姓都改了。” 季生一微微摇头:“说来话长。” 陈先觉个子小小,明显能看出是个营养跟不上、发育不良的女孩,眼窝微陷颧骨微突,薄薄刘海下的大眼睛因为没有脂肪衬托有些突出,紧绷的嘴唇显示着她的紧张。 她很乖,双脚并拢,双手握一起放在膝盖上,不安的眼睛警惕地转着。话不多,何定去学校请她时,她很不解,但没有询问。回来时警察很贴心地把她安置在招待室,她就坐在那金属长椅上一动不动,大家忙,简简也没有时间围着她转。 赫兹跟着季生一来到公安二楼,一楼是公共服务区,这层是刑侦技侦的工作区。 透过窗户,他看见了招待室里的女孩,背着黑色帆布书包。很容易猜出她的身份。 路德斯过来把陈先觉请到了审讯室。坐在审讯位上,又进来了个做笔录的警员。 毕竟赫兹已经先被问询一遍,季生一和路德斯在门外交换消息,暂且让他坐在招待室。 “她老师说,她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去学校。” “怎么回事。” “她爸爸去学校搬走了她的课本,办理了退学。因为陈先觉不愿意,还在办公室大闹一场。老师们都劝不动她家长。” 让她退学,早点打工,贴补家用。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只剩惋然。 “开始吧。” 季生一察觉有道视线黏着在自己身上的,隔着玻璃看了回去,赫兹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季生一不明所以,也并未回应。走去了审讯室后面的观察室,和其他几位同事看着单向玻璃后面的女孩。 “陈先觉,你父亲昨晚出门了吗?” “不知道,我睡得很熟。但今早起来,他就已经不见了。他很少起得比我还早,可能是今天工作量比较大。”她的语气紧张了起来,“你们为什么让我来这里,他出什么事了?” “现在,我们告诉你实情,请你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 陈先觉双手在桌上握成拳头,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你的意思,他、我爸爸出事了,对吗?” “你爸爸被杀,凶手还暂未找到。你现在说的每一句关于你爸爸的话,都可能帮助我们找到真凶。” 陈先觉泣不成声,“我爸爸他,那么好,为什么会有人杀他?” “他同什么人发生过矛盾吗?” “没有。” 所有问出去的问题,都没有结果。 白久久行动不便,她女儿在家里应该还算主事,但关于父亲,她却一问三不知。 不过父女都是内敛性子,又是青春期,沟通不多确实可以理解。 “你同你父亲的关系好吗?” 陈先觉慢慢停止了抽泣声,仍旧沉浸在悲伤中,说出的话迟疑了些:“就那样吧。” “你觉得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陈先觉目光转向右边,“挺好的。” 她桌下的脚尖微微挪动了一下。 赫兹说凶手和死者有极深的负面情感纠葛,如果排除他未知的工友,剩下就只有他的家人。 路德斯面部表情陡然转为审视:“我们怀疑你是凶手。” 陈先觉的瞳孔扩大,面上怔住,充满质疑的看向审问位,接着才说:“我……你怎么能这样说?” 路德斯问:“你信佛吗?” 陈先觉不明所以:“为什么又问这个?我不信。” “那你到电子寺庙拜过吗?” 她垂下头:“从未。” 审讯陷入僵持状态,路德斯敲弄了几下笔尖。 季生一透过连接询问员的审讯主机,对路德斯道:“她的鞋印在陈守成床边无序排列,非常密集。问她当时站在父亲床头,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陈先觉表情有一瞬的抽搐,像是无语自己蒙冤:“怎么就能确认是我的脚印,或许是我父亲的朋友来过。” 季生一:“德斯,问她为什么给父亲下药。再问她,第一次坐悬浮车,但却去抛尸,她的感觉怎么样。” “你下药给你父亲,对吗?” “没有。” “你在回避。” “坐悬浮车的时候在空中害不害怕?” “我家穷,我没坐过。” “你把你爸爸的眼睛卖了?” 她捂住嘴,似是要阻止干呕,“他的眼睛,没了吗?” 那看向路德斯的眼睛,没有再蓄泪,只是干巴巴的惊恐,她的手搓在一起,紧咬下唇:“爸爸啊,你怎么被……找到凶手,求你们一定要找到凶手。” 玻璃后面,季生一放下了耳机,走出门外。 赫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又外出勘察么。 路德斯也把陈先觉带了出来,将她领到女更衣室,撩起她的袖子和裤腿,又检查了她的后背。 没有瘀痕,没有虐待迹象。 将她带回审讯室后,路德斯出去和何定打了声招呼:“进去吧。” 轮到何定唱白脸了。 他一动不动看着陈先觉,女孩并没有表现出对于男性凝视的恐惧,可见陈守成确实没有凭借体力优势虐待过她。 陈先觉避免和他对视,然而男警始终没有说话,像在等她自乱阵脚。 路德斯打开了招待室的门,就看见赫兹在两个警察中间眯眼假寐。 她让警员出去,叫醒了他。 “你推理的不错,但现在她还没有招供弑父的原因。” 赫兹敏锐觉察出她的需求:“需要我帮您吗?” “把你请来,还让你做犯罪心理分析员,麻烦你了。” “没关系。” 揣摩人心的习惯,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中。 介绍完案情信息后,路队长把他带到了观察室。 第3章 麦苗 何定的声音平稳传入耳机:“如果你不是主谋者,刑罚可以减轻。先觉,你的人生还长,不能为了包庇一个犯过错的人,把自己搭进去。你说是吗?” 陈先觉不答反笑:“不如承认你们在对我屈打成招冤枉我。” 赫兹道:“如果是她挖掉父亲的眼睛,应是为了讽刺陈守成对她和母亲的处境视而不见,也象征着从他令人窒息的监视和奴役下逃脱。” 何定道:“你杀死父亲,只是为了奔向新的未来,对么。” 陈先觉的眼神中闪过诧异,又很快镇静下来。 警察没有证据。 赫兹:“问她,爱自己的父亲么?” 陈先觉垂下头阖上眼眸。 众人都知道她在挣扎。 何定敏锐听出说话的人不是他同事。这人的声音暗藏着不容置喙的蛊惑与催化,稳重温柔,让人不由得放松警惕。 他接着道:“你妈妈说,你成绩很好,如果读了大学,应该能找到一个薪资不低的工作,可是你爸爸阻断了你的前程。” 陈先觉喉咙滚动了一下。 赫兹:“她认为父亲是造成她和母亲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 眼神更加明显的躲闪,忧虑。 “他不思进取,无视你的需求,从未带给你美好的期许,甚至把这个家的责任都推卸给你,你不堪重负。” 何定一句句重复他的话,陈先觉面部表情在崩塌,由委屈惊恐渐渐转为无助与淡漠,整个人好像露出了阴郁的本质。 “你爱你爸爸,但你对他的感情更加复杂,相比爱来说,你更恨。你恨他是个懦夫,却又摆脱不掉他带给你的负担。他从来不肯积极进取。因为他们,你看不到未来,你看不到这种生活的尽头,你感到绝望。” 何定主动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选择外界的帮助?” 陈先觉愤怒地瞪向何定,难掩嘲讽之意:“你这样问,你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坐坐班喝喝茶。” 她似是明白自己的生活已穷途末路,撑着一口气道出那无望的未来:“爸爸失业已经很多年了,这倒也是好事。如果工作,就不能在家照顾妈妈。但他懒散成性,我每天晚上回去,都要做好第二天的饭。如果我去上大学,谁来照顾她。平常家里都花我那还算丰厚的奖学金以及假期的兼职钱,到大学呢?” 她把脸埋在手心,痛苦呻吟:“我还是要负担三个人的生活,难道我半辈子都要活在这种被寄生的环境里吗?” 除却幸存者偏差的少数群体,谁大学毕业就能拿到高薪酬呢。很多大学生毕业后,也要啃老一段时间,她说得不无道理。 赫兹:“所以你选择杀死他,给自己一个未来。” “呵呵,哈,你们认定是我杀的了?”她有些癫狂:“证据呢?没有证据,你们的推理,屁都不是!” 整个观察室里都回荡着她的厉声质问与幸灾乐祸。事到如今,她不再伪装,开始享受起捉弄众人的愉悦感。 赫兹看向路德斯:“她整个人都只剩下恨意,在支撑她活着,如果想要翻盘,应该把所有的累赘都清理掉,但她没有杀死自己的妈妈。” “你觉得她仍然坚守了一部分底线?” “可疑凶手是她和白久久,或许,一切都是白久久的谋划呢。” 路德斯道:“陈守成的背部刀创深浅不一,刀法稚嫩,很可能是陈先觉发泄恨意划的。神佛装扮人像这个主意也很可能出自她手。她的刀划下去,就已经将父母彻底置在了对立面,不会再存有善心与怜悯。” 赫兹双臂抱拳靠在桌上:“凶手挖掉死者的眼睛,像是印证和讽刺神佛无眼,天道无心,看不见人间苦难,看不见她的默默承受。她等不到命运的转机,在巨大的压力下实施报复,摧毁信念。那尊人像的作用,仅此而已。” 路德斯犹显迟疑:“如果她想彻底改变命运,就应该伪造一场父母双亡的意外,比如失火。你的意思是,白久久还活着,陈先觉没有除掉所有封住她未来的枷锁,她和陈先觉可能是同谋?” “只是推理,但不是没可能。如果陈先觉夜里拖动父亲的尸身,白久久真的觉察不到?她身体残疾,要么装睡,要么默许。我们不能这么快确定凶手。” “你倒是和生一想一块去了。不过按照生一往常的经验,白久久的血检结果大概晚上十一点才能出来。” 路德斯把何定叫出来:“既然她这里没进展,去把白母请来吧。” “是。”何定出门,注意到了那个陌生人。 二十多岁的年纪,宽肩窄腰,身姿高大挺拔,拥有一副深灰色义眼。微翘长睫如雾霭笼罩着他空淡双眼,无波无澜,从容不迫,像大地上历经风雨的朦胧远山。他站在那里,静默不语,引人探究的同时又令人心生芒刺而不敢贸然去窥视。 何定从警虽说只有三年不到,也能敏锐感受到他无意间在精神上对人的支配性,这人才没有表面上那么安然性清,他想。 这个季节,地头停着许多电动车,庄稼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无人机在自家麦田上空喷洒着农药。 寺庙被黄色的警戒线围起来,无人出入。 季生一观察着自己留在青石小径上的脚印,虽不显眼,也能肉眼分辨出来。 凶手从悬浮车上下来,脚必定沾地,更何况背负着一个中年男人,脚印应该更深更明显。 可是除了报案妇女的,并未发现其他脚印。 再者,凶手必定是把陈守成放置在供台上,才开始破坏尸体,不然血会滴滴答答淌一路,留下蜿蜒的痕迹。 所以,凶手是直接从悬浮车上跳到了庙门前的台阶,并且穿了鞋套。在事后,鞋套会同刀一并处理掉。 哪里最合适呢? 门外是广袤的田野,并不适合抛掉车子。但鞋套和刀或许被凶手埋在了某一处。 因为这个可能,他必须要在地里一寸一寸地摸排。 这样太慢了,他站在地头,环顾四周的田野。发现田头的麦子长得低,田中央的麦子一般比较高。 他在不同的地垄间走来走去,观察着麦子的长势。 有处麦田中央出现了小幅度的凹陷,他瞄准那里,踏进麦田,缓缓移动着避免踩踏麦苗。到了跟前,发现这十几株麦子茎叶倒伏,根部的土壤也比周围更黑,应是被人翻动过。 就是这里了,季生一戴上手套,直接上手挖。土壤被人刻意压实过,但他也没废多大力气,不一会儿就将这处土壤翻开,五十厘米深的小坑里,被塑料袋包裹着的刀柄赫然现身。 季生一将袋子拿在手上,发现除了带血的刀外,还套装着另一个塑料袋,里面坠着一对变形萎缩的眼睛。 看来这两个塑料袋就是凶手的鞋套。 他把刀抽出来装进证物袋。如果这把刀属于陈家,而不是为了作案新买的,曾经被使用过,上面就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指纹。 进了车里,他打开激光手电照在刀上,果然如他所料。现在该回去,对比陈先觉和白久久的指纹。 在局门口他没下车,瞧见了回来的何定,面有菜色急匆匆大步往二楼冲去。 季生一直觉出事了。他关上车门,踏上二楼走廊,刑侦的人正在办公室议论些什么。 “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停在刑侦办公室门口,几人听见他的声响,回身看他。 “生一”,路德斯看见他手里提的证物,“这么快就找到了——白久久刚刚割腕自杀了,只留下一封信,你看看。” 季生一接过那张发皱的纸,想必是被写信人在手里攥了很久,上面零散滴落的泪痕将字迹晕染得斑驳。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不过是一个母亲,坦然承认杀掉了长期家暴自己的丈夫,试图摘脱女儿身上的罪责。 可他们都明白,白久久不能行走,何谈运尸到第二现场。她出计为女儿搏个前程,女儿可能并未料到,母亲还留有后手,最终以死成全她的未来。 他没再进观察室,回到法医办公室,给证物交给了雷漾。没多久,他听见审讯室传来剧烈恸哭的女声。 雷漾还在做着指纹对比,但陈先觉如果失去活着的意义,可能已经招罪了。 这番终于忙完,季生一回想起还有个被他带回局里的故人,心中一紧,他起身进了招待室。 人还没走。 “抱歉,今天影响你给人问诊了。” “那要怎么补偿我。” “请你吃中午饭?” “我更想要你现在的联系方式。” “哦,可以。”季生一自腕表上投影出二维码,“在毒贩根据地和你分开之后,出于安全考虑,我家人确实注销了我的微信号重新注册了一个,不过这事你怎么知道。” 就像赫兹曾经也有他第一个微信号似的。 滴地一声,赫兹的名片弹出来,没有签名,“这不重要。” 他越是这么说,季生一心中便越觉得奇怪。眼下也不好多问,趁着午休时间把人送回了医院门口。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背对他的身影停顿下来,转过身慢慢地走到车窗前,晦暗难明的目光垂下来。季生一仰头等着答案。 他把腰弯下来,认真地打量着季生一,叹了一口气,道:“赫兹,这次不要忘了。” 晚上,季生一独自加班留守,结果出来后,通知了路德斯——白久久并未服用帕罗西汀,排除了她听不到女儿行凶动静的可能性。 那个叫赫兹的心理医生的推测精准无误。 季生一不知是第几次回想起他,这一晚上脑海里一直徘徊着和他重逢的情形。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宛若沉渊的深灰色义眼,有如两汪幽深静湖。尽管他表现得儒雅随和,侃侃而谈,业务能力绝佳。可直觉告诉他,此人不像表面那般容易接近。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总是带着读不懂的东西,像被什么东西惦记着,季生一觉得不太舒服。 长夜未明,月光洒在季生一魂不守舍的归家路上,也悄悄倾泻在城市另一隅的某扇落地窗里。 寂静的屋内,床上的人嘴唇发白,身上沁出一层滑腻冷汗,眉头紧锁,陷落进一场无法摆脱的梦魇里。 砰然一声,□□和硬物碰撞出结实闷响。十六岁的赫兹从高楼坠落在地,血肉模糊,五脏六腑摔了个粉碎。痛感强烈到他短暂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世界都静止了,只能听到心脏“嗵嗵”地极速跳动,快要挣破胸膛。他的眼睛瞪得浑圆,暴露出过多的眼白,似是始料未及。 月光如水亮,地面冷硬。他无法动弹,像被车轮碾过的猫儿,身体扁扁地贴在地上,等待一个好心人将他低贱的骨肉从地上揭起来,找个小土坡埋了。 痛感后知后觉地从尾椎骨一路上升到天灵盖,下延到脚尖。和地面相撞的酸麻感像超声波一样,自和地面相贴的一层皮肤往上扩散到身体每一处。 碎裂的骨骼摩擦着血肉,两片肺成了扎破的气球,每吸一口气,就有血水顺着气管上涌进口腔,堵塞他的鼻孔。呼吸孱弱,全身颤抖不止。 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叫喊:“疼。” 也许他和世界缘尽于此。心如死灰,他的睫毛渐渐垂落,身体和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从昏迷中醒来,赫兹睁开眼睫,有个人担忧地凝望着他。这人似乎守了很久,面容憔悴。他的鼻尖被打在墙上的光束穿透,白净温润。低头凑近赫兹时,就像同类在闻嗅他的伤口,怜惜无比。 赫兹的不安缓缓被驱散,慢慢平静下来。 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却看不分明。梦里他越发焦急,牵动了意识。睁开眼睛的前一刻,赫兹还在留恋地追寻那人脸庞。 黑色的床头桌上,智能表显示:2051.3.31.03:12 身上的汗太过粘腻,下了床,他推开卫生间的门。 射出的水流斜冲在胸前,蜿蜒到脚下。良久,他起伏的心跳渐渐缓和下来,重新获得了力量,曾经认为无法掌控的焦虑与抑郁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与平静。 赫兹草草冲过,重新躺回床上。睁眼体会着夜的静谧,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 他抑制住自己回想过去,逼迫自己重新入眠,明天还有工作。 但是睡不着,早醒对赫兹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令人烦躁。 机器人适时地关怀他:“主人,您醒了。是否需要我唱歌或讲故事哄您入睡?” “参商,不用和我说话。” 他习惯了夜的存在。 “是。” 季生一的身影徘徊在他的脑海里,鼻尖阳光微烁,沉稳利落又不失干净透澈。看上去既非喜功近利往上爬的那类人,也不同于默默无闻在办公桌上一坐到老的人。他心性诚实纯净,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有不喜惹人注目但又不能让人轻视的肃直。 简直和自己截然相反。 他抬起手腕发消息:[去调查一名警察。] 浅浅在荧光屏幕上勾勒几笔,出来一个人的面部轮廓,屏幕将其自动精细化,和现实中的那个人有八分像。 [对方身份特殊,警惕性高,小心至上,勿令其起疑。] 稍后,回复消息显示在荧幕上:[好的,先生。] 第4章 旧事 第二天 后面坠了什么东西,季生一向后望,荧绿暗紫色的街道广告将地面照得如同夜鬼驱行之路,但没有人。 他弃了在路上抓到尾巴的念头,不紧不慢走到家门口,一个破旧小区三楼的单人房。 门口的数个面向不同方位的针孔摄像头将录像传达到门后的实时影框。 下方街道有名徘徊的黑衣男子。 他入职公安的第一天,便在门口装上了能够包揽对面所有视野的监控,向来没什么异常出现,今天是第一次,季生一隐隐感到兴奋。 会是这次案件的犯罪团伙吗?来监视他? 监视自己有什么用,他只是个法医,一般只负责勘查现场,除非人手不够,不会轻易出警端人。 相比路德斯来说,自己不至于被犯罪团伙视为迫不及待要除掉的眼中钉。 是继母那边的人吗? 自己已经“死”了,她还没放弃见到自己的“尸体”吗? 黑子男子走了,季生一没有得出答案。索性去厨房热营养剂,权作晚餐。 如果是继母的人,为什么确认自己还活着后,没有当即杀掉自己。所以应该不是她派的人,会是谁呢?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图谋的? 对方目前看来并不是要杀自己,再多观察几天吧。 [季生一,明州市公安局法医,28岁,家住元音区画香小区三栋二单元307 独居,暂未调查出其有配偶 高二下半学期开始就读于第二中学,后于明州警察大学法医学研毕 此前生平尚未调查出,还请先生见谅 人际关系简单,…… 先生如有其他信息想要知晓,请吩咐。] [不必。] 陈先觉再次被带到审讯室。 阴霾笼罩了她苍白贫弱的面容,疲惫失神,她坐在那里仿若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 观察室里,季生一想起了赫兹说的话:她恨自己的父亲,做梦都想要摆脱这个家庭。 “你有没有向赫医生说过家庭状况和辍学情况,他有没有诱导你行凶?合谋杀害你爸爸的注意是出自谁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先觉嘴角附着神经质的笑容,恶狠狠盯着她:“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活着就是给别人添堵的,你怎么不去帮助那些因他们受累的人?表里不一虚伪至极,吃公家饭的嘴皮佬,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些话?” 路德斯无语,有些事别人没有经历,便没有权利对当事人指点和评价,她便说了句:“杀人是不对的。当晚是谁毒死了你爸爸,怎么下的药?药是你自己积攒的,还是赫医生刻意提供的?” “真的不对吗?”她兀自追问:“警察小姐,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等待。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希望也要等待吗?” “做与不做,在你。结果如何,我们都无法确定。” 陈先觉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仿若什么都不在意了,“杀他,是我妈妈出的注意,和赫医生没有半点关系。” 悬浮车据何定查,是她偷校领导的。 不知为何,季生一松了一口气,大抵他是不想看到十二年前那个消失的少年走向歧路。得了陈先觉这句话,他也不关心接下来的审讯内容,回到了法医会商室。 路德斯走到她面前,在她不解的目光下,将手搭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陈先觉闭上眼:“我的人生没有答案,你的有吗?” “我也……我还不确定。” “两天破解寺庙弑父案,公安将竭力为您的生命安全保驾护航。” “亲生女儿杀死父亲,为何?请看独家报道。” 赫兹看着办公室悬挂的屏幕播报着今日新闻。 是陈先觉的错吗?一个人被逼到绝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她突破了法律约束的界限,是否在事前就想过自己可能会自毁前程呢? 她并没有前程可言,所以才如此决绝。最坏的结果,坐牢,大概和她负担着家庭前行的感觉相差无几吧。 坐牢的话,她也算是摆脱了那个家。 她会被判死刑。生命消逝,是否对她来说更加轻松? 大概还是不解与不甘多一些。 为什么是我? 这应该是她永远摆脱不掉的问题。 陈先觉的母亲呢? 知道自己一直在给女儿添麻烦,或许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念头,也或许是那么优秀体贴人的女儿在支撑着她忍受无聊的日子,无用的自己,她才没有选择自寻短见。 她在女儿不上学整日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意识到女儿已经崩溃,走投无路了,再加上她对陈守成的恨意,对自身的绝望,便亲手结束了一切。 可这不能拯救陈先觉于牢狱之中。毕竟季法医为人真才实干,侦查能力细致入微,能串联起种种蛛丝马迹,梳理出线索并佐以实证,哪里是个吃素的软包。 一个人应该怎样从年少到而立之年始终保持灵动敏锐,在遭受过世事磋磨和命途击打后,季生一依然神采不减当年。 但愿自己能同他一样,摒弃掉长久以来心底滋生蔓延着的绝望和悲哀,因为重逢本应是孤独者存活于世的赦免,而非又一道天罚。 可绝望就像摇摆作响的钟臂,每时每刻提醒着他难以消磨的过往。 由是他难以隐藏对生命的厌恶,人很多时候就在这种厌恶中行走。 世上没有救主,神明不过是对虚无的掩饰。 赫兹骄傲至极,他把自己放置于命运和虚无之上,对一切蛮不在乎。神秘感解放了他,由是他重获宁静。他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光阴里求而不得,仅凭未尽的执念保持行走的知觉和念想。 可那执念突然成真,如日复一日购买彩票,不经意的一天终于得以兑换奖项。 人一时难以反应过来,分不清这张纸票会带来梦寐以求的新生活,还是继续铺陈开余生的劫难。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降于己身的祸殃,挣脱一切黑暗罗网,将人拥入怀中,听那人再次叫响自己真实的声名。不要十二年光阴里的反复咀嚼,只求他日伏在人耳畔,一次次的呼唤低语都有回声。 案子终于告破,无需加班。季生一心无挂碍,他靠在床头翻着书,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几点,手环发出红色警报,将他从深度睡眠中拽醒。 出警。 季生一尚处在迷乱的认知里,匆忙下床,抄起门边外套换上鞋,利落地带上了门。 [案发地点:海天区百繁小区十一栋三单元1108,请迅速到场。] 季生一去了停泊点,开着镶嵌蓝色荧光的悬浮车循着最为快捷的固定应急通道疾驰而去。 警局虽不富裕,但为了方便追凶,保护案发现场,给每个成员都配了悬浮车。 画香小区离百繁虽然隔了十几个街道,在车上套上防护服和手套,吹吹冷风,人便清醒无比。不到六分钟,他进入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