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濯浮萍》 第1章 第 1 章 “随我回去。”城外,少有人行经的茶坊,一华服男子对着角落那人不耐道。 分明是正午时分,此刻天色却阴沉沉,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日光,天空仿佛随时会塌下来,砸中底下无处可避的人。 空气里透着令人烦躁的闷热,路人恨不得痛痛快快下场暴雨,也好过这般令人难捱。 叶濯清抱膝蹲在角落的檐下。她侧倚着老旧的墙,两眼无神。叶濯清此刻的衣裙早已污浊不清,不细看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而来人直立在她身前,就那样俯视着她,微皱眉头,压抑着一丝嫌弃的情绪。 范瑾明一袭月白锦衣,腰环玉佩,脚踩织金长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正不耐地擦着颈间滚落的薄汗。 叶濯清却连眼都没抬,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呆地看着前方,又或许是什么也没看。 她快饿昏了。 范瑾明克制着怒气,狠狠闭了闭眼,猛吸一口气,又睁眼,“我说,别闹了,随我回去。”他现在还愿意好声好气与叶濯清说话已是不易,若对方还是这副死样,他不介意动粗。 叶濯清依然一动不动。 茶铺老板正愁没生意,来人颇有些瞩目,她便在不远处守着没有打扰。此刻那华贵男子疑似要对蹲在角落的落魄女子动手,她赶紧主动上前引人入店。 “这天色估摸是要下场大雨了,客官们快里面请,喝壶凉茶去去燥热。” 范瑾明此次出来未带人手,老板热情过来时,他不悦地退开几步。 林老板面色不改,堆着笑来到叶濯清身旁,轻拍了下她,“哎哟,姑娘这是怎么了,怕不是饿坏了没力气,依我看,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吧垫吧,好恢复精力。”边说着边自来熟地抱着腰拉起她。 叶濯清已经在此蹲了半日,林老板看她就那么呆在角落,身旁又有不少物什挡着,小小一只融在暗处,来客不仔细去瞧也不会发现那蹲着个人,观察了她些许时间,并未做什么幺蛾子,林老板便放任没管。 总会有些落魄者,无处依萍时四处流落,偶有几回就飘到她这生意萧条的茶铺,在角落一呆一日,不吃不喝。或许也没钱吃喝,可又没有乞讨,总归第二日就会不见踪影。也不知她这里为何招流浪者喜欢,偏少有客人光顾,林老板脑子里七想八想着,未耽误手上功夫。 利落地扶起叶濯清,刚至门口还未跨入,便再拉不动对方了。林老板微讶。 “我没钱。”叶濯清许久没有喝水,声音干哑,且因气虚,说话声也极小,若不是林老板靠她近,怕也是听不清的。 林老板犹豫地看向另一边的范瑾明。她当然知道这姑娘估计没什么钱,但这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希望这姑娘出事的样子,总不能不管不顾吧?就这么上路,可别半途把人给折腾死了。 范瑾明眉头深锁,“带她进去。”说完便先一步踏入。既然她都起身且开了口,那便先不与其计较了,日后还有时间,一一清算。 只是进屋后,他却无处落座,即便里间分明只有寥寥几位茶客,多的是空桌。 这间茶铺不仅外部老旧,里面也昏暗,桌椅粗糙,不少都变色掉漆了。 林老板已扶着叶濯清进来,让她坐在靠近门口的桌旁,转头招呼范瑾明,“公子坐这吧,我家铺子每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继而喊小二先上茶水,自己则拿了干净的帕子沾了温水,递给叶濯清用来擦脸擦手。 范瑾明心中更烦闷,待喝了一口那所谓降燥去热的凉茶,差点吐出来。稀碎的下品茶叶,除了发苦几乎没什么香味。 外面轰隆几声,转瞬就“噼里啪啦”下起大雨,像小珠子争先恐后地砸向地面、屋顶,不用往外看都能想象到此雨有多急多猛。 范瑾明甩开扇面,不耐地快速扇动起来。 而坐他对面的叶濯清则“咕咚咕咚”连喝了四五杯水,随后歇了一下,又慢慢地吃起了刚端上的糕点。她是饿急了的,但她也怕吃太急噎到自己。 她吃得认真,仿佛对面的人压根不存在一样。 范瑾明见此冷哼一声,也未再开口。 光吃糕点还是甜腻,何况叶濯清本就不喜甜食,店小二刚要从她这桌经过,她轻扯住小二的衣袖,“有肉吗?” 店小二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叶濯清又问,“有肉菜蔬菜和饭食吗?如果还有热汤就更好了。” 店小二心下无语,谁来茶肆是专门干饭的啊。 “抱歉这位客官,我们这里没有……” “哎哟,我们家茶铺可是不卖熟食的,”林老板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已经走了过来,“姑娘怕真是饿着了,厨房里倒是还有些菜,本身给店里伙计备着做饭的,我这就让厨房给姑娘烧上几道。” 叶濯清点了点头,“谢了。” 林老板又道:“只是,厨房的粮也是按日存的,外面这天气,再出门去买菜也不方便,到了晚饭时……” 未待她说完,一锭银子就丢在了桌上。她连忙收起,笑意更盛,“我这就去吩咐着,让厨房动作快些。” 小二目瞪口呆,就他们平日里那些寻常吃食,一桌子饭菜也值不得一锭银子吧?林老板给他使眼色,“还不给客官续上茶水。” “哦哦。” “不用泡茶了,我想喝白水。”叶濯清拦住了他。 得,连茶叶的本钱都省了,小二心想,不过,他们家的茶……他悄悄看了眼对面那男子,似是对这里环境十分不满,茶水几乎都没碰,有钱人大抵也是喝不惯的。 也不知这姑娘与他是何关系。虽心中八卦,但碍于毕竟是客人的**不能随意探听,何况对面那男子的脸色实在不太好。 新上了一壶温水,叶濯清又连着喝了几杯。 范瑾明斜她几眼,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说不上好喝,至少不苦,能入口。他出来这半日,也是滴水未进。 想到这,心中更是不爽,还不如直接带人将叶濯清绑回去,何至于像现在这般麻烦。若是早早地离开,说不定就不会被暴雨困住,哪怕是寻处客栈休整也好呀。他看向门外阴沉沉的天,还有外间坑坑洼洼的地面短时间就积起来的水,如今这情况,路可不好走。 叶濯清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一个人将一条红烧鱼、一盘清炒时蔬、一盘青椒炒牛肉、以及一小碟白切鸡吃完了,最后又舀了一碗蛋花汤。 范瑾明眼皮一跳,刚想出言吐槽她的饭量,活像饿死鬼投胎,又想到她方才一直爱搭不理的模样,嘴又闭了起来,只是冷哼,便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这时,叶濯清起身离开座位,范瑾明听到响声,未动,只盯着她。 却见她径直朝着门口走去,他才急急起身拉住她,不满道:“你做什么去。” 叶濯清想拂开他的手,却扯不动。 片刻后,她猛地抬起被拉住的手,作势要咬上范瑾明。 后者条件反射地缩回去,随即怒目圆瞪,“你疯了!” 结果叶濯清根本不理他,提起裙摆就跑了出去,丝毫不管外面正雷鸣大作。 范瑾明瞳孔地震,心下气急,“真是疯了。”边低骂着边抄起店家挂在门口的伞追了出去。 林老板心疼了一瞬,摸了摸手里的银子,还好给的多,一把伞也不值几个钱。就是不知那姑娘能不能逃得脱……唉,不过那也不是她能管的。 “老板,上茶!这雨大得哟。”又陆续进来几人避雨,落座后要了些茶水和点心。 “哎!来咯。” …… “叶濯清……叶濯清!” 叶濯清一出门就将范瑾明的马骑走了,他多费了些时间,好在遇上一车商队,买了匹马急急追上去。此刻他就是万分后悔,今日出门就该多带些人手,找到叶濯清的第一时间就直接强硬绑走才是。 叶濯清的马术还是幼时跟范瑾明学的,长大后再也没骑过,也未能出过远门,此时横冲直撞的,只知不断向远方奔逃,颇有种不管不顾的气势。 范瑾明却对城周地方较为熟悉,眼见着叶濯清已经往悬崖处行进,他追得更急了,“回来!别往前了!” 可这时,已经不是叶濯清想停就能停的了。 更何况,她也没想停下。 这时,叶濯清的马踩进泥坑又被石头绊了下,直接将叶濯清甩了出去,正与那悬崖只有一步之遥。 紧跟其后的范瑾明下马上前,拽住叶濯清就往回带,狠狠道:“我真是受够你了,不嫁就不嫁,你跟叶府说去,跟你那没脸没皮的老爹说去,发疯还要连累我!” 身上衣物早已湿透,雨势根本不见减小,也不知是唾沫星子还是雨水,砸得叶濯清几乎睁不开眼。 “叶府携恩求报,将你许配给我,你以为我就想娶你了?这门亲事不就是你幼时自己应下的吗,现在闹这出做什么,耍我好玩吗?” “你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 “真是给你脸了。” 范瑾明骂了半天,叶濯清却没半点回应,他怒急,揪着叶濯清的衣领,迫使她能直视自己,“说话!” 叶濯清只缓缓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神色不明,至少,范瑾明看不懂她眼里的情绪。 她缓缓开口:“范瑾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才是骗子……” 范瑾明皱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叶濯清:“你说过,会带我离开。你说,你信我,你心疼我,你不忍我被打骂苛责,被府中兄弟姐妹欺凌,你说让我等你。如今,我又等来了什么呢。” 等来了重逢时他嫌恶的眼神,等来了他在别人嫁祸她时的不信任,等来了他时时刻刻的不耐,等来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范瑾明。 范瑾明一手扶额思索,他也记不清幼时是否真的有过这样的对话,可是,“叶濯清,你现在是十六岁不是六岁,还这么天真?幼年无知说过的话能做什么数?” 他又冷哼,“唯你提的姻亲一事倒是真如你所愿了,你却不要。” 只因现在叶府唯她还未议亲罢了,其中的腌臜事,外人不知。但再是不喜的女儿,终归也是可以用来联姻的棋子。 叶濯清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要从他的脸上寻找什么,却什么也寻不到。 范瑾明不欲再与她多言,此刻自己又累又饿又冷,也是疯魔了,竟和此女一道胡闹了这么久。 以为她不会再有动作,正想将她带回马上,却又被她挣脱开,直接不顾疼痛地从马上翻滚下来。 “你到底还想作甚!” 他再没了耐心,一把拽住叶濯清的手腕将她拎起。 惊觉手腕滚烫。 衣袖滑落,露出颜色不一的青紫痕迹,显然是旧伤未愈近日又添新伤。 十六岁的芳华少女,几乎可用骨瘦如柴来形容,即便溅了不少污泥,依然可见其脸色苍白。 范瑾明愣住了。 她不是叶府小姐吗?就算是庶出,也是叶府小姐啊。 也是这一刹的怔愣,让叶濯清寻到机会跑远了几步。 范瑾明回神,欲追上。 叶濯清,“你走吧。” 范瑾明稍微软了语气,“叶濯清,你跟我回去,总归嫁进范府后也不至于受苦。” 叶濯清摇摇头,“我不要了。” 范瑾明皱眉,“你别做傻事。” 叶濯清一步一步后退,“我早已心存死志,若不是六岁那年被救下,我不会活下去。活到现在,只因我在等一人,我等了他十年啊,却只等到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可我不是已答应会娶你?即便是妾,即便我并不喜,你也能离开叶家,好生待在范家后院,吃穿不愁,你还想如何?”范瑾明捏了捏眉心,“叶濯清,我没什么耐心。” 叶濯清似是叹了口气,“范瑾明,不要了,我不需要了。” 她身若浮萍,无处可依,心无归处,早存死志。 “更何况,”她笑了笑,自今日寻到叶濯清至现在,范瑾明还从未见她笑过。 “我又不爱你。”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所谓爱情。她曾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将她当做朋友、妹妹,真心疼她护她,然而现在,那样的人也消失了。她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动力,自由于她而言也早失去了意义。 她这一潭死水的生活,死与生已没有区别,若能没有了痛苦、屈辱、肮脏,死反而是她的解脱。 范瑾明一眨眼,叶濯清就像一叶浮萍,就那么轻飘飘地从崖上跳下,转瞬没了身影。 他完全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未出口的声音堵在嗓子口,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他的眼前近乎天旋地转。 脑中忽地回忆起一个画面—— “清清,还疼吗?忍着点,我给你上药。” 六岁的叶濯清红着眼眶摇了摇头,不哭也不闹,“瑾哥哥,不疼了。” 范瑾明无奈笑道:“小骗子。”只是手下动作更温柔了。 一个认真上药,一个乖巧伸手,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叶濯清轻声开口,“瑾哥哥,你带我走吧。” 范瑾明一愣。 “瑾哥哥,我很乖,很听话,我能干活,也会伺候人,我很好养活的。只要不欺负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你带我走吧,好不好?”自认识以来,叶濯清从来不会跟范瑾明提要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 叶濯清毕竟是叶府的姑娘,就算是范家嫡子,也不能随意带走她。范瑾明知道她在叶家过得不好,他所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他该如何帮她才好,八岁的范瑾明陷入沉思。 叶濯清只提了两句便没再开口,依然同平日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唯眼眶红了又红。分明才六岁,却懂事成熟得令人心疼。 范瑾明抿了抿唇,下定决心,“清清,此事我还做不了主……” 叶濯清闻言低下了头。 但他继续说道:“上完药我跟你一起去找叶伯父好不好?” 叶濯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失落地抽回了手,但范瑾明拉住了她,“那我们现在就去。” “清清,我就说我想与你定娃娃亲,待你及笄后娶你,我爹娘疼我,叶府与范府结亲算是高攀。这样叶府就得好生待你,众人应当也不会再欺你。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带你走,叶伯父不会同意的,我爹娘也不会同意,但是你等我,等我长大后回来带你走。如此可好?” 叶濯清震惊地望向他,“瑾哥哥,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见她愿意与他说话了,范瑾明笑了,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傻清清,正是因为瑾哥哥知道,才会想此法子。” 叶濯清呆呆地被他牵着去见了长辈,呆呆地听他的许诺,呆呆地看着叶老爷、范老爷相谈甚欢。 待他再将她牵走,叶濯清的眼泪忽地滚落下来,就这么无声地哭泣着。她无数次被范瑾明见着她的伤,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眼泪来。 范瑾明手足无措地给她擦脸。“是不是不高兴了?我做错了是不是?” 叶濯清猛摇头,“瑾哥哥,谢谢你,谢谢你……日后,日后等你来带我走,你不娶我也没关系的,不、不对,你不用勉强自己娶我,你只要能带我走就好了。” “瑾哥哥,你是对我最好最好的人。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叶濯清自此后过上了短暂的安稳日子。 可事实无常。 不久,范家出事,一落千丈,所有好友亲族几乎纷纷撇清关系。与范瑾明有婚约的叶濯清被厌弃,在叶府的日子比从前更难熬。暗无天日的折磨里,她仅靠着一个约定撑下去。 而范瑾明,在自己的生活里浮沉,直到后来以一己之力重振范家……年幼无知时的所谓约定,早已忘却,那段时光埋在了记忆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隅。 他也不记得,还有个人一直在等他。 “叶濯清,你这个疯子,笨蛋……十年,足以让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完全变了模样。他是变了,他身边的人也全都变了,怎么就你这么偏执……” 感兴趣的宝们欢迎点个收藏~[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好冷……好疼…… 叶濯清睁不开眼,意识混沌,只隐约记得自己跳了崖。那场暴雨已经浇得她身体沉重乏力,撑着高热跑了又跑。 如今,她为何还有意识呢?是到了阴曹地府吗? 叶濯清想不明白,眼睛也怎么都睁不开,耳边似乎有人在唤她。像是魔怔了,继而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入目的是熟悉的屋顶,叶濯清讶然。她看了看自己,短小的身体,未长开的脸,不可置信地翻身下床,对着那有些斑驳的铜镜,努力照出自己的模样。 “清清,你醒了。” 叶濯清闻言转头望去。 那是缩小版的范瑾明,挎着一个不小的食盒。 “昨日来寻你,却见你发了高热一个人躺在屋子里,怎么也唤不醒,喂药也喂不进,真的吓坏我了。好在不久就退了烧。”因为不放心,他今日早早便过来看叶濯清,却见她此刻只呆呆地望着他。 他“咦”了一声,走到她身旁贴了贴额头,确认是不烫了,才问,“清清,怎么了?怎么不应我呀,莫不是一觉醒来不记得你瑾哥哥了?清清?” 清清、清清…… 叶濯清忽地一怔,瞳孔睁大,脸色霎时惨白,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自幼时与范瑾明分别后,再无人会叫她清清,唯有……唯有她及笄那晚。 晃动的床帘,咯吱作响的床榻,流不尽的泪,还有刻在脑海里梦魇般的呼喊…… “啊——”叶濯清猛地抱头蹲下,埋在膝上,“不要喊我,不要叫我了,求求你……”好脏。 不是她脏,是坏人脏。 范瑾明吓了一大跳,无措地想去拉起叶濯清,“清清,对不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濯清崩溃大喊:“你不要这样叫我!” 喊完之后,她哭了起来。 现在这是何意?她分明是死了,却回到了幼时,然后让她再经历一场轮回,再痛苦一回?还是说,眼前的这一切都只是梦,醒不了的噩梦,要一遍又一遍地循环?为何连求死都不行,她就是连结束自己的生命,寻求解脱都不行吗?为何要如此折磨她。她此生未曾作孽,凭什么命运偏要欺她。 她哭得越来越大声,似是要将一生的苦楚都哭出来。 范瑾明张了张口,又怕出声会惹她更难过,便也蹲了下来,在她身旁静静陪着她。 他想,叶濯清只在他面前红过眼,却从未在他面前哭过,每次给她上药时,她总说“不疼”。 如今哭得这样……这样惨,发泄一场也好。 范瑾明神思飘远。 他是一年前认识的叶濯清。因范叶两家离得近,他便常来叶府玩。叶府没有范家大,人却挺多,从前他都与其他少爷小姐玩耍。 他娘亲其实不乐意他常来叶府,也不喜与叶老爷打交道,但他爹与叶家老爷年轻时有不浅的交情,如今也时常往来。又因范家虽家大业大,但范父只他娘一个妻子,他们又只这一个儿子,他难得有同龄玩伴,娘亲便没怎么拘着他。 后来玩捉迷藏时,范瑾明无意间寻到一处偏院,他也没细想叶府为何会有一处这样破败的小院,寻了屋子躲进去。却在进去后见着一小女娃,那女娃娃蹲在桌子下面,见到他时只红着眼,并不出声。 范瑾明愣住了,以为她也是一同玩游戏的,没想到竟躲到了一处。 “嘘,不要出声哦。” 她就那样安静地点点头,范瑾明觉得心中一软,又想,他从前来了那么多次,怎么都没见过她。 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起来,虽然更多时候都是他在说,她在听。 甚至于范瑾明忘了还在玩游戏,也没注意到,几个时辰过去,依然无人来寻此处。 再后来,他便明白了。明白了叶濯清的处境,明白了她虽是叶老爷之女,但她过得好,很不好。她的生母并不被叶老爷所喜,且早早过世了。 叶府所有人都知道,包括小孩。 他看着叶府的少爷小姐,穿着锦衣华服,身旁围绕着伺候的小厮丫鬟,天真烂漫地笑着闹着,又想到那处破败小院,昏暗的屋子,孤零零躲在桌子下的小女孩,心中难受得发紧。 独得父母宠爱的他理解不了为什么。但母亲听他说了之后,同意他多去叶府,也鼓励他多照顾叶濯清,便是他的父亲,同样不认可叶老爷家此举,却深知即便是好友,也不可插手别人家事。 于是范瑾明便常来寻叶濯清。 他知道这孩子过得苦,可她竟比他想象得坚强。从来都不哭不闹,乖得令人心疼,甚至会自己煮米糊糊吃。他比她大上两岁,从未碰过厨房,可她才几岁? 她还很聪慧。 他教她认字,她便学得认真,次日来寻她,她便能一字不差地写给他看,连他的字迹都能学得七分像。他给她念书,她也听得专心,每当他问起她之前的内容,她都答得上来,说话交流也逐渐顺畅。 因为有了教她的热情,范瑾明自己都开始刻苦学习了。母亲很是惊讶,问了缘由后,又夸他做得很好,只是提醒他,不要在叶府其他孩子面前提起,否则恐会生妒去欺负那女娃。 范瑾明认真记下了,再然后,他实在不乐意与那些孩子玩,其他人也自讨没趣,不再喊他加入,他去叶府便只寻叶濯清。 除了之前叶府的其他少爷小姐,他没有同龄玩伴。可与他们一起时,总不够自在,周围一群小厮丫鬟,生怕磕了碰了。虽不会闹矛盾,却除了玩耍,不怎么能聊到一起,不过大家就是群小孩,他也不在意。 直到与叶濯清认识,他发现与她相处十分开心,且交心。 某日,他揣着娘亲给的新鲜桃子,迫不及待跑来与叶濯清分享,却见小院里屋门大开,先是愣住,接着急急进去查看。因为常有小孩来此以欺负她为乐,没有缘由,也会有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过来摸走些值钱玩意儿,即便此处已这般破败。 除了范瑾明来时,平时屋门都会紧闭着的。 果然,只见叶濯清又红着眼蹲在桌子下面。 他小心翼翼地牵她出来,看着她胳膊上、腿上的伤,也红了眼。 “不疼。”她看着他,没有诉说自己的委屈,第一句话便只是这两个字。 他闻言,直接哭了出来。结果叶濯清便弯着眉眼笑了,“瑾哥哥,爱哭鬼,比清清还爱哭呢。” 范瑾明想不明白,这么好的清清,别人为什么要欺负她?这么懂事的孩子,她的爹娘为什么不喜欢她? 而长大后的叶濯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好的瑾哥哥,会变成了她不再认识的范瑾明。 第3章 第 3 章 等到小小的叶濯清哭累了,小小的范瑾明也蹲麻了。 他摸了摸一旁的食盒,试探地问道:“清……”想起方才,立马改口,“小叶妹妹,我带了熟食来,一起吃吧?再晚些就凉了,口感会不太好。” 叶濯清的肚子适时地响了起来。 昨日她病了一天,一直没有进食,刚才又大哭了一场,耗了更多体力,自然是急需补充营养的。 可她没什么反应。 范瑾明感到不对劲,但八岁的他还想不了太深的东西,他很担心叶濯清。 便有些态度强硬起来,“好妹妹,你若是生瑾哥哥的气,也先吃东西。等吃饱了,你想怎么怨我都行,成不成?” 见叶濯清不回应,他缓慢起身,呲着牙忍着双腿发麻的不适,“你若再不理我,我便走啦。”他挑食不听话时,娘亲也会这般“威胁”他。 “我真走啦?”他作势转身,结果脚麻了还在发软,一个不小心就往一侧跌倒了,“哎哟——” 跌倒后赶紧打开食盒,里面的菜果然歪七倒八的,他瘪起嘴,又想起自己是在叶濯清面前,忍下了眼里的湿润。 “饭菜撒了一些,你不爱吃就算了,瑾哥哥回家给你重新带一份过来……”范瑾明自我安慰地说着。 然后手里的食盒就被端走了。他诧异抬头。 小小的女孩儿站在他面前,食盒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大了,抱在手上略显滑稽,却可爱得很。 叶濯清沉默不语,转身将食盒放在桌上,只是桌子有些歪斜。蹲下身子查看了下,原来是一只桌脚下垫的纸包掉在了一旁,她又使劲儿给推进去,起身压了压桌子,总算是平稳了。 接着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餐盘一个接一个的端出来,边拿出来边用筷子轻轻推那些歪出来的菜,至于撒出来的,她就夹出来放在了空碗里,空碗本是用来盛饭的。 等到三素两荤一汤并一小盆白米饭都摆在了桌上,她摆上筷子,给刚刚夹了菜的空碗里盛了饭。 又拿起另一只碗,看向范瑾明,“吃吗?” 范瑾明呆愣片刻,爬起来拍了拍手,拿走盛了米饭的小碗,“掉出来的菜就别吃了,不用怕浪费,若是不够吃,我再回家取些来。” 叶濯清看了看范瑾明,又看了看满当当的桌子,认真回答:“够吃。” 范瑾明,“哦哦好,那就好。” 叶濯清看向撒了不少汤汁的食盒,“食盒不干净吗?” 范瑾明“啊”了一声,“怎么可能呀,厨娘洗了好多遍的,生怕里面的菜沾了脏污。” 叶濯清点点头,爬上了凳子,一手拿起筷子,一手伸向他,“不脏,我要吃。” 范瑾明一噎,看着这样乖巧的小孩,他心中疼惜,盛了一碗新的给她,“你吃这碗,刚才那碗给我吃。” “哦。” 叶濯清没有拒绝,安静地吃了起来。 范瑾明本就是想来与她一起吃饭的,平时他们并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只是这会儿却异常安静。 再想起,今日自他来后,小叶妹妹都没叫过一声瑾哥哥,顿时有些食不知味,转而又不免惊讶,他竟连吃饭都能想到成语,真是学习学魔怔了。 叶濯清虽没有说话,却有在悄悄观察对面的人,也就瞧见了他略丰富的表情变化,以及总咬着筷子却不怎么夹菜的动作。 其实她对目前的情况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也分不清眼前的瑾哥哥会不会是她的幻觉,所以只默默扒着饭。 这顿饭比起小叶濯清日常的吃食,真的是极为丰盛美味了,她吃着吃着,又忍不住红了眼眶,泪珠一下下地滚落,混进米饭里,一同咽了下去。 沉浸在自己的愁绪里的范瑾明注意到此,连忙从凳子上跳下,凑在叶濯清眼前,“小叶妹妹,怎么哭了呀?饭菜不合胃口吗?还是说……”他小脸紧皱,“被欺负了?你告诉我吧,我看看怎样去给你出个气。” 他是不能在叶府明目张胆地收拾欺负了她的人,但,偷偷捣蛋还是可以的。 “是不是哪里疼?伤药还有吗,没有的话我这就回去拿新的来。” “莫非是昨日发热落了病根,现在还不舒服?” “眼睛酸不酸?” 叶濯清没回应,范瑾明便一直问。 “瑾哥哥?”过了许久,她才不确定地轻声开口。 范瑾明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在呢在呢!” 叶濯清抽了抽鼻子,放下了碗筷,朝着他的方向张开双手,“抱。” 范瑾明自己还是半大的孩子,已经有种养小孩的感觉了,他心疼地抱住凳子上的小叶妹妹,“妹妹好乖,瑾哥哥抱。” 如果这是梦,至少此刻,应该是美梦。叶濯清靠在范瑾明并不宽厚的肩膀,紧紧揪住他肩头的衣衫,小声抽泣。 不论以后会如何,至少现在,那个会疼她护她的瑾哥哥就在这里,他回来她身边了。 “瑾哥哥,不要离开了好不好……”叶濯清不抱希望地开口乞求,“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别走,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再也找不到你。” 范瑾明感觉小小的自己或许要得心病了,他实在不忍心看叶濯清受苦。 哄了她许久,承诺次日还会过来。与她分别后,一回家便去找了母亲。 “娘!娘亲!” 齐昭婉有些头疼,“别叫唤了,娘的耳朵要被你嚷坏了。” 范瑾明认错后急切表明来意,“娘,要不咱家收养小叶妹妹吧,她好可怜。今日我给她带了些吃食,分明是些家常菜,她却边吃边哭,又不出声。她以前可从不在我面前掉眼泪的,这肯定是憋得狠了,看得我心病都要犯了。”他顺势捂了捂心口。 “你小小年纪哪来的心病?” 范瑾明却不管。 “反正叶家也不重视她啊,干嘛非得拘着她呢?还纵容着小屁孩们欺负她,下人也不尊重她,若没有我时时投喂,她每日就只能自己煮些米糊糊,院子里摘些烂菜叶,之前饿得狠了,自己去大厨房里寻吃的,还会挨打,她爹从不去看她,她娘……她那个娘也不是她亲娘,在府里碰到了还会让下人教育她。说着是教育,分明就是打骂,小叶那么无辜,也不知他们怎的这般心狠。” 范瑾明一口气说了许多,齐昭婉一时都插不上话,他哀嚎道:“她才六岁啊,我要是有个妹妹,如小叶这样的,聪明乖巧可爱懂事贴心,哦不,哪怕她娇纵闹腾不学无术,我也是要疼她的,”边说着边真情实感地哭了起来,“若我妹妹过这样的日子……也太惨了,呜呜呜呜。” 齐昭婉心中叹息,她虽不识得那女娃娃,但总听自家儿子提起,也是有些疼惜的。且那孩子还促使了瑾洺用功学习,改了他挑食不好好吃饭的毛病,不再沉迷于和娇生惯养的孩子们玩耍,现在还知道对人贴心了,反倒是有了些小大人的模样。 只是,如何帮她,事情哪有范瑾明想的那般简单。 “即便是你父亲去说,也是要不来的。” 范瑾明一把鼻涕一把泪,“为何,爹爹和叶老爷不是好朋友吗?” 齐昭婉听到“好朋友”的形容,笑着摇摇头,边给他擦脸边无奈解释,“叶府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莫名把女儿给别人家养,传了出去,外间又会如何说道?他们再不喜孩子,也要顾及名声。” “可他们这么对小叶,就不顾名声了吗?” “许多人家中本就是嫡庶有别,总有不得宠的孩子会过得不好,外人也不好随意评判,更何况,旁人又怎知具体的事情,又怎认得小叶?如何会像我家小瑾明这样心疼她?” 范瑾明哑然。 总结就是,他带不出小叶,外人也骂不了老叶。 他迷茫地喃喃:“那怎么办呀……” 齐昭婉正要安慰,他又扯起她的衣袖摇起来,“娘啊,我就这么一个好妹妹,好朋友,你帮帮忙吧,娘啊……” 齐昭婉觉得自己不存在的头疼病又犯了,“别吵了别吵了,让你的好娘亲安静一下。” 范瑾明继续闹腾,“娘啊,你就不能变成小叶亲娘吗?就说她生母转世到了你身上,你要把小叶带走。” 齐昭婉听到他的胡话,眼皮狠狠一跳,“你这臭小子!皮痒了是吧!” 他边跑边喊:“我的好娘亲啊……” 第二日—— 范瑾明又来了。 远远看到院门大开时,担忧地加快了步伐。 “小叶妹妹!” 急急进来,就见到熟悉的小小身影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两手托着脸,正看着院门的方向,似是在晒太阳。 范瑾明一时惊疑,微喘着气走近,“在晒太阳吗?”又自问自答起来,“大病初愈多晒晒太阳是好事,屋里正好也通通风,对了你的被子是不是没有拿出来?” 范瑾明将食盒提进屋里,放在桌上,叶濯清也跟着他走进去。 “趁着好天气,咱们把被褥晒晒,去去病气,晚上睡个好觉。” 叶濯清的被褥不大也不厚,对于八岁的范瑾明来说很好抱起。 他轻车熟路地抱到晾衣绳处铺开被褥,又抖了抖,叶濯清就这么跟在他身边,如平时那样,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 这时又轻笑了声。 范瑾明歪头表示疑惑。 她举起两只小手拍了拍,“瑾哥哥好棒。”认真称赞的模样实在可爱。 范瑾明微微脸红,“害呀,这算不得什么的。”会做家务就能被小叶妹妹夸,他果然还有得学呢。 叶濯清则是心想,瑾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舍不得梦醒。今早自醒来,她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直望着院门方向,一直等着范瑾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还好,这次她等到了。 “瑾哥哥,不要叫我小叶了,我不太喜欢这个姓,叫阿濯好不好?” 濯清是她亲娘给她取的名,之前范瑾明教过她,“濯”有洗涤之意。 “好,阿濯妹妹。” “对了,”范瑾明自然地牵起叶濯清,走回屋内,“我们先吃饭,一会儿瑾哥哥悄悄跟你说个大秘密。” 叶濯清没有特别好奇,只乖巧地点点头,只要范瑾明在这里就好。 但她着实没想到,小范瑾明口中的“大秘密”竟然就是要与她定娃娃亲。 叶濯清闻言震惊。 不应该呀。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分明是范家即将搬离此地,她求瑾哥哥带她离开时,瑾哥哥才带着她去找长辈说娃娃亲的事,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谈过这种事。 “我仔细想了想,他们之前欺负你是因为不重视你,但我爹与你……与叶老爷交好,若是咱俩有了娃娃亲,那你就是范家未来儿媳,叶府肯定不能再那般欺负你呀。” 他拉起叶濯清的手,“阿濯妹妹,你觉得好不好?我娘亲也是同意这样做的,你若同意,我们现在就去找叶老爷,我爹今日也在呢,正好直接就定下了。” 叶濯清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知道此法只能顶一时,其实是没用的,平白还得搭上范瑾明日后的婚事。 她知道现在的他是真心替她考虑,可长大后的范瑾明,也是真的不愿与她扯上关系。 叶濯清摇了摇头,“瑾哥哥,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些,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再过段时间,范家就会搬走,现在的时光已是最美好的了。 范瑾明不可置信,“现在怎会是好的呢?” 叶濯清开心地笑着,“因为有瑾哥哥陪在我身边呀。” 比起初见时,她已不是瘦骨嶙峋的小娃娃。因为范瑾明的照顾和投喂,脸上总算是有了些肉,笑起来时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小孩子的柔软可爱。 即便如此,她依然比寻常孩子瘦弱。 范瑾明失落地低下头,为自己帮不了叶濯清而难过。 一双小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又环抱住他,“瑾哥哥的出现已是对阿濯最大的帮助,若是从未遇见你,我此生都不能体会到被疼爱的感觉。只知疼痛与饥饿,不会笑也不会快乐,不会知道世上除了肉沫还有比米糊糊和菜叶子更好吃的东西,更不会识文断字。” “我的出生应该是不被期待的,记事起就没了娘,叶府无人喜欢我。我曾无数次想过,我为何而存在?”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 “现在我明白啦,一定是为了遇见你,前几年我都在等着瑾哥哥。直到认识你,才让我感受到何为美好,让我感受到我真的在活着。原来,真的有人会为我的存在而喜悦、心疼。” 后来漫长的十年,她也只是为了等他——那个唯一会走进她的世界抱一抱她的人。 只是为了等他,而已。 小范瑾明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受,满腔情绪堵在心口,闷闷的,嗓子里像卡了块石头,有点痛。 他哪有那么好?朋友间本该如此。 是阿濯过得太不好了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