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 第1章 一、木槿 日及,温柔的坚持。 木槿市中心公园,占地千余亩,本是木槿市最大的园林景区。其中不仅有花卉种植基地、综合植物园、动物园,还紧邻木槿湖。由其景色怡人,曾经每天都有不少本地人和外地的游客前往游览观光。 但随着城市的建设发展,公园四周逐渐升起了高楼,公交车站因为交通规划变更拆了又建,建了又拆。依旧载着满车游客的四**巴呼啸着驶过公园的几个大门,却不再为锈迹斑驳的铁栏杆驻足停留,而是奔向更加新鲜、热闹的街区。 加之后期公园内的动物园管理不善,常年被湿热的天气烘出的滔天臭气洋洋洒洒地覆盖了大半个公园。不仅动物园从人见人爱的热门景点,摇身变成路过家长口中惩罚坏孩子的小黑屋,臭气还劝退了不少仍对公园留存希望的来客。 高大的棕榈树成为钢筋水泥围困下的最后一点绿色,每日挺立着,观望着来往的稀疏人群。 早上六点整,中心公园西边的小门准时开了锁。早早等候在门外的人不紧不慢地跨门而入,大多都是附近小区的老住户,开到最大音量的收音机定时定点地播放着每日新闻。偶尔有几个年轻人混杂其中,佩戴着清一色的运动装备。 公园的外墙还留着过年时装点气氛的油漆画,但因雨水冲刷失去了颜色,胖娃娃苍白的脸黯淡地隐藏在茂盛的灌木丛后。 外墙顶端露出一点黄色菌盖形状的屋顶,实际上是装饰成蘑菇样子的保安亭,内里灰色的水泥墙壁毫无条理地裸露在外。 林暮走到门口的时候,保安亭一肩宽的小窗户半敞着,里头亮着灯,但不见有人。窗外防护栏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写着紧急联系的电话。 中心公园主路早先只有盲道,后来为了方便居民的娱乐生活,又增加了一条红色的塑胶跑道,跟盲道并行绕公园一周。除此以外,主路两旁不时就会出现约两人宽的小路,通向茂密树丛内不知终点的所在。 大多数标识牌已经沦为各类攀援植物的家园,隐匿在树林之中。秉持着“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原则,不论怎样乱走,只要坚定一个方向,最终都会绕回主路。但不够熟悉的人第一次踏足,难免晕头转向。 鱼肚白色的云团漂浮在头顶,棕榈叶轻微摇晃,带来些许清冷和咸味的风。 林暮像往常一样简单地热了身,远远地落在跑动的人影之后,很快地拐进了靠近西门的第一条小路,甩开了带着电流音的新闻播报声。 正值花期,木槿肆意地盛放在枝头。也有不少整个的掉落在地上,但都堆在树根旁边或者灌木丛里,不用太担心会踩到。 冷不丁地,一个细瘦的身影从左边的草丛中窜出来,又迅速地消失在另一边的树丛中。 白色细长的尾巴,尾端像是断裂般缺了一角。 路灯已灭,穿行在枝叶间的昏暗光线没有办法照清楚路面的全部情况。 林暮放慢速度四处张望,又倒着慢行等了几分钟,除了轻微的风声再不见有其他的动静,才重新按照熟悉的方向跑去。 动物园早就闲置,但还是会有不少诸如松鼠、刺猬之类的小动物出现在公园里,附近的流浪猫也爱来这儿觅食。前几年还能听见公鸡在附近损坏没修的大棚里打鸣,最近倒是很少再见到。 再拐回主路,只剩几个装备齐全来晨跑的年轻人,多数都沉默地戴着耳机。 半程后会先后经过木槿湖和东大门,再之后是一段十足费力的长坡。长坡后就是动物园,原住民在几年前就转移至其他园区,铁栏后只剩下沾满污泥的笼子和随意堆放的长满青苔的杂物,仍然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最后经过一段漫长的下坡,就又能看到保安亭。一个穿着浅蓝色保安制服的人站在离小门有一点距离的路灯旁。 远远地,就能闻到干爽的洗衣粉的味道。 “哟,今天也这么早?”王叔不知为何压着声音说话。 “早。”林暮停在一旁,跟着降低音量,朝保安亭的方向看。 身后又出现几个身影,踏着结实的脚步继续沿着红色跑道匀速前行。 等人影跑远,王叔抬手指了指保安亭对面的公告栏底下。隐约有一个杂乱的毛球轻巧地越过灌木丛错综的根,露出两个耳朵来。 林暮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只还没半个手臂长的小猫。 通体白色,垂在一边的尾巴上沾了许多泥点。再凑近一点,才能看到路灯下一瞬间翘起的尾巴上,还有一块黑色的印记,不知是污渍还是本身的毛色。 小猫躲在灌木丛中观察了许久,等到公园外面的电动车停止接连不断的惨叫,才跨过有些坑洼的路面,蹑手蹑脚地踱步到保安亭旁边的石凳前。 石凳底下放了一个小铁盆,里面装着些小颗粒的猫粮。小猫绕着铁盆转了好几圈,终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哎,终于吃了。”王叔欣慰地小声叹道。 “又是附近来的流浪猫?”林暮问。 王叔点点头,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前几天出现的,但是胆子小得很,谁给它递吃的都躲,非得等人走远了才出来。开门的时候看它在附近逗留,想着是不是饿了,就去找刚好来遛狗的小伙子借了点猫粮。这猫精得很,知道我在保安室里,怎么都不出来,我就跑这儿来了。” 小猫吃完后便绕到石凳后面清理爪子,时不时因为一点细微的动静炸毛起身。说话的功夫趁着没人,又窜进灌木丛中不知所踪。 “看样子年龄不大,就它一个?” “就它一个,跟别的猫也合不来。扫落叶的大姐说,之前有看到一个长得很像的大猫跟着,但是最近只剩个小的还留在这……”王叔摇头叹道,“别看它瘦瘦巴巴的,脾气倒是不小。有吃的在手里倒还好,没吃的稍微离近一点就哈气。前几天路过几个小姑娘本想收养来着,都被它吓走了。” 一阵风起,卷着地上的花朵悠悠地转着小圈。 “感觉要下雨,早点回去吧。要是出门的话记得带伞。” “好,王叔再见。” 电梯吱呀作响,临近月末,每天都是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电梯门在八楼停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像刚睡醒似的缓缓打开。 楼道里堆着不少新家具,还有很多未拆封的纸箱,整齐有序地蔓延至一扇半开的门前,屋内隐约有说话的声音。 林暮小心地避开纸箱,打开了斜对面角落的家门。 高压锅正好发出提示音,柔软的米香铺满了屋子。 刚冲完澡,两口粥还没来得及下肚,桌子上的手机就连着震动了好几次。 毛宏业坐在小区的凉亭里打哈欠,血盆巨口迟迟合不上,手上发信息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 终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毛宏业看都不看,也不管能不能接到,随手就抛了一个亮晶晶的苹果过去。 林暮稳稳接住,毫不客气地直接咬了一大口。 清脆香甜。 “我妈出门前塞了俩给我,说让我们互相监督不许剩。听这话,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我开学上的是二年级,不是高二呢。” “不是出差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林暮跟在毛宏业后面问,苹果已经吃了快一半。 “说是想我们了回来看看,结果早上刚进家门就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叫半天才醒,”毛宏业终于伸完懒腰,刚睁开眼,转头看了眼林暮的衣服,又瞥了眼压得低低的帽檐,颇恨铁不成钢地叹道,“哎,我说这位少爷,今儿又准备参加谁的告别仪式吗?还有你这帽子,戴几年了都?一天天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你上辈子该不会是只斑……” 停在门口的货车忽地启动,喷出的一阵尾气把毛宏业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地呛了回去。 “哎我……拉货车?咳咳咳……怎么大早上就搬家啊?不是,就你们这老小区还能有新住户?” 温馨花园确实是老小区,年龄比林暮还要大上几岁。早些时候因为是学区房,不少人抢破了头也想住进去。后来因为政策改动被划出了学区房的区域,堪堪卡在了边界线上,不知道让多少志满意得的面容大惊失色。这两年因为设备老化、物业管理松散等问题,住户和物业、房开商更是吵得不可开交,只是一直没吵出个结果。 林暮将吃剩的苹果核扔进路旁的垃圾桶,耸肩道:“好像是我家斜对面那户。” “你家对面?那一户不是空了好几年,听说老有怪声传出来,说不定是闹鬼。” “窗户老化生锈,风大吹的而已。我家窗户也经常响,你之前来不也听过?”林暮不以为然。 “那可不一定?”毛宏业小声嘟囔。 从温馨花园站坐45路公交车,22站直达市图书馆。临近早高峰,车上堪堪剩下来两个座位,只可惜是分开的。 毛宏业坐不住两站,就屁颠颠地站到了林暮旁边,颇为得意地说道:“你天天也不看班群信息,估计还不知道老吴开学要抽背吧?” 老吴是两人现在的班主任,教政治,工作极其认真负责,抽背书那叫一个勤快。 “她放假之前不就提到过?” 毛宏业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哎哟那背书量哪里是小爷我这段时间能抱回来的?现在真是越想越后悔,当初就不该跟你一起选纯文,天天背书搞得我头大。” “某人不是说,选纯文是因为不希望宝贵的人才流失?现在文改理还来得及,慢走不送。” 毛宏业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坚定地摇了摇头:“那我还是继续头大……” 第2章 二、雨 八月的闷热。 市图书馆在市中心,临近新建设的人民公园和木槿市最具特色的古街,文化氛围浓厚,周边绿化精致养眼。除了法定节假日和周一全年无休,还配有好几个二十四小时长明自习室和阅览室。 后来根据市民建议,另开一栋楼作儿童馆,免费向全市的适龄儿童开放。但因为刚开设不久,人手不足,工作繁重,常常闭馆休息。木槿市第二中学为了丰富学生假期生活,特地设置了假期实践活动,其中就有一项是到儿童馆做志愿者,也算是顺便帮图书馆解决了缺人难题。 本身市图书馆就为志愿者设置了专门的免费休息空间,借书期限和数量也相对普通市民提高了不少。林暮是奔着后者去的,毛宏业也是,但不是为自己。 上午儿童区几乎没有什么人,主要的任务是清点图书数量和给新图书编码并整理。 林暮拿到手册就开始着手清点,毛宏业则不慌不忙地走进了仓库,一边挑着新书一边拿出手机拍照。 手机很快有回信,毛宏业喜滋滋地叹道:“我的弟弟们真上进,比他们哥强太多了!” 在一旁听到的林暮无声地叹了口气。 毛宏业本是家里的独子,但毛家妈妈愿望一儿一女求个圆满,所以很快又怀上了双胞胎。虽然都是又带把儿的,但自己的孩子,没有不宠的道理。 毛宏业随母亲,对两个弟弟关爱得过了头,要什么给什么,真真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弟弟一说话,多过分的事情都愿意做。不过双胞胎倒也没有被宠得无法无天,反倒是各有各的性格。 毛宏业家里有一间专门的书房,除了严肃文学,还有各种网络小说、漫画和杂志。所有的书都按照一定的分类和顺序摆放,而且每周都有人定期收拾、打扫。书架上还装了可伸缩收纳的木梯,方便拿取。 林暮第一次去的时候,还以为误闯了图书馆的哪间阅览室。 虽然父母有意培养,不过除了明显有破损的漫画书时而消失在书架上,毛宏业一般不主动出现在书房。比起偶尔晚上催眠用的白纸黑字,墙上的吉他、玩具筐里的篮球和卧室里的游戏机显然更有吸引力。 双胞胎出生后,书房又开辟了一块新地方放各种绘本和图画书。里面有不少是买给小时候的毛宏业但没翻过几次的新书,后来终于在双胞胎的手里重见天日。 所以从不主动看书的毛宏业,才破天荒地跟着林暮到离家甚远的市图书馆做志愿者。美其名曰陪兄弟,实际上是帮弟弟物色新书。 图书馆的书不仅新,还种类丰富。尤其是新开设的儿童馆,总有一些不会摆在书店畅销区却格外有意思,或者早已不再流行却会印刻在记忆里的书。 手机还在震动,林暮伸手把毛宏业从地上拽起来。 毛宏业疼得嗷嗷直叫,接过林暮递过来的登记簿委屈道:“饶了我吧大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年幼的弟弟急需照顾,使不得,使不得。”然后迅速退到三米开外。 仓库里帮忙搬书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笑起来。 这一周的新书不多,整理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但本来定好下午来的两个志愿者都请了事假。临下班的时候,副馆长过来询问能不能再多留半天。 实践活动只要求假期期间每周到儿童馆打卡一次,共不少于六次,且只需要呆半天。虽然是最后一周的任务,但因为下午都没什么事,毛宏业还想趁午休恶补一下在家里绝对不会动笔的寒假作业,索性就答应了下来。 副馆长本来就是个很好说话的阿姨,平时总会时不时给来帮忙的志愿者带点糖果。见两人点头答应,自掏腰包去买了两瓶饮料回来当谢礼。 林暮和毛宏业不客气地收下了。 自儿童馆开放之后,每天预约的人数与日俱增。加上各项工作逐渐完善,假期开放的时间延长,来访人数更是只增不减。表面上,带孩子来图书馆可以增长学识、陶冶情操,但很难说儿童馆不是变相的“托儿所”。尤其是假期的午后,得到充足睡眠的孩子精力无处发泄,便将目光投向了书架上一本本色彩鲜艳的绘本。 两人负责的区域是一到三年级,虽然不至于为乱撕乱涂发愁,但一上午的辛苦成果被这些天真又任性的脸庞破坏,很难谈得上心平气和——这也是为什么林暮特地跟老吴争取了上午的原因。 毛宏业作为专业弟控,哄小孩子很有一手,所以面对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们的搞破坏行径毫无怨言,甚至有点乐在其中。林暮则因为常年的冷脸,有吓哭小孩的“前科”,因此一般待在仓库里。等到毛宏业和其他志愿者把孩子们引到一边的时候,才会悄摸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终于熬到快下班,顽皮的孩子们陆续跟在家长后面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林暮和毛宏业分散做着最后的整理工作。 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林暮的衣摆。 林暮心道不妙,望了眼远处正被几个孩子缠着转圈圈的毛宏业,只好有些僵硬地转身,硬着头皮尽量和善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嗯……志愿者哥哥,你的帽子好像歪了,需要我帮你把它重新戴一下吗?” 出乎意料地不是为了惹人注意的无理要求,也不是为了好玩的死缠烂打。小姑娘面色红润,眉眼弯弯,很是可爱。穿着白色碎花长裙,个头不高,看模样应该还在上小学。 林暮恍然有些失神,慌忙地扶正了帽子,笑道:“谢谢。” “不客气,”小姑娘也笑着回答,“哥哥能帮我找一本《动植物百科全书》吗?我在书架上没有找到。问了前台的阿姨,她说让我来问问戴着红色绶带的志愿者哥哥。” 林暮回忆着这个书名,领着小女孩走到他刚刚整理的书架附近。本来被分类好并摆放整齐的书,不知什么时候又成了一滩烂泥。 林暮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开始找书。小姑娘跟在一旁,也跟着翻自己能够着的书架。 很快,《动植物百科全书》在一堆漫画书里出现了。小姑娘接过林暮手里递来的书,很高兴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轻轻地跑走了。 无意间目睹了全程的毛宏业忽地出现在书架后面,惊呼道:“哇塞,居然没有被你吓哭,天使呐。” “天使。”林暮默默地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然后回手给了看热闹的闲人一记友好的痛击。 闲人知趣地闭嘴,并打手势表示不敢再犯。 也许是图书馆的隔音效果太好,走到门口才发现早就下起了大雨。 晨时的白色云团被染上了灰色,遍布天空各处,像是随时会掉落下来的铅块,砸得人遍体鳞伤。 路边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灯不断闪烁,毛宏业挂了电话说道:“我妈问你要不要去我们家住一晚上,顺便吃顿饭,说是今晚准备了大餐。而且你也好久没来了,那俩小子也有点想你。” 林暮跟毛宏业是上小学的时候认识的,没搬家前也住得很近,算光半个屁股长大的情谊。毛家世代做生意,爸妈因此不常在家,独自一人的毛宏业逮到机会便跑到林暮家玩,偶尔呆得太晚了都直接留宿。 一来二去两家渐渐熟络起来,两家妈妈也得以成为互诉心肠的知己。正好初高中两人也几乎同校同班,所以林暮搬家之后两家关系依然很亲密。 林暮摇头:“我妈明天该回来了,我不在家呆着保不准又要发脾气。而且你弟太闹了,应付不来。” “我弟才不闹腾,多可爱……” 林暮迅速地撑开雨伞,适时地打断了一场极有可能的长篇大论。 “哎,要不然顺路送你回去也行啊?看这架势,你家附近估计又得淹……” “……”林暮叹了口气,“不顺路,你忘了我搬家之后我们家在反方向?赶紧回去吧,你爸妈难得回家一趟。” 毛宏业心知劝不动,也不再多说,书包顶在脑门上就往闪着灯的方向跑。经过绿化带附近,还不忘眼疾手快地从灌木丛上面顺几朵刚落下的鲜艳的花。车门打开伸出两双肉乎的小手,隐约似乎还有笑声传来。 车子缓缓驶去,林暮才慢慢地走向公交车站。 不大的遮雨棚下站满了人,林暮自觉地站在了路边。被挤出来的一对母子着急地钻进了伞下,林暮把伞往他们那边挪了挪,堪堪遮住了三个人。 小男孩蹲在地上摆弄被风从树上吹落的花朵。母亲满脸是汗接着电话,一边注意过往的车辆,一边还要时不时低头确认孩子还在身边。 精挑细选了大半天,才终于看中了心仪的那一朵。男孩伸出手,还未抓住,就被母亲一把抱起。母亲匆匆地又道了谢,才往车门跑。 孩子的啼哭响彻在雨中,车开走了还留有余音。 几个阿姨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小声埋怨了几句,话题又回到了刚刚在聊的事情上。 “哎,这马上又要开学。明年要高考了,我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我家那个天天还是只知道打游戏,作业也不写,补习班也不愿意去……” “谁说不是?我前天刚又联系了个新的老师,才去一天就跟我说累,那我怎么办?” 交谈声渐渐淹没在发动机的嗡鸣里,45路公交车缓缓地停在了一排车后。 车门关闭,终于隔绝了扰人的雨,却一同带进了似有若无的、闷热的花香。 第3章 三、痕 轻微的,随风而去,无法记起。 厚重的,深入骨髓,不敢忘却。 毛宏业一语成谶,温馨花园附近的主干道不出意外地又再次淹没在泛着油渍的臭水中。 公交车司机提前收到消息,距离淹水路段还有一站就播放了停运广播,然后带着部分乘客绕路前行。 没带伞的躲在遮雨棚下,不停地拨着电话;几个带伞的干脆脱了鞋袜,打算蹚水走回家。 林暮往回走了一段,拐进了一条小路,在渐弱的雨势中等来了54路公交车。 空座位上堆积的冷气遇人就散,不一会儿又悄悄地黏上来,再甩不开。 司机耐心地等林暮收伞坐好,才缓缓地发动了车子。 盖着白雾的车窗外,路过的车站大多空无一人。巴士穿行在蜿蜒的小路上,每一站总是稳稳地停下,再缓慢地启动。偶尔有几个老人上车问路,又悻悻地下了车,不忘摇头笑着婉拒了司机递来的雨伞,继续坐在遮雨棚下无声地等待。 路过一处已经被改造成共享单车停靠点的站台,巴士明显减速。司机盯着操作台好一会儿,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重新转动方向盘。 站牌还残留下一些撕扯后微弱的痕迹,隐约地写着“东门站”三字。 “……阳光幼儿园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幼儿园对面有一家卖文具和零食的杂货店,店门口停了辆支着一把大伞的三轮车。白色的水汽从笼屉里钻出来四处乱窜,跑出伞下才安分不少。 三轮车上挂着个牌子,写着“一块五一个,鲜香美味,欢迎品尝!” 排完队离开的人,无一例外提着满满一袋的包子。 “哎,再来啊!小伙子,要几个?”老板热情地招呼着,脖子上围着块有些年头但洗得发白的旧毛巾。 “两个鲜肉的。” “两个鲜肉?”老板掀开最顶上的盖子,无奈地笑了笑,“就剩一个了,要不再给你拿个酸菜的或者白菜粉丝的?” “……白菜粉丝吧。已经付过去了。” “好嘞!” 老板打开角落一个小的蒸笼,又夹了两个小巧的白色团子,连同两个接近巴掌大的包子一起装进了纸袋里:“尝尝我们家新做的红豆包,好吃的话再来买。五块钱六个,美味又划算!” “好,谢谢。” “不客气,下次再来啊!你好,要什么馅的?鲜肉的卖完了……” 雨还在下,陆续还有人来三轮车前排队。 等红绿灯的间隙,林暮吃完了一个热乎的鲜肉包子。身旁的婴儿车里趴着一只白色的博美,嘴角的口水悬挂在空中。 看着婴儿车在绿灯下远去,林暮忽然扭头朝公园走去。 蘑菇伞盖下透出微弱的灯光。王叔站在保安亭门口,不安地左右徘徊,看到林暮,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石凳下的小铁盆附近,散落着不少猫粮。 “顺路来走走……发生什么了吗?” 王叔叹了口气:“下午那会儿不是下大雨吗?也没什么人,我就关了窗坐在屋里值班,突然就听见外头有声音。开门的时候看见一只流浪狗对着石凳吠,才发现早上那只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石凳下面在吃猫粮。我扭头拿个扫把的功夫那狗就朝猫扑了过去,见我走过去又对着我叫了几声才跑开。我隐约看那狗嘴上有血,再回头的时候猫也不见了……刚刚在这附近找了一圈,怎么都找不到,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说完王叔又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腿:“我应该快一点先把狗赶走的。” “猫往哪个方向跑了?” “大概主路……应该是湖那个方向,也可能跑进小路里面去了,下着雨我没太看清。” 林暮看看小路,想了想问道:“王叔您这有袋子或箱子吗?” “箱子……没有,这倒有几个去超市买东西用的大号购物袋,怎么了?” “您借我一个,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猫。要是被咬伤了不及时治疗,我怕它很难熬过今天晚上。” 王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递过去,再找出另一个想跟着去的时候,林暮已经没了踪影。 天很黑,又下着小雨,路灯昏暗,也看不清地上可能存在的血迹。林暮回忆着早上无数次跑过的路线,来到了可能碰见猫的小路附近,但一无所获。 正要转身去其他路碰碰运气的时候,就隐约听见了几声细微的猫叫。 小猫躲在一棵茂盛的木槿花树下,察觉到林暮的接近,挣扎着窜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正好在主路附近的王叔看见了林暮手机晃动的光线,便跨过树丛往这边赶,林暮悄悄往旁边退了几步。 察觉到远处动静的小猫只好重新窜出灌木丛,正巧被提前准备好的林暮一把抓住了后颈。慌乱中购物袋掉落在地,只好先把小猫盖在了急忙摘下的帽子里。 王叔匆忙赶来,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大个购物袋,林暮顺势连帽子和挣扎的猫一起放了进去。 小猫挣扎了一会便不再动弹,只是不住地哈气。右腿上露出几个红色的齿痕,还在汩汩地渗着血。 “哎呦,这可怎么办?我那值班室里也没个可以消毒的东西。” “我家附近刚开了个宠物医院,我可以带它去看看。” 还是毛宏业路过眼尖说了一嘴,不然这会儿真是手足无措。 “那行,我跟你一起去。”王叔说着关上了值班室的灯,准备去锁门。 “王叔您不是快下班了吗?而且马上末班车该停运了,您还是先回家吧。” “可这……”小猫不再哈气,叫声越来越弱了,王叔不忍地看了一眼,忙拿过小黑板,“那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回头有事联系我,要是要交医疗费什么的我来出……” 新开的宠物医院就在温馨花园对面,刚营业还没有那么重的消毒水味,角落里整齐地摆放着半开的纸箱,正是下雨的时候也没什么客人。 林暮捧着购物袋进门的时候,只有门上挂着的风铃清脆地欢迎了一声。门铃下悬着一个卧着的猫咪,像是水晶做的,在灯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四处不见人,林暮犹豫着打开手机搜索其他宠物医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刚好从最里面的房间走了出来。 “你好,有什么需要的吗?”医生和善地问道,胸前的身份牌上隐约写着一个“顾”字。 林暮看到陌生人就下意识想拉低一下帽檐,结果手悬到半空才想起来帽子不在头上,只好有些尴尬地扯开袋子的一角:“我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猫,麻烦您给它看一下。” “小猫?我看看,右腿受伤了,是被其他动物咬的吗?” 林暮点点头。 医生领着林暮走进了治疗室,一边唤着“小静”。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穿着绿色的制服边回应边从后门走了进来,高挑的马尾规律地晃动着:“老师,叫我什么事?” 小猫被从袋子里抱出来,炸着毛小声地哈着气,身上沾满了泥水和树叶。 “天哪,后腿还流着血呢!你这个主人怎么当的呀?怎么让这么小的猫被咬成这个样子?”护士向林暮投来不满的目光。 林暮没敢接话,只是轻声问道:“您看伤得重吗?” “没事,伤口不深,消完毒包扎一下就行。这猫是这小伙子捡的,你别错怪人家。” 凌静了然,小声说了声抱歉。 小猫冷静之后,面对三个庞然大物不敢动弹,只是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缩在面前的黑色帽子里。帽子在混乱中也沾上了不少泥水,还有几根发白的猫毛。 林暮松了口气,正想伸手救回自己的老伙伴,却突然被医生抓住了手。 “小静,你先带他去消一下毒。” 凌静顺着医生手的方向看了一眼,忙拉着林暮到了一旁。 消毒水碰到皮肤,林暮才反应过来自己左手手臂有几道正在缓慢渗血的伤口,捉猫时一瞬间没有被察觉的疼痛突然就被放大了。 “你最近有打过狂犬疫苗吗?”凌静一边消毒一边问。 “小学的时候打过。” “小学……你出门左拐,走个几分钟……不行最好还是跑过去,那儿正好有一家社区医院。导航会用吧?这伤口很深,要是不及时处理问题很大。有监护人吗?” “……应该还在工作。” “那你尽快联系一下,先去医院吧。” 凌静说着就把林暮往门外送。 “伤口先帮你紧急处理过了,你就这样走过去,尽量别让伤口碰到水。” “猫……” “猫?”凌静一脸焦急,“现在不是担心它的时候啊?你放心,我们这跟当地的动物保护协会有合作,也算半个流浪猫狗救助站,怎么说都不会对它置之不理的。再说医生难道都没有医德吗?哎呀时间紧迫,你先去医院!” 门口的雨伞被递到手上,手臂的刺痛感渐强,林暮心知自己呆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只好先去了医院。 社区医院恰好没有疫苗库存,前台的护士帮忙联系了最近的其他医院。 路面积水没法乘车,索性距离不远,林暮打着伞步行前往。 接诊的医生在电脑上填写林暮的病理史,随口问道:“你小时候也接种过狂犬疫苗?” 林暮点了点头。 左上臂的针口已经止住了血,只留下一个红色的点。手臂的伤口做了多次消毒,剩下三道鲜红的深浅不一的爪痕。 “平时要注意保护自己啊。这次伤口有点深,万幸的是处理得很及时,没有其他问题。但是也不能疏忽大意,一定要按照我们给你的手册按时来打针,千万不要耽误。医院这边也会提前给你的手机发短信通知的,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就第一时间来医院。” “好的,谢谢医生。” “不客气。开学高几?” “高二。” “高二的话,请假也不容易吧?我侄子也是二中的,平常请个假都跟渡劫似的,需不需要我现在给你提前开假条?” 林暮摇头:“我是走读生,学校离医院也不远,我可以午休的时候过来。” “走读啊,那也行,有需要你再找我吧。其他没什么了,没有不舒服可以回去了。忌生冷辛辣、多休息,伤口也尽量不要碰水,注意消毒和保护。如果出现乏力、轻微的发热都是正常的,要是发热持续加重再来医院开药。最后最后,重要的事情多说一遍,一定记得按时来打针。” “好。” 另一边,林暮前脚刚走,风铃声又响。 凌静快步走出治疗室:“我不是让你赶紧去……哎?你怎么来了?哈哈哈哈……你这是哪里买的衣服?” 第4章 四、犹疑 它紧紧地抓着那个旧帽子。 上衣正中心画着一只正在抓蝴蝶的可爱猫咪,基调是蓝色。裤子是配套的,裤脚一左一右贴心地缝着两只足以以假乱真的猫耳朵,随着走动在空中扇动。 “子行?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顾嘉明抱着治疗结束的小猫走出来。小猫已经戴上了头套,刚被喂了根猫条。大抵也熟悉了环境,只是不闹不叫地缩着,四只爪子还紧紧地扯着一只破了洞的破旧帽子。 顾子行笑道:“妈让我来问问要不要给你准备点夜宵,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顾嘉明把猫轻轻地放进了一个笼子里,又在食盆里加了些猫粮和水。 “吃过晚饭了,也不饿,让你妈别忙活了。不过你这衣服……”顾嘉明脸上也带着点笑意,“估计又是颜曦的杰作咯?” “猜错咯,是妈买的。今天上街买菜在路过的服装店里看到的,一人买了一条,说是今年的亲子装,谁都跑不掉。” 顾嘉明怔住,随后叹了口长长的气。 凌静捂嘴笑:“田老师还是这么喜欢做这件事。” 顾子行弯下腰,看了眼笼子里的小猫,收获了一个吃饭吃到一半猛然收住、敌意满满的哈气,想逗猫的心收了大半,起身问道:“看来这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凌静笑意忽地僵住,皱着眉抱起一个纸箱进了里面的房间。 “是也不是,”顾嘉明捶捶有些发酸的肩膀,“我再清点一下物资就走,你先回去吧,颜曦找不到哥哥该闹了。” “可惜,哥哥失宠了。她今天刚去图书馆那边借了本什么……《动植物百科全书》?爱不释手,我来之前都翻了五六遍了。晚饭也没怎么好好吃,一门心思想看里面的插图……哦,还有好多其他书,搬回来差点没给我累死。” “小孩子嘛,都这样。你们去的市图书馆?” 顾子行点点头,又看了看四周基本空掉的箱子:“看起来真没什么可帮忙的,那我先回去了。门口的十字路口淹水了,我来的时候看到有维修人员正在抢修,爸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好。” 雨终于停了,最后一趟末班车呼啸着驶过。路过的居民都在讨论淹水的事情,语气里都是明显的不满。 宠物医院仍亮着灯,距离玻璃门上贴着的九点整关门的告示,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凌静换了身便服,出门正好碰见林暮,连忙问道:“伤口处理过了吗?” 林暮点点头。 “那就好,估计医生跟你唠叨过了,我就不多说了……”凌静转头,“对了,老师,我明天上午要去一趟协会,下午再过来帮忙。” 顾嘉明:“没事,下午老胡会过来一趟。你去完协会就回家歇几天吧,过几天不是该交作业了吗?学业要紧。” “顾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真不来了,有事您尽管叫我。” 凌静转身告辞,开着停在路边的一辆车走了。 小猫还在试图够自己的伤腿,但总是徒劳无功,干脆不管了。身上沾着不少干掉的泥点,远看尾巴尖上那一点黑色毛发,倒是顺眼了不少。 林暮看得出了神,顾嘉明递过来的水杯都差点没拿稳。 “刚刚没来得及细问,你在哪里捡到的猫?” 林暮把今天一天遇猫、捡猫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听到大猫那一节时,顾嘉明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正好屋子里手机响,便去接了电话,好一会儿才出来:“时间也不早了,你刚打完针,回家多休息。” “谢谢,那医疗费……” 顾嘉明摆摆手:“不用不用,小静不是也跟你说了吗?我们跟这儿的动物保护协会有合作,前几天也有人送受伤的流浪猫狗来,我们都免费治疗了。” 林暮没说话,余光瞥见其他空着的笼子,又问道:“那些受伤的动物治疗后都重新放生了吗?” “没,都被协会的人领走了。毕竟你看,我们这刚开始营业,很多东西都没准备好,暂时也照顾不过来。正好这几天协会那边准备集中发布领养通告,那几只动物伤得也不是很重,就被他们顺便带走了。” “领养……这只小猫也会被送到协会那边吗?” 顾嘉明点点头,转头看了眼林暮,笑问:“你想领养它吗?” 林暮下意识想点头,但还是摇了摇头:“我母亲猫毛过敏很严重。” 顾嘉明心中明了,拍了拍林暮的肩膀:“它还小,伤口恢复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暂时还会留在我们医院。你要是想,随时可以来看它。” 已经走到一楼大厅,还能听见路边排水发动机的轰鸣声。 晚归的上班族无神地走进人满为患的电梯,抬头盯着缓慢变化的数字,公文包里的手机仍在嗡嗡作响。 楼道里多出来的物件消失了大半,剩下来的也被整齐地堆在了不妨碍过往的角落里,纸箱最上面细心地贴着写着大字的纸条,字体工整但带点稚气:“暂时借放在这里,如有问题请联系下面这个号码……” 温馨花园有三栋楼,都需要刷专门的电梯卡上下。门口的值班室也常年亮着灯,但要么没有人,要么只有一个临时替班的小年青靠在摇椅上呼呼大睡。 于是大开的应急楼梯门让电梯卡的存在失去了些许意义。 小区的住户多次反应过这个问题,但物业的回答总是避重就轻。 林暮刚走出电梯,撞见一个经常在这附近收纸箱的阿婆,正踮着脚看纸箱上贴的纸条。 年纪不轻的老太太转身看见林暮,小声嘟囔着本地的方言,不知在骂骂咧咧些什么,踩着穿了几十年的布鞋,空着手“噔噔噔”地从应急楼梯口跑下去了。 新邻居没有把门关紧,路过还能从缝隙里看到堆在玄关的纸箱,门内传出笑声。 林暮刚把门关上,半开的门跟着打开,但楼道里连声控灯都没有亮。 “怪了……明明好像听见脚步声的呀?” “妈,怎么了?”顾子行从房间里出来,手上空纸箱里刚拿出来的书随意地倒在桌上,还没有收拾。 田佳轻轻把门合上,手上装了糖果和饼干的小纸袋又一次放在了餐桌上。 “早上就听见脚步声,结果敲门没人应。刚刚我又听见了,想着把礼物送过去,结果楼道都是黑的。门上也贴着对联,按理说应该是有人住的吧?” “那我再去敲门问问?” “算了算了……”田佳摆摆手,“都快十一点了,万一人家要休息呢?明天再说吧。颜曦,还不去洗澡么?” 顾颜曦坐在沙发上翻《动植物百科全书》,白色的碎花裙子铺开,远看像朵盛开的花。 “等会就去!哥哥,你快来,我找到今天路上见到的花了,叫……‘木槿’!” 顾子行坐下来,看向顾颜曦指着的地方。 “‘锦葵科木槿属落叶灌木……花色艳丽,花期长。可食用、可药用,还可以净化空气。朝开暮落,夕死朝荣……’你知道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吗?” “嗯……早上开花,晚上就枯萎?” “跟昙花很像呢?”田佳也凑过来看,“今天菜市场的摊主还问我要不要买点回家泡茶,原来就是这个花啊?” 有关木槿的介绍只有半页不到,再往后翻已经是其他的植物。 顾颜曦又念了一遍“朝开幕落”,忽然有点失落地说道:“那它岂不是只能开一天?可是每天都不一样,一朵花却只能看一天的风景。” “但是它花期长啊。你看,‘……即使在恶劣的环境里,它也总是在白天一朵一朵地生长,在晚上才整朵整朵地掉落。昨天的花落完了,明天的枝头又重新繁盛起来,开满一整个声声蝉鸣的花期……’一朵木槿能看到的有限,一整棵木槿却度过并拥有了一整个夏天。” 田佳捏了捏女儿软嫩的脸蛋:“就像颜曦只有昨天的晚饭吃到了很久没吃的一道喜欢的菜;今天去图书馆才借到了喜欢的书,又在晚上买到了喜欢的衣服;明天可能还要发生高兴的事情。这些事情也只在某一天发生,并不是每天都能重复,但这并不妨碍你记得它们,把这些开心的回忆变成自己的宝物,对不对?” 顾颜曦眨眨眼睛:“好像是这样。” “好了,先去洗澡吧,等会妈妈再陪你读书。” “好!”顾颜曦合上书。 林暮打开门,因为伤口而不得不像自由女神像一样洗完澡,现在左臂酸麻得厉害。 在高压锅里煲了一天的粥,软烂得像勾芡过的浓汤,配上一小碟咸菜,倒是很适合刚打完针没有什么食欲的胃口。 忘了启动的滚筒洗衣机才开始工作,衣服无助地翻着,提示还有二十五分钟。 红豆包在微波炉里重新开始散发香甜的热气,林暮闻起来却只觉得头晕并且犯恶心,只好重新用塑料袋装好扔进冰箱。再躺在床上等衣服洗好,没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好像做起了梦。 十一点楼上的夫妇准时准点开始争吵,陶瓷碗又砸在地上,震得天花板上的风扇左右摇摆。终于有邻居忍不住开窗怒骂,争吵声渐息。 林暮只挣扎着起身关了客厅的灯,到底忘了洗衣机里搅成乱麻的衣服。 入夜,生锈的窗户照例被风刮得乱叫,不知谁家枯死的盆栽狠命地撞向铁制的防盗网,配上规律作响的空调室外机,构成每日必达的三重奏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