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忍冬花》 第1章 忍冬 忍冬没有名字。 他爹死了娘死了,被那条野狗虎视眈眈盯着的时候也快死了。 雪不要命地下,茅草房子摇摇欲坠。破烂的尿素袋子就是忍冬的衣裳,他趴在地上,也不知道会被冻死还是饿死。 村里臭名昭著的大黑狗闪着獠牙,漆黑的眼珠子嵌在打绺的毛发里,等着十米开外的小人肉。 砰! 野狗撞翻花盆,冲那块肉狂吠,打算美美饱餐一顿。 这鹅毛大雪重重地压在忍冬眼皮上,他的腿早已没了知觉,被冻的还是被被咬的?他也不知道。 就这样吧,下辈子再好好活一场。 “去!去!去!” 耳边隐约传来人类的声音,喘息声里夹杂着愤怒与恐惧,接着他感到自己离开地面。 阎王爷真派人来接自己了? 火燎烧着空气,灰尘和星子摩擦出“滋滋”响声 。耳畔依稀传来人言低语,厚重的口音夹杂叹息,忍冬在炽热中醒来。 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在自己身旁席地而坐,周围是土房子,比自己家里坚固不少。那条大黑狗老老实实在门外狂吠,叫嚣到嘴边的粮食被人带跑了。 他起身,把胳膊缩进尿素袋子里。 “醒了孩子?你是村尾那家的吧?” 村尾? 忍冬也不清楚,他被塞进袋子摸爬滚打到了这地方时只能看见地面上的蚂蚁。 其中一位起身,迈着蹒跚的步伐给他打来一碗米汤,都不用仔细看,上面还飘着层灰。 忍冬接过,看了半晌,又放下。把身下的麻布垫子裹在身上,系个结,出去了。 他抄起立在窗户下的铁锹,大的比他高整个身子,他没拿动。把啤酒瓶子往地上攒劲一磕,顿时四分五裂,把最长最完整的那块碎片捡起。 黑狗趴窝里睡觉,忍冬眼底猩红可怖,朝那狗脖子上就是一扎。 一下、两下、三下…… 眼前的尸体不再扭动,殷红发黑的血从干草底下流出,雪还在呼啸地往地上撒,料想拼尽全力把那摊血肉模糊盖住,生命的流逝却赢了自然的掩盖。 等忍冬回过神时,躺在脚底的猎食者已经不再动弹,他把麻布脱下,寒冷不过是从透心的凉变成钻骨的痛。费力裹住杂乱毛发混合着的躯体,他硬是拽着狗腿子把他扯到院子外。 一条臭水沟,他把它推下去。 老人倚在门前,青光眼老花眼等杂七杂八的病症让他们对活了几十年的世界失去兴趣。今天一个臭毛丫头手掌流着血把自家疯狗杀了,嘿,有意思。 那毛丫头也不傻,把裹在狗身上的部扯下来,又披回自己身上。 老人进屋打热水,等着给孩子洗个澡。 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其中一位腿脚略好些的出门一看,人没了。 早没了。 忍冬把手心的血挤干净,随便扯了条绳子系上,小小的脑袋瓜子愣是靠着挣扎前端模糊印象找到了回住处的路。 那黑狗的血铺了一路,谁能想到凶手是这个话都讲不利索的小屁孩。 胳膊和腿被冻得发青发紫,大雪天哪家神经病还开着门?收成不好一年到头来光景也不好,反正是对不起那两位好心救助自己的老人了,忍冬咬着牙顶着头皮憋着劲儿的走。 奶奶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忍冬扯平棉絮和床单子,哪来的什么虫又给钻个洞,烦人,他用针线用不明白,只会拿削的尖尖的小棍把两块布刺一块儿,再拿线头打个小结。 这个叫“家”的地方仍然是破败不堪,志愿者们只在每年天气好时来上一两趟,送点儿米面油啥的,再拎他拍拍照片算是齐活。靠不住,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门边上那个角落堆满了塑料盆,全是奶奶捡的,你说要是干净结实的捡捡就算了,那边边角角烂个洞的你捡他干啥用? 今天还不一样,忍冬瞄到有两个盆子中间还塞件棉袄。兴许谁家小孩早夭或大了穿不了,反正被他们爷孙俩捡到就归他们了。 忍冬搓搓手,把袄子拿过来往自己身上套,抻抻胳膊抻抻腿,小了点儿。没事,他一天吃不了两顿饭,把肚子里那点米汤消化掉就能穿。 哦,他没喝那碗米汤。 他在这个四方大点儿的屋头里转悠转悠,有了新衣服,还下着雪,这不是过年是什么?乌漆嘛黑的大箱子旁还有些菜根和叶子,再和点热水和盐巴,看看谁家吃馒头去要两个,他不吃白面揉的,杂面就行。 熬啊熬,太阳从顶尖到剩半个脑袋,在到躲对面院子下面,可以拾柴火做饭了。他人小,心比天高,一次抱十几根粗木在怀里,搂不动啊,只能换成细胳膊细腿的。忍冬打量着那些不高大威猛的柴火,嘿,跟他人似的。 火旺起来,把那小窟窿燃得金光闪闪,忍冬伸手去烤烤火,还顺带塞了两块芋头,什么好日子啊今天,加餐加大了。 灶台外的门关不紧,他以前就在想,是不是屋子长大了,门却还没长大,要不怎么会闭不严呢。忍冬起身去找村里别的小孩送他的半截尺子量量门缝的长度,尺子太短了,量不到。 水烧开,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忍冬用水瓢舀起一小盆,再把水瓶抱来装满热水。 先给奶奶擦身子,正好水没那么烫,他再加点菜进去。 床上的老人半眯眼,短而稀疏的睫毛眨巴眨巴,想摸摸好孙子的头,没力气。忍冬贴去,拿起奶奶的手放自己头上蹭蹭,看紧巴巴的皱纹:-D开了,他拧毛巾给奶奶擦身子。 下垂松弛的肌肤没有任何弹性,岁月给这位老人刻印的纹路崎岖蜿蜒。瘦骨嶙峋也用不了多少水,忍冬看着剩的小半盆水,不想浪费,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先留着吧,总能有用到的时候。 奶奶露出笑容,忍冬去桌子上掰菜择菜,按分量弄出个二人食来,他又跑去把芋头拿出来。幸好今天雪大,够冷,这火才能灭这么快。 哎?那等热的时候再拿给奶奶洗完身子的水去浇火不就很好! 不行,他注意过,每次烧完都还能有些小半截可以下次再用。 但是这个问题不会困扰他太久,因为奶奶没过完这个冬天就死了。 他爬上木板床,把凌乱破旧的衣服被子垫到奶奶身下,把她上半身扶正,又给她下巴那垫上布,永勺子把菜叶和芋头捣的碎碎的去喂她。 酒足饭饱,他收拾奶奶没吃完的半碗汤汤水水,要是街上的流浪狗没被收养,他就会给那条狗吃。那是个好狗,不管忍冬看起来多诱人都没想过吃他,所以忍冬也对它好。 那自己原本那份就可以留明天早上吃,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奶奶那碗吃掉了。 夜里,狂风肆虐,报纸糊住的窗户哪能挡得住这么大威力。忍冬最讨厌的就是夜里,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些莫名其妙的窸窸窣窣声让他害怕,奶奶也保护不了自己,他只能翻身朝奶奶那面睡,因为背靠着墙吓人的东西挤不进来。 他好小,忍冬今年几岁他也不清楚,奶奶早就到了糊涂的年纪,只有偶尔听到有人议论起他们一家,才能判断出自己大概是五六岁。 所有人的五六岁是不是都这么过来的,为什么自己比那些高个子的人矮那么多?他只能抬头去看他们,没有人抱他,肯定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大了,所以大人们才不抱他。 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忍冬终于睡着了,可是也没过多长时间,恼人的公鸡又在扯着嗓子叫。 雪后的宁静让他从那溜门缝里窥探到院子里的洁白。好漂亮,他能看见的一切都是白的,连那辆有股锈味,要用两只脚才能动起来的铁架子也是白的。 他长长地朝天空哈出一口气,白乎乎飞向了他够不到的地方。 去外面溜达一圈寻寻宝,大人带着自家娃娃出来玩雪,他也被扔了不少好东西。 得亏他拿个小盆出来,要不这老些糖果零食他都没法装回家。 早市摆过摊还留下不少好菜,肉类的他做不好,只能看出熟没熟,但是绿色的他可以有信心做得美味。 满载而归,他疯跑着回了家,额头上隐隐发了汗,他抹一把只觉得高兴,身上的衣服也不是能擦干水的料子。 那扇门依旧闭不紧,奶奶还在床上睡着。 忍冬站上板凳拉开尘封已久的柜门,把不常见的食物都塞进去,再用布条把柜门来回绕圈拉紧。空荡荡的柜子再次变得满满当当,真像魔法,他就是用魔法的人。 想起路上看到有男人在扫门前的雪,明明雪那么好看,为什么还要扫?那既然别人扫了,他也要扫,没工具,他就拿簸箕把雪铲出去。 要是能一直留着就好了,到夏天也不冷,还能有雪看。 心里美滋滋的,他看手冻成了红猪蹄子,乐呵呵跑去屋里告诉奶奶,谁今天有红色的肉吃了。 然后,他大脑一片空白,莫名感到心慌。 像是有什么阻力拉住他,忍冬不管屋檐的雪水掉进头发在顺着脸流下,喘着气盯着那扇门。 他进屋,向奶奶走去。 他确定,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已经没了生气。 奶奶不在了。 第2章 下家 雪停了。 热水烧开,这个家只剩他一个活着的东西。 忍冬把生满冻疮的手指再往奶奶鼻下探探,没错。 再次重复往日的动作,脱鞋、上床、翻床单,再跨到另一边。 把奶奶洗好包好,干干净净睡在床单里,粗糙的补丁已经被忍冬取下来。 “大娘,我奶奶死了。” 昨天他还从别人家里一声不吭地离开,今天又回头向人家求助。 没办法,他这个年纪。 两位老人对视,又摇起头:“你想怎么办?送卫生站看看呢?” 忍冬垂下眼眸,攥着衣角的手卸下力来:“算了。” 那天下午,奶奶就让村里最便宜的下葬人找个地儿埋了。忍冬就看着大人们把奶奶放进比他长好几个身子的木箱里,再埋进无名无姓的泥土下。 没人会想起奶奶,可能十年过后,连忍冬也不会记得。 他转身离开,那个家里没什么好留念的了,他要活下去。 “跟我们走吧?” 半拉小孩吭着头走路上沉思太过惹人打趣,有个年轻女孩,个子高高,圆眼生的水汪汪。 她身后稍长些的女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让女孩对忍冬问出来这句话。 “嗯?” 女孩歪头,又问。 忍冬没说话,往她身边靠近些。 那晚,忍冬睡了目前人生中最安稳,最温暖的一个觉。 女孩家在垃圾站。 臭气熏天不是假的,要捂住鼻子走过长长一段路才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忍冬没捂鼻子,他憋气厉害,硬是憋到最后一秒。 屋里是水泥地,厕所铺的是锃亮的瓷砖,还有面巨大的镜子。那是忍冬第一次看到自己,没反应过来还被吓了一跳。 他看着镜子里的人,皮肤黝黑,眼睛也大,头发长的打绺,小嘴红红但是在那张脸上有点儿可笑。 那女孩简单带他看过环境,带他来到客厅,给他找吃的。 什么牛肉干猪肉脯,怎么全是肉还嚼不动。他咬得乱七八糟还流口水,女孩给他那杯热牛奶,他喝下。 “几岁啦乖乖?” 忍冬没停嘴,伸五个手指,再加一个。 “看看这手冻的哟……”女孩拉过忍冬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搓搓。 从此他就在村里这个名为“向阳垃圾站”的地方住下了。 下午,他坐在属于自己房间里的小凳子上认真阅读一个字不认识的绘本,那是那女孩给他的,所以他就在那捧着书坐到了晚上。 门外传来争吵的声音。 “你非带她回来干嘛?家里刚死了个人你就把这孩子搞回家?晦不晦气啊你说?” “妈,那你就让她一个小女孩在那地方自生自灭?就当我在积德了行不?” “你就是生不了孩子才想去捡个小孩儿吧?那村里又不是没人生女孩不要,你就选她?爹娘都不知道是死是活的……” “你别管了,我有办法养她。反正我就是看不下去那么小的孩子孤苦伶仃。” …… 绘本湿了,装潢精致的房间好像也会下雨,忍冬看不清书上的图画和字,只用手擦去书上的水,还把纸给戳破了。屁股坐的有点疼,但他起不来。 门被推开,那女孩叫他去吃饭。 “眼睛怎么红啦?” “困了打哈欠流眼泪。” “行,今晚我给你收拾床,你早点睡。” “谢谢姐姐。” “别叫我……” 女孩话到嘴边又咽下,冲忍冬点点头。 白米饭也漂亮,屋子亮堂堂,照得米饭晶莹剔透。他把米饭全扒完,菜没吃几口。 “我叫丁娜,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叫我忍冬吧。我奶奶都这么叫我。” “这名字寓意好,忍冬忍冬,忍过冬天就是春天。” …… 丁娜从衣柜里翻出两套睡衣,粉白碎花缀着蕾丝边,绸缎蝴蝶结垂到胸口。另一身蓝白条纹上衣短裙印着小熊兔子。问忍冬等会洗完澡想穿哪件。 忍冬仔细想了想,要了那条粉睡裙。 “自己洗还是姐姐帮你?” “我自己来。” 热水源源不断从上头淋下,不用担心洗不完,但忍冬还是冲个几分钟就出来了。那裙子到他脚踝,水汽熏得他脸红润润,倒真有几分女孩子样。 丁娜给他涂宝宝霜,她手白嫩如葱,点起乳霜绕着忍冬皴了皮肤打圈。忍不住心疼。又给他修剪指甲,丁娜拉着眼前的小姑娘:“等你再大点,我给你买指甲油,我给你收拾的漂漂亮亮,咱娘俩过一辈子。” 哪来的一辈子,丁娜在春天快要来临时就被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带走了。 在丁娜家安定下来的日子虽然也是一成不变,但不用在挨饿受冻。忍冬天天端着木头板凳,再往上垫个旧毛衣缝的坐垫。丁娜教他识字读书,日积月累下来他也能估摸着读完一本儿童故事集。 大人们出去干活儿,他就自己坐在垃圾站大门前读书看报,看不懂也看,一看一天。 给他带好吃的他就接嘴里吃,没带也行,他也没有多馋。 转变发生在积雪融化开始融化的那天。 外地车豪横地挡在大院门口,下来三五个男女牛哼哼地冲进来要找人。 低头眯眼瞅到个小孩儿把书放在膝盖上看得认真,气不打一处来地踹翻桌子旁的垃圾桶,给忍冬吓了一抖。 他抬头看看为首的男人,大肚腩似乎想要冲破羽绒服的阻拦。忍冬起身,坐到待客室的沙发上。 按照桌布底下留的号码拨通,那是丁娜给他留的号码,让他有事儿了就随时打给她。 简单说完情况,没多久门外就传来噼里啪啦一大堆吵架声。真的很吵,要不是这个房间开空调了,他也想去凑个热闹。 直到丁娜“啊”得叫出声,拿嗓子响彻云霄,忍冬跳起来甩着个花瓶罐子就推门而出。 朝着那男人的脑壳上就砸,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孩儿震惊到说不出话。忍冬也不吭声,砸完脑袋砸身子,那胖猪早把外套扔到一边。兴许是火气太大。 丁娜她妈趁机把丁娜拉到远离战场的一处,独留忍冬这个小战士面对外来人员。 忍冬只会用蛮力,但这蛮力也不容小觑,他没命的揍眼前这个人。因为他看到就是这男的拽丁娜头发还扯她衣服。 他不允许有人这么对丁娜。 另外几个人反应过来连忙去拉骑在男人脸上的男……女孩? 丁娜穿上外套把忍冬抱下来,安抚他不要怕不要怕。眼前这个揍红眼的小女孩血性不比男人差。 结局是丁娜被男人一家带走,忍冬独自留在垃圾站,孤零零地再次抱着书读,他恍神间好像刚刚是在做梦。 骑电瓶车回来的只有丁娜妈妈,车前挂个红色塑料袋,里面硬邦邦装着什么。没人了,就她一个。 丁娜妈妈没给他好脸色,让他收拾东西找下家。忍冬终于跟这个妇女开启了第一句对话:“姐姐呢?” “姐姐?谁是你姐,她上城里享福去了,给你三天时间看看哪户人家要你,我可没精力照看你。” 唉…… 当天晚上忍冬就打包了些衣服肉菜回到和奶奶住的地方去了。丁娜不在,他心安理得的搜刮不少那妇女家里的鸡鱼肉蛋。每次丁娜做饭他就在旁边看,丁娜让他去看动画片也不看。 忍冬就知道能派上用场。 那女人要是发现忍冬拿她不少好家伙估计能气得把屋顶掀了。 家里勉强可以被叫做家具的大物件这几个月来只是落了些灰,忍冬也懒得擦。 没别的事儿干,他躺床上睡觉。 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又回到睡不成整觉的那些年,适应起来也没他想象中的难。 游街走巷弄明白了,许家男人把媳妇儿娶回来,还怀着孕,这吵吵闹闹的是讨喜头去了。大孩小孩儿去摸摸孕妇肚子,大家早都为村里又迎来新生命感到高兴。 就他们家了。 忍冬实地考察完,把下个目标定在了许家。 头天刚亮,他就洗干净脸梳好头去面试,在院里用扫把打扫打扫干净,杂物堆的整整齐齐。 村里那群“神婆”们摸过肚子是男孩,那忍冬只要藏好,他就是个女孩,那一男一女凑一对“好”,谁还不乐意? 小夫妻也是从城里回来,思想水平高,不信忍冬身上带什么不好的气氛,多个人多双筷子,给小孩儿吃口饭谁还做不到。既然儿子儿媳没意见,那老的也不说话了,忍冬天天跟那孕妈妈睡一床,他紧缩着靠墙的位置,一点碰不着人家。 春天来临时,这孩子出生了。 第一声啼哭嘹亮刺耳,镇上的妇产科给这位比预产期早些日子蹦出来的婴儿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忍冬也走了一宿路,想去看看。半路被好心大爷拾取,扔三蹦子上载到医院去了。 “冬冬?你也来看小宝宝吗?” 女人看见忍冬的来到很是意外,招呼他过来。 那孩子小小的,皮肤白嫩,跟村里人描述的小孩儿出生不一样,一点也不皱巴巴。 也是那次在病房,他才看清楚女人的名字叫凌小蝶。忍冬想起丁娜给他看过蝴蝶的图片,很好看。凌小蝶也很漂亮。 “宝宝叫许可渭,三点水加个身体的那个胃。” 凌小蝶在忍冬胳膊上写下“渭”字。 许爸爸打好饭菜回来,拉开桌子让忍冬也一起吃。路上也没尿尿,忍冬实在憋得不行,让许爸爸带他去厕所。 看到厕所的标识,忍冬让许爸爸停下,自己过去。 可就在他径直朝男厕所走去时,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和对方在坑里遇到。 错愕。 许爸爸看到忍冬是站着尿尿的,眼神里充满震惊。 忍冬也是,不过相对而言要冷静些。他开始思考下家。 可是病房里的人却没有提到这个话题,凌小蝶得知他是男生,也不生气,忍冬站在门外,听到凌小蝶说这孩子这么做肯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第3章 那里已经没人了 忍冬花耐寒,忍冬到底还是见到了春天百花盛开的日子。 许家添了男丁,老一辈别提多高兴,只是忍冬也是个男孩,要是女的,倒可以少出一份力,这要是养两个男孩哪个家庭能负担的起。 于是有些坏心眼的大人就在商量怎么把这小孩儿赶走。 凌小蝶不乐意,孩子生的可爱喜人,平常不吵不闹的老老实实,凭什么让他离开这儿?都是自己孩子,都一样。 于是她让忍冬留下,条件是帮自己照顾许可渭,当个小保姆。 男孩大了得单独睡间屋,凌小蝶指使忍冬从自己房里包枕头床褥去,挑个没人的屋住。忍冬选了厕所旁的那间,尽管相比有些人家的旱厕要干净卫生,但本质上还是有些难闻,老年人不讲究,小辈也没办法。 冷白的吊灯悬挂在屋顶,忍冬把桌子椅子抹的一尘不染,还只用了一盆半水。他稍坐会儿就去凌小蝶那屋去了,他肩扛着照顾小宝宝的职责,可不能忘。 敲门,门就被他叩开了,凌小蝶在给小孩儿喂奶,粉粉嫩嫩的小宝宝嘴如樱桃,闭着眼大快朵颐。吃饱后心情好,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忍冬,一双小手扑棱棱想去抓他。 忍冬看看凌小蝶,凌小蝶下巴一抬,忍冬就伸出一个手指送到小宝宝手里。 这小孩儿劲真大,握得他抽不出,忍冬平着的嘴角微微勾起,眉头微皱。小宝宝看他这样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这是你小忍哥哥,喊哥哥好~” 忍冬亮着眼,真以为牙都没长齐的小婴儿能开口说话,他等着,只等来面前这小白面人眼睛笑得眯成月牙。 很可爱,忍冬心里乐开花,脸上却没一丝波澜。 凌小蝶从保温箱里拿出来炖了一晚上的骨头汤,软肉酥烂,她挑块儿个大的拿给忍冬。 忍冬右手牢牢拿过,左手在下面承着怕掉。现在刚好不烫嘴也不凉,三两下这大骨头就被吸得骨髓也不剩。 暖气开得足,大人小孩坐在床上逗弄小小孩,凌小蝶想去趟卫生间,让忍冬往里坐点看着宝宝。 大眼瞪小眼,忍冬手忙脚乱地把被子围在宝宝身边怕他乱扑腾,那小孩趁机揪了把忍冬的头发。 忍冬头次吃痛,却无可奈何。 “嘶……”他终于还是叫出声来。 小宝宝见他这样更兴奋了,准备带着忍冬的头发跳舞。 凌小蝶回来时就见到这样一幕,她赶紧把两人分开,拍拍裹着包被的孩子教育他不懂事儿。忍冬抿着嘴没说话,摸摸脑袋上的毛少了没。 见过几次换尿布的场景,忍冬就想担负起这项任务。凌小蝶再三推辞说不用他来,他就背着手低着头站旁边。 拗不过,凌小蝶最终还是在忍冬跃跃欲试的感觉下让他上了手。 还别说,这穿的真不赖。凌小蝶记录下忍冬第一次给许可渭换尿布,还打趣说他什么都好,就表情太过严肃。 日子慢慢好起来,许可渭小嘴叭叭的老想说话,几颗米粒牙又办不到。每次都吐人家一脸口水,还以为自己多大能耐。许爸爸这次返乡是上面要求的,让他回村里改善改善环境,正好老婆怀孕,自己妈妈也能照顾。 距离他们回城里还有几个月,许家和丁家不顺路,忍冬想去看看来着又怕耽误人家时间。丁娜不在也没人想见他,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每天最远的路线就是菜市场,买个油盐酱醋,余下的钱还能给自己加餐,偶尔加个馒头或鸡蛋饼。 男孩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忍冬在夜里抽痛,咬牙捂眼不让眼泪流下来,几次以为是自己得了什么病。要说老天让他被那条野狗咬死,他到死而无憾,因为也没啥好留念的。 但现在他尝到了甜头,一日三餐吃得饱饱。忍冬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他还想再活几年,至少让许可渭直到他是谁就行。 头天一早,凌小蝶面对忍冬变成青蛙的事实不可置信,什么天大的事能让孩子哭成这样? 忍冬自以为把眼睁得大大的别人就看不出来,殊不知那双青蛙眼早被大人们看在心里,除了凌小蝶也没人问。 许可渭是第二个有反应的,他把忍冬揪到眼前,再用小手指戳戳他的眼皮。 凌小蝶问了一天,才知道原因,她告诉忍冬这是好事儿,你要长个子了。又从给他买来箱纯牛奶,让他早晚各一杯,热热再喝。 忍冬听话,无论那天多忙,都不忘记喝牛奶,他在墙上用铅笔轻轻画下自己的身高到哪儿了,想起来就记一笔,想不起来拉倒。 许可渭会说话了,但是忍冬是第一个听见的人。 那天灰蒙蒙的想下雨,大人去收麦子玉米,留忍冬在家看许可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许家获得的认可越来越多,没人再斜着眼看他,也没人绕他走路。 一是凌小蝶不许,二是他真的有用。 有用就能吃到饭,这是他学会的道理。 把奶热好,滴在手背试试温度,忍冬抱起许可渭在怀里喂他,奶瓶上的奶嘴被许可渭吸得起劲,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忍冬还是会被这孩子喝奶的样子震惊,怎么那么能吃。 喝完要拍奶嗝,之前都是凌小蝶来做。忍冬这下是真担心自己做不好。 他调整姿势抱起小孩,边慢慢走着边拍他后背,没听到反应真让人担心,他扭着脖子看看啥情况。 在嗦手指呢,忍冬把湿漉漉的手拿出来,继续拍着。 “嗝。” 这才放下心来,忍冬回到床上,把许可渭放自己腿上。 许可渭看看他,他看看许可渭。 嘴巴努努想说什么来着,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忍冬知道是大人们忙完回来了。就在凌小蝶推开门那一刻,外面第一滴下了起来,腿上的人也说出了人生中第一个字。 “冬……冬!” “他说话了!” 忍冬鼻头酸酸的,他确信自己听到许可渭说的字是“冬”。凌小蝶头回看到忍冬情绪波动这么大,摘下手套从他怀里把许可渭抱起来。 “说话了小少爷!喊的是哥哥不是?真厉害!”她亲亲许可渭的脸,又让忍冬也亲亲。 忍冬那好意思,他戳戳小孩儿肉肉的脸颊。 “来嘛来嘛。” 忍冬咽咽口水,闭眼在许可渭脸上用嘴碰了碰,充其量不亚于握手。 在忍冬靠近许可渭时,他身上的奶香味和宝宝味一下被他吸个完全。真香,像馒头,像面包。 那天开始忍冬就更喜欢这个小孩儿了。 从他说话到走路,都离不开忍冬的身影。他变得比凌小蝶对许可渭还用心,恨不得让凌小蝶也歇着,他干脆亲自照顾这娘俩。 许可渭会下地走路起就没正儿八经走过,从东边跑到西边,凌小蝶给他喂个饭满村的人都能看见。 忍冬揽下这活儿,他体力好,能在饭还是热的阶段就给塞到许可渭肚子里。 这小孩儿话也多,整天叽叽喳喳说些奇思妙想,不理他还不行,他得拽人家衣服让对方好好听着。 没回应也不行,只要你不回他的话,他就两只小手强硬得按着你脸把你头转向他。 凌小蝶被他整得一个头两个大,开玩笑说不如忍冬好带,干脆认忍冬当儿子。 说着开心,但也说完就忘。 许爸爸给村里调理的井井有条,阳光明媚的一天,他们一家四口去欣赏许爸爸的杰作。 臭水沟没了垃圾堆也没了,种的树开始发苗抽芽。忍冬跟他们走,心里也有想去的地方。 凌小蝶自然明白忍冬还有放不下的思念,她提议去垃圾站看看。 “垃圾站?那里被迁走了。” 行吧,那他不去了。 许可渭跑得快,忍冬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还得提防不让他跌倒。 口袋里满满塞着石头树叶,说要回去送给大家。忍冬心疼料子那么软的衣服被石头弄得脏兮兮,想把里面的杂物放自己身上。许可渭不干,又怕忍冬伤心,慢下脚步来低头在路边找什么。 蹲下又起身,最后许可渭把一枚类似爱心形状的石头往自己身上擦擦,忍冬刚想制止,许可渭就往他面前一伸。 “给你的。” “给我的?” “就这个最好看,你看它的样子是爱心,比我捡的别的要好。” “这么好你送给我?” “就是你的,你拿着,我等会再给你拿漂亮的叶子,绿色的最好看,就是它们看着要……要滑,我也送你。” “谢谢你。” “不用谢,我喜欢你,我能每天看到你、你天天和我玩,吃饭也能吃好多,你以后要一直陪我,我们是好朋友。” 又是一辈子的事,明明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分开了。 原路返回时,忍冬把手放进口袋不停摩挲着那块心形的石头,表面粗糙,颗粒坚硬。甚至还有点儿凉,但忍冬愣是想要给它捂热,最好能在冬天也能发热。 离别的日子总是要来,许可渭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许家人要回城里去。 早上,忍冬睁眼,烧好热水灌满四个水瓶,再去把许可渭的贴身衣服给洗出来晾着。 忍冬正好把米粥熬出来,凌小蝶摊好鸡蛋饼炒两个菜,喊人吃饭。许可渭在看电视,他招呼忍冬坐他旁边看,忍冬看了会儿给他倒杯热水晾着喝。 吃完饭,忍冬去买日用品,凌小蝶在打包行李。 中午,许爸爸吃完席带回来不少好菜,凌小蝶再随便弄点,吃完后回房间午睡。 凌小蝶让忍冬带许可渭玩,最好把他精力玩完,这样上车就睡觉,天黑到家也不难受。 也不用忍冬特意去消耗许可渭的能量,他们总有那么多话要说,一个喋喋不休一个有问有答。 休息完,许爸爸把车开去洗干净加上油来接他们,许可渭讨厌坐车,凌小蝶跟扯年猪那样才把他拖上车。 跟所有人说完再见,忍冬站在人群外看着车子慢慢开远,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停车停车,忍冬跑过来了。” “忍冬哥哥没来吗?他怎么不跟我们一起?” 没人理他。 忍冬小喘着气,许可渭扒在车窗上问他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这次忍冬也没回他。 “我、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忍冬呀,我最好的朋友!” 听到这话,忍冬才放下心来,他又跟凌小蝶鞠躬道谢,这段时间住他们家添麻烦了。凌小蝶眼睛又要红红。许爸爸开车扬长而去。 他们真走了。 车尾气也没了。 这下忍冬又该去哪儿? 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凌小蝶说是让他继续在许家住着,他也知道不能再去打扰。 转念之间,他莫名朝着向阳垃圾站原来的位置走去。 那里已经没人了。 独留一间空屋子在,里面有张床垫,忍冬打量环境还行,从许家把自己能用到的物件带过来,在那住下了。 虽然那里已经没人了。 住的问题解决,接下来他该怎么吃呢?凌小蝶天天追着他喂饭,这下人家走了,谁还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