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炉点雪》 1、第一章 磨剪子嘞戗菜刀 第一章磨剪子嘞戗菜刀 盐江城这破地方有句老话——金水,银米,沙子盐。 金银般值钱的水米,贱如砂砾的盐砖,勉强让这座茫茫沙海里的孤城撑起一口生机。 “常年人口不过万,指着盐湖换干饭,城主家里酒肉臭,门外刁民捡破烂。” 城里的熊孩子们经常如此唱道。 盐江城的老百姓心里有怨气,但没办法,因为城主王家有门路,能跨越茫茫沙海运米进来,全城上下几千张嘴为了这点儿米,都得给王家打工,所以人人都叫城主“盐王爷”。 最近,作威作福的盐王爷有点苦恼。 他接到飞雁传书,中原朝廷要来查他。 过去十几年间,和他蛇鼠一窝的运粮官被朝廷办了,而新御史查出账目不对,正亲自带着过年的粮食来盐江城,准备无偿赈济给城里的百姓。 “这哪儿能行,要是让城里这些刁民,知道这十几年以来,朝廷给的粮食都是不要钱的,那我这城主还做不做了?” 靠倒卖赈灾粮发家致富的盐王爷眼看着财路要断,愁得好几宿睡不着,被扰了养胎觉的二夫人不堪其扰,给他支了个歪招。 “外面的人来咱们这大漠里,往往是十去九不归。大不了咱们点几个杀手,假装迎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们埋在黄沙里……” 盐王爷茅塞顿开,抱着二夫人猛嘬两口后,披衣出门,召来昏昏欲睡的管家。 盐王爷:“这是一千两金子,你给我雇点高手来,把朝廷的人给……” 他一抹脖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管家被闪亮亮的金子晃得一阵清醒,点头应下,找到城主府里的秦教头。 管家:“你是中原逃到这儿的亡命徒,知不知道五百两金子能雇到什么样的杀手。” 秦教头:“‘王麻子’猛,‘韩老魔’快,都是硬茬子的狠人。” 管家:“有没有又猛又快的?能单枪匹马对付几百个官军的那种?” 秦教头:“呃,那就只有朝廷通缉的天字第一号杀手‘百里悲声’了,不过要是雇他的话,五百两金子……恐怕连面儿都见不上。” 管家:“反正就这五百两,你得找个靠谱的杀手把老爷的差事办好了。” 秦教头:“那我想想办法。” 三天后,护院跟府里的厨子聊天。 护院:“老爷要杀一队朝廷钦差,出价一百两金子买凶,你有没有路子?” 厨子:“呃,我想想办法。” 又三天后,厨子找送肉的屠户聊天。 厨子:“老爷要杀几个外乡人,出价百两银子,有没有相熟的快刀手?” 屠户:“我想想办法。” 又又三天后,屠户找城里的街溜子聊天。 屠户:“盐王爷要杀个外地人,出价五十两银子,找个会用刀的。” 街溜子:“我想想办法。” 过了一个月后,街溜子在酒馆里把五十两银子花了一多半出去后,才突然想起这差事,找到酒馆的老康头,一把将盐王爷家的“委任状”拍在酒馆的陈年案台上。 街溜子:“帮帮我老康头!再找不到杀手,盐王爷会把我卤了的!” 老康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常年耷拉着的眼皮子掀了掀,目光像是长了指头似的,指了指酒肆门口坐在条凳上、正吭哧吭哧磨菜刀的少女。 老康头嗤笑:“你看能不能凑合用。” 街溜子精神一振,走出门去,一掀门帘,此时夕照斜斜落下,柔金色的光落在酒肆边的磨刀摊上,勾勒出一个软蓬蓬的脑袋。 和盐江城里大多数枯黄干瘦的居民相较,磨菜刀的少女显得格格不入。 她正是刚长开的年纪,舒展的眉梢上依稀还有些稚色,一道微红的晒痕胭脂似的扫过瓷白面颊,让人一见便想起一些满月生晕、花树堆雪之类的词句。 可少女的手艺却和她灼然盛放的样貌相去甚远,一把雪亮的菜刀将夕照的光折进酒肆内,起起伏伏的磨刀声中,酒肆里小酌的人们循着哼唱声望去,只瞧见两条乌黑卷曲的长辫子在她肩侧摆来摆去,发辫里缀着些亮闪闪的东西,却并不是首饰,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五金工具。 “原来这东城街头……还有没被少城主搜刮进府的美人儿啊。”街溜子收起惊艳的目光,摸着下巴喃喃道。 老康头收起算盘,嗤笑一声: “这丫头是镇痴寮的。” 听到“镇痴寮”三个字,街溜子神色一阵清醒,脸上的古怪和忌惮之色来回交错。 镇痴寮,就是盐江城西边的疯人院。 街溜子以前也在西城区混,经过老康头这么一提,瞬间就回忆起了这少女的出身。 她是镇痴寮巫医的养女,满十四了之后,她那狠心的养母就让她每个月交房租,否则就把她撵出去。 想来,是因为西城区的穷鬼太多,这可怜的姑娘才不得不跑到东城区找活干的。 街溜子唏嘘了一下,便看见老康头走到门口。 “酥饼,刀磨好了吗?” “磨好啦!您拿去抹道油,能用上两年呢!” 一声清脆的应答声后,名叫“酥饼”的少女抬起头,晶莹的汗水镶在她眉睫上,眨动间,碎金似的光便在眉眼间闪烁不定。 老康头抛给少女一小串铜板,接下她手里的刀,拿指头抹了一下刀锋,点点头。 “不错,你这刀磨得越来越好了,你家长辈教得好啊。” 酥饼把手里的铜板数了两遍,挠挠头:“康爷爷,你是不是多给我钱了,我只要十八个铜钱,你给了我……二十五个?” 老康头眨眨眼:“没错儿啊,肯定是你数错了,回去慢慢数。” 酥饼“哦”了一声,收了工具开始往回走。 “老康头,我先走了哈,酒钱我赊着!”街溜子一抹嘴上的酒渍,顾不上带倒了凳子,慌忙追出去。 老康头扶起凳子,探头看街溜子意图不轨地跟在了酥饼身后,摇了摇头,放下打烊的门板。 “这大漠凶地盐江城,手上没两把式,谁敢出来讨生活……真是找死。” …… 时值逢魔,盐江城的穷人巷里,人烟稀疏。 酥饼边走路边数钱,口里念念有词。 夕照落在她秀美的面颊上,吸引了路过的小孩的目光,咬着手指呆呆地看着她,没一会儿,就被自家母亲提着耳朵拎了回去。 “想死吗,当心被那傻子把胳膊掰断了!” 莫说是路过的母子,在西城区,连小巷里徘徊的匪类,见了酥饼路过,都收起了目光。 只有几年没回来过的街溜子脚步轻快地追上来。 在一个街角,他抢先绕到酥饼前面,手撑着墙,潇洒地捋了一把自己油腻腻的头发。 酥饼还在数手里的铜板。 “十一……十二……十三……” “酥饼!” “十三……十四……” “酥饼,哎呀有两年不见了,还记得我吗?我黑六啊,说起来我还是被你娘接生的呢。” “十五……十五后面……” “你娘还在逼你攒钱吗?天天做苦工,够不够付租子啊,我这儿有笔好赚的大生意。” 说着,他手欠地一把抓住酥饼乌黑厚重的大辫子,却被她辫子里的锥子和小剪刀扎了手,抽着气放开。 但也就是他这手欠的功夫,酥饼手里的铜钱掉了一地,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黑六笑嘻嘻地拿出印泥和盐王爷的委任状。 “你只靠天天磨刀,这嫁妆要攒到什么时候,吶,现在只需要你按个手印,马上就能发大财了!” 他急切地拉着酥饼的手,正要去按手印,突然,酥饼反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按在了墙上。 黑六双脚离地,震惊地看着眼前纤细的少女,终于明白了她这么漂亮,怎么没被城主府看中。 “你……” “你再打扰我数数,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她五指微微合拢,语调平静,像是在对一件死物说话。 “你……”黑六憋得脸色通红,不停捶打着酥饼的手臂,但无济于事。“你这疯子!” “嘘……”酥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我娘说要我跟高秀才拜堂之前,不能让他知道我是疯子,知道了要灭口的。” 黑六终于露出恐惧的神色,呜咽着哭起来。 “酥饼姐姐,我有眼不识泰山,你、你饶了我吧。” 酥饼遂放开了他,在地上捡起刚才散落的铜钱。 黑六得了自由,抬脚就想走,跑出两步,又揉着脖子回头看箱子里捡钱的酥饼。 他在富庶安宁的东城区混得久了,倒是忘了,这丫头是城西镇痴寮的人。 镇痴寮收治着全城犯了疯病的人,就要比疯子更疯,更狠。 没准,她还真能完成盐王爷的交待。 “反正只是干掉一个外乡人,她肯定行。” 这么一想,他又谄媚地凑过去。 “酥饼姐姐,要不要赚这笔钱?我这儿还有五两银,只要你跟我去一趟城主府,就全给你!” 酥饼不为所动地擦着铜钱上的灰尘。 “我还没学会数银子,姆姆说今年先学会算铜板,银子的算法明年再学。” 黑六:“那可是银子!能换五百文铜钱呢!” 听到熟悉的单位,酥饼终于来了一点兴趣。 “五百文是多少个十文钱?” 黑六:“就是五十个十文钱。” 酥饼:“五十文钱?” 黑六:“不是,就是……五个十个十文钱。” 酥饼:“十五文钱?” 黑六痛苦地搓起了脸,拼着最后一丝耐心解释。 “就是你做我这一单生意,抵得上磨五十把刀,明白了吧!” 酥饼清凌凌的眼眸倏然一亮:“呀,是五十把刀的大单子呢!” 黑六也跟着夹起嗓子:“是呢!” 酥饼开心地拉起他:“那咱们走,现在就上你家,磨那五十把刀!” 黑六:“啊?” 半个时辰后,东城区一户民宅前。 秦教头刚和姘头卿卿我我完,正想溜一口烟草,就被府里的管事找上来,不由分说就是“啪”地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 “杀手呢?上个月交待你找的杀手,都月底了,朝廷的雁书都飞过来了!十天内就会到盐江城!” 秦教头被扇得在原地转了一圈儿,脑子终于从下面回到了上面。 “呃……朝廷的人来这么快?往年都是社火节过后才来的啊。” “他嬷嬷的,谁晓得今年提前了。”管事气得一把抢过秦教头手里的烟杆子。“那朝廷的书信我还能再压三天,三天内你找城里最好的杀手,把那巡粮御史给弄死!要是做不到,不等老爷杀人,爷先把你给卤得香香的!” 秦教头瞬间慌了,那管事给的赏金他早就发下去了,天知道下面的人能找到什么样的货色。 “这,您知道,城里但凡手上带人命的,都是无利不起早……” “五百两金子还不够啊!你不会……全贪了吧?” “哪儿能呢,我已经吩咐了麾下猛将,找的是全城最好的杀手。” “那杀了么?都要超时了!毛都没见到,你跟我讲个屁!” 面对管事狐疑的目光,秦教头汗流浃背,直到视野尽头,看见街溜子领着一个模样俏美至极的少女一边说话一边走来,手里还拿着城主府的委任状。 他瞬间眼睛一亮。 “黑六!盐王爷要你找的杀手呢?!” “找到啦找到啦!” 二人双双望去,只见酥饼挎着板凳,一脸乖巧地走过来。 “就她?”二人一脸狐疑。 “就她。”黑六张口就是造谣,“您别看她年轻,早就是西城的老手了,为了请她,还足足花了这个数呢。” 黑六兴冲冲上前,朝他们挤眉弄眼地伸出五根指头。 望向酥饼:“你是……” 酥饼接到黑六的眼色,如实道:“我就是城里最快的磨刀手,区区五十把刀的事,三天就能交货吗,超时赔付,童叟无欺。” 王管事伸出五根手指:“他们真给你花了这个数?” 酥饼郑重点头:“是我这辈子都没见的大单子。” “嘶……”王管事狐疑地打量她,“这城里能人辈出我是知道的,但你这么年轻……” 酥饼唯恐单主跑路,忙道:“您放心,我入行有十年了,手下走过的刀没一千也有八百,您可以四处打听看看,雇我的主家无一恶评。” 王管事万万没想到,五百两金子,秦教头居然一两都没贪,全都拿来雇杀手了。 这城里,能轻松干掉五十个持刀官兵的猛人可不多。 一瞬间,他收起了轻视的目光。 “常言道,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位……魔刀手姑娘既然敢接城主的单子,想必身怀绝技。” 听到别人夸自己手艺好,酥饼有些不好意思。 “还好吧,我家爷爷教的。手头紧的时候,一天不来上两刀,回家都不让进门。” “原来是家学渊源。”王管事和懵逼的秦教头对视一眼,一拍大腿,“敢问姑娘出身名号?” 酥饼扬起一个笑,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镇痴寮,祈寒酥。” 2、第二章 镇痴寮 第二章镇痴寮 盐江城越往西边,越是荒败颓圮。 尤其是到了这个时节,原本罕见的几缕绿意都变黄了,枯败地卷在一处大院墙上。 院子不小,足有三进,大门常年只开一半,顶上歪歪斜斜地挂着“镇痴寮”三个字。 几个小孩紧张地围在院墙下,手里拿着石子儿,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三、二、一!” 话语一落,他们仿佛扔炮仗似的将石子丢进镇痴寮内,丢出去的瞬间,小孩们一哄而散,只有落在最后的一个孩子被同伴绊倒,摔在地上,等他揉着脚站起来时,察觉镇痴寮里没有声音,也便没有如其他小孩一样离开。 对他们来说,镇痴寮是个神秘的探险境地,他们相约过,谁要是敢跨过镇痴寮的门槛,谁就能当孩子们的老大。 “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小孩好奇地凑到黑漆漆的门缝里偷看,孰料刚靠近,一只皮肤龟裂的枯瘦人手突然从门缝里伸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里面拉去。 “救命!救救我!妈啊!”小孩瞬间大哭起来,回望向同伴想要求救,但远处原本看热闹的同伴早就跑了个一干二净。 就在他绝望之际,一声琵琶铮錝,那只枯瘦的人手突然抽搐般痉挛了一下,松开小孩,慢慢从门缝里缩了回去。 嘶吼声平息了下来。 小孩软倒在地上,拼命喘了几口气,感觉到那门后没再散发出危险的感觉,便挂着满脸的泪痕、拖着发软的脚逃出巷子,出巷口时,险些撞到了回家的祈寒酥。 “当心点儿。”酥饼说道。 小孩却不领情,看见她的容貌之后,更是一声大叫:“小、小巫婆!别碰我!” 言罢,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酥饼瞥向周围,巷子外的邻居们纷纷关闭门窗,掩盖住了后面忌惮而厌恶的视线。 她已经习惯了,并没有过多在意,慢慢走回了镇痴寮。 暮色沉沉,酥饼看见门匾下已经上了灯,门坎上坐着个黑布蒙眼的老翁,怀里横抱着把伤痕累累的琵琶,枯树枝似的手指在琵琶弦上拨动,指缝里漏出难听的声音。 酥饼走到门口:“殷爷爷,今天家里有病人要埋吗?” 琵琶声一顿,老翁摇了摇头,他并不是盲人,抬头看向酥饼,干涸的嘴唇里发出几个艰难的词。 “丹若,出去接生,明天回。粥……好了,等你。” 酥饼含着歉意道:“这几天家里人手不足,明天嗯……等做完这一单,我就不出去磨刀了,留在家里帮忙。” 酥饼跟着殷爷爷走进家门,刚摆好碗筷,就看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衣、举止斯文的男人从门口走过。 他步伐匆忙,走过头了之后,余光瞥见酥饼在,又折回来。 “我找了你半下午了,你上哪儿去了?”高文跃皱着眉,扫过她肩上挂着的磨刀物件,流露出一抹嫌弃,“算了算了,我有应酬,晚上就不留下吃饭了,我这长衫破了个口子,你快点儿给我缝好。” 说着,他便将一件青色的、绣有暗纹的长衫递给酥饼,嘴里不住埋怨。 “正要穿呢,刚刚后院又跑出来个癫子,给我袖子上挠了这么大的口子。” 高文跃心有余悸地瞥了眼后院。 去往后院的是一重系着厚重铁锁的门,上面栓满了木刺,此时隐约能瞧见木刺上沾着血,依照地上的拖曳痕迹十,显然不久前刚刚有犯病的病人被拖回后院收治。 高文跃开始埋怨:“我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我在听。” 酥饼抖开来一看,果然瞧见这长衫上被抓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补衣服很慢的,你不能先穿那短衫吗?” “短衫?我可是要去城主府做闺塾……教书先生的,穿着下等人的短打像什么样子。”高文跃昂起下巴,“别以为我是那等捡回来只会卖苦力的活腊肉,我可是有功名的!等你将来嫁了我,可要记住,本朝读书人出门应酬是穿了短衫,可是会被同僚鄙夷的!” 说来这高秀才也是倒霉,好不容易从边关小镇拿到功名,孰料发榜当天,所在的衙门就沙匪洗劫了。而他因为识字,就被沙匪吸纳入团伙,做了他们的“字匠”。 读书人的傲气被几鞭子打下去之后,只能低下头帮人写勒索信,苟且度日。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多久,朝廷便派了人来剿匪。官军兵强马壮,三下五除二把沙匪团伙打散,高秀才也被胁迫着流落到了沙漠里。 大漠里日头毒辣,在某一夜,沙匪团伙遇到了绿洲,撇下高秀才就失踪了,而差点被渴死的高秀才很幸运地被“捞腊肉”的队伍碰见,这才捡回一条命。 而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在笼子里看见了陪丹若逛集市的酥饼,一把抓住了她的鞋子,差点没让她摔一跟头。 借着这个机会,镇痴寮的主人巫医丹若问明了他的出身,知道他是有功名的,又急着把酥饼嫁出去,便把他带回去,做主给二人定下婚约。 此时看酥饼一脸痴怔迷惘,高秀才不禁后悔当时见她貌美,答应得太快。 “唉,要不是摸了你的脚,依我这样的书香门第,咱们是断然没有缘分的。也罢,你以后勤快些,我也不嫌你就是了。” 酥饼听到这里,双目清澄地开口发问。 “文跃,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你抓了我的脚,我们就要成亲呀?” 高文跃被问得一愣,皱眉道:“这……说来话长,你只管知道,到了中原,女子是要守贞洁的。” 酥饼:“中原的女人挺奇怪的,把贞洁穿在脚上,这个碰不得那个沾不了,怎么干活呀。” 高文跃:“你……” 酥饼:“对了,你说的‘贞洁’是长在左脚上还是右脚上啊?” 高文跃:“……” 酥饼:“‘贞洁’是只有男人看得到吗,我怎么从来没在其他姑娘脚上见到过?” 高文跃:“……” 酥饼:“还是你舔过很多女人的脚,才能练出来这样的本事呀。” 高文跃:“粗鄙!这、这可是中原那边的……礼教!礼教的事,你懂什么?!” 酥饼:“我不懂啊,礼教是教读书人怎么看女人脚的学问吗?” 高文跃脑子里瞬间像是被淤泥堵了一般,眼前天花乱坠,只觉得在浩瀚书海里迷失了方向,只有一只只脚将他包围、吞噬…… 他想骂人,但眼前的少女眼神清澈得像是晴夜的明月,充满求知。而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知道对方并不是故意的。 “好、好。”高文跃脸色一阵青白变幻,看着酥饼那真诚而清澈的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谁和你聊天都得被你绕进去,我不和你辩,今晚我在城主府住下,衣服也不用着急补,后天给我,这总行了吧。” 不等酥饼回答,高文跃一甩袖子跨出门离去。 酥饼:“殷爷爷,文跃年纪轻轻的,就对女孩子的脚如此狂热,他是不是有病呀?” 就在酥饼望着高文跃的背影疑惑不已时,镇痴寮里一声琵琶铮錝,有什么东西破空而至,直袭高秀才的后脑。 酥饼的耳朵一动,抬手一拈,把那飞来的东西捉在指间。 那是一把拿来拨琵琶的象牙拨子,边缘锋利,若是击中,大可将高秀才一击毙命。 酥饼回眸望去,无奈地走过去,把拨子还给殷爷爷。 “爷爷,姆姆不让杀他。” 屋檐下的抱着琵琶的殷爷爷嗓音嘶哑地开口。 “他,不好,酥饼,别嫁,换一个。” 酥饼摇摇头:“我快十九岁了,姆姆说,就算我交租子,也不会让我留在家里了。” 殷爷爷黑布下的眼睛看不清神情,默默叹了口气,坐到桌子边。 “喝粥吧。” …… 次一日,酥饼天不亮就爬起来。 和以往一样,清扫院子,检查后院关押病人的门锁,然后来到厨房炖水熬药。 原本是三个人的活,可高秀才只要在家里便以备考为由躲在屋内,而殷爷爷一大早就要去后院查房,酥饼只能一个人都包办了。 给殷爷爷留好了早饭后,酥饼把一块腌咸肉,两张烙饼,一壶锅烧驼奶茶装进篮子里,就打算出门。 到了门口时,殷爷爷从后院出来,往她篮子里放了一小袋钱。 “这是?” “你娘留的,钱,去羊头茶棚,买条‘腊肉’。”殷爷爷想了想,严肃地补充道,“不要,读书人。” …… 殷爷爷说的“腊肉”自然不是吃的,而是像买高秀才一样,买个苦力回来。 “捞腊肉”,是盐江城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 中原盛传盐江城的大沙漠里有宝藏,每年都有普通且自信的天选之子雄心勃勃地杀入大漠,结果迷失在漫漫黄沙中,等着变成下一个倒霉探宝人的储备食粮。 盐江城淳朴善良的百姓们看不得天选之子们受苦,时不时会组织人手到沙漠里巡逻,这些人被称为“腊肉猎手”。 幸运的话,会捞几条濒死的腊肉回来,没收身外之物,喂一碗羊头茶棚特产的“刮骨茶”,让其丧失记忆,再送去城里进行为期一个月的精心调养,最后,这位失忆的天选之子将荣获一张天价账单。 一套连招下来,倒霉蛋获救,老百姓创收,盐江城多了一个苦力,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在大漠之上赶集是个麻烦事,白天黄沙漫漫,日头毒辣,因此人们吃饭劳作,宜早宜晚。 酥饼今日出门的时候已经算有点迟了,付了一个铜子儿的出城费,走上通往城外羊头茶棚的路时,觉得今天的路走上去脚感有些不一样。 路上被刻意铺了石砾,看上去平整了一些,甚至道旁的枯枝上也被插上了碎纱布做成的假花。 “修路啦?这是要接待什么人吗?” “嗯,说是要来两个朝廷的大官,带着几十车粮食!城主三个月前就征发民夫修路了!” “啊,是粗粮还是细粮啊,别又像前年似的,一半粮食一半糠。” 面黄肌瘦的居民们彼此交谈,落在酥饼耳朵里,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哼着不成调的歌儿,走出三五里后,黄沙逐渐埋没了地表,与此同时,酥饼便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 那是柴火、骨头、茶叶……还有少许盐巴在大锅中煮沸的味道。 循着这股独有的味道,前方沙丘上人烟渐稠,时不时有骆驼拉着陌生“活腊肉”从酥饼眼前走过。 这些外乡人大多嘴唇干裂、双目呆滞,只有闻到那沸腾的茶水味的时,才会蠕动一下身躯。 此时日头已经升了上来,酥饼系上防晒的面纱,以她的样貌,进入熙熙攘攘的茶棚里,也并不打眼。 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周围的人们大多围茶棚最中央的一把巨大的铜壶。 壶嘴里正咕嘟咕嘟冒着白色的热汽,不少“捡腊肉”的人正在排队接着壶里棕红色的茶汤。 这茶汤本地人是不喝的,叫“刮骨茶”,喝了后能解渴救命,但也会丧失记忆,失去反抗之力……是“活腊肉”营生关键的一环。 今天各路头领看起来收获颇丰,人多茶少,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手里的壶还没接满,大铜壶里的茶汤就告罄了。 “孟婆子!今天的茶怎么这么少?!”后面的人不满地挥舞着空壶。 铜壶后面坐着个摇着蒲扇的驼背老太太,正是羊头茶棚的主人,人称孟婆子。 面对周围人的大呼小叫,她耳朵好似不太好使,凑近铜壶,用手里破破烂烂的蒲扇柄敲了敲铜壶壁,听到里面存货不多后,摇了摇头,关灶熄火,进了后面的小棚屋。 “得,今天关门熄火了。”人命叹着气散去。 原本在茶壶下面挤成一团的人群一一散去,祈寒酥也要走的时候,一转身,却碰上了一堵黑墙。 确切地说,那是三个披着黑袍的瘦长人影。 酥饼慢慢抬头,只见这三个瘦长黑袍人全部眼窝青黑,头上束缚着额带。本来看起来十分怪异,可衣服的布料又极其精致,比之城主府里的人穿的也不遑多让。 这黑袍人瞥了一眼祈寒酥,她知趣地挪开一步,对方便向前走去,追上那孟婆子。 那勾腰驼背的孟婆子转过身见了他们,冷笑着摆摆手。 “都说过了,你们就算把大夏的黄金全搬来,烬雪湖的水,你们还是一滴也带不走。” 余下的话,随着车驼辘辘,便都淹没在了嘈杂中,酥饼只瞧见那三个黑衣人中似乎有人想动手,却被首领模样的拦了下来,随后便离去了。 酥饼本来想去跟孟婆子打个招呼,但看时辰不早了,便加快脚步,跟着讨刮骨茶的人来到了“腊肉”交易的中心地带,打算先把自家的苦力缺口补上。 这里同样竖着一些棚屋和小帐篷,人们七七八八地簇成一小团一小团的,时不时看见人拿出真金白银带着目光呆滞的“腊肉”离开。 其中最惨的莫过于被带去盐场做苦工,长得周正的、或者体格强壮的,则会被城里的人挑走做工。 但和奴隶有区别的是,城主府规定,腊肉是有工钱的,为的是他们能安安心心地在盐江城定居下来,也可以自由地和城里的居民成婚生子。 这曾经是几十年来城主唯一的英明决断,但过了没几年,日子苦哈哈的牛马们发现,城主单纯是觉得家门外面的都是奴隶,奴隶和奴隶之间,不必分得那么清楚。 酥饼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羊头茶棚买腊肉,在棚里逛了半圈,都没有她想要的人。 “姑娘,都半天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腊肉啊!” “我是镇痴寮的,你帮我找一个……能随便压制住两三个疯病人的那种人。” 酥饼也没办法,镇痴寮隔三差五都会有病人出逃,一旦让他们跑到街上伤人就麻烦了。像高秀才那样,见了病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听到“镇痴寮”三个字,那卖腊肉的也收起了轻视,搓着手想了想,道: “镇痴寮啊……你要那种力气大过疯子的,要找‘北叔’问问了,他是这儿的大头领,今早新进了一批活腊肉。” 酥饼跟着指点,来到了羊头茶棚里最大的一处棚屋。 这一片虽然乱,但明显这位北叔的势力自成一块地盘,他坐在一张桌子前,桌上摆着祈寒酥没见过的、来自中原的茶具。 但茶具里熬的却是药。 酥饼闻了闻,立即判断出来,那是治外伤的药。 随着她走近,那北叔喝了一口茶杯里发绿的药汁,抬起眼皮子看她。 “来买腊肉的?要‘散肉’,还是‘串肉’?” 散肉是一两个单独卖,身体较为强健、能做具体的工。 串肉则是个人就行,无论伤残老病,十二个捆绑起卖,一般是拉到盐场那边做重体力活。 “散肉。” 祈寒酥把手伸进怀里,她已经看中了一个穿着甲胄的壮汉,正准备掏钱袋,却不慎把委任状也给碰落了下来。 看见那委任状,北叔脸色变了变,刚要张口:“你是盐王爷雇来的……” 他话音未落,下一刻,随着一声木头被砸开的炸响,身后的一个帐篷轰然倒塌,两三个人直接被甩飞出去,其中就包括刚才在孟婆子那接了半壶刮骨茶的人。 刮骨茶壶滚落在酥饼脚边,她好奇地望向那坍塌的帐篷。 “北叔!这刮骨茶都灌三天了!这厮还跟驮马似的,兄弟几个根本按不住他!” 北叔慌忙站起来,只见一片惊呼声中,帐篷被一双血淋淋的手撕烂。 帐篷布落下,祈寒酥看见里面一个木笼子里,缓缓爬出一个眼神涣散、长发凌乱的年轻人。 他一身沐血,肤色乌褐,淡褐色的眼仁透出的凶芒如同绝路上的凶兽,隐约能看出身上的衣物还带着精细的暗纹,不似大漠里讨生活的。 而最让人注意的,还是他那被一只铁钩生生刺穿的右腿,随着他的走动,铁钩带着锁链,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他嬷嬷的,是个硬点子,快去拿倒钩网!” 就在此时,那凶兽似的少年人转眸看向发号施令的北叔,和他腰间的那把与之不相匹配的长刀。 实质般的杀机引起一丝骨头深处的痒意,少年人迅速向北叔抓来,但却被腿上的铁索拽了一下,整个人被带倒在地,可目光还是一直锁在对方身上。 “帮手的一人一百文!”北叔大叫,“谁能把刮骨茶给他灌下去,这条活腊肉我赔本白送!” 帮忙就给钱,还白送。 好美妙的话语。 一百文,加上五两,呃……五十个一百文,如果她没算错的画,又可以在家里多赖半年了。 酥饼的双眼闪烁着异彩,掏钱的手迅速收了回去。 “都没有人动吗?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北叔见手下四散奔逃,正要发作,身侧却有一道风一样的人影刮了过去。 祈寒酥弯身抄起旁边的刮骨茶,三步并作两步,一把从后面勒住那少年,从缀着零碎五金的发辫间抽出一把木头小钳子,伸进他口中一卡,让他合不上嘴,也咬不到人。 “来,张嘴。” 酥饼口吻温柔平缓,动作轻巧娴熟,一如对待镇痴寮中的疯人。 她身上有一股浅淡的药材混着柑橘的安逸香味,被钳制住的少年刚想反抗,半壶热腾腾的茶汤就灌入他口中。 “你……” “喝了就不疼了,孟奶奶的茶很有用的……” 几十息后,酥饼轻声细语地喂完,才慢慢松开他。 少年人本就是强弩之末,如今眼神彻底涣散,倒在酥饼膝上,不住地呛咳起来,很快,随着酥饼有节奏地拍着其后背,他口中混着刮骨茶吐出一滩发黑的淤血。 “行啊,挺有本事的,丫头,去,把这条活腊肉的身契给她。”北叔惊魂甫定,“怎么称呼?” 酥饼站起来,擦掉手上沾染到的血污,回答道: “镇痴寮,祈寒酥。” 这名字只有办正事时才会被掂出来说,她还是更喜欢被人叫酥饼。 北叔刚才看见从酥饼身上掉下来的委任状,如今见证了她的本事,心中那点儿疑问也就打消了。 “原来是镇痴寮的人,我说怎么敢接盐王爷的差事。” 听到这句话,酥饼不解地看向他。 “我就是城主府派去打探朝廷那巡粮御史下落的人。”北叔叹了口气,拿下巴指了指身后那些刀盾兵器,它们制式统一,显然不是本城锻造的。“不过你也不用去了,如你所见,巡粮御史的官队,都死了。” 啊? 啊啊? 酥饼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棉絮,如果她没戴防晒的面巾,北叔一定看得出来,她根本就不在状况内。 北叔继续道:“原本按夏管事的要求,是让我们去探一探朝廷人马扎营的地方,谁知道我们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尸体。” 酥饼:“那我的大单子……” 北叔:“你的单子肯定是黄了。虽然我们没挖到那巡粮御史的尸体,但看这阵势,他们应该是在大漠里喝了诅泉,以至于自相残杀……” “等一下。”祈寒酥整理了一下思绪,疑惑地指向那少年人,“那他也是朝廷的人?” 如果是朝廷的人,那她就没办法要了。 眼见得祈寒酥有所退意,北叔笑了笑,拦住去路。 “他不是,我们在城外三十里地的绿洲里发现的他,像是误喝了水的倒霉寻宝客吧。” 此时早集快要结束,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这片卖腊肉的地方只剩下祈寒酥一个外人。她见北叔的人三三两两地围过来,倒也并不慌乱。 “城里棺材贵,我不想动手,北叔有话直说吧。” 那些个马仔闻言,想起刚才她轻易拿下那凶兽般少年的身手,一时间都踌躇地看向北叔。 “误会、误会,就算黑吃黑,这城里谁敢吃到镇痴寮头上。”北叔摆摆手让人退下,“叔的意思是,官兵死于自相残杀,盐王爷肯定不会给赏钱,但我们假装杀了就不一样了。” “啊?” “三天后,你跟我们一道去大漠一趟,把那巡粮御史的尸体一道带回来。城主府问起,你不说,我不说,一起发财,如何?” 3、第三章 枕仙儿 “赏金千两,咱们二八分成,看在你娘丹若大夫的面子上,已经不少了,确定不去?” 一通利诱,酥饼看着北叔那啪啪的算盘,末了,仍然是坚定地拒绝了。 北叔那边也不好强迫她,只好派人去让她挑点儿好东西,算是礼数。 “祈姑娘,北叔的提议你好好想想。按规矩银货两讫,但北叔宽谅,这几日搜刮的腊肉财物,让你在孟婆子那随便挑,都是中原来的好东西。” 北叔的手下将她带到一间弥漫着药茶味道的棚屋前,酥饼一看那旁边的大茶壶,就知道是孟婆子的棚屋。 作为羊头茶棚的主人,孟婆子虽然性格古怪,但处事公道,人们典卖货物都会暂时寄存在她这儿。 “你先挑着,我去给你牵驼子。” 北叔的手下虽然这么说着,但酥饼心里明白茶、粮、药、兵器这些好东西肯定早就被搜刮一空,被挑剩下的,哪怕在中原再贵,盐江城也用不上。 为了这些,要一个人随队进大漠,姆姆听了不得打死她。 兴致缺缺的酥饼往棚屋的门上一靠,却发现这门是虚掩的,一个踉跄,被门槛绊进棚屋里。 “哎呦。” 灰尘飞扬,门外的亮光照进来,穿过氤氲的茶炉,酥饼一抬头,便看见了拿着蒲扇的驼背老妪。 “妮儿啊,吃茶不咯?” 一句带着浓重口音的问候。 “啊,孟奶奶。”酥饼乖巧地打招呼,看见孟婆子递过来的茶壶,撤开一步,“今天吃过了,您吃吧。” 孟婆子颇为失望。 “小北叫你来拿那些腊肉的遗物的吧。看在你上次帮老婆子磨剪子的份上,多拿两件吧,他们不会注意到的。” 她佝偻着脊背,慢慢挪到棚屋里面的杂物架后,鼓捣一阵,拖出来一麻袋东西,丢在地上。 祈寒酥点点头,凑到剩下的那堆东西跟前。 这些都是北叔那队人出去捞腊肉时,从腊肉身上扒下来的行李。 其实就是强行征收的买命钱。 而那些腊肉,有的运气好,像高文跃一样,喝了刮骨茶叶也没失忆的,发现自己的财物被扒光,又不敢和盐江城撕破脸,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祈寒酥随手翻了翻,意料之中地,里面都是些染血的衣裳,破洞的钱袋子,裂开的象牙水囊……看起来它们完整的时候价格都不菲,可惜大多数都破破烂烂的,像是经历了很久的厮杀。 祈寒酥拿着一张被弃之如敝屣的中原银票,目光扫向一侧的茶炉,炉膛里也烧着几张一模一样的。 她无奈地放了回去,问:“有蜡烛吗?” 孟婆子:“你要那干什么?” 祈寒酥:“羊油灯熏眼睛,我想给姆姆换蜡烛,这样她晚上写药方的时候舒服一点儿。” 孟婆子露出一声嗤笑:“你倒是孝顺,谁家当娘的收女儿房租?放别人家,早翻脸了。” 祈寒酥不解:“为什么要翻脸?姆姆对我很好啊。” 她说的是真话,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相信。 孟婆子摇摇头,没再辩解,起身给她找蜡烛去了。 祈寒酥继续挑拣起能用的东西,而就在此时,她的手碰到一个异常冰凉的物什。 “这是……” 她从袋子里掏了掏,拖出来一个小臂大小、像是玉枕头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的表面满是凝结的血痂和指印儿,像是被无数人争抢过,对着光细看时,其凹陷下去的表面上,隐约能看见四个古朴的文字。 祈寒酥认字不多,但跟高秀才生活的这几个月,她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了一些—— “长…什么…” 她擦了擦上面的污垢,努力分辨着时,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枯瘦的手。 祈寒酥转过头,身后驼着背的孟婆垂下头,花白的发丝就扫在她脸上,口吻幽幽地。 “酥饼,听说过‘枕仙儿’吗?” “枕仙儿?” 陈旧的蒲扇摇动间,孟婆子那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睛看向她怀里的玉枕头。 “枕仙儿,是古董枕头里的精怪……玉呀,瓷呀,传承个几百上千年,就会养出枕仙儿来。” “相传,八字轻的人睡在这样的枕头上,夜半会出现一个枕边人。” “祂会化作容貌昳丽的佳人,在你耳边花言巧语,许诺你荣华富贵。” “但是你要当心,一旦祂吸够了你的阳气,就会……一口咬掉你的耳朵……” 孟婆子这人不爱跟外人说话,但讲起鬼故事来,很有一套。 对于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解闷的盐江城小孩来说,孟婆子的鬼故事既惊悚又上瘾,听一次能哭好几宿。 祈寒酥早已不是小屁孩的年纪了,但看着孟婆子脸上幽森诡异的笑,还是觉得耳朵一凉,不由得捏了捏自己肉肉的耳垂,把玉枕头推了回去。 “孟奶奶,我那荞麦壳枕头挺好的,还是挑点别的吧……” “玉做的物件是讲缘分的,到手了又反悔,容易伤财运。你要的话,就再送你一袋香烛。” 孟婆子却转过身,好似刚才讲鬼故事的不是她似的,麻利地从货架上搬下来一袋蜡烛。 “还是上好的红烛呢,要不是看你年轻阳气重,压得住这枕头里的精怪,婆子我才不给你占这便宜。” 孟婆子说完,把赠品的蜡烛和玉枕头一齐塞给祈寒酥,便关门谢客。 祈寒酥无奈拎着枕头和蜡烛出门,此时门口的北叔已经指挥着人把刚才那少年捆扎停当,塞进了羊驼后面拖着的皮筏子里。 骆驼租一次要五十文,可以骑着走,还能拉三个人。 羊驼租一次二十文,脾气大不给骑,只能拉一个人。 “你还真是能省就省。”北叔道,“你娘今天在给我家小的接生,看在她的面儿上,这驼子就不收你钱了,过几天会有人上镇痴寮牵回来。” “谢谢北叔,结束了的话,让姆姆早点回家。” “三天后进大漠捡腊肉,记得快点儿给我回音,知道你们镇痴寮买药缺钱,这可是发财的机会,过时不候。” 祈寒酥说完,又看见北叔身后,有人把将一袋袋真正的“死腊肉”搬上车。 “北叔,他们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没救过来的‘腊肉’总不能浪费吧,毕竟咱们这大漠深处,只要是肉,总有饿着的肚皮想要。” “……” “嗐,开玩笑的,怎么就信了,胆子这么小还敢出来当杀手。这些都是拿去磨碎了喂猪的,放心,喂出来的猪是用来供奉社火节的,就算分肉也轮不到你。” 祈寒酥轻轻“哦”了一声,随着收市的角声响起,她也踏上了回程的路。 …… 今天这一趟相当于没花钱的祈寒酥慢慢走回去的路上,北叔家那白白软软的羊驼是真的很不听话,时不时去叨她的袖子,还把她面巾扯下来嚼了起来。 好在她力气够,生拉硬扯地,还是勉强赶在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到了城门。 驼铃摇晃,排队入城的时候,祈寒酥掀开皮筏子上的盖布看了一眼。 “姆姆买腊肉的钱没花出去,正好拿来治他的伤……嗯,得让殷爷爷看看他的骨头有没有扎穿,要是烂了,就得被带去喂猪了。” 新买的这条年轻腊肉早已经沉沉昏睡过去,他身上的血痂浸透了衣裳,自然是不能再穿了的,就在祈寒酥心里正盘算是不是要花点钱多买两套衣服时,一阵喧嚣声从城门里头传出来。 一辆华贵的马车正从门里出来,几个豪奴正围在马车周围、前呼后拥地开道。 “小姐要出门了,快、都让开。”城主府的秦教头带着这帮豪奴在前方开路,祈寒酥等人随着人流被驱赶到一侧。 听到这句话,正准备开口抱怨的人们都安静下来。 在盐江城,只有一个小姐,就是城主府家的千金王饮絮。 是以听到“小姐”这两个字,挤在门口的老百姓们也不生气,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那马车上的纱帘,期待一阵风来,掀开纱帘,好让他们一睹这位盐江城首屈一指的佳人。 好在今日天公作美,就在马车路过附近时,一阵浅浅微风吹来,掀开了上面的纱帘,露出三个人影。 其中一男一女,身上穿着丝绸和薄纱制成的华贵衣衫,随着马车摇晃,金玉环佩发出清脆的响声,正是盐王爷膝下的一对儿女。 “啊,真是小姐……不愧是本城一等一的美人!” 听见周围人的赞叹声,马车里的王饮絮微微抬了抬下巴,葱白的手指抚弄着怀里绒团儿似的猫。 “哥哥,风大。” “知道了。”一旁的少城主使了个眼色,车里第三个人连忙扯下车帘。 而就是这么一瞬,他正和人群里牵着羊驼的祈寒酥对上视线。 祈寒酥抬眼一瞧,果然,那和城主家兄妹在一起的人,正是高文跃。 此时他脸上谄媚的笑意还没有褪去,察觉到了人群里的目光,顿时有几分尴尬。但瞧见祈寒酥牵着驮兽,身后的车斗里躺着个血呼啦的人,顿时又觉得有辱斯文,眉心瞬间夹了起来。 这时,马车里正抱着一只雪白长毛猫的王饮絮也出声了。 “高先生,你看的那个姑娘,就是你未婚妻?” 高文跃连忙解释道:“饮絮小姐说笑了,都是以讹传讹,这没过三茶六礼的事,岂能乱说。” 王饮絮捋了捋白猫细软的背脊,上挑的眼里蕴着一抹笑意。 “倒是我冒失了,高先生教我中原的礼仪,却忘了不可妄言这一条。” “哪里哪里,小姐天资聪颖,只要稍加练习,即便是在中原显贵面前,也断不会失礼于人前。” 高文跃刻意哑着嗓子说话,看着巧笑倩兮的王饮絮,心想这才是作为读书人应得的良配。 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让他流落到这盐江城,先是被美丽的傻姑娘救了,后是得到了文雅的大小姐赏识,再过不久,朝廷里会来一个巡粮御史,听城主府的消息,这御史出身不凡,说不准能引荐他认识更多的达官显贵。 只是到时候和王小姐更进一步时,就要想法子和那傻丫头退婚了…… 可惜,她要是没那么傻的话,倒还真是个佳人。 想到此,旁边一直摇着扇子的城主府大少爷戏谑出声。 “高兄,如此佳人,你不要,就给我玩玩如何?到时候等那京中来的御史接风洗尘时,我可以给你留个位置。” 高文跃一僵,虽然下意识地摆着手,但眼中神色闪烁,似乎有些犹豫。 “哥哥,那是镇痴寮的人,你这样胡言乱语,我要告诉爹爹的。”一旁的王饮絮一脸不赞同。 “开个玩笑罢了。” …… 祈寒酥根本就没在意高文跃,而是一脸惊艳地呆在原地,看着那车马绝尘而去。 “好漂亮的大狸子,那么软,那么白。”祈寒酥心脏噗噗跳,回头看嚼面巾的羊驼,“我只在文跃的博物志上看过,你们都是带毛的,知道那大白狸子怎么叫吗?” 羊驼:“咩?” 祈寒酥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文跃刚才是不是也在?他和王小姐这是要去哪儿?算了……但愿他不要再惹殷爷爷生气了,毕竟叫收尸队还是要交税的,今年的尤其贵。” 皮筏子摇晃着,里面满脸血污的年轻人视线昏蒙,看着头顶上方“盐江城”三个字进入视野,他艰难地转过头,看见牵着羊驼的少女,和她在背后摇晃的乌黑发辫,缓缓闭上了眼睛。 …… 是夜。 祈寒酥提来一桶粗盐和一桶凉水,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内传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少年躺在木榻上,因为剧痛胸膛起伏不定,面色更是惨白如纸。 祈寒酥瞥了眼他的伤口,问道: “殷爷爷,他怎么样?” 殷爷爷按着他腿部的伤痕止血,视线透过蒙眼的黑布细细查看那拔出来的铁钩,沉思不语,直到祈寒酥靠近过来,才嘶哑开口。 “这两天,能下地,便好,不能,就废了。” 酥饼诧异:“这么重的伤,能恢复得这么快吗?” 殷爷爷低声道:“他是……殇民。” 酥饼:“什么民?” 殷爷爷没有再解释,拿着铁钩默默离开。 盐江城的淡水是金子做的,人们日常在家沐浴,会先用盐搓洗身上的浮尘,再用家里贮存的、无法饮用的咸水擦洗一下。 祈寒酥他们本城条件好一点儿的居民,隔三差五地会去浴场泡一泡,那里的水经过草木香灰沉淀过,洗起来会舒服很多。 但是给这些病人和“腊肉”用水,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用不那么咸的粗盐清创,总好过用盐水。 照顾病人祈寒酥已经是驾轻就熟,正要去剪开他身上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衣衫时,这活腊肉眉睫动了动。 “你……” “嗯,这么快就醒了?”祈寒酥颇为意外,擦了擦手,拿起炭笔和身契走过来,“你就要在我家住下了,过几天我们要给你挂张户籍……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洗去血污之后的年轻人五官沉静,皮肤呈现一种野性的麦色,听见祈寒酥的声音,双眼睁开一条细缝后,又似是被油灯的光晃到了眼睛,复又闭上,许久,才嘶哑地开口。 “百里……” “什么?”祈寒酥耳朵凑近过来,“白狸?” 见他闭着眼点头,祈寒酥遂准备写下来,却不想提笔忘字,一个“狸”字,左添一撇,右多一捺,最后索性糊成一团,画了个猫猫头在身契上。 “算了,反正也没有人仔细查,你按个手印吧。” 祈寒酥抓起他的手指,打算按个手印,他却倏然痉挛起来五指猛地一抓,坚硬的指甲一下子挠破了祈寒酥的掌心,一时间血流如注。 她顾不上流血的掌心,反手按住了他。 一丝丝细小的血线蛛网般爬上他的两颊,一直延伸至发间。 “刮骨茶的后劲来了……”祈寒酥立即判断出来。 祈寒酥看着这叫白狸的年轻人逐渐因为痛苦而蜷缩起来,捂着脑袋发出极其痛苦的低吼,便立即去拿了绳索,将他的四肢牢牢固定在木榻上。 “不……别拿走……”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全身皮肤烧红,一层层冷汗渗出,融进崩裂的伤口处,血水顺着腿又淌了下来。 “别动。” “把……还给我……” 祈寒酥栓完他之后,退到一侧,坐在床下的小马扎上,慢慢说道: “按捡腊肉的规矩,你行李已经被北叔他们拿去抵命了。我家那个秀才的砚台到现在也没要回来,等你以后打工攒了钱,慢慢赎吧。对了,这刮骨茶后劲很重,等下发作起来,你可别咬断了舌头。” 意料之中地,这位年轻人开始剧烈挣动起来,可栓他的是牛皮绳子,要比北叔他们用的锁链柔韧百倍,绝不可能挣脱,是以大部分力气都在挣扎中被卸了下来。 “水……”他声音嘶哑道。 祈寒酥坐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出言安抚。 “刮骨茶能让你喝的‘诅泉’发散出来,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种病很不好治,每天要喝一整桶淡水才能缓解,要是喝不到水,就会……” 祈寒酥喃喃间,后院传来发病病人的嘶吼。 “给我水!给我水!不然我就喝你们的血!!” “来呀,让我咬断你的脖子!” “哈哈哈,水、没有水……” 这是镇痴寮里三五不时都会有的老动静,祈寒酥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片刻后,窗外锁链响动,应该是殷爷爷去后院了,很快,那病人的怒吼声就消失了。 被祈寒酥擅自定名为“白狸”的年轻人再次痛叫出声,颊侧蔓延的红丝下,青筋不断浮现。 “忍一忍吧,你差点渴死在大漠里,只有喝了刮骨茶,才能避免得焦渴病。” “孟奶奶说过,喝了刮骨茶的人,会忘了这辈子至喜或至恨的人,执念越深,放下的时候越疼……我不晓得你是哪儿来的,但你可别痛死了。” 祈寒酥见他四肢被牛皮绳勒得发黑,也没有半点法子,从一边桌子上扒拉了一下,从陶杯下面抽出一本连环画,翻了翻,坐下来,和带回来的玉枕头一起垫在自己膝上。 “我给你讲点睡前故事吧,睡着了就不疼了,呃这个……从前有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有一天她在野外捡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后来……呃中间的怎么没了……男人杀了她全家,这个故事教育我们不要随便捡来路不明的野男人……” 祈寒酥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上面的简笔画,恍然大悟。 “哦,这本是殷爷爷画的,我再给你换一本。” “这本好,又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因为一碗白粥温暖了她冰冷的心,抛弃爱她的家人跟野男人跑了……嗯,这本是皮皮送的。” 随着她读故事的声音,白狸的呼吸慢慢平静下去,昏迷过去之前,他转过头,目光从祈寒酥因为犯困而不住点头的脑袋挪向她膝上的玉枕头。 玉枕头上古拙的字迹映着摇曳的烛火,漫射着一缕缕幽微的光。 白狸眼里的茫然逐渐爬满眼眶,彻底失忆之前,他从从齿缝里,发出两个艰难的单音。 “长……赢……” 4、第四章 嫁纱 祈寒酥做了个醒不过来的梦。 梦见自己横卧于深冬的湖面上,雪一样缟白的月光将结冰的湖面照得宛如镜子。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困惑而茫然的面容下,似有暗潮流动,要吞噬自己一般。 她爬起来大声呼唤家人,无人回应,试图奋力奔跑,却永远也到不了岸边,直至体力竭尽,摔倒在冰面上。 冻结的盐晶割伤了她的双手,鲜血渗透而下,眼前模糊的冰面倏然变得清透起来。 在她正下方,一个模糊的人影隔着冰面长眠于冰湖之中,她看不清形貌,只觉得对方宛如一座沉睡的玉山,浓云重墨般微卷的长发浮荡在波光粼动的深蓝湖水中,不知是仙还是妖。 而就在她想进一步看清楚一些时,却发现手心一痛。 掌中的鲜血被冻在冰面上,使她的手掌无法动弹,体内的生机也像是被莫名的力量牵引,被冰面下方抽取而去。 转眼间,血丝如同注入冰面的岩浆,让其崩碎开来。 她瞬间被冰水浸没,湖底的一股漩涡拉扯着她,即将沉入深渊时,指缝间感受到陌生五指的触感。 有人拉着她。 祈寒酥勉强睁开眼,发现那扣住自己的手的人正是刚才那模糊的人影。 古拙的长袍下,一截冰凉修长的手指从绣着昊阳云纹的袖子下抬起来,扣着她的十指将她拉近。 在深寒的湖水中,面前之人如沉梦初醒似的声音发出疑问,随后又予以否定。 “人牲?不……不是人牲……” 祈寒酥惊惶失措地挣扎着,她依然看不清眼前这“救命稻草”的眉目,但一股暖意却顺着他的手心回流向她体内。 这一丝暖意,让她找回神智,而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溺水,仍可以自由地呼吸。 “你……” 头顶上方拉着她的手腕、带她缓缓飘离漩涡的高大人影俯身垂问。 “小孩儿,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不要乱睡路上捡的骨灰盒?” 混混沌沌间,祈寒酥不由心想:什么骨灰盒?我们这儿就找到什么骨灰,也都是拿去喂猪的…… “喂猪?” 祈寒酥:啊? “解释解释,什么叫喂猪。” 祈寒酥大惊,一丝联想让她霍然想通了眼前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坏咯!孟奶奶这次编的故事是真的,真遭了枕仙儿了,我是装睡好,还是装死好呢?” 下一刻,她大惊失色,因为这句话她明明是在心里说的,对方却好似会读心一样,嘴角开始微微上扬。 “我建议你装睡,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懂装死。” 这个时候,湖底的深渊处,水流如同一只只贪婪的手缠住祈寒酥的脚踝,这让她不由得本能地抱住眼前之人的胳膊。 “我给你烧点香,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这位“神仙”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带着她来到湖面下。 “这样许愿,是不会灵验的。” 浓郁的天光从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下来,不等祈寒酥听明白,随着这人轻轻一推,将她推出水面。 “回去吧,记得离我远点。” 破水而出的一瞬间,祈寒酥感到天地旋转,仿佛从云端上一直坠落……直至脊背接触到熟悉的床。 她弹身而起,只觉得冷汗浸透了衣裳。 天已经大亮,她呆坐在吊床上,不听喘着气,微微晃动着,然后摸到了自己枕了一夜的“玉枕头”。 古怪的是,被她无意识地睡了一整晚,这“玉枕头”竟然还是冰凉的。 她本能地往后一挪,整个人咕咚一下翻下圆吊床,重重摔在下面的绒毯上。 “……撞煞了?还是真的有‘枕仙儿’?” 祈寒酥正呆坐在地上,盯着那随着吊床晃动的玉枕头,努力回想梦里那枕仙的模样时,外面的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开口呼唤。 “酥饼,怎么了?” 祈寒酥听见了呼唤,连忙在绒毯上堆成一堆的衣裳里扒出一条来穿上,一开门,就看见正在收拾药铺的丹若姆姆。 “你的荞麦壳枕头被闯进屋的沙兔啃了,我拿去扔掉了,你自己再缝一个……嗯?身上怎么这么凉,昨晚又蹬被子了?” “我……我……”祈寒酥一把抓住丹若,“姆姆,我昨天晚上撞煞了。” “哦?” 祈寒酥拉着丹若进屋,指着吊床里的玉枕头。 “就是那个东西,里面有一个……”祈寒酥想起孟婆子的话,道,“一个……枕仙儿。” “枕仙儿?”丹若闻言,不耐地摇了摇头,“少听点儿孟婆子的鬼故事,她惯爱用拿那些话糊弄小孩,快去去洗漱,然后吃饭。” 丹若一贯严厉,祈寒酥只能遵命,拿被子把那玉枕头一盖,简单收拾了一下,来到院子里。 走到水槽边的时候,发现那边已经站了个人,他右脚被绑着厚厚的夹板,此刻正拿着一枚“盐柑子”犯难。 “盐柑子”城里家家户户都会种几盆,果子一年两摘,拿去风干了之后会变成棉花一样的质地,浸泡了盐水后,早上咀嚼一阵儿用来洁牙,随用随吐,极其方便。 “哟,白狸,你竟然已经能站起来了?”祈寒酥诧异地弯下来拍了拍他腿上的夹板,“这手艺,还是姆姆夹得好,文跃那时候差点被我弄脱臼了。” 白狸转过头来,见了是她,扶着水缸往后挪了挪,有些拘谨地开口。 “这里是主人说,是你……” “我叫祈寒酥,叫我酥饼就好,不记得没关系,我也不太会写自己的大名。” 祈寒酥用布巾拧了一把水开始擦脸,拿起一枚泡在盐水里的盐柑子嚼在嘴里,片刻后,发现一边的白狸有样学样,吃了盐柑子后试图往下咽,却马上被里面又酸又咸的汁水呛住了喉咙,连忙猛拍他的后背。 “这个盐柑子不能咽,是拿来嚼的,嚼上一百下,嘴里就干干净净的了。” 白狸狼狈地吐出来,待呼吸平复后,又连忙后退,仿佛祈寒酥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拽起一侧的拐杖,用一种重伤的人不可能有的速度溜回了屋里。 祈寒酥迅速洗漱完,擦着脸来到正堂,问桌边的丹若和殷爷爷。 “他不饿吗?” “他还不能吃饭,只能喝点面糊,不过人倒是不偷懒,吃完饭不止洗了自己的碗,连灶台都刷干净了。”丹若说道。 殷爷爷点头:“小瘸子好,读书人坏。” 他这么一说,丹若的目光顿时不满起来。 “殷叔,别总在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她毕竟还是要跟高秀才去中原的。” 殷爷爷嘴角下拉,像是早有准备一样,从袖子里摸索出几片诗文,拍在桌面上。 “自己看,高文跃,想入赘的,不是镇痴寮。” 祈寒酥腮帮子里鼓了一口酥酥脆的烤馕,闻言凑过去,只见纸片上隐约写着“赠饮絮小姐安”的字样。 “爷爷,文跃写的这是诗吗?送给谁的呀。” 丹若面无表情地将纸片扫入桌下。 “谁家年少不慕佳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日后可以慢慢磨合,我只要他们两个尽快成婚。” 殷爷爷闻言,不满地将筷子“啪”一声拍在碗沿上,提起旁边的琵琶去了后院。 祈寒酥见此情景,也不再敢问枕仙儿的事,连最喜欢的奶茶喝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儿了。 “姆姆,你们是吵架了吗?” 丹若神色寡淡,将馕饼里的肉夹给祈寒酥后,才说道:“你殷爷爷故意让那个白狸住高文跃的屋子,是想把他赶走,破坏你们的婚约。” “哦。” 丹若继续道:“高文跃是读书人,将来要考功名的,你跟他成婚,便能拿到一个合理的身份,以后你在中原,就更方便有一个安身的新家。” 这段话,祈寒酥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她一直看不懂丹若眉宇间的忧虑。 “可是姆姆……我不想要别的家,在盐江城,有你和殷爷爷,有皮皮,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还小,不能一辈子困在这荒芜的大漠里。”丹若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口气循循善诱,“你多看看高文跃的博物志,上面画满了中原的繁花似锦,地大物博。” 酥饼不知道中原的花有多迷人,只知道如果自己在外面看到好看的花,一定会带回家给姆姆看的。 如果那个家里没有姆姆和殷爷爷,再好的花,她也不会喜欢。 她张口辩解,丹若却故意别过头去,拿出一卷流光溢彩的绣花暗纹绸纱。 “好了,我让人留了匹上好的‘漠蚕纱’,你今日哪里也别去,带上料子到裁缝铺量尺寸去。” 漠蚕是盐江城建立之前就存在的一种古代蚕种,所结的茧织成的纱穿在身上,可不惧寒暑。 如今因水土不丰,已经很少有人在饲养了,是以每一寸漠蚕纱都昂贵无比,向来只有城主府才用得起。 这样一匹红纱,不知道丹若攒了多久。 丹若交代完,一如既往地挽起袖子到后院去应付那些焦渴病的疯人去了。 祈寒酥有些怅然,抱着漠蚕纱回去我路上,斜对面的屋门开了一条缝。 “那个,祈姑娘……”白狸和她对视了一瞬,就移开目光,声音也低了下来,“你们吃完了,我可以去洗碗了吗?” 祈寒酥意外道:“你还伤着呢,我等下给你熬点米糊送屋里去吧。” 白狸磕磕巴巴地回道:“我手可以动……先做工,再吃饭。” “啊?”祈寒酥震惊地打量他,“文跃当时一点皮外伤还赖了一个月呢,你的骨头可都被凿穿了,不疼吗?” “我……我可以忍。” “好啦好啦,我们这儿是医寮,又不是烬雪湖下面的黑盐场,你就回去躺着静养吧。”她说完,又打量了一下白狸身上的衣服,“等下来我这儿拿套衣裳,不能总只有这一件。” “谢谢……祈姑娘。” 祈寒酥点了点头,返回屋里,抱着那皮漠蚕纱坐到自己的吊床边上,轻轻晃着。 她有点不高兴,因为去了中原之后,恐怕就没办法再回到盐江城了。 “为什么姆姆好像很重视我的婚事,却又不在乎我嫁给谁?” “皮皮说相互喜欢才能对着磕头的,可是文跃又不喜欢人,他只喜欢女人的脚。” “皮皮还说过,不听老人言,舒服一整年。” 祈寒酥托着下巴,开始产生亿些危险的念头。 “古盐江城掌管姻缘的神啊,我想守寡。” 她苦恼地往后一仰,突然,神色微变。 自己的手按到了一绺微卷的长发,属于人的长发。 一瞬间,冷汗沁出,祈寒酥眼仁颤动,余光越过发辫,看见了玉枕头的一角。 不会不会吧。 她屏住呼吸,小心地抬起手,只觉得那一缕发丝从指缝间如水般流下,比手里的漠蚕纱还要丝滑。 酥饼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她的吊床她很熟悉,上面多了一个人的话,重量势必会把吊床往下压一点儿的……但是眼下,吊床的高度一点儿都没变。 就像背后飘了个鬼魂儿似的。 一瞬间,从小到大在孟婆子那儿听过的的鬼故事都冒出来了,而就在她犹豫自己要不要回头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高文跃的大嗓门。 “我房里怎么会有男人!” 祈寒酥像是得救了一般,像只苍鹰一样蹿了出去,把门一关。 只见院子里,高文跃跌坐在地上,正对着白狸那紧闭的房门破口大骂。 “我房里那书可是我用来考功名的!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他话音一落,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一只包袱被丢出来,滑过一道弧线,精准地砸在高文跃怀里。 祈寒酥看见,那是白狸干的。 她的目光从门缝里和这位重伤的新苦力对视了一眼,对方垂下眼眸,紧紧关上房门。 而另一边,殷爷爷抱着他那琵琶,难得心情很好地拨了一个轻快的调子,从后堂飘也似得走过。 看起来,谁指使的,不言而喻。 此时高文跃也看见了祈寒酥,满腔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呃……”祈寒酥后背抵在门上,解释道,“他是新来的小工,殷爷爷看他需要养伤,才让他住好一点儿。家里的活忙不开,你又天天在城主府,所以……” “可那是我的房子!”高文跃气愤不已,“我去找寮主说理去!” 他大步朝后院走去,没等靠近那通往后院疯人门住的铁索门,里面的咆哮声就传了出来。 “喝血!我要喝血!!” 其声音癫狂,惨叫中掺杂着诡异的大笑,让高文跃脸色惨白地抱着包袱退后。 祈寒酥走过来。 “其实后院也有挺多空房间的,你要是想住,我去和姆姆说。” “不不不……” 高文跃眼神乱瞟,此时,他一眼看见了祈寒酥的屋子,站起来拍了拍灰尘,脸上挤出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 “酥饼啊,咱们都是未婚夫妻了,有些事是可以从简的。” 酥饼:“啊?” 高文跃:“要不我住你屋里吧?” 酥饼:“……啊?” 5、第五章 白狸 白狸从门缝里看着高文跃闯进了祈寒酥的闺房里,皱了皱眉,却仍是忍了下来。 说实话他对这个地方有点混乱。 陌生的人,陌生的住处……唯有这屋子里的书倒是看得懂。 他拄着拐杖拿起桌上一本本乱放的书。 “证圣学宫历年真题……闺怨词三百首……俘获千金三十六计……呃……” 据他所知,这个高文跃,应该和这家的祈姑娘是有婚约在身的,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俘获别人家的千金。 要是真的话,祈姑娘知道吗? 他想起祈寒酥的脸,这几乎是他残破的记忆里,第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容。 白狸不知道祈寒酥是不是对所有买来的劳工都这么好,反正他觉得,这种好并不是出于他的身份才刻意为之…… “等等,我为什么要这么想,我的身份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白狸有些困惑,片刻后,他解下上衣,对着屋内模糊的铜镜看向身后。 这是一副精悍至极躯体,宽肩窄腰,肌理分明,极为明显的背沟两侧,几个浅浅的疤痕看上去像是箭伤,似乎被什么人追杀过。 “我是谁呢?为什么会被人追杀,又为什么恢复得这么快……” 白狸盯着那些疤痕看了许久,脑内还是一片空空荡荡,唯一的想法就是—— 这么多伤疤,真难看啊,也不知道上药的时候有没有吓到他们。 “算了,慢慢打工赎身吧,别给主家添麻烦就好。” 他拢上衣衫,活动了一下腿脚,那贯穿骨头的伤已经止住了血,他甚至能感觉得到自己的骨头在缓慢生长着。 这时候,外面“笃笃笃”地传来敲门声。 白狸打开门一看,却是殷爷爷,他将其让入屋内。 殷爷爷却没有落座,问道:“白狸,你,觉得,酥饼如何?” “祈姑娘吗?”白狸顿了顿,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恨感激她。” “那,你愿意,娶她吗?” 白狸先是习惯性地“嗯”了一下,然后陡然抬起眼,瞳仁震颤了起来。 “这……这不好吧,我半个废人,身无长物,怎么都配不上祈姑娘吧?” 殷爷爷:“我想过了,你的好处,死的早。” 白狸:“……” 殷爷爷见他沉默,对视半晌,略显失望。 “真没有一点儿,意思?” “殷翁。”白狸道,“我既不善言辞,也不想误了祈姑娘。但是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您杀了他,这个比较简单。” 殷爷爷蒙眼的黑布后面似乎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 “嗯,好孩子,不急,先去试探。” …… “咱们俩谁跟谁,何必这么见外。” 高文跃说罢,不等祈寒酥反映,状如脱兔般钻进了祈寒酥的闺房。 祈寒酥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足足迟钝了两息后,突然脸色一变。 不行!床上还有一尊化形的枕仙儿! 她连忙追进屋子里。 “别进去!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的,难道你房里藏了男人?” 祈寒酥进屋的时候,高文跃已经背着手在她房里四处打量了,而在他身后,那张圆吊床上,空无一人。 好似祈寒酥摸到的那绺丝滑的头发是幻觉。 “你这闺房里闻着是香啊,就是没有城主府里的上等脂粉味儿好闻。” 高秀才对着祈寒酥的闺房一顿点评。 “这绢花都扔了吧,看着杂乱,不够雅致。” “还有首饰呢,平时没瞧见你戴。等下我帮你收着,省得你粗手粗脚地弄丢了。” “其他的你自己归置归置,我今晚就住进来……哎?这是……漠蚕纱!” 他不客气地拿起丹若给的、拿来做嫁衣的纱绸,抖开来一看,有所不满。 “这么好的绸缎,怎么是红的?证圣学宫的太学生想彰显身份可都得是一身青袍。” 他拿着漠蚕纱往身上比划,却见祈寒酥对着那空荡荡的榻上发呆,忽然也意识到这漠蚕纱是拿来做嫁衣的,一时间心念一转,堆着笑哄道。 “酥饼,你又不爱打扮,我看这婚事啊,也用不上这么好的料子,你在哪里买的?我帮你换了去吧。” 祈寒酥回过神来,见高文跃抱着漠蚕纱不撒手,微微皱眉。 “文跃,那是姆姆给我的,你放下。” “反正拜堂的时候不都是穿给我看,我又不嫌弃你。” “我说了,你放下。” 高文跃也皱起眉来,他印象里,酥饼一直是个脾气温和的傻姑娘,只要他稍微费一些口舌,几乎都是予取予求。 “我会给你的衣服补好,你穿自己的去。”祈寒酥的语速放慢了一些。 “旧衣服哪有新的好,俗话说人靠衣装,穿得光鲜亮丽,我也好在城主府的贵人面前出头。”高文跃说罢,叠起衣料背过身去,就打算打包带走,“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得抓紧找裁缝铺去,免得到时候赶不上。” 高文跃只顾低头收拾那漠蚕纱,祈寒酥凝视着他的后颈,她的五指微微抽动了一下,只觉得骨节有些发痒。 她知道人的后颈上有一截骨头,只要一捏,人就会死。 镇痴寮里的焦渴病人,到了无可救药时,都会被金针刺脊,或者直接捏碎,一瞬间就会结束他们的苦痛。 只是她还从来没有试过,殷爷爷从来不让她动手。 在镇痴寮里,丹若和殷爷爷是不许她插手“处理”那些无可救药的病人的。按他们的说法,就像吃惯了素的野兽突然开了血食,沾一点儿就没有回头路了。 酥饼一直很听话,街坊纠纷时对方做得再过分,她也是见血就收,从不赶尽杀绝。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产生了一丝好奇…… 捏断一个人的后颈会是什么样呢?会比捏碎一块石头要容易吗? 高文跃毫无所觉,还在喋喋不休。 “……常言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穿得好一点儿,也是为了以后让你过上好日子,免得你后半辈子都在这疯人院里,也被带成了个疯子,我这是在救你,知道吧。” 是啊,疯子,姆姆说过,她不能让文跃发现她是疯子,不然就嫁不出去了。 ……对呀,就嫁不出去了。 酥饼抬起眼,平日里满是懵懂的清澈眼眸一点点沉了下来。 祈寒酥像一只巡猎的夜兽一样上前两步,就在她轻巧的影子覆盖在高文跃背后时,另一个人影从门外走进来,一把抓住高文跃的衣领,像猛虎叼起一只豺狗一样,将他拖了出去。 是白狸。 “你干什么!” 白狸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漠蚕纱,不由分说,二次把他高高抛起,丢在了院子里同一块石板上,摔得眼冒金星。 “那是祈姑娘的东西,她没有答应,你拿走,就是偷盗。” 这梅开二度的一甩,让高文跃的愤怒被恐惧取代,他不敢看白狸,抬头对着祈寒酥发火。 “你……好,左右城主府已经欠了我一个人情,我今天就搬到城主府去,祈寒酥!你不亲自押着他来道歉,别想我和你如期完婚!” 说完,他骂骂咧咧地离开。 白狸沉默了一下,先是撤出祈寒酥的闺房,在门槛外面和祈寒酥保持了一些距离,才犹豫地说道。 “祈姑娘,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婚事?” 被这么一打岔,祈寒酥眼底蕴含的杀念慢慢敛回去,视线从高文跃踉踉跄跄的背影上收回来,转向眼前重伤初愈的新帮工。 “是殷爷爷教你这样做的吗?”她问。 白狸拍了拍漠蚕纱上沾到的灰,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很老实地抱起拐杖退到一边,慢吞吞地答道:“殷老交待了,不能说是他指使的。” 好吧,等姆姆知道,又要生气了。 见祈寒酥垂着头叹气,白狸觉得自己大概是做过头了,正要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袖子被少女扯了扯。 白狸回过头,只见对方向他伸出一根尾指,要跟他拉钩钩。 “那咱们串个供,姆姆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干的,这样你就不会被赶走了。”酥饼说。 他愣了愣,下意识地藏住了起自己的尾指。 6、第六章 焦渴病 “那咱们串个供,姆姆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干的,这样你就不会被赶走了。” 白狸盯着她那伸出的手指头,有些踌躇。 “可是……” “流落街头很惨哦,会被卖到盐场去,一天只给你俩窝窝度日。” “嗯,那……谢谢你。” 他五指屈伸了一下,抬起手,尾指闪电般地跟她的沾了一下,就迅速撤回,转身又回屋去了。 正巧,这一幕让刚倒茶出来的殷爷爷瞧见,蒙在黑纱布后面的眼睛似乎有了些许亮光。 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虽然伤了腿,但乖巧懂事,容貌也端正,若是出身良家…… 想到这里,殷爷爷似乎又顾虑重重,摇了摇头,陷入沉思。 他喝了口茶的功夫,门外响起一阵骚乱声。 “丹若大夫!丹若大夫在吗?!” 祈寒酥和殷爷爷同时望向门口,只见一群穿着城主府护卫衣裳的人抬着一个血淋淋的男人走进来。 祈寒酥不免有些紧张。 她想起那张追杀令的事,城主要杀一个外地人,层层外包到她这儿,结果她没去成,北叔邀请她捡腊肉她也没答应。 不会正好和这件事有关吧? “你们当我这镇痴寮是什么地方,什么人都往这里塞?”丹若整理着沾血的衣袖走出来,见到乌泱泱的一群人走进来,语出不满。 说话的是城主府的秦教头,见了丹若,一脸横肉上挤出一个笑。 “大夫莫见怪,是公子和小姐今日去烬雪湖边看冰花,突然遇上一伙歹徒袭击我们小姐,要不是兄弟们反应快,加上您府上的高公子相救,小姐险些出事。”秦教头让开身后,“这是那伙歹徒里唯一的活口。” 丹若愣了一下,看向秦教头身后那正往里面扭送的“病人”,只有一个人,看上去穿着有些眼熟。 “好像不是本地人?” 盐江城的居民少不得在沙漠里走动,大多裹着浅色的头巾或戴着面纱,从扮相到个人素质,基本上和沙匪马贼差别不大,更不要说肤色上的差别。 只见这疯人披头散发,瞪着烟熏过似的眼睛,恶毒的视线一一扫视着在场所有人颈部的血管,不停吞咽口水,看起来诡异而癫狂。 “肯定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谁会在逃跑的时候跳烬雪湖啊?”秦教头道。 中原人到大漠里经常犯的一个忌讳,就是乱喝水。 盐江城,包括整片大漠里的水,都不能乱喝。 其中以盐江城附近的烬雪湖为甚,湖里的水可以引出来晒成上好的食盐,却不能直饮,只要喝了三碗以上,就会逐渐干渴发狂,这就是焦渴病。 “小姐没事就好。”丹若抓起那疯人的头发,掰开他的眼皮和嘴巴看了看,摇头道,“眼浊喉白……多半是没救了,哪怕天天喂水,不出三个月,也会活活渴死。” “这伙人逃跑的时候全跳进烬雪湖里下了饺子,打捞了半个时辰,就捞上来这么一个活口。” 秦教头说着,一脚踢在那歹徒的膝弯上,迫使他半跪下来。 “少城主的意思是,这人送来镇痴寮,看看还有没有救,用多猛的药都行,只要他恢复片刻神智,拷问出来历,城主府必有重谢。” 祈寒酥盯着那怪人,她记得曾在羊头茶棚见过他们,那时候……他仿佛要找孟婆子买什么东西,被拒绝后便怀愤走了。 “说起来,通往烬雪湖的必经之路上有盐场的层层关卡,怎么会让这人混进去,还带着兵刃?”丹若问道,“小姐一个女子,总不至于和外人结仇吧。” 秦教头啐了一声,道:“他们手上的兵刃打着‘官戳’呢,依我看,这肯定是朝廷派来的杀手,可恶……竟然比我们花五百两雇的魔刀手先动手,这朝廷也太歹毒了。” 此时此刻,身价黄金五百两、实收五两的魔刀手借着干杂活,竖起耳朵听到了这一节,一时间头皮发麻, 她本以为北叔会回了城主府,这桩乌龙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还是绕回了自己身上。 所幸丹若关注的是更重要的问题——粮道。 “城主为何要派杀手?盐江城贫瘠之地,杀了朝廷人马,断了盐粮互市,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盐江城并不是完全闭塞。由于烬雪湖晒出的白盐品质远胜过大夏的贡品、且有许多“神仙盐”、“长生雪”的传言在内,每年都有大量中原行商为了暴利而深入大漠贩盐。 只不过,大漠浩瀚,这些散人行商大多十去九不归,唯有朝廷的官粮通道,驯养有大量识途的骆驼,以保盐粮畅通。 “说是把咱们十几年交好的一个运粮官给斩了,又派了个新的巡粮御史来接洽,说不准就是来招安的。”秦教头喝了口水,道,“大夫你要晓得,咱们盐江城的人多少都背着案底,离开这大漠,还不是一样被抓了斩头?城主杀朝廷的人,也是为了和朝廷划清界限,好让大家都安心。” “呵,安心。” 丹若不置可否,将他们带来的怪人检视完毕,给出结论。 “你们把他带回去吧,这人的焦渴病有年头了,已经治不好了。” “他不是本地人啊,怎么会有年头了?”秦教头疑惑不已。“能下剂猛药吗?哪怕就唤醒一点儿神智也行啊。” 丹若摇了摇头:“你是经历过当年旧事的人,焦渴病一旦病发,便如行尸走肉,除了吃人喝血,六亲不认。” 提起所谓的“当年旧事”,院子里有年纪的人都默不作声地看向那眼球暴突、喉咙里发出隐隐低吼的怪人。 “那行,我这便去回了少城主。”秦教头啐了一口,“真他嬷嬷的邪乎,最近就只有羊头茶棚的老北带人进过沙漠,这些中原人又不是往年的熟客,怎么摸进盐江城的。” “或者是朝廷的杀手呢?” “少城主也这么想,这不,已经叫王管事去羊头茶棚问责了。” 外乡人进盐江城手续繁杂,若无城主府发下去的“路引”,走商谈生意就只能在羊头茶棚交接,更遑论深入重重人手把关的烬雪湖。 祈寒酥记得很清楚,这些人早上还在羊头茶棚出没,缠着孟婆子想求购烬雪湖的湖水,没想到当天就刺杀了少城主和小姐。 不,不像是刺杀的,倒像是去烬雪湖偷水被城主府撞见了,才爆发了这么一场冲突。 中原人真奇怪,偷这烬雪湖的水做什么?难道没听说过湖水有毒? 酥饼沉思间,外面一个矮小的身影飞也似地奔进来,正是黑六。 “秦教头!快回去吧,王管事从羊头茶棚回来了,老北头已经抛妻弃子逃进大漠了!” “什么?跑啦!” 祈寒酥闻言一愣,她想起了北叔当时偷偷对自己说的话。 “……考虑考虑这发财的机会吧,地方不远,已经用腐肉做了标记,只要往西北风向跟着食腐鹫走,一日就能找到那些朝廷人马的尸体。” 7、第七章 还敢睡我? “老北这是疯了吗?他以前可是大夏西北最大的人牙子头头,朝廷排行前百的通缉犯,好不容易在盐江城立住脚跟,还能跑到哪儿去?” 一时间议论纷纷,毕竟在这人均十年起步、上不封顶的盐江城,再逃下去,就业就只能考虑地府了。 何况他家才生了孩子,这个时候抛下家小,畏罪潜逃实属让人迷惑。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但听王管事说,他们到的时候,他家眷在老北屋里头发现了一只耳朵。” “谁的耳朵?” “听他老婆指认说就是老北的,可邪乎的是,这视财如命的老家伙家里还扔了一包金条……” ……耳朵? 孟婆子的低语蓦然又回荡在酥饼耳边。 “枕仙儿,是古董枕头里的精怪……相传,八字轻的人睡在这样的枕头上,夜半会出现一个枕边人。” “祂会化作容貌昳丽的佳人,在你耳边花言巧语,许诺你荣华富贵。” “但是你要当心,一旦祂吸够了你的阳气,就会……一口咬掉你的耳朵……” 想起昨夜那怪梦中容貌昳丽的人影,“哗啦”一声,祈寒酥手里的水壶摔落在地上。 一切都连上了,诡异的妖术,缺失的耳朵,出事的是北叔,而也正是他,从大漠里把那“枕仙儿”给带回来的。 ……北叔催她去孟婆子那儿拿东西,没准就是想把这尊枕仙儿换个宿主! 想清楚这一节,酥饼脸色煞白。 “怎么这么不小心。”丹若轻轻斥责道,“这儿没你的事了,回屋去。” 祈寒酥顿时犯了难,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回屋面对那个枕头妖怪。 这时候,秦教头才注意到了在后面忙来忙去的祈寒酥,正要开口。 “啊是你……” 他话没说完,一旁原本已经安分下来的怪人看见流淌在地上的水,眼中突然一阵凶光闪过,挣开人扑向地面。 “快,按住他!” 众人一拥而上,孰料他却是假动作,一个拧身,伸头就扑咬向最近的丹若,一口咬住她肩膀上的衣裳。 “放开姆姆!” 祈寒酥见状,快步上前抄起旁边的旁边的晾衣木棍,毫不犹豫地一棍子敲在他脑袋上。 孰料连木棍都敲断了,这怪人也只是歪了一下脑袋,转而一下子挣裂绳子,向祈寒酥扑来。 祈寒酥轻巧地一退,凭借对镇痴寮的熟悉,一路闪转腾挪,而那怪人也紧追不舍,仿佛少女的鲜血对他更有吸引力。 这一头,原本在伙房里烧水的白狸听见外面的骚乱,探出半个身子,见到这危险的一幕,连忙要出去帮忙,却被殷爷爷拿琵琶拦了一下,摇了摇头,把他按了回去。 “祈姑娘……” “不用你。”殷爷爷抓起一旁挂在墙上的牛皮绳子,抛了过去,“酥饼,锁他右路,针其哑门。” 酥饼应声,接过绳子对着疯人一绊一锁,流畅地将他捆绕在柱子上,拔下辫子里的小针,拧开针尖,扎进他后颈中央的一个穴位。 一瞬间,被针的穴位喷出一股黑血,随着黑血流出,这凶悍无比的怪人安静下来,渐渐没了动静。 众人这才一拥而上,将他按住。 白狸在门边看着,脑子里微微一痛,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细碎的片段。 “酥饼如果,没救你。”殷爷爷指了指被祈寒酥制服的怪人,语调凝重,“以你血脉,疯起来,比他难。” 白狸眼中一片迷惘,片刻后,他似乎想起什么,目光落在祈寒酥拿缠着纱布的手上。 “她……救治我的时候,是被我弄伤的吗?” “放心,皮肉伤,她没高文跃那般,矫情,不会找你,讨债。” 殷爷爷扔下这句话便去帮忙了,只留下白狸掩上门,眼里流露出了一丝内疚。 …… “他嬷嬷的,还得是你们镇痴寮。”秦教头啐了一口,这才让人把这烟熏眼的怪人拉起来,再次确认道,“您看他要是真没救了,我就把他带回去上刑了。” 丹若略一沉默,摇了摇头。 她是盐江城里最好的大夫,她都说没救了,那这人是肯定活不了的。 “来人,带回去。”秦教头转而望向祈寒酥,“不过您家丫头身手是真不错,难怪敢接盐王爷的活儿。” 闻言,祈寒酥脚心一麻,转身就要溜,被丹若一把拽住她那又蓬又软的辫子。 丹若:“说清楚,什么活?” 秦教头看了看左右,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追杀令啊,朝廷派了一队昏官到咱们这儿来,估计又是借着卖粮来抽税的。盐王爷说,往年给他们三份薄面,还当自己是咱们这儿救苦救难的大恩人了,索性全部干掉。” 他言罢,盯住祈寒酥,带着一丝盘问道: “说起来,你应该见过老北才是,难道不知道他畏罪潜逃的事?” 一时间气氛凝滞,无数双眼睛盯住了祈寒酥。 祈寒酥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 秦教头顿时坐直了身子:“你讲。” “其实北叔他们在大漠里撞了煞了,去查朝廷人马的时候,拿回来一个邪物,就是这个邪物蛊惑了他的心神,不止咬掉了他的耳朵,还要再次蛊惑他进大漠。我劝你们抓他的时候,找个傩师一起过去,不然自己的耳朵也不保。” 众人全神贯注地听她讲完,一阵寂静,秦教头凑过去问丹若。 “令嫒的病情多久了?” 丹若绷着脸,皱眉问酥饼:“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去当杀手的?” “没有谁,我就是去做磨刀的生意,对……就是他,给了我五两银子呢。”酥饼一把抓住往人群后面躲闪的黑六。 黑六尴尬地站在原地,见所有人对他怒目而视,求救般地看向秦教头。 “我可是给您和王管事掌过眼的!” 秦教头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 “五两银子?”丹若露出讽刺的神色,“这点钱就哄我女儿去杀朝廷的人马?现在盐江城的杀手这般廉价了吗。要不然,咱们一起在城主面前说个明白?” “大夫息怒,老秦我管教不严,这事儿姑且就算了。不过……”秦教头转向他们带来的怪人,“这歹徒我们三五个壮汉都按不住,您家姑娘一出手就制服了,若是真对上朝廷的人马,她未必不行。” “秦教头!”丹若打断他,“酥饼一个姑娘,从小到大,连这里的病患都没亲手了结过,你休要以讹传讹!” “好、好好好我懂,这盐江城谁手上没个副业,不想张扬也在情理之中。”说罢,秦教头退到门口,回头道,“下次有活儿再考虑一下,魔刀手。” 秦教头一群人走后,丹若扭头横了酥饼一眼,酥饼大感冤屈,无力辩解。 “姆姆,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外面的诨名叫‘哎哎哎磨刀打灰酥姐’,那天去羊头茶棚只买了腊肉就回来了,城门口的出入名册上有我的名字的。” “你真没去当杀手?” “殷爷爷说过女孩子拜堂前是不能杀人的,只有新婚夜才能试试!” 新婚夜,试试?找谁试?高文跃? 丹若再次看向一侧教导有方的殷爷爷,他一转头,默默进屋关上了门。 酥饼:“……” 酥饼扭头就跑:“我现在去裁缝铺订嫁衣!” 丹若沉着脸:“站住!” …… 三个时辰后,天色黑沉,被罚不准吃饭的祈寒酥抽着鼻子回到屋里。 她也不点灯,摸索着一点点卸下头发上的零碎,拆开辫子,换了满是涕泪的衣裳,回到被窝里缩成一团儿。 想着想着,祈寒酥把脑袋埋进被窝里,不一会儿便洇湿了两块布料。 “什么叫当了杀手高文跃就不敢要我了……他要不要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就是姆姆不想要我了,要赶我走。” 她想起为了留在家里,辛辛苦苦存钱的这几年,越想越伤心,泪水又抽噎着涌了出来。 “走就走,我才不跟高文跃成亲,明天我就写封遗书离家出走,以后就当个冷血无情的魔刀手……”她抽了抽鼻子,喃喃自语,“听着还挺响亮的。” “这位……魔刀手姑娘,只是离家出走的话,还不至于用到遗书。” 一个悠悠的声音从祈寒酥身下响起,这个时候,哭麻了的祈寒酥才发觉身下的触感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 她下意识地抓了抓,隔着陌生的布料,摸到一个坚实修长的躯体。 “嗯?” “嗯?” “呃……” “要不你先从我身上起来?”那人好心建议道。 祈寒酥默默地顶着被子,撑在这具躯体身上坐起来,这个过程中,她明确地感知到,自己确实不知何时压到一具轮廓清晰的躯体。 一阵默然后,她慢慢地掀开被子,像新娘掀开盖头一样,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她那残留着泪花的迷茫双眼中映出一个人影。 微卷的、水一般冰凉的长发摊在玉枕上,被月色照得发亮。 四目相对间,对方半掩在阴影里、如仙似魅的面容上,似乎蕴含着一抹无语。 而当那熟悉的昊阳衣纹映入眼帘时,祈寒酥脑中则终于涌现出一个让她胆战心惊的称呼。 “枕……仙儿?” 那人似乎也想坐起来,但脖颈上漆黑的锁箍让他不得起身,只能枕在玉枕上,幽邃的眼眸微微抬了抬,语调古怪。 “果然又是你……怎么,上次没吃够教训,还敢来睡我?” 8、第八章 温槐序 深更半夜,祈寒酥的房间里又发出“咚”的一声。 在厨房刷药罐的白狸疑惑地抬头望去,一旁的殷爷爷摇摇头。 “睡相差,掉床了。” “祈姑娘……没事吗?” “这孩子,头很硬,没事。” 白狸点点头,又继续刷药罐。 …… 屋内,祈寒酥顾不上摔疼了的半边屁股,连滚带爬地挪开。 几息之内,她像一架失控的战车似的,撞倒了架子上的盐柑罐、踩翻了没做完的花朵布头,被乱放的博物志一绊,整个人叮呤咣啷地栽进角落里的绣花筐子里。 轻柔的漠蚕纱花瓣飞上半空,纷纷扬扬地飘摇而下,落在帐内“枕仙儿”面上,遮住了他那挺直的鼻梁侧一点朱红色的小痣。 祈寒酥狼狈地从绣花筐里爬出来,本来想跑出去,一想到外面还有家里人,便又缩到墙角,捂住自己的耳朵,色厉内荏地开口。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抱着敝人哭诉半个时辰,种种悲苦,不绝于耳,敝人再装死就不礼貌了。”他斜乜着祈寒酥,“当然,主要还是你哭得我耳朵有点痛。” 耳朵,又是耳朵。 祈寒酥的脸色瞬间煞白,紧紧裹住双耳,思前想后,堵住大门,色厉内荏道: “你要吃……就吃我的耳朵,不要去找我家人!” “……” “呃我是说……你要是不饿的话,我的耳朵最好也别吃。” 祈寒酥说完,便抱着脑袋缩在墙角,双眸圆睁,一瞬不瞬地盯着榻上的人影。 紧接着,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漠蚕纱……” 榻上的“枕仙儿”收回视线,拈下脸上的花瓣,在指间捻了捻,随后拨了拨帐帘上挂着的风铃。 清脆的叮咚声里,窗外大漠上的明月也飘出了云层,月光穿过窗格,穿过摇曳的铃声,照亮他半边眉眼,此时祈寒酥才堪堪目睹他的全貌。 一张至少……大概,看起来不像是恶鬼的脸。 酥饼对人的美和丑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但她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酝酿着辟邪言语的舌头突然有点打结了,只觉得好像拿世上所有发光的东西为枕仙儿这副容貌做比方,都差了一点儿味道。 此时,这位“枕仙儿”那浸在月光里的眼眸一一映出屋内的陈设,扫过垂吊在天花板上的一串串碎绸织成的紫藤花、扫过角落里呆怔的祈寒酥,最后,目光反而被她撞到的、盛满盐柑子的罐子吸引。 转瞬间,他便判断出了此地是哪里。 “漠蚕纱,盐柑子……又回到盐江城了?” 这一句话,瞬间让祈寒酥解冻了似的,四肢微微放松了一些。 “你知道盐柑子?原来是本地人……大仙儿啊。” “嗯,就当是吧。” 枕仙儿说话间,勾了勾自己脖颈上的锁箍,那锁箍被碰到的瞬间,似乎有古拙的符文微微发亮,紧接着,他指尖出现了一条焦痕,却转瞬愈合。 这一幕落在祈寒酥眼睛里,她马上明白了,这个枕仙儿虽然能追到现实里来,但却无法自由活动,而是被那“玉枕头”以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在那儿了。 “殇民巫术……”他无声地吐出几个字,转眸看向祈寒酥,“魔刀手,过来一下,我问你几句话。” 祈寒酥往前挪了半步:“你说吧。” 枕仙儿:“我不想惊动你家里人,你且附耳过来。” 祈寒酥瞬间为之色变,一瞬间,她想起了秦教头说过的话。 那些活活被冻死的人,和他们不翼而飞的耳朵。 北叔他们的捞腊肉队在茶棚时还好好的,只过去了一宿,就都死于非命。 而这只玉枕头就是在他的指点下到自己手里的,没准……不,说不准他们早就知道这只枕头上有诅咒,打算嫁祸给她! 他们全家都有危险! 祈寒酥觉得自己悟了,后退了七八步,捂住耳朵:“我知道你这枕仙儿想干什么,你就在这儿说,我听得见。” 枕仙儿:“……” 在中原,枕仙儿会吃耳朵的传说,是哄孩子老实睡觉的鬼话。 眼前的少女都够考科举的年纪了,怎么还会相信这种骗孩子的传说。 想到此,枕仙儿索性认领了这个身份。 “你看这样如何,我们做仙儿的呢,是不能被人知道真名的,一旦被知道,对方画个符就能任其驱使。我把名字告诉你,你就不必怕我吃你耳朵了,如何?” 祈寒酥:“这是哪里的典故,我怎么没听我们这儿的老人说过?” 他张口就是胡诌:“《枕仙传说第八部之枕头大战野生笨蛋》。” 祈寒酥停滞了一瞬,狐疑道:“你没骗我吧?” “敝人温槐序,活了一千年了,一向老实本分,在妖魔鬼怪里面有口皆碑。” 祈寒酥想了想,一点点靠近,像是去触碰烧滚的水壶似的,颤巍巍地向枕仙儿伸出一根尾指。 “那拉钩。” 瞧着那抖动的尾指尖,枕仙儿顿了顿。 “拉钩你就信了?” “爷爷教的,敢骗我,就撅他小拇根儿。” “……贵府的家风好生儒雅。”他笑了笑,“那就说定了。” 祈寒酥点点头,而后又问:“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他勾上对方的尾指,瞥见她的练字簿,尾指一卷她的指腹,不等她反抗,顺势捉住她的手腕。 “你……” “别动,今天不要你的耳朵。” 枕仙儿把她手掌翻过来,五指插进压她指缝间……一息,两息,三息后,确定这只手到皮下的血是温热的,他眼底原本翻涌的审视这才平静下来,在她不停瑟缩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温槐序,这是我的名字,记不住也无所谓,毕竟,我们的交集不会太久。” …… 丹若从沾着一身浓重的药味从后院出来,便看见殷爷爷在廊下拧着琵琶弦打发时间。 他身侧的药罐已经分门别类地被归置好,以往这些活儿都是酥饼包揽了的,可她今天狠狠挨了一顿教训,以丹若对她的了解,应该是没心情干活的。 “是那新来的小伙子做的?” 殷爷爷点了点头,继续调试琵琶弦,似乎不太想搭理丹若。 丹若抓起一把粗盐,简单搓了搓手,坐下来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明日去城主府给二夫人看胎,顺便把高文跃劝回来。” 铮錝的一声琵琶响,殷爷爷抬起头,被黑纱遮住的眼睛似乎带着一抹杀气。 “他不配。” “殷叔,她不会吃亏的。”丹若一句话打断了殷爷爷的怒气,“还有,你背着我教酥饼武功的事,是不是要给我一个交待。” “……”殷爷爷沉默了,看来白天提醒酥饼打那疯子右路时,还是被丹若注意到了。 “若她只是个力气大些的痴儿,没有人会在意,可如果让人通过武功路数看出些什么……”丹若轻轻锤着膝盖,道,“朝廷怎么看咱们盐江城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说,这十几年的安稳日子,让你低估了灭玄司的本事?” …… “简单来说,你从一堆破烂里买到了我这‘枕头’,至于是谁把我带来这大漠的,你也不清楚,是吗?” “你不信?” 祈寒酥抱着被子坐在羊绒地毯上,依然和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但此时已经适应了一些。 “我信。毕竟要在腥风血雨里杀个七进七出抢我,你也不像是有这个本事。”温槐序道。 祈寒酥不服:“我凭本事买的!” 温槐序起了兴趣:“哦?你花了多少代价买的?” 祈寒酥诚实道:“买一送一的赠品。” 温槐序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倒换祈寒酥产生了一丝丝焦虑。 “那个……天都快亮了,你还要显灵多久呀,什么时候归天?”她期期艾艾地问道。 啧,这孩子说话可真好听。 “是你为人胆怯,还是我看起来不好相处,这么急着赶我走?”他挑眉问道。 “我们家可没供台供奉你。” 温槐序道:“实不相瞒,我们做枕仙的,要吃够一千对主人的耳朵才能羽化登仙,你看,好巧不巧的……” 说话间,他的眼神又移向了祈寒酥那被捂得发红的耳朵。 “你说的‘一千’是指我吗?”祈寒酥带着哭腔问道。 “会接梗就不算笨。”温槐序褒扬道。 “我劝你快点归天吧,要不然……”祈寒酥灵机一动,“我给你介绍一个……读书人,姆姆说了,读书人的耳朵听圣人教诲,肯定比我的香。” 温槐序闭上眼想了想,问道:“是白天那个想抢走你嫁衣的书生吗?” 祈寒酥闻言,慢慢松开了被子。 “你白天时听到了?” 温槐序微微点头:“我瞧你也不太喜欢他,怎么会答应嫁给这样的人?是父母之命?” 祈寒酥垂下眼,嘴角微微下撇。 “你是月老吗?又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好奇,翰翁弟子以出仕为官、匡扶天下为己任,怎么会跑到盐江城这鬼地方来……莫不是大夏终于把盐江城拿下了?” 温槐序说着,发觉没有得到回音,侧眼瞥了茫然的祈寒酥一眼。 “是不是听不懂?” 祈寒酥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眼神清澈得像是一汪白水。 “算了。”温槐序的嗓音里露出一丝倦意,“今天就这样吧。” 言罢,在祈寒酥惊奇的目光下,他缓缓闭上眼睛,身躯一点点散作幽蓝色的萤火,在空中盘旋着,缓缓聚集注入了玉枕头里。 祈寒酥屏息看着这一幕,如果说之前还有些半信半疑,现在却是完全相信了对方不是人这件事。 等到玉枕头上最后一丝幽蓝微光消失,祈寒酥立即站起来,捶着自己坐得发麻的腿,拿着被子用全身的力气扑到吊床里,把那玉枕头盖了起来。 她感到自己的心口咚咚直跳。 “对,就这样,捆起来明天去找个地方丢掉……” “对了。” 温槐序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祈寒酥又像只炸毛的小狗一样蹦起来,只见那被子里,随着温槐序的声音,隐约漏出一阵阵蓝色的微光。 “如果被我发现你想卖了我……仔细你的耳朵。” 祈寒酥抱膝坐在墙角,望着窗外的夜空,抽泣了一下。 “文跃你在哪儿……我想开了,我们换房间吧。” …… 次日一大早,白狸拄着拐来到水槽边,心神不宁。 昨天的动静,包括祈寒酥持续了半宿的啜泣,他全都听在耳朵里。 虽然教训那书生是殷老指使的,但他觉得自己也不是没有责任,如果不是他下手太重,祈姑娘也不至于被寮主骂成那样。 洗漱的过程中,他时不时看向祈寒酥那紧闭的房门。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了,而最近的记忆,就是祈寒酥在照顾他的景象,他还弄伤了人家的手。 再坏了人家的婚事,他有点过意不去。 道个歉吧?可是,怎么开口呢? 而且,也不能空着手道歉吧。 白狸犹豫着、犹豫着,不知不觉地,扫了院子、洗了衣裳、喂了羊驼……把他能看到的活计都干完了之后,他端着一碗面艰难地挪到祈寒酥房门前,抬起微微发抖的手。 他正要敲门,一阵脚步声隔着门靠近过来。 糟,她要出来了。 白狸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闪电般地转过身,佯装路过。 紧接着,门吱嘎一声打开,只见祈寒酥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慢吞吞地从屋内挪出来,她那初见时清凌凌的双眸,此刻遍布血丝,眼睛下面挂着两片疲惫的青黑,显然一宿没睡。 “什么东西这么香?” 祈寒酥循着那陌生的香味看过去,就见白狸端着一碗面,五指都被滚烫的碗壁灼红了,还不松手,连忙拉着他坐在院子里的小桌边。 “你这人手脚麻利,怎么不晓得这样会被烫到。”祈寒酥翻出来烫伤油,正要帮他涂上,却发现他手上的红肿肉眼可见地恢复到了正常的肤色。 一切只发生在三五息间,看来这碗面应该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烫。 于是她又把注意力拉回到了这没见过的面食上。 “你都失忆了,还会做面呀?” 白狸低着头道:“原本是想切面的,做起来不知不觉地就变成这样了,可能……以前常吃。” “那我可以吃一点吗?” “可以……不是,本来就是专程做给你的。” 他声音逐渐弱下去,余光之中,瞥见酥饼先是舀起一勺闻了闻,送入口中,下一刻,疲惫的眼睛里漫出细碎的光。 鲜香筋道,哪怕是隔夜的羊骨汤,里面骨髓的精华也全都被面吸收了。 “你好厉害,比我朋友皮皮做的面还好吃,她可是东城区最好的厨娘呢!”酥饼一连捞了好几口,“这是什么面呀?” “呃,大概是叫……煮猫耳朵……面吧。” 啪一下,半截“猫耳朵”从酥饼嘴里掉下来,眼仁微微颤动地看着白狸。 “怎么了?”白狸困惑地问道。 酥饼垂头丧气地捏着耳朵,笑得勉强:“没事,自从撞了邪,连耳朵都能提前吃上贡品了。” 一阵长长的叹息中,一阵脚步声伴着药匣晃动的声音从后院传来,酥饼瞬间原地起跳,把碗塞回到白狸怀里。 “快快快藏起来,姆姆罚我不许吃饭!别让她看到了!” “哦,好!” 祈寒酥一转身,正好看见丹若挎着药匣,面无表情地从后院走出来。 “你在干什么?” “姆姆……他不是故意的。”祈寒酥以为自己败露了,抹了一下嘴,一回头,却见白狸已经原地消失了。 “什么故不故意的。”丹若拿出一块馕饼递给她,“收拾东西,跟我去城主府看诊,顺便把高文跃劝回来。” 酥饼不敢再顶嘴,垂头丧气地回了屋,背起自己那小一号的药匣,想了想,把玉枕头塞了进去,背上和丹若一起离开了。 而在屋顶上,捧着半碗猫耳朵,跳到瓦檐上的白狸默默地看着那母女二人离开镇痴寮,脸上露出犹疑。 “……等她回来,再做一碗新的吧。” 9、第九章 傩师 城主府坐落在盐江城以东的富人区,越是靠近这边,长街两侧越是像中原风貌。 祈寒酥看见沿途几个她熟悉的摊位早早地占满了小贩,时不时还瞥向那些卖小吃的摊子上的刀具,把哪些人的刀开始生锈了记在心里,下次就到这边来磨刀。 而丹若却以为她一宿没吃饭,便停在一处酒肆旁边,那正是酥饼前天磨刀的酒肆。 “康掌柜,弄点甜口的。”丹若一个眼神,酥饼乖乖走进来坐下。 “你又不爱吃甜的……哦,带女儿啊。”老康头拨完算盘,撩开后面伙房的门帘,朝里面喊道,“连皮皮,蜜瓜酥一碟,加咸奶茶。” “腌蜜瓜早没货啦!老登,叫你去茶棚进货,你就舍不得那仨瓜俩枣!咱们这店早迟关门!”一个泼辣的声线骂骂咧咧地把老康头的话顶了回去。 听到“连皮皮”这个名字,酥饼立即直起身子,随着丹若一个默许的点头,她开心地凑到伙房后面。 “皮皮!” 烟熏雾绕中,一个穿着围腰的厚唇少女一脚麻利地蹬开灶膛里的火,用沾了面粉的手擦了擦鼻尖儿。 “哎呀,酥饼,快来尝尝我新做的酥!用了中原的干槐花,香得很。” 谁会不喜欢一个每次都投喂美食的闺蜜呢? 酥饼凑到案板前,张开嘴,马上被塞了一口奶香奶香的甜酥。 蜜糖、甜乳涂在水油皮里,团成圆形,放在锅里炸开花了之后,最后再涂上一层蜜槐花,几种香味糅合在一起,吃得酥饼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好次,好……”费力地咽下去之后,酥饼不遗余力地开始吹捧,“皮皮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要是有一天自己开店,我来给你烧火!” “那当然。”连皮皮骄傲地昂起头,随即露出了阴暗的笑,“不过,自己开店要熬到什么时候去,等过几年那老康头入土,这家店就是我的了。” “啊,你给康爷爷下毒了?这不太好吧。” “毒药多贵啊,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添堵。” 民风淳朴的盐江城百姓,连刀人都要精打细算。 不过连皮皮对祈寒酥一向大方,给祈寒酥的那份槐花酥堆得直冒尖儿。 “前天我进货去了,听老康头说,你搭上城主府了?黑六那小流氓能给你拉什么好活儿,别着了他的道儿。”连皮皮一脸担忧道。 唉……酥饼心里苦笑一声,要是当时没接这活儿,就不会去羊头茶棚,也就不会遭了枕仙儿了。 “还好啦,今天去城主府是解决另一桩事儿的。”祈寒酥苦恼道,“家里新来了一个帮工,把文跃气走了,姆姆要带我去把文跃劝回来。” 连皮皮一听,暴躁道:“给这酸秀才逼脸了是吧!我天天瞧见他跟条狗似的围在王小姐屁股后面,看了就恶心!要我说,就该把他转卖到盐场去,让他体会体会盐江城的风土人情!” 她声调拔得太高,康掌柜探头进伙房,指指点点:“连皮皮,又被我抓到到你口水喷锅里了,月钱扣五文。” 回应他的是一把飞过去砸在门框上的大勺子。 “看看,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敢让你在伙房抡勺的缘由。”康掌柜跨过那大勺子,拿过那堆满了的点心盘子,叹了口气出去给丹若上菜,“也怪我,雇了个祖宗。” 连皮皮抄起瓢就要冲上去理论,被酥饼一把抱住。 “好啦好啦。怪我不该说文跃的事,消消气,我帮你刻菜牌。” 连皮皮拗不过酥饼的力气,鼓着腮帮子,鼻子里噗噗出了会儿气,把木牌和刻刀给酥饼拿过来。 “算了,我不跟那老登计较。我刻字最头疼了,你照着刻就行,我给你熬奶茶去。” 连皮皮又在灶上忙活开了。 嗅了嗅空气中满溢开的奶茶香味,祈寒酥找了个小马扎坐在一角的米缸边,米缸盖子上垒满了木牌,还有一张连皮皮写的菜单名。 拿起刻刀,祈寒酥熟练地在木牌上抄刻着菜名。 “苦棘酒……椒盐旱枣干……坏花酥?” 雕刻到“坏花酥”的时候,酥饼盯着连皮皮写的“坏”字,不禁挠了挠手心,她隐约记得,槐花酥的槐字,应该就是昨天枕仙儿在她手心里写的那个字。 可惜那个字笔画太多,她没能记得住。 盐江城远在教化之外,老百姓认字水平仅限于自己的名字和麻将牌的花色,连皮皮这种会看账写字的,已经算是傲视一条街了。 “算了,皮皮这么写应该有她的道理。” 祈寒酥正准备照葫芦画瓢,孰料刚刻下一横,右手忽地就不受控制了。 仿佛有只不知名的手从她肩上压下来,握着她的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端端正正地刻下正确的“槐”字。 片刻后,刚煮开奶茶的连皮皮就听见酥饼惊惶地“啊”了一声。 “咋啦咋啦?刻到手啦,我这儿有香油拿给你抹抹。” 连皮皮连忙放下锅,赶过去一看,却发现祈寒酥脸色煞白地握着自己的右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木牌。 “你这手也没伤到呀。”连皮皮拿起那刻着“槐花酥”的菜牌,不由得哇了一声,“你的字都能刻得这么好看啦,殷爷爷教的吧?我看以后就别磨刀了,去学刻匾吧,工钱好多的呢。” “我……”祈寒酥语无伦次,混乱中,她惊恐地看向自己随手放在脚边的药匣,连忙抱起来远离了连皮皮,“皮皮你别过来!我最近撞煞了,别害你也丢了耳朵!” “撞煞?”连皮皮一阵不解,但片刻后,她了然道,“哦,你是说昨晚茶棚里出的事吧。” 祈寒酥:“啊?” 连皮皮道:“听几个熟客说,城主府带人把羊头茶棚的老北头家给抄了,说是勾结妖人跑去了烬雪湖行刺,害得小姐撞了煞,正请傩师在府里驱邪呢,难道你……” “不是的,昨天城主府把那妖人送到镇痴寮去了……” 挺祈寒酥讲了讲昨天的事,连皮皮脸色变了。 “他嬷嬷的,我就说城主府没一个好东西,依我看,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妖邪,没准过两天又巧立名目抽税呢,呸!” “呃……以前我也不想信,但是……” “我懂,人走背字的时候都会觉得是什么邪祟附身的,熬完这一阵就好了。” ……可是谁家邪祟会在拽着她的手在手心里写字呀。 祈寒酥捂着药匣,有苦说不出。 此时,外面的丹若催了起来。 “酥饼,拿上吃的,城主府约的时辰要到了。” 祈寒酥没办法,走之前,被连皮皮拉住,小声交待。 “酥饼,今天城主府请了‘傩师’来施展祝由术给小姐驱邪,你要是碰上了,就跟着讨杯神水驱驱邪,有总比没有强。” …… 随着车马渐稠,祈寒酥就着奶茶吃完了最后一块点心,抬头就看见了城主府那飞翘的檐角。 这是整个盐江城里唯一和大夏王朝腹地一模一样的建筑,不过大门关得死死的,一个小厮等在一侧,迎着丹若二人往后门去。 “夫人现在陪着小姐驱邪,吩咐小的接您先等一阵儿。” 小厮带着她们穿过后院,路上祈寒酥好奇地看着那院落里没见过的花花草草,那些都是从中原特地买来的种子。 “姆姆,那些红红的是药草吗?好香啊。” “不是,只是花。”丹若面无表情道,“不能入药,也不能吃,只是拿来给人看的而已。而且……得用淡水养,才能开花。” 祈寒酥没察觉到丹若言语中的冷意,她只觉得城主府里的花和博物志上那黑白的图不同,比纱做的花更香,更柔软。 不过这是城主府,她虽然心痒痒的,但也没有攀折花枝的想法,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丹若来到一处月洞门前。 刚一靠近,“哗啦”一阵雨声传来,祈寒酥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 “别看看了,没有下雨,是傩师在作法。” 丹若指向门内,祈寒酥望去,只见一片蜡烛摆成的阵中,一个头戴羊骨面具的巫祝,手持一只长长的竹筒,在一片信众的念祷声中踏着诡谲的步伐起舞。 而那下雨的声音,就是他手中的“竹筒”里发出来的。 随着他的舞动,雨水声一波接一波,而他挥袖间,脚边橙黄的烛光“腾”地化作了一片细碎的火花! 这玄奇的一幕让一侧屏风后的女眷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随后,四周的念祷的声更大了一些。 连引路的小厮都跟着拜了拜,反倒是祈寒酥犹疑了起来。 她看得很清楚,那火花不是凭空出现的,是傩师袖子里甩出的一片粉末,看上去就像某种江湖把式。 他真的有办法镇压自己带来的枕仙儿吗? “雨棍,铁粉,十几年不变的老把戏。”丹若低声自语,见祈寒酥也痴痴地看着,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成婚后好好读书,别学这些怪力乱神。” 听到她这么说,祈寒酥瞟了眼装着枕仙儿的药匣,有点难以开口。 如果世上没有妖魔鬼怪,那她带着的这个到底是什么? 沙沙的雨棍声逐渐密集,“傩师”摇头晃脑地靠近供台,手一翻,一只草扎的小人盘在他手掌上,口中沙哑地念道—— “皮囊五十朽,焦苦半世忧,傩巫降福寿,长乐无昏昼。” 周围跪着的、同样挂着骨质项链的弟子们双手在头顶和大地面分别拍击,齐声高喊—— “请大巫!请大巫!请大巫!” 密密麻麻的、暴雨般的声音和这念祷搅合在一起,产生了一丝迷幻的效力。祈寒酥往四周环顾,周围围观的城主府婢仆们大多目露敬畏,脊背压得极低。 而那傩师在“大巫”的呼喊中,头骨面具下的漆黑嘴唇中一喷,一道火焰在惊喊中喷向手中的草扎小人,转眼间,小人化作一把灰烬,被他投入了供桌上的水碗中。 下一刻,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美妇人拍了拍手,屏风被从两边撤开。 “饮絮,傩师求来的神水,能驱你撞的煞,快喝了吧。” 侍女扶出那祈寒酥曾见过一面的盐江城第一美人,只是此时,这位佳人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俏美的脸上一片苍白,嘴唇干裂,一脸反感地看着送到她嘴边的神水。 那有孕在身的二夫人温温柔柔地劝道:“怎么了饮絮,二娘可是天不亮就去就求了傩师,你要是不喝,老爷和长公子怎么能放心呢?” “小姐,快喝了吧。”“饮絮别耍小性子了。”“喝了病就好了。” 奴婢们将王饮絮团团围住,而一侧的丹若仿佛看出什么,似有动念想要过去,但犹豫了一下,仍是攥紧拳头留在原地。 但下一刻,身边的傻丫头却旁若无人地出声问道—— “姆姆,小姐嘴唇发干,面泛青筋,是不是染上了焦渴病?” 她声音不大,口气也只是随意而已,却让城主府内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包括刚才作法的傩师一众,纷纷转头看向她这边,那二夫人更是脸色铁青。 “丹若大夫,你带来的人怎么敢胡言乱语!小姐怎么可能染上那疯症!” 在盐江城,染上焦渴病的人大多会变成喝血的怪物,甚至小孩子都会拿这话来骂人。 但酥饼从小在镇痴寮长大,对她来说,焦渴症只是病而已。 “姆姆,我……” 酥饼直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然而丹若听到这话之后,却长出一口气,安抚地看了一眼女儿,上前一步。 “我女儿没有说错,小姐的确染上了焦渴病。不过,是浅症,若我所料不差,只要开一剂催吐药,隔日就能转好。”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一阵沙沙的雨棍声响起,那位傩师将雨棍交给弟子,缓步走来,声音冷漠地对丹若说道:“你,在质疑吾之祝由术?” 二夫人忙道:“傩师息怒!我立即让人将她们打出去!” 傩师摇了摇头示意不必,面具后的眼睛直视丹若:“听人说,你也自称‘巫医’?” “我只是医,身无异术,‘巫’是别人浑说的,当不起这个名头。不过,焦渴病,也的确只有镇痴寮能治。”丹若说道。 傩师发出一声冷笑:“最近几年,有不少香众将大巫降罚的罪人转送你镇痴寮,既然你敢放出豪言,那本师就给你一个机会。” 他一勾手,旁边的弟子送上一只镶满宝石的银壶,他一揭开盖子,倾倒了一小泼出来。 这水滴落在地上,所溅到的草叶,肉眼可见地干枯变黄。 丹若一皱眉,只听那傩师指向祈寒酥。 “让你女儿喝一口烬雪湖的水,如果她能被你治愈,那城主千金也可以一并交由你诊治。” 10、第十章 附身 “让你女儿喝一口烬雪湖的水,如果她能痊愈,王小姐也可以交由你诊治。” “不行!” “可以!” 丹若诧异地看去,那一声“可以”竟然是病弱的王饮絮说出口的。 “饮絮,你怎么能这般胡闹!”二夫人一脸不满。 “二娘,如果你不相信丹若大夫,为什么还让她来为你诊身孕?”她喘着气,凝视着二夫人,“而对我,却要请傩师?” “那……自然是因为老爷最珍爱你这个女儿。”二夫人脸色变了变,“二娘还能害你不成?” 王饮絮睁开奴婢的搀扶,一步一步扑到丹若面前:“我并非质疑傩师,只是这位祈姑娘猜得没错,我的确是被那些歹徒推进了烬雪湖。能猜到这一步,大夫应该也能救我。”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丹若大夫身上。 “小姐的意思是……想要求镇痴寮诊治,还要我们代你染病试药?”丹若问道。 王饮絮紧紧抓住她,近乎哀求:“若真是焦渴病,我这性命就系于大夫一念之间。如果令嫒有个万一,饮絮身边乖巧的丫头无数,都愿意为您奉养终老。” 她是盐江城最受宠爱的人上人,一府之隔,庶民有如泥淖,说出这样的话,也丝毫不觉有哪里不合适。 丹若脸上露出一瞬痛苦,掰开王饮絮紧紧抓着她的手,仍是摇了摇头。 “大漠之中,蜃楼诅泉无数,以烬雪湖最毒,哪怕只是喝上一口,也有恶化致死的可能。恕我不能让小女为你冒这个险……” 王饮絮被丹若推开,脸色一变,随后丹若话锋一转,走上前接住傩师手中的银壶,回望向祈寒酥。 “但是治疗轻症之法,我女儿已经得我衣钵。所以这水……不必非要让她来试。” 下一刻,她一仰头喝下一口那银壶中的水,祈寒酥瞳孔一凝。 “姆姆!” 然而为时已晚,丹若毫不犹豫地咽下那一口水,还将那巴掌大的银壶倒过来,示意给傩师看。 “傩师,这样可以吗?” 傩师爷沉默了一阵,他一转身:“你冒犯大巫,一个时辰内必遭神怒,你女儿若没这个本事,本师也不会作法为你向大傩祈求神水,好自为之吧。” 他带着信众弟子离去,二夫人脸色极度难看。 “你们镇痴寮的贱命怎么敢和小姐相提并论!饮絮你也是乱来,我、去请长公子!” 她气急之下带着一众奴婢离开,王饮絮忙趁机动作。 “丹若大夫,我院中各种珍药齐备,若……若这位祈姑娘诊治有效,我必有重谢!” 丹若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但嗓子已经逐渐嘶哑起来,给了祈寒酥一个眼神,她立马跟上。 众人来到王饮絮的院子里。 她的院子里花草更多,甚至还有池塘,里面悠闲地游动着五颜六色锦鲤。 可此时祈寒酥已经没有心情细看,径直奔向王饮絮闺院里的茶房。 这里除了煮茶,平时也用来炖补品,珍奇药材更是一应俱全。 “不用那么着急,一个时辰后,前症才会显露。” “姆姆,你教过我,焦渴病人最好不要多说话,以免恶化后会有肺裂的症状。”祈寒酥一改先前的乖巧听话,眼底的神色冷如冰霜。“现在我是大夫,去躺着。” 丹若愣了愣,知道女儿生气了,摇了摇头,转身离开,留下门前站着的王饮絮。 王饮絮看着擦肩而过的丹若,似乎想起来自己的二娘,倚靠在门边,对着手忙脚乱的祈寒酥,语气中带上一丝酸意。 “你娘对你真好。” “小姐,我不喜欢你,请你也不要说话了。”祈寒酥一边忙一边不耐烦地回道。 旁边帮忙生火的奴婢大惊:“你这怪丫头好无礼!知道这里是城主府吗?!” “算了。”王饮絮摆摆手让那烧火奴婢退出去,靠近祈寒酥说道,“我不是故意让你替我试药,我也有我的难处。不像你还有娘亲疼爱,我出生起就没见过我娘,二夫人又看不惯我,只有想办法嫁到中原,才能逃过这些明枪暗箭……” 祈寒酥依旧绷着脸:“听不懂,别和我说这些。我姆姆赌上命换来的诊治机会,我不会乱来,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药材都拿来。我姆姆如果有个万一,你们城主府里的人,我总要带走几个。” 她声音冷冽,眼瞳深处露出一丝择人而噬的意味。 反正她算是看明白了,既然城主府不把外面的人当人看,那她也不必顾忌。 王饮絮一阵惊惧,后退了小半步后,勉强维持住了贵女的仪态。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她的确可以放心,至少能听得出来,对方是真的着急。 王饮絮退了出去,刚到了院子里,便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高文跃谨慎又关切的声音从门外面传进来。 “小姐,你锁上门做什么?长公子担心你,特地让我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 茶房。 “皂荚,五个铜钱那么重……胆矾……这胆矾怎么……” 王饮絮院里的奴婢们已经把药材都摆上来,各种药材一格一格地被放置着,上面都标好了名称。 但祈寒酥抓药时,却焦急得犯了难。 此时摊在她面前的胆矾是蓝绿色的,而镇痴寮平时用的胆矾较为廉价,是那种因放置过久而呈现浅绿的胆矾。如果看不懂药名,她根本无法肯定自己拿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药材。 “这到底是不是胆矾……” 祈寒酥从没有一刻这么后悔平时没有仔细学认字,如果有好好学的话,现在不至于这么拿不准。 至于张口叫人来问,她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如果被人知道自己连药名都分不清,肯定会被赶出去,到时候就会延误诊治的时辰。 就在她犹豫时,自己悬在胆矾上的手忽然又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迫使她抓起一小撮胆矾后,那股玄奇的力量又消失了。 好似某人在肯定她的判断是对的。 “枕仙儿?” 今天第二次作祟,祈寒酥讶异过后,却没有那么惊惶了。 ……难道他在诱哄我向他求助,这样他就能吃掉我的耳朵? 祈寒酥脑子里闪过孟婆子的鬼故事,就在她试图琢磨后半辈子用一只耳朵能不能讨生活时,茶房的门开了。 “酥饼,听说你在帮小姐治病?” 祈寒酥瞬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文跃!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胆矾!” “哎哎别急。” 高文跃被她拽过去,又挣开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瞥了眼那些复杂的药名,对酥饼的困境了然地笑了一下。 “不认字儿啊,唉,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但是你昨天那么对我……你知道我们读书人都是要面子的。” “我……”祈寒酥忍了忍,垂眸道,“我会把屋子让出来,让你好好备考。漠蚕纱也可以给你……只要你告诉我,这两个字到底是不是胆矾。” “不不不,我不是指这个。” “其实我在外面听说了,你娘带你过来,肯定是想求我回去完婚的,但是吧……你和我的身份实在是天差地别,以往我是怕伤到你,就没有明说,正好今天趁这个机会……” “婚书可以退给你,社火节过后,还会雇人送你回中原,可以了吗?”祈寒酥再次催促,“文跃,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我要的胆矾,你是读书人,不会不认识这两个字。” 感受到她口中的一丝从未听到的恳求之意,高文跃只觉得心情出奇地好,他绕着祈寒酥转了半圈,才施施然开口。 “当然,我就是为了帮你,才求了小姐让我进来的。”高文跃拈起那写着胆矾的字条,“不过,你既然都答应了这么多,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祈寒酥咬着牙:“还、要、什、么?” “咱们能在这大漠中相遇,也是有缘分的,我舍不得你。虽然你我没有夫妻的命,但也不是不能带你去中原。”高文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文书和朱砂,“在这儿按个手印,我可以纳你为妾,一样带着你去中原享清福。” “什么是妾?”祈寒酥皱眉问道。 “你不用懂,按了手印,等下我自己和寮主解释。”高文跃瞥了眼门外,“你听见了吗?你娘可是在咳嗽呢。” 这一句话,如击七寸,祈寒酥顾不得其他,立即按了红手印。 “别拖了,快告诉我!” 她拿着那写着胆矾的字条贴到高文跃眼前。 “这是不是胆矾!” “哦,你拿错了,要不是我在,你差点把你娘害死。”高文跃故意指了指旁边其他的错误药材,“那个才是。” 他说完,满意地折起那纳妾文书,心里头的算盘珠子啪啪响。 小姐撞的邪又岂是她这一介庸医能治好的?最好是一口气药死丹若,就再也没人能用前面签的婚书约束他了。至于丹若的生死……怪谁呢?活该她没眼力见,看不到他的潜力,也活该她教的女儿不认字。 高文跃刚一转身,突然后颈一痛。 一股巨力将他抓过来,扔在地上,随后毫不留情的一脚,先踩在他的五根手指上,在他张口要惨叫时,又是一记窝心脚,让他叫都叫不出来。 “你知道朱砂除了拿来骗人卖身,还能拿来做什么吗?” 高文跃痛苦中睁开眼,只见“酥饼”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踩着他的胸口,慢慢碾动着,从发辫里抽出一只小剪子,在他带来的朱砂上沾了沾,抬眸看他时,眼含着一抹戏谑的杀意。 “听闻你要考科举啊。你说,要是我在你脸上刺个‘囚’字,你将来怎么证明自己是翰翁弟子,而不是盐江城中李代桃僵的逃犯?” 她、她想毁我仕途?不,她怎么知道这种做法会毁了他一辈子?! 高文跃痛得像虾子一样弓起身子,脑子空白了一瞬,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一举动的可怕后果,神色扭曲地张口大叫—— “你胆敢——” “嘘……” 酥饼一手抵住自己的嘴唇,一手将那沾了朱砂的剪刀尖儿压在他的脸上。 “别动,敝人手艺不佳,刻歪了就要换一边来了。” “你……”高文跃眼中终于涌出恐惧。“别!酥饼,我们是要做夫妻的,你不能这么做!” “没那么严重,就算被刺了个囚字,你不要脸皮不就行了?这个你肯定很擅长。”酥饼话锋一转,“不过,在大夏朝当官入仕,还是要考察官吏的德容言功……不,五官端正的,要是脸上真的削掉一块皮……” 说着,剪子尖儿已经刺破他脸上的油皮,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他脸颊流下。 “别!我求求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文书。” 高文跃慌忙交出来,“酥饼”看都不看,直接丢进药灶上烧毁。 高文跃见状,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从对方脚下逃脱,只能讨好地求饶。 “你不是急着熬药吗,胆矾,对,那就是胆矾!我帮到你了,今天的事儿就当没发生过,怎么样!” “酥饼”扯出一个冷诮的笑:“不怎么样。所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都说那是胆矾了,怎么能出尔反尔?要不,你自己吃吃看,一盏茶内你没被毒死,我就信你。” “不!别,我真看错了,你别冲动!” 高文跃挣扎又不敢挣扎,就在他恐惧地闭上眼时,对方忽然没动静了。 片刻后,他睁开眼,就看见“酥饼”微微蹙着眉,自言自语起来。 “留着干什么,等他回去想方设法报复你,来套虐身虐心,然后看你够惨了,就痛改前非,最后包顿饺子噎死你吗?” “什么是饺子……呵,行吧,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骗你的耳朵吃。” “还有,胆矾没选错,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言罢,酥饼缓缓闭上眼,倒退了两步,扶着灶台,如同失神一般。 高文跃趁机爬起来,逃到门口,待拉开距离,他的恐惧才逐渐褪去,疑惑地看向祈寒酥。 “你……你刚才到底怎么了?是什么东西上身了吗。” 祈寒酥抬起头,眼神也不像刚才那般可怕了,这让高文跃有些相信了自己的猜测,挺直了腰板,刚要重提刚才的事,就听见祈寒酥幽幽开口。 “文跃,你脸上那道血印里沾了朱砂,要是不及时把伤口拨开清洗,你就要永远留在盐江城了。” 按着脸上那道细细的血线,恐惧重新爬上高文跃的双眼,他大叫一声“疯子!”便逃也似地冲出门去。 祈寒酥缓缓出了一口气,她瞥了眼药匣里那安静的玉枕头,抿了抿唇,转身迅速抓好了药,在灶上熬了起来。 很快,三罐要用到的药一一炖上之后,她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 蹲在药灶前拿小扇子扇炉膛时,酥饼漆黑的眼仁里映出温暖的火苗,低声开口。 “枕仙儿,谢谢你。” “嗯。” 药罐里逐渐飘出祈寒酥所熟悉的对症药味,心放下一半的同时,不免也有点复杂。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遇到难处时,高文跃只想着趁机勒索,最后还是这个吃耳朵的妖怪帮了她。 “那个……”踌躇半晌,她期期艾艾道,“是不是我以后只要好好供奉你,你就可以像今天这样帮我?” 温槐序阴阳怪气道:“原来你是想供奉我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我带出来,是想把我卖了。” 酥饼心虚地摸摸鼻子:“带你出来透透气嘛……要不,我明天给你买猪耳朵解解馋好了。” 温槐序:“……小仙就非得和猪过不去吗?” 酥饼:“你不喜欢猪?还是在中原的时候没吃过猪肉呀。” 温槐序:“嗯,没吃过,但是我看见猪再不熄火,药就要炖糊了。” “啊啊啊啊!” …… 老康酒馆。 到了每天老康头打盹的时辰,客人不多,连皮皮便出来看场子,顺便挂上新刻的菜牌,不一会儿,门口的帘子随着风铃被拨动,她一抬眼,便瞧见了一个外乡人走了进来。 一身料子上乘的绣云黑衣,戴着同色的纱笼头,身背一口重剑,一开口,却是个女人的声音。 “来两个拿手菜。” “好嘞,要酒吗?” “喝酒误事,不用了,钱不会少你的。” 连皮皮看着她摆在桌面上雪亮的碎银子,眼睛也变得亮闪闪的。 “好嘞,给您再送您盘现炸的槐花酥。” 黑衣女人听见“槐花酥”三个字,随意地望向那吊在柜台上的菜牌,片刻后,她眼神一凝,鹰隼般锁定了上面的一个字。 “碎肉馕饼、香煎驼峰、杏皮水来咯!” 不多时,连皮皮麻利地端出来几盘美食,却见这位黑衣外乡人来到了柜台边,手上拿着那刻着“槐花酥”的菜牌,一片晃瞎眼的金叶子被她放在了柜台上。 “小姑娘,告诉我,这字是谁刻的?人去哪儿了?”女人露出和善的笑,“放心,我是中原来的客商,想在盐江城落户开店,看刻字的人手艺不错,想约他刻匾。” 11、第十一章 卤刑 到了傍晚,王饮絮跟着丹若喝下祈寒酥熬的药,擦了擦唇角的药渍,缓缓呼出一口气。 “小姐,可感觉好些了?” “这三碗药下去,是比那符水管用些,肺腑也不那么疼了。” 丹若是直接喝进肚子里的,论症状,要比呛水的王饮絮更严重一些,是以用药也要更猛。吃完药后,她整个人便陷入昏睡。王饮絮差人将丹若送到侧房安置之后,便躺在靠椅上和祈寒酥单独说话。 “今日有劳你费心了,丹若大夫恐怕还要用几天药调和一下。” “多少钱?”祈寒酥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点心,毫无胃口,“请给我姆姆用最好的,算我的。” “我城主府倒也不吝惜这点儿药材。”王饮絮扬起一个笑,“丹若大夫应该和我一样有喘症吧,不如顺便在我这儿用几天参汤,一并养一养,如何?” 这算是拿捏住了祈寒酥的软肋,她皱眉略一思索,还是低了头。 “那就多谢小姐了。” 王饮絮露出意外的表情:“听高先生说,你脾性古怪,没想到还挺懂事的。” 祈寒酥闷闷道:“我是笨,但我不是闹脾气的小孩子,只想姆姆先好起来,其他所有事都可以往后靠。” “好吧,我也不亏待你,这房里有什么看上的珍宝,你可以挑一样走。” 祈寒酥没什么心思,但今晚看情况是要留在城主府了,便抬眼瞥向一侧的博古架。 上面放着来自大漠之外的珍宝,雪白的珊瑚、玉一般瓷瓶,若是放在平时,祈寒酥自然是要好好挑挑的,但这个念头刚起来,她就不由得想起上次瞎挑东西,就挑出来个枕仙邪祟。 俗话说,歹事成双。万一再碰上点儿什么呢? “小姐,你这儿……有教人认字儿的书吗?”祈寒酥问道。 王饮絮喝两口银耳汤,意外道:“这么多宝贝,你就要一本书?难道你还不认字?” “我……”祈寒酥不敢暴露自己的认字儿水平,甩锅道,“我家里新雇了个文盲长工,给、给他学的。” 此事王饮絮自然应允,让人拿了两本启蒙书给她后,外面有个奴婢进来传话。 “小姐,长公子关心您的身子,叫镇痴寮的二位过去回话。” “可丹若大夫不方便。” “长公子需要问个结果。” 这下没办法了,祈寒酥只能硬着头皮起身。 “祈姑娘,无论我哥哥说什么,你别触怒他就是了,还有……” 王饮絮犹豫了一下,此时斜阳穿堂而过,落在眼前的巫医少女脸上,连她这位盐江城第一美人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忽略她那乱蓬蓬的发辫和晒痕,这位祈姑娘的五官容色,并不输她……甚至可以说,尤胜十分。 意识到这一点后,王饮絮愣了愣,随即看向一侧铜镜里的自己,那满身的绫罗珠钗和对方的荆钗布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时间便又释然了。 出生就注定了一个天一个地,自己干嘛非要和她一介平民相提并论。 于是王饮絮看她的目光更友善了许多。 “来人,拿粉给她的脸压一压。” “小姐。”旁边的奴婢嗔怪道,“这可是中原来的上好妆粉,这平民怎么配。” “闭嘴,难道你想让我哥哥再添一房侍妾?我想,祈姑娘也不愿意节外生枝吧。” 祈寒酥也不太明白为何多此一举,但她直觉对方好像是出于一片好意,任凭人将她打扮一番后,红润的脸色被打扮得病白,纯澈的杏眼下也擦上了些青痕,看上去阴气森森,和镇痴寮的名头很匹配。 “去了不要多说话,人家问了你就说尽力了,你给傩师台阶下,也是给自己行个方便。” 祈寒酥点点头,跨出门槛前,回头道: “小姐,虽然你没把我们当人看,但你还不算是坏的,我就先不生你气了。” 王饮絮露出疑惑的目光,她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酥饼清楚。 她不爱生气,因为对她来说,动气和动手是一个意思。 …… 跟着王饮絮的婢女穿堂而过,到了前院,草木渐疏,取而代之的是雕着精细兽纹的影壁,还有……一个装人的大盐罐子。 里面的确有人,而且,就是那昨天送来镇痴寮的、袭击了王饮絮的歹徒。 “这是卤刑,你要是胡乱叫出声,下一个就是你。”王饮絮院子里的婢女对祈寒酥警告道。 黑六当时怕完不成差事被盐王爷“卤了”,可不是一句空话。 将人身上割出无数条伤痕,埋进盐罐子里审讯,若是不招,便舀一碗水进去,待盐水化了渗进伤口里,那疼痛,犹如千刀万剐。 而现在,就用在了那外乡人身上。 很显然,镇痴寮治不了他,城主府打算用疼痛让这人清醒过来。 此时这歹徒已经叫都叫不出来了,干裂的血痂凝结在全身,头歪在盐缸上,无神地看着屋檐下坐在阴凉里的城主府长公子王琅。 周围还有一些跪着的女眷,看样子是本地的居民,对盐江城的土皇帝,她们无力反抗,只能低低啜泣着。 “回禀公子,此人已经不行了。”秦教头抱拳道。 “啧,审了一天,人都臭了,半个字都撬不出来,养你们还有什么用。” 秦教头为首的一帮护院讷讷不敢言,王琅暴躁地拿扇子扇走随风传来的咸臭味儿,阴狠地看向余下跪着的女眷。 “这些歹人能深入烬雪湖,是因为拿了你们家的路引!说,到底是不是你们私下勾连朝廷,打算劫持小姐!” 秦教头马上帮腔,恶声恶气道:“我劝你们都别说话,府上的高先生说了,从这歹徒的口音能听出他是大夏禹阳人!而且你们家里还藏着他们带来的金条!” “冤枉!”地上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满脸泪痕道,“我那当家的是接了城主府的委托才进的大漠,按盐江城的规矩,既然朝廷的狗都成腊肉了,谁发现就是谁的,城主府也不能不讲规矩!” 她话说出口,随着少城主一拍扇子,周围的护院一拥而上,在妇人的尖叫中,抢走了她的孩子。 “吵死了。”听见孩子哇哇大哭,王琅拿扇子一指盐缸,“扒光了,丢缸里卤上,让她学学,谁才是这盐江城的规矩。” 婴孩听见母亲的尖叫,一时间哇哇大哭,襁褓被不耐烦的护院抖落散开,露出了上面绣着的石榴花纹。 石榴,多子多福,就是那天夜里,丹若带回来的喜糖帕子上的图纹。 “那天姆姆去接生的,是这个孩子吗?” 祈寒酥望着那粉嘟嘟的婴儿,心里头泛起了一丝恻隐之意。 对盐江城出生的人来说,少管他人死活,是每家每户都要教给孩子的生存之道。 何况,姆姆还在城主府养病,踏出这一步,无疑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祈寒酥默默掐住自己的手腕,对自己喃喃警告道:“……别动,酥饼,那不关你的事。” 惨叫声还在继续,护院一个不耐烦,得到王琅的默许后,在妇人的惊呼中,把那新生的婴儿举起来,准备往假山上摔。 “妈的,真吵。” 他话音一落,骤然间,一个黑影闪身而至,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婴儿,顺便把护院往假山上重重一撞。 “啊!!谁!”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角落里抱着襁褓的祈寒酥,人都傻了。 从来没人敢在城主府行凶,除非想被活卤了。 祈寒酥自己也呆了呆,闪念间,她瞥向自己肩膀上挂着的药匣……或者说里面的枕仙儿。 “看我做什么?是你自己脑热冲上去的。” 听到脑子里响起枕仙儿的声音,酥饼道:“你说我把你当个宝献上去,他们会饶过我吗?” “……我若装死,阁下又当如何?” “如果道理说不通,我也略懂一些拳脚。”酥饼悲壮地说道。“但是你就得进城主府的牢房跟这缸盐卤的腊肉待在一起了。” “好吧。”温槐序不咸不淡地说道,“接下来,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这一切皆在闪念间,而另一边,见祈寒酥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王琅皱眉看着眼前妆面怪诞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 刚刚那被砸了一脸血的护院刚要扑过去拿下她,就听见祈寒酥突然大叫。 “药引!”她大声叫着,拉起婴儿的母亲,“快,跟我过去!” 周围护院愣了一下,才拦住祈寒酥。正要进屋的王琅对她的突然闯入有点不解。 “她从哪儿来的?” 秦教头眼仁颤了颤,缓了几息才认出是祈寒酥,便道:“回长公子,这是……镇痴寮的人。” “哦。”王琅看向祈寒酥,见她一脸病妆,露出一些嫌恶,“听说饮絮亲自让你们去给她驱邪?” 祈寒酥这才站直了身子,微微颔首:“小姐不需要驱邪,她是沾了焦渴病……需要……产后三日的母乳和小儿指尖血做药引。” “啊?” 得益于盐江城出色的地理位置,城里哪怕是个会治个蚊子咬的,都敢扯块旗当大夫,开出的药方更是生死簿上抓阄玩儿,能被治愈主要靠病人命硬。 是以这“药引”一出,哪怕是读过书的少城主王琅,第一时间都没能反驳出口。 在这短暂的沉默对峙中,祈寒酥只觉得心口咚咚直跳,而耳中温槐序还在悠闲地指点她怎么扯谎。 “身子扳直了,双目直视对方,下巴抬起来,脚尖向外打开,别缩着,对,这样就能骗过世上八成的人。” ……不愧是喜欢骗人耳朵吃的枕仙儿。 祈寒酥调整情态,她能感受到周围的人随着她的话语,目光中的猜疑在逐渐消失。 “府上一时间找不到奶母和婴儿,小人也是没有办法才行此下策。而且,要是没有足够新鲜的药引,少城主爱妹心切,应该知道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 王琅自幼养尊处优,对医术一道七窍已通六窍,如今被一句“爱妹心切”顶上来,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台阶下。 “我……我自然知道后果,但城主府也要追查这桩袭击案,到底是不是羊头茶棚的人和大夏朝廷勾结所致。”王琅站了起来,冷冷道,“众人都知道,咱们的杀手还没出动,就有刺客袭击我们,本公子不信城里没人给朝廷的人通风报信。” 那也是盐江城先买的凶,哪怕是朝廷要报复,也是情理之中,搁这儿气急败坏什么。 祈寒酥默默闭上嘴巴,那王琅走下来,折扇敲了敲卤着那歹徒的盐缸,解释了理由。 “为什么我爹要杀他们,是因为上一任被斩的粮官是从我们盐江城招安过去的,半斗盐换十斗米,十几年来都是这规矩。现在朝廷不满,不想养着盐江城了,就把咱们的粮官斩了,是他们动手在先!杀他们的使节,这叫以眼还眼。” 这一下,耳边一直喋喋不休的枕仙儿突然沉默了,而祈寒酥也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城主府的粮道是盐江城立身之本,其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粮官,盐江城之所以要派杀手就是想让朝廷知道,他们对于粮官被斩的事,很愤怒,要朝廷给个态度……甚至这一次和朝廷人马的会面,主要就是商定新的粮官。 “原来如此。”温槐序道,“恐怕盐江城是属意那小子当新的粮官。” 他说的“那小子”自然是指高文跃。 “原来高文跃这两天说的‘在贵人面前出头’,就是希望能得到城主府的举荐,做大夏的粮官啊……”祈寒酥捏着耳朵,恍然大悟。 大夏王朝的边关粮吏油水极大,以前听连皮皮八卦说,粮官是六品,一个月的禄米就足能装满十个大斛呢。 “会读书真好啊,不用早出晚归也能养活全家……”酥饼默默感慨。 “羡慕啊,羡慕自己去考一个呗。”温槐序优哉游哉道。 “啊?女娃儿也可以去考吗?”酥饼诧异。 “边陲贫瘠之地,平民一家里往往只能供一个,这些读书人自然以为只有男人可以考……坐井观天之论调罢了,不必轻信。” 祈寒酥感到疑惑间,那边王琅已经斥责到了秦教头等人脑袋上。 “我且告诉你们,盐江城能屹立至今,靠的就是我们王家苦心经营,要是我们倒了,城里万余张嘴巴就都等着饿死吧!” “长公子,恕属下无能。老北的手下们肚子里的刮骨茶没能催吐出来,一个个都傻了,现在也是什么都审不出来。” “要你们何用!”王琅恶狠狠道,“抓到的人犯不是染了焦渴病,就是被灌了刮骨茶,哼……刮骨茶,我看羊头茶棚那伙人是想反了!” 秦教头等人忙不迭地点头,瞥了眼祈寒酥。 “那她们……” 王琅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带走,先治饮絮的病,治完再说!” 祈寒酥缓缓吐出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至少眼前的人算是拖住了。 见他们忙碌起来,注意没有再搁在自己身上,那死里逃生的妇人激动地握住祈寒酥的手。 “谢、谢谢姑娘,我娘家去年是上税的大户,过两天就会拿钱来赎我。敢问恩人是哪里的,改日我必登门道谢。” “不客气,我是镇痴寮的,我家姆姆那天给你接生过,记得吗?” 她说着,把孩子还给那愣在原地的妇人,瞥了眼远处的秦教头。 秦教头自然是知道其中猫腻,朝她使了个眼色后,祈寒酥这才转身跨出院门。 “枕仙儿,谢啦。”松了口气的祈寒酥小声道。 她说完,却没得到枕仙儿那打趣的回应。 “枕仙儿?” “你有没有听说过,在中原,盐江城被称为‘化外恶土’?”温槐序好奇地问她,“我有点好奇,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你的善意是从哪儿来的?” “什么?” “如果你的善意被辜负,下一次你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酥饼一愣,她察觉到一股充满恶意的视线灼烧在身后,语调一点点冷下来了。 “爷爷教过我,如果有人恩将仇报,你应该先去骂那个,而不是我。” 枕仙儿笑了一声后,便没了动静,与此同时,正要离开的祈寒酥感到袖子一紧,身后有人死死拉住了她。 她回过头,却见北叔的老婆突然兴奋地高举着自己的胳膊,朝着本要进屋的少城主大喊—— “我想起来了!当家的说过,他和镇痴寮丹若大夫的女儿约好了一起要进大漠找朝廷的人!要勾结朝廷,也是她勾结的——” 北叔的老婆话没说完,只见祈寒酥一踢旁边护院手中的刀,抓在手里向她投掷而去,寒刃飞旋,绕颈半周,最后“叮”一声扎在旁边的墙壁上,嗡鸣不休。 而她呆立在原地,乌黑的长发沿着脖颈齐齐断裂,垂落在地上,怀里的小孩更是哇哇大哭起来。 “刚生产不久,不好洗头,帮你削了,免得你烦恼丝太多,喜欢当面捅刀。” 祈寒酥说完,便听见枕仙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小名儿叫酥饼是吧,我喜欢你这性子。” 12、第十二章 夜袭 “多谢少城主!我这便回去查点家当,如果有什么发现,一定会奉献给城主府……” 甩锅成功,那北叔的老婆抱着孩子,揪着自己的断发,怨毒地瞥了一眼祈寒酥,千恩万谢地离开。 祈寒酥被扔回到院子中央,索性盘膝坐着,抱紧了药匣抬眼看向少城主。 “祈寒酥,十六年前由镇痴寮寮主祈丹若抱养膝下,属本地西城常居户,随祈丹若以诊治焦渴病为生。十余年间,与街邻少年互殴之事有……八十余起。” 原本冷着脸听祈寒酥籍贯的少城主王琅听到这儿,挑眉看了眼神澄澈、甚至有些乖巧的祈寒酥,又瞪向一脸复杂的秦教头,劈手夺过那户籍册。 “城历九百七十三年,因磨刀太好导致住民不愿买新刀,与二十名铸刀铺壮汉发生口角,事后,二十壮汉重创。” 祈寒酥:“他们先抽刀的,我就给了他们俩窝窝。” “城历九百七十四年,两游侠于康家酒肆连吃三日霸王餐,并胁迫厨娘陪酒,遭其殴打至四肢断折……” 祈寒酥:“他们先砸店的,我就给了他们俩窝窝。” 她尝试辩解,但无人在意,唯有枕仙儿那儿传来“噗嗤”一声轻笑。酥饼听了立马捂紧药匣,眼神忍不住乱瞟,却发现周围的人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也是,这些精精怪怪的穿耳魔音,也不随便是什么倒霉蛋都能听得到的。 “呵……” “你笑什么,不相信我?”倒霉蛋也不满地用心声回道。 “相信啊。”枕仙儿笑着说,“早知道你的脾性这么讨人喜欢,我刚才就不该管你和那秀才的闲事,等给他俩窝窝,他就老实了。” 酥饼抿了抿嘴角,瞥向上面的少城主。 王琅连从后往前连翻好几页,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城里人打架斗殴这点小事,只管看她来历。 “真是荒谬,这一介弱女子,如何便成了西城一霸?”他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祈寒酥的来历,“依我看,上套大刑,她便老实交代了!” “长公子、长公子!”秦教头忙解释道:“她娘是镇痴寮的丹若大夫,轻易用刑,城主那边不好交待。” “那是谁?” “就是……二十年前,在盐场阻止了焦渴病患攻城的那个丹若大夫……” 他这么一说,王琅也渐渐想起了一些盐江城的陈年往事。 烬雪湖的白盐场一直以来都是盐江城最重要的命脉,羊头茶棚里卖剩下的活腊肉无一例外都会被扔进盐场做苦力,在当年最苛刻的时候,他们一天只有两碗水、一块糠饼。 慢慢地,忍不住饥渴的苦力们开始就近偷喝烬雪湖的水,突然有一天,他们集中发疯,无差别地攻击盐场的看守。 那次动静足有上千人,他们撕碎了看守,活吃了城主府的半数守卫,几乎都要攻破城门杀进去。 就在盐江城的住民紧闭城门等死的时候,焦渴病人却慢慢撤退了。原因是盐场里一个坚持没有喝烬雪湖水的医女偷偷开闸放了城主府储存了十年份的淡水,并把他们全数引到水窖去,这才解了盐江城的灭亡之危。 这名医女便是丹若,而当盐王爷问她需要什么奖赏时,她不要金银豪宅,只求在城里建起镇痴寮,专门收治焦渴病人。 时移世易,随着吸纳了许多外乡人成为新的城民,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谈论当年旧事,王琅这样的年轻一代也需要提点一下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城主这几日着了暑气,府中大小事全在长公子。要是镇痴寮因此停摆,再让那些刁民弄出二十年前那般乱子,城主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祈寒酥瞥见王琅眼神阴厉地和秦教头耳语了一番,就在此时,府中的王管事气喘吁吁地跑来。 “公子,公子!来了,来了!” “急什么,我在审问朝廷的细作呢。”王琅不耐烦道,“大惊小怪的,谁来了?” “朝廷的使节来了!有官牒的那种!” …… 城主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杀手还没派出去,朝廷的人便已无声无息地登门拜访。 派杀手和当众杀来使是两回事,前面是反得暧昧,表示还有商量余地,后面是直接撕破脸。 盐江城不可能真的就不要朝廷的粮道,之前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讨价还价,孰料对方的官吏直接找上门来,放话说是官队困在大漠,希望盐江城带人营救。 突然来了这么一招,少城主这边也无心审问祈寒酥了,看在丹若大夫的面子上,姑且先把她关进了柴房。 “老实点儿,没准明天找到老北的下落,你就能出去了。”秦教头一边锁柴房的门一边说道。“你也是,多管闲事,真是傻子。” 他转身即走,却被门缝里伸出的手一把抓住,力气之大,差点把他拽倒。 “秦教头,帮我给我爷爷送个口信,让他来接我姆姆。” “我凭什么帮你?” “那五两银子……” “好、好好,只要别在少城主面前提赏金的事,什么都好说。”秦教头叹了口气,道,“傻丫头,记住这儿可不是中原,好人没好报啊。” 说完,他便离开了。 祈寒酥踢开杂物堆,在一张破草席上坐了下来,扫了扫灰,便躺了下来。 只是草席粗糙,一动便夹得头发生疼,滚了两圈,忽然想起自己是带了枕头的,便把药匣里的玉石枕头拿出来,刚闭上眼美美地往后一枕,就察觉触感是软的。 “你倒是心大,在这儿也能睡得着。” 祈寒酥霍然睁开眼,瞬间睡意全无,刚要弹坐起来,却因动作太着急,只听一声骨头响,脖子落枕了。 “嘶……” 她嘶痛着又枕回了温槐序腿上,等到痛觉暂定,她盯着对方乌沉沉的眼眸,艰难道:“你是一定要深更半夜出来吓我吗?” “我以为你已经适应了。” 比起昨晚那只能躺着说话的模样,温槐序这一次现身仿佛自由了一些。他低着头,眼里没什么情绪地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祈寒酥。 “我也不想这样,但我眼下还不能离开你三尺之外……疼就别勉强动了。” “呃……不太合适吧。” “你若想明天早上变成个歪脖子,我无所谓。” 他说得坦然,祈寒酥想了想,觉得歪脖子比较可怕,遂捂着后颈继续躺在他腿上。 别说,这膝枕还挺暖和。 沉默了片刻,酥饼幽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能走?总不好我成婚的时候你也在吧。” 听到她这么说,温槐序支起下巴略一思索,道:“是不太合适,不过,看你今天的表现,这婚事多半也吹了吧。” 高文跃被威胁成那样,哪怕等姆姆醒来,也是没法交代的了。 祈寒酥低低“嗯”了一声:“我也不想嫁出去,但我姆姆不答应。” “现在的父母啊……”温槐序古怪地问道,“你娘都要把你许给歹人了,你就没有一点儿讨厌过她吗?” “为什么要讨厌?”祈寒酥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我姆姆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虽然……虽然大家不这么觉得。” 温槐序今天自然也听到了他们所说的丹若大夫当年以一己之力从焦渴病的疯子手中救下盐江城的的事迹。 “她既然曾挽狂澜于既倒,按理说,她应该是盐江城的英雄才对,可我这几日瞧着,城里人对你们镇痴寮的态度好像不太友善?” “其实当年那场祸事之后……姆姆并没有成为盐江城的英雄。”祈寒酥缓缓道,“因为她开闸放水,导致大家的水都不够喝,后面一年陆陆续续渴死很多人,活下来的人又都开始恨她。” 温槐序“嗯”了一声,道:“难怪我见他们对你们大多貌恭而不心服,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母亲不止是开闸放水,应该还给那些病人下了毒吧。” 焦渴病人哪有那么好对付,开闸放水只是一时的,想阻止他们再度病发屠城,就只有下杀手。 而换言之,就是她作为医者,为了保住盐江城里的活人,杀了病人。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盐江城里的人对镇痴寮的态度那样古怪。 下层人看他们,大多敬畏中带着一丝嫌恶。而从不缺水的城主府,倒是很愿意给镇痴寮面子。 “嗯,一千三百一十二人,小时候经常听见姆姆在梦里说她杀了很多人……我不会数数,也不清楚这算不算多。”祈寒酥撑着下巴,问道,“枕仙儿,你觉得我姆姆做得对吗?” “人生最难者,莫过于替他人做生死抉择。”温槐序停顿了一下,视线对上祈寒酥的双眸,“但是我觉得,危难时刻,能主动迈出这一步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比龟缩在后面、等到大劫过去再指指点点的鼠辈高贵。” 祈寒酥挪开眼神,挠了挠鼻梁,试图压下不由自主泛起的红晕。 她小时候为了姆姆和很多人争辩过,因为嘴笨吵不过,最后都不得不以“给对方俩窝窝”作结。 不愧是当神仙的,说话就是中听。 她绞了绞衣角,问道:“那个……你能不能再多说点儿,下次再有人说我姆姆坏话,我好骂回去。” 温槐序:“你以前骂不动的时候都是怎么处理的,难道都是给对方俩窝窝作结?” 酥饼:“那我不管,骂不过就动手,反正我得嬴。” 温槐序:“厉害,厉害。” 随后他不再说话,撑着下巴阖目假寐。 酥饼这才察觉虽然这位大仙儿一直没什么正形,但实际上仪态矜贵,眉眼清寂,让她想起小姐那里博古架上的冰玉。唯有近处看时,鼻梁侧和眼尾的两颗淡痣,多了几许说不清的味道。 好看,但不敢碰。 她发现自己产生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古怪之感,视线撇到一边,不敢与之对视。 “说起来,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 他缓缓摩挲着手上的戒指——那是三枚古拙的骨戒,年代久远,戒指已经成了玉石一般光洁的质地,隐约能看见血丝渗透其间。 酥饼见他不回答,正要再问,忽见他抬手掩盖住了她的口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祈寒酥一瞬警醒,她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转眸望向门口,发现两个醉醺醺的护院人影出现在窗户外,骂骂咧咧地正要解开锁链。 “……也不晓得老秦危言耸听什么,一个镇痴寮的疯女人,还不能上刑,把自己当小姐了不成?老子今天非得办了她!” 显然,是白天吃了亏的护院来找场子了。 眼见锁链被摘下,祈寒酥正要起身应对,却发现枕仙儿按着她没动手,就这么屏息的一眨眼间,一阵瓦片响动,随后两声惊叫。 祈寒酥愕然地看见,那两个护院先后被一个黑影罩下,随着两声短促的惨叫,一泓鲜血泼在门上。 随后的安静中,啃啮血肉和吞食液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片刻后,那黑影又以极快的速度蹿上屋顶,随着瓦片震动,消失在了夜幕中。 温槐序这才放开她,幽深的眼眸盯向那黑影远去的方向,口中呢喃出了一串古语。 “血祀生祠,永食人形……” 祈寒酥坐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外。 “那是什么?” “去看。”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站起身来,打开门,踢走落在门边的锁链,两具尸骸的惨状映入眼帘。 “看样子像是焦渴病发作,但我从没见过这么凶的病人。” “不一定。”温槐序就在她身侧,落地无声,附身抓起一把洒落在尸骸旁边的盐粒,展示给她看,“你见过的,至少今天白天见过。” 13、第十三章 永食人形 “前面左转,直行……我年纪大了,别走那么快。” 此时夜色正深,祈寒酥没办法看清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细小盐粒,但身后的枕仙儿似乎有办法追踪那痕迹,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处后院的地牢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散出来,又有一个护院倒在地上。 “一口断喉,无法出声来求救,难怪这府里这般安静。”温槐序道。 祈寒酥蹲在地上翻了翻那伤口,发现那护院喉咙处,被精准地咬掉了一块皮肉。 “这些年的焦渴病人我也见过不少了,但凡快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姆姆都会用毒使其脱力,以免伤人,这种症状倒是头一次见。” “不畏疼痛,嗜血成狂,这才是焦渴病最终的后果。提前下毒控制起来是对的,这正说明你母亲深知其害。” 祈寒酥好奇道:“你怎么对焦渴病比我还清楚?” 温槐序:“我说过,我以前是本地的。” 祈寒酥:“那你成仙多久了?我在城里都没见人供奉你,是因为香火不太好,才误入妖途的吗?” 温槐序:“你问得有点冒昧了。” 祈寒酥正准备起身继续追踪,忽然脚腕一紧,只见刚才那护院竟还没死透,抓着她的脚,喉咙里破风箱似的发出艰难的声音。 祈寒酥忙撕掉他的衣服捂住脖颈上汩汩渗出的血,但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去……小姐了……快、快……” “你说什么?” “别管我……救……小姐!” 他声嘶力竭地说完,便彻底没了生息。 温槐序听得分明,看着那人,道:“盐江城里能出个情种也算不易,他口里的小姐想必是这城中一等一的美人了?” 然而他话还未尽,颈上锁箍一阵闪烁,使他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虚幻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身后那突然朝王饮絮住处奔去的祈寒酥扯去。 “我姆姆还在小姐那养病!” 酥饼急起来是不管什么弯弯绕的,三步并作两步蹬上假山,迅疾地朝记忆里王饮絮的住处一路狂奔。 只见夜色中,远处路过的护院看见一个人影飞檐走壁,身后缀着一个闪烁不定的高大人影,一时间都吓得呆住了。 “他嬷嬷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傩师不是在给小姐驱邪吗,没准是驱出来的鬼神到处勾魂呢。” “啊这……走了走了,当没看到,月钱二两拼什么命呢。” …… 祈寒酥一路狂奔,正要从树上翻飞而落,却撞见一个怀孕的妇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出来。 定睛一看,却是城主府的二夫人。 “……今晚把小姐的门关死了,傩师交待了,发生任何动静都不要开门。” “二夫人,可万一出了事,老爷那边怎么交代……” “老爷和少城主今日和贵客有要事相谈,哪里顾得上这针鼻儿大点儿的事,做好你自己分内的就是了。” 二夫人说完,掸了掸飘落在自己身上的树叶,抬眼一看,因为天色太黑,也只是看见稠密的树冠,哼了一声。 “定是她屋里那只白猫上蹿下跳,早晚把这小畜生的皮剥掉。” 她说话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也不知道是在说猫,还是在说人。 待她走后,祈寒酥便轻巧地落在了地上,蹙眉望向王饮絮那紧锁的院门。 “枕仙儿,这么晚了,这二夫人把傩师带到王小姐的屋子里做什么,不是说已经交给我们去治了吗?他们怎么说话不算话。” 祈寒酥望向身后,却发现幽魅般如影随形的枕仙儿已经消失了,耳边又响起了他的言辞。 “未必是驱邪,只怕她有麻烦了。”温槐序的言语又在她耳边响起,“你若是怕那怪人袭击,大可径直去守着你姆姆,静待这吃人的城主府和它狗咬狗,不必管旁的闲事。” 祈寒酥点了点头,这本就是她要做的事,借着墙边的假山,灵巧地翻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片宁谧,也没有血腥味,显然那嗜血的怪人还没有来过。她记得姆姆被安置在东侧丫鬟房旁边,正溜着边从窗下经过时,忽地听见一阵落雨声。 沙、沙…… 这密集的雨声在屋内响起,正是来自于傩师的祭祀用的“雨棍”。 祈寒酥从窗户缝中望去,只见那傩师在屋内踱着诡异的、一步三摇的步伐,手中雨棍来回倒置,在沙沙落雨声中,他那羊头面具下,发出含糊不清的念祷声。 “皮囊五十朽,焦苦半世忧,傩巫降福寿,长乐无昏昼……” 他身后的信徒披着黑纱,兀自立在室内,像一个个会呼吸的木桩。 ……看来那怪人还没过来,不管了,先去守着姆姆吧。 祈寒酥并不想多事,孰料转过一个窗户口,换了个位置,竟发现那些信徒中央,王饮絮正被绑缚在桌上,背后的衣裳被剥至中间,被用朱砂画满了不知名的符文,而她那美丽的眸子已经满是血丝,神情绝望地流着泪。 “……小姐不必害怕。”傩师似乎已经作法完毕,拿出一根开叉的钢针,“待我为你刺上‘唤婴姥姥’的护身宝诰,祂是所有童儿处子的保佑者,再和本师同住一宿,你身上的邪魔便再也不会侵扰于你。” 王饮絮浑身战栗,那些黑纱下的面目正假借着请神的名义凌迟着她的尊严。 这一幕让祈寒酥觉得眼睛如同被刺痛了一般,而与此同时,温槐序的身影再次出现,倚靠在她旁侧的墙边,仿佛故意试探般问道—— “恕我直言,三个时辰前,你刚因为乐于助人被捅了一刀。” “我知道啊。” “世上只有傻子才会在同一天、同一个坑里栽倒第二次。” “所以你们正常人才活得不够快意。” 祈寒酥说罢,直接翻进室内,袖角翻飞的束带扫过温槐序的眉眼,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之色。 这边的傩师因为雨棍的响动,没注意到后面窗户边那细小的翻窗声,手中沾满朱砂的针刺几乎已经贴到了王饮絮那雪白的后背上,在极近的地方,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充满恶意地低语。 “小姐,听说你想嫁到中原去?可那边礼教严苛,如果你未来的夫君看见你躯体有损,还会不会尊你重你呢?倒不如留在盐江城吧,过了社火节,本师便请你做烬雪湖主祭的圣女,如何?” 王饮絮浑身战栗,她已经感到那那针尖已经刺进了她背后的皮肤,被缚住的手中,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 这就是盐江城,从上至下,从贵至贱,没有一个人不活在炼狱里…… 万分绝望中,她忽然看见,眼前的羊头鬼面被人冷不防地摘下,露出了傩师那张还残留着贪婪的面容,只是此刻,他的面容上写满了错愕。 “按照咱们这儿的习俗,面具摘下,请神结束,你就不能代行神仙的旨意了。”一个清脆中透着厌恶的声音在所有人背后响起。 王饮絮抬头看的时候,只来得及瞧见四周所有的灯烛火苗颤动了一下,同时熄灭。 一瞬间,屋内一片漆黑,一片混乱中,信众们四处窜动,带倒了一片桌椅。 而王饮絮却感到背后被搭上了一条随手抓的毯子,同时,有人来到她身边,带着一身浅淡清爽的干橘味儿,帮忙解开捆着她手腕的绳索。 她正要发问,却听到面前明显是女孩的人影“嘘”了一声,随后对方好似对着旁边的空气说道: “枕仙儿,你能把小姐送出去吗,我偷偷把这些人打晕。” 另一个稍显冷淡的男声回道:“不用你动手,它来了。” “谁?” “永食人形,或者说,寻找合适‘人牲’的巫祝。” …… “谁!到底是谁胆敢毁坏大巫的仪式!拿下他们!” “傩师!这灯用火石擦不燃啊!” “胡说八道,闹鬼了不成?!” 恼羞成怒的傩师在一片黑暗中抽出祭刀,四处乱砍,下一刻,周围一声声短促的惨叫接连响起,一股陌生的血腥味儿盖过了王饮絮闺房中的香薰。 “在这儿!” 某一刻,他的祭刀在黑暗中砍中了一部分躯体,那明显的刀刃入肉感还没来得及让傩师面露喜色,他就诧异地发现刀刃竟然砍不进去。 就仿佛,那块皮肉风吹日晒了多日,已经脱了水一般。 这是什么东西? 黑暗中,傩师慌张后退,一直退到窗边。这时候,漆黑的天上云层散开,淡蓝的月光终于洒进室内,一个熟悉的羊头出现在傩师面前,而在他身后,那些披着黑纱的信徒早已倒了一地。 而眼前这抢走傩师面具的怪人,野兽般喘息着,抹去嘴角的鲜血,抓住卡在胳膊上的祭刀,连同身上为数不多的衣料狠狠一撕,露出身上布满刀疤的虬结肌肉。 傩师被吓傻了,他听见眼前的羊头怪人喉咙中发出干哑的声音—— “你……不是!真正的,巫!” 这语句不似喊话,也并非方言,而是一种宛如从雷霆暴雨中取音的古语。言毕,它尖利的指甲轻易插入了傩师的胸膛,正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时,一条皮绳悄无声息地绕颈而过,随后一根钢针重重刺入了它后颈的哑门穴。 对焦渴病发狂者,针其哑门。 “吼!”它野兽般咆哮间,有人已经步伐轻巧地用绳索绕过他的脖颈和左半边手臂,并在他一爪抓来时,灵巧地后撤躲开。 “针其哑门,缚其四肢,阻绝经络……” 按平日里处置焦渴病人的流程,到这里应该可以快收工了,但很快祈寒酥脸色就变了,只听一声嘣响,她那无往不利的牛皮绳子竟直接被这怪人生生撕裂,可见其力气之大,根本不是她能制服的。 不一样,和以前所有的焦渴病人都不一样。 然后,在祈寒酥震惊的双眼中,这怪人身上被盐粒腐蚀地流黄水的伤口一个个裂开,粘稠的血涌了出来,竟肉眼可见地结成了一块块红色的冰,封住了伤口。 一瞬间,她感到屋内开始变得阴寒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短短数日内,祈寒酥见过的邪门东西太多,以至于人都有点麻木了。 “它要挣脱了。”枕仙儿问道,“真不找我帮忙啊。” 他好像知道什么,但有意考验,让祈寒酥更生气了。 “我们镇痴寮专攻焦渴病,用不着求你!” 温槐序:“倔。” 他说完,身形一阵模糊,从原地消失。 就这么短暂的片刻,羊头怪人已经扑了过来。 祈寒酥仗着身形灵活,在室内同他绕了起来,但是羊头怪人可不管这一些,他那肌肉虬结的手臂如同野兽的巨爪,虎虎生风地挥动下,无论是桌椅灯台还是白天那堆满珍宝的博古架俱被扫倒了一地。 真不像是用药能解决的,可他都被卤刑腌了一整天了,按理说,体力应该所剩无多了…… 逃跑中,祈寒酥扫了一眼地上的傩师,那没了面具的傩师看上去就和普通人别无二致。 忽然,她的视线移到了那怪人脸上的羊头面具。 恰好,此时窗外的月色又掩入重重云雾里,室内重新一片漆黑,就在这浓暗之中,羊头怪人找不到祈寒酥的影踪,显而易见地开始焦渴起来,便又回来准备把奄奄一息的傩师了结掉,然而就在他低头准备撕开傩师的脖子时,一只素白的小手抓住他那羊头面具上的两根角,猛地一扯。 但怪人反应也快,一个头锤就势向后重重锤去,逼得祈寒酥暴退数步,捂着肩膀、倚靠着破烂的衣柜细细喘息。 “你……”怪人狰狞地回望,借着月光看清楚了袭击他的祈寒酥,凶恶的视线锁住了她,“少女……最好的人牲……来吧,‘大巫’会垂怜你!” 极其危险的预感袭来,祈寒酥对着旁边的暗处道: “我要是有个万一,告诉我姆姆,存钱的地方在——” “我懒,要说就自己活着去说。” 月色与阴影的交界处倏然一明,那是一簇细小的冰蓝色火苗,上下无凭地浮动在温槐序的掌心。 单单是被它照耀到,祈寒酥就感到一股极其神圣的沐泽感。 可相反的是,被它照见的羊头怪人,动作却停了下来,甚至于四肢都开始颤抖。 “千人血祀,一人成巫。”温槐序道,“看来,你背后的血祀生祠应该血祭了不少人牲,这才养出一个你……不过,呵,我应该说过,巫嗣胆敢屠戮大夏一民,摧身碎首,犁庭扫穴。” 此言一出,羊头怪人挣动的举动彻底凝固,一阵惊恐的嘶吼中,它吐出两个古拙的字音—— “长、嬴——” “文襄,赐死。” “是。” 这回答的一声却是来自窗外,祈寒酥望见外面突然亮起的重重火把中,一个头戴纱笼的黑衣女人豹踞在外,手中重剑挟万钧之力,朝着羊头怪人当头斩下,而温槐序手中的白焰化作丝丝雾状缭绕在其剑锋中,转瞬间,重剑从羊头怪人胸腔处劈入! 14、第十四章 文襄 “啊啊啊!!” 羊头怪人暴叫一声,但诡异的是,他却是用力一拔,生生将重剑又从胸腔里拔出来,撞开另一边的窗户,闪电般爬上房顶。 而窗外飞掷重剑的女人翻入室内,她拔起嵌入地上的重剑,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就见温槐序指着祈寒酥,用和刚才那羊头怪人一样的古代语说道: “(这孩子我喜欢,要了,帮我哄过来。)” 二人在闺房里默默对视间,枕仙儿又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片幽蓝萤火,消失在了空中。 祈寒酥:“……” 黑衣女人:“……” 竟然这个时候跑? 祈寒酥一阵僵硬,刚见识过她那足以贯穿羊头怪人的重剑威力,她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冒犯举动,正要说点什么时,那黑衣女人抢先道: “我去追它,等我回来。” 言毕,她将重剑上的血迹一甩,扛在肩上,身形如幻般追了出去。 祈寒酥大为不解。 “枕仙儿,她是谁?你刚才和她说了些什么?” “你不是说我香火寡淡吗?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信众了,千里迢迢赶过来烧香的。” “哈?” 然而不等祈寒酥整理思绪,外面攒动的火把一下子涌进屋内。 只见为首的是一个矮胖中年,身后跟着的正是满脸铁青的少城主王琅,和裹着毯子,脸上泪痕未干的王饮絮。 少城主一眼看见地上昏迷过去的傩师,立即大声指责:“到底是谁袭击了傩师!你……你……” 火把照亮室内,他指着祈寒酥手里那血淋淋的羊头面具,脸上居然露出恐惧之色。 哦豁。 也不怪他们误解,此时傩师和他的信众几乎是全军覆没,祈寒酥就这么血淋淋地站在尸骸中间,手里还提着傩师那标志性的羊头面具。 如果盐江城要评比恶人王的话,她如今的姿态,一定稳稳入选。 “……你们听我解释。”她朝人们走近了一步,所有人也都齐齐后退了一步。 祈寒酥整理了一下言辞,解释道:“这不是我杀的,是你们今日审问的那个中原人,焦渴病发作,闯到这里把人都杀光了,小姐是看到了的。” 这里面最有力的人证就是王饮絮了,此刻她脸上惊惶之色未褪,漂亮的眼睛四处逡巡,从羊头怪人身上落到那重伤昏迷的傩师那里。 “饮絮,傩师不是在给你驱邪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今晚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 那矮胖中年也看向她:“你二娘不是安排了傩师为你驱邪吗,怎么驱的,弄成这个样子?” 众人瞩目于王饮絮,她脸色惨白,踌躇不已:“我……” 城主府冰清玉洁的大小姐,盐江城第一美人,怎么能把自己险些被傩师侮辱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呢? 然而她这副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受害者模样。 “梅开二度,后悔了吗?”耳边枕仙儿的声音又打趣似地传来。 “枕仙儿。”祈寒酥蹙眉看着对面,“文跃经常挂在嘴上的‘缠小脚’,是不是就是这样的?被欺负了也不敢和家里人说。” “对啊,以后遇见谁拿裹脚布压人,记得给他俩窝窝。” 祈寒酥看着王饮絮低下头来,她的缄默让周围的护院慢慢开始抽出兵刃,少城主王琅更是表情阴厉。 “你们镇痴寮太过放肆,斩去四肢,用卤刑!” 王饮絮慌忙摆手,而突然,刚才的黑衣女人去而复返。 “住手。” “文襄大人,怎么先发后至?” 那叫做“文襄”的黑衣女人深深地看了祈寒酥一眼,丢出一只指爪尖利的手臂,这手臂摔在地上,手指竟然还不停抽搐着,吓得王饮絮尖叫一声。 “杀人的是这怪物。若不是这小姑娘只身拖延那东西许久,你家小姐此刻早就没了。” “对。”王饮絮这才艰难地说出口,“傩师……傩师在帮我驱邪的时候,是一个怪物突然冲进来大肆杀戮,多亏这位姑娘,不放心我的病情,这才深夜前来,正好救下我。哥哥,她不是故意越狱的。” “真是麻烦。”王琅一摆手,众人收起刀刃,复又问道,“文襄大人说的‘那东西’是什么?” “我所来正是因此事。”文襄将重剑往背后的剑鞘一插,道,“朝廷的巡粮御史队伍也被这么一伙怪物截杀,还剩下小半幸存在大漠中,只有我侥幸遇到了一个自称老北的人,只不过他重伤濒死,无力引路,我也是侥幸才在他的指引下找到了盐江城。” “老北!”王琅闻言,神色阴晴不定起来。 老北就是当时买凶截杀巡粮御史的中间人,只是这刺杀的事不能放在明面上,也不知道老北说了多少给这位文襄大人。 “这……”王琅冷起脸道,“我也是那句话,朝廷不经过盐江城首肯,便斩了边关的巡粮御史,岂不是看轻了我们?” “所以这次随着官队而来的,还有大量今年的新粮。” 一句话说得盐江城的众人一阵沉默,这大漠深处物产贫瘠,而每年都有新的逃犯来到盐江城落脚,粮食自然是一年比一年紧俏。 “再者,如果真的看轻,朝廷就不会派证圣学宫的五殿下亲自担任新的巡粮御史出访盐江城了。”文襄见王琅面露诧异,嘴角噙起一个微笑,“如果一个皇储都不足以表明诚意的话,那朝廷也确实谈无可谈了。” 五殿下,没有封王,说明他就在皇帝膝下,十分受宠。 更麻烦的是,如果这等重要人物死在沙漠里,说不得朝廷又要派兵了。 派兵什么的盐江城倒是不怕,但现在是年末,粮食还没囤上,就贸然和朝廷断了联系,很难不闹饥荒。 王琅脸色难看,就在此时,秦教头气喘吁吁地跑来传话。 “长公子,老爷说,一切听从文襄大人的安排,明日就组织人手进大漠。” 王琅却皱了皱眉,对文襄道:“既然我爹答应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但不是我不愿鼎力相助,实在是盐江城最大的腊肉……救人队刚失踪不久,如果没有向导,连我们自己人都找不回来。” 文襄皱起眉来,陷入了沉默。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本来已经退到角落里缩小了存在感的祈寒酥,突然举动怪异地动作起来,她抓握着手腕,似乎是想把胳膊按下去,但仍然是不受控制地被高高举起。 “这位姑娘有什么高见?” “对,老北失踪前,她是唯一一个和他接上头的人。” 再次被众人瞩目,祈寒酥咬着牙,不情不愿地说道: “……老北说过,只要往西北风向跟着食腐鹫走,一日就能找到那些朝廷人马的尸体。若、蒙、不、弃,某愿、指、路。” 这么文绉绉的话,自然不是她能说出来的,那位中原来的女官盯着她片刻,粲然一笑。 “那就麻烦这位姑娘,随我们入大漠救人了。” …… 一具具尸体被抬出去,祈寒酥躲在院子一角,气息奄奄地抱着一棵树,哼哼唧唧地埋怨。 “枕仙儿你出来,别装死不说话我听到你在笑。” 温槐序也的确是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边,笑完之后,便树后的暗角现出身形来。 远处人影绰绰,都忙着处理残局,一时间倒也没人注意到这边。 “为什么不想去?”他问道。 “我凭什么要掺和进去呀。”祈寒酥虚着眼道,“哪有那么多功夫去大漠找人,我每天要磨刀赚钱、打理镇痴寮……还有还有,我从小有个怪病。” “什么病?” “离家五里地自动咽气的病。” “要不然这样吧,就当是我雇你的,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把我从中原带到大漠里来的,又有什么图谋。”温槐序道,“毕竟你也不想我就这么日日夜夜地跟在你背后吧。” 祈寒酥想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 总不能让这妖怪附体一辈子,会被吸干阳气的。 她慢慢松开树,揉了揉耳垂,状似无意道: “有工钱吗?” “待遇丰厚。” “那你细说。” “我叫文襄把她的俸禄给你。” 祈寒酥向旁边瞥去,看见那身背重剑的女官走了过来。 “行啊,我的俸禄任凭处置,但老师沉睡这些年,欠弟子们的份子钱是不是也要平一平账?” 咦? 祈寒酥往树后想找枕仙儿问话,却见他人已经不见了,连忙往树后躲了躲,偷眼瞧着来者。 看模样三十许,身段高挑,双臂紧实,一双凤目不怒自威,更不要说她背后那口近百斤的巨剑,若是劈在自己脑袋上…… “小姑娘,不用怕。”文襄微微弯身朝她笑了一下,“若我所料不差,你是不是误把自己做人牲献祭给了‘锁魂匣’?” 见她神色懵懂,文襄又解释道:“就是这种时不时附身的状态,若不及时解除,不出三个月,你只怕会变成他的祭品,想想吧,某天早上你起来,发现头发斑白,血肉分离,一开口是别人的声音……” “别说了!” 祈寒酥一听,瞬间头皮发麻。 其实有那么一两刻,她还觉得这枕仙儿挺好的,没想到……邪祟就是邪祟。 “不过你放心,老王爷既然发话了,只要你老老实实陪我们进大漠,自然不会让你落到那个地步。” 祈寒酥听了心下稍安,复又问道: “老王爷?嗯……你的意思是,枕仙儿和灶王爷是一家子吗?” 文襄突然沉默了一下,问:“‘枕仙儿’?他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行,我明白了。”她重新扬起一个笑,“我应该长你许多岁,你叫我文襄姑姑好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和迎面而来的王饮絮颔了颔首。 王饮絮此刻已经将扯散的头发重新束好,裹着一身大氅,像一枝插在锦瓷里的病梅。 她走到祈寒酥面前,眉宇间夹着纠结之意。 “多谢你今日救我性命……” “小姐。”祈寒酥打断她,“你刚才不想为我作证,是不是怕和我扯上关系后,傩师会报复你?” “你……”王饮絮脸上露出难堪之色,片刻后,她的眼圈儿红了,甚至藏着一丝狠戾,“我是母亲早逝,才轮得到二娘这样明目张胆地毁我名誉!如果我娘还在的话,她一定不会让人这样欺凌我……” 王饮絮那苦涩的呜咽中,祈寒酥心里滋味复杂,她是有点生气的,但是看对方的样子,又和之前那个当面捅刀的北叔老婆有所不同。 枕仙儿那看热闹似的讥嘲瞬间又点醒了她。 “真可怜啊,毕竟你只是差点被抓起来卤了,她可是险些没了名声。” 祈寒酥:“枕仙儿,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温槐序:“我铁石心肠,是为了保住更多人的热血心肠。如果救了人还挨刀子可以被宽谅,那长此以往,世上岂不全是贱人?” 祈寒酥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也无从反驳,努力维持冰冷的神色本想放两句狠话,忽然看见王饮絮的大氅下面钻出一团白绒绒的东西。 温槐序:“要不要我教你两句狠话?” 祈寒酥:“不用了,我原谅她。” 温槐序:“?” 王饮絮用帕子抹了抹眼尾,看见祈寒酥一脸鬼迷心窍地抱起那一团白绒绒。 “你喜欢夭儿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了,这也算是中原来的稀罕物,盐江城没有的。” “这不太好吧,在你这儿天天有好吃的,跟了我不会委屈了它吗?” “没事儿,猫这种的东西,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贵,都一样看不起你。”王饮絮幽幽一叹,“反正二娘也不让我养,三天两头地想找人扒了皮去做围脖。” “你放心吧,以后我就是它的围脖。” “那……”王饮絮踌躇道,“咱们就算两清了?” 饶是那只雪白的大猫用爪子抵着祈寒酥的下巴,小脑袋撇到一边去,祈寒酥仍然止不住地开心: “两清两清,我还可以把高文跃的身契给你。” 王饮絮看她的模样,也不禁破涕为笑,直到身后传来丹若大夫的声音。 “酥饼,你在干什么!” 显然她是才刚清醒过来,脸色异常苍白,拖着步子焦急地走过来,上下检查了一番,碰到痛处,祈寒酥“嘶”了一声,不禁恼火地敲了她的脑袋一下,皱眉看向王饮絮。 “小姐,小女年幼,当不得重任。以后城主府看诊察症,镇痴寮一概不接。” 她们走后,王饮絮跟到了门口,看着这母女二人远去的背影,痴怔间,高文跃从旁慌忙赶过来。 “小姐,听说府上出大事了,有个吃人的妖物,您没事吧?!” “有事。”王饮絮眼中映着那母女二人并在一起的影子,眼里流露出一抹难过,“……我嫉妒。” 15、第十五章 去大漠 深夜。 盐江城的夜深时很安静,大漠上的风声呼啸而过,在城里的错落的建筑间穿梭着。 断了一臂的怪人在黑暗的街角扶着墙挪动着,他胸口裂开一个大洞,隐约能看见破烂的脏腑不断泵动着,渗出更多的血液,眼睛更是已经干涸到起了一层白膜。 “血……人牲……血……” 他已经死了,但是体内诡异的力量还在支持着他继续活动着,甚至还残存着一些理智。 “该死……难道长赢王陵被殇民盗掘的传言是真的……他怎么会在这里……” 口中话语破碎,怪人用仅仅剩下的一臂扶着墙艰难行动,某一刻,一个一瘸一拐的人影出现在街口。 他年纪很轻,站在巷口一处墙边,往一个夹角里张望着似乎在找寻什么。 怪人顿时眼中闪过贪婪,他只有喝血才能恢复体力,而活人颈上第一注鲜血最是受用。 他借着黑暗的隐蔽,缓缓从背后靠近那个年轻人,孰料刚踩到对方的影子,他便消失了。 确切地说,是快得不可思议,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肩上一沉,“咔嚓”一声,怪人脑袋旋转,看见了鹰隼一样盘踞在他后背上的少年人。 “咚”一声,怪人无声倒在地上,扬起的尘埃中,白狸蹭了蹭手上沾到的血迹,全程没有什么表情。 “……还好不是来问路的,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还是那么害怕和人说话,仔细擦干净后,远处传来殷爷爷的呼唤。 “白狸,驼呢?” “找到了。” 白狸应了一声,一眼都没有施舍给墙角的尸体,从巷子的夹墙内拽出一只乱跑的羊驼,牵着离开了这里。 …… 当晚回了家之后,酥饼又被抓过去一顿教训,直到天亮后,秦教头派了黑六来传话,丹若大夫也不得不考虑个中利害。 “……您看这都到年末了,今年的粮食还没来,听说那朝廷的官队带了二十车新粮,为了全城人考虑,您就放酥饼姐姐跟着走一趟吧,我们保证怎么去的怎么回来。” 于是事情也就这么暂时敲定了。 而白狸这一宿也没睡着,在院子里给羊驼梳毛,等到天一亮,便瞧见祈寒酥垂头丧气地从后院走出来。 “祈姑娘,你要去大漠做什么?” “明天一早出发,捞官家的腊肉。”酥饼趴在庭院的桌子上,死气沉沉地说道,“我等下补个觉,你记得跟殷爷爷说一声。” “需要帮忙吗?” “你自己的腿伤还没好透,在家里养着吧,我去两天就回来。” “城外的沙漠很大吗?” 酥饼想了想,解释道,“离开盐江城三十里外,是一片乱石阵,进去了就找不到出路,只能靠熟手或老骆驼引路,还不一定能回得来。” “那不是很危险?” “没事,羊头茶棚里有的是靠这个吃饭的,向导也不是非我不可……” 说到这儿,酥饼又想起了枕仙儿吸她阳气的二三事,看了看左右,对着白狸压低声音。 “哎哎,你是中原来的,知不知道被妖怪吸了阳气要怎么治啊。” 白狸摇了摇头,显然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见她一脸失望,不禁又开口问道:“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就是,就是……”酥饼艰难地描述道,“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妖怪的出现在身边,一直缠着我……你说日日夜夜的都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啊……呃,我没做过这样的梦,不清楚。” 白狸支支吾吾地说着,面色微赧,转身进了伙房。 不一会儿,酥饼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同时一股香味传过来,抬眼一看,又是一碗香喷喷的猫耳朵。 闻到味儿了后,原本到家后逡巡领地的大白猫撒开小短腿凑到桌子下面,开始“咪呜咪呜”地扒拉酥饼的膝盖。 白狸低头看了一眼,本想去摸一摸,孰料那大白猫转头闻了闻他的手,粉粉嫩嫩的鼻尖耸动了一下,忽然毛发炸起,转头钻进了羊驼肚子底下。 “可能是认生,处处就好了。” 白狸“嗯”了一声,起身又去后院干活了。 “人真好啊,什么都会,算是捡到宝了。”酥饼感慨着,舀了一勺小馄饨,吹凉了之后,准备找猫,“夭儿吃不吃肉肉……呃。” 真是捡到鬼了。 只见夭儿已经被温槐序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慢悠悠地挠起了肚皮。 “他就是那个不识字的帮工吧?” 酥饼把馄饨塞回嘴里,含混不清道:“你不是知道吗?” “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盯着你瞧,总有困倦的时候。”温槐序语调慵懒,修长的手指挠着夭儿的耳根,“看他模样,应该是个‘殇民’吧,你要是雇个长工的话,怕是亏了。” 酥饼停下进食的动作,疑惑道:“殇民?” “顾名思义,殇,就是死的早的意思。”温槐序垂眸道,“他们是流离在大夏西北边境的一支远古部族,族民强悍健硕,不畏寒暑,哪怕受了重创,也会自行复原,但……大多活不过二十岁。” 祈寒酥一顿,她想起殷爷爷在治白狸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称呼。 “你不是胡说八道的吧,无病无灾,怎么会连二十岁都活不了?” 温槐序抬起他那幽深的眼眸,道:“古时候,他们是‘巫’麾下最强大的战奴,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巫’通过掠夺他们的寿命长生不死,直至今日,这种血脉里的诅咒还在延续。” “巫”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带着某种隐秘而凝肃的意味。 “你说的‘巫’和傩师他们祭拜的‘巫’应该不是一个东西吧。” “哦?” “我们这儿的‘巫’叫做唤婴姥姥,每年社火节祭拜一次,她就会让湖水变淡,大家就靠着社火节前后这么一点儿淡水撑过下一年。”酥饼挠挠头,“但我小时候听姆姆说过,没有傩师牵头搞这社火节,湖水也还是会每年变淡一次。” “那你们还举办什么社火节?” 酥饼咳嗽一声,道:“这不是社火节那天听傩师讲经能领鸡蛋嘛……我每年都偷着去。” “唉……”温槐序逸叹一声,“等从大漠回来,我教你认字吧。学点儿正经东西,免得以后为了俩鸡蛋,叫人骗了去。” …… 羊头茶棚。 按盐江城的常识,去一天要带五天的水和干粮,这点儿东西,如果省着吃,能保证人活上一个月。 祈寒酥今日和队伍里其他人一样,脸上覆着一条新面纱,这是殷爷爷怕她进大漠受罪,特地买了一条轻薄通风的漠蚕纱面纱,虽然是用碎布头拼接,但巧手绣了一朵朵小花点缀其上,配上她那双清澄的眼眸,连茶棚里也有不少人侧目。 不过他们不敢上前搭讪,因为酥饼径直就去了城主府的队伍里。 “好了,看来人到齐了,少城主,此去三天为限,若是逾期,还望派人接应。”文襄说道。 “也希望文襄大人如约能带回那几十车精粮。” 城主府以秦教头为首的护卫们纷纷骑上骆驼,王琅阴沉着脸,似乎不大习惯羊头茶棚里驼子的膻味,就在车子转回盐江城时,一阵浅淡的干橘味儿顺着风飘了过来。 只见车窗外一身素白的少女轻轻打着呵欠,一双明眸在面纱的映衬下, 惊鸿一瞥。 王琅呆滞了片刻,直到那橘花香远去,才问向旁边的王管事。 “她是谁?” 王管事探头看了一眼,道:“少城主您忘记了,她就是镇痴寮的那女娃儿呀,前天差点被您卤了的那个。” “啊?” 王琅大为诧异,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望向祈寒酥那坐在骆驼山慢慢没入黄沙中的身影,他这才想起来,数日之前,高文跃曾说过,那是他的未婚妻。 “高文跃这小子,哼。” …… 辰时三刻,盐江城西北三十里,无风。 不同于盐江城外围那一望无际的沙海,这里巨石嶙峋,回环错落,被成为“风石天堑”。 风滚草从砂石上碾过,撞在骆驼腿边,被它叼起来咀嚼,完全不在乎上面干涸的尖刺。 “我在沿途做了记号,再有两三里,就能找到五殿下。”文襄说道。 “那粮车可在里面?”秦教头问道,“小的无意冒犯,但少城主交代的事,总要问到。” “我只是个随队的副官,粮车在五殿下手上,我不保证他会老老实实待在一处。” 秦教头有些愠怒,忽然,领头的人一惊,竟然在路中间发现了一只大雁。 众人取过来一看,发现这大雁脖子上缺了一块,文襄立即道: “这是朝廷拿来通信的大雁,如今这大雁只是被喝了血,没吃肉……看来不是个好兆头。” 说到吃人喝血,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几乎砍不死的怪人。于是立即加速赶去,不多时,便找到一个山洞……确切地说,那只是一个避风口。 此刻那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散落着一堆篝火和一些没吃完的粮食。 出事了。 众人四处检视,发现一串凌乱的脚印深入了巨石堆深处。 “该不会是去找水喝了吧?” “这就奇怪了,进入这风石天堑的探路的,就算加上那坐不住的五殿下,也才六个人,我走的时候给他们留了足够的水,这才过了一日……” 众人议论中,祈寒酥下了骆驼,走入营地转了转,地上的纹银水壶一共有六个,只有一个还剩下半壶水,她拿起来晃荡了一下,拿到鼻端下面嗅了嗅,回身问道,登时皱起眉: “这水壶里的水不对劲呀。” 镇痴寮的人一出声,所有人都回头看她。 “这水怎么了?” “这不是你们从中原拉过来的淡水,这是‘诅泉’。”祈寒酥说道。 16、第十六章 落单 烬雪湖以外,盐江城的人把莫名其妙出现在沙漠里的水源称为“诅泉”,它实际上就是相对较淡的烬雪湖水。喝了这样的水,一样会患上焦渴病,加上大漠不同人烟,更容易让人癫狂。 只不过中原人对诅泉的耐受更强一些,只要及时救回去,灌上一口刮骨茶,转天就能好。 “该不会连你们朝廷的人也相信什么古国宝藏的传闻吧。”秦教头讽刺道,“也耐不住去找那所谓的‘长生不老泉’。” 文襄面对这样的诘问,也没有反驳。 “那秦教头有何高见?” 秦教头冷笑一声,站到上风口,叫人从骆驼身上拿下来一个牛皮裹成的包袱。 除了干活的人,其他人连忙远离。 祈寒酥也被叫过去远离了那东西,只见牛皮一层层揭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味儿直接喷了出来。 “羊头茶棚里现找的肠子和下水,用湿牛皮闷了一个晚上,那些爱吃腐肉的秃鹫最喜欢了。是这样没错吧,祈家丫头。” 祈寒酥皱眉捂着口鼻,不过好在风向很快就把腐臭味刮走了九成,这才应声道: “嗯,北叔当时是这么说的。” 于是大家把腐肉送到附近的岩石高处,就开始就地扎营等待。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仍然没什么动静,城主府的人有点不耐烦了。 “你指的方向对不对啊,北叔养的食腐鹫真在这一片儿吗?”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猎手有自己的地盘,一般不会乱说。”祈寒酥无奈道。 文襄问道:“是不是腐肉不够?” “不成,腐肉喂得太多,食腐鹫吃饱了就懒得动了,只有让它们开了胃,才会因饿肚子帮忙找人。”秦教头磕了磕手里的烟锅子,道,“我说文襄大人,你们那金尊玉贵的五殿下怎么想不开往盐江城里跑了?” “我一介下官,怎么知道皇嗣的意图。”文襄的目光掠过一角的祈寒酥,像是故意说给某人听的一样,“不过都到盐江城了,说说也无妨。” “哦?”秦教头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瞥见她腰上挂着的细长银烟杆,连忙递了袋烟草,“来一撮本地烟土?” “多谢了,公务在身,不方便抽。”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地,文襄坐到了百无聊赖的祈寒酥身边,缓缓道,“禹阳城也不太平,陛下年事已高,政务荒驰,却因镇国帝姬失踪多年,迟迟不下旨托付国祚。新后邓氏把持证圣学宫,急着建立威信,便派五殿下出访盐江城,此来用意有三,除了商定新的粮道,就是证实镇国帝姬的死讯。” 文襄语调平稳,秦教头等人倒是听得心惊肉跳,连祈寒酥也回过头来,好奇地看向她。 “你说的镇国帝姬莫非是……” “对,二十八年前的大夏镇国帝姬,率军三万亲征大漠,打算一举拔除你们盐江城,却未成想遭到边境一些小国截断后路,全数没于大漠。”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在场的大多是中原来的逃犯,这盐江城算是他们在天地间最后的落脚之地。 “还得是盐江城天堑,你们大夏也是吃饱了撑的,都已经那么大地盘了,惦记这鸟不拉屎的大漠做什么?哪怕再来十万大军,恐怕也难摸到盐江城的大门。” 文襄并没有因此显得露怯,而是等他们笑声暂歇,她才优哉游哉地补充了一句。 “其实五殿下来盐江城也是逼不得已,陛下已经罢朝半年,随时有可能龙御归天,几个藩王虎视眈眈,他母亲皇后邓氏比谁都着急。而若他想获封镇国太子,还需要一个人的背书……” 秦教头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了,直到被烟锅子烫了嘴,才后知后觉地颤声道: “无疆侯?” 文襄看着他们面露惧色,微笑着点了点头:“无疆侯为寻帝姬,围绕大漠拓土千里,你们恐怕不知道,这二十年间,外面不少小国的王宫已经插满大夏的龙旗了。你们猜,要是有朝一日,这片大漠的‘巫’不再庇护盐江城,那他的抵命营会不会到盐江城征兵?” 大夏的无疆侯,军中有一营,专收死囚,上阵杀敌时,拿一个人头,抵三天性命。 在场不少故乡在中原的盐江城之人,当初就是不想被充入无疆侯军中,这才逃入大漠。 有人一摔空水囊,想给这朝廷来的女官一点颜色看看,但瞥见她背后的重剑,想了想又忍下来了。 唯一没有加入这片笑闹的祈寒酥问道:“那……大人,我还有个问题。” “都说过了,叫我姑姑就好。”文襄撑着脸朝她笑,也不知阴阳怪气谁。“有些人看着年轻貌美,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你们这小孩儿可要明辨是非。” “好吧,文襄姑姑。”祈寒酥问道,“你刚才说用意有三,那你们来这里还有什么目的呀?” 文襄动作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好似在透过她看着谁。 “没什么,就一点儿小事,已经解决了。” 祈寒酥一脸不解,忽然,后面的人传来叫嚷声。 “来了来了,食腐鹫来了!” 祈寒酥遮着眼睛,从指缝中间看向日头火辣的天空。 只见黄白色的云层下,一片片密集的黑影朝这边滑翔下来,这些翼展超过八尺的巨禽,一落地,便将脑袋扎入腐肉中啃食起来,不多时,那些摆放腐肉的巨岩上便落满了一团团乌云。 它们没有那么吵闹,落下来之后,便迅速啄食吞咽着,动作过猛,偶然间,还有一截肉块被甩到地上众人面前。 祈寒酥无意间瞥了一眼那肉块,问道: “这好像不是猪羊的肠子。” “不给点儿人身上的东西,它们怎么找人。”秦教头有些苍凉地说道,“反正在这盐江城,你我就算是善终,身后的皮囊也都会被拉来‘天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食腐鹫风卷残云般啄干净了余下的腐肉,其余没有吃到的,猛嗅了一番无果后,拍打着翅膀又纷纷起飞,在天空上盘旋了一阵儿后,朝一个方向飞去。 “快,上驼子走!” 食腐鹫看似缓慢,转眼间已飞出数百步开外,所有人迅速动了起来,很快,随着烟尘滚滚,众人跟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一片开裂的峡谷,乱石封路,看得见的只有两处出口。 其中左边的路口处,散落着一溜黄灿灿的粮谷,右边的则是一长条拖痕,看样子已经逐渐被风口刮过的砂砾掩埋了。 “是粮食!”盐江城的人立即下了骆驼,顾不上脏,抓起来就嚼了嚼,惊喜道,“头儿,真是新粮!不是陈米!” “文襄大人,看来粮车就藏在左边这条道里了。” 文襄却皱着眉,蹲下来在右边那满是拖痕和脚印的路口检视着,期间她瞥见祈寒酥也皱眉望着这一条通道。 “你察觉什么了吗?” 祈寒酥捏了捏耳朵,闭着眼倾听了一下:“我好像听见这条道里有人在叫。” 众人也安静下来,仔细一听,竟然真的听见有人的声音在大叫,只是这声音极其细微,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风声。 “听不太清楚,祈家丫头,你年轻人,过去听听叫的是什么,是不是在呼救。” 祈寒酥也下了骆驼,走到那条路口里几十步的地方,随着她的深入,拖行的痕迹越深,旁边的干枯枝芽上,很快发现了一条染血的碎布片。 她摘下来后,只见这布片织金绣锦,还没看个仔细,便听见越来越大的风中传来一声呼号,让她怔在原地。 “大巫有命,血祀长赢,以惩叛逆……” 又是“长嬴”? 这一次,祈寒酥没有错过这个词句,它仿佛是古今同音,这几日频繁出现在她遇到的人事物中。 而最初知道这个词…… 她摸了摸背后随身的包裹,那只玉枕头眼下正随身携带着。 就在她启唇询问时,那些风声中仿佛从亘古年代便徘徊在这风墙中呼号突然尖锐起来,身后驼马嘶鸣,随之而来灌入祈寒酥耳中的,是无数凄厉的惨嚎。 “王,我们的家人呢?” “王,为何要抛弃你的故国……” 一时间,这些呼号如同一根根刺入耳中的钢针,让祈寒酥禁不住捂紧了双耳。 直到一声熟悉的轻叹,祈寒酥感到有人拉着自己往旁边一扯,下一刻,峡谷那头一阵飞沙走石,原来是一道穿谷烈风。 而那些刺耳的人声呼号仿佛错觉一般,眨眼间便消弭无踪。 “枕仙儿?”祈寒酥刚才万分确定是枕仙儿拉了自己一把,但他始终没有如在盐江城里那般频繁现身。 又叫了几声,他罕见地没有回应,祈寒酥便以为他又睡着了,便慢慢往回走。 路上,她发现旁边的岩壁上有一些模糊的刻痕,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些树杈子般的小人在耕织劳作的画面。 “这岩壁……好像城墙啊……” 祈寒酥抚触着城墙,忽然间,神色微变,愕然地看向身后。 她只不过离开骆驼队不到百步的距离,按理说,她早就该看见骆驼队了。 是刚才那一阵邪风的缘故吗? “脚印……先找脚印……” 可惜这一片是砂石地,她一路走来,也没能留下足以辨识的脚印。而更糟糕的是,行李大多还在骆驼上,身上只带了一壶水和一块馕饼。 “不行,还是朝下风向走吧……” 然而没等这些自救的法子凑效,酥饼很快就发现歹事成双——天开始变黄了,这意味着马上就要有沙尘暴,必须找洞穴躲起来。 没有办法,她只能加快脚步,可令她失望的事,尽管已经朝下风向走了,但还是一根骆驼毛都没发现,直到天上一只秃鹫的阴影掠过她身边。 它飞得有点低,很快就朝一座巨岩山的方向飞速落下。 食腐鹫,它飞落的地方可能有人! 祈寒酥见状大喜,而身后的飞沙走石已经逐渐成势,大片的碎砂石被风卷起,往她身上打去。 快,再快点! 视线逐渐被黄沙掩盖,就在祈寒酥的腿脚逐渐感到拳头大的碎石擦过皮肤时,前方的风阻突然变小,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屏障挡在她前面一样。 “右前二十步,有个山洞。” 听到枕仙儿那熟悉的声音,祈寒酥不由自主地心下一安,抡开步子,很快,便一头扎进一个山体的缝隙里。 风声倏然一停,祈寒酥揉了揉眼睛,扫去身上的尘埃,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洞穴里。 比起外面的喧嚣,这里寂静得骇人。 祈寒酥下意识地就要掏出火石照明,才刚擦着了一点儿火花,一只略显冰冷的手便就攥住了她,迫使她将火石放了下来。 “先别动,这里有人。” 17、第十七章 唤婴姥姥 未时三刻,风石天堑,无风。 “她人呢?” 秦教头诧异地看见那空荡荡的通路。 拐过了一个弯,这条通路一眼能望到百步开外,但诡异的是,祈寒酥只是往里面走了走,说话的功夫,人就消失了。 文襄从地上捡起一片沾着血的织锦布料,隐约能瞧见上面的麒麟爪绣样。 “这块布料……应该是五殿下的。秦教头,看来祈小姑娘应该和五殿下一样着了道。” “可粮车在另一边,不到万不得已,大漠里分头走实在太过危险了……” “秦教头,那几十车粮食只是大夏的见面礼,而五殿下是来商定粮道的。你们盐江城是想一顿饱,还是顿顿饱,可要想清楚。” 文襄不紧不慢地说着,笃定对方会有明智的选择。 而秦教头的反应也的确如她所预料。 “行,我带十几个好手跟你走这边!剩下的人去找粮车。” …… 山洞。 光线幽微,祈寒酥仔细听了一阵儿,才警惕地察觉到,里面竟然传出一声“滴答”的水声。 听到这滴水声的瞬间,祈寒酥便感到喉咙一紧。 一种奇怪的干渴感让她喉咙发干,几乎无法正常呼吸,连忙拿水囊喝了一口。 “枕仙儿,你看到了什么?”祈寒酥感觉得到温槐序出现在了自己身前不远处,犹豫了片刻,靠近抓住了他的衣袖。 这个举动有点怪,明明一直怕被吸了阳气,遇到这种诡异境地时,却还是忍不住找他。 酥饼感觉有点丢人,又默默松开了手,孰料下一刻,温槐序却主动牵了过来。 他手指修长,轻易就能把她的五指裹在掌心,甚至能感到有戒指压在自己的手背上。 “跟紧点,有人叫你的话,别回头。” 酥饼点点头,全神贯注于山洞的探索中,朝那滴水的方向缓缓前进。 在这寸草不生的盐江城的大漠里,出现奇怪的水源,并非什么好兆头。 其实刚一进来,她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了,就那无人营地的残状而言,那些朝廷的人极有可能是被诅泉引诱住了。 一步,两步……随着深入,水声慢慢从滴答声变成了水流响,那种干渴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嗓子眼发堵,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转眼间,她手里的水壶已经不知不觉地下了一半。 不行,不能再喝了。 酥饼克制地把盖子封死,但她的焦渴感却越发强烈,不禁开始设想一脑袋扎进清泉里痛饮的场面。 然后一个幽柔而老迈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 “妮儿啊,渴了吧……” “……” 手上的触感紧了紧,祈寒酥知道枕仙儿在提醒她。 祈寒酥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身侧有东西沙沙地挪动着,一步不落地跟在自己旁边。 她静静抿着嘴默默走着,而前面的温槐序好似并无所觉,仍然在朝幽暗处前行着。 “妮儿啊,这世道讨食儿难唷,一个人走这么久,喝口水吧。” 那声音像是出自一个老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一步不落地追在酥饼身边,她垂眸用余光瞥了一眼,在隐约的影子下,她只瞥到一条破布似的袍子……那袍子上的衣褶好似会呼吸似的,在黑暗里一张一合,而在袍子下面,一对扭曲的小脚露了出来。 这小脚像是牛蹄子一样,只有两个岔,走动时也是小步急趋,像是飘一样。 ……等等,难道这怪东西看不到温槐序吗?为什么说她是“一个人”? 祈寒酥又抬头去瞟温槐序的背影,只见他仍然循着水流声,步伐丝毫不凌乱,仿佛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 一个猜测在心里成形——莫非,温槐序也看不到她? 那完球了,该不会就这么一脑袋扎进这妖怪老巢里去了吧。 不是祈寒酥多疑,实在是因为身后的牛脚婆婆语气逐渐高兴起来,絮语道: “等下到了姥姥那儿,就有甜甜的水喝了。” “喝了水,姥姥给你梳头。” “一绺绺地梳,一条条地梳,一层层地梳,等梳好了,你就是大巫最爱的孩子喽。” “……姥姥?” 这个称呼,不禁让祈寒酥这个土生土长的盐江城人想起一个称呼——唤婴姥姥。 作为社火节祭拜的诸位“巫”之一,祂一直被宣扬为小孩儿和少年少女的保佑者,当孩子早夭,祂就会接孩子去接受大巫的赐福,成为其护法。 只是眼前的“唤婴姥姥”和社火节上那些纸扎的神像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简直是个邪祟。 胡思乱想间祈寒酥感到自己的发辫被对方轻轻托在了手里,甚至解开了发绳。 但她的辫子里喜欢藏些零碎,这么一解开,那些小零件便叮铃咣当地掉了一地,在这寂静的洞穴里尤为明显。 酥饼:“……” 这一阵动静过后,她明显感觉自己被一道视线凝视住了。似乎那唤婴姥姥停止了絮絮叨叨,一动不动地跟着。 这种安静比刚才更难熬,良久,祈寒酥想,温槐序只是提醒她不要理后面的搭话,没说不让她和前面的人说话,于是大着胆子挠了一下前面温槐序的手心,“噗呲噗呲”两声,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枕仙儿,枕仙儿。” “怎么了?”温槐序并没有回头,似乎对后面的事毫无所觉。 “有个老婆婆在后面扒拉我头发。” “嗯,你先松开我的头发,我再救你的头发。” 酥饼低头一看,发现温槐序那垂至腰际的发尾不知不觉地被攥在了自己手里。 “哦。” 乌黑柔顺,挺好摸的,不像她的,有点蓬。 酥饼立马松开,顿了顿,见身后没有反应,她又从牙缝里尽量小声道,“她絮絮叨叨地想给我梳头,你说我不让她梳的话,她会不会要我脑袋呀。” “有个说法是割发可以代首,你把你的辫子给她一个,没准她就不跟着你了。” 酥饼那两条辫子又绵又厚,自然是舍不得的,纠结间,自己的发辫突然一痛,被一股极大的力气狠狠拽住。 紧接着,伴着周围沙沙的响动声,唤婴姥姥几乎是贴在她后脑勺上,问道: “妮儿啊,你在跟谁说话呀。” 她真的看不见枕仙儿! “总算找到了。”温槐序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那唤婴姥姥好似这才发现酥饼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蓦然尖啸一声,她身上的破衣烂裳一下子炸开。 原来那衣裳并非是布,而是一团团附着在她身上的黑色蛾子! “原来是漠蚕蛾啊,是有些巫祝擅长用其鳞粉施展幻术。”枕仙儿的声音悠悠传来。 漠蚕蛾? 听到熟悉的字词,祈寒酥立即擦亮火镰,朝着面前行将扑来的牛脚婆婆一丢。 刹那间,一簇火蛇冲天而起,赤色的火焰勾勒出唤婴姥姥怪异的体态——这蛾子做成的衣裳下,她几乎浑身皮肤龟裂,而在其上,顶着的却是一颗美女的头颅。 这美貌的面庞被红色的图腾所覆盖,额头中间用朱砂描画出一个竖着的眼瞳,尽管只是在皮肤上,却仿佛流露出了一抹恶毒的视线。 但祈寒酥只注意到,她身上的并不是布料,而是不知从什么人头上剪下的一绺绺头发串在一起挂在了脖子上用以蔽体,恶心又惊悚。 看起来,这唤婴姥姥好似也看中了她的头发。 “给我……给我……”她说着,一把朝祈寒酥的头发抓去,好似要连同其头皮一起扯下来一般。 “我给你一窝窝!” 火镰夹在指间,尖刃朝外,酥饼不退反进,在她扯痛自己头发之前,对着她的脸就狠狠揍了上去。 却听一声闷响,对方倒飞出去,祈寒酥感觉自己好似打在了一块冻肉上,再抬眼去看时,那唤婴姥姥却已经借力飞快地蹿入了黑暗中。 “呵,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妖精。”温槐序打趣道。 祈寒酥扇去眼前的鳞粉,好似随着刚才那么一烧,一股轻微的眩晕从眼前褪去。 “她逃到哪儿去了?!” “一个纸糊的妖孽,被你一拳揍下去,一时半会应该是不敢出来了。”说着,温槐序拂开她打算揉眼睛的手,“别乱揉,鳞粉进眼睛里有你好受的。” 祈寒酥忍着那痒意逐渐褪去,片刻后,刚才那唤婴姥姥出现时带来的迷乱感彻底褪去,双目回复了清明。 “你把我带哪儿来了?” “不是我带你,是你带我。” 温槐序指尖上停着一只火蛾,说话间,这只火蛾已经飞落在了岩壁边,以最后的生命点燃了一盏爬满了蛛网的灯。 “你从起风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漠蚕蛾的鳞粉,包括进入这山洞,都是刚才那东西在引诱你深入其中。”他解释道。 祈寒酥低头一看,确实发现自己一直都是走在枕仙儿前面的,而且一直是面对着他,死死拽着他的手往后退着走的。 她这才讪讪收手,扫掉身上沾着的那些黑蛾碎片。 “那你怎么一路上都不提醒我。” “有句老话讲,孩子犯了癔症梦游,不能随便叫醒,不然会丢了魂儿。” “我已经不算小孩儿了。”酥饼嘟哝一句,看向这条通道尽头。“所以这是哪儿,咱们还能回得去吗?” “我在洞口留了标识,要是有人找过来,应是能寻到的。”温槐序垂眸看着地面,“不过,看来被那东西勾来的倒霉客人,并不止你一个。” 祈寒酥撕下一条袖布,裹在一根地上的干树杈上,倒上羊油,制成一个简易的火把,火光照耀下,通道的尽头有一扇四四方方的门。 门前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光,她走上前捡起来,只见是一面玉佩,她见上面有字,拿给温槐序看了一眼,他便马上认了出来。 “证圣学宫。” “那是什么地方。” “翰翁传道的地方,朝廷最大的官塾,也是我想让你去的地方。” 翰翁? 酥饼只在高文跃嘴里听到过这个名称,好像是大夏王朝的万学之祖,看高文跃整日里以什么“翰翁传薪人”为傲的模样,这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我账都算不清,读书就算了吧,待在盐江城挺好的。” “年纪轻轻的,没见过十方胜景,就想着安居一隅,这辈子岂不枉然?” 酥饼张了张口,似乎想反驳点儿什么,可她忽然想起,让她不要留在盐江城的话,她姆姆也说过。 以前一直抗拒,主要还是因为高文跃让她产生了一些反叛心,一想到是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心上的那个坎儿怎么也过不去。 她沉思间,忽然听见一阵沉闷的“咣当”声从后面传来。 这不妙的动静立即让祈寒酥脸色发白。 “那是什么动静?” “没什么,可能是这处墓穴的断龙石吧。”温槐序看她一脸迷茫,一脸轻松地解释道,“就是古时候君侯陵墓里封死出口的巨石,防止活祭品逃跑的。” “啊?” “不过你不用太担心,修陵墓的工匠以防万一,也通常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说完,用攥着玉佩的手指了指通道尽头,那里有一扇半开的石门。 显然这面玉佩的主人就在其中。 “火把打亮些,别让这些蛾子靠近你,就不会再迷路了。” 不知道是不是酥饼的错觉,枕仙儿到了这里之后,身影似乎没有在盐江城时那么虚幻了。 她忙不迭地跟上去,钻进石门后,四周陡然寒冷起来,所幸地面逐渐平整,看样子是走入了一个地宫。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目光所及之处,四周霍然变得开阔了起来。 “虚陵就是虚陵,连个机关都没有。” 祈寒酥听见他如是低语着,不禁问道:“怎么感觉……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难道你……” 温槐序刚露出一丝“她终于开窍了”的欣慰之意,便听她剑走偏锋地问道—— “你以前在这儿当过陪葬品吗?”酥饼说道,“我们盐江城人才济济,难保没有几个土夫子,说不定,你就是他们从这里挖出来的。” 温槐序目光幽幽地凝视着她,好半晌,他顺着话头道: “对对对,我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陪葬品。讨好新主人这么久,却急着把我送走,可见是烦了我了。” “呃……” “这不是正好,物归原处,你也解脱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酥饼挠着耳根,不自在道,“你只要别总是拿吸我阳气的事儿吓我,我家还是供得起你的,大不了我出去多磨点儿刀养你。” 她是痴愚,又不是白眼狼,枕仙儿帮她不少,供着就供着吧。 说话间,一阵细细的呻丨吟声让祈寒酥回过神来。 二人安静下来,温槐序示意她点燃一侧的灯,一时间,光芒顿时在这洞中漫射开,一丛丛水晶似的冰块满布洞中,一些柱子撑起一个巨大的、如同宫殿一般的墓室。 她看得呆怔了去。 这地方比城主府的门还要大上数倍,刚才的水流声正是来自于中央的一片圆形的水池,水池四周凿出九个凹槽,分别对应一根石柱。 她这才发现,那些石柱子上,都分别用黑绳子绑缚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18、第十八章 地宫 祈寒酥搓着肩膀,跟着枕仙儿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水池,打量着这些人。 他们衣饰统一,显然是朝廷的人,此刻都浑身湿漉漉地垂着脑袋,身上仿佛已经被开了几个洞,缓慢地流着血,那些血液渗入凹槽中,正往中间的圆形水池里汇聚。 这诡异的场面让祈寒酥有些后怕,如果刚才自己没能从唤婴姥姥的幻术里挣脱出来,恐怕这时候自己也会被绑在这儿放血。 “枕仙儿。”祈寒酥道,“唤婴姥姥把他们骗过来是做什么的?” “做人牲吧。” “呃……我一直想问,人牲是什么意思?” 酥饼晃了晃火把,虽然她和温槐序站在一起,但却只照出了她一个人的影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这么称呼我。”她说。 “哦,那我跟你道歉,这不是什么好词。” 温槐序抬眼看向四周,这里和刚才的通道一样,石柱上画满了壁画,依稀能看得出,都是些酷刑。 他缓缓解释道:“这个地方是‘古巫朝’的遗址之一,至于人牲,顾名思义,是巫朝以人为祭品,供养大巫的邪俗。刚才那个东西,抓这些人过来,恐怕是想以他们为祭品,唤醒点儿什么,就像你对我做的一样。” 祈寒酥一言难尽地看向温槐序。 “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献祭给你了?” “手。”他提醒道。 她低头看向自己那缠着绷带的手心,登时想起来,拿回玉枕头的当晚,自己不小心被白狸给抓伤了,恐怕是血渗到枕头里,这才唤醒了这个枕仙儿。 终于找到源头,祈寒酥没好气地把绷带扯下来,露出里面已经基本凝结的伤口。 “盐江城年年杀鸡宰羊,都没换来一个巫神显灵。你倒好,沾点儿血就活了,是不是太不检点了?” “可能比起鸡羊,我比较喜欢吃小孩吧。”成功惹得酥饼垮下脸,温槐序像只狐狸似的推搡着她,让她把玉枕头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来,“看来这里头血祀已足够,你把锁魂……这枕头丢进去,咱们就算散伙了。” “啊,就这么简单吗?”祈寒酥捧着玉枕头走到水池边,不知道想些什么,纠结道,“这下面挺深的,我扔下去的话……你不会死了吧。” “不会,只是换个样子罢了。” “你会化形变成人吗?” “怎么,在你眼里,我长得不像人?”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这样就挺、挺好的。”祈寒酥期期艾艾道,“你要是化形的话,可别变成刚才那个唤婴姥姥那样啊。” 见她一副小声嗫嚅的样子,温槐序感到有点好玩,问道: “你怕我变成什么样?” 酥饼捏着发红的耳尖,道:“我怕你变成唤婴姥爷。” “……多谢关心。” 他面无表情地扯了一下嘴角,抬手在她脑门上一弹,祈寒酥身形一晃,手里的玉枕头“扑通”掉进水池里。 这么粗暴行吗? 祈寒酥的目光从水池里收回来,却见温槐序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个极为虚弱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是谁……在那里说话?” 祈寒酥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阴暗处,一个被绑在石柱上的年轻人艰难地抬起头,他的双眼好似受了伤,被布条缠得死死的,虽然极为狼狈,但看他的衣装,却好似是这些朝廷之人里最华贵的。 想起此行文襄的交待,祈寒酥靠近他,打量了一番,开口询问。 “你是那个‘五殿下’?”祈寒酥问了一句,见对方不出声,不满道,“是伤了耳朵,还是装听不到?” 蒙眼年轻人沉默不语,犹疑了片刻,语调冷漠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些巫嗣派来诈供的?” “你们朝廷的人真不好说话。” 祈寒酥回瞥了一眼那水池,把枕头丢进去之后,枕仙儿就跟消失了一样,也不知道这所谓的“抢夺仪式”要多久。 她心想那唤婴姥姥不晓得还会不会再出现,索性先把人解救下来,再谈其他的。 这一靠近,就发现缠在这些人身上的黑色绳子实际上是一匝匝头发缠成的,不禁嫌弃这唤婴姥姥埋汰,便拿出一把小刀在火把上烫着。 那蒙眼的年轻人感到有火光在近处,怀疑更浓了。 “你在干什么?” “烧刀子。” “哼,你们巫嗣也就这点儿本事了,问不出长赢王的下落,现在准备用刑了?” 祈寒酥动作一顿。 “长赢王?” “装什么,可别说长赢王陵被盗和你们巫朝余孽没有关系。”他冷笑道,“你们血祀生祠倒是真有本事,能跨过千年死仇,请得动殇民帮你们强闯长赢王陵。” “……” “不过你们也不用做无用功。哪怕今日我们都死在这里,长嬴陵卫也会先一步找到锁魂匣。” ……虽然我听不懂,但你这不都是快招认完了吗? 祈寒酥沉默了一下,撇过脑袋看向刚才被她丢入玉枕头的水池,眼皮子忽然跳了跳。 “你说的那个‘锁魂匣’是不是小臂长短,像个枕头一样,只要沾了血,就能引出一个吸人阳气的妖仙儿?” “……”那唠唠叨叨的蒙眼年轻人像是忘了呼吸似的,凝滞了许久,才颤声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该死,灭玄司在干什么!”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同时被割开放血的四肢又流出大量的鲜血。 “行了行了,你别动,我先给你放下来。” 酥饼不再啰嗦,三下五除二将那困住他的头发烫断。 “你……” “别乱动了,我不是来害你的。喏,这玉佩是你的吧。” 在门口捡到的“证圣学宫”玉佩被塞到他手心里,这蒙眼年轻人虽然有疑惑,却也还是慢慢放弃了挣扎,任由祈寒酥给他包扎着。 姑且止住血了之后,祈寒酥又发现火把的光照耀下,他眼睛上的绷带下有一点点闪光,伸手拿指头在他眼窝附近摸了一下,被他反手捉住。 “你干什么?” “你的眼睛是不是也遭了蛾子,才被唤婴姥姥抓来的。” “还不是遇到你们盐江城的一个向导,说要给我们引路,却把我们引到这里来。”他恶狠狠地说着,忽然诧异地捏了捏祈寒酥的手心,“你的手怎么是暖的,你真不是巫嗣?” “活人的手当然是暖的,我又不体寒。”祈寒酥追问道,“你们遇到的盐江城向导他……他是不是叫‘老北’?” 他旋即又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你和他是一伙的?!” “……” “算了,一伙儿的就一伙儿的好了,你们盐江城的罪民只是要钱,巫嗣要的是命。” 他说完便自暴自弃地躺着,这么一躺,随着流血止住,他又重新感到了一阵难耐的干渴。 “兄弟,能不能帮我去那边池子里取点儿水来,我好渴。” “啊?你叫谁兄弟?” “叫你,你如果不是巫嗣的话,到这儿肯定是来救人的,帮我弄点儿水喝,我不会亏待你的。” 看来他是被漠蚕蛾的鳞粉模糊了五感,听不出男女老幼。 酥饼也不打算辩解,从兜里掏了掏,道:“我这儿倒是有干净的水,但是喝了只会更渴,你吃点旱枣干吧。” 她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了两个肉干似的东西。 简单的风干盐渍,还有一点点甜酸味,越嚼越香。 他险些呛了一下,不过也没拒绝,对祈寒酥问道: “多谢了……还没问过,兄弟怎么称呼?” 祈寒酥沉默了一下,作为盐江城的人,不太想跟朝廷的人交底,免得日后冷不防地上了朝廷的通缉令。 “我是城主府王家来救人的……你该不会是他们说的那什么五殿下吧?” “抱歉了,见到我们的人之前,无可奉告。”丛令霄嚼着祈寒酥给的肉干,只觉干渴感竟然被压下去一点儿,“你给我的这什么东西,挺香的。” 他不说,酥饼也没多大兴趣,撑着下巴道: “大金兜子的风干虫蛹,生津败火,比喝水顶用。” 蒙眼年轻人呆住了,翻身便坐起来,捂着嘴一阵呕吐。 酥饼蹲在旁边称赞道:“你们读书人底子就是好,放了这么久的血还能吐得出来。朝廷要是派一堆拿笔杆子的来攻打我们盐江城,说不准还真能穿过大漠,摸到城墙边。” 这正是她想做的,喝了大漠里的诅泉,催吐是最有效的手段。不过他能自己醒来,恐怕还是和他读过书有关。 果然,吐过之后,那年轻人已经可以站得住了。 “你、你胆敢……” “嘘。” 祈寒酥打断了他,抬眼看向来处,并熄灭了火把,把那人一起扯到暗角。 不多时,地宫那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先是一团的黑色的飞蛾扑簌簌地飞进地宫里来,紧接着,刚才失踪的唤婴姥姥牵着一个人,一瘸一拐地从门洞里走了进来。 她好像很是警惕,进来之前,漠蚕蛾也在不断涌入地宫中,一时间,晶莹的鳞粉落雨似的充斥了整个地宫。 祈寒酥见状,知道唤婴姥姥又在施展幻术,便重新把面纱戴好,还用袖子强硬地捂住了那蒙眼人的口鼻。 那人挣扎了一下,不大情愿地安分下来。 原以为唤婴姥姥要再检查一下,但她牵着的那个人却像婴儿似的开始催促起来。 “姥姥……喝水、喝水。” 他这么一催促,唤婴姥姥便又动作起来,牵着他来到水池的光亮处。 这一到光亮处,祈寒酥就愕然地看见,那人背着一口长刀,赫然就是前些天失踪的北叔! 只是他如今披头散发,脸上满是血污,像木偶似的来到水池旁,唤婴姥姥蹲下来,捧起一捧染血的池水,北叔立即张大嘴巴接饮着。 “乖、乖哦,多喝一些吧,熬过了这一关,就是大巫赐福的孩子了。你这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难,都结束啦……” 唤婴姥姥的声调幽幽柔柔的,喂饱了水之后,扯散了那北叔的头发,用尖利的指爪梳理着。 那北叔跪在地上,像是被迷了心神似的,口中喃喃。 “吃过的苦,受过的难……是啊,我受够了。” “我出身在大夏一户农家,五岁刚记事,就被拐子拐了。那年朝廷查得严,拐子老大把拐来的孩子闷在菜缸里偷运,那段路,好长啊……一缸三个孩子,出来的时候,一个饿死的,两个吃饱的。” “买家嫌晦气,卖不出去了,我们便成了拐子的义子,专门诱骗别人家的孩子……这样过了十年,我好不容易找回家,却看到父母在给弟弟办婚事,他们又有新儿子了。” 说到这里,北叔面目狰狞起来。 “凭什么他们有家!我没有!后来……我把拐子杀了,接了他的生意,每一回,我看着那些找不到小孩的父母在街上哭叫,我就高兴!可那该死的朝廷步步紧逼,又让我流落到盐江城来,让我的孩儿从娘胎里就患上了焦渴病……” 祈寒酥在远处听着,眼前不由得划过北叔那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 盐江城的小孩如果打娘胎里就患上焦渴病,几乎是无法治愈的,如果想正常长大,则需要比寻常人用多十倍的净水养着。 可干净的水太贵了,普通的盐江贫民家里如果出了这样的孩子,大多活不出月子。而丹若大夫之所以是盐江城最好的稳婆,也正是因她能诊断新生儿是否有这种痼疾。 唤婴姥姥仍然是那副幽柔的口吻,一点点梳开北叔的头发,“大巫会保佑所有信奉祂的人,祂有无边伟力,连黄天也要因祂的喜悲而降下灾厄。不必苦闷,在大巫的羽翼下,你口中的焦渴病,是一种福兆……” 北叔随着她的指引,一点点把头垂下,而唤婴姥姥则将手伸入池水中,片刻后,捞起一张让人眼熟的面具,戴在脸上。 那是一张,羊头面具。 祈寒酥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记得,那天晚上,当那中原怪人将这个面具抢走后,好似突然就获得了巨大的蛮力。 可傩师怎么就没有那么厉害? 思忖中,唤婴姥姥好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缓缓站立起来,踏着诡异的步伐,绕着水池起舞。她身后的漠蚕蛾也一同环绕着,一声声古音从她口中响起…… “浑沦焦土众生苦,大巫垂怜降福祜。” 另一边,唤婴姥姥的唱喏让祈寒酥脑袋微微钝痛,她感觉这个唤婴姥姥和傩师起舞的步伐很像,但姿态更诡谲狂放,不祥的感觉更浓烈。 “她这是在唱什么……”祈寒酥捂着耳朵低声道。 “这是古巫歌,我们学宫教过,其意是说这天下生民陷于水火之中,大巫降下福祉与长生,这世间才不会有病痛和苦难。”丛令霄道,“据说完成整个仪式之后,人会得到蜕变,百病全消,力大无穷。他们在中原被称为‘巫嗣’,一旦出现,就是要报官捉拿的。” 说到这儿,他又疑惑道:“你是盐江城的人,难道不知道巫嗣的存在?” “我们那儿不知道什么巫嗣,只知道这种会让人发疯喝血的病症叫焦渴病。”酥饼说道,“我家就是专门靠收治这种病人吃饭的,你们要是也发病了,到时候欢迎来我家诊治,只收你们外地人五倍诊金。” 丛令霄整个人呆住了,压下即将冒出口的震惊声,低低道: “收治巫嗣?你们家疯了?!” 19、第十九章 大巫 “收治巫嗣,你们家疯了?!” “啊那不然嘞,是放着穷人家的焦渴病人满大街吃人,还是发现一个就把人拖出来杀了?有用没用,总要治一治的。” 丛令霄语塞,片刻后,才悻悻道:“来之前听说你们城主府不干人事,克扣钱粮,没想到还是做了点儿好事的。” 他说完,又被祈寒酥捂住了嘴巴。这一回他不怎么反抗了,因为他也听见了那唤婴姥姥停住了步伐,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一步步地靠近这边。 祈寒酥瞬间屏住呼吸,重新把火镰夹在指间。倒不是怕这唤婴姥姥,主要是怕对方驭使的那堆飞蛾,一旦打斗起来,难保不又陷入幻术,所以这回最好一击得手,免得她再逃跑。 只见那唤婴姥姥凑过来,看着空荡荡的柱子,呆怔片刻,又走向别的柱子,一一数着上面捆缚着的人。 “少一个……一、二、三、四、五……” “她刚才在数什么?”祈寒酥低声问道。 “听说在古时候,因为数术是凡人的学问,大多数巫嗣以学习凡人为耻辱,一代代下来,对数术天生迟钝。”丛令霄讽刺道,“真想不明白,这样愚笨的种群怎么在前朝统治的大地。” 酥饼闻言,登时垮起小脸:“可是就是有人天生不擅长数术,难道都是这些怪物不成。你知道数钱数不清楚被人克扣的痛吗?你不知道,你就知道一棍子打死,呸呸。” 这话说得甚至有几份凄厉,听得丛令霄不敢吱声。 酥饼遂气鼓鼓地又望向那唤婴姥姥,只见她就这么转了一半圈,复又转了回去重新数人数,始终没有走到祈寒酥的偷袭范围内。 就在祈寒酥寻思着要不冲上去莽一下算了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水泡忽然盘旋着从池底上升,在水面炸开来。 这动静立即吸引了唤婴姥姥,而祈寒酥也立即转眸望去,只见那气泡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向下卷去,趴在池子边的北叔也被这漩涡吸进了池子里。 这消减的速度极快,转眼间,池水下降,与此同时,整个地宫晃动了一下,土石沙尘从上方簌簌而下,片刻后,圆形水池里露出一个向下的盘旋阶梯。 唤婴姥姥眼看着池水将北叔一同扯入其中,嘶叫一声,带领着大片黑色飞蛾群,钻入了这圆形水池形成的通道内。 一切恢复寂静,祈寒酥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凑到那水池边。此时水已经漏光了,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看上去就极为不祥。 枕仙儿呢?不会沉到这下面去了吧。 见祈寒酥僵在池边,丛令霄也看不见,问道:“刚才那个人……他是不是背着一口血晶长刀?” “你见过他?” 丛令霄点点头:“他的声音我记得,当时就是他带着我们过来找水源。谁料一进洞所有人都中了招,再醒来时,就被抓到这里来了,那巫嗣强行喂我们喝水了之后,就把我们绑起来放血……哼,为虎作伥的东西。” 祈寒酥瞥向其他人,他们脖子处都有明显的青筋鼓起,是焦渴病发作的症状。 “你们上一次被喂水是什么时候?” “我都昏过去了,怎么知道。” 他话语一落,好似是因为池水消失的缘故,那些被绑住的人缓缓动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下,干裂的嘴巴慢慢张开,重重喘着气。 “难怪要绑起来……这地方不能待了,外面是死路,咱们得下去。” 一阵阵发丝崩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祈寒酥知道这七八个焦渴病人一起犯病她是挡不住的,在他们睁眼之前,拉起丛令霄就顺着池子边沿的石台阶走了下去。 刚走下去没多远,上面就传来一声声可怕的吼叫声。 “王兄弟,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这池子下面有风,看运气了。” 祈寒酥也不是乱找的,刚刚凑到池子边的时候,就感受到有风吹上来,这说明池底有路和外面是通的。 果然如她所料,下面越走越开阔,很快,就到了底。 底部又是一条通道,不多时,眼前霍然一亮,等祈寒酥加快脚步走出去时,脸上刚涌现出的希冀之色又马上褪去了。 因为眼前又是一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地宫,同样的石柱,同样的池水。 感到祈寒酥一僵,丛令霄问道:“老王,怎么了?” 他怎么那么自来熟的啊…… 酥饼白了他一眼,道:“我们又绕回来了。” “怎么会?我们分明走了这么长一段路。” “不……”祈寒酥摸了摸那柱子,“这地方很像,但是和刚才不是一个地方,柱子上没有绑着人。” 水声滴答作响,这地方似乎不久之前还泡在水里,此刻水漏了下去,一丛丛散发着荧绿色幽光的水草倒伏在地上当中的水池上,而起中央,露出一个等人大小的残破雕像。 这雕像如同冰铸的一样,散发着一股极寒的气息。 作为盐江城土生土长的孩子,自幼在黄沙中摸爬滚打,从未见过冰。 祈寒酥好奇地拿指间碰了碰,那冰凉的感觉顺着指间沁入掌心,让她瞬间缩了回去。 “你看到什么了?”丛令霄问道。 “有个雕像,长得像是个人……”祈寒酥仔细观察着,这雕像没有头颅,但给她的感觉很熟悉。 就像…… 视线被那雕像衣服纹饰上的昊阳图案吸引的瞬间,一股危险的预感霍然降临在头顶上方,祈寒酥猛地一推身后的丛令霄,侧身一闪。 一道破风声在她头上掠过,砍在了雕像的石座上,登时火花四溅。 借着这电光火石的功夫,祈寒酥看见了偷袭者,那正是之前被唤婴姥姥蛊惑着喝下诅泉的北叔。 祈寒酥就地一滚,绕到柱子后,只见那北叔整个人也跟着追过来,盘在石柱上。他浑身上下附着着一些黑色的飞蛾,五指深深抠进了柱子里,一手提着刀,怨毒的视线穿过凌乱的头发,在阴暗处锁定了她。 北叔年过四十,不可能有这样的体力,除非……和那天晚上的怪人一样,变成了枕仙儿口中那所谓的“永食人形”,更糟糕的是,那唤婴姥姥一定在暗处用漠蚕蛾操纵着他,随时有可能钻出来偷袭。 祈寒酥躲在雕像后面,心里一沉,她紧紧握着火镰,打算和刚才一样弄出些火来驱散那漠蚕蛾,但好似是因为这地方水汽太浓,火镰怎么也划不燃。 一时间,整个地宫里传来唤婴姥姥尖利的笑声。 “咯咯咯咯~我要把你的皮剥下来做小鼓~” “老王!你怎么了!”一侧的丛令霄这么一出声,北叔的目光立即转向他,手中的长刀也对着他兜头劈砍了下去。 可他的身形刚扑下一半,脚腕就被凌空一扯,绊倒在地上,连手里的长刀也滚落了下来。 北叔满脸狰狞地回头一看,只见脚踝上被祈寒酥凌空甩的牛皮绳索紧紧套死。 祈寒酥心道万幸上次的绳子被城主府里的那个永食人形给弄断了,临走时才换了新的。而且这新绳索足够结实,一套中对方的脚踝,就死死锁了起来,再狠狠在柱子上一绕,他就彻底被禁锢在了原地。 可她刚松了一口气,黑暗中一缕长长的头发垂降下来,一下子将什么也看不见的丛令霄整个人卷起,拖进了一侧的阴暗处。 祈寒酥立即捡起地上的长刀,入手一沉,差点没拿住,勉强拖在手里,望向四周的黑暗,找寻着丛令霄的踪影。 “放开他,不然我我放火了!” 她算是弄清楚了,这唤婴姥姥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操控漠蚕蛾的幻术,而在这密闭的墓穴中,只要用火攻,这漠蚕蛾也就废了。 果不其然,她说完这句话,一阵机关响动,四周的灯亮了起来。 确切地说,那不是灯,而是镶嵌在柱子机关里的一颗颗夜明珠。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祈寒酥望见柱子的角落里,一张羊头面具出现在当中,缓缓走出唤婴姥姥的身影。 戴上面具的她,仿佛没那么神秘诡异了,身子挺直了一些,配上她那一张美女面容,竟也有了几分活人气象。 “孩子,你和这个人不一样,你不是浑沦焦土的背叛者,我们之间本没必要起冲突。”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静无比,“我想,你是盐江城中的人吧,既然如此,不知你是否愿意皈依我们的那不死的圣主与天灾君王,大巫。” 祈寒酥心想她是必不得信的,傩师那骗子传经好歹还送两筐鸡蛋,这唤婴姥姥什么都不送,她信个鬼。 唤婴姥姥张开双手,虔诚道:“在你皈依之前,恕我不能告知祂的尊名。我主乃是旧时乾坤世界的主宰,上可号令苍天,下能鞭笞大地,所有胆敢不跪拜于祂者,死后将永受千针砭骨之刑。” 酥饼:“不是我听都没听过祂,死后就要被扎骨头?” 唤婴姥姥:“那你现在知道了。” 酥饼:“……” 唤婴姥姥:“你好像不是很害怕?” 酥饼虚着眼麻木道:“怕什么?活着打工就够累了,死后还怕硌着食腐鹫的嘴吗?” “……” “而且。”祈寒酥握紧了刀,瞥了眼还在和牛皮绳搏斗的北叔,“我可瞧不出来信了你的邪之后,有什么好下场。” “不不不,他的癫狂只是暂时的,像你这样大的孩子,正是永葆青春的最好时候。”她露出自信的笑意,“中原人不辞万里来到大漠,就是为了探寻长生不老的秘密,现在,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我就能让你同我一样长生不老。” 祈寒酥沉默地站在原地,那唤婴姥姥身上突然传来细细的咯吱咯吱声,紧接着,她那张美女脸自脖颈下的皮肤迅速龟裂干涸,连同上面皱纹一起,一块块崩落下来,像是蛇蜕皮一样,露出粉嫩如少女般的肌肤。 “姥姥我呀,已经九十岁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承接了大巫的赐福,所以至今仍能容光焕发。” 这唤婴姥姥的确貌美,除了她那对牛蹄子似的小脚,几乎毫无瑕疵。 祈寒酥:“你们‘巫’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什么神迹?” 唤婴姥姥的笑容一收,露出一丝狰狞之色,陡然望向她身后的那座冰雕像。 “旧年以前,这片大地还不属于所谓的‘大夏’,它是神明横行的、巫的天下!” 20、第二十章 长嬴王 亘古之初,巫是地上的神明,是万民敬拜的唯一主。 大巫的麾下,降灾巫祝征逐四方,祈镜巫祝占卜吉凶,骨瘟巫祝净化病痛。 代替巫的意志分辖万民的,还有镇炉酋主,他们负责收取供奉,迎接赐福。 “……可很久以前,有一个镇炉酋主背叛了大巫,带着他的战马与刀弓,在大地上点燃了战火,无数奴民为他蛊惑,砸毁圣祠!随着圣祠被毁,大巫震怒,降下寒灾惩处这世间的叛逆。” “那一场持续了十年的大战中,大巫试图挽救祂的信众,向这叛徒的国度降下寒灾,但他仍不知悔改,率领残部将大巫引入炉渊,就在那里,他窃据了巫长生不死的神力。” “从此,巫朝陨落,而这一切灾厄的源头,那逆贼长嬴王则借着巫的神力脱离肉骨凡胎,占有了这片大地。” 尖利的指甲在柱子上那描绘着远古时代征战的画面上抓出一道道痕迹,唤婴姥姥抬眸望向地宫中央的冰雕,恨意似乎从面具后面传递过来。 唤婴姥姥看起来情真意切,语调中带着浓浓的悲怜。 “可怜的孩子,我在你身上嗅到了风和沙的味道。如果不是长嬴王拉起反旗,你或许就会出生于鱼米膏腴之乡,而不是在这方荒城乞食……” 祈寒酥沉默了好半晌,隔着雕像问道:“你说的这是多久之前的事?” “只不到千年而已,长嬴王抹杀了一切我主存留于大地上的痕迹,而我们所求,就是请大巫重新垂视这苦难的人世,推翻伪朝,重新变回巫的天下。” “不到千年……个十百千……”祈寒酥默默数了一下,“我连十天前的事儿都很难记得明白,你说的巫朝太久远了,还是讲点儿实在的吧。把出口告诉我,放了他们,你要是不答应,那咱们还是别废话了。” 说着,她将刀尖指向那不断挣扎的北叔,这把刀看起来不算太重,但实际上将近百斤重,而且拿到手之后,莫名其妙地越来越重。 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还在祈寒酥负担的能力内,且她有信心,只要斩到人,那不死也重伤。 就在这对峙间,唤婴姥姥慢慢松了口。 “好,此地人牲血祀已足,便如方才所言,你帮我一个小忙,我就答应你。” 说着,她拿出了一个让祈寒酥眉头一跳的东西——她之前应枕仙儿之请,丢下池子的玉枕头。 紧接着,唤婴姥姥来到冰雕面前,那雕像中,刚好有一个方形的缺口,正好严丝合缝地对应着玉枕头的形状。唤婴姥姥尝试着捧着玉枕头,将其放入缺口中,却孰料触碰到的同时,一股寒流蓦然出现,白色的幽焰窜腾着烧上唤婴姥姥的双臂,只一个眨眼间,那白焰便化作冰凝,冻掉了她的一双手。 而唤婴姥姥似有准备,那双手掉在地上,“哗啦”一下散落成一片黑色的漠蚕蛾,而她的手臂,只留下了一片冻伤的痕迹。 “如你所见,我需要你把它放入神像里。” “就这么简单?” “就这样简单。我可以告诉你,很快,圣泉就会再次显现,如果不想被淹死,就照我说的做。” 祈寒酥盯着那玉枕头,此刻上面的古字显得异常黯淡。 她努力在心里喊了好几遍枕仙儿,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枕仙儿不见了,他……骗了我吗? 这复杂的心绪在心间一闪而过,很快,四周滴滴答答的诅泉逐渐密集起来,很快,变成了水流声,逐渐漫到了祈寒酥脚边。 “时间不多了,除非你想死在这里。” “那你先把刚才的人放了。他是朝廷那边来谈粮道的,如果死在这里,全城的人都要挨饿,我家人也不例外。你把他放了,我就答应你,也希望你信守诺言,让我们离开这里。” 唤婴姥姥一拍掌,黑暗深处,丛令霄的身影被一串头发丝卷住手臂拖了出来。 他循着祈寒酥的声音,急切地说道:“兄弟!没必要为了我搭上性命和巫嗣做交易!我甚至都没给你钱!” 祈寒酥抱起地上的玉枕头,拂去上面的冰渣:“……那你记得出去给我补上误工费,跟你们朝廷的人进趟大漠太耽误我上工了。” 丛令霄还想唠叨些什么,被一卷头发捂住了嘴巴。 唤婴姥姥催促道:“快动手吧!” 祈寒酥的余光先后扫过神色亢奋的唤婴姥姥,和一侧逐渐淹没在诅泉里的北叔,看他挣扎的样子不似作伪,目光才落到了那冰雕上。 “你说好的要回来,别骗我。”她喃喃一声,抿起唇,将玉枕头往那凹槽里一放。 那凹槽中好似有吸力一样,严丝合缝地把玉枕头卡了进去,过了三五息左右,并没有什么异动,就在祈寒酥感到疑惑的时候,紧接着,她突然神色一变,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冻在了玉枕头上面。 慌乱中,她回首望向唤婴姥姥,只见此时此刻,她的脸上挂着吊诡的笑容,连同黑暗里潜伏着的黑色蛾群也亢奋地扇动起了翅膀。 沙沙,沙沙…… 那些黑蛾疯了一般,从四面八方飞来,彼此碰撞撕扯,荧光般的鳞粉扑簌簌地朝着祈寒酥落下。饶是她紧闭双眼,放低呼吸,也难免有一些穿过面纱吸入到了体内。 “你快离开啊!”混乱中,丛令霄的声音从旁边挣开束缚朝她叫道。 她倒是想动,可是双手上转眼已经覆上了一层薄冰,更可怕的是,她慢慢失去了痛感,抬头望向那冰雕。 只见那神像空荡荡的脖颈上,变得一片雾茫茫,似乎有结冰的声音沿着脖颈攀援而上,未几,一道陌生的视线从雾后凝视着无法逃脱的她。 唤婴姥姥如同歌唱一样,在旁侧一边疯笑一边蛊惑着—— “你快说,祂像谁?人还是巫!” “像人还是像巫?!!” “是巫!巫!” 回环往复的声音让祈寒酥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颤抖,但她仍然紧紧咬着牙关,直到激怒了唤婴姥姥似的,她朝着祈寒酥一指。 “撕开她的嘴,让她说出来!” 只见一侧的北叔大吼一声,竟然生生把腿从脚腕处拧断,如同猛兽一般向她扑了过来。就在他堪堪抓向祈寒酥面庞的时候,突然一阵抽搐。 低头一看,他的脖颈上一根根血色的冰锥穿出喉咙,下一刻,他看到的一切下坠,和他无头的躯壳一起,落在了地上。 一旁欢欣的唤婴姥姥倏然一静,她颤抖地跪伏在了地上,戴着羊头面具的脸埋入了诅泉中,一动也不动,宛如一具死尸。 祈寒酥也没动,她眼仁微微颤动,映出那冰雕像上盘旋的迷雾后,那逐渐成形的面容。一股莫大的恐惧降临在她脑海里,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看见那冰雕活了一般,带着一丝丝寒气,将她的双手解救出来,却不允许她抽离,而是极尽温柔地附身靠近,于垂视间,安抚着她的战栗。 “别怕。” 祈寒酥感到那坚冰似的指尖在她掌心划开已经凝结的伤疤,刺入血肉中,缓缓刻印下一个古老的字。 “你说,我像人,还是像巫?” 这声音几乎无法分辨出男女老幼,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蛊惑之力,祈寒酥只觉得四肢百骸的一切都不受她控制了,让她产生一种冲动……一种想将自己的骨头碾碎,送到祂唇边的冲动。 祈寒酥感到自己快疯了,耳边开始出现了层层叠叠的幻听,无数人倒伏入血海,哀嚎和死亡只为取悦至高处的一瞥, ……可是她不想死,她想回家。他说过的,好好地来,好好地回去。 顶着极度的恐惧,她轻轻动了动嘴唇,好似说了一个“巫”字。 那高高在上、不知名的神祇无悲无喜地垂问: “再说一遍,我是谁?” 祈寒酥颤抖着嘴唇,突然拼死改口—— “温槐序……温槐序!!” …… 暮落时分,风石天堑,起风了。 盐江城中搜寻祈寒酥行踪的人们发现,今日的天黑得异常地早,食腐鹫不断在天上惊惧地乱飞。 “这食腐鹫怎么不吃腐肉了?” 秦教头等人疑惑不已,只见那食腐鹫飞到高天之上,开始不断盘旋,甚至四面八方的一切飞鸟都被无形的漩涡吸引了一样,开始聚合在一处,盘旋成了一个大圈。 紧接着,上空的浓云越来月密集,遮天蔽日,使整片大漠如同堕入夜色之中。 在地上的人愣住间,一些细碎的、闪着微光的东西从天而降,飘扬着落在他们脸上。 有土生土长的盐江本地人舔了舔落在手背上的冰晶: “这是什么东西?天上掉水了?怎么凉凉的。” “那是落雪了,没见识的。”秦教头怔怔地看着那些雪花,道,“我来大漠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落雪,就像在老家时那样。文襄大人,你在看什么?” 他意外地看着这位飒爽的女官,只见她仰望着苍天,一直以来都很平静的脸色变得极度凝重。 “要出大事了,跟我来!” 21、第二十一章 弥天 十二个时辰前,盐江城,康家酒馆。 连皮皮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拨弄算盘,见掌柜的在给那位有钱的外乡女客上酒,便偷偷给账目上抹起了零,打算揣进自己荷包里。 反正这位女客大气,康老头这两天赚得盆满钵满,应该不会在乎她这点儿。 文襄闭目坐在桌前,好似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康掌柜落座在了她对面。 “尝尝吧,三年的好酒,如果不是熟人来了,我可是要留给那皮丫头出嫁用的。这二十几年,盐江城已经没有诡异横行了,什么风把你们灭玄司又吹来了?” 文襄接过那酒,却没有喝,抬眼问道:“我已不在灭玄司供职,如今只是一介为长嬴王守陵的陵卫。倒是康将军,当年随帝姬一道出征大漠,誓要剿灭血祀生祠,如今巫嗣势力已颓,怎么不回中原?” 听到这“将军”的称呼,康掌柜眼里划过一丝锐利之色,很快又化作笑意。 “都是上年纪的老头儿了,拿不动弓,也驾不了战马,在这小城养老挺好。” “您言重了,若不是您当年随镇国帝姬将巫嗣截杀于大漠,这边防千里,怕是难以抵挡巫嗣之污秽。只要您回去……” 康掌柜嘬了一口手里的葫芦,笑道:“回不去了……小文襄,你应该清楚,大漠行军,哪有逃得过诅泉的。我如今……呵呵,已经算是半个巫嗣了,难道你让我回到大夏,在昔日的战友同僚面前沦为永食人形吗?给我这老家伙留点儿体面吧。” 文襄深吸一口气,双手持着酒杯郑重一敬,一饮而尽,而后道:“那下官就不再赘言了,您当年出征之前,应该听说过长嬴王留旨废立的事。” “听说过,史上长嬴王一旦认定大夏君王昏聩,便即行废立。我随帝姬出征,也知道凯旋之日,便是帝姬称帝之时,可惜……” 可惜镇国帝姬全军覆没,没能回到大夏,昏聩的老皇帝就这么继续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年。 “所以,你为什么不在长嬴王陵静候其苏醒,而是来到大漠?” “这正是我要说的。三个月前,灭玄司借调长嬴陵卫赴京平息诡异,而巫嗣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雇佣当今天字第一号的杀手百里悲声趁机潜入王陵,盗走了王的锁魂匣。” 康掌柜的瞳孔缩了一下,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此事还有谁知道?” “我怀疑当时调虎离山的灭玄司出了内奸,尚未报知禹阳。只通知了证圣学宫,您知道,证圣学宫的翰翁门生虽然看我们长赢王陵不痛快,但同样也视巫嗣为眼中钉。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两方便以重谈盐江城粮道为借口,深入大漠追杀百里悲声。” 这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康掌柜沉吟着道: “看来,巫嗣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 “没错。”文襄捏碎了酒杯,寒声道,“大巫已陨,而推翻大巫的长嬴王,就是当今世上披着人壳的大巫!” …… 虚陵地宫。 “温槐序……温槐序!” 随着祈寒酥叫出这个名字,地宫内的寒气一下子浓烈起来,一条条冰凌从天顶上降下,漆黑的漠蚕蛾群全数被冻死。 而冰雕上也发出了一丝丝开裂的声响,迷雾之后的面容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见此情形,唤婴姥姥焦急万分地从满是冰凌的诅泉中靠近,凄厉地哀求着。 “切莫听此人牲妖言,您的尊名是、尊名是……” 说出这个名讳似乎讳让她付出极大的代价,此时此刻如同咬碎了牙一般,大量的鲜血从羊头面具的孔洞中渗出,她那少女般光洁的皮肤也迅速老化,声音也如老人一般,竭力嘶吼出那个名号—— “大巫弥天!您是大巫弥天!千年之前,您诅咒长嬴王,终有一日会取代他重回大地!” 她话音一落,地宫内冰凌化血,四面八方的通道处,传来古老的巫歌。 “浑沦焦土众生苦,大巫垂怜降福祜……” 这催眠似的声线有年轻的,也有老人的,似乎在这幽谧的地宫里存在了成百上千年。 就在这片刻间,祈寒酥感受到迷雾背后的目光陷入了一丝迷惘。 “弥天……温槐序……弥天……” 紧接着,祂放开了祈寒酥那染满鲜血的手,缓缓拉入雾中。 祈寒酥感到自己的指尖接触到一个冰凉而虚幻的表面,好似祂那模糊面目的脸颊一般,紧接着,她听见对方下了命令。 “写出来。” “……”写什么?写名字? “不写……则殁万人,证身。” 没等祈寒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唤婴姥姥便大喜过望,说出了让祈寒酥心头一寒的话。 “盐江城有人牲逾万,皆为大巫圣飨!” 祈寒酥的脑子轰鸣一声,她再傻也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事。 她的手指轻颤,第二次感到自己不识字的痛楚,可哪怕是不知道,她此刻也已是不能退缩了。 ……不对,她写过温槐序的名字,至少,是其中一个字。 “嘶……好痛。”祈寒酥拼命地回想着,脑袋里却传来了熟悉的尖锐刺痛。 她自幼不能想太多事,因为想太多,就会头疼,拙于数术也是因为如此。如果是强迫自己去想,更是会几乎痛得昏过去。 “不行,不能晕……” 她重重锤了锤自己的太阳穴,力图保持清醒,直到将那个唯一知道的字最后一笔勾勒完成。 但这看上去似乎无济于事,冰雕像并没有在等她,一朵朵白焰浮现在了其周围,这白焰的出现,让唤婴姥姥原本退缩了一下,但很快,她发现那白焰并没有烧伤她,这个情况,让她脸上的狂喜几近癫狂。 “祈骨之徒,苏醒吧!也让大夏尝尝什么叫犁庭扫穴!” 一时间,沙沙的隆动声中,原本被漠蚕蛾幻术遮掩的阴暗处,亮起了一双双密集的血色眼眸。 那是一具具皮包骨般的活尸,在这古朽的墓穴中,不知潜藏了数几岁月,此时此刻,经过诅泉的浸润,他们都缓缓爬上了地宫,姿态虔诚地靠近着。 他们都是……永食人形。 “浑沦焦土众生苦,大巫垂怜降福祜……千年的等待没有空负,吾之主,焚尽旧日桎梏,享用这纯洁的新躯吧!” 那冰白的火焰似乎没有寒暑一般,飘摇着飞到那些永食人形面前。 而这边,几近绝望的祈寒酥看着这一切,她见过永食人形的威力,只是没想到,在这大漠之下,潜藏着这么多……如果他们离开这地宫,那盐江城,镇痴寮,都要完了。 她面前的冰雕也在缓缓雾化,祈寒酥感到那拥着她后背、不让她挣脱的手臂逐渐冰消雪融,直至那熟悉的,戴在手指上的三枚骨戒印在她后心处,她终于是死心了。 淌着血的掌心还在剧痛,眼前的存在……不是枕仙儿,不是那个想哄她去中原的人。 她攥起拳头,试图砸断这冰雕尚未融化的部分,但砰砰数下后,这尊冰雕纹丝不动。 “温槐序,你骗我……” 祈寒酥人生中第一次从家人以外的人身上感到了委屈,说话不算话的人,她见得太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谁骗她都可以,但枕仙儿骗她……就是不行。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突然高高跃起,手中不知何时拿到了北叔带来的那口血色长刀,精准地从背后一刀刺来。 这丕变的一幕中,祈寒酥眼看着就要被一道对穿,却感到面前的“冰雕”动了。 他早有预料般将祈寒酥往旁边一推,兔起鹘落,一截血色的刃尖已经贯心而出。 下一刻,周围的永食人形朝那刺杀者扑去,但他们即将要撕碎他的瞬间,那飘摇不定的白焰陡然升起,只一瞬,空中便被烧成一片飞灰。 依旧蒙着眼的丛令霄落在诅泉里,抬首朝向了那冰雕。 一阵细碎的冰裂声中,祈寒酥感到自己被轻轻放下,那熟悉的、有点讨人厌的声音从迷雾后面传来,慢慢地,飘散的白雾一角,露出了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眸,眼下的脸颊上还血书着一个“槐”字。 “我不在的时候,你学得倒是挺快。” 言罢,温槐序又看向周围,此时的绝望之意,转移到了唤婴姥姥脸上。 “都到齐了,这很好。顺便纠正一下,这才叫‘摧身碎首,犁庭扫穴’。” 白焰爆燃而起,那些无以数计的永食人形试图藏回诅泉,但只是被轻轻扫过,就彻底灰飞烟灭! 而目睹这一切的唤婴姥姥彻底疯了,她竟没有逃跑,凝视着自己逐渐被白焰包围,凄厉地诅咒着—— “你这卑鄙的篡逆者,大巫的长生烛让你长生不死,但你也永远摆脱不了巫!我们会无数次重来,直至雪覆长漠,神朝再临,我们将……” 她的话没有说完,也湮灭在了白焰里。 站在地上的祈寒酥呆立了许久,她看向温槐序,陡然暴怒。 “枕仙儿,你这个——” 然而她的话也没有说完,因为那洞穿了温槐序心口的血色长刃如同刺入了一尊名贵的瓷器一样,此时这瓷器收回了飞散的白焰,整个虚陵地宫开始崩毁下陷。 要塌了。 地动山摇间,祈寒酥一阵惶急,眼见得乱石坠落,却见温槐序轻轻一抬手,一时间,一层坚冰从地下沿着蔓延而上,形成了一个冰造的穹顶,生生止住坍塌之势。 那口血色的长刀也滚落在了祈寒酥脚边,温槐序缓缓抽出步下那冰雕原本在的石台,余光扫视了一下被乱石砸晕的丛令霄,随后转向祈寒酥。 “把刀捡起来,往这边走。” 祈寒酥一手拽气丛令霄,一手拿着那把刀,却是来到一处墙壁前。 “这儿有机关?” “没有。” 顶上的冰层一片咯吱咯吱的不支声,祈寒酥急了。 “你不是说有盗洞可以通向外面吗?你骗我。” “没骗你。”温槐序把手贴在墙壁上,“我说话算话,没有路,现挖一个就是了。” …… “你不会骗我们吧,文襄大人。” “哪有,我们长赢王陵的都是老实人,从来不骗人。” 文襄带着秦教头等人来到巨岩的裂缝间,不断往缝隙里灌水。 他们带来的可都是淡水,眼瞧着已经下去一半,盐江城的人马上就不干了。 不过很快,又有一支人马前来汇合,这一行足有三四十人,押着数十匹骆驼的大车,远远瞧见他们,便惊喜着加快速度赶来。 颠簸间,他们带的东西撒出来少许,盐江城众人一看眼睛就亮了。 “粮食!” 尤其是秦教头,趁文襄和他们说话时,捡起来连壳一磕,饱满的米香让他长舒一口气。 “这几年吃的都是边关一带的粗粮,好久没尝过我老家那边的大米了……” 他目露追念之色,直到手下惊叫起来,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因为他看见那些本就干渴的朝廷人马此时却一脸亢奋地将宝贵的淡水往岩石缝隙里灌着。 “你们在干什么?!造孽啊!” 不等他上前阻止,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岩壁缝隙里居然长出了一簇簇冰晶来,而且随着这冰晶缓慢生长,这在大漠里矗立了成百上千年的巨岩竟被生生撑开了一条巨大的裂隙。 众人连忙退避,但唯有朝廷来的人马看见这一幕,丝毫没有动,一个个神色激动地等候着。 不一会儿,裂隙中,传来一串脚步声。 紧接着,当一个人影模糊地出现在了缝隙处时,那些朝廷的人马忽然齐齐下跪。 秦教头等人呆住了,只见缝隙里,祈寒酥背上背着个人,从幽暗处兴冲冲地跑出来。 “枕仙儿,咱们出来了……” 她言未尽,便诧异地看见面前跪了乌压压的一排朝廷人马。 “拜见——” “咳咳。”文襄突然咳嗽了一下,“拜见五殿下。” 众人连忙改口:“拜见五殿下!” 祈寒酥惊骇地退了几步,身后跟着的枕仙儿就将手按在了她肩头。 “别怕。”温槐序安抚似的说了一声,走到了月光之下,对众人道,“平身。” 22、第二十二章 龙雀 月亮爬上天心,大漠里的黑夜,难得宁谧。 把肩上的丛令霄交给朝廷的人之后,便没有祈寒酥什么事了。事实上她想掺和点儿什么,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因为温槐序一现身,马上就被朝廷的人围了起来,看那些人毕恭毕敬的样子,口中不是“殿下”就是“臣”,好似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厚障壁。 酥饼再傻,也明白了过来。 温槐序是那些人的长嬴王,不是她的枕仙儿。 对此她没说什么,温槐序兑现了他的诺言,他的确不用再被束缚在她身边了。 “挺好的,能回家过回以前的日子了。” 祈寒酥这么想着,独自找了个背风的沙坡,撑起了帐篷。 大漠的夜里很冷,她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离篝火又远,这么囫囵睡着,没过半宿,身上就发起热来。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凑了过来想给她加条绒毯,发现她在发热,立马离开去叫人。片刻后,又有人挑帘进了帐篷,手指探入她脖颈间,不知道是在号脉还是在做什么,一丝丝冰冰凉凉的感觉渗入体内,很快让她因发热而紧蹙的眉头松了下来。 甚至还无意识地抱住了眼前的手贴在脸上,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朦胧见,她好似听见文襄姑姑在一旁说着些什么。 “……我说老王爷,您以前捡的孩子哪个不是天资卓绝,非要这可怜的痴儿吗?还是说,您这回根本不是奔着捡徒弟来的。” “嘘,别吵醒她。” “……好吧。” 半梦不醒间,她嗅到了一股冷槐香,比连皮皮做的槐花酥幽淡一些,掺杂着书卷间的纸墨味,让人安心。 次一日,祈寒酥是被外面传来的驼铃声弄醒的。 伸开懒腰时,浑身的骨头软得发酥,而很快,她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劲。 低头一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广袖白纱裙,那料子轻软得几乎在贴着她的皮肤流动,而身子下面更是垫了好几层一看就名贵的狐毛褥子。 “这是……哪儿?” 她极其无措地看着四周,不一会儿,文襄掀开这大帐篷的帘子进来。 “醒了?王……殿下交待说让你好好养病,推迟一个时辰出发,看来是没必要了。”文襄递过来一碗药汁,“昨夜你着凉了,烧得厉害,衣服我帮你换的。穿我的常服,不介意吧。” “哦……谢谢文襄姑姑。” “嗯,乖。” 祈寒酥闻了闻那药汁,一口喝下去之后,忍不住问道:“文襄姑姑,温槐序不是什么‘五殿下’吧,你们我们盐江城,到底是做什么的?” 文襄笑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捡到那‘大枕头’的?” 祈寒酥略一沉默,从被怪风卷进地宫里,再到唤婴姥姥用活人做祭祀品,原原本本地把前因后果和她说了一遍。 “……你们大夏怎么这么奇怪,供个老妖怪做王爷,还把我这样老实讨生活的良民骗过去。” 文襄听了,乐不可支道:“我还想问呢,你被他骗了这么多天,怎么忍住不报官的?哦,你们盐江城没有官。” 祈寒酥有点生起气来:“那你们果真是骗我的咯,说什么五殿下带着粮道来换盐巴,兜了个圈,其实就是来设法让那大枕头起死回生的!骗子!” 爷爷说的对,中原人的套路,一套又一套,读过书的更可恶。 孰料,文襄听了,当即和她站在一起:“对对对,可千万别放过那温大枕头。不管他给你画什么饼,千万别拜他为师,他教徒弟的手段那叫一个残忍……” “我残忍吗?你们这不活蹦乱跳的吗,还一下子长这么大。” 帐外一亮,祈寒酥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很快,就瞧见温槐序一袭泼墨山水常服出现在门前。他那雪青色的外衫并不穿好,就这么随意地披在肩上,微卷的墨发更是只用一把乌木长簪斜挽在脑后,舒眉浅笑间,莫名生出的一股不怒自威的感觉,刚才还在猛猛说他坏话的文襄姑姑立即收了神色,识相地变回那副正经女官的模样。 “又不是谁都像您一样长生不老,我要不是守着您那坟头,这会儿孩子都满地跑了。” “我记得我上次沉睡之前,你才新婚不久。”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和离了,满打满算您欠我四次份子钱。” “一来一回不是最多两次么,为什么是四次?” “帮我前夫要的。” “……下次一定。现在,出去。” 文襄拱手一礼,飞速退出了帐篷。 这一下子,帐篷里头就只剩下祈寒酥和温槐序两个人。 温槐序靠近榻边的时候,祈寒酥不禁往里面缩了缩,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 “我又没多长一只眼睛,怎么就开始认生了?” “我在想,到底怎么称呼你。” “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在我面前还没有因言获罪的先例。你瞧我那逆徒们背地里叫我温大枕头,不也还活得好好的。” 祈寒酥张了张口,抱膝蜷在床榻一角:“算了,反正你很快就要离开盐江城了,叫什么也无所谓了。” 温槐序抱着臂侧首盯了她片刻,笑道:“怎么就无所谓了,不是说好了出去摆摊养我吗?” “你也不用我养吧,看起来……有的是人养你。” 祈寒酥嘟嘟囔囔着,瞥向帐篷外,外面的朝廷人马来来往往,但只要路过帐篷里,就不由自主地往这边瞥视,好似十分好奇。 温槐序见了,微微抬手在空中一划,一股微风扫过,大帐便落了下来,遮蔽住外面的目光。 “那就说点正事吧,要不要跟我去中原?” “啊?”祈寒酥怎么也想不到话题怎么轴到这里来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天生痴愚,所以想让你去上学。”温槐序收了笑,认真道,“你姆姆不也是一直催促着你去中原,还是说,你宁愿嫁给那个迂腐的秀才?他可教不出什么好东西。” 祈寒酥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以后的焦渴病人都像地宫里的巫嗣那么厉害,那放姆姆和爷爷在镇痴寮,我不放心。这次回去就和高文跃退婚,她再怎么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 说着,她下了榻,走到帐篷边。 “谢谢你的好意,你们应该是等社火节过后再离开盐江城吧,那咱们以后也不太会再见了,就祝你一路顺风了。” 言罢,她便去掀开帘子打算离开,自然,她也很清楚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 祈寒酥定住了脚步,忽然感到手腕又不知道第几次被握紧,紧接着就被温槐序牵着快步走了出去。 “跟我来。” 他步伐不急不缓,可酥饼却只能小步快走,怎么叫他也不停,一路穿过驼队,丝毫也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就这么径直穿过人群,去往了一处峡谷边。 文襄刚背上重剑,看见这一幕,周围的人想过去询问,却被她拦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必去问了,他任性起来,没人拦得住。” 正说着,一个揉着头的锦衣公子也好似刚睡醒一般,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此时他眼睛上的绑带已经被解下来,看起来左眼已经康复,而右眼则戴着一副眼罩。 “丛公子,康复得挺快啊,要不是你自幼眇一目,我都快以为你也是殇民了。” 丛令霄转眸定定地看着她片刻,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又笑了起来。 “文襄大人就欺负我残缺入不得仕途吧。” “我怎么敢欺负到丞相公子的头上,只是听说殇民的圣刀在地宫里落到丛公子手上,还捅了我们家老王爷一刀……” “您请证圣学宫入大漠,早就应该料到我会这么做。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次醒来的是长嬴王,还是大巫,不是吗?”针锋相对地对视了片刻,丛令霄忽然转移了话头,“说起来,我王兄弟呢,正准备挑个良辰吉日拜把子,人呢?” 文襄骑上了骆驼,见他如此询问,勒住骆驼的头,用它的身躯遮住身后渐行渐远的祈寒酥二人。 “如果你是说把你从地宫背出来的姑娘?她早回盐江城了,不在这儿。” 丛令霄倏然怔住了,刚才还应对自如的喉舌突然卡了壳儿。 “老王……不,王兄弟……我是说,他……她是个姑娘?” “你不会被漠蚕蛾的鳞粉迷惑到男女都分不清了吧?” “她是个姑娘……” 文襄见他神色痴怔,摇了摇头,对秦教头道。 “咱们先去盐江城吧,不用等我家五殿下了,他自有手段,会自己会找到盐江城的。” …… 风石天堑,峡谷悬崖。 一道深深的峡谷隔断了大漠和这座巨岩迷宫,猎猎长风卷过深不见底的峡底,不时有兀鹫乘风而起。 “你要带我去哪儿?!” 苍风吹得衣衫飘摇,祈寒酥不得不大声道。 “再往前就是大漠了,没食没水,会死的!” 温槐序终于停住了步子,道:“那你想知道,大漠的尽头,是什么吗?” 他声调不高,但声音还是清楚地传入了祈寒酥的脑海里。 她突然觉得没来由地有点愤怒。 “大漠的尽头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出去的!这儿就是我的家!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来,又无缘无故地要改变我的一生…… 祈寒酥想骂他,但是还没张口,就发现自己已经词穷。 但是温槐序可不管这些,他把那锁魂匣里的血色指环戴在她手上,示意她递到唇边。 “戴上它,吹响它。” 祈寒酥这才发现,那血色指环上有两个小孔,她递到唇边,半信半疑地吹了一口气。 本以为就算响,也是微弱的一小声,但却不料,在这烈风中,她指间传出了一声悠长的、如同苍鹰撕破天空的哨音。 这哨音钻入峡谷千百年不息的大风中,所有听到它的兀鹫从崖壁上振翅而起,如同臣民一般彼此呼号着。 不多时,一道巨大的阴影掠过了祈寒酥上方,她抬头一看,瞬间就怔住了。 那是一头似鹰非鹰的天空霸主,生着龙一般的双角,背后拖曳着两条长长的尾羽,它掠过天穹,落在地上的巨影如同宛如远古的神明巡视大地。 “那……那是什么?” 祈寒酥震撼中带着一丝惊惧地呆望着,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温槐序的侧脸上,她发现对方的眼中浮现出了一抹追忆之色。 “那是长嬴的龙雀,也是大夏的龙雀。” 说着,他将肩上的披衣扯下来盖在祈寒酥肩上,抵近道: “你出生在一片恶壤,世态炎凉已经磋磨了你快二十年,遇不平事,还是说救便救,你根本不是痴愚,相反,是无论世事如何磋磨,都能初心如一的聪明人。我自问识人不差,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去中原,你看了再说。” ——年纪轻轻的,没见过十方胜景,就想着安居一隅,这辈子岂不枉然? 祈寒酥这才意识到,他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是真的要带她去看。 下一刻,祈寒酥就被他裹着纵身跃下峡谷,落在了振翅而过的龙雀背上。 前所未有的失重感击碎了祈寒酥出生以来的所有认知,她口中的惊叫还没出口,就已经安安稳稳地伏坐在了龙雀宽阔的背上。 她看见大地在远离,兀鹫与自己并肩,几乎是痛骂道—— “你怎么比我还疯?!” “你是想继续骂我,还是抬头看看这天地有多大?” 祈寒酥怔住了,她紧紧抓着温槐序,胆怯地从袖子后露出一双惊惧的眼眸,但很快,当千里黄云映入眼帘时,她所有的恐惧都灰飞烟灭了。 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呢? 她看见驼队如蚂蚁般在丘顶上挪动。 她看见绿洲如狐狸的眼睛般镶嵌在沙海中。 她看见巨兽的遗骸沉眠在无人踏足的残破古城里。 最后,她看见了大漠的尽头……是晴空如洗,万川青绿。 她根本无法形容眼前的一切带给她的震撼,怔忡地侧目看向身侧,却发现温槐序撑着下巴一直在看她。看见她眼中的震撼,他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 “是不是发现,沙漠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大?用不着等到来生,也能走完。” “……” 也许他真的是妖,一个擅长洞察人心的妖,她根本骗不了他……也骗不了自己。 23、第二十三章 守沙人 大漠的边缘并无从黄沙到荒草的过渡,而是由一线枯绿倔强地围在大漠外侧,每隔数十里,便有一座塔矗立着。 一列背着弓弩、头顶斗篷的人默然踏入沙丘上,他们身后跟着的年轻人拖着一袋袋干涸的树苗,在年长者警惕的拱卫下,挖开死气沉沉的砂砾,直至下面的砂土微微湿润,才将树苗栽入其中。 “塔灯灭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们继续。” 沙漠边缘宁谧的夜晚,中原那边吹过来的风都是湿润的,年轻人看着父辈向塔的方向走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背带来的水粗暴地浇沃在树苗周围。 “真不想干了。”年轻人对旁边的母亲说道,“我们为什么不答应官府的邀请,迁居到水米丰美的地方去?” 母亲说:“那不是我们的故乡。” 儿子问道:“我们不是大夏人吗,大夏就是我们的祖先打下来的啊?!” 母亲没有否认,沉默地栽种完属于她的树苗后,扔下一句“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便转身离开。 儿子孤独地坐在树苗边,看着繁星,很久,很久,直到一声虚弱的求救传来。 他立即警惕地望去,只见来的是一个穿着官军服饰、瘦骨嶙峋的人。应该是渴极了,开始喝自己的血,坚持到的大漠边缘。 “求求你,救救我……给我点儿水喝吧。” 一见是官府的人,年轻人立即上前,把水囊递到他冰冷的双手里,他立即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喝慢点。”年轻人开始搭话,“大人是哪里来的?听人说,最近出关的官队就只有禹阳来的,您该不会%……” 禹阳来的大官,欠他一个救命之恩,想想就很让人振奋。 就在年轻人开始畅想未来时,那喝完了水的大漠来客突然丢了水囊,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浑身抽搐着喃喃。 “不够,好渴,我好渴啊……好人,你再给我点儿水喝吧……”说着,他一把抓住年轻人的手,力气奇大,年轻人的骨头几乎都要断了。 他这才惊恐地发现,对方的胳膊上全都是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他显然是渴极了,竟是靠喝自己的血坚持爬出大漠的,而现在,这大漠来客要来喝他的血了。 “不、不……”就在对方一把将他扑到,要撕开其血肉时,“嗖”的一发冷箭穿过夜色,精准地命中了其眉心。 年轻人连滚带爬地逃出去,才刚回到队伍中,就被父亲一脚踹在地上。 “族老教的东西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那是伪装成官军的冰血巫嗣!警戒!点灯!” 随着他们将骨哨放到嘴边猛地一吹,遥远处的塔上,灯火骤然熄灭,与之呼应的其他灯塔,也纷纷熄灭了灯光。 很快,清澈的月光就照见了那些沙丘上逐渐靠近的人影。 他们人数不多,一百余人左右,行尸走肉般向边境挪动着,这一小队人立即分散开张弓搭箭,可饶是他们箭法精准,却仍有一些已经靠近了百步之内。 年轻人知道,一旦被这些冰血巫嗣靠近,他们必死无疑。 “父亲,我们逃回去吧!”年轻人见拉扯不动父亲,又向一侧已经拔出刀的母亲哀求,“我们又不吃朝廷的俸禄,凭什么要替朝廷守着边界!” “儿子,你回去告诉族老,今晚的巫嗣我们拼死会拦下一半,但仍可能有五十名以上进入大夏境内,让官府请灭玄司来处理……” 他的父母如同山一般丝毫没有动摇,儿子却崩溃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巫嗣亢奋地靠近,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你们到底是在效忠谁?!”儿子疯狂大吼着,“叔叔婶婶、大伯大娘他们也是这么死的!我们的王早就抛下了我们,他不会再回来了!什么龙雀,都是假的!” 儿子泪流满面,忽然,他看见母亲手里正准备拼杀的长刀落在了沙地上。 母亲做了三十年的守沙人,甚至手刃过豺狼,绝不可能临阵抛却兵刃。 他呆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头神明般巨鸟从大漠中飞来,巨翼划过夜幕,翅膀上漫射的光,连群星都为之黯淡。 相反,那些疯狂的巫嗣却倏然都停在了原地,下一刻那神鸟对着大地俯冲而下,张口发出一声啸叫。 这啸叫穿云破空般扫过大漠,那些接近边关的巫嗣在这一阵啸叫中,突然七窍流血,朝着天空中那飞过银月的神鸟张开双手,既似复仇,又似膜拜,最终倒卧在了黄沙中。 …… “果然在这里。”温槐序垂视着那些逐渐淹没在黄沙中的巫嗣,神色莫名。 祈寒酥在这龙雀上已经坐了半日,这半日中,她大多数时间都痴怔着看向大漠,什么也没说,因为每时每刻的风景都是不同的,而温槐序也没有打扰她,直至月上中天,来到了大漠边缘,她才明白对方的目的。 他不止是想劝她离开大漠这么简单,他还想去找那些巡粮御史官队中失踪的人。 官队被巫嗣袭击,没道理只剩下地宫中那几个,其他迷失在大漠里的也都凶多吉少,而这些人……已经被转变为巫嗣了。 祈寒酥看着那大漠的边缘,被龙雀救下的人们。 他们既无感恩,也无惊惧,只是兀自怔立着,好似积攒了很多年无法言说的心绪。 “枕仙儿。”祈寒酥还是这么习惯地叫他,“他们是什么人?不像是住在大漠里的。” “他们的祖先曾经是这里的人。”温槐序缓缓道,“不过,他们现在自称‘守沙人’,世代在大漠的边界栽种草木。” 祈寒酥露出诧异之色,忍不住扶着龙雀宽阔的背部,微微直起身子。 那一座座漠海灯塔后,林木幽深地沉睡在月色下,如同是另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漠。 “原来是他们……”祈寒酥喃喃道。 “你知道?” “出乡去,远绿青,守沙人,好杀人。”祈寒酥回忆道,“小时候姆姆教过我,如果有一天嫁出盐江城,只能跟着大夏的官道走,因为走别的方向,会遇上守沙人的村落,盐江城的人,他们见一个杀一个。” 守沙人围绕着整个大漠建起村落,造烽火塔,一旦发现有盐江城的人出现在大漠边缘,便会如同军队一样集结,格杀勿论,是让盐江城头疼的大敌。 他们并未归附于大夏,尽管困苦,却仍是世世代代围绕大漠栖居,导致整个大漠除了险峻的边界,只能走大夏朝廷的商路。 说话间,突然,有人抬起手中弩,对着低飞的龙雀猛地射了一箭。 这箭矢在暗夜中借着扬沙的大风,一瞬间命中了龙雀的翅膀。 龙雀发出一声惊云遏空的怒鸣,正要俯冲而下时,温槐序一手握住了它的角。 “不要动他们。” 龙雀有些委屈,明显认为这些守沙人在恩将仇报,可到底还是听从了温槐序的命令,转身飞回到了大漠中。 良久,在看不到边界后,龙雀落在了一处沙丘上,让二人落下后,展开翅膀,让温槐序去看那刺着箭矢的创口。 “可以了,当年战场上都被扎成刺猬了,还能连飞数百里,怎么如倒变得爱撒娇了。” 说着,龙雀低下头,呜鸣着将身子伏在了地上。 温槐序回头对一脸好奇的祈寒酥道:“发簪借我。” 祈寒酥默默从发间摘下那发簪,以为他要给龙雀处理伤口:“我来吧,我擅长弄这个,只要它别啄我。” 温槐序却摇了摇头,拔掉了刺在其羽翼上的箭,挽起袖子,用发簪的箭头在手腕上横划了一下,让自己的血滴落在了龙雀的翅膀上。 “你这是做什——”祈寒酥刚要问,下一刻,却发现龙雀那不断渗血的箭伤瞬间就凝成了伤疤,而伤疤也在短短几个眨眼间迅速干涸掉落,恢复如初。 “放心吧,它是我的战骑,已经活了快一千岁了,就算不这样做,过几天也会痊愈。” 祈寒酥想起了唤婴姥姥口中关于长生不老的说辞,迟疑着问道:“也就是说,你能让……” “没错,传闻中的长生不老药,就是我。”温槐序故意把流血的手腕凑到她嘴边,“我可比那个唤婴姥姥实诚多了,想长生不老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祈寒酥蓦地往后推了推:“我不要。” 温槐序:“哦,为什么?” 祈寒酥:“因为你看着不像那种十世修来的好人,感觉有诈。” 温槐序听笑了,道:“只是这样?” “也不止吧。”祈寒酥抱着膝盖抬头看天,“唤婴姥姥和我说这些时候,我总想着,要是我真的跟她那样,活个百八十岁的话,那我要先后送走爷爷、姆姆,皮皮……对,现在还要加个白狸,到最后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有点难受。” “也许你在这个过程中,还会遇到一些新朋友呢?” “……”祈寒酥把脑袋枕在膝上侧眼看他,眼眸通透,好似采撷了头顶上的星光,“枕仙儿,那长生不老的你,这么多年,遇到几个能说知心话的新朋友呀?” 温槐序那总是流荡着笑意的眼眸沉了沉,他没有说话,也抬头望着月亮。 很显然,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祈寒酥裹紧了他那雪青色的外衫,稍微挪过去一寸。 “没事儿,你有什么苦水可以跟我吐,我记不住事,转头就忘了,不会说出去的。” 龙雀也往这边挪了挪,窝成一团,巨大的身躯充当着靠垫,让温槐序倚坐着。 “你才多大年纪,敢跟我交心?” 祈寒酥摸了摸龙雀光滑的羽毛,也往里面舒舒服服地一窝。 “倒苦水还挑什么年纪,皮皮经常夸我擅长当水桶。” 温槐序失笑,拿起被拔出来的弩丨箭,缓缓道: “苦水吗……非要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在被漠蚕蛾蛊惑的时候,听到一些风石天堑里的怪响?” 祈寒酥略一回想,确实想起了在迷宫时,那些模糊的惨嚎。 “难道不是我的幻觉?” “只有那些声音不是幻觉,它是长嬴古国遭到天灾时残留下来的回响。”温槐序道。 “枕仙儿,我一直想问,长嬴古国到底在哪里?”祈寒酥想起唤婴姥姥说过的先朝旧史,“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枕仙儿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子,随着沙子流水般从指缝间漏下,他开始缓缓讲述道: “你脚下的这片大漠,在很久以前就叫做‘长嬴’,意为长夏无冬的丰饶之地。后来,因为一场战乱,或者说,一场天灾,长嬴古国毁了,只剩下一座颓圮的孤城。” “他们的王……是个不可理喻的暴君。带着子民打着一场不可能赢的战役……那一段征战的日子里,长夏之国,冰封千里。” “不过,他还是赢了,亲手斩下了大巫的头颅,获得了大巫的一切。而也在他几乎要踩着前朝的余烬称帝时,他发现,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变得逐渐疯狂,认为他会取代大巫,成为天地间的新神。” “于是他强迫那些曾为他舍生忘死的子民背井离乡,焚烧他们的史书,将推翻前朝的功勋赠与兄弟……好似长嬴古国根本不曾存在过。” “自然,长嬴的子民们不能接受,凭什么他们失去了一切,却不能享有功臣应有的待遇。他们要如同大巫麾下的巫祝一般拥有奴民和食邑,要其他部族的百姓见到他们如对英雄般跪迎……” “然后,理所当然地,王被刺杀,而那些仅存的长嬴之民,也因此被流放,成为了游荡的族群。他们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王,只能靠自己,一代代人试图浇沃黄沙,播种树木,寄望于有朝一日让这沙海重新变回千年前的万顷良田……” 听到这里,祈寒酥已经半梦不醒了,呢喃着道: “良田……真好啊……只是不知道他们把树种到盐江城的时候,能不能接纳我们……” “不会的。在外人看来,盐江城是恶人的避风港,一照面便是你死我活,大夏朝廷也拦不住。” 酥饼半阖着眼,忽然问道: “枕仙儿,我也是恶人吗?” “……” “我出生在这里,吃着恶人卖的米,喝着恶人打的水,我是恶人吗?” 她语调平静,并没有半分质问的意思,好似从小到大就习惯了被外人视为异类一般。 “你可以不是。”温槐序同样也平静地答道,“睡吧,等天亮了,送你回家。” 24、第二十四章 回家 深夜。 白狸提着灯油来到镇痴寮门前,正要摘下灯笼壳重新添上油时,一阵夜风拂来,吹灭了灯火。 巷子里瞬间变得漆黑一片。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要回去取火镰时,一阵脚步声从巷子口传来。 如洗的月色下,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子口。 他来到盐江城的这段时日里,在这西城贫民区,很少见到有马车。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包袱从马车上下来,同时和她一起下来的还有另一个黑衣女人。 “……明日城主府的接风宴,恐怕还会请你们镇痴寮出席。” 他们站在巷子口聊了一会儿,那熟悉身影就背着包袱回来了,等到月色照见她那一袭陌生的白衣,白狸莫名怔了怔,紧接着就看见她惊喜地望过来,加快脚步张开手,似乎想冲上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是要干什么? 白狸慌忙后退了一步,背部抵在了门上,但此时祈寒酥已经到了近前,一个箭步冲上来,俯身就抱起了他脚边卡在门槛上的夭儿。 祈寒酥猛吸两口夭儿白绒绒的肚皮,揉得它呜呜直叫,这才看向一侧默默收回双臂的白狸。 “祈姑娘,你……平安回来了。” “嗯!”祈寒酥踏过家门槛,深深呼吸了一口家里的药香,脸上露出安逸的神色,“你怎么还醒着呀,爷爷和姆姆睡了吗?” “殷老昨天见你没回来,在城门口等了一天。后来……又有病人跑,才不得不回来的,忙了一宿,才睡下。” “这样啊……”祈寒酥连忙放轻了脚步,“谢谢你帮忙守夜啦,要不你去休息?我刚在天上……不,路上睡了一觉,挺精神的。” “不用,我睡得少。”白狸看着祈寒酥走入院子里的步伐,突然轻轻蹙了一下眉,“你受伤了?” 地宫里少许磕碰擦伤,没有动到骨头,祈寒酥自也没当回事。 “没有,驼背上颠的而已,一路上平安无事呢。哎,不说这些了,那朝廷的大官让城主府给了咱们好多药材,这下姆姆只要好好休息调理,应该就彻底没事了……对了,你还没说姆姆人呢?” “寮主出去接生了,说是产妇凶险,这两天都走不开,叫殷老顾着点儿你。” 白狸接过她肩上沉重的包袱,略一沉默,又瞥向门外的巷口,远处,那目送祈寒酥回来的黑衣女人转过身,背上的巨剑在月光的映射下尤为分明。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腿上的贯骨之痛。 她是谁呢? “白狸,来呀,我给你也要了他们那最好的伤药,你用上很快就能好了。” 白狸默默掩上门。 “嗯。” …… 或许是大漠一行发生的事太多,回道家里的第一晚上,随着酥饼辗转反侧,吊床一直轻晃到了天亮。 说实话,对于温槐序邀请她去中原的事,她有点迷糊。 在遇到他之前,酥饼最大的理想就是在镇痴寮旁边开一个磨刀铺子,再雇几个像白狸这么勤快的长工,以后赚钱养镇痴寮。 但是温槐序的意思,好像是想让她去读书考科举。 如果不是高文跃,她压根就不知道科举是个什么东西……可话又说回来,她知道了也没用,因为她认识的所有字写下来都用不了一碟墨水。 他凭什么对她有那么大信心的? 祈寒酥就这样挠头到了天亮,越想越头疼,索性就爬起来干活。 扎了辫子,穿好围裙,拿着水桶和抹布精神抖擞地在镇痴寮转了一整圈后,她有点无语。 院子,地扫了,草药晒了,衣服洗了。 伙房,碗刷了,灶台抹了,饭焖上了。 再扭头一看,甚至羊驼都喂饱了。 太阳还没升上来,家里就没活儿干了。 一阵风卷过干净整洁的镇痴寮,酥饼提桶四顾心茫然。 “祈姑娘,早。” 酥饼回头一看,发现白狸手里拖着出逃病人,神情乖巧地朝她打招呼。 “早,呃……你这是?” 见酥饼目光诡异地看着他手上病人那口吐白沫的样子,白狸腼腆道:“今早发现后院两个病人打地洞逃跑,我就自作主张把他们手脚卸断抓回来了,放心,洞也填上了。” 那两个病人绝望地向祈寒酥求救:“酥饼丫头,我们再也不敢乱跑了,让你家这位英雄收了神通吧……” “你放开吧,这两个不是焦渴病,是他家里人送过来戒赌的,算了……等骨头接好了,改天我去知会他家来接走。” 白狸这才松开他们,这对赌徒如蒙大赦,连忙勾肩搭背,用各自唯一剩下的好腿好手勾肩搭背着挪去了后院。 “对了,你干活这么努力,我还没给你算工钱呢。” 虽然酥饼嘴上不情不愿,但也不否认这次帮朝廷那一把,算是赚大了。 文襄姑姑说到做到,真的就听温槐序的话,给了她一年的俸禄——一整包金叶子。 这么多的钱,就算在盐江城,也足够把镇痴寮扩建一下,再在对面盘一个磨刀铺子,雇几个长工了。 于是趁着吃早饭,酥饼跟白狸畅想了一下镇痴寮的未来发展。 “……照这么看来,你干个一年多,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到时候你要是想起来了呢,可以跟着商队回家,要是想不起来,就在家里管其他的长工可好?” 白狸听了,却有些慌张地摇了摇头。 “我……我和别人处不来,管不了那么多人。还是让我干活吧,主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什么先天打工圣体,话少,事少,能干。 祈寒酥这个做主家的甚至感到一丝惭愧,她自问够勤快了,没想到一个白捡的长工能比她还勤快。 “对了,你到家这么久,还没有新衣服,我正好要去把那块做嫁衣的漠蚕纱退了,去给你扯块布重做一件吧。” “退了?”白狸一愣,“你不是很快就要和那个秀才成婚了吗,为什么退。” 祈寒酥道:“说起来有点复杂,反正你知道他靠不住就行了。” 白狸默默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的,他靠不住。” 祈寒酥高兴地拍了一下他的臂膀,笑道:“走,我带你去做衣裳,做完了咱们去我好朋友那里吃顿好的!她做点心可厉害了。” 白狸摸了摸被她拍到的地方,难得没有躲闪,轻轻弯了一下嘴角。 “好,好啊。” …… 城主府。 王饮絮清早用了药后,只觉焦渴症已没有前几天那般难熬了,本想再多睡一阵,却被丫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 “……中原来的贵客们已经在客舍歇下了,老爷瞧着上心得很,特地叫厨子弄了几条鱼呢。” “鲜鱼?!真的假的。” 王饮絮不禁竖起了耳朵。她知道,在这大漠深处,想吃到鱼,也就只剩下城主府这么一个地方,而且一年中能吃上的也就是社火节前后,便是往年巡粮御史来时,也不见父亲这般隆重。 “来的人是谁,是不是那位文襄大人说的什么‘殿下’?”她问到。 丫鬟们收了声,回道:“奴儿们也只是扫了一眼,见是个病目公子,高先生对他大献殷勤他也不理会,只追着秦教头在府上打听人呢。” “打听什么人?” “他非说咱府上有个姓王的姑娘在大漠里救了他,在四处打听姓名呢。” “报恩,怎么个报法儿?” “那就不晓得了,总不会是想把人纳了带去中原吧。” 带去中原? 王饮絮顿时有些意动,也没注意“纳”和“娶”截然不同的意义,起身换衣梳妆,不多时,一个仪态娉婷的佳人便踱出了门。 刚一出门,就发现城主府里的气氛不大一样,一车又一车的新粮被送入城主府的仓库,过往的府中人都是满面笑意,唯有自己的哥哥一脸阴郁。 “哥哥,怎么了?” “这禹阳来的客人好大的架子,关起门来不见人,只派了个小辈的出来顶事,我看他们是根本没有诚意谈粮道的事!” 他说完,一侧的高文跃快步走来,连忙摆手。 “长公子这可使不得,那丛公子不止是证圣学宫的人,还是丞相之子。咱们将来若能通过他的门路求到丞相的荫蔽,那这粮道定价如何,还不是我们自家人说了算。” “但你看他有那个态度吗?无论如何都要先找到什么劳什子恩人再谈粮道,什么毛病!”王琅忿忿道。“要不是看在他们拉了这么多车粮食,我早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了!” 正说着,王饮絮就瞧见走廊那头,一个戴着眼罩的少年人追着秦教头不停询问。 秦教头不胜其烦:“我说丛公子,盐江城里的人杀人放火不留名,这是规矩,你打听她家里几口人,太过了些吧……” 丛令霄当真拿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王某人”,下画着一副初具人形的半身像,五官各具特色,集百家之大成。 “那你们总得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吧?” 秦教头忍无可忍,道:“丛公子,我们跟她又没有血海深仇,按盐江城的民俗,随便把人名号家底透给外人,是要结仇的,而且你还拿着通缉令……” 无怪乎秦教头等人不愿意告诉他酥饼的家世身份,实在是本地人大多曾是朝廷钦犯,不跟外人透露身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再者,根据秦教头在城主府里吃的瓜,酥饼身上和那高秀才有婚约,没准今年就要嫁到中原去了,万一摊上朝廷的通缉令,让镇痴寮知道是他透露的,那他可没好果子吃。 毕竟,谁也不晓得自己以后会不会因为得了焦渴病求到镇痴寮去。 “丛公子好雅兴,入了城主府,还想着为朝廷效力,拿着通缉令寻犯人呢。怎么,盐江城尽揽天下豪杰,碍着朝廷的眼了?” 秦教头趁机溜走,丛令霄余下的一只好眼轻蔑地扫视了这少城主一下,折好自己的画的老王肖像,一抬下巴,比对方还狂。 “确实,没想到盐江城这种弹丸之地,逃犯都能当豪杰,真是人才济济,叫我大开眼界。” “你!”王琅眼里杀机迸现,唯有高文跃眼里只有前程,慌忙站出来打圆场。 “话说丛相爷当年巡视高某当地,考察学政,还曾指点过在下的策论,也算是在下的座师了。没想到在这茫茫大漠中,竟有幸和恩师之子相逢,实在是……” “行了行了。”丛令霄厌极了他这副攀亲带故的嘴脸,“我晓得你们想要盐粮对价,不过你们弄错了,我无官无职,说了不算,除非‘五殿下’点头。” “但你们那位五殿下架子可大得很,在别人家做客,还不愿意见人。”王琅阴恻恻道。“也真坐得住。” 丛令霄一摊手:“谁说的,他一早就出去了,我一个证圣学宫的白身学生怎么敢打探他的行踪,就是想找也找不见,等晚点儿他逛累了就会回来吧。” 王琅一脸狰狞,似要发作,忽然,他身后一个轻灵曼妙的声音传来。 “既然如此,小女正要去城中裁制新衣,正好让高先生引路,大家一道游览如何?”王饮絮挂着含蓄的微笑,成功吸引到了所有人的目光,“想来以五殿下这种生面孔,随便打听打听,就能找到了。” 25、第二十五章 裁衣 “咩~” 羊驼驮着包袱,不满地跟在了镇痴寮的小东家和长工身后,仔细一看,它呲着牙,两个蹄子磨蹭在地上,不情不愿地被拖着走的。 路人纷纷侧目,牵羊驼的白狸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有问题,只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如芒在背,一路上都低着头不说话。 不过好在到裁缝铺的路程不长,很快,就听见他的小东家热情地和一个铺子前下棋的两个老人打招呼。 “吴师傅,康爷爷,下棋呐。” “是酥饼呀。”康掌柜正遭十面埋伏,见了酥饼来,向对面的吴师傅笑呵呵道,“老吴你看,生意上门了,今天就暂休兵戈吧。” “等等!”吴师傅一把薅住他悔棋的手,“今早是谁说下不过殷老那个瞎子,求我来练兵的?今天这局必须下完!” 康掌柜:“你这怎么做生意的,让客人等着,真好意思。” “你不也把酒馆扔给一个小丫头片子?”吴师傅朝着店里大叫一声:“当家的,来熟客了!良心点儿,十一折!” 话语一落,铺子里闪电般飞来一把剪刀,旋转着扫过吴师傅的耳朵,朝着酥饼就砸了过来。 “砍脑壳的!让你看店你下棋,给我进来!” 对此酥饼也习惯了,正要抬手去接,却见白狸出手更快,凌空一把捉住,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便反手甩飞镖似的钉在了店门上,其力道之深,直接把门框都钉穿了去。 康掌柜:“唷。” 他正想问点儿什么,就见吴师傅抬起棋盘催促道:“走走走,母老虎发飙了,咱们去你店里下。” 说着,便拐起康掌柜,旋风似的卷走了。 “酥饼~中午来店里吃饭哈~”康掌柜道。 “好嘞。”酥饼拍了拍白狸,安慰道,“没事儿,吴大奶奶家就是这样的,习惯就好。” 说着,这裁缝铺当家的吴大奶奶就捋着袖子杀了出来,凶横的视线扫过店门外,没发现丈夫,又落到酥饼身上,这才缓了缓。 “哎呦,你看我这脾气。祈丫头想量身段是吧,丹若大夫早交待好了,来,进屋吃个旱枣。” 祈寒酥从羊驼背上把漠蚕纱拿下来,让白狸把羊驼栓好,便带着他进了铺子。 吴大奶奶扫了扫椅子上的灰,把一碟旱枣干塞到酥饼手上。 “祈丫头想量身段是吧,丹若大夫早交待好了,就是不晓得你什么时候来,我先找尺子给你量着啊,哎一转眼你都到嫁人的年纪了……” 祈寒酥眼见被误解,连忙把白狸推过来:“不不不,今天不是给我量的,是想给他做一身儿衣裳。” 吴大奶奶见了白狸,眼中瞬间精光直冒:“哟,真是好眼光啊,我当年在茶棚怎么就捡不到这样俊俏的小郎君。” “姨。”酥饼无奈道,“您误会了,他不是高秀才,是我们家长工。” 吴大奶奶了然地笑了笑,凑过去低声道:“明白了,你娘怕你受欺负,还特地找了个精悍漂亮的,打算一起嫁过去给你做小?” 白狸:“……” 酥饼彻底没辙了,打开包袱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漠蚕纱。 “是这样的姨,我不打算成婚了,是来退货的……” 她简单说了一番,吴大奶奶叹了口气:“真是傻孩子,还这么年轻,何必窝在大漠里受苦。我们这把年纪要不是没得选,早就走了。” 她慨叹不已,让二人稍坐,便转去了后面选料子。 “小东家,她为什么说,没得选?” 祈寒酥浑不在意道:“我没去过中原,听爷爷说,如果一个人喝惯了盐江城的水后再离开大漠,就喝不惯了外面的水了。” “水?” “嗯,每年都有一些人,逃离了盐江城,去到中原。可没过多久,就又从四面八方回到大漠,渴死在路上,仿佛只有这里的水才能解渴一样。” “那你……” “这就是另一种说法了,离开盐江城时越年少,越不受这种水土诅咒的影响。所以有女儿的人家往往会选一个外地的入籍嫁出去,至少安家落户时,不会被人当罪民看。” 她说着,手指头扫过一件青绿色的布料,不由得顿了顿。 那一日乘着龙雀靠近大漠边境后,她便发现自己变了,无论再怎么告诉自己那是一场不可追的梦,那片无边无际的青绿也始终盘桓在脑海。 她每天晚上都想,置身于芳草纷飞的林木间,是什么样的感觉。 睁开眼在想,闭上眼也在想。 更可恶的是,温槐序没有再催她什么,好似很自信地在等她先开口。 “……砍脑壳的枕仙儿,一定是给我下咒了。” 祈寒酥越想越觉得生气,这时,一只小手忽然从旁边抓住了她。 “不买不要捏,捏坏了,阿姆会打我的。” 祈寒酥抬头一看,只见柜台下面站着个皮肤瓷白的小娃娃。 他大约八九岁的样子,脖子和手腕上都戴着银圈,生得玉雪可爱,十分安静,和街上那些游荡的孩童全然不同。 吴大奶奶从后面转出来,说道:“这是我前天刚从傩师的法会上领养的,昧儿,叫姐姐。” 这个叫昧儿的孩子不叫,就这么就这么死死地盯着祈寒酥,眼睛完全不眨动。 祈寒酥被看得起了鸡皮疙瘩,转头问道:“姨怎么想起领养孩子了?” “这不是年纪大了想养个娃儿送终嘛。”吴大奶奶把昧儿打发到后面去,压低声音道,“听人说,这孩子的生母是从茶棚那买的女腊肉,她主家见长得周正,就收房了。哪知道怀了之后,找傩师算命,说是胎里带焦渴病。” 祈寒酥神色微变,在盐江城出生的孩子,胎里一旦带了焦渴病,就注定了很难养大。 “她主家就不要了,又说她偷汉子,丢去了傩师那出家,没多久女人就吊死了。不过吓人的是,女人被抬去乱葬岗的路上,这孩子居然出生了。” “啊?” “因着这般身世,七八年没人敢领养。前天我又去傩师那求子,这孩子突然就从姥姥像后面爬出来拉着我的衣服叫阿姆。”吴大奶奶叹了口气,“也不晓得为什么,反正当时就那么心一软,稀里糊涂地就给抱回来了。” “没事儿,姨,我也是被姆姆从外面捡回来的,都不晓得生母是谁,也不耽搁过日子。” 吴大奶奶笑道:“也是,来小伙子,这儿刚好有一件成衣,布料厚实得很,是茶棚那儿的人定的,你来试试,穿的上就便宜给你了。” 这衣裳连带着肩甲护腕是一整套,看起来不像是干粗活的人穿的,倒像是腊肉猎手们的打扮。 祈寒酥拿着衣服比划了一下,发现正好合身,问道:“这是别人定的吧?我们就这么要了,合适吗?” “合适,怎么不合适。”吴大奶奶道,“下了订金又没按时来取,多半是死了。你要是不要,这套衣裳就要砸我手里了。算你便宜点,怎么样?” 祈寒酥瞥了白狸一眼,点点头让他去店里更衣,随后就拿出自己带来的漠蚕纱。 吴大奶奶直叹气:“城主府也未必用得上这样好的料子,放中原都能值一套三进的院子了,何必呢。” “不妨事的,反正也用不上,不如换成钱买药材。” 吴大奶奶没办法,只能去后面取钱。 就在祈寒酥靠在柜边等候的时候,一道惊怒交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祈寒酥!你怎么还敢出来?!” 酥饼头都没回就知道是高文跃来了,小脸微冷,刚要回眸,就瞧见门口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更是朝廷走狗。 啧,是那个地宫里命硬的话痨。 “呀,祈姑娘。”王饮絮没想到能在这街头遇到祈寒酥,提着裙摆走了进来,露出了微笑,“听秦教头说你没有随他们回来,正想着打听一下呢,你就……” “小姐!”祈寒酥不想再和朝廷的人扯上关系,忙打断道,“真巧啊,没想到你也来逛街。” 但是她打断晚了,原本百无聊赖的丛令霄已经听到了那半截子话,迅速转过来看向店里。 “哟,小姐来了,小店今儿真是蓬荜生辉呀。”吴大奶奶喜气洋洋地出来,“您是想取衣裳,还是订做新的?” “都要的,不过今儿是陪贵客闲游,恐怕不能耽搁太久,就先取成衣吧。”王饮絮道。 孰料丛令霄突然出声:“你办你的事,我不着急。” 说完,目光就扫向一侧的祈寒酥。 “多谢丛公子体谅了。”王饮絮含笑望向祈寒酥,“祈姑娘今日也是来做衣裳的吗,我在这儿倒是存了几件衬肤色的料子,都是你们西城见不到的。要不要一道订了,就当是小小答谢一番。” “谢谢你的好意,其实我是来——”说着,祈寒酥的目光转向柜台上的漠蚕纱。 王饮絮的眼里顿时露出惊艳之意,很快,她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道:“这漠蚕纱是你的?” 祈寒酥点了一下头。 王饮絮轻轻皱了一下眉,有些不快,她刚才放言说让祈寒酥去挑块好的料子,但这件漠蚕纱一出,倒显得她的料子有些拿不出手似的。 “这么好的料子,该不会是做嫁衣的吧?” 祈寒酥正要否认,却听见高文跃惊叫了一声。 “啊,原来你还没死心啊……” 他原本以为经过上次城主府的那一场冲突,祈寒酥怎么也得和他断了,但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悄悄到裁缝铺拿漠蚕纱做起了嫁衣。 ……看来她是真的很想嫁给他做正头娘子。 一瞬间,看着低着头的祈寒酥,还有旁边仙子似的王饮絮,高文跃的心有点乱。 一个是苦苦纠缠的痴心少女,一个是知书达理的高门千金,真不好选啊。 祈寒酥已经解释到麻木了,懒得再和这些人纠缠,“这块料子我已经退了,小姐如果喜欢,可以找吴大奶奶买。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丛令霄瞥了一眼,插嘴道:“确实是好东西,宫里的贡品也找不出这样的,放禹阳的绣庄里只怕会抢破头。” “这……”王饮絮刚要溢出口的推辞咽了下去,便叫住了祈寒酥,“这样吧,马上社火节就要到了,祈姑娘既然来了铺子,总要置办一身新的。你我身量一般,不妨就让我送你一件如何?” 白狸怎么还没换完? 祈寒酥有点焦躁,但已经被人拉进了后面的屋子。 丛令霄找了椅子坐下来,一碟枣干摆在手边,顺手拈了一颗丢进嘴里。 “你们城主府的人恨不能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了,怎么会欠这一个小丫头的人情?” “欠的何止是人情啊……”高文跃带着一丝莫名愁绪。“有些情太沉重,是还不完的。” 丛令霄:? 26、第二十六章 中毒 裁缝铺后厢里,一件件精美的衣裙被摆了出来。 “百花凤尾裙、双蝶绮云裙、碧波裙,用的都是大夏来的软烟罗,你觉得怎么样?”王饮絮问道。 祈寒酥揉了揉鼻子,道:“小姐,我觉得这些裙子尾巴太长了,走路会绊脚。” 家里还有一件文襄姑姑给的裙子,虽然对方说反正没穿过,算是送给她了,但酥饼还是不太敢穿,总觉得妨碍她出摊。 “你呀,不事打扮,难怪婚事不顺。”王饮絮叹了口气,“你和高先生的事我有所耳闻,他从中原来,心气是高了些,但只要摸清楚他的脾气,往后嫁过去搓圆捏扁还不是任你心意。” “我不是不爱打扮。”酥饼想了想,打心眼里道,“就是不想打扮给他看而已。” “你别赌气,只要外面那个丛公子点头,高先生就是以后的巡粮御史,你混个御史夫人当当,不比在盐江城奔波好?”王饮絮恳切道,“听我的,这可是为你的前程着想。” 酥饼能听得出来,王饮絮确实是一片好心,只是这好心就像亲戚催婚,不能掀桌,便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那……换完这一件,小姐就放我回去噢。” “好好好,就这条云团千水裙了,袖口是窄的,裙摆也短。这总行了吧,早看你这旧衣不顺眼了。” 王饮絮拍板定下,让祈寒酥换上,随着她那稍显粗糙的手从绣了云纹的袖口穿出,服帖的剪裁顿时把这个年纪该有的窈窕身段勾勒了出来。 不抹而朱的嘴唇轻轻抿起,垂着的眼眸宛如噙着一抹星光,整个人秀雅清丽,让愣在原地的王饮絮想起冬日里一朵压在枝头的白梅。 “我的老天,祈家丫头你这一打扮起来是不一样,和小姐站在一起,竟都分不出来了。” 吴大奶奶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过后,顿觉失言,连忙虚虚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我这说的什么话,小姐就是小姐,草民就是草民,哪能浑说。别见怪啊,我去倒茶。昧儿,过来伺候着! 王饮絮勉强笑了笑,起身道:“我帮你梳头吧。” 她让祈寒酥坐下来,一点点拆开她的发辫,将蓬乱的头发梳顺。 “小姐,你好像不太高兴。”酥饼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悠着脚尖,“你有那么多好看的裙子穿,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呀。” 王饮絮道:“因为这些裙子虽然在我的衣柜里,但都不是我的。它们是城主、是我哥哥施舍给我的。” “我不明白。”祈寒酥仰头问道,“家人给的怎么能叫施舍呢?” “那是你家,不是我们王家。我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件漂亮衣裳,只要有需要,我会被送给任何人,没准今晚的宴席过后,我就会被送到那五殿下房里……谁知那是个什么青面獠牙的东西。” “呃……没准长得也挺好看的呢。”酥饼磕磕巴巴道,“其实这次出去我在地宫里见过那个、那个‘五殿下’,看起来像妖怪,但相处久了,还有那么一点人形。” 酥饼努力描述,但王饮絮的眼神还是逐渐死去了。 “不说这些了,你去过地宫?丛公子一直在府里打听那个救他出地宫的女子,莫非就是……” “小姐,你小声点儿。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除了温槐序的部分,酥饼把这趟出去的见闻简单说了说,可惜她文采有限,表述出来比编得还离谱,落在王饮絮耳朵里,只觉得她是命大。 “你好大的胆子,冒充我王家的人。”她想了想,道,“你还和他在地宫里说过什么话,都告诉我吧。他现在追问得紧,你要是不想被纠缠,我……我叫个丫鬟领了这身份,好打发了他去,怎么样?” “谢谢小姐,你人真好。”酥饼兴奋地一动,忽然身体僵住。 “怎么了?” 她皱眉摸向自己后衣领,摸索了一阵,在王饮絮的惊叫中,摸出了一根染血的银亮细针。 “这……怎么有根针?” 祈寒酥疑惑地站起来,靠近那一堆本属于王饮絮的衣裙,翻了翻,竟找出三四根一模一样的小细针。 “吴娘子,这是怎么回事?”王饮絮脸色铁青地质问道。 这衣裙是给王饮絮的,如果针扎了她身上,那城主府非把这店掀翻了不可。 “怎么回事?!”吴大奶奶咆哮道,“昧儿,傻站着干什么!去把你爹叫回来!我非得撕烂这懒鬼的嘴!” 昧儿被吴大奶奶打得一个趔趄,接过那根针,趁着吴大奶奶和王饮絮道歉的功夫,忽然将那染血的针头舔进了嘴里。 这一幕让祈寒酥愣了一下,以为是小孩乱吃东西,正要去掰他的嘴巴,他却如同幽魂似的往后飘了一下,并对着祈寒酥皮笑肉不笑地咧开了一下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就快步跑出了她的视线。 他似乎是在说——“找、到、啦。” 祈寒酥一怔,在吴大娘的连声赔罪中,慢慢走到了门口,与此同时,她也看见白狸拿着衣服从另一边门中出来。 “你……” 祈寒酥话还没说完,就发现白狸摊开手心,里面足有一把细针。 “那个孩子刚才问了我一句话,有问过你吗?”白狸说道。 祈寒酥问:“他问的什么话?” 白狸略一沉吟,道:“他说‘我姥姥是死在你手上了吗?’” 姥姥,什么姥姥? 祈寒酥的思绪一片空白,无尽的惶惑中,她只能想到一个称呼。 “吴大奶奶!”她回身问道,“昧儿是从哪个神像后面钻出来跟你回家的?” 吴大奶奶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回答就是了,哪个神像?” 吴大奶奶:“唤婴姥姥啊,怎么了?” 一阵窒息。 想起昧儿刚才那个笑,祈寒酥终于明白过来——巫嗣的事没有在地宫结束,一切只是个开始,他们就在盐江城。 而他现在可能去告诉同伙去了! 白狸看了她的脸色,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祈寒酥道:“得去把那孩子抓回来,不然我可能有麻烦了。” 白狸嗯了一声,一个箭步,跃上房顶,回身问到:“怎么抓?活的,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 他对待一个小孩子,怎么比本地人还淳朴啊。 “……保全自己为重,尽量拿活的。”祈寒酥说道。 “好。” 白狸的身影转瞬间消失在了房顶上面,而他的脚步声似乎引起了铺子里的注意,当祈寒酥收回目光时,丛令霄刚好走出门来,抬头望向瓦片松动的房顶。 “刚才那是谁?”他问了一声,没得到回音,转眸看向祈寒酥,“怎么不说话?” 祈寒酥心想,唤婴姥姥是被温槐序活活烧死的,凭什么找到她身上?要是按这个路数,那眼前这位丛公子也跑不了。 正想着,她突然察觉后颈有异,一摸,发现颈上宛如被蛇咬了一般,渗出滴滴黑血。 她呆滞地看着指间从白狸手上拿过来的绣花针。 ……那小崽子下毒?! 意识到这一步的瞬间,祈寒酥便觉得一阵昏沉,倒地之前,一把抓住眼前的丛令霄。 她死死抓着对方:“你帮我个忙,告诉温……告诉文襄大人,就说烬雪湖的接仙观有问题,她会明白的。” 丛令霄:“你怎么认识她,你是谁?” 酥饼眼神灰暗:“我是谁不重要,眼下我被人暗算,恐怕熬不过了,证据你务必收好……” 丛令霄:“不是你话得说清楚啊,你怎么中毒的?” 酥饼逐渐站不稳,捏紧了丛令霄的手不让他挣脱:“有人在成衣里藏针,针上有毒……万一要是挺不过去被毒死,帮我带句话给我家里人,藏私房钱的地方在我床板夹层里。” 丛令霄:“……我做不到。” 酥饼:“为什么?” 丛令霄煞白着脸,把手上的银针拔出来:“因为你暗算我。” 酥饼:“……” 丛令霄:“……” …… 王饮絮煞白着脸,坐在椅子上,面前祈寒酥和丛令霄安详地躺在地上,一个后颈发黑,一个手臂乌青。 “中毒?怎么会中毒!你们这是什么店啊,胆敢坏我前程……胆敢谋害到小姐和丛公子头上,这城里的贱民真是无法无天!” 高文跃今天算是醒悟了,当一个一直对他苦苦求而不得的女人,为他另一个女人挡了劫数,那他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呢?只能说是天意至此,逼迫他两个都要。 眼看着就要疏通门路戴上官帽、再迎娶佳人过门了,孰料可晴天霹雳,只是逛个街,事业和情爱双双中毒。 跳脚过后,高文跃爱怜地看了昏迷的酥饼一眼,对王饮絮郑重一礼:“小姐放心,高某这就去告知少城主派兵来把这黑店给封起来!” “封不封的还在其次,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会解毒的大夫。”王饮絮蹙眉问道,“高先生要是有心,不妨去寻一寻丹若大夫?” “小姐,丹若大夫在城西接生,一来一回恐怕要半天。”吴大奶奶小心翼翼道。 “那也要治,这事就交给我了,你,去帮我引路,戴罪立功。” 高文跃带着吴大奶奶离开后,王饮絮看着他们继续犯愁。 就在此时,这家裁缝铺的吴师傅终于姗姗来迟。 “这是怎么了?一局的功夫,店里乱成这样?” 吴师傅抱着棋盘,一脸呆滞,听完王饮絮的说辞后,连忙作揖求饶。 “小姐,我们家几十年的老字号,全品城主府庇佑,本分度日,怎么敢毒杀小姐呢?您可千万别告诉少城主,他会把小人一家三口卤了的!” “我自然知晓,只是这位丛公子出身贵胄,若是有个万一,是怎么也瞒不过我哥哥的。”王饮絮叹道。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时,康掌柜出现在了门口,见到酥饼中毒趴着,连忙冲过来一番把脉。 “看样子是中了蛇虫鼠蚁的毒……小姐,这孩子是我熟人家的,要不,先带去我家酒馆,用几勺屠苏老酒解解看,如何?” 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背的背,扛的扛,就近抬到了街角的老康酒馆。 老康头进了酒馆,一连声叫嚷。 “连皮皮!有人中毒了,去打一筒屠苏酒来!” “叫什么叫!”连皮皮泼辣的声音从后厨传来,“不知道现在酒多贵啊!天杀的城主府恨不得把粮米镶金边了,还屠苏酒……” 她提着勺子冲出来,刚要发作,便看见一脸仙气的酥饼,大惊失色。 “酥饼怎么了这是?!怎么中毒了!” 老康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嘘,小声点儿,别毒还没解,就被你吓成了惊厥。” 他好似在关心俩倒霉的中毒者,但眼神却瞟向了酒馆封闭的二楼。 …… 老康酒馆二楼。 随着连皮皮那一声惊叫,正要掀开一册标着“盐江城历年粮价”账本的手顿了顿。 “文襄,是谁在下面?” 27、第二十七章 君侯 大夏边境。 天不亮,一个中年守沙人便被押解到了官府,一跨过门槛,发现本地的县尊在旁边恭敬地站着,公案前负手立着一个戴着黑纱笼冠、五根手指上戴满骨戒的官吏。 “据昨夜线报,共有一百二十余巫嗣试图越境……” “巫嗣越境是小事,说重点。”那官吏寒声道,“你们是否当真目睹龙雀出现在了盐江大漠?” “是、是的。” 县令一个示意,手下便献上了一根沾血的鳞状羽毛。 那官吏这才转身,将那片龙雀羽反复观察,眼中的震动难以隐藏,片刻后,他望向那中年守沙人。 “你们疯了不成,胆敢射杀龙雀,难道不知道它只听从你们的先王号令?” 中年守沙人冷漠地抬起头。 “要杀便杀,长嬴人没有连故土都守不住的先王。” 周围和那黑衣官吏一齐来到的手下们纷纷震怒拔刀,却被黑衣官吏摆了摆手拦下。 “守沙人行叛逆之事,但世代抗击巫嗣,功过相抵,不是朝廷能惩处的,放了吧。” 众人虽有不忿,但也还是听从了命令,那中年守沙人也没有半分感激,走到门口,视线掠过站在高处的黑衣官吏那戴满骨戒的手,冷笑道: “亡骸骨戒,迄今还遵从古巫习俗的……不是巫嗣,就是长嬴旧民,你是哪边的?” “大胆!”雪亮的刀刃纷纷出鞘,那黑衣官吏喝阻了手下,冷冷问道,“你为何会这么问?” “因为我们守沙人只是憎恶先王辜负子民而已,而你们朝廷,有人想他死。否则,只听先王召唤的龙雀,怎么不在重兵把守的长赢王陵,而是出现在了大漠。” …… 盐江城,在祈寒酥二人被送到老康酒馆,二楼客厢。 一支箭矢被轻轻放在了盒子,文襄将其保存好,眼神复杂地看着斜倚在窗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温槐序。 “所以,守沙人那一箭,是想告诉您,龙雀只要越过大夏边境,必遭暗箭。”文襄问道。 温槐序轻轻“嗯”了一声。 “长嬴人善射猎,恨也是一箭,忠也是一箭。” “明明是您的子民,这都过去快一千年了,他们对您的想法还是这么别扭。”文襄叹道。 温槐序倒了一杯这酒馆里的酒,浅酌了一口,道: “不说这些了,这几年朝廷怎么样,烂到哪个地步了?” 文襄犹豫道:“呃……这要从哪儿说起呢。” “说你知道的就行。” 文襄说:“前几年有人冒充您四处行骗,所得巨万。骗钱就算了,可不少地方官误以为长嬴王想开了,打算招兵买马杀进禹阳,纷纷大喜过望,试图拥立他谋反。当然,最后都被无疆侯平了。” 温槐序:“……为何总是有人想不明白,我要是想‘反’,用不着‘谋’。这种笑话下次不必再报,说点儿我想听的。” 文襄清了清嗓子,道:“从十年前您逾期未醒起,大家慢慢觉得您死透了,治国上稍显松弛。” “怎么个松弛法儿?” 文襄道:“也没什么,就北边殇民造了几回反,南方八郡贪得塌了几个坝,加上大旱三年,血祀生祠新收了几十万信众吧。” 温槐序“啧”了一声,道:“还有呢?” “本来国库还算丰盈,可陛下听了几个宠臣的进言,新敲了几个奇观,还想恢复‘人牲’旧制。”文襄瞥了一眼闭上眼的温槐序,垂眸继续道,“不过还好,证圣学宫为了阻止陛下拿着灾民的救命钱修接仙观,三个忠肝义胆的学正撞柱死谏……那之后陛下就不上朝了,现在朝中婵后垂帘听政,丛相主持庶务,也算太平。” “三个学正追谥赐封,进言恢复人牲的都杀了。”温槐序换了本书,翻开半页,察觉文襄欲言又止,道,“我倒是忘了,都二十几年了,吃俸禄的人都换过一茬了。现在我回去掀桌子,应该有的是人想杀我。” 他合上书本,眼中似笑非笑。 “都有谁呀。” 文襄微微挺直了脊背。 “也不都是些数典忘祖的叛逆,首先是‘长嬴还朝党’,他们认为天下是长嬴王打下来的,应该让您离开王陵,以长生之身维系大夏的长治久安。” 温槐序:“略过,我连一个铜板的份子钱都没给他们,这帮人怎么还没死绝。” 文襄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其次是‘大夏尊皇党’,他们是朝中最顽固的一批,建议封死长赢王陵,终结您一醒来就插手朝政的大权,按照大夏皇族的亲疏血脉、还有世家旧勋分割大小官位。” 温槐序索然无味地点点头,又问道:“翰翁传薪人呢,他们站哪边?” “谁都不站。”文襄一脸纠结道,“他们认为长嬴王和巫嗣都是妖孽,建议皇帝砸毁长赢王陵,废除一切贵族蒙荫,严格执行科举擢拔人才,降低证圣学宫的门槛,以学问取仕。” “总算听到一句人话。”温槐序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就他们了。” 文襄却皱了皱眉,犹豫再三,还是启齿道:“若我领会得没错,王……您打算回朝之后,扶持那个反对您的翰翁一脉?” “翰翁当年说出‘神人唯一、铲除邪祟。传文救世,驱逐蒙昧’时,我就知道,巫真正的大敌并不是我,而是觉醒的世人,而翰翁教的就是凡人自救之路,这就是为什么读书人无论心性善恶,都很少受到巫的蛊惑。” “可您也知道,人性本恶,皇帝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没有您制约,再换个君主,手掌天下太久,也会变成昏君。何况巫嗣还没根除,大夏之民还需要长嬴王……” “文襄。”温槐序的神色没有半分颓色,相反,他眉眼轻松,口中的生死,仿佛信手折花。“这一次醒来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了,如果不是那小孩儿咬死了我的名字,说不准你们看到的真会是大巫。” 文襄眼底流露出一股悲伤,天知道在风石天堑中,她当时握着重剑,心里有多恐惧,恐惧着裂缝那头,走出来的不是长嬴王,而是寄生在他身上,那不死不灭的古巫之主。 所幸,那孩子没有贪恋巫嗣许诺的长生不老。 “所以,我这一次必须为翰翁当年留下的愿景,尽除每一个巫嗣。”温槐序慢慢说道,“等天下再没有巫嗣横行,属于人的世间,就再也不需要我了。” 文襄默然无语,长嬴陵卫传承至今,每一个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这一天总会来,但没想到,等到长嬴王宣告终结的,会是她这一代。 就在此刻间,门外一声喧嚣传来,争执声穿过楼板,中断了这番对谈。 “你下去看看,是哪个小倒霉鬼。”温槐序道。 …… 酒是粮□□,在盐江城的价值不言而喻。 若是碰上粮道断绝的年份,这酒就更是跟压箱底的宝贝似的。 “照这中毒的架势,这点儿屠苏酒恐怕不够救两个人。”康掌柜讷讷道。 巴掌大的一个小酒瓶,一揭开就是一股浓烈的酒香,连皮皮正要献给更为严重的酥饼灌下去时,却被人叫住。 “等一下。”王饮絮问道,“他们的中的毒致命吗?” 康掌柜摇了摇头:“小老儿不是大夫,瞧不出来中的是什么毒。只晓得这位公子症状浅一些,应该能自己扛过去。” 王饮絮沉默了一下,连皮皮正要继续救人,却被康掌柜按住。 “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我也很想先救祈姑娘,可是朝廷此番是来谈粮道的,这位丛公子如果有个万一,我怕粮食的事……” 她言犹未尽,酒馆外面围观的盐江城平头百姓们原本只是看热闹,听了这句话,一时间纷纷躁动起来。 连皮皮一下子推开康掌柜的手,对着王饮絮怒目而视。 “小姐,你想说什么,干嘛不说明白些?!我们这些平民就是贱命,不配活着对吗?” 王饮絮深吸一口气:“今日飞来横祸,非我所愿。反正这里是康掌柜的酒肆,想救便救吧,祈姑娘对我有恩,无论救不救得了,镇痴寮未来一年的口粮城主府都包了。” 她说完,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留在这里,转身向迎接她的城主府侍卫走去,安排车马去了。 她这么一走,众人立即七嘴八舌起来。 “是朝廷的粮官儿?” “应该是,我瞧见他们运了几十车粮食进了城主府呢!” “他死了的话,明年就没粮食吃了?!” “那先救他呗,祈家丫头打小就命硬,没准马上就醒了,何必浪费这好酒去救她。” “他要是真死在这儿,导致明年闹了粮灾,那你们这酒馆生意也别做了。” 连皮皮气急败坏,就在此时,康掌柜一拍大腿。 “嗐,都怪我瞎提什么屠苏酒。既然给了酒也不一定救得活,那索性拿去讨好楼上的贵人得了。” 言罢,他一把夺走那屠苏酒,一改往日那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的姿态,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老不死的,你别太过分!酥饼要是不好了,我告诉殷爷爷把你的筋抽出来做琵琶!” 连皮皮直跺脚,片刻后,她的叫嚷声一止,看见文襄从二楼走了下来。 这可是他们家酒馆最近的金主,便是不来生意,只伺候她一个,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只见她走下来,到了躺着的两人中间,先是摸了摸酥饼的脉,再看了眼丛令霄发青的手。 “没事儿,交给我就行了。” 她一下护腕,不知道是什么机关,弹出一把蝉翼小刀来,在丛令霄手腕上划出一个十字叉,让他手臂自然垂下,一时间黑血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 “这小子没事儿,血变红了就能醒了,至于这孩子……”她毫不费力地把酥饼往背上一背。“我那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半个时辰就能还你们个新的。” 28、第二十八章 接仙观 祈寒酥混混沌沌中,知道自己被人带去了酒馆,也听到了连皮皮的声音,可无论如何也醒不来,只觉得全身上下一片麻木。一时觉得身在火场,一时又觉得被关在冰窖,回环往复中,不知道是不是中毒导致的幻觉,耳边总是回荡着一些千军万马的厮杀声。 然后又是一阵熟悉的、和上次发烧时一样的幽槐香,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好在康将军判断得快,要是随便找个医馆求诊,这会儿恐怕就凉了。” “算不得什么,在这诅咒之地,除了焦渴症就是穷病,一样都治不好的。还有,在君侯面前,我这苟且偷生的逃兵有何颜面叫将军。” “你们退下吧。” 祈寒酥模模糊糊地听着这些谈话,很快,说话的人慢慢离去,房门关上的声音过后不久,她感到自己被翻了个身,后领被扯开,有人贴在她那被毒针刺伤处,一点点吮去余毒。 “别……皮皮……”祈寒酥挣扎着语无伦次道,“有毒的……你也会被毒死的……” “别动。” 祈寒酥感到自己被按住,后颈上的咬合似乎用了些力气,如果不是毒伤带来的苦痛在慢慢褪去,她几乎以为自己落入了什么恶兽的口中。 不过这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她隐约感到又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在她后颈上,伤口开始发痒愈合。 片刻后,祈寒酥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一片雪青色的袖摆荡过视野的角落。 “一个没看住,你就给我一个惊喜……以往养的那些崽子也没一个像你这么费劲的。”温槐序抹了一下唇角的血迹,自言自语道,“不过,以前也倒没这么上心过。” 祈寒酥趴在这厢房的木榻上,想张口说点儿什么,面前的帘子却被放了下来。 不一会儿,帘子后面隐约能看出文襄姑姑的影子。 “……您老人家就非要亲自处理吗?万一毒血里掺了巫术……” “想吃小孩了,不行?” “这孩子已经不小了,本朝的礼法讲究男女大防,这有点不太合规矩。” 温槐序:“我是古人,弄不明白你们年轻人的讲究。” 文襄:“那我们小时候……” 温槐序:“你们小时候是被狗咬,我嫌脏。” 文襄:“……” 温槐序:“再者,命都没了要规矩做什么?” “行……外面那宰相家的崽子还好,说来这俩孩子也是倒霉。咱们先前想着不要打草惊蛇,没料到巫嗣敢先动手。”文襄正色道。 “大多是些没脑子的,指望他们有什么顾虑?” “康将……康掌柜说,盐江城里有个接仙观,打着巫的名号传教,但是经他所查,那以傩师为首的信众,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罢了。”文襄说道。 “早就见识过了,卖艺人装神弄鬼的把戏,这所谓的城主府未必不知道,只是放他笼络人心而已。” 温槐序扫了一眼帘子后的祈寒酥,此刻她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 于是他稍微放轻了一些声调。 “不过,他应该不是纯骗子,至少手里的傩面是真的,这能让他和城主府互相利用,笼络人心。”温槐序的手指按在桌子上那粮价的账册一角,发力一推,账册便转着圈滑到了文襄面前,“但这不足以解释,为什么在城主府一年重过一年的盘剥下,盐江城的人口还是越来越多。” 他口吻平淡,文襄却低下头。 “臣等无能。” 朝廷对盐江城的态度是——作为逃犯最后的退守之地,它可以存在,但它不能繁盛。人口过万,这在大夏的许多偏远地方都算得上是大城了。 文襄解释道:“本朝为限盐江城壮大,从二十年前起,就已经开始放宽盐江城适龄女子入关,旨在减少这地方的新生儿降诞,如是多年以后,没有女子在此地繁育子嗣,盐江城便会自灭。” “献策者既蠢且坏,过不了多久,等这地方的人醒悟过来,只会把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女人圈起来当牲口养。”温槐序口吻淡漠道,“此事以后再问责,且说眼下现状,不觉得这城里小孩多得古怪吗?” 他话音一落,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天黄黄,地黄黄,白盐换得粮满仓!” “穷人们生的孩子很多因为胎里带的焦渴症,难以养大。为了养老,这些人往往会选择去接仙观领养一个接灶人。”文襄迟疑道,“这些被领养的孩子来历也很凄惨,其母亲们大多是活腊肉出身。与人在盐江城生儿育女后,渐渐恢复以前在大漠外的记忆,诸般刺激下,不是寻死觅活,就是杀了夫家全家,不得不出家。” “接仙观……” 温槐序的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思忖间,他眸光一转,只见帘子被扯下,露出祈寒酥苍白的小脸。 “一定是的,地宫里的……巫嗣们,没有死绝,他们找上我了……就在接仙观!” …… 白狸的身影在城中穿梭,裁缝铺的那个昧儿一到街上,就似泥牛入海一般,转瞬即逝。 跑了。 他稍微有点苦恼,这是应承了小东家的事,必须要做到。 于是他思量再三,问向一侧卖肉干的摊贩。 “请问……” “小哥买肉干吗?存一百文送二十文,机会难得!” “有个小孩……” “小孩?没想到您爱吃人肉……这样吧,您要是出价够,我找个熟人帮你去街上蹲,最快明天就有信儿。” “我不吃小孩。”白狸艰难道,“我在找孩子,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小贩:“那你存二百文我就告诉你,我天天在这北门口做生意,哪怕一只沙虫爬过我也知道。” 半盏茶后。 白狸手上领着一串干货走到一处招工告示前,他身材高大,手臂精壮有力,还没开口,就被工头热情地推上了骆驼车。 “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接仙观正要起新的神像,就缺小哥你这样的人才!等到了观里,你就领个监工,专门去抽打那些扛大石的。” 白狸看着车里这些陌生人,默默抱紧了膝盖:“我不想监工……” “那你想干啥?” “我想找孩子。” “哦,也是老婆跑去出家了是吧。那你是来对了,接仙观里有的是孩子。” …… “丛公子,你醒了,感觉如何?” 失血过多的丛令霄悠悠转醒,迷茫的眼神渐渐聚焦后,才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处酒馆大堂里,手上被一张绣帕包扎着。 “这是哪儿?我不是被……” “是盐江城巡查不力,让刺客险些得手。”王饮絮忧虑地望向外面,“我已求了哥哥不要见血,但这卤刑恐怕还是躲不过去。” 丛令霄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外面,拨开围观的人群,愕然发现,街道中央,裁缝铺的吴家夫妇被埋在了盐缸里,只露出一个头。 “这是在干什么?!” 他冲上去把手伸进盐缸,尽管手背上被划开的血口立即就感受到一股火辣的疼痛,加上失血过多,使不上力气,只能张口大声道:“怎么能不问个明白,就随便用刑?!” 丛令霄对着阴凉处扇着扇子的少城主王琅怒目而视,但后者只是挑了挑眉,嘴角露出讥讽。 “最近这城里人心浮动,刺客无孔不入,若不震慑一下,还当我们盐江城好欺负。再者说,王某这不是在帮丛公子出气吗?若不是饮絮求情,按规矩,还得剥他们一层皮。” “哥哥。”王饮絮在后面说道,“他们又不是故意的,也许只是一场误会。” “饮絮,你姓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王琅冷漠道,“我们盐江城的平民,自然要城主府来管,城中针对我们城主府的刺杀屡禁不止,此二人是唯一的嫌犯,便是今天不审,等丛公子走后也要审。” “那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丛令霄质问着,片刻后,就看见王琅一挥手,身后的高文跃拿着一张契约过来,将他拉倒一侧。 “麻烦丛公子将此粮契呈给五殿下,以后每年五千石粮食、一百妇女,往后盐江城就是丛公子和五殿下的钱袋子,嘿嘿,往后成了朝中同僚,小人也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丛令霄捏紧了那契约,几欲发作时,一口巨剑飞旋着劈向盐缸,随着一声炸响,在少城主的怒喝中,盐花迸溅,吴家夫妇被解救了出来。 只见文襄从高处轻巧地跃下,拔起插到地面上的沉重巨剑。 “五殿下说了,只要城主府协助朝廷清剿盐江城里的‘祈骨之徒’,粮道的事,好说。” …… 盐江城北城门外岔路口。 一条平摊开阔的石子路上,时不时有百姓挎着一筐鸡蛋有说有笑地走回城里。 “年轻人身板就是硬朗,督脉中了剧毒,睡上一觉便克化干净了。” “你要是有点良心,能不能自己走路?” “那不行,你体内余毒阴寒,得动一动,让血热起来,才能不留暗伤。” 祈寒酥咬牙推着轮椅,不一会儿,瞧见有街坊熟人朝她打招呼。 “酥饼这是去接仙观进香呀,今儿要立新神像,正发鸡蛋呢,怎么连个筐都不带……哟,这位俊俏的公子是?” 酥饼恶狠狠道:“他是新收的病患,疯得不行,吃什么药都救不了,只能推他去求神了。” 邻居唏嘘远去,温大枕头则是安坐轮椅中,侧头看向散发着杀气的酥饼。 “你要是真气不过被我们拉下水的事,咬我两口我也是能接受的。” “咬你有什么用?那些奇形怪状的巫嗣今天拿小针扎我,明天就能扎镇痴寮,索性杀上门去,全端了,免得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姆姆和爷爷出事。”酥饼冷冷道。“反正,如果不能毕其功于一役,” 温槐序好奇道:“咦?睡了一觉学问有所进益啊,都会引经据典了,哪儿学的?” 酥饼也有点蒙,摇了摇头甩去脑子里的浆糊,严肃道:“你管我哪儿学的……地方快到了,注意你的身份别露馅了,就说是外地富商,不孕不育,前来重金求子的。” 温槐序:“就不能换一个我有的症状吗?你这样随口污蔑是要负责的。” “少废话,到了。” 温槐序抬眼看向眼前,一片片雪白的不知名花树簇拥着一大片淡粉色的盐湖。 “这就是烬雪湖,早上和黄昏是蕊黄色的,到了中午就是淡粉,其他时间都是浅蓝。”酥饼道,“没见过吧。” “见过的,差点淹死。” 温槐序留下这意味不明的话后,目光扫向了湖畔香火鼎盛处,那是一座非佛非道的庙观,一个巨大的羊头骨挂在门前充作匾额,骨头上的龟裂被凿出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接仙观。 29、第二十九章 香规 “买把香吧,神神们会保佑你的,一根十文,三根五十文,来心诚的。” 接仙观和大夏境内游山观景偶遇的庙观没什么区别,门口坐着个看人下菜碟的乌衣婆子,一副同样非佛非道的打扮,怀里抱着一根小雨棍,在门前百无聊赖地唱经。 “傩巫降福寿,长乐无昏昼……” 往来的盐江城居民在这唱经声中来来往往,往功德箱里投着钱。 那乌衣婆子时不时瞥着那些铜钱,目露嫌弃之色,直到一阵辘辘车轮声传来,观外来了一男一女,一个坐着轮椅,一个戴着面纱,通身的气质与四周疲惫的本地人格格不入。 她瞬间眼前一亮,凑上来开始推销接仙观的东西。 “老爷是外地来的吧,可要看看这盐晶灯,傩师布施过福泽,夜里用香油点着,能遇上神人托梦哩。” 来者自然是祈寒酥二人,为免进了接仙观,又被路过的熟人认出来,酥饼索性拿面纱遮住脸,配上她今日从吴记裁缝铺换的衣裙,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平日里走街串巷的磨刀匠。 温槐序瞥了眼这婆子手上盐蚀的痕迹,道:“你做这灯有年头了,遇上几回神人托梦?” 乌衣婆子圆滑地笑道:“神人哪会看上小妇人这等福薄之人,唯有老爷这般的贵人才能得神人青眼呢。敢问老爷可是来求医的?” 祈寒酥刚要张口,温槐序就抢白道:“算是吧,如你所见,腿脚不灵便,药石罔治,故特来求神。只是不晓得,这接仙观里都供着哪些神?” 说着,便示意祈寒酥给了钱。 酥饼想反正都是文襄姑姑给的,也不吝啬,铰了半片金叶子给对方,买了那盏盐灯。 乌衣婆子见钱眼开,引着二人向接仙观里缓缓走去。 “观里有三拜一叩的讲究,三拜指的是三位傩巫座下派来布施人间,消灾解难的神仙,想觐见就要跨过这高门槛,如果贵人不方便,也可以买些香烛,也不贵,就……” 祈寒酥一发力,硬生生把温槐序连人带轮椅跨过门坎、搬进观里。 乌衣婆子撇撇嘴,继续道。 “这观里三个纸扎的神像便是傩巫座下的神使,左边的这位乃是降灾巫祝,主掌惩恶扬善,若有仇家,便可参拜祂。” “右边的这位名为骨瘟巫祝,主掌祛病延寿,得祂庇佑,可得长生。” “而中间的这位,名为‘祈镜巫祝’,能占卜福祸,消灾解难,是傩巫最为看重的护法。凡人第一次到此,须得各敬三支通天香。老爷有缘,不妨与您身后这位各来三支,算您个半价如何。” 温槐序点了头,视线依次扫过这三尊像,趁乌衣婆子开开心心地去取香时,转头问祈寒酥。 “怎么都是纸糊的?” 在常人看来,这三尊神像的确粗陋得紧,仅仅有一个人形,最中央祈镜巫祝的头部还只是空荡荡的竹篾,穿堂风吹过,破破烂烂的金纸便呼呼啦啦地作响。 “本地民俗是这样的,神像都是信徒用观里的金纸糊成的,等到了社火节,三尊神像会拉到烬雪湖搬上木筏,由城中被选出的、最美丽的少女划到湖中央点燃。” 祈寒酥说着,莫名想起了王饮絮。 “王小姐那时候被傩师给看上,应该就是想安排她去做这个‘承烛圣女’。” “承烛圣女……”温槐序的手指轻敲着轮椅的扶手,好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又抬眼问道,“那这圣女独自划船到了湖中央,岂不是与这神像同焚?” 这时,那乌衣婆子拿着香烛走来,笑道: “二位在聊承烛圣女的事?没错,这就是傩师的神异之处了,和木筏一起沉进烬雪湖里的圣女,总会在那之后的一两天从湖水中走出来,从此在接仙观出家,以啜饮烬雪湖水为生,终身不受任何疾病困扰。自然,也包括那所谓的焦渴病。对恶疾缠身的少女来说,能被选为承烛圣女,可是她们的福音吶。” 她走过来,拿着一提金纸,和一根长长的竹竿。 “老爷若有心,将这些金纸糊满神像,心愿必能达成。”她说着,轻咳一声,“本观不挑布施,无论粮结,水结,还是金银结都可以。” “那就都要了吧,贴满。” 乌衣婆子大喜,竹竿沾了水,在金纸上一点,那纸张就飘飘忽忽地虚粘在了竿子尖儿上,往神像顶端的竹篾上一粘,便是一层。 “外地人到此可滞留三个月左右,正好逢着社火节,神见了这般布施,一定能保佑老爷心想事成哩。” 温槐序问道:“看,拜了神便能心想事成,你一路上说着要孩子?怎么现在不吱声了?” 祈寒酥:“……” 听到这一节,乌衣婆子眼睛迸出精光,回头问道:“二位原来是求子来的?” 温槐序:“年纪渐长,膝下无子,好不容易想收个弟子颐养天年,对方还不乐意跟我走,只能苦等。” 祈寒酥:“……” “噢、噢噢噢……”乌衣婆子那不太好使的眼神儿在二人之间来回瞟着,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早说二位是为了这个,跟我来吧。” 祈寒酥和温槐序对视一眼,提了提面纱,默默推着温槐序跟着那乌衣婆子进了接仙观后面的偏院。 这偏院人烟稀少,错乱地摆着一些制造金纸的工具。处处弥漫着呛人的香雾,一踏进来,就莫名感到从各个角落里投来了一些诡异的视线。但用余光去找,却不见什么人。 “这位仙长,拜神自是越大越好,怎么地方越走越小了?难不成,这里也有神龛?” 乌衣婆子笑道:“正是,其实刚才所说的三大巫祝,不过是天上的官职。每一代巫祝都是不尽相同的,而本代的骨瘟巫祝正巧有掌管子嗣神力,正可一解二位的烦忧。” “那这位骨瘟巫祝的名号是……” “正是唤婴姥姥。” 唤婴姥姥。 祈寒酥想起它被白焰吞没的画面,不由得捏了捏耳垂。 不小心把神宰了,现在拜神还灵吗? 乌衣婆子可不管这些,只知道今天来了财神爷,带他们来到一处门前。 推开大门,只见一张香案后,端坐着一尊披着黑纱、有着牛脚的石雕神像,周围摆着一排淡粉色的盐晶花灯,随着火烛燃烧,一股比外面浓烈得更多的异香从屋子里飘出来,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但这异香并没有持续多久,乌衣婆子只是给二人看一下,就迅速关上了,重新挂起贪婪的笑容。 “二位在此稍待,傩师正在主持修筑社火节神坛事宜,稍后便会请他前来。另外,傩师身份贵重,只有香火钱和布施达到五百两才能让他拨冗一见,老爷您看……” 足足两筐各色灵丹妙药、特产补品摆在地上,而乌衣婆子则心满意足地拿着五根金叶子离去了。 “我要告诉文襄姑姑,你拿她一年的俸禄买了一堆没有用的补品。”祈寒酥扁着嘴道。 温槐序笑道:“怎么没有用,她都说了能永葆青春呐。” “你不是本来就长生不老吗?” “我长生不老是有代价的,不过我今天发现,有人想替我承担这个代价。”丢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温槐序俯身从那堆补品中拆出一包所谓“升仙丸”的包装黄纸。 细一看,上面居然印满了小字。 “刚才我就发现了,拿来糊纸神像的金纸上,每一张都写了字。”温槐序展示给祈寒酥,“你瞧,这帮巫嗣,抄个经居然是用雕版印出来的,真有意思。” “我不识字,别让我想。” “不学怎么识字,试着念念。” 祈寒酥按着微微发痛的脑袋,她能感觉得到,自己每次试图思考,头就开始疼,好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阻止她开智。 但是温槐序仍然是执拗地看着她,好似一定要她自己想出答案。 “接仙观弟子香……规……” 温槐序:“就是请香拜神的规矩。” 祈寒酥以前可没注意过什么规矩,今次仔细一看,却发现所有的金纸上,包括卖不出去拿来包仙灵妙药的金纸上都写着小字。 她仔细辨认,艰难读道: “香规其一,凡我观弟子,入夜不得……洒扫神像。若子时后见神堂有烟及异响,不可窥……” 温槐序:“不可窥探。” 祈寒酥继续道:“香规其二,圣女居所不需饮食伺候,每日当上贡三桶当日烬雪湖水。打水弟子谨记,若见圣女将头埋入桶中饮水,不得惊呼失态。” 酥饼读得一言难尽,因为姆姆讨厌这接仙观,她每次只敢在门口拿了鸡蛋就走,从没进过香烛,自然也没见过在观中修行的这些圣女。 傩师来到盐江城后的十几年中,那些随着神像入湖中焚烧的圣女,还是活人吗? 见祈寒酥一脸复杂地捏着金纸,温槐序也不再催她,接过来念出最后一条。 “香规其三,社火节前后,观中孤儿出没,不得与他们嬉笑玩耍,若有香客求子,极力推荐之,若社火节后,观中孤儿过多,则食……” 最后一个字仿佛是在雕版印刷时就刻意抠去了,看来是观中口头交待过。 “看完这些,你有何想法?”温槐序摇了摇手里的金纸。“那乌衣婆子忙着敛财,而所谓的傩师在城主府时差点被杀了,二者都没有什么非凡的本事。” 祈寒酥想了想,道,“他们不像是巫嗣的同伙,像是在巫嗣手底下讨生活的,好像……好像在这城里,有谁在猎杀巫嗣,这才让他们夹在中间,不用巫嗣的神力,只用些骗术骗人。” 30、第三十章 圣女 接仙观靠近烬雪湖的一侧,正忙得热火朝天。 为了迎接社火节,观里从城主府那调来了不少人手,打算重新翻修被湖水浸蚀的水坝。 这水坝如同葫芦嘴一样,平日里控制着湖水的水流,确保湖水能顺利流到山下的盐场,以供给苦工晾晒白盐。但同时,这水坝也在地下连接着盐江城的淡水井,只有社火节时,才会调整水坝,让烬雪湖那变淡的水流向水井,供给盐江城之民未来一年的吃用。 “嗨呦!嗨呦!嗨呦!别松劲儿!” 纤夫背上被拉着水坝的绳子磨出一道道血痕,汗水沁在绳子上,在监工的喝骂中,变得滑不留手,片刻后,纤夫手中的绳子一松,跌在地上。 沾血的纤绳如同暴躁的蛇一样在空中挥舞,其他的纤夫受到连累,水坝开始有了不稳的架势。 就在此时,一个灵巧的身影越众而出,一把扯住那乱跑的绳子,滑动了几步后,足尖猛地一发力,陷进了地里,如同立地古木一样,竟将摇摇欲坠的水坝整个固定住! “快!快拉住!” 刹那间,监工和苦力趁机齐上,将纤绳在巨岩上绕着固定住,这才让陈旧的水坝没能崩溃。 “他嬷嬷的,万一没拉住,烬雪湖的水就要倒灌到淡水井里了!” 监工们感恩地看向轻拂着新衣上沙尘的白狸。 “这少年好本事!要不是他,咱们全都得被城主给卤了!” 监工感叹间,吸引了正在祭坛上监看进度的傩师。 “天生神力……看来是与接仙观有缘,请他过来。” 傩师说话,众监工立时应承,把白狸从一群感恩的苦工中解救出来,推到了傩师面前。 白狸望着这傩师,只见他一身绣金袍服,脖子上戴着一排排被盘得如同玉石一般的骨珠,看起来神圣非凡。 “少年人,你是城里的?” 白狸轻点了一下头:“嗯,城里人家的帮工。” “多大了?” “不清楚,我才来这里不久……” 傩师那罕有人色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特地走下神坛,握住他的手臂。 “看你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样,留在这做苦工委屈了,今日起便留我身边做个记名弟子吧,总好过屈就于人下。” 白狸:“这……” “不必顾忌,就说是接仙观的意思,你主家不会不同意。”傩师说道。 白狸:“可我不会抄经祈福。” “无妨,以你资质,抄经祈福可惜了,社火节将近,帮我看守‘长生烛’如何?” …… “真不巧,傩师今日要去监造社火节用的神坛,此时只怕不得闲。老爷若不弃,观中还有专供给香客的上房,休息一夜,明日正好是吉日,万事皆宜。” 乌衣婆子对花了钱的客人还算周到,立即便在唤婴姥姥的神堂斜对面安排了一间上房。 温槐序看他这里屋子不少,问道:“平日里还有其他的香客入住?” “有,但是不多。通常两三个月才盼来一个,尤其是千里迢迢来大漠深处的客人,都是钱……呃,都是虔诚的。” 乌衣婆子说完,便请他们暂时休息,出去准备茶水去了,离开之前,又回头提醒。 “二位,观内不时有野兽出没,若天晚了,切忌四处乱跑。” “多谢。” 她这一走,祈寒酥立时把面纱一扯,把轮椅原地转了个圈,正对着自己,然后“啪”地一下,双手按在两边扶手上,把温槐序圈在胳膊中央。 “接仙观里头藏着巫嗣,得想办法逼他们出来。” 离得太近,温槐序微微仰起,道:“难得见你学会打坏主意了,一路上憋坏了吧,说出来听听有多坏。” 酥饼:“我想了一个办法。” 温槐序:“说来听听?” 酥饼:“等一会儿香客离去,趁他们不注意,我去唤婴姥姥那放一把火,如果是巫嗣肯定急着救火……” 温槐序:“人多眼杂,旁边还是一口湖,怎么烧的起来?再想。” 酥饼:“那等会儿喝了他们的茶后,麻烦你暂时咽气,我去滚地撒泼骂他们的大巫。” 温槐序:“你打算怎么骂,先骂上一句,我听听够不够欠打。” 酥饼凝视他片刻,道:“你是笨蛋。” 面对这毫无攻击力度叫阵,温槐序也只能可惜地摇摇头。 “行吧,我是笨蛋。” 酥饼:“所以你看嘛,还是放火好。” “其实也不是不行,换个身份,他们一定忍不住冒出头来。”温槐序道。 “什么身份?” 温槐序轻抒了一口气,道:“在大夏有一个叫‘灭玄司’的衙门,专司调查诡异之事,一旦发现巫嗣行踪,有先斩后奏之权,尤其是近几百年,几乎将巫朝的复辟势力杀绝。和巫嗣所在的‘血祀生祠’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说着,他早有准备般拿出一面写着“滅”字的黑玉令牌,形似双鱼,递给祈寒酥。 “这就是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你拿好,等下找个机会丢在观内,巫嗣见了一定坐不住。” “为什么是我拿?” “因为这是我从文襄那儿拿的,双鱼令是女官的标识,你只要不说话,唬人是没问题的。” 这滅字双鱼令沉甸甸的,祈寒酥看了看,好奇道:“文襄姑姑的,她就是这个……灭玄司的大官儿吗?” “也不大,就前任令主吧。”温槐序说完,余光一瞥窗外,口吻忽然变得冷肃起来,“谁?” 祈寒酥瞬间冲过去打开窗户,但外面只见暮色微沉,庭院空空。 她回头去看温槐序,对方略一点头,她便又戴上面纱走了出去。 这会儿前殿的香客们大多散去了,院子里一片寂静,但祈寒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尤其是走到院子中央,忽然没来由地从身后传出一串哭声。 “呜呜。” 她转过身,没瞧见人,只见一个破旧的大水缸。 有点邪性,但是……毕竟是先后熬过枕头妖怪和唤婴姥姥的成年人了,酥饼也没那么胆小,保持着一定距离绕到了水缸后面。 仍然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小小的虎头鞋落在原地。 酥饼神色古怪地凑过去,折了根墙角的枯枝把那虎头鞋挑了过来。 “小孩子的鞋……” 她凝神思索间,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刚才那阵嘻笑引到了唤婴姥姥所在的正堂前,抬眼间,唤婴姥姥的神堂大门无风自动地打开来,发出了一阵陈旧的“吱呀——” 祈寒酥琢磨了一下,反正唤婴姥姥已经死了,温槐序就在对面的厢房里,有什么麻烦也不怕。 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凑到了神堂门口,这会儿神堂里头竟然没有刚出那股让人头晕目眩的烟雾了,唯有一道血痕蔓延到了供桌旁边,也正是那里,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 没错了,就是刚出跑到厢房偷听的家伙。 祈寒酥握紧了牛皮绳子,正要过去捆了再说,孰料绕过去一看,竟是个鼻青脸肿的小童,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见了她,慌忙抱住脑袋。 “别打我!别打我!我会好好干活!” 祈寒酥目光下移,只见他脚心刺着一颗尖锐的石子,刚出的鲜血就是这石子导致的。 她停了手,但也没有主动出手帮助的意思,退到门口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偷听?” 那一身凄惨的小童含泪抬眼,不顾脚心流血,连忙跪地磕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这观里养大的孤儿,实在太想被领养了,听到钱姨说有客人来求子,忍不住就想去看看。” “哦?” 他见祈寒酥一脸半信半疑的样子,又急急忙忙道:“姐姐别见怪,我要是不去的话,圣女苑那些身康体健的孩子一定比我更容易被看中的!他们……他们可都是妖怪生的!” 祈寒酥皱眉盯着他,蹲下来压低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童怯怯道:“我叫兔头。” 好香的名字,像夜宵。 “那……兔头啊。你说说妖怪生的是什么意思?” 兔头畏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足勇气道:“我要是说了,你会收养我吗?” “看你的诚意咯,要是接仙观真拿妖怪给别人家续香火,那我们肯定选大活人呀。”酥饼眨了一下眼睛,见鬼说鬼话的样子,颇有温槐序的姿态。 兔头感激地又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姐姐!我在这里很久了,以前都在前殿跟着钱婆子卖福寿丹升仙丸什么的,因为卖得惨淡,才被打发到后院伺候圣女们喝水。” 所以接仙观的保健品是只有温大枕头在买吗? 默默替文襄姑姑的钱袋子可惜了一阵儿,祈寒酥又问道:“不过是伺候圣女们喝水而已,有什么熬不住的,不比卖东西强?” “可是那些圣女们不是人啊。”兔头道,“她们生的孩子,只要能张口,不管是不是还在吃奶,都会像成人一样说话!” 就像……昧儿那样? 其实在裁缝铺里时,祈寒酥就察觉到了昧儿和一般的孩子不太一样,他看人的眼神根本就不像是小孩子。 “你说的这些圣女的孩子,他们之中,是不是前几天被一对夫妇领养走了一个,好像叫昧儿的?” “没错!”兔头连连点头,“他就是圣女们的孩子!姐姐你千万当心,他们会施放迷香,让人神魂颠倒,莫名其妙就签了契约把这种妖孩领回家!” “可是不对啊……按你的话说,能生出妖孩,那圣女也有问题,可她们都是盐江城本地人,难道大家都是瞎子吗?” 兔头苍白着脸,道:“圣女们都不是活人,姐姐你要是不相信,等我院子里的水缸打满,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 祈寒酥回过头去看院子里那个破旧的水缸,忽然想起金纸上的香规。 香规其二,见圣女饮水,不得惊叫失态。 不过是喝水而已,哪怕把头伸到水里喝,也可能是渴极了,有什么好失态的? …… 很快,夜幕降临,祈寒酥跪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双手撑着下巴,看兔头瘸着腿来来回回地打水。 他人小,只能半桶半桶地拖着,足足跑了六塘,才把水缸灌了一半。 “枕仙儿,你说他可信吗?” “有进益啊,都会怀疑人了。”温槐序打开一本接仙观的经文,一目十行地翻阅着。 酥饼:“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能不能从轮椅上下来说话,我知道你没瘸。” “还没到时机。”温槐序垂眸淡淡道,“有东西认得出我的脚步声,落地会招来不必要的灾祸。” 祈寒酥想了想,诚恳道:“这样啊……能让你介意,那就是更厉害的妖怪了。” 温槐序:“没错。” 酥饼:“那你可以双脚并拢跳着走啊,为什么折腾我?” 温槐序合上书,欲言又止地看着眼前的天才,倏然间,一阵妖异的怪风拂过院庭,兔头来不及休息,连忙拖着残脚,慌张地离开了庭院。 温槐序见了,也立即吹灭了屋里的灯烛,只让祈寒酥留了一条窗户缝隙。 片刻后,唤婴姥姥神堂侧边的小门里,飘出一片片秾丽的红云。 那是一十八名穿着红衣的圣女。 她们身上的红色衣裳无一例外都是漠蚕纱所制,稍微遇上一点儿风,便漫飞起来,如同成了精魅一般,飘也似地走入院子里。 她们几乎没有任何脚步声,安静地站在水缸边围成了两圈。 祈寒酥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正等着她们拿起水瓢喝水时,就看见这些圣女忽然齐刷刷地弯下腰,整个上半身扎进了水缸里,那让人闻风丧胆的烬雪湖水肉眼可见地下降着。 祈寒酥吞咽了一下,一开始还觉得能接受,慢慢地,她背后渗出冷汗来。 因为这些圣女中途没有换过气,整个脑袋就埋在了水下吞咽着,肉眼可见地,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的纤细的腰腹微微鼓胀起来。 直到鼓胀得像三四个月的孕妇时,她们才停了下来,抬起湿漉漉的头,缓缓后退,让第二排的圣女去喝水。 就在祈寒酥以为差不多就是这样时,忽然,她看见正对着自己这边的一个圣女,脸长得像一个人。 那是她自己。 祈寒酥的震惊几乎冲破喉咙,却被温槐序从后面一把捂住嘴,关上了窗户。 “嘘。” 31、第三十一章 长生烛 香规其二,不得在圣女面前失态。 祈寒酥被温槐序捂住嘴后就老实下来,她刚才本不该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 这会儿安静下来,便看见温槐序用指尖推着窗户的边缘,以极慢的速度虚虚合上。 就在她用目光询问他为什么不锁紧时,忽然感到窗外的月光一暗,几个瘦长的人影慢慢从窗户下方长了出来。很快,这些影子就密密麻麻地堵满了门窗,只隔着一层几可忽略不计的窗户纸,无声凝视着屋内。 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祈寒酥的胸腔里咚咚直跳,只能强行放低呼吸,不出片刻,便憋得脸颊通红。 更糟糕的是,窗户外的圣女们开始悉悉索索地动了起来,一根许久没有修剪过的长指甲戳破了又薄又脆的窗户纸,抠挖出一个小洞来, “你是……” 祈寒酥捂着双耳,眼中映出那窗户纸的破洞处,一张张红艳艳的嘴唇。 她们的声音层层叠叠地从这些红唇中传出来: “你是……姥姥给我们的新娃娃吗?” 仿佛是身体自行响应了这些呼唤,祈寒酥紧紧捂住嘴巴,却仍然止不住牙根打颤,紧接着,圣女们又带着一丝丝泣音,异口同声地唱道—— “没有新娃娃,女儿没了家。有了新娃娃,女儿白了发……” 她们堵在了门前,虽然还没有闯进来,但祈寒酥知道,只要一阵轻轻的夜风,他们就会暴露在眼前。 “不用憋着了,反正她们已经看见你了。”温槐序道。 祈寒酥面对外面的鬼影重重,道:“她们有影子,应该不是鬼。等下你从后窗逃出去,我来断后。” “倒也不用。”温槐序从轮椅上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倒出一小撮血色的铁屑,“倒杯茶来。” 祈寒酥寻思他是在做什么驱魔的圣水,忙倒了杯茶过去,看他把铁屑倒进茶碗里,盖上茶碗盖子晃了一晃。 在这个过程中,屋里的动静似乎激怒了外面的圣女,门窗被大力摇晃起来,声音也越发凄厉。 “我的娃娃!快给我娃娃!” 祈寒酥已经躲到了温槐序的轮椅背后,一低头看他还在晃茶碗,忙问道:“需要念什么咒语不?” 温槐序打开茶碗,诡异的是,他茶碗里混合了铁屑的茶水已经殷红如血。 随即他把茶碗盖上盖子,塞到祈寒酥手里。 “你看哪个不顺眼,就砸她。” “直接砸?” “嗯。” “她们只是摇门,会不会有点冒犯了?” 祈寒酥这么说着,忽见刚出那虚掩的窗户被推开来,一张容貌枯槁的女人脸从窗缝间露了出来。 下一刻,她手比脑快,把茶碗整个朝窗户缝里丢了出去。 “啪!” 刹那间,茶碗里的铁屑血水溅在了圣女的脸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捂住脸的指缝间冒出了缕缕白烟。 其他窗户上的影子如同烈日下的露珠,一瞬间向外逃窜出去。 “放心,接仙观的人就算听到什么也不敢来。”温槐序道。 祈寒酥这才拿着椅子做护身,一点点挪到了门外,此时月亮出了云层,把整个幽森的庭院照得亮汪汪的,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只剩下那唯一的圣女,捂着脸惨叫着。。 “你是……活人?” 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只见地上的圣女深深喘息着,仿佛是被嫁衣重重包裹着的枯枝,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用喑哑的声音道: “祈姑娘,请给我一瓢水吧。” “你认得我?” 半盏茶后,祈寒酥看着这名圣女足足喝了了三瓢烬雪湖的水,她脸上被铁屑水烫出来的痕迹缓缓消弭,这才迟疑着认出对方的身份。 “你是……西城卖旱枣干的宋家姐姐吧?” 每年接仙观都会在盐江城选出一个女子,作为圣女接受社火节的福泽,作为报偿,无论是否为荒年,接仙观会保证这一家以后十年份的粮水。 对城里的居民而言,只要被选为圣女,这一家往后就算吃穿不愁了,不管信还是不信,每年总有人带着女儿来接仙观拜神。 “你怎么这样了?他们……折磨你?” 祈寒酥的记忆里,社火节最受瞩目的圣女,都是极美的,而眼前的宋氏女,却是满头斑白的头发,双手青筋凹凸不平,面容更是枯槁如半百之人。 宋氏女苦笑了一声,道:“没有,接仙观没有折磨我们,我们只是做了神明的降身傀儡……衰老了而已。” 她诧异地把目光挪向温槐序,后者垂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开口问道。 “长生烛?” 长生烛。 这三个字一出,宋氏女脸色惨白,甚至有些惊恐地望着他,站起来后退几步,行了个礼。 “敢问这位先生刚才对我们姐妹做了什么?为何我被那血水泼洒,只觉脑中一清,仿佛和神明断了因果一般?” “不方便说。”温槐序道,“先说说你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没准儿我们能救你。” 祈寒酥在一边看着,余光瞥了眼散落在地上碎瓷片中的铁屑血水,一时间觉得有些眼熟。 凝睇了片刻,她忽然想起自己见过这东西。 她第一次见到,是在羊头茶棚里,北叔不知从何处收缴来的一把刀。 第二次,则是在地宫里,北叔这把刀被他们夺了下来,在所谓的大巫即将复生时,由丛令霄在背后袭击,刺穿了大巫神像的心口。 而现在,这把刀应该是被温槐序叫文襄收走了。 没错,就是它,它仿佛对巫嗣有某种克制的作用,而温槐序用的,就是从那把刀上刮下来的铁屑。 “先生说的没错,就是长生烛……以人为烛,令受赐者长生。”宋氏女惨笑了一声,道,“当年我为了逃过少城主的掳掠,自请来到接仙观出家。傩师也的确信守诺言,不仅给了我家人庇护,还给了我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绫罗绸缎……哈,不过现在也只能穿着这身漠蚕纱了,因为穿别的衣裳,这身老妪的皮肤就会溃烂……” “宋姐姐。”祈寒酥蹲下来问道,“可你怎么会衰老得这么快,焦渴症也不会这样啊,是他们害你生了孩子吗?我听说这观里的孤儿……” “他们不是我们生的!”宋氏女突然神色狰狞起来,浑身颤抖,甚至迸出一些恨意,“他们不是孩子!他们是成人!因为享用着我们的寿命,得到赐福,才倒回到了孩童时!只要有足够多的年轻人以供汲取寿命,就算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也能重活几百上千年!他们管这种妖术……叫长生烛!我们就是那燃尽寿命,以照他人的蜡烛!” 她重重喘息着,抬眼去看温槐序,他脸上并无半分怜悯。 “你们怎么不问,我们为何不反抗?” “想也能想得到。”温槐序淡淡道,“无非是拿家人威胁,或者告诉你,反正外面的贩夫走卒一样是拿青春换钱财以苟活,骗你们说你们已经算是走运的了。如果没一把火烧了这破地方的决心,还是放下这些没用的多愁善感吧。” “……” 温槐序:“顺带一说,我们可不是来求着你配合的。你家住址我们已悉知,如果不老实回答,我就会雇这城里最凶悍的魔刀手去灭了你们满门。” 魔刀手:“……” 好歹毒的一只妖孽。 宋氏女瞳仁颤抖,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们这观里有没有一个叫昧儿的妖孩?” 宋氏女沉默了一下,道:“有,他叫‘巫昧’,上个月从中原来的,他们一行有很多人,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对着傩师大发脾气。最近朝廷的人入城了,他们好像很忌惮,于是傩师叫我们姐妹凑了些阳寿,帮这伙人变成孩童……” “但是你们这些长生烛是假的,他们变孩童的模样应该不会太持久。”温槐序道。 宋氏女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如果是真正的长生烛,几个青春年少的女儿家是决计不够的。要想维持真正的长生不死,需要数十万计人口寿命。”温槐序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个被世代掠夺了寿命以至于人人早死的族群,叫做殇民。” 他话音一落,旁边的祈寒酥忽然皱了皱眉,一把抓住轮椅推到一边去,正好避开了从房顶上飞下来的一把带着倒钩的匕首。 她一抬头,竟然看见那消失的兔头不知从何时就盘桓在房梁上,纵身跳下来,落在桌上的过程中,浑身的骨骼竟然长开了似的,赫然露出一个成年人的身形。 “长嬴王!蚀欢在你手上?!把我族圣物还来!” …… “好,真好。” 一被接到接仙观里,白狸就被傩师带进了一座满是纱幔的神堂里。 这神堂里什么都没有供奉,一张供桌上,摆着一副副羊头面具,而他也感受到,四面八方是纱幔后,似乎有人在看着他。 有人,还不少。 他们的目光,审视中透着一些贪婪。 “你要我看蜡烛,是什么蜡烛?”他问道。 傩师嘿嘿怪笑了几声,看着白狸的目光越看越喜欢。 “我老了,这次社火节过后,便想找个衣钵传人,从此侍奉在大巫身侧……原本啊,是想靠圣女传承,无奈啊,她们的心不够虔诚,孟婆子又不愿意多舍一些刮骨茶来。”傩师说着,拿起供桌上的银盆,里面装满了烬雪湖的湖水,“你就不一样了,你这孩子身康体健,有一把神力,想来必能长命百岁。” 说着,他的喉咙吞咽了一下,枯槁的面容仿佛焕发出了一些神采。 “你不要害怕,这盐江城就是活的炼狱,我是来捞你离开苦难的,你也不想这辈子就看主家的脸色过活吧。” 白狸后退了一步,道:“我主家的脸很好看,没有觉得委屈……我只是来这儿找人的。” “找人嘛,行啊,只要成了长生烛,找什么人都有。” 傩师神情诡异地笑着,白狸正想后退,却发现自己一阵头晕目眩,回过身来时,已经被傩师抓着手,一刀划开按进银盆里。 一时间,银盆中的水沸腾起来,大量的白雾喷薄而出,傩师那狰狞如鬼的面容在雾中若隐若现。 “我可不想变成那些发癫的鬼东西!还是少年人的青春嚼用得放心……你……” 他脸色忽然一变,一股莫大的恐惧浮现在面庞上,不可置信地发出一声破音—— “你的阳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