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算不尽》 第1章 不系观 松间月出,银辉穿过交错枝桠,碎成满地残雪似的光斑。 青石台上,箫声呜咽,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 “清秋师姐!等等我!” 急促的脚步声撞碎寂静,肉团子似的乐生连滚带爬冲过来,棉鞋沾着雪沫,小脸冻得通红,怀里还鼓鼓囊囊塞着东西。 他扑到薛清秋身边,献宝似的掏出个油布包,里面躺着两枚还热乎的枣泥糕:“师姐你看!师父罚我扫整个大殿才给饭吃,我趁他不注意顺了两块供果,分你一块!” 薛清秋指尖的箫管顿了顿,回头时眼底已漾开笑:“你这小鬼,胆儿越来越大了?供果也敢偷拿,要是被师父发现,定罚你跪香到天明。” “师父才舍不得真罚我呢!” 乐生满不在乎地撇嘴,挨着她坐进青石板的凉意里,咬了一大口枣泥糕,含糊不清地问,“对了师姐,你刚才吹的啥曲儿?好听是好听,就是听得我心里发凉,直想落泪。” “折柳。”薛清秋望着山外渐沉的暮色,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雪。 “折柳?”乐生嚼糕的动作猛地停住,瞪圆眼睛扫了圈四周,“咱们不系观全是竹子,连柳树影子都没见着,你折哪门子柳啊?” “折柳送别,”她指尖捻起片落在膝头的竹叶,指腹轻轻摩挲着叶脉,“思故乡。” 乐生刚要追问“师姐的故乡在哪”,就见薛清秋忽然站起身,将箫管别回腰间:“夜露重了,快回房去。明早要是误了晨课,师父可真要罚你跪香了。” “哎呀师姐又拿师父压我!"乐生嘟囔着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寮房走,走了没几步又转过身,对着她的背影喊:"师姐你也早点回!别冻着了!" 薛清秋望着那团小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重新坐下。 山间的风更凉了,吹得她素色道袍轻轻晃,像株在雪地里倔强撑着的梅。 她想起乐生的身世,这孩子命苦,出生时娘就血崩没了,跟着爹在乡下种田,本也能勉强糊口——可七年前魏赵两国开战,魏国境内乱成了一锅粥,流寇、散兵到处抢粮杀人,乐生的爹为了护着仅有的半袋米,被流寇砍死在自家院里。 是师父下山采药时,发现了缩在柴房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乐生,把他带回观里,取了"乐生"的道号,盼着他能苦中寻乐,平安长大。 不系观里,原就都是这样的可怜人。 薛清秋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弹得一手好琴,如今却能扛水桶扫庭院,能焖出喷香的糙米饭,能认全山里的草药——谁能想到,她曾是魏国太傅薛常的次女,是那个出生时被钦天监断言"天有异象,恐为不祥"、乳名"纸月儿"的薛家二小姐? 薛家曾是魏国百年勋贵,祖上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先帝亲赐的免死金牌至今还供在老宅祠堂里。 可父亲薛常性子耿直,两年前上书要改革兵制,触了太多世家的利益,被群臣联名弹劾,贬去了匪寇横行的江州。 没到半年,就传来消息:江州城匪寇肆虐,薛常夫妇死在乱刀之下。 长女薛梵境彼时为东宫正妃,只得小心度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她这个"不祥"的次女,早被世人默认死在了薛家的浩劫里——没人知道,父亲的旧部偷偷把她送出京城,辗转送到了这深山里的不系观。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邪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把整个道观裹成了白茫茫一片。 梅林里的梅倒傲得很,顶着雪开得艳,鲜红的花影戳在白雪里,像溅在宣纸上的血,时不时有暗香飘过来,勾得人心里发颤。 薛清秋拢了拢衣裳,往手心呵了口气,白气瞬间散在风里。 她随手掐了几朵梅握在掌心,冷香顺着指缝漫开来,才稍稍压下心里的苦恨。 山上的日子不似外人想的那般清闲,洒扫、做饭、晒药,样样都得干。 薛清秋早没了大家闺秀的娇气,反倒像个真正的小道士,连师兄们都常说:“清秋师妹比咱们还懂规矩。” 虽没被师父正式收为徒弟,乐生却早一口一个"师姐"叫着,喊得比谁都亲。 这天午后,薛清秋刚把晒好的草药收进药房,就撞见了师父。 她忍不住凑上去,苦着脸埋怨:"师父,我都叫您这么久师父了,怎么还不收我为徒啊?论晨课、论识药,我哪点比不上师兄们?" 师父正翻着药柜里的册子,头也没抬:“你这孩子,怎么天天揪着这事不放?该教你的我不都教了?你现在的本事,早比你那些师兄强多了。” “可我想做您的正式徒弟!”薛清秋的声音带着点执拗,“我想跟着您好好修行,想有朝一日能下山,能......” 能去找长姐,能知道薛家的冤案能不能平反。 师父终于停下翻册子的手,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清秋,你可知修行分两种?一种是顺修,守着清规戒律在山里悟道,求的是超脱;另一种是逆修,要入俗世,在红尘里打滚,在劫难里寻道,求的是渡己渡人。" 他顿了顿,拂袖转身:“你不是顺修的命,你是逆修的料。这山里拘不住你,早晚要出去的。” 薛清秋愣在原地,反复琢磨着"逆修"两个字。顺修出世,逆修入世。 “师父怎么总说些玄乎的话......”她小声嘀咕着,心里却莫名泛起一阵慌。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就阴得厉害,像是又要下雪。 师徒几人围坐在暖阁的炭火边,炭盆里的火时不时炸响,升起零星的火星,火边煨着几个圆滚滚的芋头,香气钻得满屋子都是。 “师父,这两天越来越冷了,”薛清秋蹙着眉,时不时往手心呵气,哈出的白气很快散了,睫毛上都凝了小水珠,“咱们观里存粮不多,又没什么香客来捐钱,这冬天可怎么熬啊?” 师父斜睨她一眼,笑着摆手:“放心吧,今年冬天可好过着呢。” 薛清秋心里犯嘀咕,这是几年来最冷的冬天,观里几十号人要吃饭要穿衣,师父怎么还这么乐观? 她想着想着,就想起了长姐薛梵境——今冬怕是两人分开后最冷的冬天,长姐自小畏寒,在宫里有没有厚衣服穿?能不能顿顿吃上热饭? 没过多久,大雪真的落了下来,鹅毛似的,没半天就把山路封了。 薛清秋百无聊赖,从袖袋里摸出三枚铜钱和一个小龟壳——这是师父去年送她的,说占卜极准。她信手卜了一卦,铜钱在龟壳里骨碌碌转着,倒出来时,上卦震为雷,下卦兑为泽。 乐生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拍手喊:“师姐!这是红鸾星动啊!你要走桃花运啦!” 暖阁里顿时哄笑起来,薛清秋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把铜钱拢回去:“不准不准!定是今天天太冷,我手僵了,算错了!” 她狠狠摇了两下龟壳,再次倒出铜钱——这次外卦为坎水,内卦为艮山。 乐生的胖脑袋又挤了过来,看了看铜钱,声音一下子低了:”师姐,你这......这是大难临头啊。” 暖阁里的笑声瞬间没了,所有人都盯着那三枚铜钱,连呼吸都轻了。 薛清秋也愣了,她卜卦从来没错过,怎么这次又是红鸾星动,又是大难临头? 乐生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不对啊,师姐的六爻卦向来最准,怎么会这样......” 师父闭着眼睛假寐,嘴角却悄悄勾了勾,像是早知道会这样。 (分割线) 京城大明宫,红墙黑瓦庄严肃穆,殿内金碧辉煌,龙涎香从香炉里悠悠飘出,像蛇似的攀上大臣们朱紫鸦青的衣角。 大殿之下,跪着一片战战兢兢的大臣,连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臣以为,当下最要紧的是选一位世家之女代为和亲!” 兵部尚书胡武镛率先开口,他长得滑稽,肚子圆滚滚的像怀胎七月,脸上油光满面,“赵国求娶公主,可陛下膝下无女,不如过继一位世家女做义女,替公主出嫁!” “陛下!万万不可啊!” 户部侍郎高炳明猛地抬头,瞪着胡武镛吹胡子瞪眼,“赵国求娶的是皇室公主,若是偷梁换柱,他们定然不满!到时候边关再开战,天下百姓又要遭罪了!” 半月前,赵国突然派使臣来,说要为二皇子求娶魏国皇室公主,结秦晋之好,保边疆安稳。 可当今魏帝膝下单薄,只和湘嫔有个儿子,大长公主是窦太妃的女儿,早就成婚了——和亲一事,成了朝野上下的烫手山芋,稍有不慎,就是两国开战,生灵涂炭。 “陛下,” 大理寺少卿毕疆沉声道,”虽无皇室女子,但若选国公之女,且是陛下妻妹,倒也说得过去。” 满殿大臣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魏帝空着后位,后宫里贵妃窦氏最得宠,位同副后。 窦氏是窦太妃的内侄女,窦家势力显赫,她本就是立后的不二人选。 而毕疆口中的“妻妹”,正是窦贵妃的亲妹妹窦文姝。 “贵妃娘娘的妹妹芳龄双十,才貌双全,”毕疆补充道,“若陛下立贵妃为后,其妹便是皇亲,正好与赵国二皇子相配。”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人都明白,和亲一事,竟悄悄和立后绑在了一起——窦家这是想借着和亲,把窦贵妃推上后位,进一步巩固家族势力! 魏帝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罢了,和亲人选一事,朕还得再考量。退朝。” 大臣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纷纷叩首告退。 昭阳殿内,窦贵妃正侧卧在铺着白狐裘的榻上,水葱似的手指拨弄着腕上的小蛇。 小蛇的毒牙早被拔掉了,嘶嘶地吐着细长的舌头,温顺地缠在她手腕上。 榻边跪着个小婢女,浑身抖得像筛糠,头埋在地上不敢抬。 “怕什么?”窦贵妃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不过是传个信,就吓成这样?" 小婢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奴婢只是听说,陛下今日要去甘露殿......” “甘露殿?”窦贵妃指尖的动作顿了顿,小蛇似乎察觉到主人不悦,瞬间伏在她腕上不敢动,“那破地方也值得陛下跑一趟?薛梵境倒有本事,住得又偏又远,还能把陛下勾过去。” 昭阳殿的宫人都知道,贵妃娘娘动怒时,殿后的毒蛇就能饱餐——那里放着十几个铁笼,每个笼子里都关着几条毒蛇,平日里嘶嘶作响,看得人头皮发麻。 窦贵妃瞥了眼殿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今日做得好,去帮我喂喂那些小蛇吧。”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小婢女吓得连连磕头,额头磕在青砖上,很快渗出血来,“奴婢只是随口说说,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放过奴婢!” 窦贵妃嫌恶地移开目光,对着门外喊:“来人,把她拖下去,扔去喂蛇。” 侍卫立刻进来,架起哭嚎的小婢女往外拖。 殿内只剩下窦贵妃的笑声,尖锐又刺耳:“薛梵境,从前你是东宫正妃,我比不过你;如今你没了靠山,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这时,宫人捧着封信进来,毕恭毕敬地递到她面前:“娘娘,靖国公府刚送来的信,是国公爷写的。” 窦贵妃拆开信,快速扫了几眼,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爹爹这计谋好,既解决了和亲的事,又能让我顺利立后。” 她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冷,“只是这立后一事,薛梵境可别成了绊脚石......”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昭阳殿的琉璃瓦上,无声无息。 没人知道,这场大雪不仅封了不系观的山路,还悄悄织了一张网,要把远在深山的薛清秋,拖进大明宫的阴谋里。 第2章 梦 火舌卷着焦黑的木梁,在雕花窗棂上噬出狰狞的缺口,浓烟如墨,呛得人肺腑生疼。 薛清秋踉跄着在火海里奔逃,绣着兰草的裙摆被火星燎出破洞,每一步都踩着滚烫的地砖,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刀剑碰撞声——那是她的家,她住了八年的薛园,此刻正化作一片炼狱。 “小姐!快从侧门走!”陈娘的声音穿透烟火,苍老的手死死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假山后的暗门推。 血从陈娘的额角淌下来,糊住了她的眼睛,可那双枯瘦的手却稳得惊人,“老奴替你挡着,你快走!” 话音未落,一截烧断的房梁轰然砸落,正压在陈娘身上。 鲜红的血从木梁缝隙里喷溅而出,溅了清秋满脸满身,那温热的触感混着烟火气,烫得她浑身发颤。 她想回头,却被祖母用力按住肩膀——老太太的发髻散了,花白的头发沾着烟灰,却依旧挺直了脊背,将她往暗门里塞:“纸月儿,走!阿爹阿娘走不了了,你好好活着,再也别回京城!” 暗门外的石阶上,她最后看见的,是父亲举着剑对抗黑衣人的背影,剑上的血珠甩在汉白玉栏杆上;是母亲抱着她的琴,被人一刀刺穿胸膛,鲜血染红了琴上的冰纹。 火光映着他们的脸,成了她八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阿爹!阿娘!” 清秋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素色里衣,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又是这个梦,深夜里要将她拖回那场大火里,重温一遍剜心刻骨的痛。 薛家上下百余人,最后只剩她和长姐薛梵境两个活口,她活着的机会,是用至亲的命换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当年火海里灰烬的声响。 清秋擦了擦眼泪,摸出枕下的箫管——那是师父去年用老竹给她做的,管身上刻着细密的云纹。 她悄悄走到后山的竹林边,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箫声再次响起,还是那支《折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悲苦,在寂静的山林里飘得很远,连竹叶上的积雪都似被这哀怨惊动,簌簌落下。 “姑娘怎的一人独坐在此?” 清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突然从竹林深处传来,惊得清秋指尖一颤,箫声戛然而止。 她握着箫管的手瞬间绷紧——师父在后山设了不少机关,有踏雪无痕的陷阱,有藏在竹丛里的弩箭,极少有外人能闯进来。 她循声望去,只见雪中的青石上斜倚着一个人。 男子身披玄色暗纹缂丝大氅,领口袖口绣着银线云纹,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一看便知是精工细作的上等料子。 他起身拂去肩上的落雪,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礼数周全地作揖,只是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眼如点漆,宛若瑞凤,在月色下亮得惊人,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得轻佻,只添了几分清贵。 “姑娘这箫声太过悲苦,”男子走近几步,声音带着笑意,却藏着几分试探,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箫管上,“可是有什么欲诉难言的心事?” “来者何人?”清秋往后退了半步,指尖悄悄摸到箫管里的暗箭——那是她自己做的,箭头上涂了毒药,“深夜闯我不系观后山,有何目的?” “哦?原来这里是不系观?”男子狡黠地弯了弯眼,不答反问,“那姑娘便是观里的小道姑了?”他又往前挪了挪,月色朦胧中,清秋忽然看见他耳垂上有一颗浅红色的小痣,像雪地里落了一点胭脂,格外醒目。 “公子这身行头,瞧着不像常人,”清秋的声音冷了几分,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雕着繁复的龙纹,寻常百姓绝无资格佩戴,“恐怕……是偷了旁人衣物的毛贼吧?” 男子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在雪夜里格外清亮,震得竹叶上的积雪又落了些:“姑娘这张嘴,可比我见过的许多毒药还厉害。”他说着又要靠近,清秋心中警铃大作,默数三声,猛地将箫管对准他—— “咻!” 暗箭直刺男子左胸, 却被他侧身一闪, 只擦着肩甲掠过,钉进了身后的竹干里,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嘶……”男子痛哼一声,抬手按住肩头的伤口,指尖沾了点血,却没生气,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好一个蛇蝎美人。” 清秋见计谋落空,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能躲过她的暗箭,还能悄无声息闯过师父的机关,这人的身手定然不凡。 她转身就往观里跑,可刚跑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纸月儿!” 这两个字像惊雷,炸得清秋浑身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纸月儿——这是她的乳名,只有祖母和爹娘会这么叫她。 薛家出事那年,她才八岁,除了死去的至亲,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这个男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她猛地转身,竹林里却早已没了男子的身影,只有那支钉在竹干上的暗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箭头上的麻药还在隐隐散着淡青色的雾气。 回到观里,清秋一夜未眠。 天刚亮,师父就拄着拐杖找了过来,老人的脸色比往常凝重,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清秋,昨夜有人闯了后山,还破了我设的两处陷阱。” “他认识我,”清秋声音发哑,指尖还残留着握箫管的凉意,“他叫我‘纸月儿’。” 师父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老人的手掌粗糙却温暖:“你的因果,终究要你亲自了结。但记住,不系观永远是你的退路,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师父都在。” 清秋停下誊抄《清静经》的笔,抬头看向师父——老人的头发又白了些,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想来也是一夜没睡。 她强扯出一个笑:“我薛清秋能从火海里活下来,就还能再活一次。” 嘴上说得硬气,可她心里清楚,那场大火留下的恨,早就把她捆死了。 她原以为不系观能护她一世安稳,躲在深山里,每日抄经、制药、吹箫,就能把那些仇恨压下去。 可那男子的出现,还是把她往漩涡里拽,让她明白,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 “清秋,最近睡得还是不好?”师父见她眼下青黑,忍不住问,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夜里要是再做噩梦,就来师父房里,我给你煮碗安神汤。” “挺好的,”她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将抄好的经文叠整齐,“师傅您放心,我吃饭睡觉都没落下,昨日还跟乐生一起煮了红薯粥,喝了两大碗呢。” “吃饭睡觉才是大事,”师父叹了口气,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不用日日苦读,也不用非要把经文学得多好,你身子要紧。” “是了是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突然从师父身后冒出来,乐生探着脑袋,手里还抓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笑嘻嘻地说,“师姐,师父说得对,吃饭睡觉比念经重要多了!你看我,每日都睡得香,吃得饱,身子壮得像头牛!” 师父佯怒着举起拐杖,作势要打他:“你这混小子!若不是我叫你,你今早是不是要睡到日上三竿?还敢在这里插科打诨!” 师傅严肃地说:“师父这是因材施教!不一样的!” 清秋被他逗笑,师父也忍不住笑骂:“你这孩子,歪理一套一套的!快把馒头吃完,去前殿扫雪,不然今日的午膳就别想吃了。” 乐生吐了吐舌头,抱着馒头跑了。暖阁里的气氛刚缓和些,清秋却又想起昨夜那声“纸月儿”——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京城的那些人,已经找到她了? (分割线) 大明宫的甘露殿,此刻正飘着雪。 这座宫殿藏在宫城最角落,北临冷宫,西靠宫墙,冬日里寒风直往殿里灌,阴冷潮湿;夏日又闷热难当,蚊虫滋生,历来只住最不受宠的嫔妃,或是犯了错被打入冷宫的妃嫔。 可谁能想到,这里住的是皇长子郑承稷的生母——湘嫔薛梵境。 雪下得紧,薛梵境领着两三个宫人,站在殿外的廊下等。 她穿着一身素色宫装,外面只罩了件半旧的素色披风,领口的毛绒早就磨得发亮,雪花落在她的发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盐。 远处传来轿子的轱辘声,从宫道尽头慢慢过来,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缓慢。 薛梵境攥紧了披风的系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魏帝郑祁半年来,第一次踏足甘露殿。 轿子落地,贴身太监掀开轿帘,郑祁走了出来。 他穿着明黄色龙袍,外面罩着玄色镶金边的大氅,腰间系着玉带,上面挂着先帝赐的玉佩。 可看见薛梵境的瞬间,他还是皱了眉,快步走上前:“怎么不在殿里等?这么冷的天,仔细冻着。” 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心里更不是滋味:“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殿里没燃炭火?” “陛下来了,正要让宫人去燃,”薛梵境的声音很轻,引着他往殿里走,转头对身后的宫女说,“明桃,快些去取些银丝炭来,再煮壶热茶。” 宫人都退了出去,殿里只剩他们两人。炭盆里的火还没燃旺,空气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连案上的茶水都凉得快。 郑祁看着薛梵境清瘦的脸,想起他们小时候——那时他还是太子,她是太傅家的大小姐,两人一起在御花园里放风筝,一起在书房里读书,“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本该是一对璧人。 若不是八年前薛家的祸事,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承稷这几日听话吗?”郑祁先开了口,目光落在案上的书卷上——那是皇长子郑承稷的功课,上面还留着孩子稚嫩的笔迹,“前日太傅说,他的《论语》背得很熟,还总能讲出自己的见解。” 提起儿子,薛梵境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眼底的疏离散去些,多了几分温柔:“很听话,日日都要背《天元政要》,说等陛下有空了,要背给陛下听。昨日还跟我说,想给陛下画一幅画,画的是御花园里的梅花。” “你教子有方,”郑祁看着她的笑,心里一阵发酸,“只是你……又清减了。甘露殿太冷,你该多添些衣物,若是缺了什么,就跟内务府说,别委屈了自己。” “臣妾知错。”薛梵境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阴影。她一笑还是当年的模样,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不施粉黛却依旧清丽动人。 宫人们都说,六宫风华不及窦贵妃万一,可郑祁知道,在他心里,没人能比得上薛梵境——她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他年少时最纯粹的欢喜。 “你妹妹,有消息了。”郑祁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沿,轻声说。 薛梵境的手猛地一颤,茶杯里的茶水溅出来,烫得她指尖发红。她抬头看着郑祁,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声音带着颤抖:“清秋?她……她还活着?她在哪里?” “怀真找到的,”郑祁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替她揉着被烫红的指尖,他的手掌温暖,带着帝王特有的沉稳,“在恭州的一座道观里,被一个道人救了,如今好好的,比小时候还要皮实呢。” “真的?”薛梵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八年来的担忧、思念、愧疚,全在这一刻爆发,她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完整,“她……她有没有受苦?有没有问起过我?” “放心,小姑娘全乎着呢,”郑祁替她擦了擦眼泪,用的是自己的帕子,上面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怀真说,她在观里过得很好,师父很疼她,还有个小师弟陪着她。过几日我寻个由头,把她接回京城来,可好?” “多谢陛下!”薛梵境激动得忘了礼数,学着武将的样子抱了抱拳,动作有些笨拙,却格外真诚。郑祁被她逗笑,朝堂后宫的尔虞我诈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有在她这里,才能找到一丝放松,一丝久违的温暖。 “先把她安排在外祖家吧,”薛梵境很快冷静下来,眼底的激动褪去,多了几分谨慎,“我如今的身份,若是把她留在身边,怕是会连累她。外祖家在城外,清净,也安全。” 郑祁点了点头,他知道薛梵境的顾虑——她是罪臣之女,虽有皇长子傍身,却依旧是窦贵妃的眼中钉。把清秋留在她身边,确实不安全。他又问了些承稷的日常,比如孩子爱吃什么点心,最近在学什么功课,便起身要走——他政事繁忙,能抽出这半个时辰,已经不易。 薛梵境送他到殿门口,看着轿子消失在风雪里,才转身回殿。第二天一早,内务府的人就送来了两车银丝炭,还有好几箱御寒的衣物,甚至还有上好的云锦——谁都知道,湘嫔娘娘,似乎又得了圣宠。 (分割线) 昭阳殿里,窦贵妃正对着铜镜,欣赏着腕上的赤金缠枝镯。镯子是用最好的赤金打造,上面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烛火下泛着艳丽的光泽。 “娘娘,您瞧,那薛梵境不过是得了陛下半个时辰的恩宠,内务府就把炭火和衣物送上门了,”大宫女露萍站在一旁,语气带着不满,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梳,替她梳理着长发,“分明是踩着您的脸面往上爬!昨日还听说,内务府还送了云锦给她,那云锦可是江南织造局今年刚贡上来的,全京城也没几匹。” “急什么?”窦贵妃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抚摸着腕上的小蛇——蛇是她特意让人从南方寻来的,通体翠绿,毒牙已被拔掉,温顺地缠在她腕间,吐着细长的信子,“不过是些炭火衣物,成不了气候。她是罪臣之女,就算有皇长子傍身,也翻不了天。” 她是靖国公的嫡长女,窦太妃的内侄女,在宫里的地位无人能及。先帝在世时,就格外疼她;如今郑祁登基,虽未立后,却让她掌着六宫的印玺,待遇与皇后无异。薛梵境在她眼里,不过是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 “对了娘娘,”露萍想起一事,凑上前低声说,“国公爷昨日让人送了信来,说要把庶小姐窦文姝过继到夫人名下,给她一个嫡女的身份,方便以后……和亲。” “哦?那个小庶女?”窦贵妃挑了挑眉,眼里满是轻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倒真是便宜她了,白白捡了个嫡女的名头,还能借着和亲的由头,风光一阵子。” 她想起去年窦文姝在国公府的样子——那时她刚养了这条小蛇,吓得那个庶妹尖叫着跌进荷花池,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后来窦文姝还去母亲那里告状,却被母亲骂了一顿,说她不懂事,惹嫡姐生气。现在想来,那副狼狈样,还真是好笑。 “只是可惜了,”窦贵妃嗤笑一声,拿起一支金步摇,插在发髻上,“嫁去赵国,以后想看她讨好我的样子,都难了。不过也好,少了个碍眼的东西。” 露萍连忙附和:“娘娘说得是,那种卑贱的身份,能替您去和亲,助您为后,已是天大的福气。她该感恩戴德才是。” 片刻后 “娘娘,寿阳宫的陈公公好像来了。”露萍低声道。 “快请进来。” 只见一一瘸一拐的老太监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地行礼道,“娘娘,太妃娘娘说,好些日子不见您了,今冬寿阳宫的梅花开得正好,邀您煮茶赏梅。” “多谢王公公,烦请告知姑母一声,我换身衣裳就去。”此时的窦贵妃仿佛变了个人,待人如沐春风。 王公公又低声道,“太妃娘娘还叫奴才特意嘱咐您,此番赴会的还有其他几位娘娘和大长公主,您可要摆出,”王公公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摆出天子之妻的体面来。” 窦贵妃听了此话,不禁眉眼弯弯,吩咐道,“露萍,昨日不是刚到了串八宝全福璎珞吗?快些取些来给王公公看看,合不合心意。” 王公公的腰又弯了几分,连道好几声“谢娘娘赏赐。”脸上的褶子连同那颗硕大的痦子因笑容皱成一团,捧着璎珞边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第3章 天台牡丹 寿阳宫的飞檐翘角覆着薄雪,檐下悬着的宫灯映得积雪泛着暖黄光晕。 这座历来由太后居住的宫殿,自隆裕太后八年前薨逝后,便由窦太妃入主——新帝郑祁登基时恰逢魏赵战乱,需借窦氏一族的势力稳固朝局,窦太妃这才得了这份尊荣,连带着她的侄女窦文婧入宫后也恩宠不断,成了六宫之中最风光的贵妃。 廊下洒扫的小宫女们捧着笤帚,趁着无人注意,小声嘀咕起来: “你听说了吗?今日太妃娘娘的赏梅宴,竟请了湘嫔娘娘。” “湘嫔?那个罪臣之女?从前这种宴会,太妃娘娘嫌她晦气,连宫门都不让她踏进一步,怎么今日突然松口了?” “嗨,还不是因为贵妃娘娘要封后了!”另一个宫女压低声音,眼神往殿内瞟了瞟, “今日这宴哪里是赏梅,分明是鸿门宴——湘嫔是皇长子生母,又是从前的太子妃,太妃娘娘是想借着宴席搓搓她的锐气,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别再想着跟贵妃娘娘争宠。” “可我听甘露殿的小姐妹说,湘嫔娘娘这八年里一直深居简出,连陛下的面都少见,从来没跟谁争过什么……” “那又如何?”先开口的宫女撇撇嘴,“谁让她占着‘前太子妃’的名分,还生了皇长子呢?窦家要稳坐后位,自然容不得她碍眼。” 说话间,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薛梵境裹着件半旧的素色披风,快步走在前面,鬓边只别了支银质小簪,素净得与这金碧辉煌的寿阳宫格格不入。 她不时回头,催着身后捧着暖炉的宫女:“明桃,再快些,太妃娘娘的宴席最是讲究时辰,若是迟到了,又要被挑错。” 明桃跑得气喘吁吁,小脸冻得通红:“娘娘,您慢点!那窦太妃向来不讲理,就算咱们没错,她也能找出理由罚人。更何况……”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从前她从不请您,今日突然传召,说不定就是等着咱们自投罗网,跟鸿门宴似的!” 薛梵境停下脚步,伸手捧着明桃冻得发红的脸,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傻丫头,我怎会不知这是鸿门宴?可她既遣人来请,若是不去,靖国公又要抓住把柄,给陛下上折子参我‘目无尊长、不懂礼数’,到时候逼着陛下将我打入冷宫,让阿祁为难怎么办?” 她笑了笑,眼底却藏着几分无奈,“快走吧,早去早了。” 跟着宫人走进殿内,暖意扑面而来。殿中燃着银丝炭,香气清雅,紫檀木长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首位上是窦太妃,一身绛红色织金宫装,鬓边插着赤金镶红宝石的凤钗,神色雍容;她身旁依偎着大长公主郑祯,穿着鹅黄色锦裙,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往下是窦贵妃,正红色宫装衬得她肤白胜雪,腕间缠着条翠绿小蛇,眼神扫过薛梵境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再往后是静妃、贤妃,以及几位位份较低的嫔妃,每个人都衣着华丽,唯有薛梵境一身素色,显得格外扎眼。 “湘嫔来了?快坐吧。”窦太妃抬了抬眼,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薛梵境依言在末位坐下,刚捧起宫人奉上的热茶,宴席便正式开始。 宫人们鱼贯而入,将折下的红梅插进各人桌前的白玉瓶中,又端上各色菜肴——水晶虾饺玲珑剔透,驼峰羹香气浓郁,连盛菜的碟子都是描金珐琅的,这一桌菜的价值,足够宫外百姓安稳过活好几年。 薛梵境看着满桌珍馐,想起百姓冬日只能喝的糙米粥,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本宫这寿阳宫的梅花,今冬开得格外好。”窦太妃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声音带着笑意,“想来是个好预兆,说不定宫里要添喜事了。今日邀你们来,不过是煮茶赏梅、闲话家常,既是家宴,不必太过拘谨。” “母妃说的是。”大长公主郑祯放下佛珠,笑着开口,“只是今日殿中只有红梅一种,未免单调了些。儿臣前几日让驸马从蜀州采买了一批‘月晖锦’,得知母妃要办赏梅宴,便加急让绣娘做了些象生花——古人说‘花应羞上美人头’,这满殿芳华,再添些花色才好。” 象生花是用蜀锦仿着鲜花的模样绣成的,针脚细密,色彩艳丽,魏国冬日少见鲜花,故而格外稀罕。 窦贵妃立刻附和:“祯姐姐心思玲珑,总能想出些新鲜玩意儿讨母妃欢心。” 她说着,用余光瞟了瞟薛梵境,想看看她会不会露出羡慕或局促的神色,却只看见薛梵境端坐在那里,姿态落落大方,正低头浅酌着杯中的酒,偶尔抬首时,眼底平静无波,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这般气度,倒让窦贵妃心里生出几分妒意——薛梵境明明是罪臣之女,住的是最偏僻的甘露殿,却总能保持着这份从容,仿佛从前那个太子妃的尊荣从未离她远去,这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挑衅。 “好了,别卖关子了。”窦太妃被逗得笑起来,摆了摆手,“祯儿,快把你的象生花呈上来,让大家瞧瞧。” 郑祯应了声,几个仆从立刻捧着几块玉搁板走进来,上面摆放着八朵象生花——牡丹雍容,芙蓉娇艳,水仙清雅,玉兰素净,还有菊花、兰花、桂花、月季,每一朵都栩栩如生,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薛梵境的目光落在那朵正红牡丹上,心里瞬间明白了今日这场戏的用意——牡丹乃花中之王,象征着正室之位,窦氏姑侄这是在提醒她,安分守己地待在甘露殿,别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轻轻勾了勾唇角,眼底掠过一丝不屑——这牡丹虽贵,却太过俗气,从来不是她喜欢的。 “文婧,你如今是六宫主事,这象生花,便由你分下去吧。”窦太妃看向窦贵妃,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偏袒,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借着分花的机会,彰显窦贵妃的地位,为她日后封后铺路。 窦贵妃起身应了声,拿起象生花一一分发——水仙给了虞美人,桂花给了刘婕妤,菊花和兰花分给了静妃、贤妃,月季给了长孙才人,玉兰给了江美人。最后,玉搁板上只剩下两朵花:一朵正红牡丹,一朵粉色芙蓉。 窦贵妃拿着牡丹,故作犹豫地开口:“这牡丹雍容华贵,寓意极好,只是不知该赏给谁才合适……”她说着,眼神看向窦太妃,显然是等着太妃开口,将这朵花赐给她。 “牡丹乃花中之王,颜色又是正红,最衬文婧。”窦太妃果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就给你吧。” 窦贵妃脸上刚露出笑意,还没来得及将牡丹戴在鬓边,殿外突然传来郑祁的声音:“母妃这里好热闹,朕来迟了,莫要怪罪。”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郑祁大步走进殿内,身上还带着几分室外的寒气。 他摆了摆手,让众人免礼,目光扫过殿内时,正好落在玉搁板上的正红牡丹上:“这象生花做得倒是精致,颜色也鲜艳。” 他说着,走到桌前,拿起那朵牡丹,又打量了一圈殿内的嫔妃,最后目光落在薛梵境身上,“今日殿中诸位,唯有湘嫔衣着素净,这朵牡丹给她,正好添些颜色。” 话音未落,他已经走到薛梵境面前,不由分说地将牡丹插在她鬓边。 薛梵境愣住了,抬头看向郑祁,只见他正对着自己笑,眼底带着几分温柔,仿佛要将殿中其他人或诧异、或妒恨的目光全都挡在身后。 她心里又惊又急——这下好了,阿祁明日案上必定摆满了奏折。 窦太妃和窦贵妃、郑祯三人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郑祁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窦太妃很快回过神,强压着心头的不快,笑着打圆场:“陛下说得是,湘嫔今日衣着确实简单了些,这牡丹正好能去去寒酸气。” “母妃此言差矣。”郑祁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认真,“朕如今正在推行新政,首当其冲便是戒奢靡、倡节俭。 湘嫔以身作则,朕心甚慰。”他话锋一转,看向宫人,“不过母妃说得也有道理,总穿素色也不合宜。将这牡丹象生花,连同库房里新到的数十件衣饰珍宝,一并送到南薰殿——从今日起,湘嫔移居南薰殿。” 南薰殿虽不及昭阳殿奢华,却也地处宫城中部,温暖干燥,比甘露殿好上百倍。 这话一出,殿内一片寂静,窦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紧紧攥着手里的芙蓉花,指节泛白。 赏梅宴结束后,宫里的流言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说窦贵妃一心想当皇后,却被陛下借象生花一事敲打;有人说湘嫔是陛下的“南园遗爱”,从未被真正忘记;还有人说窦太妃一心为窦氏谋利,外戚干权的苗头已现……真假难辨,却人人都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后宫,怕是要变天了。 薛梵境坐在移居南薰殿的轿子里,鬓边的牡丹象生花还散发着月晖锦特有的香气。她轻轻抚摸着花瓣,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她很清楚,移居南薰殿不过是暂时的安稳,窦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会更加艰难。 第4章 昭王殿下 巘花阁藏在京城近郊的松峡下,层崖叠翠间掩着朱红廊柱,秋时崖上红叶似火,冬来满阶积雪如棉,是京中少见的清净去处。 阁外冰天雪地,寒风卷着雪沫子撞在雕花窗棂上,阁内却暖意融融——银丝炭在铜炉里燃得正好,袅袅青烟裹着淡淡的龙涎香,漫过铺着白狐裘的软榻,漫过案上盛着松间露的青瓷盏,将整座阁楼烘得温润如春。 软榻上侧卧着一男子,墨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素色锦袍上,发梢还沾着几缕暖意。 他的容貌极为出挑,眉如寒剑斜飞入鬓,眼若秋水亮如点漆,眼尾微微上挑,添了几分慵懒的艳色,唯独耳垂上一点殷红小痣,似雪地里落了滴胭脂,让这份艳色多了几分辨识度——正是赵国质子、昭王顾昀。 “言冰,叫你查的事如何了?”顾昀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轻轻摩挲着棋子上的云纹,声音清润,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立在阶下的黑衣男子躬身回话,语气恭敬:“回殿下,属下近日往恭州一带查探,那姑娘并非自幼在不系观出家,而是八岁那年被观中老道收留,老道传她卜卦、识药之术。据当地乡民说,姑娘是在流浪时被老道无意间捡到的,至于她的来历,乡民们知之甚少。”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双手奉上:“蹊跷的是,这姑娘与前魏国太傅薛常的次女薛清秋同名,且年岁相符。只是恭州地僻,乡民们不懂朝野之事,只当是老道为徒儿取的俗名,是以姑娘在不系观安稳待了八年,从未有人将她与薛家联系起来。” 顾昀抬手接过纸条,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想起几日前在不系观后山的场景——女子素衣立于雪中,箫声悲苦动人,眼底蓄着泪却不肯落下;想起她察觉异样时,眼中的警惕与怒意,像只被惹急了的幼兽;更想起那支刺向他左肩的暗箭——玄铁打造,箭头上还涂着毒药,寻常小道姑,怎会用这般精巧的暗器防身?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将纸条随手扔在案上,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种着几株木芙蓉,虽是寒冬,却依旧开得娇艳,粉色花瓣薄如蝉翼,在风雪中轻轻颤动,似宣纸上晕开的淡粉墨迹。 “行了,不用查了,就是她了。” 顾昀抬手拂去窗棂上的薄雪,目光落在芙蓉花上,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薛清秋,薛常次女,湘嫔薛梵境的亲妹……我那二弟不是想借着和亲,与魏国窦家绑在一起吗?瞧瞧这薛清秋,来得倒真是时候。” 他的思绪飘回赵国宫廷——那年他才八岁,母亲许宁君尚在,宫中种满了她最爱的芙蓉花。 许宁君原为医女,常说芙蓉“颜色不俗,性温凉微苦,入药可解毒”,她还教过他辨认芙蓉,教过他用芙蓉花制解毒的药膏。 可后来,许宁君暴毙宫中,下葬时连一口像样的棺木都没有;仅过三月,继后封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宫中的芙蓉花尽数拔除,连带着那些与许宁君有关的人,也都一一消失。 这么多年,他顶着质子的身份留在魏国,看似闲散度日,实则一直在暗中布局。如今,薛清秋的出现,无疑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殿下,”言冰见他许久不语,轻声提醒,“魏国朝堂近日因和亲之事争论不休,窦家有意让庶女窦文姝过继为嫡女,代替公主和亲,窦贵妃在宫中也一直在为此事铺路。” “窦文姝?”顾昀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窦家想拿个庶女搪塞,也太小看我赵国了。” 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那支暗箭,指尖轻轻拂过箭身上的纹路,“等薛清秋进了京,我自有一番大礼送她。” 案上的青瓷盏中,松间露还冒着热气,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顾昀端起茶盏,浅酌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芙蓉花上,不知为何,竟又想起了薛清秋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悲苦,有警惕,有怒意,更有不屈。 “罢了,不过是颗棋子。”他低声自语,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茶水的清苦漫过舌尖,压下了心中的异样,“只要她能按照我的计划,一步步走进这漩涡,走到她该去的位置,便足够了。” 这时,阁外传来伶人婉转的歌声,唱的是一首《红尘叹》:“大梦一场,好生荒凉,殊不知看客亦是戏中人;茫茫红尘,纷纭熙攘,算不尽天机所求为何?”歌声清丽,裹着寒风,漫进阁楼,漫过顾昀的耳畔,让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这戏唱得不错。”顾昀嘴角勾起一抹笑,声音带着几分冷意,“过几日我不在云京,你替我去书院告个假。” 言冰躬身应下,心里却清楚,昭王殿下的计划,怕是要开始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不系观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乐生穿着件半旧的棉袍,圆滚滚的身子像个团子,连跑带跳地冲进药房,一把抓住薛清秋的衣袖,语气急切:“清秋师姐!山下柳二婶来了,她说她最近摸骨牌老是输,请你替她画张符,她现在就在前殿等你呢!” 薛清秋正低头整理草药,闻言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掐了掐乐生软糯糯、红扑扑的小脸:“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将手中的草药分类放好,拍了拍手上的药屑,跟着乐生往前殿走。 刚进前殿,就被一个穿着花布棉袄的妇人一把挽住了手。 妇人身材微胖,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正是柳二婶。 她拉着薛清秋的手,絮絮叨叨地抱怨:“哎哟,小清秋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摸骨牌老是输,巷子里那几家老婆子,赢了我的钱还不算,还笑话我手气差,你说气人不气人?” 她说着,还抖了抖手里的布袋,布袋轻飘飘的,显然没装多少钱。 薛清秋忍着笑,拉着她在蒲团上坐下,取过案上的朱砂、符纸,问道:“二婶,您属什么?最近可有遇到什么怪事?” “我属虎啊!”柳二婶立刻回答,“怪事倒没有,就是这手气,差得离谱!前几天还赢了几文钱,这几天连本带利都输回去了。” 薛清秋点点头,拿起朱砂笔,在符纸上快速画了起来。 她的动作娴熟,笔尖划过符纸,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纹路,很快,一张化煞符便画好了。 “二婶,您今年正月建寅,与您的属相犯冲,这张符您随身带着,能挡挡煞气,手气应该能好起来。” 她将符纸递给柳二婶,柳二婶连忙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还是小清秋靠谱!等我赢了钱,给你和乐生买糖葫芦吃!” 薛清秋笑着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暖意。柳二婶是恭州本地人,性格豪爽泼辣,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跟街坊邻居摸骨牌。 她有三个儿子,五年前魏赵开战,三个儿子都上了战场,最后却只有三儿子的尸骨被送了回来,其余两个儿子,连尸首都没找到。 自那以后,柳二婶便常常来不系观,有时说要请符,有时说要上香,实则是惦记着她和乐生——她总说自己没女儿,把薛清秋当亲女儿疼,把乐生当亲儿子宠。 就像这次,柳二婶说着要请符,却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包裹,塞到薛清秋手里:“小清秋,你瞧瞧这件衣裳,喜不喜欢?前几日我去镇上赶集,看见这布料子好看,就给你做了件衣裳。你师傅也真是的,总让你穿道袍,小姑娘家,就该穿得鲜亮些。” 薛清秋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鹅黄色的襦裙,布料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绣着细碎的兰花纹,针脚细密,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她心里一暖,眼眶微微发红:“二婶,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柳二婶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将衣裳重新塞进她手里,“我老婆子的钱,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要是不收,就是嫌我手艺差!” 薛清秋知道柳二婶的脾气,只好收下衣裳,轻声道:“谢谢二婶,我很喜欢。” “这才对嘛!”柳二婶满意地笑了,又从布袋里掏出一包零嘴,递给乐生,“乐生,这是你爱吃的糖葫芦、熨斗糕,快拿着吃!” 乐生早就盯着那包零嘴了,立刻接过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谢谢柳二婶!” 柳二婶摸了摸乐生的头,又看向薛清秋,语气带着几分期待:“小清秋,今日是除夕,山下可热闹了!来了好些外州的商贩,街上挂满了花灯,还有杂耍班子表演,你跟乐生随我下山玩玩吧?也让你们俩孩子沾沾喜气。” 乐生闻言,立刻抬起头,满眼期待地看向薛清秋,又看向刚走进殿的师傅。 师傅捋了捋胡须,本想开口拒绝——他向来不喜欢山下的热闹,也怕薛清秋暴露身份。 可当他看到乐生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想起薛清秋这八年来从未下山过除夕,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罢了,今日是除夕,你们就下山玩玩吧,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太好了!”乐生欢呼一声,拉着薛清秋的手就往外跑。 柳二婶笑着跟上,左手挽着换上鹅黄襦裙的薛清秋,右手边是蹦蹦跳跳的乐生,三人一同往山下走去。 薛清秋穿着新衣裳,走在雪地里,鹅黄色的襦裙与白雪形成鲜明对比,像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迎春花。 她的心里满是期待——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下山过除夕,第一次去看山下的热闹。 山下的镇子不算大,只有百余户人家,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可今日是除夕,却格外热闹。 远远望去,家家户户都贴满了春联,红色的春联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喜庆;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兔子灯、荷花灯、走马灯,灯影摇曳,映得整条街都亮堂堂的;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在街上追逐打闹,手里拿着糖葫芦、风车,笑声此起彼伏;商贩们的吆喝声、杂耍班子的锣鼓声、伶人的歌声,混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热闹的除夕图景。 “柳二婶!这姑娘是谁啊?长得真标致,跟画里的观音似的!”几个与柳二婶相熟的妇人看到薛清秋,纷纷围了上来,眼神里满是赞叹。 柳二婶骄傲地昂起头,将薛清秋的手挽得更紧了,语气带着几分炫耀:“这是我家清秋,差不多算是我半个女儿了!怎么样,标致吧?” 薛清秋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只好尴尬地笑笑,说不出话来。乐生却不怕生,拿着糖葫芦,跟在柳二婶身边,叽叽喳喳地跟妇人们说着话,惹得妇人们阵阵发笑。 柳二婶带着薛清秋和乐生逛遍了整条街,给乐生买了风车、面具,给薛清秋买了一支珠花——珠花是用珍珠和红珊瑚串成的,虽不算贵重,却很精致。她还带着两人去看了杂耍表演,看了伶人唱戏,最后在一家面馆停下,点了三碗热腾腾的汤面。 “快吃吧,暖暖身子。”柳二婶将筷子递给薛清秋和乐生,自己也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薛清秋捧着热乎的面碗,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汤面,心里满是暖意。 她想起八年前的除夕,那时她还在薛家,父亲会陪她放烟花,母亲会给她做她最爱吃的饺子,祖母会给她发压岁钱……可如今,那些亲人都不在了,只有柳二婶、师傅和乐生陪着她。 “怎么不吃啊?是不是不合胃口?”柳二婶见她发呆,关切地问道。 “没有,很好吃。”薛清秋回过神,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汤汁浓郁,肉哨软烂,吃在嘴里,暖在心里。 吃完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街上的花灯全都亮了起来,灯影摇曳,比白天更热闹了。 柳二婶带着薛清秋和乐生走到街中心,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戏台,戏台上正在表演《霸王别姬》,伶人的歌声婉转,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喝彩。 薛清秋站在人群中,看着戏台上的表演,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看着身边笑得开心的乐生和柳二婶,美好的像一场梦,包裹着她,使她与八年前的满门惨案稍稍剥离开些。 若是能一直这样安稳下去,没有仇恨,没有阴谋,该多好。 可她知道,这只是奢望。那个在不系观后山叫她“纸月儿”的男子,那个她从未忘记的血海深仇,都在提醒她,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这深山里,她迟早要回到京城,回到那个充满阴谋和危险的漩涡中心。 “清秋,你看,那盏兔子灯真好看!”乐生指着不远处的一盏兔子灯,兴奋地喊道。 薛清秋回过神,顺着乐生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盏白色的兔子灯在夜色中摇曳,像一只真正的兔子,可爱极了。 她笑了笑,拉着乐生的手:“我们过去看看吧。” 柳二婶笑着跟上,三人的身影渐渐融入热闹的人群中,融入摇曳的灯影中,融入这难得的安稳与暖意中。 第5章 降旨 残冬的风裹着雪粒子,往不系观的窗棂上撞得“呜呜”作响。 檐角垂落的冰棱足有半尺长,晶莹剔透里裹着山间的寒气,像一柄柄悬着的冷剑,将天地间的白都衬得愈发凛冽。 观外漫山遍野的积雪没及脚踝,踩上去便陷出深深的坑,连飞鸟都鲜少掠过——这般冰天雪地,连生灵都懒得与严寒较劲。 偏殿的火塘里,松木柴烧得正旺,噼啪声时不时破开寂静。 火星子从通红的木炭上跳起来,落在青砖地缝里,转瞬便没了踪迹。 清秋盘腿坐在蒲团上,素色布裙的下摆沾了些炭灰,她却浑不在意,只拿着根细木簪,轻轻拨弄着火塘里埋着的山芋。 那几个山芋裹着湿泥,在火里烤得渐渐鼓胀,偶尔有焦香透过泥壳渗出来,勾得人胃里发空。 “师姐,”乐生的声音带着点孩子气的软糯,他把冻得通红的小手凑在火边取暖,呵出的白气一碰到冷空气,就凝在眉毛和睫毛上,转眼便结了层细霜,“这山芋到底还要烤多久呀?我闻着都要流口水了。” 他说着,还故意吸了吸鼻子,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火塘,像只等着投喂的小兽。 清秋被他逗笑,用木簪轻轻敲了敲最外层的泥壳,声音温软:“急什么?得让炭火把泥里的潮气烘透,山芋才会甜。你忘了上次?火没烧透就挖出来,里面还是生的,你嚼得腮帮子都酸了。” 乐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耳尖有些发红:“那不是饿极了嘛。”他往火堆边挪了挪,小身子几乎要贴到温暖的火塘边,“师父说,过了二月,春寒就会退些,到时候咱们就能去后山挖春笋了,对吧师姐?” “嗯,”清秋点头,目光掠过火塘边闭目养神的师父,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旧玉佩,神色平和得像殿外的积雪,“等天暖了,还能采新茶。” 话音刚落,火塘里的山芋忽然“啵”地响了一声,泥壳裂开一道缝,热气裹着甜香瞬间涌了出来。 清秋眼睛一亮,赶紧用木簪把那几个山芋挑出来,放在旁边的青石上晾凉。 青石板被火烤得发烫,山芋放上去,还能听见“滋啦”的轻响。 等热度稍减,清秋才伸手剥开泥壳。 指尖刚碰到焦黑的泥块,就有细碎的炭屑沾在指腹,她却毫不在意,轻轻一掰,金黄的薯肉便露了出来,热气氤氲着往上飘,把她的脸颊熏得微红。 那甜香更浓了,带着山野间最原始的醇厚,连空气里的寒气都似被驱散了几分。 “乐生,来。”清秋把剥好的山芋递过去,薯肉还冒着热气,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麻。 乐生立刻接过来,却不敢直接拿,只能左右手来回倒着,嘴里“嘶嘶”地呼气,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等稍微凉些,他咬下一大口,甜糯的薯肉在嘴里化开,烫得他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含糊地说:“好吃……师姐,你也吃。” 清秋笑着接过另一个,刚咬下一口,就听见乐生突然叫起来,声音里满是惊奇:“师姐!师姐!山下来人了!好多人!” 他说着,已经蹦起来,跑到窗边扒着窗棂往外看,小脑袋贴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都顾不上冷:“真的好多人!还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不像是村里的人!” 清秋闻言,手里的山芋顿了顿,抬头望向师父。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原本平和的神色淡了下去,眉头微微蹙起,他抬手掸了掸道袍上沾着的炭灰,指尖有些发颤,却没说话,只是起身往窗边走去。 “是柳二婶吗?”清秋也走了过去,顺着乐生指的方向往下看。 山间的雪路上,一队人影正缓缓往上走,约莫有十来个,穿着深蓝色的绸缎袍子,腰间系着玉带,走在最前面的人还戴着顶黑色的暖帽,看着就不像是寻常百姓。 柳二婶是山下村里的人,每次上山送菜都只穿粗布棉袄,绝不是这般模样。 “不像是。”师父的声音有些沉,他眯着眼睛往下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胡须,“这阵仗……不像是来上香的。” 乐生也察觉到不对劲,刚才的兴奋劲儿散了些,小声问:“师父,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呀?” 师父没回答,只是望着那队人越来越近,神色愈发凝重。 不多时,脚步声已经传到了观门口,伴随着轻微的叩门声,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咱家张得禄,特来拜访薛姑娘。” 师父猛地转头,攥着胡须的手紧了紧,声音压得很低,“是宫里的人……” 清秋心里也是一动。 她在不系观待了八年,除了山下的村民,几乎没见过外人,更别提宫里来的人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师父,却见老人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眉头依旧蹙着,沉声道:“去开门吧。” 清秋应了声,整理了一下衣角,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外的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锦袍,帽子上缀着颗小小的珍珠,一看就身份不凡。 他见清秋开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赶紧低下头,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也放得更柔了:“奴才张得禄,见过姑娘。姑娘安好。” 他身后的几个侍从也跟着躬身行礼,齐声道:“见过姑娘。” 清秋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公公不必多礼,进来吧。” 张得禄谢了声,才直起身,跟着清秋往里走。 他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着清秋。 眼前的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挽着,脸上没施半点粉黛,可偏偏站在那里,就透着股说不出的气派,眼神清亮,神色平静,既没有见到权贵的局促,也没有故作清高的傲慢,倒像是山间的寒梅,素净却有风骨。 张得禄心里暗暗惊叹。 他这一路上不知骂了多少遍“穷山恶水”,觉得来这偏远的道观接人,实在是晦气差事,可此刻见了清秋,倒觉得这趟路没白走。 不愧是当年薛家的小姐,就算在这道观里清修八年,那份大家闺秀的气度,也半点没丢。 进了偏殿,火塘里的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张得禄看到坐在窗边的师父,又看到躲在师父身后偷偷打量他的乐生,却没敢多问,只是对着清秋再次躬身:“姑娘,奴才此次前来,是奉了上面的旨意,专门来接您回京的。” “回京?”清秋皱起眉头,手里的木簪停在半空, “公公说笑了。我在不系观清修八年,从未与外界有过牵扯,何来‘回京’一说?” 张得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道:“姑娘有所不知,湘嫔娘娘一直记挂着您,只是之前一直没您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得知您在这不系观,便立刻让奴才来接您了。至于其他的,奴才……奴才实在不知。”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躲,显然是有所隐瞒。 清秋看在眼里,却没点破,只是转头望向师父。 老人正抱着乐生,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有担忧,有不舍,还有几分她读不懂的沉重。乐生也望着她,小脸上满是慌乱,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话。 “公公,”清秋收回目光,对张得禄道,“我师父有话要与我嘱咐,还请公公先到外间稍等片刻。” “是是是,”张得禄连忙应下,“姑娘尽管忙,奴才在外间候着便是。” 他说着,又躬身行了一礼,才带着侍从退了出去,临走前还特意把门轻轻带上。 殿门一关,偏殿里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乐生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拽着清秋的衣角,哽咽道:“师姐……你要走吗?你要回京城吗?那我怎么办呀?以后师父罚我,谁帮我求情呀?” 师父板起脸,拍了拍乐生的脑袋,声音却有些发颤:“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遇着点事就哭天抹泪的,像什么样子!”话虽严厉,可他抬手揉了揉眼角,却没忍住,红了眼眶。 清秋看着师徒二人,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 她在这不系观待了八年,师父收留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辨识草药,乐生陪着她上山采菇,下山挑水,这里早已是她的家。 如今要离开,她怎么会舍得? 清秋蹲下身,握住乐生的手,温声道,“会回来看看你和师父的。” “你别哄他了。”师父叹了口气,走到清秋面前,神色郑重,“你心里明白,宫里的人都来了,这趟京城,你怕是不得不去。你这丫头,看着温顺,骨子里比谁都有主意,旁人哪能左右得了你?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皇城不比咱们这山野,腌臜事多,人心复杂。师父没别的嘱咐,就想告诉你,但凡碰上应付不了的事,别硬撑,咱们扭头就跑,回师父这儿来。记住,千万要把小命保住,知道吗?傻徒儿。” 清秋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是,徒儿谨记师父的话。”她看着师父鬓角的白发,心里更是难受,“师父,今日……谢谢您这八年的收留和教导。” 师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眶却更红了:“你这丫头,早知道你心里认我。我知道,你是我徒弟。”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清秋,“这信我早就写好了,总想着你或许有一天要离开,提前给你准备着。京城有我一个旧识,你到了京城,若是有难事,就拿着这封信去找他,兴许他能帮上你。” 清秋接过信,信纸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放了很久。 她小心地把信揣进怀里,紧紧攥着,像是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依靠。 “孩子,”师父的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不舍,“此去山高水远,路上要照顾好自己。师父对你最大的期望,你还记得吗?” 清秋看着师父泛红的眼睛,抢先开口,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记得!吃好睡好,见伤就躲,小命要紧!师父,我没忘。” 师父被她逗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忘就好。到了京城,要是有难处,一定要给师父写信。多一个人给你出谋划策,就多一份平安。” “我知道的。”清秋站起身,对着师父深深鞠了一躬,“八年收留,悉心教导,此恩清秋没齿难忘。师父,徒儿这就走了,您不必远送。” 她又转向乐生,揉了揉他的脑袋,故作严厉地说:“小乐生,你以后不许再偷吃供果了。上次你把观里的苹果偷吃完,师父找了好几天,还以为是被老鼠叼走了。下次要再偷吃,可得小心些,别被师父发现了。” 乐生哽咽着点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师姐,我知道了。你一定要回来呀。” 清秋点点头,没再说话,怕再多说一句,眼泪就会掉下来。 她转身走向殿门,手刚碰到门栓,就听见师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秋。” 她回头,看见师父正望着她,眼神里满是不舍,却还是强笑道:“去吧。师父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清秋咬了咬嘴唇,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张得禄见她出来,连忙迎上来:“姑娘,都嘱咐完了?那咱们这就启程吧?” 清秋点点头,目光最后望了一眼不系观的殿宇,望了一眼窗边那两个熟悉的身影,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道:“走吧。” 寒风再次裹了上来,吹得她的布裙猎猎作响。她沿着山间的雪路往下走,身后是她住了八年的家,身前是未知的京城。雪粒子打在脸上,有些疼,可她却没回头,只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 不系观的窗边,师父抱着乐生,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担忧:“这孩子,以后的路,只能靠她自己走了。” 乐生靠在师父怀里,眼泪还在掉,却小声道:“师父,师姐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师父摸了摸他的头,点了点头:“对,她一定会回来的。” 山间的风还在吹,雪还在下,不系观的火塘里,那几个没吃完的山芋还放在青石上,只是渐渐凉了下去,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温度。 第6章 进京 “张公公,还有多久到京城?” 轿内软帘被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开,指尖泛着薄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几分娇憨。 清秋探出头,目光掠过官道旁的柳岸——恭州到京城,足足走了两月有余,今日恰是仲春头一日,岸边细柳已抽了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风一吹便晃着轻软的枝条,像极了阿姐从前垂在肩头的软烟罗。 越往前行,官道上的车马便越多,挑着货担的货郎、骑着毛驴的书生、挎着竹篮的妇人,连空气里都飘着油饼的香气与骡马的嘶鸣,那股子久违的人烟气,浓得化不开。 只是日头已偏西,金红的日光渐渐沉下去,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天地间慢慢浸出一层薄凉。 “回小姐的话,再有个十天便能到京城了。” 张得禄弓着腰,声音压得低柔,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小姐若是嫌轿里闷得慌,老奴这就遣人去前头集市上搜罗些新奇玩意儿——糖画儿、面人儿,或是绣着鸳鸯的帕子,保准能替您解解乏。” 清秋指尖轻轻捻着轿帘的流苏,声音清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持:“我想亲自去挑些衣裳首饰的小玩意儿,公公的随从眼光粗,只怕买的不合我心意。” 张得禄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眼神飞快地扫过四周来往的人群,才又堆起笑来:“这……那老奴便亲自领四个守卫跟着小姐,既能替您护着周全,也能帮您拎些东西。” “如此甚好,倒是要劳烦公公了。” 清秋浅浅颔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折杀老奴了!”张得禄忙躬身应着,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小姐看着柔柔弱弱,心思倒比宫里的贵人还细。 集市里早已是人声鼎沸。 青石板路上挤得满满当当,卖糕饼的小贩扯开嗓子吆喝,糖霜的甜香混着刚出炉的葱油饼味飘得老远;首饰摊子前围满了姑娘家,银簪子在日光下闪着亮,珠花插在铺着红绒布的托盘里,颤巍巍的像要开出花来;布庄的伙计正抖着一匹湖蓝色的绸缎,料子在风里飘着,泛着水光似的光泽。 清秋走在人群里,指尖拂过一匹绣着缠枝莲的细棉布,又拿起一支镶着碎珍珠的银步摇,对着摊子上的铜镜轻轻比划——镜里的姑娘眉眼清秀,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她买了两支步摇、一方绣着玉兰的绢帕,又挑了两匹浅粉与月白的细布,才转头对张得禄道:“天色不早了,公公何不在此处找家客栈落脚?”语气是商量的,眼神却带着几分冷意,让张得禄不敢反驳,只能忙不迭地应着“是”。 夜渐深,客栈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晕将清秋的影子映在墙上,忽明忽暗。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阿姐的脸、爹爹的笑、薛园的梨花树,还有那夜黑衣人的刀光,一幕幕在眼前晃,索性披了件素色外衫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着,她拿起白日买的纸笔,指尖捏着笔杆,却迟迟落不下去——八年前,阿姐还是东宫正妃,凤冠霞帔,何等风光;可张得禄今日却只敢称她“湘嫔娘娘”,爹爹的冤案,必定让阿姐在宫里受了无数委屈。 想到这里,她鼻头一酸,泪珠差点滚下来,忙低头在纸上写下“阿姐”二字,字迹却微微发颤。 爹爹……八年前的旧案,爹爹会不会留下什么证据?薛园里的那棵老梨树,如今是不是早已枯了?她又写下“薛园”,笔尖重重顿了顿,墨汁晕开一小团黑。 还有那夜闯入不系观的黑衣人。 他穿着玄色的衣袍,声音压得很低,轻唤一声乳名,便消失在夜色里。 他是谁?是阿姐派来的,还是敌人设下的圈套?她咬着唇,写下“黑衣人是敌是友”,每个字都透着疑惑。 从前姐夫待她极好,每次都会给她带郁香斋的松子糖,甜得能甜到心里;可如今姐夫成了圣上...... 八年的血仇,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多了几分坚定——如今能信的,只有阿姐和外祖,其余人皆不可信。 可即便如此,也比八年前好——那时她躺在不系观的病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差点死了都没人管。 她对着纸看了许久,拿起油灯,将纸凑了上去。 火苗飞快地舔舐着纸张,发出“滋滋”的轻响,白色的纸页很快卷成焦黑的灰烬,飘落在桌案上。 她望着那些灰烬,心里忽的一沉:此行上京,究竟能查清爹爹的冤案,还是会像这纸一样,落得个化为灰烬的下场?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喧闹声,夹杂着男人的呵斥与孩子的哭声。 清秋皱了皱眉,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往下看——只见张得禄站在中间,叉着腰,脸色涨得通红;四个仆从举着火把,将一个小乞丐围在圈里,那乞丐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穿着件破烂的单衣,补丁摞着补丁,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在仆从的拳打脚踢中蜷缩成一团,哭声细弱得像小猫。 “张得禄!”清秋的声音冷得像冰,从楼上飘下来。 张得禄正耀武扬威,听见这声喝,身子猛地一哆嗦,忙抬头四处看,终于在二楼窗边看到了清秋的脸——月光下,她的眼神冷得吓人,让他心里直发慌。 “小、小姐!”张得禄忙换上谄媚的笑,“真是对不住,大半夜扰了您清静!这小畜生偷了老奴的东西,还敢嘴硬,老奴气上头,才让仆役教训他几句!” 清秋一边下楼,一边冷声道:“张公公平日就是这般行事的?仗着宫里的势力,纵容仆从当街行凶?若是让圣上知道了,不知会如何处置你。” 她走得极慢,裙摆扫过楼梯的台阶,发出轻微的声响,却让张得禄的心跳越来越快。 “啊呀呀,老奴不敢!老奴真的不敢!”张得禄急得直跺脚,索性挤出几滴眼泪,扭着衣袖佯装哭泣,声音又尖又细,“实在是他偷了老奴的东西,老奴一时糊涂才动了手!老奴冤枉啊!” 那哭声刺耳得很,惊动了另一家客栈里的人,男子长身玉立,站在更高处俯瞰着这一场闹剧。 清秋却没理会他的哭求,走到小乞丐身边,轻轻蹲下身,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小乞丐吓得浑身一缩,却被她掌心的温度暖得微微一怔。清秋慢慢拨开他额前乱蓬蓬的头发——底下是一双清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葡萄,怯生生地望着她,带着几分恐惧,却又透着倔强。 她注意到小乞丐怀里护得紧紧的东西,轻轻掰开他的手,只见一个沾了尘土的馒头躺在他掌心,已经冷硬了,边缘还缺了一小块。 张得禄瞥见那馒头,脸“唰”地一下白了,接着又红了,最后变成了青紫色,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清秋站起身,眼神剜着张得禄:“张得禄!他偷了你一个馒头?就因为一个冷硬的馒头,你就要将他往死里打?” “这、这……老奴……”张得禄张着嘴,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连哭都忘了。 “冤枉?”清秋冷笑一声,转头对两个仆从道,“去,搬把交椅来。今日我倒要好好听听,张公公到底有多冤枉。” 仆从不敢怠慢,很快搬来一把雕花交椅。清秋轻轻坐下,双手捧着暖炉,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炉壁。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张得禄,那眼神里没有怒,却比发怒更让人害怕——张得禄站在原地,感觉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十五个水桶。 “先把这孩子带下去,找个房间,让店家煮碗热粥,再请个大夫来看看伤。”清秋又对另一个仆从吩咐道,语气缓和了些。 “是,小姐。”仆从小心翼翼地抱起小乞丐,往客栈后院走去。 张得禄见清秋没有要饶过他的意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光。“老奴再也不敢了!小姐饶了老奴吧!老奴有眼不识泰山,不该跟一个孩子计较!”他扇得极重,很快嘴角就破了,渗出了血丝,脸颊也肿了起来。 清秋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淡:“张公公,下次还敢吗?” “不、不敢了!小姐,老奴下次再也不敢了!”张得禄忙停下手,头磕得“咚咚”响,额头上很快起了个红包。 清秋轻笑一声,拢了拢身上的兔毛衣领——那衣裳是外祖派人送来的,毛茸茸的,很是暖和。她站起身,转身往楼上走,只留下张得禄和一众仆役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还、还不快扶我起来!”张得禄等清秋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敢小声呵斥身边的仆从,只是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后怕,底气不足得很。 而客栈对面的阁楼里,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正凭栏而立,手中端着一杯热茶。他长身玉立,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望着楼下的闹剧,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对着身边的随从道:“这小姑娘,倒有几分意思。”说罢,他抿了一口茶水,目光落在清秋消失的楼梯口,若有所思。 这天夜里,清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春风和煦,柳绿莺啼,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官道上,将爹爹的身影拉得很长。爹爹穿着一身青色儒衫,手里拿着一卷书,笑着对她说:“清秋,今日就要到赵国了。此次访学事关重大,若是能成,不仅能将赵国的新政要引进大魏,还能促成两国和平,让边界的百姓都安心互市。你吵着闹着要来,今日可千万跟好我,别出什么岔子!” 清秋心里又酸又甜,正想开口喊“爹爹”,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再低头一看,自己竟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头发束成了男子的发髻,活脱脱一副书生打扮。紧接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少年气:“老师,学生知晓了,定不拖您后腿。” 爹爹看着她这副模样,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呀,真是个活宝。” 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座长亭,亭外停着几匹骏马,几个身着赵国服饰的侍从正候在一旁。待清秋一行人走近,为首的男子迎了上来——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袍,腰间系着玉带,眉眼如画,气质温润如玉,走到爹爹面前,微微躬身行礼:“在此久等先生了。先生此行车马劳顿,某特在郊外十里相迎。” “惶恐惶恐。”爹爹连忙回礼,满眼赞许地望着他,“此次不过是前来向赵国求教,怎敢劳烦殿下亲自远迎?” 男子笑着摇摇头,转身示意侍从奉上茶水。他亲手端起一杯茶递给爹爹,又拿起另一杯,递到清秋面前,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微凉的触感,让清秋心头一跳。 “先生此行,还带了学生?”他看着清秋,眼底带着几分好奇,笑容温和。 爹爹心虚地看了清秋一眼,干咳两声,道:“是我最小的徒弟,刚满十六,性子顽劣,此次带她来见见世面,回去也好写篇文章记录一二,哈哈哈。”说罢,还偷偷瞪了清秋一眼,示意她别多话。 “既如此,到了我国国都雍城,我便亲自带这位友人去逛逛吧。”男子望着清秋,眼神里带着几分笑意。 “好呀好呀!”清秋想也没想,立刻答应下来——她早就听说赵国都城雍城热闹得很,有很多大魏没有的新奇玩意儿。 爹爹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接话,连忙转头瞪她,又对着男子笑道:“小儿年纪小,不懂礼数,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先生多虑了。”男子笑着瞄了清秋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低头喝了口茶,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 清秋猛地睁开眼,窗外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坐在床上,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连爹爹的笑声、男子的温度,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带着几分发烫——那位殿下,想来是赵国的皇子,只是不知他与爹爹的旧案,有没有关系。 疑云重重,她只能暗暗攥紧了拳头,等着到了京城,一一查清。 第7章 京城 次日清晨,窗棂刚染了层薄金,清秋用过早膳便径直往暖阁去——那小乞丐缩在角落的模样,终究在她心头盘桓了一夜。 推开门时,暖阁里燃着的松香正绕着铜炉打转。 昨日浑身污泥的孩子已换上干净的浅碧襦裙,乌黑的头发被梳成两个圆髻,垂着细银流苏,露出的小脸粉雕玉琢,竟是个眉眼清亮的小姑娘。 见清秋进来,她像受惊的小雀,往榻角缩了缩,指尖还紧紧攥着衣角。 清秋放缓脚步,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掌心触到柔软的发丝:“你叫什么,小孩儿?” “我、我没名字。”小姑娘声音发颤,却努力仰起头,眼底盛着水光,“姐姐,昨晚是你救了我,我……我很感激你。”话说到最后,泪珠已滚到了下颌。 “那你爹娘呢?他们在何处,我好送你回去。” 清秋的指尖顿了顿。 孩子的头垂了下去,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爹娘早就没了。别人施舍我一口,我就吃一口;要是运气不好,没人扔剩饭剩菜,就只能抱着肚子挨到天黑。饥一顿饱一顿的,就这么长大了。” 清秋的心猛地一揪,恍惚想起乐生——若当年乐生没遇上师傅,大抵也是这般,在寒风里缩着身子,捡别人剩下的吃食过活。 她重新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头顶:“那你以后跟着我吧,我护着你。给你取个新名字,就叫遇生,遇见的遇,生机的生。” 她笑了笑,“我有个小师弟叫乐生,跟你岁数相仿,你们若是见了面,定然能玩到一块去。” “遇生……”孩子喃喃念了两遍,突然屈膝想跪,却被清秋扶住。 她仰着脸,眼里的光比暖阁的炭火还亮:“姐姐,我喜欢这个名字!以后我就跟着您,做随身侍女,洗衣、铺床、端茶,做什么都行!” 清秋看着她雀跃的模样,忽然想起阿姐——当年阿姐看着年幼的自己,是不是也像这般,满心都是想护着的念头? 正出神时,门外传来轻叩声,张得禄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小姐,时辰差不多了。” 清秋应了声,牵着遇生往外走。 张得禄一见她身后的小姑娘,立刻堆起笑奉承:“哎呀呀,您这是从哪寻来的小侍女?瞧这眉眼,这灵气,还是小姐您有眼光!” “公公谬赞了,”清秋牵着遇生的手紧了紧,眼底带了点笑意,“公公再仔细看看,认不认得?” 张得禄凑近了些,看清遇生的眉眼,才猛地想起昨夜那个污泥裹身的小乞丐,脸上的笑僵了,忙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原来是……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小姐快些上车吧,路程要紧,别误了时辰。” 十日后,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声忽然变得清脆起来。 “小姐,这就是京城吗?”遇生扒着车窗,掀开车帘的手都在抖。 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楼阁,朱红的门楼上挂着鎏金匾额,街上的马车饰着锦绣,挑着货郎担的小贩吆喝着走过,连风里都裹着点心的甜香。 她看得眼睛发直,声音里满是惊叹:“哇……真是太繁华了!” 清秋伸手,轻轻揪了揪她发髻上歪掉的流苏,笑着摇头:“看来的确是快到了。” 这十日里,遇生倒没让人费心——虽多年无人管教,却透着股机灵劲儿,教她梳发髻,只看了两遍便学会了,如今连垂在耳后的碎发都理得整整齐齐。 马车刚停稳,张得禄就快步绕到车旁,压低声音道:“小姐,陈大将军府到了。圣上吩咐了,先将您安顿在外祖家歇着,明夜再在大明宫中为您办接风宴。” 遇生先跳下车,转身稳稳扶着清秋的手。 府门前的白玉狮子迎着日光,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外祖陈尚武身着藏青朝服,鬓角已染了霜白,外祖母穿着石青褙子,正用帕子擦着眼角。 两人身后,一众仆从捧着锦盒、提着食篮,见清秋下来,外祖几步上前,颤抖着握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我的儿啊……清秋……”外祖的声音哽咽着,眼眶瞬间红了,“竟也八年不见你了。你从小体弱,这八年里,我和你外祖母,时时刻刻心里头都像刀割一般啊!” 他看着清秋的眉眼,就想起早逝的女儿,话没说完,已有些喘不过气。 外祖母也上前,拉过清秋的另一只手,掌心的温度暖得发烫:“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脉脉相顾了许久,外祖才抹了把脸,强压着情绪:“纸月儿,快进府。仲春的风还带着寒,你身子骨自小就弱,可不能再冻着病了。” 他仍唤着清秋的乳名,像她还是当年那个躲在他膝头撒娇的孩子。 “那就依外祖父的。”清秋看着外祖鬓边的白发,鼻尖发酸——记忆里那个能将她举过头顶、身姿挺拔的将军,竟也老了。母亲和父亲的离世,定是让二位老人熬白了头。 进了府,外祖拉着她坐在花厅的软榻上,一遍遍问起这八年的经历,从在山中修行的日常,到沿途的见闻,连她爱吃的点心都细细问了。 末了,他握着清秋的手,指腹的老茧蹭过她的手背:“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以后有外祖庇佑着你,再也别离开外祖,再也别出任何意外了。” 清秋见他眼底的悲凄散不去,忙岔开话题,揉了揉眉心:“外祖,我今夜在何处歇息?舟车劳顿了十日,如今倒觉得身子有些乏,想先梳洗一番。” “好好好,是我光顾着说话,忘了你累了。”外祖立刻扬声唤人,“款冬!快过来,带小姐去她母亲生前的居所!” 不多时,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小厮快步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小姐,这边请。” 跟着款冬穿过抄手游廊,尽头便是一座雅致的院落,院里种着两株海棠,枝头已缀了粉白的花苞——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品种。 款冬推开雕花木门,引着清秋进屋:“小姐,这是您母亲当年的居所,老爷特地让人日日打扫,连窗纱都是按旧年的样子换的。院里的海棠,也是老爷亲手种的,说怕您住不惯别处。” 他指着桌上摆着的几碟小菜,又道:“厨房专请了会做恭州菜、江州菜的厨娘,知道您在外头多年,定是想念口味。晚间还会给您炖药膳汤,是太医用名贵药材配的,专门补身子。”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银锭匣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四十两白银,在灯下泛着柔光,足够在京郊买一座带小院的宅子了。“老爷特地吩咐,这是您本月的月银。若是小姐觉得不够,可随时去账房支取,账房那边不敢过问分毫。”说着又拍拍手,屋中便走进了几个侍女,“以后就是她们来伺候您衣食起居了,都是夫人亲自调教的丫头,最是机灵懂事。” 清秋看着桌上的银锭,屋内的侍女,又望向院中的海棠,心口酸酸地:“多谢款冬小哥。” 款冬又行了一礼,轻声道:“小姐若有别的吩咐,只管叫人传我,小的先退下了。”说罢,便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将满室的暖意都留在了屋里。 第8章 听书 次日清晨,天方微亮,窗棂间漏进几缕清浅晨光,落在清秋枕边。 她难得一夜无梦,醒时只觉神清气爽。 正待伸个懒腰,屋外便传来外祖母身边老婢的声音:“小姐醒了?夫人在正厅候着,特意吩咐了,若您醒了就请过去一同用早膳,奴婢已备好了温水与香膏,姑娘快些梳洗吧。” “知道了,这就来。”清秋应着,披了件月白夹袄起身。 外祖家的侍女皆是手脚麻利的,不多时便端来铜盆,热水冒着袅袅白雾,混着胰子淡淡的桂花香气。 梳头时,侍女取了支素银流苏的簪子,轻轻绾住她半束的长发,余下的青丝如瀑般垂在肩头,镜中的少女眉眼清秀,气色比往日好了许多。 行至正厅,暖意扑面而来。 外祖母正坐在花梨木圆桌旁,见她进来,忙笑着招手:“月儿来了?快坐。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说着便将手边一碗甜汤往前推了推,瓷碗是温润的白釉,碗中芙蓉花瓣与奶酥红白相间,恰似雪后初晴时天边的云霞,“这是我清晨去后园采的芙蓉花,特意给你做的雪霞羹,你小时候最馋这个,快尝尝还合不合口味。” 清秋舀了一勺入口,清甜的花香混着奶酥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熨帖了五脏六腑。 她正点头称好,外祖母又指着桌上几碟点心:“还有这傍林鲜,是用今早刚采的笋尖和香菇做的;冰雪冷元子裹了层黄豆粉,凉丝丝的解腻;那蜜浮酥柰花,奶酥浮在蜜水上,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说着便往她碗里夹了块冷元子,眼神里满是疼惜,“你如今身子虽比从前结实了些,可还是太瘦,想来是小时候生下来就瘦小,伤了根骨。定要多吃些,好好补补。” 外祖母亲手做的吃食,总比别处多了几分暖意,清秋边吃边听,心里满是暖意。 正吃到一半,外祖母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递给她:“月儿,女儿家总爱打扮些。你阿娘当年可是京城贵女里最会打扮的,衣柜里的衣裳首饰能摆满整个屋子。我给你备了些新做的绫罗衣裳,还有几支嵌珠的簪子,你用过早膳,再去账房支些银子,去拥翠楼再选些喜欢的料子,做几身时新的衣裳。” 她说着,目光落在清秋脸上,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当年巧笑倩兮的女儿。 “好,清秋知道了,多谢外祖母。”清秋接过锦盒,指尖触到锦缎的纹路,心里暖暖的。 用过早膳,清秋便带着侍女遇生和玉蘅往拥翠楼去。 这拥翠楼是京城最大的首饰衣料铺子,门面是朱红漆的,门楣上挂着块鎏金匾额,“拥翠楼”三个字笔力遒劲。 刚一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脸上堆着笑:“姑娘里边请,今儿刚到了江南新织的云锦,还有南海来的珍珠,您瞧瞧?” 铺子里珠光宝气,架子上挂着各色绫罗绸缎,绯红的、月白的、葱绿的,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柜台里摆着珠玉簪钗,翡翠的镯子、赤金的耳坠,琳琅满目。 可清秋心里想着别的事,只随手拿起一支银镀金的梅花簪,又选了块浅碧色的素绸,应付着付了钱,便带着侍女往外走。 “小姐,你看前面!”刚出拥翠楼,遇生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手指着不远处的茶楼。 那茶楼挂着青布幡旗,上面写着“听风楼”三个墨字,幡旗在风里轻轻飘着,楼内隐约传来说书人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间或夹杂着听众的喝彩声,“咱们去听听吧?今儿难得出来,就听一小会儿?” 清秋看了看天色,日头刚过正午,离回府的时辰还早,便笑着点头:“好,就去听听。” 一进茶楼,小二眼尖,见清秋一行人身着绫罗,气度不凡,忙快步迎上来,嘴里说着吉祥话:“姑娘里边请,楼上有雅间,视野好,还安静。”不等清秋开口,便高声吆喝:“二楼雅间四位——”那声音清亮,混着说书人的讲书声,倒也热闹。 几人刚在雅间坐定,楼下的说书人便拍了拍醒木,声音陡然拔高:“在座诸位,今日咱们接着讲赵国史!上一回说到,赵国鲁氏继后本是三朝元老鲁元礼之女,那身份何等尊贵,何等显赫!” 话音刚落,便有听众高声问道:“嗨呀,既是这般贵女,怎的只做了个继后?难不成赵国皇帝已有正妻?” “这位客官问得好!”说书人又拍了下醒木,眼神扫过台下,“要理清这其中的缘由,得从三十年前说起。当今赵国皇帝,并非先帝亲子——先帝膝下无子,只得从宗室子弟中选个过继。那时宗室里稍富庶的子弟,大多是酒囊饭袋,每日只知声色犬马,哪里有半点君主的样子?” “先帝可是个精明人,一心要选个能治国的明君。思前想后,最终选了先祖十二世孙——也就是当今的赵皇。这赵皇当年家业落魄,住在郊野,每日勤耕苦读,身边只有一位糟糠之妻,许平君是也,夫妻二人省吃俭用,却常接济邻里,贤名在雍城无人不晓。” “后来赵皇被封为东宫太子,进了东宫,却半点没染上骄纵的性子,不贪声色,不恋安逸,反倒比往日更谨慎自持,每日帮着先帝打理朝政。东宫之中,只有许平君一位正妃,那时雍城的贵女,不知有多少想嫁进东宫做侧妃,可赵皇全都一一婉拒,只说‘此生有平君一人足矣’。” “就这么过了八年,先帝驾崩,赵皇即位。巧的是,就在他登基那年,元后许平君生下了嫡子,这孩子是宗室首嗣,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等等!”说书人话没说完,便有听众急了,“太子?我听说前些年赵国送了位太子来咱们魏国为质,难不成就是这位嫡太子?他怎么会来做质子?” “各位看官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说书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又接着讲,“这赵国鲁氏,是百年世家,鲁元礼更是三朝老臣,在朝野上下威望极高。他老来得女,对这幺女鲁氏疼得不得了,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别说要星星要月亮,就是要天上的太阳,鲁元礼怕是也会想法子去摘。” “可这鲁氏女,偏想要一样比太阳还难得的东西——”说书人故意顿了顿,台下听众果然急了,纷纷催着:“别卖关子了,快讲!” “这鲁氏女,想要的是赵国的后位!” “这怎么行!”台下一片哗然,“赵皇与元后夫妻情深,连侧妃都不愿纳,怎么会废了元后,立鲁氏为后?” “奇就奇在这儿!”说书人一拍醒木,声音沉了几分,“小太子八岁那年,元后许平君竟在宫中暴毙!听说她死的时候七窍流血,面色青紫,死状极惨。可谁也没想到,不过三个月,鲁氏就风风光光地进了宫,成了赵国的继后!” 清秋坐在雅间里,听得入了神,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 正想接着听,身边的玉蘅忽然轻声提醒:“小姐,方才府里的人来传话,说夫人又给您做了一桌子菜,特意叮嘱咱们,让您早些回府,别错过了饭点。” 清秋回过神,心里还想着那惨死的元后和年幼的太子,只觉一阵酸楚,轻轻叹了口气:“好,走吧。” 回府,果然一桌子菜冒着热气,外祖母见她回来,忙拉着她坐下,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月儿快吃,这道红焖肘子是你爱吃的,我让厨房炖了两个时辰,入口即化;还有这清蒸鲈鱼,是今早刚从河里捞的,鲜得很。” 清秋被外祖母的热情包围着,虽已有些饱腹,还是奋力吃了大半碗饭。 清秋浅浅午睡了半个时辰,醒时揉了揉眼,见窗纸已斜斜映着午后的暖光,侍女玉蘅正端着铜盆立在床侧。 “小姐醒了?”玉蘅轻声道,又引着她到妆台前坐下。 铜镜是打磨光亮的菱花镜,映出清秋素净的脸庞——她本就肤白,是那种透着莹润的瓷白,未施粉黛也显得气色通透,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尖小巧,唇瓣是淡淡的樱粉色,虽无艳色,却自有一种清雅气韵。 妆台上已摆好了入宫的衣裳,是件浅青色暗纹宫装。 那料子是江南新织的云锦,在光下能瞧见细细的银线织就的缠枝莲纹,不仔细看几乎隐在底色里,低调又显精致。 领口与袖口处,是绣娘用浅碧色丝线绣的莲瓣,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花瓣边缘还缀了几缕银线,走动时会随着动作泛出极淡的光泽,不张扬,却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白皙。 “小姐皮肤白,穿这青色最显气色。”玉蘅说着,替她换上宫装,又取过一条同色的宫绦,在她腰间轻轻系了个如意结,宫绦末端垂着两颗小小的珍珠,走动时会轻轻晃动。 梳头时,玉蘅未用繁复的发髻,只将她的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随云髻,用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簪子固定。那簪子样式简洁,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梅花,红宝石被雕成花瓣模样,色泽明艳却不刺眼,与石青色的宫装相衬,既显端庄,又不掩她的清丽。 清秋对着铜镜瞧了瞧,见镜中人眉眼清雅,衣饰素净却不失精致,既合了入宫的规矩,又没失了自己的性子,便轻轻点头:“这样就好。”随后携了玉蘅与遇生,提着裙摆往府外走去,准备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