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锋》 第1章 扬州 二月二,龙抬头,人间新岁又一周。东风解冻,草木萌芽,万象更新。扬州城早早地热闹了起来。 王士岩王大人的官轿刚过东门,便听见街上传来锣鼓喧天的声音。他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街道两旁红绸高挂,彩幡翻飞。城隍庙前烟火缭绕,人潮如织。笑语、吆喝、铜钱叮当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春音。 “停轿。” 王大人从轿子里出来,站在街边看着眼前的景象。 城隍庙内,香客长跪,虔信参拜。河市上,馄饨摊旁热气氤氲,孩子手执风车,笑着追逐彩带。鼓手击大鼓,声声如雷,震得檐玲乱响。不远处,一些年轻人围在一起看猴戏,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庙会的香火气从街角飘过来,混着炸春卷的油香和烤肉的焦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拉着母亲自他身前走过,指着糖人的摊子吵着要买。母亲笑着从荷包里摸出几文钱,递给卖糖人的老汉。孩子接过糖人,咬了一口,笑得眼睛都弯了。 王大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对身边的扬州知府说:“周大人,扬州这两年,倒是越发兴旺了。” 周知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瘦挑,面上总带着三分笑意。他听了王大人的话,赶忙上前两步:“王大人这话说得是。两年前战乱刚平,扬州城里冷冷清清的,哪有现在这般光景?” “是啊。”王大人背着手,目光落在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我记得两年前来杭州拜访元朗元大人时经过扬州,正是腊月,而街上并没什么人,店铺也关了大半。” 周知府点点头:“可不是吗。那时候经历叛乱不足一年,城中被叛军摧残,百废待兴。城里的百姓都躲在家里,别说做生意了,连口吃的都不好找。” 王大人叹了口气:“三年前,叛军攻打金陵城,连带着江左的杭州,扬州等城都被攻占。还好有当今陛下从北边挥师南下,勤王保驾。后来陛下登基,由金陵迁都北京城。两年前我奉旨南下的时候,沿途所见,真是满面疮痍。”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宗亲蒙难,死伤无数。那时候谁能想到,短短两三年之后,这扬州城居然能恢复成这样?更何况,先皇后孝期还未过,这也太繁华了。” 周知府见王大人语气沉重,赶忙上前说:“这都是陛下英明,平定叛乱,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啊。” 王士岩没接这句话,只是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了一座三层高的酒楼。酒楼的招牌写着”春江楼”三个大字,笔力遒劲,一看就是名家手笔。此时正值午时,酒楼门口停了好几顶轿子,看来生意很是兴隆。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年轻人早就候在门口,见到周知府一行人,立刻迎上来:“两位大人里面请,里面请!” 周知府转头对王大人说:“这春江楼是扬州数一数二的酒楼,今天二月二,本是一座难求。多亏元朗大人早早订下了雅间,不然咱们这会儿可没地方坐了。” 王大人点点头,跟着店小二往里走。 酒楼一楼大堂里坐满了客人,说话声、碰杯声、小二吆喝声混在一起,闹哄哄的。空气里飘着酒香和菜香,让人食欲大开。店小二领着他们上了三楼的一间雅间。雅间布置得雅致,窗外正好能看见街景。桌上已经摆好了茶水和点心,还插了一瓶刚折的桃花。 王大人走到窗边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在主位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着说:“元氏不愧是江左有名的世家大族,办事确实妥帖。两年前,圣上本来对这门亲事还有些犹豫……” 周知府一听这话,立刻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听。 王大人继续说:“当年圣上让我南下,给元氏一族透口风,说元氏若能嫁女给三皇子,陛下愿以太子妃的规格迎入京中。但实际上,也是让我暗中观察元氏族人的为人。只可惜我自江南回京后,正赶上先皇后薨逝,婚事一下就拖到了现在。” “是,是。”周大人连连点头。 “回京之后,我告诉圣上,元氏虽然是江南大族,但并非那种骄奢淫逸的世家。元氏大房尤其如此,族长元朗为人谨慎,不轻易卷入朝争。他们在江南经营产业,却也赈济百姓,名声不错。圣上这才下定决心,定下这门亲事。” 周知府连声称是:“王大人说得对!元朗确实是个正派人。前两年战乱的时候,元大人还开仓放粮,救了不少灾民。” 王大人点点头,没再说话。这时候,店小二敲门进来开始上菜。 酒过三巡,王士岩正端着酒杯慢慢品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连三楼雅间里都能听得清楚。 周知府皱了皱眉,放下筷子,走到窗边往下看:“这是怎么回事?”王大人也有些好奇,跟着站起来,走到窗边。 只见街上突然沸腾起来。原本还在看庙会、逛集市的百姓,忽然都往一个方向涌去。就连对面酒楼和客栈的窗户里,也都探出一个个脑袋,看热闹的、好奇的、兴奋的,什么表情都有。 “什么事?“王大人问。 周知府也不清楚,转头打发门外候着的衙役下楼查看。过了一会儿,衙役回来了,一脸兴奋:“回大人,是元家两位公子并谢家和陆家的几位公子上街了!” “元氏公子?“周知府恍然大悟,转头对王大人笑道:“原来如此。王大人,您是不知道,元氏的大公子元识清在江南可是出了名的。每次出门,都要引起这样的轰动。” 王大人挑了挑眉:“就因为是元家的公子?” 周知府摇头:“不只是因为家世。主要是……“他顿了顿,“主要是长得好。” 王大人有些意外:“长得好?” “不是一般的好。“周知府感叹道,“王大人您没见过,不知道那场面。元氏大公子元识清往街上一站,那真是芝兰玉树。” “芝兰玉树?“王大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倒是有趣。” 周知府点头,脸上带着几分自豪的神情:“正是。王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四个字,可不是我们随便说的,是元朗大人亲口说过的。” “哦?“王大人来了兴致,“怎么说?” 周知府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慢慢说:“这还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元识清才十四五岁,元氏二公子元睦更小,才十来岁。” “有一年春天,元府大摆宴席,邀请了江南各家的族人和士绅。“周知府说,“当时元朗大人的几个侄子也都在,都是元氏旁支的子弟。宴席进行到一半,元朗大人忽然让元识清和元睦出来见客。“周知府继续说,“两个孩子从后院走出来,当时阳光正好从院子里照进来,那两个孩子站在那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王大人,我当时也在场。那一刻,满堂宾客都静了下来。” 王大人挑眉:“有这么夸张?” 周知府摇头:“不夸张。您想啊,元识清那时候已经亭亭如盖,穿着月白色的长袍,站姿笔直,眼神清远。元睦更小,但也是眉清目秀,跟在哥哥身边,乖巧得很。两个孩子站在那里,春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当时就有人说,这才是世家子弟该有的样子。”周知府说。 王大人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然后,“周知府说,“元朗大人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又看看在座的那些侄子侄女们,忽然感叹了一句。” “他说什么?“王大人问。 周知府一字一句地说:“元朗大人说:‘芝兰玉树,生于阶庭。’” 王大人听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元朗大人这话一出,”周知府说,“满堂宾客都称赞不已。从那以后,‘芝兰玉树’这四个字,就成了元识清的代称。” 王大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元朗倒是个有眼光的父亲。” 周知府笑道:“何止是有眼光。元朗大人教子有方,这两个孩子确实没让他失望。元识清十四岁中举,现在才十七岁,就已经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了。元睦今年也才十四岁,据说也是聪慧过人。” 王大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想起两年前来江南的时候,正好元识清不在府中,说是去拜访什么名士了。当时王大人还觉得有些遗憾,毕竟听说元氏这个嫡长子颇有才名,他想见见。现在听周知府这么一说,王大人倒是更好奇了。 正想着,忽然听见敲门声。门开后,店小二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几道餐后点心,看起来都很精致。但王大人看到托盘上除了点心,还有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顿时明白了什么。 店小二把菜摆上桌,然后把那个檀木盒子放在王大人面前。 周知府笑道:“元府的人细心。知道王大人喜欢古玩字画,特意准备了一份。” 王大人这才伸手打开盒子。盒子里放着一幅卷轴,旁边还有一把带玉坠的扇子。 王大人拿起卷轴打开看了看,是一幅山水画,笔法苍劲,意境深远。竟是前朝书画大家蒋芾的真迹,千金难求。那块把扇子更是以象牙为骨,玉坠温润细腻,扇面也是本朝书画大家的手笔,一看就是好东西。 王大人看了一会儿,重新把东西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忽然说:“周大人。” “在。“周知府连忙放下筷子。 王大人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其实,圣上这次让我来江南,不只是看看情况这么简单。” 周知府心中一凛,坐直了身子。 王大人继续说:“圣上还有一道旨意,是让我到了元府再宣的。” 周知府屏住呼吸,等着王大人说下去。 王大人看了一眼桌上那个檀木盒子,又看了看窗外街上那些人,终于说:“圣上的意思是,让元识清随元书仪一起进京。” 周知府眼睛一亮:“进京?” “对。“王大人点头,“元书仪是要进宫嫁给三皇子的,这个你们都知道。但圣上说,元书仪作为元氏二房老爷元晖的长女,只有一位幼弟,身边没有亲兄长照应,不太方便。所以让元识清以兄长的身份,陪同进京。” 周知府立刻明白了,这是给元氏天大的面子。 王大人继续说:“而且,圣上还有意让元识清在朝中任职。” “任职?“周知府更惊讶了,“可是元公子还没有参加会试啊。” 王大人笑了笑:“圣上的意思是,可以破格录用。让元识清入翰林院,先授个编修的职位。” 周知府倒吸一口凉气。翰林院,那可是朝廷的储才之地。能进翰林院的,都是科举前三甲的进士。元识清虽然中了举人,但还没有参加会试,按理说是没资格入翰林院的。现在皇帝要破格录用,这份恩宠,可不是一般的大。 周知府激动得站起来就要行礼:“王大人,这……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王大人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道旨意,本来是要到了元府才宣的。但是……”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檀木盒子,又看了看周知府:“既然元府这么有心,我也就提前跟你说一声,好让元家有个准备。” 周知府连连点头:“多谢王大人!多谢王大人!”他立刻给王大人斟满酒:“来,王大人,我敬您!这份恩情,元家不会忘记的!” 王大人端起酒杯,和周知府碰了碰:“客气了。” 两人喝完酒,周知府又说:“王大人,这真是上上的恩宠啊!圣上在北方坐镇,日理万机,还能想着江南士族,特意给元家这样的机会,真是……”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这说明圣上心中有江南士族啊!我这就派人回去禀报元朗大人,让他早做准备。” 王大人笑了笑。 窗外,街上的喧哗声渐渐远去。 那几个年轻人已经走远了,围观的人群也慢慢散开,各自回去继续逛街。 王士岩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周知府问。 王大人转头看着他:“元识清这样的人才,进了京城,进了朝堂,会怎么样呢?” 周知府一愣,不太明白王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大人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他的任务,就是把圣上的旨意带到,把人带回京城。 至于这些年轻人的命运如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王大人收回思绪,转身回到座位上。 “来,“他举起酒杯,“咱们继续喝。” 周知府连忙举杯:“好,好,来,王大人,我敬您!”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窗外,阳光正好,春风和煦。 扬州城里,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第2章 暗流 京城,太子府。 探子刚出了门,宇文珩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初春的景色。柳树刚发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摇晃。天还有些冷,院子里的梅花还没谢尽。 宇文珩看着外面,眉头紧锁。 身后,刘茂功端着茶走过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 “殿下,喝口茶吧。” 宇文珩没动。 他转过身,看着刘公公:“父皇这么做,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宇文珩走回桌边坐下:“两年前,父皇只说要让元氏女嫁给宇文琪。现在倒好,不仅要娶元氏女,还要把元氏的嫡长子也弄进京来。还特许他没有功名就能入翰林院。这……” 刘茂功小心翼翼地说:“殿下,老奴觉得,这是冲着您来的。” 宇文珩冷笑一声:“当然是冲着我来的。” “皇后娘娘才去了两年,孝期都还没过完,圣上就……”刘茂功顿了顿,没往下说。 但宇文珩懂他的意思。 孝期未满就操办婚事,这已经不合礼法了。更何况,这门婚事明摆着是要抬举宇文琪,打压自己。 刘茂功又说:“老奴看着,圣上越过殿下,先给三殿下娶妻,这时要壮他的声势。元氏是江南第一大族,元识清又是嫡长子,若他进了京,成了三皇子的大舅兄,还入了翰林院,那三皇子的羽翼可就更丰满了。” 宇文珩指尖摩挲着茶盏,目光落在杯中浮沉的茶叶上,神情冷静。半晌,他都没有开口。 刘公公站在一旁,悄悄瞧着太子的脸色,心里直打鼓。片刻后,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要不要……老奴去安排几个人,在朝中提上一提,以元识清功名不够为由,反对他入翰林院?” 茶盏轻轻一放,发出一声脆响。 “不可。”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刘公公怔了怔,连忙低头:“是。只是……老奴不明白。” 宇文珩抬眼,目光如锋,沉沉望向窗外。 “元识清尚未进京,”他淡淡开口,“我们不知他真正的选择。虽说元书仪与宇文琪婚事已定,但元识清与他父亲元朗,才是元氏的主枝。” 刘公公连连点头,仍有疑虑。太子背手而立,语气平稳:“南边的探子来报,元氏大房元朗与二房元晖不睦。等元识清入京,再看他的态度,自能见分晓。” 屋内静默片刻。刘公公又小声问:“可殿下,若元识清真心辅佐三殿下呢?那元氏这一族的势力,岂非要在京中落脚?届时三殿下若真有外戚之助,恐怕……” 话音未落,宇文珩的指尖在茶桌上轻轻一顿。 “那就杀了他。” 他声音极轻,却冷得让人脊背发寒。 刘公公吓得“哎呀”一声,扑通跪下:“殿下!这话万万使不得!您……您可别再动不动就说这种话!” 太子只是看着他,神情冷淡。 刘公公急得额头都冒了汗,连声劝道:“殿下,老奴知道您是铁血手腕,可……您还记得张大人的事吗?” 宇文珩微微皱眉:“张谦?” “对,就是他!”刘公公叹气,“那日他因被判罪行,跪在殿下跟前哭诉冤屈,殿下只问了一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难道他们都被人收买了吗?三司上下那么多官员竟联合起来冤枉你一人?’说完就让人拖出去打了一顿,扔在大理寺门前。” 宇文珩语气不变:“他确实有罪,况且本宫最看不惯巧言令色之人。” “殿下,”刘公公苦笑着摇头,“可圣上听说了此事,说您太过无情,不懂笼络朝臣。还责备您,说便是装,也要装得仁厚些。” 宇文珩冷笑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讥讽。 “装?”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微微一勾,“我宇文一族一向如此。与中原和南方那些假仁假义的读书人不同,从不做表面文章。” 他转身走向窗边,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股孤峭的冷意。 刘公公看着他,心里发酸,轻声道:“殿下,如今不比当年。皇后娘娘去了之后,您孤立无援。娘娘的母族陪着圣上打天下,早就死伤殆尽。如今殿下在朝中又受制于圣上,没什么党羽。三殿下那边,有元妃娘娘在宫中,如今更有江南元氏在外撑腰,相比之下占了上风。” 他顿了顿,叹道:“更何况……让您学会更圆融些,这也是皇后娘娘临终前的嘱咐啊。” 那一句“皇后”落地的瞬间,太子的肩膀微微一颤。 屋里忽地安静下来,连烛火都像被风压低了声音。刘公公看着太子的背影,心里一阵难受。他看着太子长大,最知道他的脾气,是个从小就不是个会示弱的人。他像他父亲,骨子里是北方人的性子,直来直去,恩怨分明。 刘公公想说点什么,但看着太子紧绷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 屋里安静了很久。 江南 元府门前那条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皇帝赐下的聘礼浩浩荡荡,足足排了半条街。绸缎、珠宝、金银器皿、古玩字画……每一样都价值连城。附近百姓听说是皇帝为皇子下聘,还是以太子妃的规格,纷纷赶来围观。 “你瞧那箱子,打开全是珍珠!” “那匹绸缎是云锦,整个江南一年也织不出几匹!” “元家这是真的飞黄腾达了!” “胡说什么?元氏本来就是江南望族,家底雄厚,恐怕这东西咱们看着再好,对人家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随着礼品进府的,还有大批宫人——丫鬟、嬷嬷、太监、杂役,其中不乏三皇子府和元妃派来的人,协助操办皇子妃入京事宜,教元书仪学习宫中规矩。 此时,远在京城的皇帝也收到了元朗和元晖联名上的谢恩折子。一并收到的还有王士岩王大人自南方发来的密折,上面写着打探到的消息。 “元朗与元晖关系不睦……大房二房暗潮汹涌。元晖因女儿即将成为皇子妃,如今的气势越发高涨,引得元朗不满……“皇帝目光扫过这些字句,嘴角微微勾起。 折子最后,王大人盛赞元识清”雅量高致,博学鸿儒,文思敏捷,气度不凡。入朝可做贤能之臣,辅佐仁德之君。” 皇帝看完,把密折放在一边。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元朗和元晖不和,这倒是个好消息。说明元氏不是铁板一块,可以分化…… 皇帝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皇帝的贴身太监德喜公公进来:“陛下,内务府总管求见。” 皇帝睁开眼睛:“让他进来。” 内务府总管进了暖阁,躬身道:“陛下,已着手操办大婚事宜,只等元家小姐进京。不过……元妃娘娘有话请旨。” “何事?” “新都刚建,元家在京中并无祖宅供小姐候嫁。娘娘问陛下,可否钦赐府邸,以示皇恩浩荡?” 皇帝的表情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淡淡地说:“元妃既然这么问,想必已经有心仪之所了吧?” 总管躬身:“娘娘说,如今再兴土木也来不及。只是……陛下从前做王爷时的旧府,是天子旧居,不可随意赐给外臣之女。但元氏乃南方名门,先帝去后仍恩泽不绝。娘娘想请……”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定北侯旧府,可否暂供元家小姐候嫁?” 殿中一静。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没有说话。 定北侯,是皇后的父亲。 当年先帝末年叛乱,皇帝从封地起兵勤王。定北侯率领全族子弟随行,一路南下,血战三月。 等平定叛乱的时候,定北侯府的男丁,几乎死绝了。皇后的父兄子侄全都战死了。 只剩下皇后一个人。 后来皇后也病逝了。 定北侯府就空在那里,再也没人住过。 总管见皇帝半天不说话,又小心地说:“娘娘的意思是,那宅子规制上也合适。这样一来,省得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再说那里久无人住,元小姐和元公子性子素雅,或许合适。” 皇帝垂下眼睑,似笑非笑:“合适极了。” 他挥了挥手:“准了。” “奴才遵旨。“总管退下。 殿中恢复宁静。 贴身太监德喜上前给皇帝添茶,却看到他捏着奏章的手因用力过猛,指节微微发白。 “陛下既然不愿,为何又答应?“德喜小声问。 皇帝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窗外。 他想起三年前刚登基时的事—— 那时他册封宇文珩为太子,让他参与朝政。有一次,阁臣因南方灾情请求缓征赋税,太子翻阅账册片刻,冷声道:“若再拖延,北地军饷不继。百姓饿一日,可活;兵若乱阵,一州俱亡。照旧催征。” 这话传到皇帝耳中,他心中一凛。 宇文氏乃北方氏族,重军事而轻民生。当年先帝,当今皇帝的兄长,就是因为增加赋税、灭佛敛财,触怒中原和南方士族,才引发叛乱。当时叛军一路南下,南方又地势平坦,因此很容易就直接攻破了当时都都城金陵。前任皇帝、太子与一众宗亲几乎在金陵被叛军绞杀殆尽。若不是他从封地起兵南下勤王,剿灭叛军,大周朝早就覆灭了。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成为了现在稳坐皇位之人,由金陵向北,迁都到了如今的京城——他从前的封地。 有先人前车之鉴,皇帝不得不担心,太子这样的手段,在讲求礼法的中原和南方能行得通吗? 于是他动了心思。 三皇子宇文琪的母亲是江南元氏女,若通过联姻让江南士族支持三皇子,将来三皇子登基,或许比太子更能稳住江山。可就在他准备与元氏联姻时,皇后病重薨逝。因孝期耽搁,婚事推迟了两年。这两年里,元妃与三皇子宇文琪母子俩的胆子越来越大,一步步在朝中扩张势力,竟隐隐压过了太子。 刚才元妃请旨修缮定北侯府,分明是在挑衅太子,向朝臣释放信号——陛下偏宠三皇子。 皇帝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去告诉他们,把定北侯府的守卫,都换成朕的人。” 德喜公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奴才遵旨。” 皇帝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他本想扶持三皇子制衡太子,为将来多留一重保险,没想到反而养虎为患,平白增长了他们母子的野心…… 第3章 启程 大婚的吉日,钦天监早就算好了,定在四月中旬。那时候京城春暖花开,不冷不热,正是好时节。 但从杭州到京城,路途遥远。嫁妆、行李装了几十辆车,走得慢。再加上到了京城还要安置,因此元识清和元书仪必须在三月初就动身。 临行前一晚,元府设了家宴。 正堂里灯火通明,摆了好几桌酒席。大房的元朗夫妇带着元识清和他的幼弟幼妹,二房的元晖夫妇带着元书仪和她的弟弟,再加上族中长辈和几位远房亲戚,挤了满满一堂。 “子澈,京城比杭州冷,你那几件夹袄一定要放在贴身的箱子里。“谢氏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还有那件狐裘,虽然现在是春天用不上,但带着总归不错……” 元识清温声道:“母亲放心,儿子都记着呢。” 闫氏这边更是哭得厉害,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书仪,你从小在家娇养着长大,母亲真担心你到了京城受委屈……” “二夫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旁边的嬷嬷立马劝道,“小姐嫁过去可是要做皇子妃的,这么光耀门楣的事,您反倒哭起来了。” 元书仪垂着头,眼眶也红了。 元识清看着这场景,心里也不好受。他放下筷子,起身向二夫人行礼道:“婶婶放心,妹妹在京中不顺,子澈作为兄长自当暗中照拂,绝不让旁人欺侮。” 闫氏听了,这才稍稍止住了哭声,连连点头。 席间不时有亲戚起身,想要给元识清和元书仪敬酒。但都被元朗挡了回去:“两个孩子年纪还小,不胜酒力。”元朗说,“诸位的心意,我替他们领了。” 说着,元朗端起酒杯,替两个孩子喝了。那些亲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作罢。 宴席散了,元识清回到自己的房中。 月光从窗棂洒进来,照得书房一片清冷。外头小厮丫鬟们还在走来走去,做最后的检查准备。他站在书架前,查看着那些架子上那些带不走的书籍。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子澈。” 元识清抬头,见父亲推门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父亲怎么还不歇息?” 元朗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你母亲还在那边查行李单子,我也睡不着,过来和你说说话。” 元朗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又开口:“上京带的银钱还足够吧?” 元识清知道父亲还是不放心,便又劝慰道:“不必说陛下的赏赐,单是母亲给的,儿子就是几年都花不完了,金陵外祖谢家更是又添了点。” “孩儿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亲母亲,弟妹都还年纪尚小,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怕不能为父亲分担一二。这两年叔父借了三皇子的势,对父亲越发不恭敬,儿子实在是担心叔父对父亲不利。” 元朗拍了拍元识清的肩膀:“好孩子,你在京城只管照顾好自己,不用替为父担心。” “纵使你二叔再不好……可是书仪到底是个好姑娘,她一个女儿家在京城,身边只有你一个骨肉血亲了。子澈,答应我,无论南方我与你二叔情形如何,在京中你还是要多多护佑她。” 联想到皇帝如今更改的召令,突然让自己陪同入京。元识清想,如果皇帝是想让自己随着书仪一起辅佐三皇子,那南方家中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可是,如果皇帝已经探听到叔父对父亲元氏族长之位虎视眈眈,那再宣自己入京,想必就是想凭借自己来抗衡三皇子和叔父的。一旦这样,等自己入京之后,他们父子一南一北,之后家中只怕会出一场乱子。 元朗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子澈,你从小就聪慧,做事也有分寸。为父本不该多说什么。但京城…到底不比江南。那里是龙潭虎穴,咱们元家的根基在南方,京城中没有什么人手能照拂你,你更要处处小心。” 元识清起身行礼:“父亲放心,这话您这些时日嘱咐过多次,孩儿在京城一定谨言慎行。” 元朗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儿子一眼:“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别误了时辰。” 元朗走了。元识清站在窗边,看着父亲的背影慢慢被夜色吞没。 …… 三月初,元氏兄妹的队伍从杭州出发了。 一路向北,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在四月初到了京城。 进城那天,元识清掀开轿帘往外看。京城比杭州大得多,也热闹得多。街道宽阔,人来人往。 队伍一路走到定北侯府。府门口已经有人等着了。元识清和元书仪下了轿,有内务府的太监上前行礼:“元公子,元小姐,一路辛苦了。府里都准备好了,两位请进。” 元识清客气地点点头,跟着进了府。 定北侯府很大,但也很空。大概是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的树都长得很高,有些枝叶都伸到屋檐上了。 太监领着他们走了一圈,介绍了各处院子的位置。元识清和元书仪分住在两个院子,中间隔着一道回廊,走过去也就几步路。 安顿好之后,太监告辞离开了。元识清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周围的景色。 这府邸确实不错,但总让人觉得有些冷清。 他正想着,忽然丫鬟来报说三皇子府上的管事来送礼了。 元识清一愣:“什么礼?” 丫鬟低声答道:“那管事说,三皇子嘱咐,京城不比南方地气温暖,特意备了几匹宫中旧藏的织锦,让元小姐裁作春衣;又听闻元公子博览群书,特命人寻来几卷前朝孤本以作馈赠。那位管事还言道,三殿下府中藏有不少名家书画,日后还想请元公子入府品鉴一二。” 元识清听罢,指尖轻敲案几,只淡淡吩咐道:“留下给小姐的礼,其余的,一概送回去。” 那丫鬟微微变色,犹豫片刻才小声劝道:“公子,这样是否失了礼数?毕竟三殿下……” “你就说,”元识清语气不疾不徐,“舟车劳顿,我路上染了风寒,不便见客。” 说话间,他又转向贴身小厮阿槐道:“告诉管事,识清虽初来京城,但皇上已早命内务府将诸事办妥,况识清与小妹已蒙圣恩,特许住在定北侯府中,又岂敢再收三殿下恩惠,请三皇子见谅。” 阿槐应了一声,赶忙出门应酬。 院中春日渐浓,风过帘影,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元识清看着院内景色,神情淡然,心中却早有盘算。 皇上召自己入京,明面上是赏识贤名,暗中却未尝没有别意。此时与三皇子走得太近若会错了陛下深意,恐怕……会惹的圣上不悦。 不多时,阿槐回来了,笑道:“不愧是皇子府的管事,就是会应酬。不过后来我照公子的吩咐都回了,那管事听说只留下小姐的礼,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 元识清听完,只淡淡一笑:“无妨。初入京城,不可先私下结交。陛下若真有用我之心,自会召见。” “风寒的由头,你再多传几日。无论谁来请,谁送礼,你只应下便是,什么都不收,谁也别得罪。” 想必不过几天,皇帝会亲自找上门来的。到时候再根据皇上的意思行事准不会错……元识清这么打算着。 …… 果然,第二天一早,宫里就来人了。 那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笑眯眯地进了府,目光在元识清身上上下打量,片刻后,唇角带出一抹笑意:“好一个人物!仪表堂堂,举止从容。果然不愧陛下所言,江南名士之风,真不同凡响。” “元公子,咱家是大内总管德喜,奉陛下之命,给公子送些赏赐来。”他抬手一挥,几个小太监就抬进来几个红木小箱。 元识清微微一笑,请他入座,吩咐阿槐上茶。那是他自家从江南带来的新茶,清香甘润,连茶盏边都泛着一层翠意。德喜端起杯子嗅了嗅,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笑着道:“好茶,好茶。” 元识清陪坐一旁,神色恭谨,不卑不亢。茶过三巡,德喜才似笑非笑地放下茶盏,用帕子轻轻掩着嘴角:“元公子可知,近日陛下遇到些烦心事?” “烦心事?”元识清微微一怔。 “可不是。”德喜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听似闲话,却句句藏锋,“南方士人近来屡有奏折上递。说咱们朝廷重武轻文。还有读书人暗讽,说连储君都不太习文。” 元识清垂眸不答话,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 德喜瞥了他一眼,笑意更深,语调放轻:“陛下最是厌烦这些悠悠众口。这不,听说元公子才名远播,又年少有德,便想着让您来京中,一来教教太子读书,二来嘛……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借元公子的光来立立太子殿下礼贤下士的名声。” 元识清心中微动,却仍面色平静,只是起身欠了欠身,低声道:“太子殿下乃一国储君,元某愚钝,惶恐不敢当。可若是陛下吩咐,识清自当赴汤蹈火、尽力而为。” 德喜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闪过一抹赞许。 他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袖,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对了,还有件小事。上林苑里这几日牡丹开得极好,陛下心情大悦,三日后要办个赏花宴。届时朝中翰林、上书房诸大人,几位皇子也都要到。陛下特意嘱咐,元公子若肯赏脸,自是再好不过。” 他微微俯身,语气郑重道:“江南才子多清高,不喜富贵花。但如果公子能明白陛下深意,到时的宴会上,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元识清笑了笑:“识清荣幸之至,定会准时赴宴。” 刘公公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杂家就不多打扰了,先告辞了。” 元识清叫来贴身小厮阿槐。阿槐机灵,上前招呼德喜往外走。走到门口,阿槐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德喜手里。德喜公公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笑得合不拢嘴。 二人都走后,元识清拨动着手里的茶杯,面神色平静,心底却早已翻涌起另一层思绪。 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许多事表面看着是这样,实则暗流汹涌,转念深思便是另一番意味。 他想起皇帝。 当年让书仪下嫁三皇子,众人都以为是扶持三皇子一派;如今又召他入京,暗示辅佐太子,却又迟迟不肯亲自颁旨。看似矛盾,细想却极有章法。元识清聪慧,一下子就明白,皇上这是在平衡。 他不想让任何一个皇子独大。 太子起来了,就压一压太子。三皇子势大了,又来扶持太子。 这样,谁都不能威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