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磁极》 第1章 楔子 木枝惊颤,雨声淅淅。 昔日肆意的捉妖师此刻步履匆匆,时缓时重的步伐带过积水,许是毫无察觉,又或是无心在意。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漫出,浸入衣襟,风一吹,便在转瞬间成了刺骨寒意。 方栖不时回望,即使身后的身影早已看不见。冷意与疼痛的交织令她应接不暇,前所未有的疲倦叫她的身体总想停下,停一会儿、睡一觉。但方栖清楚地知晓,若自己贪心这片刻休憩,她便绝无生路——在这荒僻至极,又偏逢大雨的地方,她在这儿歇息,同自寻死路又有何区别。而她面对着不断向她发出警告的身体,强撑出气力走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这叫她如何停下? 况且—— 她再次回首,望向瞧不出浸染过疼痛的路面,那儿的雨痕漫过了她爱人的一切。她想,她得活。 奈何,世事总不会朝着期望发展,强撑出的体力也未能撑出绝对的生机。沉重的触地声响起,脱力的剑客掀起眼皮,专注地,认真地瞧着前方近在咫尺而无力踏足的宁和。她的指尖努力地握紧剑柄,试图支撑起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然而指尖仍在不断泄力,恍惚间,她瞧见了人的重影。她想,或许每一步掠过的积水,未必没有争出来活路,至少,应当不是无用之功。 耳畔窸窸窣窣传来声响响,但意识陷入半昏厥状态的方栖脑中对外界的接收似是被蒙上了一层纱,不论是怎样的声响,身体怎样的感触,都隐隐约约并不真切。她的眉头蹙起,意识在海水中试图浮出,却最终陷入完全的昏厥。 待到清醒时,方栖已置身在干净的床榻上。眼前的环境陌生无比,作为曾经的捉妖师,彼时思维尚处混沌的方栖本能地紧绷起神经,进入警戒——她缓慢拖动着身体以蜷缩进角落,指尖无意识在榻间摸索,同猫一般,试图主动去构建,寻找能令自己安心的环境,物品。 与此同时,她的眼睛紧盯着闭合的门,不肯移开片刻。似乎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要竖起耳朵,冲着人哈气。 等到耳畔的嗡鸣逐渐褪去,剑客摸索的动作变得迟钝,直至停滞。方栖轻轻摇了摇头,眼睛闭合又睁开,先是将手抬置眼前,握紧,张开;而后才迟缓的将视线移向别处,随即便在一张春凳上发现了她的佩剑。或许剑客看见自己的佩剑后总是会安定许多,至少方栖的肩颈不再紧绷,呼吸也终于有了明显的松一口气的感觉。大致确认环境的无害后,方栖的眼睫颤抖着垂下,指尖慢慢抚上小腹——捉妖师的神色一如往常,虎口处却被一点一点浸湿。 捉妖一行,不信天命,不惧变数。然她已不再是捉妖师,牵挂滋生,种种情绪便也随之而来。方栖与爱人已然成亲许久,近日更是疑似有喜,本是圆满幸福的景象,却霎时横生变故,落得如今光景。方栖想,她的爱人已去,可能有的孩子她也探知不到生息了。她想,以后应当如何?她活下来了,以一副残躯,以做不到手刃罪魁祸首,却也无法放下仇怨的执念。 微小,克制的啜泣其实不足以造成声音回荡,但兴许是空间并不宽敞,又偏生空旷,安静得异常,致使这份脆弱显得刺耳。茫然,呼吸有所不畅的人在妄图止住泪珠。方栖心下不悦,又无可奈何。 “吱呀——” 紧闭的门透进光亮,映照在了方栖惨白的脸颊上,将本就憔悴的容颜如今泪痕未净,强光一抚显得愈发脆弱的面色一览无余。但意外的,啜泣因此止住了。 “……?” 剑客双手落在床榻上,神经再次不可避免的陷入紧绷,但因意识尚且清醒,自可判断出眼前人对她的善意,遂多数神经被松懈下去。 “诶?你醒啦?” 来人是个年龄不大的姑娘,方栖瞧着她,只觉时隔许久,清亮的声音竟令许久在安静环境下的耳朵有些作痛,致使她只能浅浅捂住耳朵,用眼睛瞧那姑娘的言行,一直到那姑娘离去。 等到眼前再次出现身影时,已是许多个人一起。放眼望去,均是女子。瞧着年纪小些的拘谨地着看她,较为年长者则是走到了离她近些的地方,一人担忧地问道:“没事吧?有没有什么不适?” 方栖揉耳的手掌垂落,摇头,没有说话。目光轻轻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到一人怀里的襁褓上。 那女子察觉到了目光,似是不太确信,问道:“你在看我吗?” 方栖摇头,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她的嗓子不知为何有些作哑,这让她不太想要开口讲话 “……?” 女子怔愣片刻,许是没能理解,于是求助性地望向了周遭的人。很多人摇头示意爱莫能助,只有零星几人不确切地指了指襁褓。但女子似乎并未看见,当然,也可能是仍未理解,总之,她又看了一圈,最终被那个年少的,拘谨的女孩拍了一下,跟着手指指向看向了襁褓。 “哦哦,”她道,“她呀,我早该想到的……” 女子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小心绕过人群将襁褓递给刚刚苏醒的人,她说:“我早该想到的,你差一点失去孩子,理应是想瞧一瞧抱一抱的。” 方栖怔愣须臾,襁褓就被强硬塞进她的怀中。视线瞥过,是个赤子。 “…什么?” 她不得已拖着还处在沙哑期的嗓子问。 “什么什么?”女子睁大眼睛看她,眼神透露出十成十的不解,不解道。 方栖抿了抿唇,透露出一些无措。 “我的?”最终,她指了指赤子,问道。 女子眨眼,像是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又开始环顾四周,见没人理她,急切得将头摇成了幼儿常玩的拨浪鼓。她道:“当然不是!这是我的孩子!”她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要抢回襁褓,但终是没有这么做,她语气不是很好道,“念在你差一点失去孩子,我不跟你计较这个。” “……”方栖迟疑,有些不敢去想,她问:“既然这不是我的孩子,那为何,要说我差一点失去?” “什么为何?自是你没有失去她呀。”她仔细瞧了瞧方栖,道,“这你都听不懂?看着一股聪明劲,竟是个比我还呆的!” 女子像是多了一位知心朋友般愉悦,应是还想说些什么,被身旁的长者拽了一下,只能无奈作罢了。 “不用理会她,她讲话一向这样不过脑。”长者和蔼笑道,“你腹中胎儿尚在,不必过于忧心。只是需多留意不测,切记养好身子,这胎儿现今能被保下已然是不可多得的奇迹,纵使再硬的命格,恐怕也撑不过第二次遭遇不测了。” 方栖颔首,她的眼眸垂下,真心实意道谢后,暗自运转内力,心下思绪纷纷,心想,她大概清楚为何了。掌中尝试运力却丝毫无果,她的内力大致已散了八成,残余内力零碎难聚。根据她在逃亡时疲倦程度来看,她想,恐怕那时就已透支许多以保护胎儿存活了吧。方栖抿唇,试图以此止住那因庆幸而克制不住的笑意——她很开心。 她抬眼将每个盯着她面露关心的人看了一遍,道:“我大抵要长留在这里了,劳烦诸位照料,栖川在此谢过。待我伤好些,诸位大大小小的事均可唤我,栖川自愿为大家分忧。” 人们大多微笑点头,只有两个姑娘忽然问道:“栖川?你姓氏为栖吗?哪个栖?” 方栖眨眨眼,见着两个人相同的神色,只道:“对,免贵姓栖,栖息的栖,单名一个川字。怎么了吗?” “没有,没有,只是我……”拘谨的女孩扣弄着指尖,嗫嚅半天,却被另一人截了胡,“哎呀,说来也奇,她心上人的姓与你的姓一模一样。正好,你叫栖川,我叫牧何,我娘说是牧牛的牧,为何的何。知道了名字,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羞红了脸的女孩恼怒地瞪了一眼牧何,而后才道:“我唤时春,姓师。” 方栖颔首,暗自道了一声幸会。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许多姑娘都很乐意往她这边跑,尤其牧何与时春二人。方栖也因此练就出了手中忙着事,嘴上不扫兴的技艺。 一日,牧何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食盒前来,她道:“给你做的,可香!我娘特意嘱咐我说你马上临盆了,要吃点好的。” “是吗?谢谢。” 方栖一愣,接过食盒后向桌子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道:“你不进来吗?” “不了,我马上就走了。” “我送送你吧。” “用不着,吃饭去吧,别一会凉了。” “……好。” 她静静看着牧何的背影远去,无力感来得剧烈,食盒中的荤腥味道熏得她反胃。她将食盒随意扔下,快步跑向空地干呕。她有些虚弱的想,确实是快临盆了。 临盆当日要比想象中难熬,但好在较为顺利,即使在松懈下来的第一刻便昏睡了,但在见到自己的骨肉时,仍挂起了笑。 她尽可能避开守在榻边的时春,摸了下襁褓中的赤子,思绪万千,最终只道: “以后你的乳名就叫果核吧。” “你还是没有给她取名吗?” 时春看向刚刚学会爬行的果核,好奇问道。 方栖彼时正擦拭着剑,并未抬头,道:“还未曾想好。” “可果核已经一岁了,快要记事了。” 方栖放下剑,看着眼前一步三晃的孩子,道:“那便等到她记事再取吧。”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将死之际。 方栖合眼,淡然地想,她的身体走到尽头了。果然,她还是不能熬到她们的孩子记事啊。不过,她掀起眼皮,望着向她跑过来的果核,笑着想,或许,也不错吧。 方栖稳稳接住向她奔过来的小人,然后起身走向空地将其放下,示意她自己玩。随即自己回到原处,视线追随片刻,忽然唤道:“方合。” 这是她从未唤出口的名字。 方合,聚合的合。 愿天下往往,皆因你而聚,为你而合。 她本意只是想要叫一叫,再不叫,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但是,意料之外的,她的孩子转了身,放下了正在探索的一切,再度奔向了她——跑得跌跌撞撞,却准确无误地奔向了她。 方栖愣了下,下意识接住扑过来的人,随即眉眼化雪,露出了一个最为普通,幸福的笑,她道:“喜欢呀?那以后你就叫方合了,好不好?” 尚未学会讲话的方合在她怀里乱蹭一通,方栖便默认这是答应了。她笑了一会,唇角又被向下牵动,她轻声道:“小合,你告诉娘亲,你是想要知道一些不好的事情,还是这样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她的愁容不再藏起,她静静地看着方合,等待一个明知不可能有的答复——但她等到了。 方合歪了歪脑袋,肉乎乎的手左戳一下,右抓一下方栖的脸。然后,重重的点了头。 方栖抱着方合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许多,意识到时立刻放开。她不免感到好笑,明明这只是一个巧合,为何自己的反应这样大?但即使如此,她也魂不守舍了许久。 方合似乎是不满她的敷衍,挣扎着想要下去。方栖回神,主动将她放下。然后目光跟着她很久后,起身去拿了纸笔。执笔的同时,又不时看着眼前正在玩闹的方合,停停顿顿耗时许久,最终写完内容,在纸上落下款—— 方栖。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写信,若是小合没有找见,若是这封信随风而去,那就……让小合这样安稳无忧地生活下去吧。 春秋易逝,几载枯叶融于泥土,无声无息。 今日是方合的生辰,过了今日,她就到金钗之年了。 她一家一家上门,同大家讨要祝福。 然后在收获满满的祝愿时回到住所,瞥见了一处破损。方合想,这儿原本很稳固的呀?前些时日还被夸过整个地方只有那里稳固得不像话的,为何会出现破损? 方合小跑过去,用较长的指甲一点一点扣掉本就破损的木材。然后翻出了一封时至今日仍保存完整的信件,她细细瞧了瞧,似乎是写给……她的?她抿了抿唇,冥冥中意识到了什么。 不知何时,窗外的天际已黑沉无月,细细看来只从云端窥见一丝柔光。 信件在桌上平放,不时被指尖轻触。 方合安静坐在桌边,嘴唇紧抿。她的手控制不住的摩挲信件,思绪却飘向适才。 适才信件刚取,不过落入手中待了须臾,便被放置在了桌上。而她,则出去问了些话。 她先是找见了同她最为熟悉的牧娘子,心不在焉地谈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在牧娘子的主动询问下,她才缓缓将心中关心的事情问出。 “牧娘子,”她咽下迟疑,开口,“我有娘亲吗?你见过她吗?” 方合的声音渐渐哽咽,她将自记事起便深埋在心底的问题一口气抛出,她道,:“她是因何而离开我?是不想要我吗?” 牧娘子默然,垂着眼睫,瞳孔中映着一双执着,清澈的眼睛。她一时不知怎样言语,只觉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一幕,都与那天的人重叠起来。 她几乎与记忆中的人同时开口。 “我离去后,若小合问起我,不必叙述过多,” “当然,” “只需告知,我爱她便好。” “她没有抛下你,她很爱你。她只是,没能陪伴到你记事。” “不要哭了,”牧娘子分明是已然当过娘的人,瞧见方合掉了眼泪,却仍然显得手足无措,她道,“你这小孩怎地哭了?显得像是我欺负你一般……别哭了。” 月光映照而下,云层不知何时散去。 窗内更香仍在燃烧,火光投射在桌上,脸颊分得半份明亮。 信件是已经拆开的状态,方合已然读完,磕磕绊绊,却尚算顺利。她的指尖触着桌面,正敲击着。 她枯坐在这儿,许久不曾动作。 良久,她起了身。 一切都有了细微变化,随着更香被人为掐灭,唯一亮色消失,细碎声音响起,又渐远。 第2章 初见 东南街茶肆,大厅。 “说是那妖物尤擅伪装……”说书人用那极会渲染情绪的本事讲着那志怪小说,位于二楼的方合却借着说书声与旁的声响交织出的嘈杂背景,慢吞吞地饮着茶。她的余光不易察觉地追随着一位容颜清丽的女子,可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可觉察,不可点破,否则割舌剜心,做一尊腐朽枯体。” 方合放下茶盏,她瞧见那女子迈出了这门。她将银钱掏出拍在桌上,利落地带上家伙随之离开——身为捉妖师,自然不会放过观察了许久的目标。 她最终跟随那人的足迹来到一处偏僻林间,彼时却寻不见了痕迹。她不得已停下脚步,眼睫低垂,暗叹自己谨慎不足的同时用耳朵辨别着声音,手也悄然握紧了佩剑。 当风声袭来时,方合果断拔剑转身。 “锵——” 器物相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留存却不过片刻便因双方各自向后退开而消散。 “嘿,我说,背后偷袭可不像是君子所为啊,更何况姑娘长得这般清秀,如此作为,实属不搭啊。”年轻的捉妖师连退数步,待到站稳时连手带剑甩了一下,以此抵消余震;而后不做停歇,利剑直击要害。如此一击一式,干脆异常,誓要打得人措手不及,“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捉妖师的剑势凌厉果决,半点不见敛芒,眼睛和嘴却是格外闲情雅致:“一只花妖…修炼还不足百年?哈,丧心病狂。”方合说着,轻嗤中含着不加掩饰的讥讽。与此之时,她的腕间翻转,剑身猛然改变朝向,直直袭向花妖脖颈,“你——”败了,剑抵脖颈,胜负已定。 “嗖嗖。” 破风声从后方传来,方合霎时中止话音,侧头闪避,已然抵在花妖脖颈处的剑也因此被迫移开。 方合直身落地,眼眸眯起,因不爽激起的锋芒全然对准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不速之客:“劳烦,这是我捉的妖。” “现在是我的了。”不速之客迤迤然地收起乾坤袋,显然,那花妖已被她那袋子收了。方合不悦,本来还欲多费些口舌,不过眼看着那人收起袋子就要走,终是忍无可忍地剑指同行。 出人意料,对面这种坐享其成虎口夺食的混蛋居然颇具真才实学,方合挑眉,那在这时候抢她的妖,哈,真是更令人不爽了。 实力相当的捉妖师互不相让,鸳鸯钺与剑身接连相撞,直至那称得上刺耳的寂静蔓延进耳朵。姗姗而来的反应令两人的武器紧急偏离轨迹,因彼此实力挑起的兴奋也为此冷却下来。 方合站在原本不速之客的位置上,望向距离脚尖不足一尺的乾坤袋,脑中回想着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弯腰避过鸳鸯钺,剑尖向那人腰间袭去,然后,将那人别在腰间的乾坤袋,刺掉了。看如今情形,年轻的捉妖师可以断然,乾坤袋的袋口绝对是没有系紧的,为何?只因这刺落的袋子袋口大开。 那么自然,这袋子甚至无需捡起探查,那花妖准已逃窜出去不知多远。 “……”,方合同停滞一般站着,眼睛盯着地上袋口大开的乾坤袋,思绪发散,随即无奈发笑。她知晓这花妖定然是追不回来了,不过两个人都空手而归的收尾,竟意外地让她没有那么不爽。笑着将头侧回,骤然发现原来还站着人的地方空无一人,原地只有正在空中零星几片树叶落下。 “……” “什么嘛…连乾坤袋都不要了。”她嘟囔着,蹲下捡起了那被遗落的法器,仔仔细细拍了拍灰、又吹了吹、最后颇为珍重地收了起来,“既然就这么走了,那这袋子可就是我的了。若是下次再碰见,我可是不会还的。”,年轻的捉妖师自顾自颔首,如此自我肯定一番,便轻而易举得将自己哄好了。 她起身环顾四周,将那些过于明显的交战痕迹清理了一番,收工时不忘检查欣赏一遍自己的杰作,也就不再逗留。 年轻的捉妖师似乎并没有对要捉的妖跑掉一事过多上心,称得上悠闲的回到了烟火街道,一点一点感受着人群往来,闻着、听着那街边小吃与声声吆喝,方合挺直的脊背微微弓起,熟练而随意的同人搭茬,讲话,讨价还价,仿佛她本就是这烟火里的一介凡人。 偶然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商贩,方合瞥了两眼,本是不欲购买的,但胸口处隐隐的沉闷叫她的口中泛苦,于是走出许远后折返,刚从商贩接过那串思念的甜,却不料突然收到传音符的召唤——方合掏钱的手顿了一下,在商贩愈发灼热的目光中,拿出钱袋掂了掂,随即从中摸索出剩余的铜板,道,“再来一串,劳烦。” “拂晓,你终于来了?”方合拎着剩下的一串糖葫芦,来到了一处坐落小巷深处的酒馆,还未进门,便听见了那熟悉的清亮声音,“哟,还带了礼物来,客气客气。”声音的主人小跑到方合身侧,一手搂过方合的肩膀,一手把那串刚看见就开始眼馋了的糖葫芦收入麾下。 “来来来,瑛瑾阿姊给你斟酒!”方合看着眼前豪迈的人,笑道,“这么热情?阿姊,你不会是因为刚才拿了我的糖葫芦在献殷勤吧?” “嘿!你这小孩什么话,你瑛瑾阿姊是那种人吗?”李瑛瑾笑骂,半真半假地辩驳着,“对了,我跟你来酒馆这事不可同你玉瑾阿姊讲,可明白?” “明白明白,”方合随口应着,没有什么兴趣得浅酌了一口,“今日突然唤我约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你怎么知道?” “没有发生什么事的话,你哪里敢来讨酒喝?说吧,叫我也听听怎么回事。” “……你这小孩,也罢,你瑛瑾阿姊大度。” 李瑛瑾显然确有事情,她的话头很快便步入了正题,她说,前两日她和玉瑾遇见了一个看着很年轻,很厉害的捉妖师在找妖,“我跟你讲呀,她长得跟你一样大,甚至看起来要比你还小上一点,但我看不出她的具体实力,这一点就足够我确定她是个厉害家伙了。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你知道吗?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那个传言满天的幽魂。” “你说那个鲜少人见过,行踪诡谲的捉妖师吗?为什么叫她幽魂?”方合思索后询问道。 “对,就是她!她的传言一点都没有掺假,实打实的少年英才,而且你知道的,你瑛瑾阿姊自小便在江湖里混迹,这么久了,见到的人也海了天,她,也就是那个幽魂,长得绝对是最俊的那一群——就同你一样俊!”李瑛瑾激动道,“为什么叫她幽魂?自然是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好像跟整个群体切割开了一样,所有人只知道她神出鬼没的,又听说她居无定所,你说,不叫她幽魂叫什么?” 方合酌酒的动作一滞,杯盏落回桌面,指尖缓缓摸索着杯身,没有反驳某一句话,但仍然迟疑地开口,“那你怎么确定她是那个英才的?” 李瑛瑾喝了一大口酒,顺带着挥了挥手,她道,“当然是看见了。彼时我和你玉瑾阿姊就站在旁边。我其实感受她瞥过我们了,但她没有点出来,故我们也就没走。 老实讲,我那会当真是揣着看小辈的心思去看的,根本就没想过她会有那么强的实力——就这样说吧,玉瑾的实力你我都是清楚的,但她在玉瑾都未察觉的时候,就那样,将目光投向了一只妖……” 她顿了顿,道:“我敢肯定,那妖身上要么是有什么能量很强的用以遮掩气息的东西,要么就是修炼很久,非常久了,不然你玉瑾阿姊肯定可以第一时间嗅到气息的。但她和我一样没有注意到,这足以说明问题了。那时我就在琢磨了,这般实力,又这般年轻面生,选来选去,也只有那个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家伙了。” “什么妖?” “什么?花妖。” 李瑛瑾脑子反应了一下,语气笃信地报出了那只妖的种类。方合杯盏中的酒水漾起波纹,她沉默须臾,道:“你知道那花妖当时是在哪里的吗?” “刚从东南街茶肆出来。”李瑛瑾脑袋有些迟钝,道,“你问这个作甚?怎么,要抢人家的妖?” “怎么会?”方合哼笑,喃喃中颇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她不抢我的妖才好。” “嗯?你说什么?” “无事,倒是你,遇见她这件事本身不足以来讨酒喝吧?”方合语气淡淡,捏着杯盏的指尖有些许泛白。 “你这小孩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讨打……不过你说对了。她那会没有出手,感觉是在顾虑什么。待她离开后,我在她停留过的地方瞧见了符咒气息残存的叶片。”李瑛瑾说,“那个符咒不出所料是追踪符——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符咒的能量波动我有些熟悉……”言语被迫中断,方合略显急切的声音道,“叶片的气息残留还在吗?能否借我一用?” “……毕竟你知道的,虽然每种符咒的气息是一样的,但是每张符画出来的能量波动都是跟符术师的能力高低及偏向挂钩的。而这种能量波动,我感觉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来了。”李瑛瑾话头被打断也不恼,等着方合说完后不急不缓把被迫咽下的话讲完,而后笑起来故意钓人胃口,“所以,你猜我做了什么?” “……你把它保存起来了?” “聪明!这般聪慧不妨猜一猜我会不会给你?” 方合抿唇默然,她不是没信心于李瑛瑾不给她,而是一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这种行为实在是……很可耻。明知定位符的动用是不可能将那片叶子的气息留存下来的,还讲了借她一用那样的话,这和那个家伙抢她的妖有什么区别?明明一样的混蛋。 “好啦好啦,反正留在我这也是摆设,没什么实用,若是我们拂晓有用再好不过,是不是?” “……,”方合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接过了这份好意,“谢谢。”末了,又顿顿地补了一句,“以后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请务必叫我,拂晓在所不辞。” “啊呀,怎么这般认真?”李瑛瑾察觉到气氛有些许严肃,便试图插科打诨将这件事翻过去,“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叫你来?” “为何?” “因为我感觉你兴许会想认识她。” “?” “同样是这般年少,乃至在捉妖一行闯出名声的时间都相差无几,我想,你们会很合得来。” “……”方合静默半晌,道,“故为何要叫我来?” “先同你讲一下她,若是遇见了,你试着相处一下。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对手好,何况还是这般强劲的对手。” “不要。” 方合不做迟疑,一口回绝道。 “为何?”李瑛瑾睁大眼睛看着她,不解道,“你很少这样拒绝与一个人相处,怎么,你们认识?她欺负过你?” 方合罕见呆滞了片刻,她的嘴唇张了又张,不知应说些什么。若说花妖之事,那人根本没占到便宜,虽自己也没得到什么便宜就是了,但归根结底,实在算不得欺负,故最终只能干巴巴道:“没有。” 李瑛瑾拄着脑袋,酒让脸颊泛了红,她歪着头,道:“哪个没有?” “……没有欺负我。” “?”李瑛瑾恍然间酒醒了一半,她道,“所以你和她认识?” “说认识也谈不上,见过一面。”事已至此,方合想了想,选择说一半留一半,“她是我克星来的,就见过一面还为了捉同一只妖打起来了。” “这么巧?最后妖落谁家?” “自然是……被跑了。” “跑了?意思是你们两个都没捉到?” “没有,光顾着打架了。” “就因此?”李瑛瑾颔首,“那我大概了然你为何要我的叶片了,该找,该找。” “是啊……,”方合磨牙哼笑,“该找。” 第3章 同行 定位符的最终落点在一处沿海地,方合作为一名走南闯北的捉妖师,方向感却全然是路感的功劳,为避免判断错位置,她特意购置了一幅地图跑去医馆问李玉瑾。 “玉瑾阿姊……诶?” 方合一路疾跑,赶到时却见医馆挂了停业的牌匾。她眨巴了下眼睛,拿着地图的手叉起腰来,空闲的另一只手则竖起食指抵在唇角。 “不在吗?”年轻的捉妖师一边嘟囔着,一边在门口来回踱步,“她们今日居然就离开吗?瑛瑾阿姊那日没有同我讲呀。” 不太愉快的少年最终停下了无意义的踱步,再次仰视了眼牌匾,还是离开了。 “这边,这边,还有那边……”方合小跑着,眼睛时不时瞥向地图。她方才确定了一下大概沿海地的方位有哪些,现在只差一个个排查了。 第一处……第二处…… 实力卓绝的捉妖师在连续排了两个地点后还是感到些许倦意,她想,果然跟那家伙沾边的没有什么好事。还剩最后一处了,再找不到……她当然不可能认栽,她找定了! 在风尘仆仆赶到时,此处许多船只已经要出海了。方合左瞧瞧右盼盼,始终没有找见熟悉的人影,反而是可疑的模样被人问了话:“姑娘来这里是……诶!” “哦,抱歉抱歉,伙伴经常这样跟我闹着玩所以习惯了。呃,那个,坐船,我要坐船!”方合满心都在找人,但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本能还是让她在被人近身的时候下意识擒拿。待她反应过来时,连忙放手对这眼前疑似渔民的人赔不是,彼时也没有心思管这里有没有她要找的人了,脑子连转为刚才的行为找补。 “啊,行,行。去哪里呀?我有船,可以乘你一程的。” “呃,去……”方合左思右想,深觉她这辈子没这么无措过。她哪里知道那个家伙要去哪里?但眼下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心一横眼一闭,想要挑个最近的说,“去——” “诶,对不住了姑娘,”天气突然阴沉下来,等着回话的那人瞧了眼天气,又看了眼海面,打断了她,“我得先走了,这边怕是又快下雨了……看这样子过不了多久就怕是要起浪,不适合出海。姑娘今日估计不太好乘得到船了,也请回吧。”她先指了指天,又指向尚处平静的海面,便离开了。 方合暗自松了口气,本想借着这个空隙溜走,却在记忆中霎时找到一个字——“又”。她踏出的脚收了回来,视线扫过周围,多数人都收拾离开了,只留下一艘又一艘空船。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总之仍然有少数要坚持出海的人,方合仔细看了一圈,在一角落发现了某张从船篷探出头来刚刚缩回去的熟脸。不做迟疑,方合跑向那艘船只,果断提出乘船。 “劳烦,我要乘船……同她一路。” 顺利上船后的方合坐到了朝思暮想要寻的人的对面,她没开腔,只是盯着这张脸笑了一下。 “好本事。” 那家伙率先开口,方合挑眉,称赞?听起来似乎更像讥讽:“客气,你抢妖的本事也很厉害。”斤斤计较的捉妖师毫不讲情面,第一句话就是翻开旧账开始结算。 “最后不是都没讨到吗?” “那你就没有抢我的妖了吗?” “当然。” 方合顿时被对面这种理所应当的口吻气到,她想,这人大概来克她的。心情不悦的捉妖师撇过头,不打算理人了,并暗下决定以后都叫眼前这个人霉星好了。至于瑛瑾阿姊昨日的叮嘱,反正她又没应下。 被扣上“霉星”帽子的捉妖师对此毫无觉察,但应当是看见方合明显不想搭理她的反应,指尖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也移开目光不再言语。 雨最终还是落下来了,不过势头很小,浪也并未掀起……方合想,是那位疑似渔民的人判断有误吗? 方合瞳孔微动,侧头望向未置一言的同行。她看见了,这位霉星微微探出脑袋,垂着眼睫,似乎在专注地瞧着什么,任由黯淡的光线与造成的阴影暗面停驻在那张精琢的脸颊而毫不在意,直至不急不切地抬眼回眸,与她撞上视线。尚且年少的捉妖师不易觉察地恍惚一瞬,末了迎着那不解的目光,佯装镇定地指了指海。 方合看着她眉梢微动后颔首,明白她大概是和自己想法撞在了一起。少年转回头,在背对着人的朝向眯起眼睛笑开。 也不算是霉星吧,她想,还蛮俊俏的。瑛瑾阿姊的话也不是不能听上一听。 “要去管吗?” “管它作甚?” “万一是只作恶的呢?” “。” 开玩笑的,方合根本没打算去捉,她又不是真疯了,人家帮了忙还要去捉人家——她只是闲来无事想搭搭话,在这尚且称得上恬静的环境之下。 “你叫什么?”语句停顿了一下,“代号也可以,给我一个对即将同行的伙伴的称呼就好。” “……” 意料之中的安静,方合抿唇,心情不算美妙地想,毕竟换作是她根本不会迟疑地拒绝相告,小同行的态度已经称得上不错了。 “游泫,水珠泫。” “什么?” “……” 方合并非有意再次询问,她只是一时有些不确定这是否是,幻听。但她猛然望向游泫的行为似乎并不清白,不过幸亏,幸亏自己望向了她,瞧见了那人写满情绪的神色。 好吧,她想,她可能确实是对眼前这个人有着难以自持的亲近,以及该令人警惕的不设防。她很清楚,她被吸引住了,这很不妙,谁可以将后背交付给一个刚见过两次面的人? 方合思绪乱糟糟的,理性不断对她进行告诫,但她却只是笑了笑,伸出手,道:“方合,聚合的合,幸会。” 游泫没跟着伸手,反而挑眉问道:“不是拂晓?” 方合一怔,随即笑得更加张扬:“你暗察我?” “彼此。” “好吧,我承认,”方合耸肩,强硬拽过游泫的手握住,当然,某位也不见有挣扎的痕迹,道,“我确实有想过,不过还没实施,你的身份就被送到我面前了。但我想还是你更有意思,你和你的作风可不像是一个人。”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游泫淡淡,面对这份贸然腾升的锋芒毫无不适,反倒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愉悦。 一路上两人倒是出乎意料的相安无事,抵达目的地后先后下了船只,方合没有带够银钱,于是在迟疑一瞬后,便笑眯眯地悄声跟游泫说,恳求帮她垫付一下。游泫瞥了她一眼,急得方合在身上摸索,试图找出可以抵押给游泫的东西,以此证明她绝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最终在左找一下右翻一下无果后,她犹犹豫豫地扯下了剑穗递给游泫。 “?” “先用这个抵押着,等我有了银钱给你就把它还给我。” 游泫接过,用指尖轻轻捻了捻:“很舍不得?” “……嗯。”方合隔了许久才闷声应道,随之而来的是给她的要求,“你拿着它须得小心,不许弄脏或者损坏……” 游泫看了她两眼,嘴唇翕动数次,到底是没问出口那句为什么。她难得发了一回善心,却是想,同她无关的事,为什么要去好奇。 最终那枚剑穗还是被收下了,走在街道上,方合屡次将余光扫向被游泫随意挂在腰间的剑穗,又往往强制收回目光。作为一个年少成名的捉妖师的游泫非但不瘸不瞎,反而具有敏锐非常的感知,说她感受不到方合的视线,兴许是讲给死物听的。 不过游泫大抵是想善心发作一次便想发到底,她道:“不问问去哪吗?” “嗯?去哪?” “当地十字庭院。” 方合抱臂站在游泫身后,看着她和人游刃有余地交涉,像往常许多行动一样感到不耐。是的,她的耐心并不充足,不过或许是她的毅力与笑容足够令人动容,她总是会达成目的。而这次,她显然要轻松很多——有人正站在她身前同人掰扯呢,她作为随从只需要露出微笑就好。 但她不大爽。 这看起来太像无用的挂饰了,自从记事以来她就一直是顶天的那个,幼时给自己,成为捉妖师后这个范围更是多了许多。作为独自闯出名头的拂晓,她一向是自己行动,极少同她人的合作里,她也总能在合作中准确无误找到自己的定位发挥出较大作用,并在许多时候足以为她人的失误兜底。而今这种摆明不需要她插手的行动,叫她或多或少接受不良。 袖口被拽过,方合抱臂的手垂落,乖乖跟着人走了。 “没有我可以做的吗?”方合悄言。 “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但无事可做有些不适应。” 游泫回头瞧了一眼:“那便等着吧。” 方合住了嘴,在与游泫抵达目的地后逛了一逛,一无所获。 “果然不在这了。”游泫毫不意外,她的追踪符时限前日就到了,只是根据记忆中最后的落点找来的此处。游泫侧头望向方合,道:“你有事可做了。” “这么不客气?” “做不做?” “做。” 游小姐颇为大方地递给方下人一个钱袋,熟练指使着:“线索在这断了,你……给我买两份花糕回来。” 方合接过钱袋,神色从容,空闲的手的指尖却捻了捻,从头到尾看了一眼游泫后便离开了。 她心里清楚某位小姐在将她支走,甚至于可能回来时人已经不见了。但她还是离开了,在一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地方找花糕商贩。钱袋她没打开,她有些害怕于在里面瞧见游泫腰间不知何时消失的剑穗的影子。 在街市上找了又找,方合磨了磨牙,想,若是再找不到,那她就不找了。 老天并未垂怜于她,又逛了一圈一无所获的方合的情绪却平稳了下来,她开始往回走——鬼才认栽。 “这么慢?” “?” 方合瞧着眼前的人,惊讶于她并未消失。不住笑道:“不若你去找?” “这儿又没花糕,”游泫道,“你去浪费时间就够了。” 方合冷哼,问:“你也知道,支开我这么久,有无线索?” “花妖死了。” “?” “咱们又都没讨到。” “……” 沉默在少年之中蔓延,良久,方合才问:“那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要捉的妖死了就去捉别的妖啊。” 方合不说话了,她隐约感觉游泫在试探她,但试探她作甚?她姑且想不明白,便顺势打起了哈哈:“那这里还有什么妖能让我捉?” 游泫指尖敲打着桌案,她道:“尚且不知,待在这儿几日看看好了。 “你要留下? “当然。”游泫话头一顿,“怎么,你要回去?” “不,我也要留下。” 方合将攥着的钱袋抛给她的主人,道:“现在逛逛?” “好啊。”游泫稳稳接住钱袋,迅速应声。 接下来的几日游泫彻底成了一个纨绔模样,有时方合都止不住好奇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但每每问起,游泫都会搪塞过去,如: “想知道?把你欠我的银钱还净再说。” “给你付钱还这么多话。” “抢的,由不得你不信。” 再三再四,方合哪怕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这牵扯了一些关于游泫不想透露的事情,但她又想,这么明显的不愿透露,游泫当真不清楚吗? 游泫清不清楚不知道,不过这些时日的闲逛终于迎来了收获——一只极善隐蔽的雾妖。 方合和游泫发现它时是在一间沿河的闲置宅院,彼时这小家伙还在吃着人类食物——其中就有她们买的。方合瞧着它无措地现出原形想要遁走,一边好笑一边逮住。她问:“跑什么?” “不要捉我!我不害人的。” 游泫将刚掏出的鸳鸯钺塞回,直切正题道:“前些日子你见过一只花妖?” “什么?”雾妖被吓到的脑子里似乎发出了齿轮卡住的声响,缓而又缓道,“那只在河边消失的妖吗?” “对。” “你们问她作甚?” “不能问吗?” “她不是你们要杀的吗?” “当然不是,”方合同游泫对视一眼,道,“若是我们害得她也不至于来找你了。实不相瞒,我们两个虽是捉妖师,却从不滥杀,同那花妖更是要好,近日得知她的死讯匆匆前来,就是想要查个明白。” “哦……”雾妖呆愣颔首,相信了这番说辞,“那你们找我,是想问她是怎么死的吗?” “若是你知道的话,劳烦告知我们。” “不是你们,那是……”雾妖试图回忆,许久后它道,“我想起来了!那日不止她一只妖的妖气,掺杂了……淡淡的,潮湿的味道,味道就像……像水妖!” “潮湿的味道,水妖…?”方合不顾雾妖在手中发表想要被放开的意愿,重复一次后回头跟游泫说笑,“我们似乎被牵扯进一个属于妖的势力里了,怕不怕。” “你能记起来那股味道去哪了吗?”游泫没有搭理她,仍然直奔主题。 “诶?不记得了。” “劳烦,叨扰了。” 游泫扯了扯方合的衣袖,示意她放开。又从怀里取出蜜饯递给尚处惊惧中的雾妖作为谢礼。 走在街上的方合忍不住问:“这么信任它没说谎?” “又不是没探过,它的话只是起做实作用。” “好吧,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你认为呢?” “我当然是认为追查之路漫漫啊。” 游泫停下回头,淡淡看了眼嘴里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话的方合,随即便继续脚程。但方合不知怎的,竟是安静了下来,一路上没再讲什么明摆着浪费光阴的话。 第4章 磨合 方合无所事事地蹲坐在岸边,眼睛盯着澄澈的河流游神。游泫站在距她身后一尺的右侧方,正用软布擦拭着她的鸳鸯钺。 海晏河清,鱼龙潜底。 彼时微光泛过天穹,冷气钻入衣襟,将不知思绪落点何处的方合唤回。 “游泫,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方合措不及防被冷了个哆嗦,视线重新聚焦起来。她双手拍拍衣袖作势想要起身,不料蹲坐太久腿部发麻,险些跌回地面出糗,现今只得弓着身子,拄着膝盖,适应着不曾预想到的反应,“待了这么久,很无趣诶。” 方合目光落在地面,她注意到了游泫投来的视线,但她不想回头瞧。算算时日,自游泫同她讲有引诱那只雾妖起—— “为何要扮成这样?又为何来此处做这些?” “还记得我支开你那会吗?”游泫手肘拄着横木栏杆,俯瞰着舞坊人流,淡淡回应,“我用了探灵符。” “?你为何会用……”方合眉峰挑起,话音却戛然而止,须臾,她道,“你探到了其它东西。” 游泫轻抬眼,回眸瞧着方合,笑意微薄:“一只刚生灵智的雾妖气息,和一点人类吃食的味道。至于你方才想问,你可以猜上一猜。” “哈,”方合注意着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视线在游泫身上落了许久才挪移开来,她的唇角未有弧度,昭示着它的主人此刻心有所思。 她道,“你不愿告知的事,我又何必讨这个嫌?” 语末,她的唇边又带了两分不知真假的笑意,语气轻快,道:“我大概知晓你的意思了。这两日无论商贩行人皆在传自己好端端的点心小吃无故消失,你疑心那雾妖,对吧。” 游泫不置可否:“你觉得我们这身行头看起来如何?” “光鲜,阔绰。” “那我们现今的做派呢?” “……”方合犹豫须臾,道,“酒囊饭袋?” 方合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睫垂下,尝试寻找那个在脑中跃然却模糊异常的词。 游泫安静地望着她,不作声响。 直至她抬起了眼。 她并不确定,但仍迟疑着道:“麒麟楦?” “对,麒麟楦。”游泫颔首。 她又道:“引妖?” 游泫再而颔首。 再之后,便是问了雾妖之后。 “现有的头绪是只水妖,正巧和我们船上所遇的那只对得上。就算不是同只,也应当能为我们提供些许线索。”方合姿态懒散,背对着游泫问道,“你说,要不要去探探?” “你可前去。” “你不去?为何?” “不必要。” 方合盯着天穹,思索一番,觉得有理。倘使游泫与她一同行动,那可以得知的情报就会折损一份。而她自行前去兴许可以得到线索,亦或是不见水妖踪影,皆可属新获取的已知情况,与之同时游泫的进展并不受阻。 而后她便动了身,然兜兜转转,所得的消息仅是没有寻见水妖的踪迹,大抵是已经离去。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倒也无甚挂怀。只是难免有些失落,她不太提得起兴致地同游泫讲道:“可惜了,没有找到。” “意料之中,我这边也没什么进展。” “那现在当如何?” “自是该如何如何,在此之前你的日子怎样过得如今便怎样过。” 彼时已然过了一月有余,紧接着她又在这里待了近四十日,不说新的线索,这段时日她左右搭话,倒是在人际方面攒下了不少熟面孔,偏生她半点捉妖委托都没寻到,整日下来无事可做—— “扑腾。” 好吧,或许要除去捕鱼和忙活餐食。 游泫适时收起器物,目光仍未收回,却只是手指向旁边的木桶,道:“还要捉吗?趁着鱼还在扑腾。” “……”重新支配腿部的方合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先是活动了下筋骨,而后不太灵敏地接收着游泫的话语,方才慢吞吞道:“不捉了,我记得我先前捉了好些,应当够我们吃了。” 游泫将一切看在眼里,淡淡瞥过木桶,缓缓道:“足够。” “那便走吧。” 木桶被人粗暴地提起,里面的水晃晃荡荡仿佛要洒出桶外,偏生似乎由于水不够充足而一路稳当。游泫盯了一路,愣是没捉到一丝飞溅出去的水珠,期间方合还有所觉察地探头望向她,甚至于沉默良久安抚了她一句:“不要急,马上就可以吃了。” “……” 鲜少被人如此误解的游大小姐嗫嚅片刻,思量再三还是保持沉默,算是认下了这份莫须有的罪名。 待回了住所,方合便忙活了起来,她的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到无需刻意关注,乃至自身还在同游泫搭话:“当真不回答我吗?游泫。” “……”游泫望向方合的背影,无奈道,“这些时日你已经问过我很多遍了,无事不好吗?” “问了这么多遍,你不也是才肯正面回答我?”方合一边说话一边整理措辞,她道,“不是不好,就是,不太舒服。” “为何?” “……可能是生性如此吧。”方合手中动作一滞,脊背一僵,随即撂下这么一句便专心忙碌起来。游泫眼睛缓慢眨动,也不说些什么,就站在那里,看着那流畅的动作一刻不停,直到鼻腔充斥香味,方才听到她的声音徐徐传来,“这样吗?那兴许你马上就有事可做了。” “?”方合闻言整个人都停滞了半晌,继而一边端着瓷盘放置在桌上,一边盯着人道,“你怎么知道?” 游泫没有看她,尝了两口饭菜,道:“手艺不错。” “?” 游泫想了想,道:“日后可以开个食店营生。” “……” “成,”方合禁不住笑了,她道,“日后若不干捉妖这行当了,我就把你叫过来当伙计。” 游泫不客气道:“不管日后怎样,若说伙计,也应当是由你来做吧。” 方合没有继续斗嘴,使得两人之间多了一份安谧。 枝叶簌簌抵过了静谧,蝉鸣与溪水相辅,昼夜交叠,待人影渐渐消失,声音也随之远去。 “你这两日出来逛了好多次,作何——”方合话音戛然而止,她伸手拍了拍走在前头的游泫,后指向一处,道,“瞧,那儿的人好多。” 游泫随着指尖方向望了望,眉峰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她道:“过去?” “过去瞧瞧,”方合果断颔首,她看着人群一股脑聚集,直觉有事发生,“大家让一让,让一让。” 推搡躲避着拥挤扎堆的人群,方合和游泫终是靠近了事件源头。 这一瞧可是瞧出了事做—— “哈?”看见起因的方合肉眼可见的眉眼舒展开来,风过发起,光映在眉间,如朝阳拂晓,璀璨而夺目——叫人一眼瞥过心脏便为之定格。 此刻,风与光皆臣于少年眉眼,正中一人眸底。 “游泫,我们好像有事可做了。” 方合愉悦地说着。 游泫颔首,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般淡然。 被团团围住的内容其实是一份委托,据内容来看,是个捉妖委托。也不复杂,但—— “你是知道的吧?”方合看向游泫,笑意盈盈道。 游泫步伐不停,回望过去,坦然承认。 “我确实事先知晓这两日大概会有一份委托出现,但你也应当看得出来,我并不知晓它具体会出现在哪里。” “所以你这两日一直带着我逛来逛去,就是为了这个?”方合想不明白,于是她问,“你原本是不打算告诉我这个的存在的吧?为何突然领着我找寻?” “你不是自己说得闲不住吗?” “就为这个?” “不然呢?” 方合快走两步拦住游泫,她道:“那你是否可以告知我,为什么最开始不告诉我。” “……”游泫被迫停了下来与之对视,她沉默半晌,无奈道,“告诉你了你就一定会接。” 游泫不欲多做口舌,她撂了话,便绕开方合径直走了。 方合停留在原地思考片刻,而后侧过头瞧着游泫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她想,她会接为什么会是游泫不愿告知的理由?这关联了什么? 她想了又想,待到风染了凉意,天色昏沉唯留一抹红晕,她眨眨眼,好似明白了什么。于是她抬起了脚,悠闲回了住处。 推开门,游泫并不在家。她也不惊讶,呼了两口气,找到蜡烛点燃,随后便盯着那抹火光不动作了。 火光将方合的面孔照得不算明朗,却赋予了这张尚且年少锐气的脸庞一丝柔意;火光在方合的瞳孔中升腾,并非纯黑的瞳孔被映得像是一块温润的琥珀,细腻亲和。 方合就在这一点亮色中淡淡地想着东西,直到门被人推开。 “吱呀。” “谁?”方合下意识握住剑柄,身子却未站起,她大致猜到了来人是谁,因而并未全然戒备。 “我。” 耳熟的声音,是游泫。 “给你带回了两块蜜饯,吃或不吃?” 游泫将蜜饯放在桌上,显然并不是真的在意她的回答。 “出去一趟就为了这点蜜饯吗。” “当然不是,你要听吗?” “当然。”